番外之辛德瑞拉六
到了洋樓面前,她跳下車,多給了車夫一些錢。用鑰匙打開院門的鎖後,又關上。這一片算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所以平日裏治安不錯,小偷小摸很少見,但她覺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是獨居,所以院門的鎖總是裏外三層,尤其是回家後,門闩上了又要鐵鏈子繞幾圈再扣上鎖,這才放心。但今日她打算出門,回來只是拿相機。
秦望舒雖然離開了,但報社的攝影大賽仍是保留下來,以往張雪興致缺缺,但現在這是唯一能讓她與她有聯系的事情了,所以她這幾次都格外慎重,務必要争取拿第一。
當然,拍照一事不急,主要是今日她打算找金伊瑾。她在取了相機後,又叫了一輛黃包車去金府。從秦家村離開後,她雖然沒過問秦望舒具體的事,但以她還算聰明的小腦瓜就着零碎的信息也隐約猜到了不少,尤其是金城死後,金伊瑾接管了金家後,兩人□□擺在面上的交易,更讓她肯定了那些猜想。
她到金府時,向看門的仆人上報了自己的名字,等着他進門去通報。她沒去過金府,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富貴窩,只是從圍牆的占地中約莫有了概念,又是一個有錢人,她恨恨地踢飛了一塊腳邊的石頭。
她恨所有有錢人,除了她自己。
過了一會兒,金府的大門不見打開,一輛小轎車停在了她身邊,車窗搖下後,竟然是金伊瑾。對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車。她也沒客氣,直接拉開副駕駛坐,一屁股坐了上去。
車墊不算軟,但相比黃包車好很多,當然也寬敞,她渾身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哪來的車?”
金伊瑾掃了一眼她,突然就得意起來:“秦望舒送的。”
這下捅了馬蜂窩,她就着高跟鞋踹了幾腳,嫉妒道:“為什麽我沒有?”
金伊瑾樂了道:“張雪公主還要開車?不符合公主身份,不行。”
張雪公主這個稱呼本來是只流傳在秦望舒和張雪兩人之間的,天知道怎麽被夏波曉得了,她在秦望舒走之後有去醫院看過他。她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喜歡誰不好偏生喜歡一個心是石頭的女人,大抵是出于同命相憐下,她說了不少當年有關秦望舒的趣事,這一來二去得不知道怎麽被金伊瑾知道了,于是醫院探望就變成了兩人行。
再然後,張雪公主被夏波說漏嘴,于是金伊瑾沒少拿這事笑話她。按照金伊瑾的話,就是大清都亡了,怎麽有人還在做夢吶?她恨,恨得當即就想撲過去扯頭發,再用手指甲抓花對面的臉,但她愛美,做不出這樣有損形象的事,當然最主要是她打不贏。很多東西天生就注定了差距,比如她往金伊瑾身邊一站,那矮了小半個頭的個子,被對方斜着眼鄙視一笑,她瞬間就能眼紅。
氣得!
現在,她死死摳着坐墊,沒把坐墊摳出個洞,反而是自己指甲差點折了。她又是一陣氣,只覺得秦望舒再是偏心不過了,于是哼了一聲道:“去哪兒還用得着金小姐開車?真是小刀劃屁股,給我這個公主開眼了。”
金伊瑾不吃她這套,她和秦望舒很像,她們本就留着一半相似的血緣,真要說起來遠不是秦城這個只沾了些邊的人能比的。她當即方向盤一轉,車一個急轉,張雪大意下撞在車門上,她氣得打在車門上叫道:“金伊瑾,你氣量怎麽這麽小,一點都不像你姐姐。”
她哈了一聲,語氣誇張道:“你是在高塔裏關久了變成瞎子公主了嗎?她氣量大?我連夢都不敢這麽做,丢人!”
她知道金伊瑾說得是長發公主。總之對方在知道張雪公主後,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找秦望舒借了那本童話故事書,短短幾天翻閱完後,從此和她說話開口閉口就是各種公主,她從最初的氣憤到後來的麻木,今天只能說是太久未見,一時間還未适應。
張雪不肯相讓道:“她就是大方,有才華,又聰明,還溫柔,哪哪都比你好。”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甚至在金伊瑾看過來時,不雅的翻了一個白眼。公主是不能翻白眼的,但在巫婆金伊瑾面前可以。
而那人突然面露稀奇道:“還知道記人好,倒不算是白眼狼。”
她一噎,眼睫眨得飛快,莫名就洩了氣。“誰、誰是白眼狼了?”
“你和秦大少爺戀愛鬧得滿城風雨的,不少人過來看我笑話,我以為你知道。”
她一愣,猛地轉過頭。金伊瑾開着車,夕陽穿過了車窗落在她臉上,在正面只有眉眼一樣的臉換到了側面卻出奇的相似,從飽滿的額頭連綿到挺直的鼻,鼻梁上有一個并不起眼的小駝峰,因為認真開車而下壓的嘴角,之後是尖俏的下巴,簡直就是秦望舒本人。
車子頓了下,應是碰到了不平整的路,她從幻想中清醒。再看這張臉時,像,還是很像,但也沒有到一模一樣的程度。她坐正了身子,餘光裏瞄着金伊瑾,見對方沒有不悅的模樣才道:“為什麽不少人看你笑話?”
“因為我們是聯姻對象。”
她沒想到這一茬,一時間腦中思緒紛飛,過了許久也可能是一會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理智也很平靜道:“什麽時候的事?”
金伊瑾沒料到她竟然這般冷靜,算是高看了她一眼道:“葉大帥出事以後,我父親的噩耗傳回來,許多人都等着看我或者說是金家怎麽收場。我母親雖然是找人入贅,但那時候我爺爺還在,金家有當家的人撐着,這次就剩我和母親,很多人起了心思想要趁機吞并金家,要些臉面提出了結兩姓之好,不要臉的直接就是要我把金家當嫁妝嫁過去,不然就等着金家敗落。”
“秦家算是要臉的,父親在世時,和我們家也多有生意往來,自古茶酒不分家。秦家給出的條件要好一些,結婚後金家盈利仍是歸我,但人脈和人手上歸秦家接管。”金伊瑾笑了一下,譏諷道:“做生意的都知道人手重要性,我要是給出去,他們在賬本上作假我也沒辦法,就等于被架空了的皇帝,我肯定是不願意的,所以拒絕了所有人,一些尚有關系的沒徹底回絕。”
“做生意是要競争的,娶媳婦也是一樣。他們都想咬下金家這塊肉,我也想咬下他們的肉,所以我就透露了貨比三家的意思。當然,當慣了千年的王八都是精,可肉太香,由不得他們意願,所以我就在他們中間周旋然後得利,等我完全掌控了金家後,再來一一秋後算賬。其中秦家最有眼見力,眼看着風向變了,從原本想要用婚姻挾住我變成了聯姻互惠互利。”
“我雖沒完全答應,但也在觀望。”金伊瑾轉頭看了眼她,正色道:“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和她也不一樣。對于婚姻,我最先考慮的不是愛情而是利益,金家就剩我了,我不能讓它倒在我手裏,所以不管我怎麽也好,它都要傳下去,再往後的我管不到,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放不下金家,所以我考慮了全城适齡能幫到金家的男人,其實有夏軍官這層關系在,我可以讓金家從一屆商賈涉一些權。錢與權不分家,有權就一定會有錢,但有錢不見得會有權,所以我最先考慮的都是掌權者。”
“但我不比她,我不敢賭,至少我不是光腳的情況下我不敢拿金家做賭注。更何況,不管再怎麽說我到底都是金家大小姐,可以對自己狠,可也狠不到哪裏去。掌權者固然好,但這就和雙邊開刃的劍一樣,一個不小心就是自己鮮血淋漓,再三考慮後我覺得勝算不大,縱然是有她這層關系在可以找夏波,但人不可能靠關系一輩子,所以就商賈吧。”
她已經認出這是開往教堂的路。金伊瑾的話,她有聽,但并未有多大感觸,她們都是鴻鹄和她這只麻雀的志向不同,所以她們不會受限于情愛這種小事情裏,所以對方也并無過多的意思,只是在告訴她事情的情況。
“你要說我看上了秦城,那不可能。他模樣長得不如夏軍官,文章做得也不如秦望舒,當然我對讀書人并無好感,雖然我自己也是。說不出哪裏優秀,就只憑蠻鬥也比不上他們兩個,更何況他父親還沒死,秦家也輪不到他做主,配我這個金家的掌權者,算是他高攀。畢竟我年輕貌美有錢還有權,如果可以,我倒是不介意借他生個孩子,但秦家不會同意,更何況有秦家血脈的孩子,只繼承一個金家,太虧了。”
“我和秦城的婚姻還未定下來,只是兩家有意向放出了風聲而已,如果你真喜歡他,那我就換一個聯姻對象。但作為朋友的勸告,他不适合你。”金伊瑾挑了一下眉,又看了一眼她,見她并無太大觸動和反應後,勾了點嘴角。“秦城全程都知道這件事,他沒拒絕也沒主動,若是沒發生你這件事,我只當他還算個男人,這下看來真不是個東西。”
她拍了一下方向盤,像是在出氣。張雪不明白金伊瑾氣什麽,要真說氣應當是自己,可巧了不是,她偏生內心毫無波瀾。
“不過也好理解,葉大帥下臺,主教暴斃,任誰都知道秦望舒在教堂的身份。她走之前幫了我不少忙,因為是要做面子和威懾所以都是光明正大,這些鼻子比狗還靈的老狐貍都紛紛猜測我和她的關系,秦城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有心人要順着秦望舒查到你很簡單,我們兩個都是這些人的投資對象,我這邊不需要他周旋,有他父親就行,所以他親自去報社找你了,他應該問了你不少有關秦望舒的事。”
這點張雪無法否認,她應了一聲,道:“他今天下午向我求婚——”
她不确定那樣的場景下算不算是求婚,可想到那些話,又肯定道:“是求婚,說我要是想念秦望舒,可以寄結婚請帖過去,以我和她的關系,她肯定會來。”
金伊瑾啧了一聲,問道:“你答應了?”
“沒。”
她放下了一半的心,道:“還不算太笨,但他那話也沒錯,你真要是結婚,秦望舒肯定來。還真是如了他的意,做得一筆好買賣,怎麽都不會虧。”
她話又一轉,全然沒注意張雪的心思已經飄了。“好在你沒答應,秦家多大,你孤身一個人,他們要是想騙你把請帖發給秦望舒,拖着等到了回信結婚也就罷,就怕那邊會有什麽事耽擱了,秦家耍一道你還沒處說。畢竟請帖這種東西,以你名義先遞過去,他們要瞞着,你也只能認啞巴虧。到時候他們再把風聲一放,徹底搞臭你名聲也不是沒可能,這種下作手段我見多了。”
張雪又應了一聲,對于金伊瑾的話完全沒過耳,只是問道:“你說她會來?”
金伊瑾一愣,表情有些微妙,過了幾秒才道:“秦城對你來說算什麽?”
她這話聽見了,想了一會兒道:“他有些像秦望舒,我之前也想過可能是裝的,但他裝得像,我也就沒計較了。”
金伊瑾頓時就笑出了聲,她又重重拍了兩下方向盤,空出一只手對張雪豎了個大拇指。“不錯,這才是張雪公主該有的風采,所以這種陳世美交給我就行,畢竟還要借個男人生孩子。”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在張雪愣神下就這麽做了決定。直到兩人站在教堂前,張雪才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震撼道:“這種男人你也要嗎?”
金伊瑾同樣震撼道:“就是他沒用又沒能力,才好掌控啊,不然我怎麽兵不血刃地奪秦家?”
張雪突然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并越想越合理,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找男寵?”
金伊瑾沒否認,沉默了幾秒後,糾正道:“張雪公主這學識不夠,得多讀點書。什麽叫做男寵?分明是藍袖添香。”
說完她又輕笑了一聲,屬于大家閨秀端正秀美的臉龐突然多了些放肆,很生動,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張雪當即就掏出相機,對着拍了一張。
金伊瑾閉上了眼睛,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她拍照是向你學的吧?”
張雪沒聽懂,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失禮,于是手一背,相機藏在身後,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開始裝傻。金伊瑾和秦望舒還是有本質不同的,前者她得注意點分寸,如果是後者,她只會認為她願意拍都是對方的前世修來的福分。
這話涉及到了隐秘,金伊瑾說過後當做無事發生,只是睨着她道:“你拍照技術行不行,別把我拍醜了。”
張雪抽了一口氣,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種挑釁。她巡視了一下周圍,指着夕陽照得到的一處道:“你站這裏,就這裏,待會會有白鴿飛過來,我給你拍一張讓你看看什麽叫做天才。”
金伊瑾不信,但這次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她也願意陪着張雪鬧騰。她剛走過去,就有白鴿飛過,可惜因為站位不太對,夕陽直射她眼,她忍不住側了一些頭,又用手擋住。
咔嚓,又是拍照聲。
“這都能拍?張雪公主,你不行啊!”
張雪已經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也不管她的冷嘲熱諷,揣着相機心滿意足了。她算盤也打得不錯,金伊瑾這張臉知道的人可能不太多,但報社一定知道,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更何況這裏還是教堂,就憑這些,第一名當仁不讓是她。
她欣慰的誇了自己一番,到底是個天才,不愧張雪公主之名。她是公主,不屑與眼紅病的平民計較,所以她大方道:“我給你個機會送我回家。”
當然金伊瑾不可能聽她的,尤其是對方還有事要辦,結果到最後又是張雪自己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家。黃包車其實也不貴,但三次加下來,讓本就窮的她雪上加霜,她計較着這個月又有哪些東西不能賣,心痛到無以複加,可這一切都在打開家門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後蕩然無存。
她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大抵是又生出了幻覺,畢竟她還沒結婚,還沒請帖,對方怎麽可能回來?尤其是還有秦蘇這個拖油瓶在,她想到這點就不滿地撇了撇嘴,于是她目不斜視地從那人身旁走過。
幻覺嘛,她有經驗,不去管它,一會兒就散了。
“長本事了,見到我都不打聲招呼。”這次的幻覺格外逼真,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看着就讓人想給上一拳。“張雪,你不會真以為秦城要娶你,是因為你自己吧?”
她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她站在樓梯上,那人正仰視着她,所以眼中的質疑分外明顯。她在很早的時候就想過,如果再次見到秦望舒,她一定要表現得自己過得非常非常好那種,讓對方後悔乃至痛哭流涕,嘗嘗得不到的滋味,可現在,就現在——
她的腦子清楚地讓她把這一切解釋明白,并且問問對方怎麽突然回來了,還會不會再離開,可嘴巴卻脫口而出:“你就是嫉妒我張雪公主的美貌!”
屋內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她恨不得時光倒流然後狠狠甩自己兩巴掌,好好感受一下什麽叫做人間險惡。面對這樣的目光,她有些腿軟,若不是雙手撐在扶梯上,她很難保證自己不會突然跪下去。
她覺得她現在應該說點什麽搶救一下她們岌岌可危的閨蜜情,比如立馬痛哭流涕以求對方心軟,或者直接倒打一耙不做不休,可她現在只覺得腿軟,是真的腿軟。她得承認,她這個人沒有急智,越是緊要關頭越管不住嘴巴,所以為了避免到最後一發不可收的地步——她松開扶梯,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重重一聲就是為了引起對方心軟,然後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張雪覺得這個場面似乎有些熟悉,但這種情況下的大腦根本無法正常運作,只有茫然。秦望舒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不同的是她腦子遠比張雪好使,所以她繞到樓梯上,站在了張雪下面兩個臺階處,伸出腳——
張雪就是一抖,然後——“嗝——”
她的腳落在張雪身邊,然後俯下身,兩人在高度上終于齊平。但張雪不明白她的用意,當即就紅了眼,鼻子抽抽涕涕起來,最後在她開口要說話時,出了一個鼻涕泡。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秦望舒再次身行力踐地證實了這一點。于是氣消了,腿也放了,人也站直了,她笑得與半年前那個夜晚一樣惡劣道:“半年過去,張雪公主還是這麽喜歡玩鼻涕泡!”
瞬間,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斷了,連帶着秋日産下了徒子徒孫的野草再次遭殃。“秦望舒,我要和你絕交,絕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