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六

番外之辛德瑞拉六

到了洋樓面前,她跳下車,多給了車夫一些錢。用鑰匙打開院門的鎖後,又關上。這一片算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所以平日裏治安不錯,小偷小摸很少見,但她覺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是獨居,所以院門的鎖總是裏外三層,尤其是回家後,門闩上了又要鐵鏈子繞幾圈再扣上鎖,這才放心。但今日她打算出門,回來只是拿相機。

秦望舒雖然離開了,但報社的攝影大賽仍是保留下來,以往張雪興致缺缺,但現在這是唯一能讓她與她有聯系的事情了,所以她這幾次都格外慎重,務必要争取拿第一。

當然,拍照一事不急,主要是今日她打算找金伊瑾。她在取了相機後,又叫了一輛黃包車去金府。從秦家村離開後,她雖然沒過問秦望舒具體的事,但以她還算聰明的小腦瓜就着零碎的信息也隐約猜到了不少,尤其是金城死後,金伊瑾接管了金家後,兩人□□擺在面上的交易,更讓她肯定了那些猜想。

她到金府時,向看門的仆人上報了自己的名字,等着他進門去通報。她沒去過金府,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富貴窩,只是從圍牆的占地中約莫有了概念,又是一個有錢人,她恨恨地踢飛了一塊腳邊的石頭。

她恨所有有錢人,除了她自己。

過了一會兒,金府的大門不見打開,一輛小轎車停在了她身邊,車窗搖下後,竟然是金伊瑾。對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車。她也沒客氣,直接拉開副駕駛坐,一屁股坐了上去。

車墊不算軟,但相比黃包車好很多,當然也寬敞,她渾身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哪來的車?”

金伊瑾掃了一眼她,突然就得意起來:“秦望舒送的。”

這下捅了馬蜂窩,她就着高跟鞋踹了幾腳,嫉妒道:“為什麽我沒有?”

金伊瑾樂了道:“張雪公主還要開車?不符合公主身份,不行。”

張雪公主這個稱呼本來是只流傳在秦望舒和張雪兩人之間的,天知道怎麽被夏波曉得了,她在秦望舒走之後有去醫院看過他。她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喜歡誰不好偏生喜歡一個心是石頭的女人,大抵是出于同命相憐下,她說了不少當年有關秦望舒的趣事,這一來二去得不知道怎麽被金伊瑾知道了,于是醫院探望就變成了兩人行。

再然後,張雪公主被夏波說漏嘴,于是金伊瑾沒少拿這事笑話她。按照金伊瑾的話,就是大清都亡了,怎麽有人還在做夢吶?她恨,恨得當即就想撲過去扯頭發,再用手指甲抓花對面的臉,但她愛美,做不出這樣有損形象的事,當然最主要是她打不贏。很多東西天生就注定了差距,比如她往金伊瑾身邊一站,那矮了小半個頭的個子,被對方斜着眼鄙視一笑,她瞬間就能眼紅。

氣得!

現在,她死死摳着坐墊,沒把坐墊摳出個洞,反而是自己指甲差點折了。她又是一陣氣,只覺得秦望舒再是偏心不過了,于是哼了一聲道:“去哪兒還用得着金小姐開車?真是小刀劃屁股,給我這個公主開眼了。”

金伊瑾不吃她這套,她和秦望舒很像,她們本就留着一半相似的血緣,真要說起來遠不是秦城這個只沾了些邊的人能比的。她當即方向盤一轉,車一個急轉,張雪大意下撞在車門上,她氣得打在車門上叫道:“金伊瑾,你氣量怎麽這麽小,一點都不像你姐姐。”

她哈了一聲,語氣誇張道:“你是在高塔裏關久了變成瞎子公主了嗎?她氣量大?我連夢都不敢這麽做,丢人!”

她知道金伊瑾說得是長發公主。總之對方在知道張雪公主後,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找秦望舒借了那本童話故事書,短短幾天翻閱完後,從此和她說話開口閉口就是各種公主,她從最初的氣憤到後來的麻木,今天只能說是太久未見,一時間還未适應。

張雪不肯相讓道:“她就是大方,有才華,又聰明,還溫柔,哪哪都比你好。”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甚至在金伊瑾看過來時,不雅的翻了一個白眼。公主是不能翻白眼的,但在巫婆金伊瑾面前可以。

而那人突然面露稀奇道:“還知道記人好,倒不算是白眼狼。”

她一噎,眼睫眨得飛快,莫名就洩了氣。“誰、誰是白眼狼了?”

“你和秦大少爺戀愛鬧得滿城風雨的,不少人過來看我笑話,我以為你知道。”

她一愣,猛地轉過頭。金伊瑾開着車,夕陽穿過了車窗落在她臉上,在正面只有眉眼一樣的臉換到了側面卻出奇的相似,從飽滿的額頭連綿到挺直的鼻,鼻梁上有一個并不起眼的小駝峰,因為認真開車而下壓的嘴角,之後是尖俏的下巴,簡直就是秦望舒本人。

車子頓了下,應是碰到了不平整的路,她從幻想中清醒。再看這張臉時,像,還是很像,但也沒有到一模一樣的程度。她坐正了身子,餘光裏瞄着金伊瑾,見對方沒有不悅的模樣才道:“為什麽不少人看你笑話?”

“因為我們是聯姻對象。”

她沒想到這一茬,一時間腦中思緒紛飛,過了許久也可能是一會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理智也很平靜道:“什麽時候的事?”

金伊瑾沒料到她竟然這般冷靜,算是高看了她一眼道:“葉大帥出事以後,我父親的噩耗傳回來,許多人都等着看我或者說是金家怎麽收場。我母親雖然是找人入贅,但那時候我爺爺還在,金家有當家的人撐着,這次就剩我和母親,很多人起了心思想要趁機吞并金家,要些臉面提出了結兩姓之好,不要臉的直接就是要我把金家當嫁妝嫁過去,不然就等着金家敗落。”

“秦家算是要臉的,父親在世時,和我們家也多有生意往來,自古茶酒不分家。秦家給出的條件要好一些,結婚後金家盈利仍是歸我,但人脈和人手上歸秦家接管。”金伊瑾笑了一下,譏諷道:“做生意的都知道人手重要性,我要是給出去,他們在賬本上作假我也沒辦法,就等于被架空了的皇帝,我肯定是不願意的,所以拒絕了所有人,一些尚有關系的沒徹底回絕。”

“做生意是要競争的,娶媳婦也是一樣。他們都想咬下金家這塊肉,我也想咬下他們的肉,所以我就透露了貨比三家的意思。當然,當慣了千年的王八都是精,可肉太香,由不得他們意願,所以我就在他們中間周旋然後得利,等我完全掌控了金家後,再來一一秋後算賬。其中秦家最有眼見力,眼看着風向變了,從原本想要用婚姻挾住我變成了聯姻互惠互利。”

“我雖沒完全答應,但也在觀望。”金伊瑾轉頭看了眼她,正色道:“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和她也不一樣。對于婚姻,我最先考慮的不是愛情而是利益,金家就剩我了,我不能讓它倒在我手裏,所以不管我怎麽也好,它都要傳下去,再往後的我管不到,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放不下金家,所以我考慮了全城适齡能幫到金家的男人,其實有夏軍官這層關系在,我可以讓金家從一屆商賈涉一些權。錢與權不分家,有權就一定會有錢,但有錢不見得會有權,所以我最先考慮的都是掌權者。”

“但我不比她,我不敢賭,至少我不是光腳的情況下我不敢拿金家做賭注。更何況,不管再怎麽說我到底都是金家大小姐,可以對自己狠,可也狠不到哪裏去。掌權者固然好,但這就和雙邊開刃的劍一樣,一個不小心就是自己鮮血淋漓,再三考慮後我覺得勝算不大,縱然是有她這層關系在可以找夏波,但人不可能靠關系一輩子,所以就商賈吧。”

她已經認出這是開往教堂的路。金伊瑾的話,她有聽,但并未有多大感觸,她們都是鴻鹄和她這只麻雀的志向不同,所以她們不會受限于情愛這種小事情裏,所以對方也并無過多的意思,只是在告訴她事情的情況。

“你要說我看上了秦城,那不可能。他模樣長得不如夏軍官,文章做得也不如秦望舒,當然我對讀書人并無好感,雖然我自己也是。說不出哪裏優秀,就只憑蠻鬥也比不上他們兩個,更何況他父親還沒死,秦家也輪不到他做主,配我這個金家的掌權者,算是他高攀。畢竟我年輕貌美有錢還有權,如果可以,我倒是不介意借他生個孩子,但秦家不會同意,更何況有秦家血脈的孩子,只繼承一個金家,太虧了。”

“我和秦城的婚姻還未定下來,只是兩家有意向放出了風聲而已,如果你真喜歡他,那我就換一個聯姻對象。但作為朋友的勸告,他不适合你。”金伊瑾挑了一下眉,又看了一眼她,見她并無太大觸動和反應後,勾了點嘴角。“秦城全程都知道這件事,他沒拒絕也沒主動,若是沒發生你這件事,我只當他還算個男人,這下看來真不是個東西。”

她拍了一下方向盤,像是在出氣。張雪不明白金伊瑾氣什麽,要真說氣應當是自己,可巧了不是,她偏生內心毫無波瀾。

“不過也好理解,葉大帥下臺,主教暴斃,任誰都知道秦望舒在教堂的身份。她走之前幫了我不少忙,因為是要做面子和威懾所以都是光明正大,這些鼻子比狗還靈的老狐貍都紛紛猜測我和她的關系,秦城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有心人要順着秦望舒查到你很簡單,我們兩個都是這些人的投資對象,我這邊不需要他周旋,有他父親就行,所以他親自去報社找你了,他應該問了你不少有關秦望舒的事。”

這點張雪無法否認,她應了一聲,道:“他今天下午向我求婚——”

她不确定那樣的場景下算不算是求婚,可想到那些話,又肯定道:“是求婚,說我要是想念秦望舒,可以寄結婚請帖過去,以我和她的關系,她肯定會來。”

金伊瑾啧了一聲,問道:“你答應了?”

“沒。”

她放下了一半的心,道:“還不算太笨,但他那話也沒錯,你真要是結婚,秦望舒肯定來。還真是如了他的意,做得一筆好買賣,怎麽都不會虧。”

她話又一轉,全然沒注意張雪的心思已經飄了。“好在你沒答應,秦家多大,你孤身一個人,他們要是想騙你把請帖發給秦望舒,拖着等到了回信結婚也就罷,就怕那邊會有什麽事耽擱了,秦家耍一道你還沒處說。畢竟請帖這種東西,以你名義先遞過去,他們要瞞着,你也只能認啞巴虧。到時候他們再把風聲一放,徹底搞臭你名聲也不是沒可能,這種下作手段我見多了。”

張雪又應了一聲,對于金伊瑾的話完全沒過耳,只是問道:“你說她會來?”

金伊瑾一愣,表情有些微妙,過了幾秒才道:“秦城對你來說算什麽?”

她這話聽見了,想了一會兒道:“他有些像秦望舒,我之前也想過可能是裝的,但他裝得像,我也就沒計較了。”

金伊瑾頓時就笑出了聲,她又重重拍了兩下方向盤,空出一只手對張雪豎了個大拇指。“不錯,這才是張雪公主該有的風采,所以這種陳世美交給我就行,畢竟還要借個男人生孩子。”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在張雪愣神下就這麽做了決定。直到兩人站在教堂前,張雪才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震撼道:“這種男人你也要嗎?”

金伊瑾同樣震撼道:“就是他沒用又沒能力,才好掌控啊,不然我怎麽兵不血刃地奪秦家?”

張雪突然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并越想越合理,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找男寵?”

金伊瑾沒否認,沉默了幾秒後,糾正道:“張雪公主這學識不夠,得多讀點書。什麽叫做男寵?分明是藍袖添香。”

說完她又輕笑了一聲,屬于大家閨秀端正秀美的臉龐突然多了些放肆,很生動,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張雪當即就掏出相機,對着拍了一張。

金伊瑾閉上了眼睛,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她拍照是向你學的吧?”

張雪沒聽懂,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失禮,于是手一背,相機藏在身後,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開始裝傻。金伊瑾和秦望舒還是有本質不同的,前者她得注意點分寸,如果是後者,她只會認為她願意拍都是對方的前世修來的福分。

這話涉及到了隐秘,金伊瑾說過後當做無事發生,只是睨着她道:“你拍照技術行不行,別把我拍醜了。”

張雪抽了一口氣,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種挑釁。她巡視了一下周圍,指着夕陽照得到的一處道:“你站這裏,就這裏,待會會有白鴿飛過來,我給你拍一張讓你看看什麽叫做天才。”

金伊瑾不信,但這次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她也願意陪着張雪鬧騰。她剛走過去,就有白鴿飛過,可惜因為站位不太對,夕陽直射她眼,她忍不住側了一些頭,又用手擋住。

咔嚓,又是拍照聲。

“這都能拍?張雪公主,你不行啊!”

張雪已經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也不管她的冷嘲熱諷,揣着相機心滿意足了。她算盤也打得不錯,金伊瑾這張臉知道的人可能不太多,但報社一定知道,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更何況這裏還是教堂,就憑這些,第一名當仁不讓是她。

她欣慰的誇了自己一番,到底是個天才,不愧張雪公主之名。她是公主,不屑與眼紅病的平民計較,所以她大方道:“我給你個機會送我回家。”

當然金伊瑾不可能聽她的,尤其是對方還有事要辦,結果到最後又是張雪自己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家。黃包車其實也不貴,但三次加下來,讓本就窮的她雪上加霜,她計較着這個月又有哪些東西不能賣,心痛到無以複加,可這一切都在打開家門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後蕩然無存。

她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大抵是又生出了幻覺,畢竟她還沒結婚,還沒請帖,對方怎麽可能回來?尤其是還有秦蘇這個拖油瓶在,她想到這點就不滿地撇了撇嘴,于是她目不斜視地從那人身旁走過。

幻覺嘛,她有經驗,不去管它,一會兒就散了。

“長本事了,見到我都不打聲招呼。”這次的幻覺格外逼真,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看着就讓人想給上一拳。“張雪,你不會真以為秦城要娶你,是因為你自己吧?”

她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她站在樓梯上,那人正仰視着她,所以眼中的質疑分外明顯。她在很早的時候就想過,如果再次見到秦望舒,她一定要表現得自己過得非常非常好那種,讓對方後悔乃至痛哭流涕,嘗嘗得不到的滋味,可現在,就現在——

她的腦子清楚地讓她把這一切解釋明白,并且問問對方怎麽突然回來了,還會不會再離開,可嘴巴卻脫口而出:“你就是嫉妒我張雪公主的美貌!”

屋內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她恨不得時光倒流然後狠狠甩自己兩巴掌,好好感受一下什麽叫做人間險惡。面對這樣的目光,她有些腿軟,若不是雙手撐在扶梯上,她很難保證自己不會突然跪下去。

她覺得她現在應該說點什麽搶救一下她們岌岌可危的閨蜜情,比如立馬痛哭流涕以求對方心軟,或者直接倒打一耙不做不休,可她現在只覺得腿軟,是真的腿軟。她得承認,她這個人沒有急智,越是緊要關頭越管不住嘴巴,所以為了避免到最後一發不可收的地步——她松開扶梯,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重重一聲就是為了引起對方心軟,然後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張雪覺得這個場面似乎有些熟悉,但這種情況下的大腦根本無法正常運作,只有茫然。秦望舒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不同的是她腦子遠比張雪好使,所以她繞到樓梯上,站在了張雪下面兩個臺階處,伸出腳——

張雪就是一抖,然後——“嗝——”

她的腳落在張雪身邊,然後俯下身,兩人在高度上終于齊平。但張雪不明白她的用意,當即就紅了眼,鼻子抽抽涕涕起來,最後在她開口要說話時,出了一個鼻涕泡。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秦望舒再次身行力踐地證實了這一點。于是氣消了,腿也放了,人也站直了,她笑得與半年前那個夜晚一樣惡劣道:“半年過去,張雪公主還是這麽喜歡玩鼻涕泡!”

瞬間,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斷了,連帶着秋日産下了徒子徒孫的野草再次遭殃。“秦望舒,我要和你絕交,絕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第 80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五

番外之辛德瑞拉五

志同道合的人才會相遇,鴻鹄與麻雀看見的風景不同,所以毫不留情的散場在最初相遇時就已經埋下了結局。秦望舒和秦城是鴻鹄,她張雪只是芸芸衆生裏平凡又吵鬧得一只麻雀,在厭倦了一見鐘情的皮囊後,日久生情的耐心也變成一地碎屑,所以殊途不會同歸。

當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有好感時,是藏不住的,尤其是男人對女人上。秦城對張雪的特殊不過幾日,報社全體人員就已經知曉了,但大多數人都樂得如此,才子佳人自古便是佳話。縱使張雪才華差了些,可她長得美,這就夠了。

這段感情的起始歸結于張雪是個失意傷心人,剛好出現的秦城就轉移了她的注意,讓她那無處安放的情感有了宣洩口,于是幹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像是所有的故事那樣,相愛只需要短短幾天或是幾個月,在二十出頭的年紀裏看來,這便長得足以他們許下無數的永遠。

她依舊會給秦望舒寫信,投進那個永遠都不會有郵差光顧的信箱,只是信的內容從原本大部分關于秦望舒後變成了幾乎全部都是秦城,秦城的好,秦城的笨,秦城的不體貼,小女兒家的心思密密的占滿了信紙,只在要結尾時她才會記起這是給秦望舒的信,于是結尾再添上幾句抱怨。

抱怨秦望舒沒有消息,抱怨秦望舒狠心,抱怨秦望舒不回來,最後再照例補上一句——我不會等你了,做結尾。

張雪覺得她這個人耐心不多,愛美這件事能保持這麽久完全是基于女人的天性,而剩下讓她最長情的大概就是等秦望舒了吧,她雖然已經習慣這樣說,但她從未想過自己真有一天會不等。

這天,她照例用上班的時間寫信,這項幾乎要成為她每天必做事之一的活動已經被秦城知曉。他旁側敲擊過不少關于秦望舒的消息,她起初以為崇拜和仰慕,便噼裏啪啦說了不少往日的糗事,她覺得那些美好是需要分享的。當然,出醜的只會是她一個人,秦望舒永遠理智、聰明,像是她生命中的如來佛,她就是那取經的唐僧,她在一路努力地靠近。

起先她還會給秦城看那些信,但一個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尤其是她的注意力被轉移後,所以在她寫完了所有的思念,信紙內容多出了秦城後,她就再也沒有給他看過。但他知道那個信箱的存在,他也曾問過她為什麽不去教堂問問秦望舒的行蹤,讓那些信都去往該去的地方。這個建議剛出時,她得承認,她非常心動,但每次走到教堂面前時,看着廣場前歷經風霜不再潔白的雕像,依舊可愛的鴿子撲扇着翅膀在黃昏下成為一幅畫。

她是這幅畫中其一,如果要計較執筆人,大概就是時間。她生活中已經沒有了秦望舒,對方的生活不應該被她束縛,她覺得自己應該像是一個成年人一樣學會放手,所以她靜坐至夕陽落山才走人。

“你打算寫多久?”秦城一轉頭,就看見她異常嚴肅地寫着信。

她頭也沒擡,有時候她懷疑秦城坐在她面前可能是秦望舒走之前私下打的招呼,因為擔心她終身大事。殊不見,報社人來人往,為什麽就她面前的桌子一直空的?因為好的那個,還未出現。

“馬上就寫完了。”

秦城擡起眼鏡,鼻梁上被壓出兩個小凹印,他捏了捏道:“不,我是指,你還要在以後給秦作家寫多久的信。”

她寫字的手一頓,過長時間的懸空讓墨水受不住地心引力順着筆尖滑落,掉在信紙上炸開成一朵黑色的花,然後又沿着紙張的紋理爬成一張蛛網,瞬間一封快要寫完的信就這麽廢了。

她拿起筆帽蓋上,小心地橫放在桌上。又掀開已經髒了的信紙,發現下面幾張也都被墨跡所毀,心情頓時煩躁起來。但她才擡起眼,看着面前這張已經有了感情的臉,脾氣又壓了壓道:“我不可以給她寫信嗎?”

秦城一聽她這話就知道事情的糟糕性,經過這半年的相處,他已經深刻了解了張雪這個人。正如相識那天她介紹自己所言,她是個花瓶,除了美貌一無是處,尤其是脾氣而言。他可以保證,他活了這麽二十多年,見過的大家小姐不計其數,沒一個有她難搞。

用她的話,這不是大小姐脾氣,這是公主脾氣。所以在這點上,他分外佩服秦望舒。

他小心地斟酌措詞道:“我只是覺得你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如果一直沉湎在過去,不如付之行動。”

她點了點頭,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是把桌上的信紙一一折好,塞進早就準備的信封中。信封上還未寫字,她拿在手上轉了一圈,似乎在思考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後道:“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應該去打擾她,至少不應該讓她再為我放棄或是改變什麽。”

秦城松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就是算是過關了。于是他面上帶出了幾分笑意,真心實意道:“那我們可以結婚。”

信封掉在了桌上,張雪一幅見鬼了的模樣。這個消息已經完全超出了她愛美天性中能承受的極限,甚至顧不得形象。她傾身上前,兩個人湊得極近,在一些迂腐的讀書人眼裏完全是有傷風化的模樣,但她只是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中邪了?”

秦城擰起眉頭,他其實在腦海中想過很多種張雪可能有的反應,嬌羞、震驚、不敢置信、喜極而泣、高興,就連勃然大怒都考慮了,唯獨沒料到這一點。按照半年以前,他保證自己在這樣被下面子後,當即就會拍桌子走人,但現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所以他心平氣和解釋道:“你想她,又不想打擾她,我們感情也很穩定,你完全可以發請帖給她,你們關系那樣好,她總是要來的。”

張雪轉一圈眼珠子,顯然是聽進去了。她不算聰明的腦袋覺得秦城這個理由不能再妙了,但作為牆頭草的本性又在給她發出危險的信號,于是,腦中又上演了一副天人交戰,最後誰也沒打贏誰,反倒是她覺得想累了。

她眨了眨眼睛,張口就要拒絕,卻被秦城抓住了按在辦公桌上的手,放在嘴邊親了一下。她瞪大了眼,過近的距離下看任何東西都會因為角度和視網膜成像原理導致視覺上的畸變,就比如現在的秦城。

本就只有眉宇間的一寸清秀,在突然登徒子的舉動下也變成了莫名的惹人厭,要不是金絲眼鏡給他帶來的斯文還在,她保證,她的巴掌已經招呼過去了。

“你不想嫁給我嗎?”他乘勝追擊道。

張雪被他的話吓得回了神,立馬抽出手縮了回去,甚至忍不住地擦了擦。說來人的情感也是奇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與秦城的開始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依稀的秦望舒影子,所以她對于他接受得格外快,在最初的受禮克制下小心翼翼試探後,确定彼此心意後,感情就像是盛夏的知了。

從早叫到晚,不知疲倦,熱情過了頭。

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她是張雪公主,公主自然是要被人時刻呵護關心的,所以一切都是那麽地順理成章,但除此之外,他們并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這半年,她覺得自己對秦望舒的想念淡了很多,絕大部分是因為情感的轉移,所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對秦城的用心一日比一日要多,于是積少成多,就成了熱戀。

她是喜歡秦城的,她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很多時候願意壓着自己的脾氣,也願意做出退讓遷就對方,但這點認知在他親她手那一刻都打破了。她感受到了一種陌生乃至讓她心慌的厭惡。

是的,她厭惡他的親吻。他們相戀到現在,最多也不過是牽手,擁抱都鮮少,她大多數時候總以矯情拒絕,但現在想來怕是多少有着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抵觸。她喜歡他,可能也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喜歡。

她慌忙地扯出一抹笑容,以掩飾自己的尴尬。“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了,一點準備也沒有。”

秦城自是了解她的,他見她這模樣便知道她在躲避。若是以往,他或許會本着戀人謙讓的心理退上一步,不再逼迫,但現在——他以強硬的姿勢抓回了那只手,用力死死捏着,然後貼在了嘴邊一寸。

他沒有親下去,但角度問題看上去格外親昵。“我們喜歡這麽久了,你沒考慮過以後嗎?”

“我——”她唇瓣翕合,今日的口脂是有些橘的紅,顯得她膚色如雪,氣色格外好。“我們才認識半年,太早了。”

“早嗎?快得還有見上幾面便定下的。”他試探的湊近了些,感覺手裏的手有些掙紮,眼裏暗沉了許多,但面上不顯道:“我們是自由戀愛,我父母早就知曉你,可我卻還未見過你父母,是我哪裏做得還不夠好嗎?”

“不是。”她看着自己的手,這樣的距離下他都不用說話,她都能感受到對方散發的熱度,蒸熱了空氣,貼着自己的皮膚仿佛要滲進去。她感受不到絲毫歡喜,只覺得恐懼。“我父母,很早就和我沒什麽關系了,如果要結婚的話——就是我一人。”

她抽不出自己的手,于是別開臉不看他。他們在一起時,她總是極力避免她家中的事,因為并不光彩,而秦城也總是極為體貼地從不過問,可今天不知怎麽了,一向合心意的戀人像是轉了個性子。

“如果望舒來的話,我娘家便算多一個人。”她話沒什麽底氣,她也無法确定消失了半年的秦望舒知道消息後,是不是真會來。換而言之,她在對方心裏是不是真的重要?一半的概率,她不敢賭,也無法接受可能面對的現實。

她低下了頭,覺得這事自己委實不占什麽理,于是态度又軟了下來道:“這是我的錯,我沒想過瞞着你,總覺得我們時間還長,我會有很多機會告訴你,是我考慮不周。”

秦城沒說話,只是又親了一下她的手。

她覺得全身的白毛倒豎,若不是她自制力極高忍住了寒顫,怕是已經反應過激,但哪怕這樣她胳膊和背後仍是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覺得她其實從未真的脫離秦望舒,至少現在,她就迫切地希望對方出現在她的面前,可是沒有。

秦望舒走了,走了半年,毫無音訊。她只能自己面對,自己解決。

她壓着聲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另一只按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開始摳着桌面,她的小動作很多,總是會在不合時宜的時候暴露她,就像是現在。她坐立難安,第一次發現下班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她又覺得自己身體太過健康,若是差一些她就可以直接裝暈糊弄過關,她甚至開始想起了主任,可惜什麽都沒發生。

她還是坐在椅子上,手也依舊被秦城牢牢抓着。他的唇貼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溫熱,像是上好的軟玉,而他的唇微涼,按理說應當是正好的溫度,她卻只能想到冷血動物。其實秦望舒的體溫也偏低,一年裏嫌少有手熱的時候,她有機會時總會幫對方捂手,甚至會興致勃勃地去找大夫開藥調理,法子試過很多,都沒用後也就認命了。

老一輩的人說手冷的人,心也冷。她不覺得,哪怕是現在也仍是不覺得。秦望舒是個很溫柔的人,至少對張雪公主的時候總是溫柔的。

她又想起了自己被秦望舒抱的時候,明明是那樣手,手臂和手腕仿佛一折就會斷,可每次抱着她的時候都格外有力可靠,甚至能帶着她跑上一圈也不會喘。她還在做夢的年紀時,也曾幻想過有一個長得秦望舒面容的男子,與秦望舒有着一模一樣的性格,對她好,讓她依靠,就像是生物界裏伴生關系那樣。

可惜秦望舒沒有親人,唯一的神父年紀也足夠當她爺爺,而多出來的拖油瓶更是一個比她還天真的女孩。她總是散漫慣了,哪怕事到臨頭仍是會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塞滿大腦,那些不适的生理反應也被漸漸壓下。秦望舒說過她這點,在學習上就是一本正經地糊弄老師,但現在看來,似乎還不錯。

她這是自救。

“如果你能想見的話,我去問問他們。”她重新露出一點笑意,嬌豔的面容像是極豔的海棠,還帶着一點被保護得極好的天真。“他們願意的話,就定個時間,如果不願意,我也沒辦法。但作為補償,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金家小姐,她是望舒的妹妹,真要算起來,也勉強是我娘家人吧。”

“金家小姐?”秦城有些詫異,他倒是沒想到張雪還有這一層關系。“金伊瑾?”

“對。”她聲音又輕快起來。她其實和金伊瑾不熟,再加上秦家村那事不結怨都算好的,但對方格局大,不與她計較。想到這裏,她莫名又生出幾分驕傲,她知道金伊瑾如何和她乃至秦望舒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只要想到金伊瑾是秦望舒的妹妹,她多少都帶了一些微妙的姐姐心理。所以金伊瑾好,她也跟着開心,明明這半年來,她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她們是姐妹?”

她聽秦城再問後,自知失言,于是話一變道:“她們關系不錯,望舒年長依瑾幾歲,是姐姐。”

金伊瑾和秦望舒的關系不算是秘密,但只是對整個秦家村而言,可外頭确實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她見她們相處熟稔,想來兩個格局都大的人自然是不會在乎那些無關自己上一代的恩怨,所以真要說起來,她還真覺得她們兩個是姐妹。

秦城沒再繼續,剛剛那一嘴全然是好奇。他突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不顧她再次瞪大的眼睛道:“這些都沒聽你說過,我先前只當你是孤家寡人一個,唯一關系好的望舒又突然去了遠方,只留你一人生活。”

她聽了有些生氣道:“那沒有,只是一些糟心事掃興。望舒是離開了,但金家和教堂都在,我怎麽可能是一個人。”

她揮開他的手,短短一點時間,臉上就留了個紅印子,她看不見,只覺得那處有些發熱。她摸了摸,借機又縮回手,從抽屜裏翻出一瓶脂膏,剛打開蓋子就一陣淡香飄出,膏體晶瑩剔透,她指腹沾了些,又拿出鏡子照着,對着紅的地方抹了些。

膏體有些油,塗在臉上瑩亮反光,破壞了這張臉整體美感,她有些嫌棄,于是留下鏡子把脂膏放了回去。做完這一切,她又驚覺自己手似乎有一段時間沒仔細保養過了,又急匆匆的翻找抽屜,摸出一個有些大的鐵盒子,用力打開後裏面同樣是一層膏體,只不過這種質地看上去更像是凝結後的豬油,她湊近嗅了嗅,仍舊聞到了淡淡的玫瑰味,沒其他多餘的異味後才放心挖了一小塊放在手心。

這個世上不缺天生麗質的人,但随着年歲增大,美貌若是不細心呵護,都會被歲月磋磨得只剩下老樹皮。當然,這個世界上也不乏樣貌普通的人,有些運氣好投胎到富貴人家,原本平平的姿色在金錢堆砌下,不說原本五官如何,光是那通身凝脂般的皮膚,就足以增上三分顏色,所以美貌這件事——天生和錢都缺一不可。

恰好,她張雪天生麗質,雖然沒錢,可秦望舒有,所以這些昂貴的東西向來沒缺過。她用習慣了,也覺得本該如此,于是窮且自信。

脂膏被手心溫度焐熱化成半透明的狀态,她才開始揉搓。先是手背,然後是手指縫,最後是指尖,每一處都沒有放過,仔仔細細地比她學數學認真不知道多少倍。待手背按摩吸收了後,剩下的那點兒才抹在掌心,這樣不會過分油膩,而做完這一切後,她又照起了鏡子。抹了脂膏地方的紅印子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她掏出帕子細細的擦了,直至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後,才心滿意足地收拾桌上這些瓶瓶罐罐。

秦城擡起了眉,作為一個男人,他對這些東西多少有些耳聞,但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他忍不住問出了一個萦繞在心頭許久的問題:“你工資夠嗎?”

“不夠。”話才落音,她就答道。她見秦城欲言又止,解釋道:“你覺得人這一生應該怎麽活?我覺得我長得漂亮,所以我很愛護這份漂亮,望舒走之前給我留了不少東西,就比如說賣這些女兒家東西的鋪子,她算是半個東家,她走之後都給了我。住處我有了,工作也有,吃穿不愁下,我為什麽不能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她唔了一聲,又道:“我有自知之明,經商沒天賦,學識也不太行,所有東西都是馬馬虎虎拿出來糊弄人夠了,再多就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所以我也不貪。就守着這一畝三分地過好我的小日子就好,日後要是嫁了人,左右花費也用不着伸手向夫家讨,能挺直腰板說話,也挺好。”

秦城被她一通話說得啞口無言,他想了想還真是這麽個理,于是歇了說教的心思,轉而問道:“結婚你要請金家小姐嗎?”

她張口啊了一聲,不明白話題怎麽又拐到了結婚這事上。但許是剛剛那番話給了她底氣,她想了一會兒道:“我得去問問,再給你答複。”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秦城又笑了起來。人的臉不動時是一幅靜态的畫,極少有人會生動鮮活,所以當面部肌肉動起來時,尤其是笑的時候,縱使再平凡的人也能如同點睛之筆一般,活色生香不少。但她其實不太喜歡他笑着的時候,太燦爛了,一點也不穩重,于是眉間那一寸相似也蕩然無存,可若要真說,他與她本就不是一樣的人。

是她一直在強求。

下班後,她拒絕了秦城的邀請,罕見地花錢找了一個黃包車夫。黃包車夫其實也沒多快,但好過自己跑回去,她撐着臉看着沿途的風景發呆,覺得要是秦望舒在的話,大抵是自己又要挨罵了。她其實本就不喜歡這樣,人拉車,兩條腿跑時就像是拉車的畜生沒有什麽區別,但可憐的是畜生尚還有四條腿,而人只有兩條。

善良的張雪公主動了一點兒同情心,如果她是真的公主,她大概會分發一些錢讓這些可憐人去過好日子,但秦望舒說過,這個世界上窮這種病是治不好的。她覺得有道理,就比如她窮,除去歪門邪道确實找不到更好的賺錢法子了,可能是能力平平,但這個世界上能力平平的人無法計算,所以她也不是公主,公主哪有她窮。

她郁悶地打了一下車壁,驚得車夫一頓,小心翼翼讨好道:“小姐可是颠着不舒服了?”

如果人有選擇,沒人會願意做最下等的苦力讨生活。她看着那人腳下不敢停,還努力轉了半個身子,滿是風霜的臉上擠出一個谄媚的笑容,突然的就眼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眨回去道:“我瞧見蚊蟲了,沒忍住就去打。”

車夫松了口氣,擺正身子再次快跑起來。她坐過小轎車,是夏波的,也蹭過秦望舒的,舒适又穩當,人腿怎麽可能比得上?她沒再說話,生怕自己越說越讓人誤會,幹脆就迎着拂面的風開始發呆。

那封信,她在走之前,仍是在信封加上了秦望舒親啓這五個字。她覺得秦城的話無不有道理,所以決定這是最後一封了,再之後若非秦望舒給她通信,她不會再寫。

她發誓,以張雪公主的名頭。

第 79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四

番外之辛德瑞拉四

主任不信,他揚起了眉毛,她跟着擡起了下巴,誰也不讓誰。最後大抵是教堂的餘威仍在,主任主動認輸,贏了這場鬥争的她也沒覺得高興,因為秦望舒走了。沒人能留得住一陣風,你敞開手指,風會從間隙中穿過,你牢牢拽住,它卻又會消散,風的訊息只有風鈴知道,很遺憾,她不是。

這個後知後覺的認知讓她有些沮喪。她記得秦望舒很早的時候說過男人和女人生理構造上的區別直接體現在思維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覺。一段感情的終結,往往都是女子最先悲痛大恸,直白毫不掩飾地宣洩鬧得盡人皆知,于是女子癡情悲情就成了定律,而郎心似鐵也不知何時傳開。但人心皆是肉做的,男人的心不是不會痛,只是往往來得很遲。

人總是靠分離後的痛覺來分辨情感的深淺。敏銳的女人最先察覺,遲上幾拍的男人不是成為幸運兒便是比草還賤,沒有浪子回頭,也沒有金不換,只是原本一個世界徹底割裂了,就像是數字 11。

她的習慣其實不差,尤其是在工作後,無論是否休息,每天到了時間就自然會醒。昨晚睡得沉,今日起得晚,皆是有緣由。她不想結束,所以避免了親眼見證,那便可以自欺欺人。

她覺得自己有些像是所有流傳癡男怨女故事中的癡人,大概是曾經擁有過得太過美好,所以總是心存僥幸。她(他)會回頭,而自己其實很重要,她(他)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風景,等累了自然會回家。

她轉了一下手中的鋼筆,空白的信紙上什麽都沒寫,只有飛濺出來的墨點子。她習慣了,她向來沒有做文章的才華,能讓她安心坐在這裏的大概是所學過的知識和足夠的眼力。

她嘆了一口氣,壓平面前的信紙,在第一行寫下秦望舒三個字,重重地點上冒號,然後另起一行——發呆。

她以為秦望舒離開後,她會想要說很多,比如生氣、難過、失落等等,可什麽都沒有,只是一種極端的平靜,平靜到讓她自己都覺得詫異,但這些都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時讓她感到悲痛。她的信紙是秦望舒給的,因為教堂總是有着別處買不到的新奇玩意,縱然是再平常不過的紙,也能做上精美的花紋成為別具一格的禮物。

而鋼筆,金屬的材質格外實稱,筆杆上雕刻滿了盛放的玫瑰,一朵接一朵,平日裏像是花開滿園,現在只覺得花開成災是荒涼,當然,這也是秦望舒送的。還有墨水,好幾種顏色,市面上至今未見的,都在她抽屜中安安靜靜放着。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被細心照顧着,像是氧氣,注入在空氣中無法分割,平日只覺得是尋常,驟然失去才察覺到存在的意義。

她小心地蓋上了筆帽,橫在桌前,趴了上去。枕在腦袋下的手臂隔絕了聲音,于是她微微張開了嘴,努力地呼吸着,傷感在這一刻如濕漉漉的潮水卷席而來,帶着一股子被抛棄後的凄涼,讓她簡單又嬌氣的心髒承受不住,只能揪着胸前的衣領汲取力量。

她在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秦望舒是真的走了。

人在難過時,反而是掉不出淚。有人在,她愛美也做不出幹打雷的事,只能縮成一團。時光之裏山南水北,她們之間人來人往,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互相辜負。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哽咽了一下,拭去眼角丁點兒的水汽,剛直起身就看見遞到面前的一塊手帕。她頓了一下,才發現桌前出現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她抿了下嘴角,高傲道:“謝謝,但我不需要。”

不同于許多文豪作家長褂的打扮,襯衫和背帶褲是一種西式的時髦和利索,白淨的面容昭示着來人不錯的家境。他戴着金邊眼鏡,斯文到多了一些矜貴,讓他本不出彩的五官多了幾分難言的魅力,平心而論是恰到好處的耐看與舒服。

他笑了笑,配着金邊眼鏡,自有氣華。“我感覺你在難過。”

“你感覺錯了。”她飛快地否認,仍是沒有去接面前的帕子。

他就這樣舉着,同樣年輕的面容約莫比她長不了幾歲,可卻分外包容。或許是良好的家教,也可能是自身的紳士,他沒有怪她任何無禮,只是遞在面前的手一直未收回去,在偶爾目光相撞時,面上笑容鼓勵又溫柔。

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窩裏橫也只是窩裏,而面前的這個是外人。幾分鐘後,她率先打破僵局,拿過帕子捏在手中沒有用。她對鏡子哭過千百次,熟練到可以精細地控制每一滴淚滑落的速度和方向,所以哭不哭全看她願意。

這項技能雖然沒什麽用,但讓曾經的秦望舒大為震撼,罕見的對她豎起大拇指誇贊,并且起了教她數學的心思。可惜她沒什麽天賦,同樣也不覺得一堆數字會有魅力,所以在一段時間的苦學後,雙方都決定放過彼此。但那段經歷也并非全然無用,至少她數學超過了絕大多數人,完全達到了可以炫耀的水平。

所以,她們之間的相處又多了一種可能。

“我是前幾天新來的同事,叫秦城,就坐在你面前。”他在她接過帕子後,就收回了手。他處事待人似乎自有一套,對面在她這裏吃的釘子總能輕易化解,甚至開始掌握節奏。“之前就聽主任誇贊過張小姐,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傳。”

他突然變出一支玫瑰,綠色的莖稈上被剃幹淨了所有的尖刺,配着幾片尚還不深的綠葉,含苞待放的模樣嬌豔欲滴。他見她的目光落在花上,微微一笑,動作輕柔地放在了桌前,與刻着玫瑰的鋼筆并列。

“開心和難受并不沖突,我時常消極又覺得生活很美好。如果有不高興的事,那就酌情處理,适當過濾,然後看看窗外。梧桐樹枝繁葉茂,人間驕陽正好,風過林梢,你和萬物一樣可愛。”

張雪睜大了眼,眼前只是耐看的臉突然變得生動鮮活。她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種熟悉感,是的,熟悉。她見過秦望舒戴眼鏡,一樣的金邊款式,清苦的面容其實很好看,在這層矜貴下那些不完美的瑕疵似乎都翻身一變成了優點,像是廟裏的神佛,高坐雲端,冷漠又不可亵渎。

她心莫名跳快了兩拍,生出絲絲期待道:“哪個秦?”

“宜禾,秦關何處的秦。”【宜禾,風調雨順,國富民強的秦。】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動了動,又道:“你知道數學嗎?”

“知道。數學是一個很浪漫的學科,每一個公式都只有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固執又忠誠,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了。”【數學是一種很浪漫的學科,只要不是零,不管小數點後多少位,它都存在可能。】

她眼裏猝然升起了一點火苗,很小,只待風來便能燎原。“你信教嗎?”

“你是說基督教嗎?我每個禮拜會去做禱告,信仰與夢應當前行,同禮教一樣,教人休戀逝水,早悟蘭因。”【神父用《聖經》教會我夢與信仰,生與死,也教會我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火勢瘋長,眨眼間便卷席了半天,她心裏湧起小小的歡喜和雀躍,卻又怕如同水中月,碰了便碎了。于是她克制道:“你覺得人心應該是什麽?”

“種滿鮮花,不然會長滿雜草。”【人的內心不種滿鮮花就會長滿雜草。】

她眨了眨眼,放緩了呼吸。“那你是什麽?”

“繁華盛景。”【石頭。】

她應了一聲,突來的意外澆滅了過剩的幻想。理智回籠那一刻,面容上的鮮活褪去,只餘過分端正的木讷。她低頭暗嘲自己,可那晚的記憶卻又争先恐後擠入腦中。

“你會做文章、會抽煙嗎?”

秦城的目光閃了閃,看着神色突然黯淡的張雪,不知自己回答哪裏不對,但仍是道:“做,但做得不好,也不抽煙。”

“不喜歡嗎?”

他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是指煙。耐着性子解釋道:“煙對有礙于身體健康,就如同賭毒,不能沾。”

她又應了一聲,徹底清醒了。野火燎了原,剩下滿地荒蕪,她站在其中孤零零的。

那晚的秦望舒坐在燈下,明明是不大的年紀,卻點了一支煙。并不抽,只是夾在手指尖看它慢慢燃成白灰道:“石頭不用打理,沒有時間和金錢的投入就不會産生感情,海枯才會爛,而我活不到那一天,這很劃算。”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兩片一樣的樹葉,正如不會有一樣的人。相似的環境和教育會培養出相似的人,但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如同芸芸衆生的影子,也是樹蔭下長滿青苔的石頭。

她輕笑了一下,又擡起頭。她是美的,金錢堆砌,學識填充下縱然是花瓶也仍是最昂貴的那一個,她知道如何把這份優勢最大的利益化,這是她多年揣摩下的本事,也少不了秦望舒的教導。

她今日塗了口脂,不是豔麗的紅,相反有些粉,像是春櫻,在溫柔的風和霧中,一派江南春好。玫瑰味的香水,帶着莖葉的馨嫩,介于成熟與青澀之間,是即将要成熟的漿果,飽滿得令人垂涎。

“風月何解?”

“庭草交翠,是為蟲二。”

她又道:“那人間呢?”

“淺嘗即可。”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又有些像了。于是她道:“那你呢?”

他想了想,道:“不知道。”

她啞然失笑,“你倒是誠實。”

他跟着笑道:“學問千千萬萬,知之為知之,不知便是不知。張小姐呢?”

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有個人的話,我深以為然。人間風月淺嘗即可,但獨鐘自己,無心風月。”

他聽了是一聲輕笑。報社不算安靜,他們說話聲也不大,就局限于這張桌子,出了,那聲音便十分自覺地散了,所以并未有礙眼人的掃興。

“是秦作家嗎?”

她安靜了一秒,應道:“是她,也只會是她。你知道她?”

“秦作家學識廣博,文章做得極好,鮮少有人不知。我很仰慕她,但凡讀書看報的人,十個裏面便有十一個想成為她那樣的人,聽聞秦作家封筆了,應當是出去見山見水見天地,修行了。”

他在誇秦望舒,她忍不住翹起嘴角,面上是掩不住的與有榮焉。她收回之前的話,這張臉看久了倒也沒那麽普通,尤其是在她仔細端詳後又意外地發現他眼睛其實很像秦望舒,不是形狀,而是神采。人的眼睛其實不複雜,她被秦望舒提着耳根說過很多次,所有的情感皆是外人擅作主張的理解,晶球體的折射只是光線的明暗,沒有什麽大道理。

但她卻始終覺得那人的眼裏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雲霧、花鳥,萬物可愛,尤其是眼裏的她更可愛。現在她也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樣可愛。

她心上慢慢爬出一絲悸動,說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所起,不深卻是這二十一年以來第一次。她又恍然間理解了那些強取豪奪的惡霸,強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相似的人也無法代替,可也卻能以慰相思。她不相思,也沒有想着誰,只是在某個人消失後,她才察覺到自己曾經擁有什麽。

她撚起那支被拔光了刺的玫瑰,湊在鼻尖嗅了嗅。還未到花開的時候,所以味道很淡,但她恰好用了玫瑰味的香水,事與願違後,是上天自有的安排。

她定了定神,繼續道:“你也想成為她嗎?”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想,也不想。沒有人不想代替一個熠熠生輝的人,但誰也不能成為另一個人,只能靠近或是超越。”

他大概是了解過秦望舒,所以言行舉止裏都有幾分不經意間的相似,他成為不了她,卻能靠近。張雪知道自己這樣端側的心思有些不堪,承認一個人優秀并不難,但她卻無法接受那個人會與秦望舒相似。

她起了惡念,道:“那你要平庸一輩子嗎?”

他有些錯愕,像是不理解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沒有生氣,只是好脾氣地搖了搖頭。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他堅定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瞬間,另一道聲音隔着漫長的歲月,在腦海中響起。不是一樣的話,偏巧意思大庭相徑,只是那格局更加高遠。她突然意識到,秦城和秦望舒可能是一樣的人,他眼睛裏或許沒有千山萬水,面上掠不盡的春暖花開也可能是僞作,沒有曠世的才情,風光霁月的外表,或許深入了解後性子也擔不上她想要的風骨二字,但此刻剛剛好。

南風與她衣角纏綿,于是眉間的一寸神似便化作了一方絕色。這是她最好的時候也是最需要的時候,可以原諒一切猝不及防的失禮,所以偶然的湊巧帶上了宿命般必然的色彩,盡管答案不盡如人意,卻也不是混在人群中最平庸不過的那一個。

沒有人會真的消失,所有人只會和自己在乎的人聯系,而歌總會聽完,是人總會離開。秦望舒帶着秦蘇不告而別,沒人規定張雪便要念念不忘,有些東西撲了個空才知道長記性。那些回憶是她自以為是的刻骨銘心,可能有人早已忘卻。

遺憾應該終結在這一秒,她要開啓新的四月天。所以,她對秦城道:“我叫張雪,是最昂貴的那個花瓶,除了好看,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的新家有一個信箱,但沒有郵票的信永遠不會被郵差送走,收信人也永遠不會拿到。于是,她投了第一封信,上面寫着:秦望舒親啓。

我新認識的一個男人,有幾分像你。你說談錢的人風生水起,追愛的人一事無成,在你眼裏愛情是脫光衣服所做的事情,精神上的愛是腰部以上,□□上的愛是腰部以下。可我覺得,愛情這種東西,時間很關鍵,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今天就正正好好。

你總以最大惡意去揣測人的想法,所以你為了避免結束而拒絕了一切開始。我雖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可愛的東西不太多,但教堂門前展翅高飛的鴿子,誦讀《聖經》的你,十八歲那年相遇的我們,以及剛好出現在我面前的他,卻都可愛的要命。

我從前不信人們口中常說的永恒,只是僅僅形容當下的火熱,但你離開後我發現這是對的。人不能完全依靠任何一個人,沒有光的時候,影子都會抛棄我。從童年起,你便獨自一人照顧着歷代星辰,月亮下的你,有兩個影子,一個是你,另一個還是你,張雪和秦望舒是數字 11 ,不是英文H。

我會澆花,不會等到花謝了才想起,也會把這一切告訴風,如果它能吹到你耳畔,你就會知道,你來或離,攜風帶雨都不曾亂四季。我可以等你,可能什麽都等不到,但我不會怪雨急,也不會執着,因為你說,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互相辜負的。

第 78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三

番外之辛德瑞拉三

秦望舒走的那天與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依舊春光明媚,她走得很安靜,張雪早在之前就隐隐有了預感。

從秦家村回去後,她從教堂搬了出來,搬進了張雪隔壁,一堵牆擋不住動靜,她們就這樣成為了鄰居。隔壁是一棟小洋房,算不上頂豪華,但上下三層外帶一個小花園,是張雪垂涎已久卻苦于沒錢的存在。

張雪還記得秦望舒搬進去的那天,在門口與她擦肩而過。對方笑着打了一個招呼,像是所有和善的鄰居那樣,只不過那人是秦望舒,狗嘴裏注定吐不出象牙。

她先是觀摩了一下自己逼仄的小平房,毫不客氣的帶着拖油瓶妹妹蹭了一頓飯,指點江山說難吃!緊接着在要離開時,就在她的大門前表示所住的房子太破舊,配不上張雪公主的身份,如果她沒錢,可以友情提供借貸。

張雪聽得當時火冒三丈,也顧不得孩子的存在,直接抓了最近的掃帚把她打出了門,關上門眼不見後仍是覺得郁氣難吐,于是窗戶一開,大喊道:“秦望舒,你是不是有病?”

說來也是巧合,秦望舒的房間正對着她的房間,那層不算高的圍牆在來之前就被秦望舒花錢找人拆了,換上了精美的鐵藝,看得她直眼紅,所以她羨慕得大罵敗家子。這樣的牆,攔不住任何一個有心的小偷,同樣也在某些時刻便宜了她。

她聲音剛落下,吱呀的開窗聲從對面傳來,在夜晚,七彩琉璃色的玻璃仍舊美麗,尤其是在月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霜,平日的豔麗都變成了低調的奢華,她饞得又忍不住要啃手指。

于是她氣消了,眼巴巴地看着相隔沒幾米的那張臉,道:“你屋子裏還有多餘的房間嗎?”

她見對方沒說話,原本的心虛不知就怎麽理直氣壯起來,于是矜嬌道:“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和我一起住。”

她剛說完,就聽見一聲清晰的嗤笑,尤其是對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她怒火瞬間燒光了理智。她氣沖沖關上窗戶,本就不算結實的玻璃被這麽一撞,瞬間裂開。

她吓得叫了一聲,急忙跳開,卻又不知踩到了什麽,腳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骨與地板相碰,她其實不重,但直沖天靈蓋的鈍痛讓她眼淚花子亂飚,帶着哭腔喊道:“望舒,我摔着了!”

對面那人似乎有些無語,沉默了幾秒才道:“你想要住我房子,也不用這樣。”

這話一出,本還忍得住的張雪,突然間就升起一股委屈,于是也顧不得爬起身,幹脆整個人往地上一躺,嗚嗚地哭出來。她最是愛美的,哭是她常用手段之一,如何哭得美是她最早學會的技能之一,那必然是壓制音量,控制面部表情,而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最好是眼皮子再加一層薄紅,這樣格外惹人憐愛。

這次不同,她哭得極大聲,含糊不清的聲音還在罵罵咧咧道:“秦望舒,我要和你絕交,絕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她哭了一會兒,只覺得頭暈目眩,視線裏一片朦胧。哭其實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情,尤其是她這樣為了保持身材晚上不吃飯的人,在全身心投入後,手腳酸軟的她又覺得幾分慶幸——還好是躺着的。

可下一秒,她又想起身上穿的睡裙正是前幾日花秦望舒工資買得心頭好,繁複的蕾絲和精致的做工無一不俘虜了她的芳心,瞬間榮登暫時的第一。于是,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屁股也不疼了,她張雪可以摔着磕着碰着,但她的寶貝睡裙不可以!

她抹了抹眼淚,姿勢滑稽的爬了起來,就發現面前有影子。陣陣發黑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來人,但熟悉的身形讓她恨得牙癢癢,好在遲緩的大腦并沒有讓她第一時間挑釁,而是呆了半晌才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跳窗。”影子坐在椅子上,撐着腦袋看着她。

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她的書桌挨着窗戶,因為愛美和錢包受限,所以并未加防護,而現在随風搖晃的窗戶上只有零星幾塊還未碎得徹底的玻璃,以秦望舒的身手要翻進來确實不是什麽難事。

她暈乎乎地想着,然後點了點頭。夜晚的涼風吹進屋子,撲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時腦子清醒了不少。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哭了許久,然後秦望舒坐在這裏看着她哭——

“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又重複了一遍。

影子似乎覺得避不開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你哭得打嗝,鼻子裏吹出一個鼻涕泡,這些我都看見了。”

那根好不容易續上、名為理智的那根弦,在此刻又被秦望舒以絕佳的情商硬生生扯斷。張雪雙眼通紅,平日裏悉心呵護的頭發也像是亂蓬蓬的稻草披散在周身,浪漫公主般的白睡裙在夜晚也有了不一樣的解讀。

她帶着極大的怒氣,足以把盛夏的野草燒得斷子絕孫,卻在剛開口時——打了一個嗝兒。

“嗝——”氣氛突然陷入了沉默,秦望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羞憤還是什麽,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見人,可這像是一個開始,接二連三的嗝響得停不下來。

她嘴一撇,含情得雙眼又醞釀了一腔淚水,眼見要掉下來,她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人在的時候,哭一定要凄美且優雅,任何生理反應如果克制不住那就想辦法按住,總之打嗝在她張雪的人生中是絕不可能存在。

上升的氣被堵住了口,短暫的僵持住,打嗝聲竟然真被她這麽止住了。張雪有些得意,她或許腦子不好使,但論美,她絕對甩秦望舒十條街!可她還沒得意幾秒,氣流似乎找到了另外的出口,順着上颚兩個凹陷的且被封住的孔,以極其不科學的方式穿過,轉化成一種十分接近豬猡的叫聲,且——冒出了一個鼻涕泡。

她在月光下,穿着重金來買——據說是西洋貴族才能擁有的公主睡裙,死死的捂着嘴巴,如花般嬌豔的面孔上是幾乎要瞪到一塊的眼珠子,秀美的鼻尖冒出了一個飽滿的鼻涕泡,泡泡很薄,白霜似的月光讓它看上去無端華貴了一些,可它到底只是個鼻涕泡,于是——啪的一聲,小小的炸開。

有的人活着,但已經死了。

如果不是怕弄髒睡裙,如果不是怕疼,如果不是她踩的地方不對,她只想兩眼一翻直接倒下去,裝作一切都無事發生。但面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叫秦望舒的女人,從頭到尾看見并記住了所有,如果不是她手無縛雞之力,她現在就可以對天發誓,她絕對會殺人滅口。

不知道她曾在哪本不靠譜的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夢想有多美,現實就有多殘酷。她身處在這個鮮血淋漓的現實裏,而名為現實的女人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突然放聲大笑。

笑聲肆意又張狂,像是冬日的風,冷冰冰地亂打在她臉上,也是一個個響亮的耳光。她臉雖然沒腫,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而言腫得已經沒有臉了。

那個噩夢般的女人似乎覺得這樣的羞辱還不夠,所以她聽見滿是惡意的聲音道:“張雪,你原來喜歡玩鼻涕泡!”

在這一刻,她腦中閃現過許多畫面,從兒時到現在,都如同畫卷一般一一展開,這種情況她只在彌留之際的人口中聽到過。她突然想起了許久以前秦望舒答應她要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這就好比無賴的借貸,愛情的時間可能是一秒,但借錢不還卻可能是永遠。

在這個夜晚,冷風四竄,她最不期待的時間裏,她張雪化身為張雪公主,其中包括并不限于惡毒後媽秦望舒的迫害和壞心巫女秦望舒的嫉妒等等,她覺得她等不到那個夢中騎着白馬英俊帥氣的王子了,滿腦子都是當初秦望舒說的話:騎着白馬的也可能是唐僧。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懷着某種隐秘又荒唐的幻想,這種幻想賜予了她無窮的動力,并且固執地認為這是一束驅散了世事渾濁的光。她沐浴在光下,如同玻璃房中的玫瑰,也可能是城堡中翩翩起舞的公主,她自顧自地綻放惹來了太多人的嫉妒和眼紅,所以她的世界破碎了。

她在被推出去時沒有哭,在被打的時候也沒有哭,在被一碗碗潑雞血的時候更沒有哭,但在此刻——她突然大嚎道:“秦望舒你這個王八蛋,你欺負我!”

是的,這個世界上能欺負到她的人很少,畢竟她漂亮又聰明,有錢又有權,哪怕是秦望舒的神父見到她未語都要先笑三分。這樣殊榮的待遇,讓她的心堅如磐石,無人能打到,一切難聽刺耳的話,在她看來都是紅眼病,但只有一個人能傷到她,就是賜予了這一切的秦望舒。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父母,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弟弟,甚至可以做到和他們形同陌路,這個世界上她誰都可以不要,誰都可以不信,誰都可以對她不好,唯獨秦望舒不能。張雪公主的存在只是因為秦望舒,如果沒有這個人,那張雪就是芸芸衆生其一,平凡普通得沒有任何閃光點,也可能世間早就不存在這個人。

她看過一首詩,很浪漫,她并不感興趣,但因為認出了熟悉的筆跡所以印在了心裏。花盛開就是一句,夜漫過就是一篇,黃昏開始書寫,黎明時無數的扉頁,全世界拼成首詩,你和我是最後一行。

秦望舒寫不出這樣的詩,她知道。尋常人的浪漫都只是尋常人的,而秦望舒喜歡數學,喜歡每道變化莫測的公式裏永遠只有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這是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浪漫——我屬于你,也只是你,沒有其他。她也喜歡生物,物種進化的奇妙都源于生活環境的影響,說到底都是底層人物的掙紮——活着,這樣全身心投入并且改變的一件事,凝聚了億萬年的時光,也是一種宇宙級的浪漫。

不知所措的年紀裏,所有人和事都不盡如人意,除了秦望舒。她有些模糊的印象裏,秦望舒說這個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終身愛自己,她學不會那些高深的數學和生物,所以她只能做到愛自己,于是她們都是昏黃下浪漫的人。而在她心裏,那首詩最後一句應該改成:秦望舒是最後一行。

張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麽醒的,只知道再次睜眼已經是陌生的環境。

豆漿的芳香萦繞在鼻尖,放在轉頭就可見的床頭櫃上,不高不矮她甚至不需要起身就可以摸到。身下軟軟的床墊是太陽的味道,被子上的印花不是高山流水的風雅,也不是富麗堂皇的華貴,而是有些幼稚且奢靡的西洋風——一切都剛剛好,是她夢想裏的模樣。

她翻了一個身,賴着被窩裏不肯起床,屋子裏靜悄悄的,她隐約有了預感。秦望舒走了,走得很安靜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人,就像是她突然出現在教堂,又出現在張雪的生命中那樣。

她磨蹭到中午,才懶洋洋地起身,才打開門就看見一把鑰匙掉在地板上。金屬和木頭碰撞的聲音清脆又沉悶,鑰匙不會轱辘,但還是準确地落在了她腳前,不多不少。這是秦望舒慣有得把戲,在不為人知的時候花費了無數草稿紙算出的結果,也是實驗無數次後實踐出的果實,無聊且浪漫。

她彎下腰,撿起,放進口袋。

今天是工作日,她算是曠工了一個早上,但作為報社最有背景的花瓶,她絲毫不慌。在慢條斯理地享受過了一頓午餐後,她到報社時已經過了下午上班的時間,主任看見她的第一眼,便揚起一個笑容道:“身體好些了?秦作家已經幫你請過假了,要是不舒服就早點回去歇着,工作不差這一天。”

這是她的主任,除了社長外權力最大的一個人,平日裏對她總是諸多包容,如果不是知道真相,她甚至會以為自己是他某個流落在外需要補償的女兒。

不管人與人交集的目的是什麽,他對她的好,是真的。所以張雪願意給他這個面子,跟着笑道:“不是什麽大問題,報社裏忙,心裏念着就過來了。”

主任點了點頭,他沒有着急離開,而是問道:“秦作家——封筆了?”

她一愣,随即想通,這才是主任找她的真正原因。她雖是被秦望舒以強硬關系塞進來的一尊大佛,但平日裏也與他人一樣,準時上下班,沒有特權,只是在請假這方面,一向嚴厲的主任格外好說話時才讓她恍然,自己也是有人罩的。

“她說的,那就是真的。”她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下。才不過幾日功夫,桌上就積了一層極薄的灰,正面肉眼難以看見,側面卻像是顯微鏡下的生物——她不知道這個詞是否準确,她一貫對這些不感興趣。

密密的,她從抽屜中拿出一塊半舊的帕子,細細的擦了起來。主任未走,他知道她與秦望舒的關系,他放不下這樣便宜又好用的作者,所以想要從她這裏打感情牌試着挽回。相比其他作家,秦望舒很高産,或許是見博識廣的原因,她文章中總有着別人沒有的奇思妙想,在生花妙筆下一切都變得趣味橫生,這是眼界的不同,注定了人站的高度和能觸及的高度不同,旁人學不來也偷不走。

而秦望舒的稿費也總是比同等名氣的作家要低上不少,一部分成了她的工資,一部分則是作為主任對她關照的讓利。這樣滴水不漏的作風,不僅讓張雪深紮在報社,也成功地搏得了所有人的欣賞,盡管絕大多數人并不知道真相,但才華的作用卻是共通的。

“張記者知道原因嗎?”主任見她不上道,忍不住開口道。

她手上動作一頓,歪了下腦袋,極為真誠道:“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她離開這個城市了。”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主任驚愕了一陣後,又追問道:“那——秦作家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她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一個人要走,任何人都留不住,而秦望舒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相比主任,她甚至不知道封筆這個消息。“她在這裏沒有親人,沒有根的浮萍,風吹到哪就是哪,除非她哪天想紮根了。”

主任尤不死心,追問道:“秦作家是去探望親戚了嗎?”

她放下了帕子,面上混了一些微妙的嫌棄,不多,恰好都能被察覺到。主任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但相比報社的發展大計,他面皮撐得住,所以最先敗下陣的還是她。

自古紅顏多薄命,同樣面皮也是一樣薄的。她安慰自己,然後帶着萬分的誠懇道:“不知道。”

第 77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二

番外之辛德瑞拉二

這句話一出,那聲音再度沉默。金伊瑾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但她卻分外愉悅,若不是場合不對,她怕是要笑出聲。人就是這樣,哪怕是聖人,七情六欲照樣不少,會羨慕乃至嫉妒一切自己沒有的,當然聖人比她會大度許多。

金城的面容再次清晰,他到死前也沒有怪自己,可同樣沒有一句遺言是給她的,都是給了秦望舒。兩家人的糾葛她很清楚,早在秦望舒提出合作時,就把一切攤牌,說是為了避免矛盾。她們兩個根本不可能有矛盾而言,一個金家大小姐,一個教堂最寵愛的修女,于情于理,她都不會惡交。

所以秦望舒只是在避免她中途反水。反水這詞一出,她又想到起了對方臨走前說的鐵匠有二心,她心思靈活,瞬間便想通了,大抵是被背叛了。可能也算不上,畢竟他們只是各取所需,背叛一詞只應該用在張雪這樣的關系上。

她發現繞了一圈,最後又兜回了張雪。她不悅的挑起眉,高跟鞋帶來的腳痛也越發明顯,其實她不喜歡穿高跟鞋,也很少穿,這次出門只不過是為了扮演好衆人心目中的“金家大小姐”這個形象而已,若她要說,倒不如赤腳舒服些。

有些東西不想則已,一想便一發不可收拾。她與秦望舒有交易,所以她故意鬧着來秦家村,想着是将計就計,蔡明是她的誠意,金城是她的目的,那張雪呢?突然多出來的張雪又是什麽?

她又想起那些傳聞,在不同的看法下多了新的理解。她這會兒倒是覺得張雪比她這位名副其實的大小姐更像大小姐,至少她沒法那麽天真,也不可能絕對的信賴一個對自己心懷不軌的人,不管是出于好意還是什麽,做過的事情怎麽可能當做沒發生,既往不咎這種話除了利益互換下的啞巴吃黃連認了,也只有傻子才會信。

而門內的那個,可不就是保護的和個傻子一樣嗎?

她冷笑一聲,又蠢蠢欲動道:“你怎麽會想着來秦家村?”

那聲音大概也沒想到她會這樣厚臉皮,所以不掩驚訝道:“我作為記者,想要報道大新聞有錯嗎?”

她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與外界傳聞不同,金大小姐其實一點兒也不淑女。“秦望舒叫你來的?”

那聲音陷入了安靜,她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心情開始回升,僞善道:“她應該也是想要幫你,畢竟她對你這樣好。”

她這句話不知道觸動了對方哪根神經,那聲音慢吞吞道:“是吧,我也覺得望舒對我好。”

她氣極反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張雪傻得可愛,還是秦望舒有本事給對方灌了迷魂湯。她戳穿道:“她要真對你好,她就不會讓你來秦家村,哪怕是綁都給你綁在家裏了。”

她覺得不夠,又道:“也就是你這樣的傻子,才會把她當好人。”

大抵是說得太過傷人,那聲音又不說話了。她快活的舒了一口氣,她和秦望舒是親姐妹,兩人的骨子裏都有金城一半的血液,無論她們怎麽否認,她們都惡劣地一脈相承。

她低低笑了出聲,她是金家大小姐,理應風光無限,前途光明,但金城的死像是一根刺紮在了她喉頭,咽不下去,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她這個有着光明未來的人竟然做出了弑父之舉,這是她一輩子抹不去的污點,而比這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毫無愧疚之意。

匕首刺進肉裏那一刻,握在刀柄上的她清楚地感覺到了金屬割裂神經和肌肉的利索——是那樣的痛快。其實在她被秦望舒假意要挾時,她們就打了一個賭。

秦望舒說金城想要殺她,她不信,但心裏卻信了。

她知道金城所做的一切,為真正掌權金家,和葉大帥合謀毒殺了她爺爺。藥量在日積月累的控制下,看上去只像是生病,長久體弱體虛,外加年紀大了,哪天病死也是再正常不過了,所以她和母親都沒有起疑心。而緊接着母親又開始生病,所有大夫都說是心病,因為爺爺的去世,她起先信以為真,但卻從蛛絲馬跡中察覺到不對勁。

心病這種東西在西醫中并不存在,但大腦對人體的影響無可否認,所以她母親身體不适也是應該的,可絕不該身體出問題。她不信任城中的所有大夫,所以秘密找了西醫,西醫中又以教堂的最出名,這就是她與秦望舒真正的相識。而外界傳聞的一見如故,惺惺相惜都不過時為了掩人耳目在報社做的戲罷了。

磁鐵會同類相斥,但人不同。人和人的緣分很奇妙,會有一見鐘情,也會見之生厭,她和秦望舒算是同類相吸。不過是視線相交,她就知道了對方是和她一樣的人,也等候了她多時。

正如她的猜想,從頭到尾都是秦望舒的安排。若不是對方刻意安排,在被金城打點後,她根本不可能見到任何西醫,也不可能這一切如此順利。《聖經》中有描繪惡魔引誘人犯錯,秦望舒算是惡魔嗎?應該不算的,因為她們身上都有一樣的血,但她仍是無法否認,她是真與惡魔做了交易。

她不知道秦望舒為了這一刻做了多久的安排,但她知道對方的為人。盡管秦望舒卑劣、冷血、滿嘴謊話,但作為真要合作的盟友卻也是再靠譜不過,所以她相信,金城是真想要殺她,至少在對方說出口的那一刻,是真的。

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所以她決定先下手為強。但她忽略了一點,人是有感情的。她沒有想到這一點,但秦望舒不可能沒想到,所以在金城有機會殺死她時,反而是選擇了放棄,那一刻的茫然與快活同時升起,漲滿了她整個心房,膨脹得她到最後竟然毫無感覺,只剩下麻木。

她殺人了,殺得人是她父親。她有一個同夥,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她想到這些時,竟然松了一口氣,法不責衆,所以她沒犯罪。

但秦望舒拿相機拍照卻是她沒有料到的,證據撕裂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開始惱怒,但很快又冷靜下來。她們是同謀,沒有什麽比一根草上的螞蚱更可靠的了,與惡魔做交易的人往往都不會有好下場,因為沒有人會在意食物的感受,但惡魔與惡魔做交易可以,畫皮做人不如鬼,不過是虧或賺罷了。

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氣,秦望舒是惡魔,她也是,而張雪說到底不過是誤入的綿羊,不是被扒皮吃得幹淨,連骨頭都不用吐,便是更慘。她想着又升起了一點同情,她感嘆自己可真是個好人,決定對張雪好上一丁點,就一丁點。

“我知道,你說的我都知道。”聲音又從門後傳了出來,或許是想通了也可能是在暗處傷口舔舐好了,所以思維格外清晰。“但那又怎麽樣?我和她本就沒有任何關系,她沒有義務對我好,如果只是簡單地利用,不會威脅我的生命或者是導致我受重一些的傷,我都可以接受。”

“命運的饋贈早在暗處标好了價格,我接受了,那就要付出代價。”那聲音有些輕快,她辨不出來是不是苦中作樂,只能聽對方道:“她說她退休了,不當神了,所以她成為了會痛會流淚的人,我是她的同類,她得護着我一輩子,這筆交易很劃算。”

“我張雪确實不算是聰明,和你相比哪哪都不如,但那又怎麽樣?她會護着我,覺得我哪兒都好,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會低下頭,我不需要會任何東西,她殺人,我遞槍就行了。”那聲音說着,笑了出來。“我騙你的,她根本不會給我碰槍的機會,因為她會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我只需要做張雪公主就夠了。”

“我很清醒。我做了一筆買賣,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甚至在不知道哪輩子的以後,都不會有比這更劃算的存在了,我是不聰明,但金小姐,贏的人是我。”

“你故意的?”

那聲音不掩笑意道:“對,我故意的,沒道理你耍我,我不能回擊。”

金伊瑾的手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後低下頭把門堵得更嚴實了。她嘲諷道:“那就等着對你最好的秦望舒來給你開門吧!”

張雪愕然,瘋狂拍着門板叫喚道,可惜都無人應答。最後她恨恨地跺了幾下腳,揉着拍得通紅的手掌,氣鼓鼓地躺回床上打腹稿——如何不着痕跡又有效的告狀。

秦望舒回來時身後多了一個小尾巴——秦蘇。她提着張雪的行李,還未進屋就聞到了一股味道,她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屍體燒焦的臭味,她讓秦蘇在前廳乖乖等她,自己去了後院。

金伊瑾搬了根條凳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兒,面上有些不悅,她想到那被堵得嚴嚴實實的房門,覺得有些好笑道:“吵架了?你和她鬥嘴什麽,白生氣。”

金伊瑾一聽,重重哼了一聲,脾氣大到只要耳朵沒聾都知道她的不滿。秦望舒笑了下,一屁股坐在了條凳的另一邊,覺得位置不夠還把金伊瑾往外出擠了擠,看着對方瞪大的眼睛,笑着把她梳理整齊的頭發弄亂道:“你進去吧,這裏我來。”

她嫌棄道:“都要結束了,馬後炮。”

她不給面子,秦望舒也不惱,好脾氣道:“回去後,我要了結一下教堂的事情,葉大帥那裏也是,金家可能會失去一個依仗。”

談到了正事,金伊瑾也不在鬧性子,她琢磨了一下秦望舒的話,試探道:“但會多另一個更大的依仗。”

秦望舒沒否認,就着話道:“我會離開,教堂裏面會留一些人,但人心善變,舊情不可能一直有用。”

這個答案在金伊瑾意料之中,她心下松了口氣,面上輕快道:“我只需要平穩度過金家交接就行,沒指望仰仗他人鼻息過日子,這種生活沒勁。權利這種東西,還是握在自己手上才叫人放心。”

“我可以出面。”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她面上更是愉悅,一時間眉飛色舞,明明不算是多相似的兩張臉,在這一瞬間竟重合了大半。她覺得自己太過喜形于色,輕咳了下,又道:“你打算離開?”

“對。”這事沒什麽好隐瞞,見她問了,秦望舒所幸全部交代道:“我這輩子算是望到頭了,但秦蘇以後的日子還長,換個地方生活,也算是給我母親一個交代。”

金伊瑾聽了努了努嘴,言語不屑道:“那個小野種?”

秦望舒輕笑,指正她道:“是小畜生。”

她聽出對方話中的縱容,拉下臉色道:“什麽時候走?”

“等他醒了吧,無辜被我打了一槍,總要有個交代。”她眯了眯眼睛,春色滿園,縱使環境再糟糕,但只要有陽光的地方便不缺少生機。

她輕哼了一聲,整個人是提不起勁的懶洋洋,她打了一個哈氣,眼角掉下一滴淚。“他不想要你這種交代。”

“我知道,但他沒得選。”

“或許。”她吹瞎了眼,過了會兒又擡起。面前的屍體已經燒得差不多,濃濃的黑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見,但秦家村無一人敢觀望。“感情這種東西,像是野草,割不完你燒不盡,長風一吹又連了天。你不能為了避免結束,就拒絕一切開始,他或許不夠好,但總還不算太糟糕,你可以生個娃娃來玩,日後也好過寂寞有個伴。”

秦望舒應了一聲,拂面的春風帶着盎然的生機和難聞的氣味,她屏息道:“我沒想過生孩子,自己活着就夠累了,顧不上其他人。人的理想就像是玫瑰的花瓣,但每一根刺都昭示着現實,你去擁抱它,就鮮血淋漓。”

她又笑了一下道:“世界上有很多不被接受的種子,它們被風帶走後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生根發芽,開成了花。沒人規定一朵花就必須要是玫瑰或是什麽樣,理想和前程我都想要,但事與願違,所以我決定讓上天安排。”

她伸出手,重重拍在了金伊瑾肩膀上,道:“我一直覺得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結婚生子,也不是為了繁衍後代,而是看看這個世界,花怎麽開,水怎麽流,太陽如何升起,夕陽又如何落下。我是拒絕了一切開始,但花随處可見,我見過了花開,便不會在意花落誰家。”

“夜晚的星空何其燦爛,一顆星的隕落不會改變任何,同樣一朵花凋零了,春天也不會荒蕪,所以金家在不在都不該影響你。人的一生除去天災人禍和生病,太短了,就像是午後到黃昏的距離,言盡茶涼,月上柳梢。神父還在的時候,我暢想過一種生活,就在教堂,與他共享無盡的黃昏,聽着綿綿不絕的鐘聲,有點閑,有點懶的把夕陽掰得細細碎碎,然後炊煙袅袅,暮色四合,在半個夢裏看滿天繁星。”

她說着神色間就帶上了一抹懷念,不多不少,就一抹。然後很快又隐匿在眼中,她給自己編織過一個夢,又親手打破。“我總說路是自己選的,如果不滿現在的生活,就應該反省當初所有的選擇,但很多時候确實沒得選。弄權者決定小人物的命運,就像是趕着鴨子上架。沒有人會自願走進油鍋,但我既然要考慮是否成功,就應該掐掉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慌張忙亂馬馬虎虎,可不妨礙我小日子過得還不錯,你的路很寬廣,前程和理想兼具,不應該走窄。”

“南牆其實不算什麽,撞一下也沒多疼,但你投入的精力和時間都會在未來某個時刻,讓你感到後悔。”她攤開手掌,掌心很白,青紫色的血管埋在薄薄的皮下,襯着并不算深的掌紋,像是一幅抽象畫。“後悔是一種很無力的情緒,我品嘗過,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金伊瑾知道她說得都是對的,但就如她所說那般,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她只走過自己的路,又怎麽知道她金伊瑾的路。所以她岔開話題道:“是我在安慰你,不是你在勸說我。”

“我知道。”

她掌紋相比大多數人都要幹淨,很深的幾條主線,從食指縫中又衍生出一條直直的劃破整個手掌,蔓延到手腕才堪堪斷了。她聽過老一輩的人說,這種紋是大富大貴的命,她如今倒也算得上,可真要計較起來不過才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談命還有往後未知的幾十個春秋。

“我不是勸說你,只是講給一個小傻子聽的。”她收回手掌,在對方微愣的神色中,對着敞開的大門道:“張雪,出來。”

金伊瑾下意識看了一眼屍體,面目全非。她微不可見的松了一口氣,就見張雪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挪了出來。

張雪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尺寸意外的合身,就像是特意為她準備的。她神色難辨地看了秦望舒一眼,對方落在陽光下,白皙的皮膚折射出淡淡的光暈,整個人像是要融化在其中,往日裏漆黑的瞳孔在此時看上去淺了許多,呈現出一種有些剔透的棕色。

大抵是淺色膨脹原理,那些平直的線條都在此刻柔和了,恍惚間,她生出一種荒謬的念頭,面前這個人其實很溫柔。像是市井的吵鬧,掩蓋得太深,就無人注意,但弄堂的浪漫卻總是在拐角不經意冒出。

她定了定神,目光直視并坐得兩人,沒有給周圍一個眼神。她不是真的傻,所以有些事情一開始或許想不明白,但只要給她一些時間,她總能反應過來。

“你罵我傻子。”她站在秦望舒跟前,背對着兩具焦屍。

秦望舒擡起頭,仰視着她。或許是陽光太過燦爛,她不由得眯起眼道:“你不是嗎?”

張雪歪了下腦袋,就彎下了腰。兩人目光齊平,秦望舒坐着,她手撐着腿,身體弓成了數學中最穩定的三角形。“我不是。”

她笑了一下,看着有些溫柔,話也很溫柔道:“那就不是吧。”

張雪覺得有些氣,認為自己被敷衍了。她伸出手掐住秦望舒的臉道:“我真不傻。”

她其實很瘦,平日裏衣服穿得多,大多寬松看上去好些,可往那一杵仍是讓人聯想到竹竿。張雪見過她夏日裏穿得少的模樣,通身似乎只剩下貼在骨頭上的一層皮,就連長了繭子的手指,在用力時,骨頭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可唯獨肚子上的軟肉多了些,但這樣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三年前了。

如今,張雪仍覺得她依舊瘦,卻有力了不少。她知道秦望舒喜歡用筆杆粗一些的鋼筆寫字,總覺得這樣手上的力才有處洩,可她偏生就喜歡對方用細鋼筆。她在家中還有一份未送出的禮物,是一支沉甸甸的細鋼筆,筆杆尾端雕刻了一朵精致的玫瑰花,很漂亮,她存錢了大半年才買下來,但在她單方面宣布絕交後,就一直保存至今。

對筆這種東西,她其實沒有研究,就像是讀書,她都是不愛的。她只是覺得秦望舒太瘦了,粗筆杆有時候都抵得上對方半個手腕,她看得心慌,生怕什麽時候不小心折了,所以她覺得要換一換。

對方沒回她,她也不再堅持。只是湊近了後,那剔透的淺棕色眼珠子又變回了往日的漆黑,烏沉沉的,仿佛連影子都罩不住,她有些失落,剛才的一切果真是錯覺。

下一秒,一只手勾住了她的碎發,一一別在耳後。

她還掐着對方的臉,說話時肌肉的顫動尤為明顯,本就只剩下一點地皮動起來後像是薄了一半,她心驚,下意識松了手。

“我的錯,我道歉——對不起。”

她睜着眼,又覺得之前的自己太過武斷。溫柔這種主觀的東西其實很難定義,但說到底不過是芳春柳搖染花香,槐序婵鳴入深巷。

她安靜了一秒,有些別扭道:“那原諒你了。”

第 76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一(張雪)

番外之辛德瑞拉一(張雪)

男人和女人生理構造上的區別直接體現在思維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覺。

張雪是被折返的金伊瑾帶出了地窖,經過了長時間的黑暗後,她接觸到光時還有些不适應,這種不适應等她看到了金伊瑾後全部都化成了尴尬和心虛。

她被關進來後就大致猜到了這是秦望舒的一個局,但黑暗的存在成了最好的遮羞布,她不問,金伊瑾也懶得理她,那晚的事就好像沒有發生。但現在——

她走在對方身後,兩人身上各有不同的狼狽,她猶豫了一下道:“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

她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前面的人聽見。金伊瑾停下腳步,突然轉過身,她之前不是沒見過張雪,但每次都是匆匆看幾眼從未真正的留意過,現在她一點一點地端詳着,湧起了無數的陌生。

她聽過報社一枝花的名頭,早在林林總總的傳聞中打過幾次照面,可這都是看在秦望舒的面子上,真正的交集還只能算在暴雨那晚的一推。

她沒有遷怒的習慣,看到對方有些不安後,出聲解釋道:“計劃如此,我應該掉下去,只是克制不住求生的本能。”

她知道張雪在擔心什麽,所以又道:“我不是個大度的人,但已經有人替你付過籌碼了,我金家做生意一碼歸一碼,過去便是既往不咎。”

她說完,轉身離開,步伐輕快又利索,沒有一點要等人的意思。張雪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擰起了眉,怏怏地踢飛了一塊腳邊的石頭,小跑跟了上去。

到了秦老爺子家,秦望舒在竈臺面前,她身邊還躺了一個半裸的男人,張雪走近一看是夏波。她小小的驚呼了一聲,飛快遮住眼睛,又忍不住從指縫中偷看,這才他肩膀處似乎受了傷。

“來了?”秦望舒正拿匕首在火裏消毒,張雪過來後,她分出了一絲注意力。“你行李還在秦蘇家,不願意跑那麽遠就去我房間,有幹淨的衣服。”

張雪應了一聲,沒動。這是她第一次看男人的身體,與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只能說過于漂亮了。她皮膚白,平日裏不太愛動,為避免長胖一慣吃得少,就算如此小腹處仍是有一些軟肉,在她印象中□□大概都是該這樣,軟的。她之前不是沒見到秦凱,但首先那張臉便打消了她所有念頭,由此可見——臉的确重要。

秦望舒下刀很穩,她壓住了夏波的肩膀後,對着傷口直接劃了一個十字開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瞬間又開始肆流。她感覺到了手下肌肉的顫抖,沒再耽誤,就着模糊的鮮血伸進了刀尖,金屬碰撞讓匕首一頓,刀尖一歪,貼着肌肉與組織紮進了肉裏。

手下的身體顫動得越發厲害,盡管夏波已經被她打暈,但身體的本能仍是無法克制。她翻身直接坐在了他腰腹上,手上的阻力瞬間減小,刀割出的傷口平整又窄,可惜過近的距離讓子彈深深嵌在裏面,這是她的一個失策。

她看着大汗不止的夏波皺了下眉頭,刀柄對着腦袋又快又狠的來了一下。旁觀的張雪吓得一抖,默默地閉上了指縫。

在張雪印象中,秦望舒不好的地方有很多,但她從未直面過這樣的場面。她突然想起了到秦家村的一切,或許自己受了不少苦,但她現在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或許其中吃了不少苦頭,但秦望舒在柴房做的保證無一都實現了。

她心裏湧上淡淡的暖意,很微妙的情感,她應該感謝秦望舒,但可笑的是這一切的制造者也是秦望舒。兩種念頭在腦中交織,像以往許多個日月那樣打架,最後她本就不算多聰明的腦袋想不通,便轉眼又抛到了腦後。

就她這麽一會兒胡思亂想的功夫,秦望舒似乎已經結束了。她眼尖的瞧見了血泊中有一個東西,她挨着血跡的邊緣靠近,攏着裙子蹲下撿起來,這才看清是一顆子彈。

她想,秦望舒率先開口了,她不算低頭,既然不是低頭那理應大度些。于是,她好奇道:“他中槍了?”

“嗯。”子彈被挑出後,秦望舒在止血。她行李箱帶的東西不算少,除去武器外還有一些傷藥,她不覺得自己會用上,但出于周全仍是帶上了,卻還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我打得。”

張雪被這過于直白地回答噎住了,她沉默了幾秒,忍不住道:“他欺負你了?”

還不待秦望舒回答,她又道:“誰還能欺負你?”

她鼓了鼓臉頰,覺得自己說了兩句廢話,可見對方沒有回答的意思又口不擇言道:“你是不是想要英雄救美?”

這句話像是給她打開了新思路,她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要不是秦望舒不方便,她已經伸手搖着對方了,可現在她仍是忍不住靠近,咬耳朵般悄悄道:“你是不是喜歡他呀?”

她眼眸明亮,地窖的生活并沒有給她帶來什麽後遺症,甚至可以說氣色頗好。此時她滿臉躍躍欲試的模樣,更是鮮活得像是春日裏的枝芽,只是口中的話不大中聽。

“夏波是長得不錯,但我覺得他配不上你,不過結婚嘛,也就這麽回事,就當借個男人生孩子養老也不錯。”

秦望舒看了她一眼,委實想不到這樣開明的話是從她口裏說出來的,于是她避重就輕道:“有長進。”

她不服氣地撅着嘴,兩人的相處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午後。其實說到底的,她們本就沒什麽矛盾,而所謂的友情破裂也只是張雪單方面鬧矛盾後,下不了臺的任性,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在瞎折騰。

“我說真的。”她忍住了胳膊想要捅秦望舒的沖動,改而目光落到了夏波的臉上。她在報社工作,見過不少風流才子,古往今來才子似乎都與多情有關,所有的香豔傳說都被格外包容,以至于有時候她差點認不出這個世道。“雖然他腦子不太行,但臉好看。我就沒見過幾個比他更好看的了,正好和你互補互補。”

“互補什麽?”

張雪眨了眨眼,膽子格外肥道:“你長得醜呀!”

她對這個話題似乎格外感興趣,又興致勃勃道:“你長得醜沒關系,但你腦子好使,兩個人結合一下,你們生的孩子就會像我這樣好看又聰明了,很劃算的。”

秦望舒冷笑了一聲,張雪立馬噤聲,像是被掐住了命運咽喉的麻雀。她沉默了幾秒後,忍不住道:“好吧,我承認我剛剛有氣話的成分,你聰明又好看,但比我還是差了一點的。”

她似乎怕秦望舒真生氣,又趕忙伸出小拇指,掐了一點點指頭道:“就差這麽一點,一點!”

秦望舒懶得理她,可她像是得到了默認一般,膽子又膨脹了。她伸出手,戳了戳夏波的臉,聲音有點軟有點嬌,就像是以往撒嬌那樣。“你為什麽要打他呀?”

她本以為這次也得不到答案,也可能是被她問煩了,秦望舒竟然道:“你覺得男女之間的愛情是什麽?”

她手指一頓,蜷曲着收了回來,搜腸刮肚道:“才子佳人吧。”

“那普通人的愛情呢?”

她皺着眉,有些想要啃指甲蓋。她的壞毛病其實很多,只不過在人前要面子所以都盡量忍着,而秦望舒見過她所有的糟糕,所以她面對她時,總是格外放松。

“就、就喜歡——相愛吧。”

她的話有些沒底氣,真要說起來,張大小姐單身了這麽多年竟然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唯一欣賞過的人還是她閨蜜。她抿了抿嘴,覺得這樣不太好,可一想到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又覺得不甘道:“我覺得他們都配不上我,我這麽好看又聰明,工作還體面,他們哪值得我喜歡?”

“是吧——”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秦望舒的胳膊。

“确實。”

張雪愣了愣,看着對方突然彎起來的眼睛,突然臉有些發燒。她移開眼,謙虛道:“其實也沒那麽好。”

秦望舒笑了笑,解釋道:“愛情這種東西在醫學上就是人體分泌的一種激素,它會刺激你的腦部神經讓你心情愉悅,心跳加快,散發出吸引男性的體味,就像是野貓野狗叫春一樣,都是自然界繁衍的現象。”

“我的父母,”她頓了頓,道:“他們從相識相愛到私訂終身不過短短三個月,從開始的頭暈腦熱,意亂情迷,到消退後的不可言說,也就是比三個月久了一些。若是有一天你想男人了,那不叫愛情,那叫做動物繁衍的本能。”

她指着夏波道:“他想要繁衍,但眼光又高,所以權衡利弊下挑了我。我給了他一槍,以此斷了念想。”

張雪唇瓣翕合,想說什麽,可看着秦望舒冷靜又理智的模樣,覺得無話可說。對方一向比她聰明,不管她怎麽在嘴上占便宜,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故事裏太多三個月的意亂情迷,之後便是一個世紀的不可言說,才子佳人固然是佳話,但癡男怨女才是世間常态。

她覺得心裏的幻想破滅了一大半,剩下的熙熙攘攘在嘲笑她的天真。她無言地提着裙子離開,轉而去秦望舒房中換衣服。有時候不知道說什麽時,還不如幹脆離場,而她嘴一向笨,不會安慰人,也極難說好話,所以沉默是金。

金伊瑾看着張雪進屋關上門後,才笑道:“你倒是好脾氣,慣着她。”

“不然呢?母不嫌兒醜,總是要多包容些。”

夏波的傷其實不嚴重,她在止住血後便用紗布做了一個簡單的包紮,剩下的就交給了金伊瑾下屬。自己站起身,嫌棄地跳出了血泊。秦老爺子家其實已經收拾過了一番,屍體都被草草地扔到了後院,屋子裏簡單灑掃後也不太看得出之前死過人,至少張雪是沒發現。

她在水中擦拭了一遍匕首後,甩幹淨上面的水漬,插回刀鞘別在腰後,眼見着就要出門,被金伊瑾叫住了。

“你要去哪?”

她腳步一頓,沒回頭道:“善後。”

“那個鐵匠,是你的人?”

她舔舐了一遍牙齒後,才道:“他有二心,但各取所需。”

她等了一會,見金伊瑾沒再問,便邁開步子徹底離開。但過了一會兒,她又折返道:“屍體總要收拾了,金家得給個交代。”

金伊瑾知道她說的是金城,她沉默了半晌,手底下的人戰戰克克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她才下定決心道:“把屍體燒了,拿個東西裝些骨灰回去。”

她說完後,無人敢動。她揉了揉太陽穴,也沒生氣,改口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她起身,先是走到了張雪所在的房間門前,輕輕敲了兩下,裏面聲音就傳了出來,聽着有些不滿:“你這些衣服怎麽都是新做的舊款式,放十年前我都不會穿。”

金伊瑾道:“是我。”

門裏瞬間安靜了,過了幾秒後,态度端正了許多:“望舒呢?”

“她出門辦事去了,你在裏面待一會兒,別出來。”她說完,便讓人擡了桌椅把門堵上,不顧張雪的叫喊,自己去了後院。

兩具屍體死了有一會兒,身體已經開始發僵,凝固的血液堵住了傷口,反而開始不流血。她走進,青白的面色除了難看一些外,看上去和睡着了沒多少區別。現在天氣不算暖,蚊蟲還未出現,所以屍體在後面放着倒也還算幹淨,她自己抱了一些柴火,一根根搭在地上。

她其實不會燒火,但她知道火的燃燒需要木頭,所以她鋪出了足夠躺下兩人的位置,讓人把屍體擡上來。又去竈房裏挑了根燒得正旺的木頭,丢在了蔡明的衣服上。棉線做的料子,被火舔舐了沒幾下,便燒了起來,她擔心會有意外,又去撿了兩根燒了一半的木頭,扔在屍體上,這次是她父親金城。

她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想走,可又想到了什麽,問下屬道:“我父親是怎麽死的?”

明明不止一個人,在她問起時,聲音卻格外整齊道:“老爺是失足跌下山的。”

她面上有片刻失神,但又下一秒又笑着拍了拍他們的肩。她沒說話,所有人卻都感覺得到了嘉獎,可在她離開後,又紛紛松了口氣。

她坐在條凳上,燒屍體要一些時間,現在無事可幹,于是又走到門前打算找張雪聊天。“衣服換好了嗎?”

“沒!”裏面的聲音很是生氣,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小心翼翼道:“我能出來了?”

“不行。”金伊瑾拒絕道。她們兩個不算熟,所以在她話落音後,兩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張雪可能耐得住,但她一旦空閑下來,滿腦子都是金城死前的模樣。她知道正義無法伸張時,私人報複從這一刻起就是正當乃至高尚的,可金城不一樣,他是她父親。

她得做點什麽,比如說話。

“你和秦望舒什麽關系?”

“閨、閨蜜?”門裏的聲音近了很多,大概是覺得距離太遠不方便說話,所以連其中不足的底氣都很好地傳達到了門外。

金伊瑾明白其中含義,于是道:“你們吵架了?”

“沒有!”這次回複得很快,激動的情緒連門也掩不住。

她心中有了計較道:“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裏面的聲音開始惱羞成怒,金伊瑾覺得這樣的張雪才算是有了一些熟悉的模樣,至少和傳聞對得上。她換了一個姿勢,直接背抵着牆,身體有了支撐後,整個人舒服不少。

“我和她算是有血緣關系的姐妹,瞧你們關系不錯,但從未聽她提起過,就有些好奇。”

裏面的聲音沉默了,她知道魚上鈎了,過了一會兒果然道:“她沒向你提過我?”

“沒提過,”她知道殺人如何誅心,又補道:“可能是我和她接觸不多,沒機會。”

她聽力其實一般,在地窖完全是因為感官代償,所以張雪不說話後,她也不知道對方在幹什麽。空閑的時間裏,金城的臉又占據了她的大腦,她突然有些後悔,早知道對方這麽不經逗,她就不這麽過分了。

她這個念頭還沒冒出一秒,就聽見對方道:“我和她認識了三年,你與她有血緣關系的話,我怎麽沒有聽她說過?”

這次聲音格外近,就像是貼着門板。她覺得有些意思了,本以為是随便逗的貓,沒想到還會撓人。金城的面容在她腦中淡了很多,她站沒站姿,懶洋洋道:“我和她關系不太能見光。”

又是這樣半遮半掩,按照一貫的發展,張雪此時就應該接住她的餌。她舔了舔牙齒,明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卻讓她有些莫名的興奮。

“她是私生女?”那聲音恍然大悟,門板響了一下,緊接着滿是嘲意道:“我還以為你們關系多好呢,不過如此。”

她睜大了眼,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可那聲音覺得不夠,又繼續道:“那金老爺也真不是個東西,自己女兒都能不認。你都已經是金家小姐了,你找她做什麽?你欺負她了?”

那聲音突然警惕起來,她覺得牙癢癢,忍不住道:“我欺負她了。”

“你騙人!”

她心情又好了起來。“不然她一個教堂的人,怎麽會來秦家村,當然是給我保駕護航,你以為呢?”

她笑了笑,補充道:“父親不認她,她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可,自然得讨好我,你和我說說她的事,沒準我就大發慈悲了。”

或許是她話裏的笑意太足,也可能是篤定的模樣讓對方吃不準,她等了好一會兒裏面聲音才傳出來:“我不信。”

那聲音有些得意洋洋,又接着道:“你們這些人的嘴沒一個能信的,我不說,你想知道就去問她。”

她輕笑了一聲,難得地生出了幾絲羨慕。按理說話盡于此,她早該識趣,可今日不同往日,她當做沒聽懂道:“你倒是信任她。”

“我不信她,難不成信你?”那聲音似乎膽子大了起來,可能是本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吃準了她不會做什麽,亦或者是因為秦望舒在,有足夠撒野的底氣。“她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金伊瑾這話沒撒謊,她大概猜到了秦望舒要去做什麽,但善後一詞涵蓋甚多,以對方的性格定是要絲毫不留才能放心,快不了。她故意壞心道:“殺人這種事,急不來。”

“我不信。”又是這句話,那聲音十分自信道:“她不會殺人,她是虔誠的信教徒,殺人上不了天堂。”

她啞然失笑,可真是被保護得密不透風。這麽一打趣,她逗弄之意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掙紮的不甘心。“你就知道她不會做壞事?你怎麽确定你認識的她,就是真正的她?”

第 75 章 銜尾(下)

銜尾(下)

不傷心。”秦望舒吃完後,随手抛進垃圾桶,半個果核繞了桶邊一圈,終于掉了進去。“不知道有多快活。母親死後,有兩件事情壓在我身上,很多時候讓我喘不過氣的不是這個世道,是這些所謂的‘親人’。我比秦蘇年長七歲,她出生那年我也不過才七歲,母親死得幹脆潇灑,拖油瓶給了我,讓我好好照顧她,果然長得好看的人,想得都挺美。”

“當乞丐的時候,我無數次想抛下她,或者吃了她。”她擡起眼,直視夏波。趁對方不注意時,拿起他手中的水杯,倒了一些在手中——物盡其用的洗手。“我自己都活不下來,憑什麽還要護着她?沒有這樣的道理,但我到底還是欠了母親的,人就是這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地還債。”

“她是我用自己的血養大的。”她又正聲道。夏波莫名也跟着嚴肅起來,然後她把幹幹淨淨的水杯,塞回了他手中。“至于我外婆,她太貪了,貪心的人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我躲進屋子裏威脅她時,她本想揭發我,但我以秦老爺子的命做交換,她又同意了。你看,腦子不清醒的人就是這樣,總看不清形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你騙了她。”

“對,我騙了她。我這一生說過的謊太多,我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那句是真情那句是假意,我只知道什麽叫利害。”她傾了半個身子上前,胳膊肘抵在病床上,托着臉。明明是再少女不過姿勢,被她做出來偏生帶了一股挑釁,她道:“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我這樣的出生能長成什麽樣?沒有作奸犯科已經是該到寺廟燒高香了。很高興夏軍官終于識破了我的真面目,我裝得挺累的。”

她閉了一下眼,為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然後睜開,漆點的眼睛裏是他清晰的影子,她道:“我快活的事情有很多,尤其是那天,當然秦蘇要是死了,我會更快活。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夏軍官應該知足。”

她站起身,看着門外道:“來了就打個招呼。”

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張雪探了一個頭出來。她這幾日裏似乎過得不錯,一張小臉白裏透紅的,她看着秦望舒張嘴想說話,又瞧見夏波後閉了嘴,反複幾次後,忍不住道:“我那個相機,壞了。”

秦望舒反應過來,道:“金伊瑾砸的,要賠去找她,金家小姐還不至于差你這點錢。”

張雪聽了嘴一撇,柔弱無助的模樣又擺上了臉。她可憐兮兮道:“望舒,我不敢,你知道我慣是窩裏橫的。”

秦望舒愣了下,被她氣笑了道:“我帶你去。”

她大步朝張雪走去,拉開門,金伊瑾和秦蘇都在門外。她挑了下眉,轉頭又看了眼仍坐着在病床上的夏波,想了想道:“醫藥費我事先已經交了,這次是我的錯。”

“但我快活了。”這一句話聲音很輕,被喀嚓的門鎖聲掩蓋,聽到的只有她自己。

夏波的傷口位置被秦望舒卡得很巧妙,她避開了主要的血管和神經,下手幹淨利索,就連事後子彈也挖得同樣利索。所以他只在醫院躺了幾天,就順利出院了。

他出院那天,張雪和金伊瑾都帶着花來看他。張雪修養不到家,所有的不情願都擺在面上,就差直接告訴他是被人逼的,而金伊瑾也無愧于那天殺父的果斷,她公事公辦的态度首先祝福了他升遷之喜,之後就金家可以展開的合作零零碎碎說了一堆,最後生怕他記不住,又準備了早就寫好的信封。

直到兩人離開,他最想見到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他面上裝得很鎮定,回去後才發現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首當其沖便是葉大帥暴斃,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的手筆,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但他回到家中沒有多久便被現在的“葉大帥”恭恭敬敬地請去府邸喝茶。

他無心老狐貍玩聊齋,更何況是面前尚且稚嫩的小狐貍,于是他保證自己對大帥位置毫無想法後,便被客客氣氣地送了回去。一切似乎都沒變,又好像變了,教堂權利的更疊發生得悄無聲息,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時,外人也無從得知,只是偶然在街上聽到有人說起布道的主教很久沒有出現了,他才恍然。

張雪依舊在報社,仍是個“廢物美人”,她頭頂拂照的人從秦望舒換成了金伊瑾。主任對她态度依舊尚好,每年的攝影大賽照例舉辦,他有時能碰見張雪拿着口袋相機在路上拍照,他似乎記得相機是壞了的,但又懷疑對方是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反複糾結後,在看到那個皮套時,他發現其實什麽都沒變。

走了一個人,就像是大海裏分出去了一滴水,太過渺小。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不會因為某個人離開就停止,也不會因為一些小波折就改變,就像是秦望舒的離開。她走了,報社少了一位年輕傑出的女作家,報紙上再也看不到那個略顯滑稽的英文名,但很快又被新的人補上,在這個時代裏,誰都不是無可代替的,就連他,也随着日子的流逝,那個記憶裏的面容都逐漸模糊。

有時候他覺得情感這種東西很是不可理喻,他們相識不久,不過短短四天,連相知都算不上,但卻給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從最初的悸動到現在的平靜,他知道不是情愛,是男女最原始的吸引力,也是雄性刻在骨子裏的掠奪和侵占。但這點情感藏得太久了,時間醞釀下,他有時候都分不清是不是執着。

他也曾幻想過無數次他們再次相遇時的模樣,可能是人來人往的街頭,他只是一個轉頭或是回眸,便看見了在人群中的她。她還是會那副打扮,見到他也不會有不告而別的愧疚,大約是舉起手打個招呼,走到他跟前來笑着寒暄幾聲,說上一句:夏軍官,好久不見。

但是沒有,就連在夢中都沒有出現過一次。他照過鏡子,覺得這副皮囊确實不錯,理應想得美,可奢想照不進現實,只有鏡子裏的人在提醒自己,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了。一個人等久了,習慣就會變成自然,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可能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秦望舒這個人物,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人。

他幻想出來了一個漂亮的、聰明的、伶牙俐齒、特別會騙人的姑娘。這個姑娘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以至于他無法忘懷,所以往後所有的姑娘在他這裏都會不自覺地去比較,可惜她們都不是她,也沒人會是她。他依稀記得,她似乎有一個妹妹,當一個人存在的痕跡都被抹去後,這個人就會消逝得格外快。

而他,已經快要記不住她了。

“夏軍官,我下周二結婚,希望你能來。”

面前的人妝容精致,原本彎彎的柳葉眉在接管金家後,已經變得粗濃且英氣,和記憶中的某個人有些重疊。她退了一步,鞠了一躬,得體的洋裝把那點兒熟悉感沖得稀碎。

她把碎發勾到耳邊,像是寒暄般道:“我的未婚夫是和金家旗鼓相當的,我本來想過找一個有權有勢的扶金家更上一層樓,但這是一場豪賭。我不怕自己輸,只怕金家改頭換姓,所以我斟酌思考後,還是選擇了門當戶對。但我那未婚夫不是個老實的,所以是請求也是拜托,希望婚禮當天,夏軍官能賞臉撐個面子,就算一個人情。”

她說完後,把請帖放在了他桌上,又鞠了一個躬,轉身離開。她還是喜歡穿高跟鞋,走起來路來擲地有聲,窈窕的身姿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在風中搖搖曳曳。

這一瞬間他又想到了她,相比以往的模糊影子,這次清晰了許多。就比如,她從不喜歡靠人,她的仗向來都是自己打。

他對着這份請帖發呆了許久,最後扔進了垃圾簍裏。金伊瑾和她是有血緣關系,可她依舊不是她。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下周二。他路過了公館,張燈結彩,被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他坐在車上,遠遠地看着。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格外羨慕她,她這一生騙過許多人,而騙她自己也早已成為常事,他也學着騙自己,可每次都只騙過了別人。就像是今日,他摸出袖中的請帖,看着衆多被邀請的賓客,在期待着自己都不知道期待。

金伊瑾結婚,她或許會來,因為她想快活,卻從不曾快活過。

他睜着眼,等了許久,久到眼睛酸澀難忍,眨了一下後,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鋪天蓋地的狂喜淹沒了他,更多更濃烈更複雜的情感湧上心頭,他分不清也辨不出那是什麽,只能推開車門追了出去。

公館裏面的人其實不多,金伊瑾是個有手段的人,她不提倡“無用”社交,所以能來的賓客都是對她日後有用的人。他定了定神,穿梭在人群中,開始找那抹身影,忽然那個影子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不顧不管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在腦中無數次的設想,都在此時破滅。

不是她——她只不過是身形相似而已,就好比,他從未見過她穿裙子。她或許是不穿裙子的,他不清楚,畢竟他們只短短認識了四天,可他心裏就格外堅定。

“夏軍官。”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肩頭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好久不見。”

夢幻般的開場,他一時間近鄉情怯的不敢轉身。他聽到了一聲輕笑,熟悉到了到骨子裏的那種,偌大的公館算得上嘈雜,他卻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很輕,相比記憶中似乎又有些重。

她仍是一身偏向中性的打扮,卻因為今天特殊,下半身穿了一條包臀的裙子,黑白灰的格子下接了砰砰的紗,她身量十分高挑。她的模樣與記憶中未變,粗濃又英氣的眉,十分規整,挺直的鼻梁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駝峰,緊接着是向下的嘴角,此時因為笑着露出兩個梨渦。

“這次金小姐結婚,我是來代姐姐參加的。”

天堂到地獄,不過如此。

而她的話還在繼續:“姐姐離開後,去了前線當戰地護士,因為一次意外去世了。”

她沉默了幾秒,又道:“很抱歉告訴你這個噩耗,但我想你應該會希望知道她的消息。”

她向他鞠了一個躬,轉身就要離開,被他叫住。他用盡全力才讓聲音聽起來和平常無異道:“她快活嗎?”

她眨了一下眼,道:“快活。但她說她是一個失敗的人。”

她閉上了眼,似乎在回想那日的場景。很多人的感慨通常是因為事,但秦望舒不是,她很早便記事,漫長的學習後她也知事,神父的教誨讓她成為了一棵不需要依靠他人的參天大樹,所以她也格外扭執,她擺脫不了任何原有的現狀,除非把她砍斷。

她帶自己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明媚的春光似乎都在作美。她買了兩張火車票,提着沒有多少的行李的箱子坐在站臺等候。人來人往的很多,她們模樣相似,有生得好,惹了不少眼光。

“姐、姐姐。”她還是不習慣這樣叫秦望舒,就像是她總是難以接受自己的身份。或許驕縱張揚的張雪于她都好過面前這個心思深沉策劃了一場屠殺的人。所以她總是帶着點不知所為的不安,像是老鼠遇見了貓,天性上就矮了一頭。

她聽到那人應了一聲,目光順勢落在了自己身上。緊接着,腦袋上多了一只手。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而那人似乎比自己更加尴尬。

等車的時間是漫長的,她聽見那人輕聲道:“你知道你被欺負那天,為什麽會下大雨嗎?”

她本能地搖了搖頭,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不公平。她得到了良好的照顧,但她缺了那受人敬仰的學識,字也不過是近日在學上的,所以她現在縱使穿上了華美的衣裳,也仍是覺得不倫不類。而在這個時刻,她感到了一種羞辱,赤條條的,像是她一個人。

“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會替委屈的小孩哭出聲。”

她微愣,然後側過頭,發現那人根本沒有看向自己。她知道對于自己這個妹妹,那人其實一直不親近,悲喜與厭惡交雜,最後敗給了責任。因為她們母親死前撐着的那口氣,成了她這輩子衣食無憂的護身符。

“別難為自己,活得像自己就行了。”

那人仍是平視着前方,火車沒來時只有空蕩蕩的鐵軌,有幾只白鴿撲扇着翅膀,偶爾落在地上啄幾口,像是在找食。她想起了包裏的面包,動了些心思,但那人比她更快。

她看着面前用紙包住的小谷粒,抿了抿嘴。擡起眼看着那人,只看見了一個側臉,有些別扭。她知道那人其實很不會養孩子,這幾日磕磕碰碰從別處了解了那人以往的事,她知道對方是野蠻生長後,再多的嫉妒似乎都說不出口。她們有着相似的經歷,都在兵荒馬亂中成長,她的姐姐開出了一朵花,而自己則是自卑、敏感、偏激、膽怯。

幾乎說不上一處好,唯一看得過去的便是在秦家村被誇過的那點小心思,可因為不成熟仍是被迫讓對方善後。

她沒有接,那人便收了回去,自己打開紙包,撚了一小撮,彎腰灑在了座位前。沒一會兒,幾只白鴿就落在面前,跳着腳挑挑揀揀。

“大多數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葉,在空中随風飄游、翻飛、蕩漾,最後落到地上。有少數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軌道運行,任何風吹不到他們那兒,在他們心中,有他們自己的引導者和方向。我希望你像這樣,但我知道這是難為,我與天下千千萬萬的長輩一般,總是覺得自己遺憾的事想要在她人身上彌補,讓她人繼承完成自己願望,你該慶幸你的姐姐是我。我終其一生都在擺脫一個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可我沒能做到,是個失敗者,所以我不會對你有任何幹涉、期望、建議,人無法判斷別人的人生,但你的人生應該由自己來判斷,你必須選擇和拒絕。”

她沉默了一會兒,也伸出手,撚了一小撮谷粒,學着那人灑在地上。白鴿似乎很親人,有一只跳到了她面前,歪着腦袋看着她,好一會兒伸出頭,在她手指上蹭了蹭。

白鴿與鴨子還有鵝其實都是一類,它們之間的羽毛觸感并無太大區別,但她卻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興奮得睜大了眼,忍不住看向那人,正碰上她的目光,有些柔和。

她覺得自己似乎看錯了,但又聽見那人道:“我能給的,不過是一個富庶的生活環境,良好的教育,大膽嘗試的機會,在這裏你可以有任何心血來潮的念頭,到底是持之以恒還是半途而廢,全憑你能力。外界的聲音都是參考,決定權永遠在你手上。沒有以前,沒有以後,只有現在和現在的實在,但有一點,僅僅活着是不夠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悸動,可詞彙量淺薄的她形容不出,只得呆呆地問着:“那還有什麽?”

她随即又笑了起來,和記憶中那人的神情重疊,那些話也像是跨越了無數個日月。“生活還應該有陽光、自由和一點鮮花的芬芳。”

婚禮的進行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她等金伊瑾與新郎跳完第一只舞後,靠上前,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照片,遞過去。她來這裏不僅僅是參加婚禮,更重要的是她在這之前收到了一封信。

金伊瑾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後,便撕了個粉碎。她怕人看見,又找了一支蠟燭過來,燒了個幹淨。才道:“這是最後一張?”

她想起那些壓箱底裏的一疊照片,眼也不眨道:“都銷毀了。”

金伊瑾看了她一眼,笑道:“撒謊。”

她低頭笑了笑,舉起盛滿紅酒的杯子,與金伊瑾一碰。

紅酒其實并不好喝,這種由葡萄發酵而來的酒,因為剔透的紫紅色深受西洋派的喜歡,之後逐漸成為上流聚會必備品。可在精美的包裝仍是無法掩飾其味道像是壞了的葡萄裏面在放些醋,可仍是有無數人趨之若鹜,因為他們品嘗的從來就不是紅酒,而是權利。

——Ending——

第 74 章 銜尾(上)

銜尾(上)

“你想怎麽談?”金伊瑾看着秦望舒手中的相機,她認得這個型號。她曾托人打聽過,在一家店鋪看到了卻因為昂貴的價格躊躇不前,等她湊夠了零花錢後已經被人買走了。“你有我的把柄沒錯,可我也有,這點上,我們是平等的。”

她直接撥開腦後的槍,直接彎下腰扯開金城的手,撿起那把女式□□。她在手裏轉了一下,熟悉的姿勢一看便是平時沒少摸,随後反手一扔,丢給了秦望舒。

“金家是商賈,在商言商,這筆買賣我夠格了,但秦作家卻是在濫竽充數,實在有失信譽。”她裙擺上沾了血,淡雅的藍色被泥漬和血色嚯嚯得不成樣,她卻很閑适。只是拎着看了幾眼,便十分淡然地走到了幹淨的地方。

“你想怎麽樣?”

金伊瑾一聽,有門道。立即露出一個标準外交式笑容,明媚端莊,挑不出任何錯誤。“賠錢。我手上還沒做過賠本的生意,秦作家失了信譽,自然得賠錢。”

秦望舒笑了一下,道:“想得挺美。”

她鑽過包圍的下屬,沒有一人阻攔,因為這本就是一場花架子的戲。她走到了秦老爺子面前,慢慢蹲下,直到兩人齊平才道:“她不值得你傷心。”

秦奶奶死了,死得很突然。她諸多計劃還沒來得用上便突然中斷,省事,但這種感覺并不好受。像是一個拳頭,用盡全力卻打在了棉花上,棉花四處飛散,她只得憋屈的善後。

“我母親死得很早,但我記事也很早。上一代的恩怨其實與我無關,可她生了我,到底是給了我一條命,我得還。”

她伸出手,蓋住了秦奶奶睜着的眼睛。面前這個男人是她的外公,如果沒有這些悲劇的發生,或許她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她現在腦袋空空,平時的詞藻在這一刻竟堆砌不出任何畫面。

她覺得她大抵還真是冷血,應當是遺傳。

“家中事,母親不曾與我說過,可能人骨子裏趨利避害的天性起了警示作用。她在生小畜生前——”她揉了揉額頭,換了一個說法繼續道:“也就是我妹妹,那個野種。良心發現了,所以她說了你們。”

秦老爺子擡起頭,混黃的眼裏一片通紅,縱使是黝黑的臉上也仍是有着清晰的淚痕。人的眼睛構造其實很簡單,并不包含任何情感,所以人的眼睛其實也傳遞不了多少感情。所謂悲痛,是大腦傳遞的一個命令,調動全身進行演繹配合,于是給外人傳達了一個信號——悲痛。

“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至少應該比躺在你懷裏和我母親要好。你們一家縱使做了什麽錯事,卻也養育了她,生恩和養恩本就是一個很可笑的說法,只能束縛有良心的人。她不是——”她指了指秦奶奶,面上很是平靜,仿佛是一個不相關的陌生人。“她念着那些可笑的仇恨,整日裏給我那愚蠢的母親灌輸不好的念頭,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母親跑了就能回來接她去城裏享福,她們暢想過許多,但都沒有你,在她們眼裏,你是萬惡之源。”

她勾起一點笑容,不帶一絲情感,只是因為時候到了。

“所以我母親被男人騙了,很正常,但凡她聰明一點,就應該知道這個家真正對她好的、養活她的是誰,而不是偏聽偏信。家裏享了多少福,日後就加倍用苦來還,母親死的時候,仍是沒有悔意,她依舊在說你的不好。她讓我帶她的母親離開,讓我養小野種,安排好了所有人,唯獨漏了我和你。你覺得秦蘇眼熟,像母親,因為她就是小野種。你懷裏的、付出了真感情的人,什麽都知道,但她沒有說,因為她恨你。”

“她知道你對他好,所以傷人的勇氣總是對着最親的人,她是,我母親也是。”她站起身,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道:“我不是第一次來秦家村,之前我找過她幫忙,她同意了,但條件是讓我殺了為她父母報仇。現在她死了,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居高臨下的俯視讓她只能看到秦老爺子花白中泛黃的頭發,他其實年紀也很大了,換做任何一個普通家庭,都該是頤養天年、兒孫滿堂的時候,可偏生他家就是造孽多。

她覺得話盡于此,轉身就要走。突然被秦老爺子叫住:“她是你奶奶!”

她忍不住又笑起來,迎着暖意融融的春光,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來。“我沒得選。”

“可你選擇了姓秦!”

她看着金伊瑾,她沐浴在陽光下,整個人縱使狼狽也被照得發光。有些人是向陽而生的,但有些人只會被陽光燙傷,她或許曾經有當玫瑰的機會,但她拒絕了,于是跌落塵埃,她仍是開出了一朵花,不珍貴,但頑強。

“不過是兩害取輕罷了。”她低了下頭,又很快地擡起。走到夏波面前道:“我覺得夏這個姓不錯,朝氣又鮮活,夏軍官以為呢?”

夏波微愣,随即升起一絲不真實的狂喜。這點狂喜讓他忽略了場合,也忽略了面前的人,滿心歡喜裏帶了些害羞,他別過頭,薄薄的耳廓通紅,肉肉的耳垂更像是打翻了胭脂。

“你——”

“嘭——”

槍聲打斷了未完的話,她看着他倒了下去,然後彎下腰,拿走了他手裏搶來的那把女式□□。這把女式□□和她手中的款式一樣,只是槍柄上雕刻的花有所不同,一朵玫瑰,一朵百合。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神父沒騙她,原來殺人和摘花,是真的沒區別。

夏波其實醒了很久,但他始終不敢睜開眼。秦望舒刻意壓低的嗓音就在耳邊,一字一句地傳過來,另外一個是更柔和女性化一些的是秦蘇。鼻尖的消毒水味道萦繞不止,他在醫院,肩膀的疼痛已經昭示了什麽。

假的,都是假的。

他動了動眼珠,仍是沒有掀開眼皮。

“醒了就別裝,磨磨唧唧,真不是個男人。”

被揭穿了的夏波臉一紅,他努力眨了眨眼,裝作朦胧剛醒的模樣,就對上了一臉不耐煩的金伊瑾。他張開的嘴一愣,滿肚子打好的腹稿都在看見對方手中被削得不成樣的蘋果,化為了久久的無言。

金伊瑾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暗自惱怒,當即刀子往床邊的櫃子一拍,冷笑道:“愛吃不吃拉倒,我還不稀得伺候。”

她賭氣般把蘋果壞秦望舒懷裏一塞,整個人飛快地跑了出去,一雙高跟鞋被她踩得擲地有聲。轉眼,房間內就剩下三個人,秦望舒無奈笑笑,解釋道:“她早就想跑了,正好你送了個借口。”

她收起書,交給身邊的秦蘇,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去外面玩會兒,我有些事要辦。”

秦蘇站起身,身後的椅子發出刺耳的噪音,她走到病床面前,朝夏波鞠了個躬。她和在秦家村時已經有了很大不同,額前厚厚的簾蓋兒被夾子別起來,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眉頗具英氣,下面是一雙和秦望舒一模一樣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并沒有向下的嘴角,尖俏的下巴,都因為少女适好的年華充滿了洋溢的青春。或許是受姐姐的影響,她沒有穿上小洋裝,反而是頗為中性的打扮,讓人恍惚間像是看見了年輕的秦望舒。

她沒說話,瞧了眼秦望舒,在對方示意下後,也離開了病房。随着大門咯噔一聲關上,秦望舒把屁股下的椅子往病床邊拉近了些,道:“有什麽想問的?”

夏波想了一會兒,道:“有水嗎?”

她拿起一早就準備好的杯子遞過去,水倒得太早已經涼透,壺裏不是沒有熱水,但沒必要。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沒有動一下手,直到對方掙紮着起來,拿過杯子,她才松了手。

有了水的滋潤,他喉嚨舒服不少,但因為剛剛起身,導致他肩膀的傷口又崩裂,現在紗布又滲了血,紅色一點點蔓延開,像是雪地裏綻開的紅花。

他喝完後,并未放下杯子,而是捧在手裏。他想問得很多,可到頭來似乎又什麽都清楚了,過了許久後,他道:“我沒想過換盟友。”

“我知道。”秦望舒回答得很快,她手裏還有個格外磕碜的蘋果,是金伊瑾的傑作。她拿在手裏看了看,雙手握住,直接啪地一聲掰開,在他震驚的目光裏,遞了一半過去。“你沒告訴他我的名字,但他照樣認出了我,所以才會讓我當他的女兒。”

“包括女兒的事也是我主動暴露的,我想殺人,但又不希望動刀的是自己,所以我在賭金城,然後我贏了。”她看着他遲遲不接過,抓住他一只手張開,半個蘋果直接塞到掌中心,不容拒絕。

“他其實是想殺金伊瑾的,但他舍不得。”她咬着蘋果,兩頰吃得鼓鼓的,像是臉上多了些軟肉,帶了些含糊的聲音朦胧了平時的界限感,此時看上去竟有些親切。“按照計劃,銅牛是要奏樂的,但出了一些岔子,所以我得讓它響。不管裏面關着是誰,它都要響,這是一個信號,只是我沒想到會是山神。”

“也不難理解,秦家村會有吃人的山神其實就說明了一切,人本身就是善變的,是我把他想得太好了。”或許是塞了牙,她啃蘋果的動作一頓,轉過了身,過了一會兒才回來繼續道:“但我與他的合作裏面,本身就不包含山神,他做什麽我無權幹涉,說到底還是我過界了,扯平,畢竟我從來沒信過他。”

這番話聽得夏波又是一陣無言,他張了張嘴,好奇道:“你有信的人嗎?”

“有啊。”她依舊回答得很快,聽不出真假道:“張雪,你勉強算一個。”

她說這話時,他肩膀上的傷還在疼,他想起這傷口的由來,氣過頭竟也平靜下來道:“都這個時候了,能坦誠一點嗎?”

她一愣,放下了蘋果。原本放松的坐姿也正襟危坐起來。“如果我不信你,你根本沒有機會躺在醫院。”

“我的身手不差,體力雖然因為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比不上你,但我訓練過。那個時候,我不對你開槍,就是金伊瑾動手了,活人總是比不得死人要能守秘密,但不知情可以。”

她下結論道:“我是在救你,夏軍官。”

她的神色太過正經,夏波一時間不知道是真有其事,還是她黑白颠倒的本領又強了。他想了一會兒,想不通索性放棄。他仰着頭,看着潔白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才道:“金伊瑾是你妹妹?”

“對。”她不等夏波再問,便全盤托出道:“我答應了母親的請求,所以我總要完成。金伊瑾和我身上都有那個男人的血脈,有些東西在骨子裏就是一脈傳承,我只是告訴了她,金老爺是金城毒死的後,她順着我的線查下去,發現了金城這些年在金家做的手腳,于是主動找到我合作。她幫我把蔡明和金城勾引上秦家村,作為交換,我幫她殺了金城,畢竟金小姐是個‘孝女’。”

她笑了一下。他順着看過去,并未發現她有任何嘲諷或是鄙夷之情,就連剛剛的話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語氣,就好像她真的是在誇贊金伊瑾是一個“孝女”。

他覺得不舒服,卻又覺得放在她身上似乎又很合理,于是狠狠咬了一口已經泛黃的蘋果,跟着咯吱咯吱地啃了起來。蘋果是好蘋果,綿紗質地甜得很,卻又不會太過軟,咬在嘴裏又是脆的,就是削蘋果的人不太行。

“可你沒殺金城,是她殺的。”

他對金伊瑾的印象并不多,只在腦海中有一個長相漂亮的标簽而已,如今親手被對方撕下,他除了不真實外,只剩下荒唐。就像是他現在在醫院,面對打了一槍自己的秦望舒,還能心平氣和地聊天,也是荒唐。

“我挾持她的時候,就偷偷在給她傳遞消息,就像是金城和你交易一樣。她對金城是有感情的,但年輕人的愛恨來得快,去得也快,如火如荼,往後餘生全部都是後悔。”她露齒一笑,态度十分惡劣,完全颠覆了那個在秦家村中的她。“她嘴上說着不信,但其實信了,不然你以為那把匕首哪來的?她帶來的。”

他咽下嘴裏的蘋果,覺得她說得還是有點不對。她們确實都是金城的女兒,但還是有區別的,可能她沒發現,也可能發現了并不放在心上。他狠狠地又咬下一大口,仿佛吃的不是蘋果,而是某個人的肉。

“秦奶奶死了,你不傷心嗎?”

第 73 章 必然(下)

必然(下)

秦望舒啧啧了幾聲道:“聽起來,好像是這麽回事。”

她思索了一會兒,遲疑道:“我記得金會長,似乎外面是有人的吧?”

金城轉了一下槍,機械碰撞聲響起。槍柄上的玫瑰花在金屬的冷光下,淩厲得像是刀子,每一下似乎都要割破人手。他不避諱道:“是有這麽回事,我雖然是入贅金家不錯,也恰好姓金,但男人嘛,總是要些面子和想傳宗接代的。我夫人身子不大好,只生了依瑾這麽一個女兒,偌大的金家沒個男兒在,我怕撐不起來。”

秦望舒恍然大悟道:“金會長這是覺得金小姐不能繼承衣缽?”

他毫不猶豫道:“确實,依瑾性子天真了些。”

秦望舒又是一陣笑,揭穿道:“我怎麽聽說是金會長不行,生不出兒子呢?”

金城手上的動作一頓,沉下來的面色黑的吓人。沒有男人受得了自己男性尊嚴被懷疑,眼見金城就要發怒,卻只聽見一聲讪笑道:“秦作家真是耳目領命,連我這點隐秘都知道。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家醜,金老爺只得了我夫人這麽一個女兒,自然是寶貝萬分,就連挑入贅的女婿都是要找了又找,若不是我年輕時模樣生得好,只怕我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呢!”

他直面了那些都算是不堪的往事,面上也沒什麽不悅,似乎已經開看。“夫人對我大恩大德,我自是感激,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敢忘,依瑾長大些後,我是起了其他心思。我只是找那些女人借個肚子,生了孩子依舊會帶回來給夫人養,讓他日後尊母護姐,可好些時日過去,那些人肚子總是不見動靜,我便去找了個大夫。到底是金老爺放在手心裏的寶貝,男人最懂男人那點心思,這不為了以絕後患,直接給我下了點藥,若是早些時候還有得治,時日久了也只能咬牙認下了。”

“依瑾是個好女兒,模樣好,性子也好,又有學識,加上我金家做靠山,嫁誰不是嫁?說起來這事和她真沒關系,但人就是這樣肮髒的東西,難免遷怒。我想着啊,我這般好的女兒,要是當着他的面嫁過去給人做小,那人一定要比金家權勢大,這樣他才沒法壓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依瑾受磋磨——”

金城說着,笑出了聲,面上的愉悅不似作假,是真這麽想,也是真心歡喜。“他會不會後悔?”

秦望舒轉了下掌心的匕首,捏久了難免冒汗。匕首的冷光比槍要亮得多,光是一動,開了刃的面鋒利的像是要割開這春光,反在眼睛裏一陣刺眼。

“金會長,金小姐是你女兒,你也就這一個女兒。”

金城聽了,反駁道:“我還有個大女兒。”

“她已經死了,墓地在教堂埋着,要是有機會下次我可以帶你去瞧瞧。”

金城不為所動道:“我還有秦作家這個女兒。”

這話說得高超,秦望舒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她若是應了,正中金城的意,若是不答,根本走不出秦家村,前前後後都是死局,愁得她幾乎要嘆氣。

“做小太虧。”她岔開話題道。

金城贊賞地看了秦望舒一眼,道:“虧本的買賣不做,所以你得殺了葉大帥。”

話說了一圈,又繞回了之前的問題。秦望舒啞然,她已經很多年沒體會過這種感受了,左右都不想答應,她幹脆閉上嘴,索性當個啞巴。

金城見她吃癟,面上又愉悅了幾分。于是好心建議道:“秦作家不妨放了匕首,一個外人威脅不到我,我要真想動手,秦作家也活不到現在。”

這點,秦望舒贊同地點了點頭,但手上的匕首又貼近了秦奶奶幾分。她笑道:“這外人不是威脅金會長的,是求個心安。”

她眯了下眼,突然笑得極為燦爛,向下的嘴角被拉得上揚,兩個小小的梨渦盛滿了春光,像是釀成一戶佳釀。“瞧,這不就是來救兵了?”

金城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蔡明圓潤的身影出現在院子前,身後跟着他那些下屬。他揚起眉,轉頭道:“他不是死了嗎?”

“命不該絕,又活了吧。”她睜着眼瞎扯道。

不過轉眼間,蔡明就到了跟前。他像是才看清屋內的情景,愣了幾秒,立馬彎下腰,讨好道:“金會長來了,這、這是?”

金城看也沒看他一眼,視線落在秦望舒身上道:“他是你的人?”

“對。”

蔡明不明所以,但金城的話卻是聽明白了,吓得身子壓得更低了道:“我和秦作家沒關系,怎麽可能是她、她的人呢?”

金城這才瞧了他兩眼,疑惑道:“他說不是你的人?”

秦望舒沒糾結,随意道:“那就不是吧,是葉大帥的人。”

蔡明一聽,汗都急了出來,也顧不得恭敬不恭敬,立馬擡起頭道:“我怎麽可能背叛會長呢,我是會長的人。”

他這話說得着實委屈了些,白胖的面皮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吓的,只看見黃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淌,沒一會兒身上的衣衫都濕了一層。

秦望舒瞧了有趣,架在秦奶奶手上的匕首松了些,到後來幹脆換了只手。尖銳的刀鋒抵在了蔡明下巴,斜面的刀刃因力道陷進了一些肉裏,有些刺痛,應該是破了皮,但他不敢動。

生怕秦望舒一個手抖,他這條小命就交代在這裏。本就粗短的脖子,拼了命地伸着,還得讨好地在臉上擠出一張笑臉,可那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那匕首,不敢喘粗氣道:“秦作家,您小心點,我命是小事,手酸是大事。”

她聽了忍俊不禁,往前靠了一步。下巴上的刀力道有所緩和,他還不待松一口氣,就瞧見秦望舒挑了下眉,他暗道一聲糟糕,就聽見對方說:“夏軍官是葉大帥的人,正好來認領下,是不是往後要一起工作的同事。”

“沒準以後,還是你上頭領導不是?”秦望舒突然湊近,她笑得很是親切,這一瞬間和金城的模樣重合了。都是千年的狐貍,都在和他演聊齋。

蔡明忍不住,咕咚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下一秒,下巴上的刺痛又尖銳了起來。他看不見,只能瞧着到刀柄處一些,似乎有些紅——這個認知讓他有些頭暈,險些站不住,又被人按在肩膀上穩住。

他還沒轉頭,就聽見夏波道:“蔡大人,這是嫌命長了?”

夏波身形高大,要湊到蔡明耳邊,只能彎下腰配合。這前有狼,後有虎的,蔡明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滿是愁苦道:“兩位大人,真是折煞小人我了。”

他剛動,秦望舒的匕首就進了一小存,這會兒是實打實的割破了皮肉,深埋在其中的神經一下子被喚醒,他清楚地感覺到血液在外流。

又是一滴汗,滑過額頭,沒入眼睛裏,酸澀的他想眨眼,但他不敢。身體緊繃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那些被忽略的細節,他睜大了眼,剛要說話時就聽見“嘭——”的一聲槍聲。

鑽心的痛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遠比下巴那點傷口來得猛烈,鋪天蓋地的讓他忍不住弓起身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金城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夏波用槍抵着腦袋。他擡起手,示意那些下屬不要輕舉妄動,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蔡明,笑容親切道:“夏軍官,這是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自保而已。”

金城聽了,又瞧了眼秦望舒,問道:“這是兩人商量出來殺我的計謀?有些粗糙。”

秦望舒的匕首又架回了秦奶奶脖子上,地上的蔡明還在掙紮,血順着傷口流出來,又浸濕了灰藍的衣袍,血腥味在屋子裏蔓延開,像是盛開的玫瑰花。夏波那一槍,打穿了他的胃部,胃液會腐蝕傷口,他根本不可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她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嘴:“是挺粗糙的,夏軍官下次應該事先和我商量商量,免得金會長看笑話。”

蔡明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了金城的褲腿。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聲,用了莫大的力氣才道:“金、金伊瑾、沒死——”

說完,便歪了腦袋倒下去,徹底沒了氣。金城有些詫異,想了一會兒,突然笑道:“我這女兒又活了?”

“誰知道呢?”秦望舒應了一聲,她抓着秦奶奶站起身,提議道:“金會長,我和夏軍官打算離開,不知道能行個方便嗎?”

金城見她神色不似玩笑,慢慢也跟着正經道:“山下都是我的人,你怎麽離開?就算是你們現在殺了我,我這些手下,也會讓你們陪葬。”

“子彈打不到我,我有個人質。”她笑着拍了拍身前的秦奶奶,一瞬間,金城白毛四起。

久違的,他感覺到了一種興奮與刺激,就像是當年他給金老爺下藥時。人倫的背德讓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暢快,像是多年心上積壓的石塊,終于移除,每一次的呼吸都帶着自由與權利的芬芳。他慢慢站起身,手上的槍順勢抵在了夏波的腰腹上。

“秦作家是不會死,但夏軍官呢?”他沒看夏波,這場博弈自始至終都是他和秦望舒。“秦作家當真狠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秦作家還是年輕,人心難測,人性易測。”他等了一會兒,腦袋上的槍仍是抵地緊緊的,絲毫沒有放松的跡象,他有些贊嘆道:“蔡明是誰的人?”

“葉大帥的,但金會長生性多疑,所以我們便替你解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挺着的肚子往裏縮了縮,見夏波遲遲不動手,又道:“看樣子夏軍官和秦作家也不是一邊的。”

她瞥了眼夏波,對方神色沉沉,尤其是如漆點的眼睛,更是明暗交織,只怕是內心掙紮得厲害。她笑了一聲,大方承認道:“半路出家碰上的,狐朋狗友罷了。”

她正想說什麽時,突然瞳孔微張,一轉頭就見一個人如入林地歸鳥飛奔而來。“父親——”

她瞬間松開秦奶奶,手腳極其靈活地鑽過人群,死死抓住了來人的頭發,笑道:“真是說什麽來什麽,金小姐,好久不見?”

金伊瑾剛要動,就感覺到脖子上的匕首壓進了一些肉裏,光潔的刀面折射的光落在眼睛裏,刺得她下意識閉上。她委屈道:“父親——”

她似乎沒有認清局勢,等再睜眼時,才看清這一切。她比之前更狼狽了一些,腳上的鞋子也不知道落到了哪兒,白色的蕾絲襪子上全是泥巴。像是感覺到黏膩,她局促的動了動腳趾,視線下移,才看見躺在血泊中的蔡明。

她面上浮現起驚恐,剛要張嘴尖叫,又被脖子上的匕首無聲地威脅了,吓得死死捂住了嘴。可一雙含情的眼眸,又開始一顆顆地滴淚。

“看來我也是命不該絕,”秦望舒毫不憐惜地扒下她的手,反手折在背後。“金會長沒必要悄悄和夏軍官做交易了,夏軍官不妨換個合作對象,我覺得我贏面更大一些。”

金城被戳穿了也沒羞愧,他只是眯起眼睛看着金伊瑾,沒有慈父的模樣,完全是審視,好一會兒才道:“你沒死?”

金伊瑾大悲,哽咽地說不出話。

金城見她這模樣,有些煩躁道:“哭,就知道哭,活該撐不起金家。”

他又對秦望舒道:“她威脅不到我,秦作家應該擔心自己。”

她截人一事做得過于魯莽,整個人完全暴露在槍下。她雖有金伊瑾做人質,卻也不過是回到了最初,互相牽制的死局罷了。她低頭不語,半晌才道:“談談?”

“怎麽談?”

“人質交換?”

金城好笑道:“怎麽交換?”

“金小姐換一把槍。”她笑了下,迎着光的臉像是融在其中,看不真切。“金會長,不虧的。”

金城怎麽也沒料到是這樣的要求,他難得愣了會兒,漫天要價道:“虧,一個女兒而已,死了還有秦作家。”

秦望舒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剛轉過頭就看見幾只黑漆漆的槍杆對着她,這些下屬把不大的屋子這裏堵了個嚴實。她撇清關系道:“金小姐,你別聽金會長亂說,就想不開在我匕首上抹了脖子。這世道太艱難了,你命好投胎到金家,這麽多年來大富大貴,也只是有個人渣爹而已,我們做筆交易怎麽樣?”

“你殺了你爹,我以教堂的名義保你掌握金家,順帶再給你找個好夫婿?”

金伊瑾吓得直搖頭,那架勢讓秦望舒不得不松了些匕首,生怕對方一不小心真自殺了。金城見她這樣,冷笑一聲道:“沒用的東西。”

秦望舒難得附聲道:“确實沒用。”

“父親。”金伊瑾眼淚落得更兇了,秦望舒有些頭疼。她擰起眉頭道:“虧了。”

金城面上帶了些得意,勸誘道:“夏軍官棄暗投明還來得及。”

夏波顫了顫眼睫,面上有些意動,随後真松開了槍,但這次,他沒上繳。秦望舒不可置信道:“夏軍官,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他在做正确的選擇。”金城搶先回答道。他拿出另外一把槍,對準了金伊瑾道:“宏圖大業,容不得婦人之仁,秦作家回頭是岸。”

她真真切切地嘆了一口氣,很清晰,夏波不由得皺起眉。她松開了手,似要棄暗投明,卻反手對着金伊瑾就是一推。金城勾在扳機上的手下意識用力,又生生止住,下一秒皮肉切開的聲音傳來。

他瞪大了眼,看着撲倒在面前的金伊瑾,一把匕首完全沒入他身體,握着它的人正是自己之前還嫌棄萬分的女兒。他剛想說話,卻是鋪天蓋地的咳嗽,緊接着咔嚓咔嚓的聲音響起,他順勢望去,竟是秦望舒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個相機,正對着他拍個不停。

“秦望舒!”金伊瑾站起身,面上哪還有剛才的柔弱無依。

秦望舒手上動作一頓,對着金伊瑾正臉又拍了幾張道:“金小姐殺人,得留個證據,免得日後抵賴。”

美人薄怒,別有一番風情。她笑出了聲,絲毫不懼道:“金會長還是嘴硬,一條狗養了十多年都和親人一樣難割舍,更別說是女兒了。要是我,就開槍了。”

“我知道你。”金城突然插道。刀子造成的傷口不比子彈,更別說層層肌肉和組織還擋着,或許也虧了滿腹的油脂。他癱坐在地上,看着那群紋絲不動的下屬,低低的笑出聲。

“秦望舒,我的大女兒。”他每笑一下,嘴裏的血就止不住地四溢,伴随着流逝的是生命力。他閉上了眼睛,有些累道:“我早就認出了你,只是沒想到我的二女兒,也是好本事。”

“你們骨子裏都流淌着我的血脈,真像啊!”他感慨道。整個人徹底靠在了條凳上,往日藏匿的歲月痕跡,都在這一刻顯現。“一個教堂,一個金家,榮登高位是我金城後人,跌落淤泥,是你們自己——我不虧!”

說着他又大笑起來,緊接着是一陣震天響的咳嗽。他費力地捂住嘴,平日裏聚光的眼神也黯淡了許多,像是即将要熄滅的火苗。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秦望舒突然道。她轉了一下手中的匕首,折射的冷光在臉上亂拍,建議道:“要我幫忙嗎,金小姐。”

“閉嘴!”金伊瑾眼眶有些紅,她死死盯着金城道:“騙子。”

“我有個禮物——”金城咧嘴笑了笑,牙齒上挂着血絲,像是吃人的妖怪。他話剛落音,用盡全身力氣舉起手中的槍,對着秦奶奶就是一按。

金伊瑾被槍聲震得身子顫了顫,僵硬的轉過脖子。這一片地面上已經看不見泥巴,滿是溫熱膩滑的血,順着她的襪子慢慢往上蔓延,她突然就開始反胃。

“嘔——”胃止不住地幹嘔,她忍不住彎下腰。

金城手中的槍掉在地上,金屬碰撞的聲音清脆、有質感。他看着面色淡然的秦望舒,很是欣慰道:“我以你為榮,望舒!”

人死如燈滅,就在一瞬間。金城死了,死得突然且幹脆,讓秦望舒生出一種做夢的荒唐感,秦老爺子的吼叫也響了起來,與秦奶奶不同,他是真心的。

三朵玫瑰被摘下,滿地的鮮花,大多數人看不到其中的浪漫,只會惋惜美好事物的終止,由此可見,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

秦望舒松開抓着匕首的手,刀尖向下,直直垂落,這點下墜力不夠它插入泥裏,只能被小小的彈起,像是垂死掙紮的魚,在奮力一跳後筋疲力竭。花瓣漫過了刀刃,色彩總能賦予人極大的想象力和情感,只可惜刀柄光禿禿的,并沒有花紋可以點綴。

她踩在花瓣上,厚實的鞋底在擡起那一瞬,粘連着不舍的花瓣。能欣賞浪漫的人,總是難免共沉淪,她不喜歡文人的情詩與風花雪月,她只喜歡數理化這樣機械又冷冰的字符和數字,每一個都有固定的含義,沒有所謂的文字游戲。

她站到金伊瑾面前,金城的死已經讓她毫無顧慮。她道:“差不多可以了,人死了就沒必要演了,這不是唱戲,一方開場,八方來看。”

“你舍不得下手,我可以代替,遲則生變,真是婦人之仁——壞事!”

或許是金伊瑾許久沒有動靜,她軟了一些口氣道:“要真舍不得,就把屍體——”

她的話被金伊瑾打斷,毫無防備下,她被推得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就算金城死有餘辜,可她是你的外婆。”

她看着面前這張秀美的臉,同樣一位父親,兩人的模樣偏生沒有一點相似。或許有,她目光又落在了那被刮得幹淨的眉毛上,濃重的眉筆勾勒出了漂亮的柳葉眉,彎彎的,像是一把刀。

“你怎麽能這麽冷血、又無動于衷?”

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輕佻地撚起對方的一縷頭發,湊在鼻尖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玫瑰花味,這是她們一早就密謀好的信號,同樣的滿手鮮血,對方卻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上。

“你記錯了,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更沒有外婆。”她擡着眼,兩人目光交錯,陰影下是陽光照不到的裂隙,鬼魅叢生。“金小姐有本事可以殺了我。”

她話剛落音,背脊就被幾支冰冷的槍管抵住。

金伊瑾神色冰冷道:“你真以為我不敢?”

秦望舒翹了翹嘴角,吹了一聲口哨。“談談?”

夏波的槍不知何時,指在了金伊瑾腦後。她笑彎了眼,她從來都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就像她喜歡數學,喜歡任何不是零的數字在籌碼增加過程中變大的滿足感,所以這是一場屠殺,她蓄謀已久。

第 72 章 必然(上)

必然(上)

蔡明還在一團混沌中,人上了年紀總是吃不香睡不好。

他雖體型圓潤,卻一頓飯吃不下太多,總是胃裏泛膩覺得惡心,走多了路又心髒跳得極快,感覺喘不上氣,到了夜裏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點倦意,東方也已經吐白,沒睡上多久雞就打鳴,街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鬧哄哄的,他只覺得煩躁。

他許久沒睡得這麽好了,若不是一直有人在推他——

這個認知讓他遲緩的大腦愣了一下,像是解凍的春天,自那一縷春光洩下,萬物就開始運轉。一個聲音漸漸傳入耳中,有些焦急,配合着一只手在他臉上毫不留情地亂拍,他有種被打耳光的惱怒。

粘連的眼皮猛地睜開,過于耀眼的眼光讓他短暫性失明了一小會兒,才漸漸聚焦。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向整齊精致的卷發已經亂糟糟地披散在身後,本該是髒兮兮的臉上卻意外的白淨,身上的小洋裝一半都沾了泥,許是清理過,所以泥漬擴散在衣服上格外的均勻,像是刷出的顏料。

“伯父,你終于醒了。”她見他有了反應,本還勉強維持的冷靜瞬間被打破,眼圈當即就紅了。抿了抿嘴,倔強的不讓淚掉下來,可到底是心有委屈,那淚珠就像是斷了線珠子,止不住往外冒。

蔡明還有點懵,換作是誰看見早就應該死了的大侄女在三天後突然冒出來,換誰都覺得驚悚,得虧現在是青天白日下,孤魂野鬼不敢造次。

他摸了下悶痛的後腦勺,他這一覺睡得很是香甜,但醒來時的頭痛也不曾作假。他皺起了豆兒樣的眼,在金伊瑾的攙扶下努力站起身。

他們現在在一座破舊的屋子邊,旁邊是屋檐下堆得整整齊齊的柴火,不知是不是昨夜刮了大風,亂了一些散在地上。他記得,昨天他被秦老爺子關進了柴房,就是這間屋子,沒有人送水送吃的,他挺不住便睡了,可一覺醒來怎麽就到外面了?

“伯父——”金伊瑾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他轉頭見侄女還哭着,伸手拍了拍她,說不出安慰的話,也着實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趁機在地上掃了一眼,有影子。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幹涸的嗓子被小小的滋潤一下,他張了張嘴,聲音喑啞得可怕。“怎麽回事?”

不問還好,這一問金伊瑾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花花往外掉,看得蔡明好一陣心疼。

這要是水,該多好!

“我那天晚上掉下去後,摔在樹上撞到了腦袋,暈過去了,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黑漆漆的地方,我怎麽叫喊都沒人理會,等不知過了多久後,有人來送水送吃的,太黑了我看不清,只覺得是個高壯的男子,後來發現自己是被鎖地窖裏了。”

她撚起了一點幹淨的袖子,點了點眼睛周圍。她面容秀美,不同于張雪的菟絲花,也不似秦望舒那般清苦,細細的柳葉眉下是一雙含煙似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格外挺直,在鼻尖處又有些圓潤,嫣紅的唇似花瓣,怎麽看都是大戶人家精心嬌養出來的花。

“我本來以為會被關到死,沒想到伯父竟也被送進來了。說起來也是那人大意,我這幾日裝乖騙得他放松了警惕,這地窖除去開始幾次後就不曾上鎖,我暗中記下了位置,又每次在他來後躲在一旁聽腳步聲,确定了這裏無人,這才一舉逃出來。”

她是受過西式教育的先進派,蔡明記得以往在金家見她時的模樣,衣衫整齊,妝容精致,往那一站整個人都在發光。他其實對女子有些偏見,大抵是接觸的人都難以讓他高看一眼,可他知道這個大侄女,确實是個有主見的。

他想了一番她的話,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待要細問時又頭疼得厲害。來回幾次,他想放棄,但心裏始終有些不安。他道:“地窖在哪?”

“就在這。”金伊瑾指着那堆散亂在地上的柴,蹲下身撿空了一小片地。

蔡明這才發現,黑泥巴上有一塊很細很細的分界線,他伸手摳了些泥,便看見框住泥巴的薄鐵片。他又挖了一點,待到鐵片已經露出小半後,他抓着用力翻起來,果然是個地窖。

他俯下身子探着腦袋瞧了一圈,地窖太深,只能看清周邊有光的一圈,往裏了就伸手不見五指。他心下有了計較,這大侄女确實沒騙人。

他站起身,把地窖蓋上,又重新挖了些泥蓋住鐵片,規規矩矩地把柴火撿好堆在上面,努力恢複成原樣。等到都做完時,剛直起身就覺得頭暈目眩,眼見人站不住要坐倒就人立馬扶住。

他湧起淡淡的欣慰,盡管眼前一片漆黑,但仍是舔着嘴皮子道:“有吃的嗎?”

“有。”

他聽見一點細碎的聲音,緊接着一個不知名的東西抵在了他嘴邊。他張嘴吞了進去,苦澀的滋味立刻蔓延開,他下意識要吐了,又想到這是吃的,含在嘴裏不上不下的,卻沒想到口中的東西直接化了,順着喉嚨咽下去,竟有了幾分醇香。

本發黑的視線也漸漸清明,他對上金伊瑾關切的眼神,那雙眼睛剛剛浸過淚水,此時黑白分明,幹淨極了。他罕見地生出幾分心虛,別開臉道:“剛剛是什麽?”

“巧克力。”金伊瑾見他緩過來後,便松了手。她還踩着那雙高跟鞋,力的作用下讓她腰板站得格外挺直。“伯父應該是有些低血糖了,巧克力熱量和糖分夠,能快速補充人身體需要的。”

蔡明聽不懂這些話,胡亂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他還記得自己的處境,已經被耽誤了不少時間,他現在要更快地去人多的地方。這麽幾下間,他大致明白了一點,對他下手的應該不是秦老爺子,不然他最初就不會被關柴房,轉移他的人擺明了是暗地裏悄悄做得,連同金伊瑾的“死”。

他剛走兩步,衣袍就被人揪住了。他轉頭,金伊瑾面含委屈地站在晨光下,秀淨的面容少了以往的神色飛揚,又是一番動人姿态。

“伯父,你要去哪兒?”

蔡明得承認,大侄女模樣确實生得好,不像她那死鬼的爹,是金家小姐一貫的模樣,送給葉大帥做姨太太是有些可惜了。按照以往,他既看僧面又看佛面的模樣,怎麽也得點頭哈腰地賠笑,說是伯父倒不如說金家半個奴仆,不過是名頭好聽些,可現在——

他淡淡拂開了她的手,有些不耐道:“找夏軍官彙合。”

是的,找夏軍官彙合。他面上是金城的人,實際上已經被葉大帥收買了,要說隊伍裏誰最安全,當然是同陣營的夏波。

金伊瑾察覺到了他态度上的不對勁,不敢再多嘴,可她到底是嬌養出來的大小姐,不懂收斂二字怎麽寫,熱了冷了自然都是擺在面上。她揪着衣裙,縱使渾身狼狽,可通身的氣派和頗好的皮囊讓她看起來又是一種滋味。

“我先前聽到有動靜——”

蔡明本擡腳就想走,聽到她的話後又忍住了。

他帶着任務過來,見金伊瑾在第一天晚上意外身亡不知有多歡喜,多年的感情哪怕是養條狗都舍不得,更別說叫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大侄女,能不自己動手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可偏生老天眷顧,她沒死,又救了他,他雖不是什麽好人,卻也沒畜生到當場就恩将仇報。

他告訴自己,不急這一時,再等等。人在這兒,有的是機會。于是他翹了下眉毛,示意金伊瑾接着說。

金伊瑾哪受過這番氣,一時間料子擴挺的衣裙都要被她揪爛,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躲在地窖裏沒敢出來,等人離開後,我才漏了絲縫,也可能是看錯了,竟然看見了父親的人手——”

蔡明心髒一跳,原本挺直的腰杆瞬間就彎了下來,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谄媚,語氣親切道:“大侄女,你确定沒看錯?”

金伊瑾皺着眉想了想,搖頭道:“他們都有槍,我不會看錯的。”

蔡明眼皮子跳了跳,立馬退到她身邊,滿是笑容道:“這幾日大夥都是忙裏忙外地找你,擔心你安危,如今你安然無恙,就和伯父一同回去報個平安?”

金伊瑾面上有些意動,但糾結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她咬着唇瓣,白與紅鮮明的對比,一時間竟然人移不開眼。她從寬大的衣裙裏摸出一把槍,精致的女士□□在陽光下栩栩如生,尤其是槍柄上那朵百合花,漂亮得有些奢靡了。

蔡明睜大了眼,可惜眼皮子受限也不過是讓縫開了些,與平常并無多大區別。他伸出手,剛想碰又收了回來,耐住激動道:“哪來的?”

“我帶來的。”她沒多說,只是把槍遞給蔡明道:“伯父拿着槍先去彙合,如果真是父親帶人來了,再回來找我也不遲。”

她指了指手上的表道:“我記着時間,那人應該是要來了。我在的話還能掩飾一二,伯父先去。”

蔡明看着手裏的槍,慢慢合攏手指。他看着眼前這個似乎過分天真的大侄女,沉了心思試探道:“你有槍,怎麽還會被關?”

“我害怕。”她低下頭,為了躲避蔡明的視線,直接蹲下身移開柴。“老師教我人生而平等,生來皆有權利,我、我不能殺人。”

蔡明聽了不覺稀奇,看着她露出的背後,緩緩舉起了槍。她的身影忙忙碌碌,像是他以前突來觀察螞蟻的興致,脆弱、可憐、又平庸。他猛地起了一些憐惜,豆兒眼中陰晴交織,最終在她轉身過來那一刻,放了手。

她掀起了地窖,一雙腿已經探了進去,坐在上面有些不安道:“伯父要記得待會來找我。”

蔡明點了點頭,那絲憐惜化成了憐憫,那是不曾有過的體會。高高在上,猶如神祇般,他一垂眼,就能看到芸芸衆生,信徒的喜怒哀樂皆有他掌控。

“好。”他應了一聲,又覺得有些冷漠,補充道:“我找到你父親後,來救你。”

蔡明見她跳下去後,拉起地門就要蓋上,又被金伊瑾伸手擋住,她半張臉掩在其中,小小的,可憐又可愛。她仍是不放心,仔細叮囑道:“伯父待會幫我把柴火蓋上去吧,我怕那人發現。”

蔡明點了下頭,這不難,尤其是他有了槍後,更不是大事。金伊瑾笑了一下,她和西洋派的女性還是有些不同。金家是傳統的,縱使解放天性後,她仍是習慣笑不露齒。

似乎是得到了保證,她安心的鑽了進去,直到地窖裏最後一絲縫隙被掩上。在黑暗中,聽覺和嗅覺都被放大,她聽見木柴滾在地上的咕嚕聲,也聽見了相互碰撞的聲音,最後都歸為沉重的腳步聲。

蔡明體胖,又缺乏鍛煉,腳步虛浮中又帶上了沉悶,十分好辨認。她安安靜靜地藏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又再次響起,每一下都很重。來的人在上面轉了一圈,尤其是地門在的地方,沒幾秒後漸漸遠去。

她摩挲到了手腕上的表,在極為安靜的地方也聽不到任何響聲,在一開始,它就是壞的。她小心地站起身,變戲法般從裙子裏又摸出一個手電筒,同樣精致小巧。

“啪——”的一聲打開,勉強算是寬敞的地窖瞬間有了光,她不适應的眯了眯眼,找到木梯後把手電筒咬在嘴裏。用力頂了幾下,上面壓着的木柴亂滾,最後一下被她狠狠撞開。

她架好梯子,拿下手電筒,小小的喘了一會兒,才扔到地窖深處道:“乖乖待着,我過會兒回來。”

地窖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看身形似乎是一個人,可惜手電筒轉過了。她踩着梯子,一步步走了出去,不高不低的高跟鞋踩得很穩,根本沒有第一晚的走不穩。待她出來後,她随意蓋上了地門,也沒理那堆又散亂在地上的木柴,反而是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這才從柴房背後離開。

泥巴地裏的聲音像是隐匿了,高跟鞋走過的地方平平整整,只有一個狼狽且搖曳的身影逐漸遠去。

秦望舒躲在床底下,她抽出別在腰後的匕首。她帶的東西不多不少,都包裹在衣物中,除去被金城繳去的槍、鐵絲和藥外,行李箱中還有把匕首,是她最後殊死一搏的勇氣。

屋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是夏波。

他在确定秦望舒逃跑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金城。他雖然手上一把槍也沒有,但制服金城的概率不小,可他不敢賭,畢竟人再快也快不過子彈。他要想毫發無傷地搶回一把槍,改變整個局面,只有一種可能——殺了金城。

這是他最早也是一直堅持到現在才破滅的打算,如果秦望舒在,他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縱使滿嘴謊話,可仍是一個可靠的盟友,她會幫他善後。可就算是到現在,他也總覺得,他沒有被抛棄。

“怎麽就夏軍官一個人?秦作家呢?”

他眯起眼,看着面前舉着槍的金城。面色沉沉,不是裝的。“跑了,我在門口等她換衣服,沒想到她跳窗逃跑了,周圍已經找了一遍,不知道人在哪。”

金城挑了下眉,沒說信與不信,只是撚着自己的小胡子短短的想了一下,便道:“夏軍官帶路吧。”

他手中的槍始終沒放下,招呼着唯一留下一個下屬,看着秦老爺子跟上。浩浩蕩蕩的部隊跟着前行,他轉頭看了下身後神色各異的村民,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聲。

秦老爺子的屋子在村中最好的地方,三面皆朝南,每當有太陽時,整個屋子都模樣在陽光下,有幾分鄉野的情趣。夏波走在最前頭,偶爾一回頭便看見槍杆的冷光被照得锃亮,他沒有輕舉妄動,所有的小心思似乎都在這春光下消逝。

他揚起一個笑容,俊美的皮囊很是能唬人。“金會長不怪我看管不利?”

他的聲音被拂面的風送到身後,金城聽了垂下眼,圓潤的臉上帶着長輩般和善的笑容道:“秦作家本就狡猾,意料之中。”

夏波心裏沉了沉,又道:“金會長既然猜到了,為什麽還要放走她?”

金城嘆了口氣,面上有些無奈,似乎在感慨夏波的不開竅,可他仍是十分有耐心道:“有些人是威脅不到的,得心甘情願。”

這話夏波難得沒反對,他不等夏波開口,又繼續道:“她應該還在屋子裏。能跑得哪裏去?不會跑的。”

他後面的話像是自問自答,又像是故意說給夏波聽得。夏波腳步一錯,又恢複了正常,他在來金城後,也想到了這點,只是不明白,她這麽做的理由。他們的槍已經交了出去,縱使她行李箱中還有另一把,也不過是傷敵八百,自毀一千,金城人手衆多,他要是有心,他們根本活不到這個時候。

而現在唯一看似能依仗的,也不過是金城的野心。可這份野心能堅持多久?他不看好,只覺得是籠中困獸,殊死掙紮。

“就這兒了。”他停在院子門口,聲音故意高了些。遠在身後的金城看穿了他的意圖,笑而不語。

與夏波相比,金城就好似來看風景的,一路走得不緊不慢。夏波等了一會兒,金城才到。院門打開,他指着敞開的窗戶道:“是這裏?”

不等夏波回答,又直徑走了過去,果然窗戶上是有抹泥,他刮在手指上搓了搓道:“夏軍官種過地嗎?”

“沒。”

“我想也是。”金城猜到了,他拍幹淨手中的泥,又摘了些雜草擦手道:“種地說起來講究,其實也簡單,松土,放種子澆水。後兩樣好辦,主要是這個土,緊了種子不容易冒芽,松了又吸不住水,很是磨人。昨天白日裏不曾下雨,晚上也是,哪來的泥巴沾鞋底?”

他看着夏波愕然的模樣,又是一笑。他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手裏被碾碎的雜草紛紛揚揚,像是撕碎的紙張,語重心長道:“夏軍官還是太年輕,該學的可不少。”

他率先踏進房門,也不客氣,當即就抽了一根條凳坐下,瞧了眼桌上空空的茶壺,瞧了眼下屬。那人十分機靈,立即鞠了個躬去竈房燒水,他看着站在一旁的秦老爺子笑道:“老人家年歲不小,真是受罪,快坐下歇歇,歇歇。”

下屬已經去燒水,秦老爺子被綁得結結實實,現下就他和夏波。這話對誰說得,不言而喻。夏波也十分自覺,秦老爺子看了看兩人,吃不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試探地坐下身,但凡金城面色有些不對,他就立馬起身,可等到他屁股坐實了,對方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樣。

“我們聊聊?”他伸出手,扯出秦老爺子嘴裏的布,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碾。又瞧了眼聚在門外的村民,提議道:“散了吧。”

村民面面相觑,躊躇之意十分明顯,就是沒一個人行動。秦老爺子眼皮一跳,看着金城逐漸沉下來的臉色,立馬道:“散了,杵在這兒沒活是吧?”

縱是金城當着衆人的面打死了三個人,一時的懼怕到底比不過日積月累的秦老爺子,他一發話,衆人紛紛散作鳥獸,有幾個人不死心的也不過是一步三回頭,看着秦老爺子越發青鐵的面色,也加快了腳步。

一夥子人,一下便幹幹淨淨,就連屋子裏的光線都亮堂了幾分。秦老爺子又看了眼一直沒吭聲的秦奶奶,想到之前秦望舒說的話,有些不是滋味,但到底是相伴過了幾十年的人,他聲音緩和了些道:“你先進屋去。”

秦奶奶認得清形式,這次沒觸黴頭,乖乖進了屋,就連帶上門的動作都是極清,生怕驚擾了金城不快。

“秦作家先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秦老爺子見金城說談談,似乎真就是談談,面上的警惕也松了些。他想起那些話,一時間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不知情的,真要說起來也不過是今日才真相大白,而那些随着他爺爺進棺材板的東西,真假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躊躇被金城看在眼裏,金城安慰道:“我只是好奇,所以才求證村長您的。”

“我不知道。”秦老爺子猶豫了幾番,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彌補,他沒有金城精明,但凡被對方發現其中的漏洞都後果不堪設想,還不如說實話。“秦作家那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金城不意外,又接着道:“我之前聽秦作家說,村子裏鬧鬼,是山神帶走了我女兒,老人家知道這回事嗎?”

秦老爺子打了一個寒顫,他慣是欺軟怕硬的。秦望舒先前對他客客氣氣,他便倚老賣老,如今來了個硬骨頭的金城,他不但沒啃下反而崩了牙,原本聽秦望舒的話以為這事算是揭過了,沒想到竟是又被提及,他一時間除了害怕竟想不到其他。

他腦中空白了一瞬,也可能是好一會兒,許久才找到自己聲音道:“我不知道,只是村子裏一代代傳下來的。”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半截身子已經邁入棺材的年紀,看着有些可憐。他看着不知被金城何時放在桌面上的槍,忍着牙齒不磕碰道:“村子裏世代供奉山神,山神保佑村子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再多的不清楚了。”

他說完就要低下頭,被冰冷的槍管擋住。他順着下巴上的槍,慢慢擡起,看着猶帶笑意的金城,密密的恐懼襲上心頭。還不等對方發問,大聲道:“你女兒、女兒是被山神抓走的,來那天都抓走了,他知道——他知道!”

他突然對上夏波,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睜大的眼裏滿是血絲,神色害怕又癫狂。金城點了點頭,手指勾在了扳機上,問道:“他說得對嗎?”

“應該是。”夏波知道金城問得是自己,這事騙不了人,他和秦望舒在村中打探得太過明顯,怎麽都繞不開秦老爺子這個知情人。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當晚是張雪看見了山神的手,害怕地推開了金小姐,晚上銅牛奏樂。秦老爺子說村中銅牛已有百年未曾奏樂了,我們是貴客,可第二天知道我們丢了人,便說山神盯上我們了。”

他看了眼秦老爺子,在對方驚懼的神色裏緩緩道:“老爺子當時說的是:‘人要活,得吃飯;山神要活,得吃人。’之後張雪,蔡明就接連失蹤,但我事先也打聽出山神似乎靠氣味辨人,村子裏應該有東西讓山神區別村子裏的人和外人,所以秦家村這麽久以來,才相安無事。”

他話說得九分真,一分假,算是深得秦望舒真傳。金城順着他和秦望舒的話想了想,沒發現漏洞,但一閃而過的靈光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可閉上眼睛細想時,卻怎麽都抓不住。

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板。這是秦望舒常有的動作,但她敲得每次都是中指骨節,可連帶着食指也會曲着,若不仔細看,根本辨不清是哪根手指,而現在,金城也一樣。

夏波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這個習慣倒也說不上少見,以往沒太在意,現在仔細想來卻覺得有些刻意。他知道一些人在思考問題時難免會有些小動作,可秦望舒不同,她一早便知道了,與自己那些共享的信息現在看來也不過都是些托詞,可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不需要思考。

正當他神游天際時,緊關着的大門突然打開,秦奶奶被推了出來,後面緊跟着的是架着匕首的秦望舒。她看見金城和他一點也不吃驚,甚至心情頗好的打了個招呼,一點也不見外道:“有水嗎?我渴了。”

金城轉了下桌面上的碗,幹幹淨淨。又往竈房看了眼,提醒道:“怕是要一會兒,水還未燒開。”

金城視線落在她沾了灰的肩頭上,好奇道:“秦作家,怎麽就出來了?按照我估計,以為要到晚上呢。”

兩人間張弓拔劍的氣氛像是消失了,她擡腳勾了一根條凳到身邊,按着秦奶奶坐下,自己倒是站得筆直,若是忽略手中的匕首,倒像是貼心的孫女。

“本不想出來的,畢竟夜裏黑,好跑路,但金會長既然能上來想必下面也埋伏了不少人,左右都是跑不掉,還不如做個飽死鬼,條件嘛,談談就有了。”

金城翹了下嘴,指着秦望舒道:“我可是太喜歡秦作家這聰明勁了,當我女兒,虧待不了你,反正依瑾也死了,日後金家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