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尾(下)
不傷心。”秦望舒吃完後,随手抛進垃圾桶,半個果核繞了桶邊一圈,終于掉了進去。“不知道有多快活。母親死後,有兩件事情壓在我身上,很多時候讓我喘不過氣的不是這個世道,是這些所謂的‘親人’。我比秦蘇年長七歲,她出生那年我也不過才七歲,母親死得幹脆潇灑,拖油瓶給了我,讓我好好照顧她,果然長得好看的人,想得都挺美。”
“當乞丐的時候,我無數次想抛下她,或者吃了她。”她擡起眼,直視夏波。趁對方不注意時,拿起他手中的水杯,倒了一些在手中——物盡其用的洗手。“我自己都活不下來,憑什麽還要護着她?沒有這樣的道理,但我到底還是欠了母親的,人就是這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地還債。”
“她是我用自己的血養大的。”她又正聲道。夏波莫名也跟着嚴肅起來,然後她把幹幹淨淨的水杯,塞回了他手中。“至于我外婆,她太貪了,貪心的人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我躲進屋子裏威脅她時,她本想揭發我,但我以秦老爺子的命做交換,她又同意了。你看,腦子不清醒的人就是這樣,總看不清形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你騙了她。”
“對,我騙了她。我這一生說過的謊太多,我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那句是真情那句是假意,我只知道什麽叫利害。”她傾了半個身子上前,胳膊肘抵在病床上,托着臉。明明是再少女不過姿勢,被她做出來偏生帶了一股挑釁,她道:“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我這樣的出生能長成什麽樣?沒有作奸犯科已經是該到寺廟燒高香了。很高興夏軍官終于識破了我的真面目,我裝得挺累的。”
她閉了一下眼,為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然後睜開,漆點的眼睛裏是他清晰的影子,她道:“我快活的事情有很多,尤其是那天,當然秦蘇要是死了,我會更快活。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夏軍官應該知足。”
她站起身,看着門外道:“來了就打個招呼。”
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張雪探了一個頭出來。她這幾日裏似乎過得不錯,一張小臉白裏透紅的,她看着秦望舒張嘴想說話,又瞧見夏波後閉了嘴,反複幾次後,忍不住道:“我那個相機,壞了。”
秦望舒反應過來,道:“金伊瑾砸的,要賠去找她,金家小姐還不至于差你這點錢。”
張雪聽了嘴一撇,柔弱無助的模樣又擺上了臉。她可憐兮兮道:“望舒,我不敢,你知道我慣是窩裏橫的。”
秦望舒愣了下,被她氣笑了道:“我帶你去。”
她大步朝張雪走去,拉開門,金伊瑾和秦蘇都在門外。她挑了下眉,轉頭又看了眼仍坐着在病床上的夏波,想了想道:“醫藥費我事先已經交了,這次是我的錯。”
“但我快活了。”這一句話聲音很輕,被喀嚓的門鎖聲掩蓋,聽到的只有她自己。
夏波的傷口位置被秦望舒卡得很巧妙,她避開了主要的血管和神經,下手幹淨利索,就連事後子彈也挖得同樣利索。所以他只在醫院躺了幾天,就順利出院了。
他出院那天,張雪和金伊瑾都帶着花來看他。張雪修養不到家,所有的不情願都擺在面上,就差直接告訴他是被人逼的,而金伊瑾也無愧于那天殺父的果斷,她公事公辦的态度首先祝福了他升遷之喜,之後就金家可以展開的合作零零碎碎說了一堆,最後生怕他記不住,又準備了早就寫好的信封。
直到兩人離開,他最想見到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他面上裝得很鎮定,回去後才發現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首當其沖便是葉大帥暴斃,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的手筆,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但他回到家中沒有多久便被現在的“葉大帥”恭恭敬敬地請去府邸喝茶。
他無心老狐貍玩聊齋,更何況是面前尚且稚嫩的小狐貍,于是他保證自己對大帥位置毫無想法後,便被客客氣氣地送了回去。一切似乎都沒變,又好像變了,教堂權利的更疊發生得悄無聲息,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時,外人也無從得知,只是偶然在街上聽到有人說起布道的主教很久沒有出現了,他才恍然。
張雪依舊在報社,仍是個“廢物美人”,她頭頂拂照的人從秦望舒換成了金伊瑾。主任對她态度依舊尚好,每年的攝影大賽照例舉辦,他有時能碰見張雪拿着口袋相機在路上拍照,他似乎記得相機是壞了的,但又懷疑對方是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反複糾結後,在看到那個皮套時,他發現其實什麽都沒變。
走了一個人,就像是大海裏分出去了一滴水,太過渺小。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不會因為某個人離開就停止,也不會因為一些小波折就改變,就像是秦望舒的離開。她走了,報社少了一位年輕傑出的女作家,報紙上再也看不到那個略顯滑稽的英文名,但很快又被新的人補上,在這個時代裏,誰都不是無可代替的,就連他,也随着日子的流逝,那個記憶裏的面容都逐漸模糊。
有時候他覺得情感這種東西很是不可理喻,他們相識不久,不過短短四天,連相知都算不上,但卻給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從最初的悸動到現在的平靜,他知道不是情愛,是男女最原始的吸引力,也是雄性刻在骨子裏的掠奪和侵占。但這點情感藏得太久了,時間醞釀下,他有時候都分不清是不是執着。
他也曾幻想過無數次他們再次相遇時的模樣,可能是人來人往的街頭,他只是一個轉頭或是回眸,便看見了在人群中的她。她還是會那副打扮,見到他也不會有不告而別的愧疚,大約是舉起手打個招呼,走到他跟前來笑着寒暄幾聲,說上一句:夏軍官,好久不見。
但是沒有,就連在夢中都沒有出現過一次。他照過鏡子,覺得這副皮囊确實不錯,理應想得美,可奢想照不進現實,只有鏡子裏的人在提醒自己,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了。一個人等久了,習慣就會變成自然,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可能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秦望舒這個人物,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人。
他幻想出來了一個漂亮的、聰明的、伶牙俐齒、特別會騙人的姑娘。這個姑娘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以至于他無法忘懷,所以往後所有的姑娘在他這裏都會不自覺地去比較,可惜她們都不是她,也沒人會是她。他依稀記得,她似乎有一個妹妹,當一個人存在的痕跡都被抹去後,這個人就會消逝得格外快。
而他,已經快要記不住她了。
“夏軍官,我下周二結婚,希望你能來。”
面前的人妝容精致,原本彎彎的柳葉眉在接管金家後,已經變得粗濃且英氣,和記憶中的某個人有些重疊。她退了一步,鞠了一躬,得體的洋裝把那點兒熟悉感沖得稀碎。
她把碎發勾到耳邊,像是寒暄般道:“我的未婚夫是和金家旗鼓相當的,我本來想過找一個有權有勢的扶金家更上一層樓,但這是一場豪賭。我不怕自己輸,只怕金家改頭換姓,所以我斟酌思考後,還是選擇了門當戶對。但我那未婚夫不是個老實的,所以是請求也是拜托,希望婚禮當天,夏軍官能賞臉撐個面子,就算一個人情。”
她說完後,把請帖放在了他桌上,又鞠了一個躬,轉身離開。她還是喜歡穿高跟鞋,走起來路來擲地有聲,窈窕的身姿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在風中搖搖曳曳。
這一瞬間他又想到了她,相比以往的模糊影子,這次清晰了許多。就比如,她從不喜歡靠人,她的仗向來都是自己打。
他對着這份請帖發呆了許久,最後扔進了垃圾簍裏。金伊瑾和她是有血緣關系,可她依舊不是她。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下周二。他路過了公館,張燈結彩,被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他坐在車上,遠遠地看着。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格外羨慕她,她這一生騙過許多人,而騙她自己也早已成為常事,他也學着騙自己,可每次都只騙過了別人。就像是今日,他摸出袖中的請帖,看着衆多被邀請的賓客,在期待着自己都不知道期待。
金伊瑾結婚,她或許會來,因為她想快活,卻從不曾快活過。
他睜着眼,等了許久,久到眼睛酸澀難忍,眨了一下後,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鋪天蓋地的狂喜淹沒了他,更多更濃烈更複雜的情感湧上心頭,他分不清也辨不出那是什麽,只能推開車門追了出去。
公館裏面的人其實不多,金伊瑾是個有手段的人,她不提倡“無用”社交,所以能來的賓客都是對她日後有用的人。他定了定神,穿梭在人群中,開始找那抹身影,忽然那個影子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不顧不管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在腦中無數次的設想,都在此時破滅。
不是她——她只不過是身形相似而已,就好比,他從未見過她穿裙子。她或許是不穿裙子的,他不清楚,畢竟他們只短短認識了四天,可他心裏就格外堅定。
“夏軍官。”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肩頭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好久不見。”
夢幻般的開場,他一時間近鄉情怯的不敢轉身。他聽到了一聲輕笑,熟悉到了到骨子裏的那種,偌大的公館算得上嘈雜,他卻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很輕,相比記憶中似乎又有些重。
她仍是一身偏向中性的打扮,卻因為今天特殊,下半身穿了一條包臀的裙子,黑白灰的格子下接了砰砰的紗,她身量十分高挑。她的模樣與記憶中未變,粗濃又英氣的眉,十分規整,挺直的鼻梁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駝峰,緊接着是向下的嘴角,此時因為笑着露出兩個梨渦。
“這次金小姐結婚,我是來代姐姐參加的。”
天堂到地獄,不過如此。
而她的話還在繼續:“姐姐離開後,去了前線當戰地護士,因為一次意外去世了。”
她沉默了幾秒,又道:“很抱歉告訴你這個噩耗,但我想你應該會希望知道她的消息。”
她向他鞠了一個躬,轉身就要離開,被他叫住。他用盡全力才讓聲音聽起來和平常無異道:“她快活嗎?”
她眨了一下眼,道:“快活。但她說她是一個失敗的人。”
她閉上了眼,似乎在回想那日的場景。很多人的感慨通常是因為事,但秦望舒不是,她很早便記事,漫長的學習後她也知事,神父的教誨讓她成為了一棵不需要依靠他人的參天大樹,所以她也格外扭執,她擺脫不了任何原有的現狀,除非把她砍斷。
她帶自己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明媚的春光似乎都在作美。她買了兩張火車票,提着沒有多少的行李的箱子坐在站臺等候。人來人往的很多,她們模樣相似,有生得好,惹了不少眼光。
“姐、姐姐。”她還是不習慣這樣叫秦望舒,就像是她總是難以接受自己的身份。或許驕縱張揚的張雪于她都好過面前這個心思深沉策劃了一場屠殺的人。所以她總是帶着點不知所為的不安,像是老鼠遇見了貓,天性上就矮了一頭。
她聽到那人應了一聲,目光順勢落在了自己身上。緊接着,腦袋上多了一只手。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而那人似乎比自己更加尴尬。
等車的時間是漫長的,她聽見那人輕聲道:“你知道你被欺負那天,為什麽會下大雨嗎?”
她本能地搖了搖頭,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不公平。她得到了良好的照顧,但她缺了那受人敬仰的學識,字也不過是近日在學上的,所以她現在縱使穿上了華美的衣裳,也仍是覺得不倫不類。而在這個時刻,她感到了一種羞辱,赤條條的,像是她一個人。
“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會替委屈的小孩哭出聲。”
她微愣,然後側過頭,發現那人根本沒有看向自己。她知道對于自己這個妹妹,那人其實一直不親近,悲喜與厭惡交雜,最後敗給了責任。因為她們母親死前撐着的那口氣,成了她這輩子衣食無憂的護身符。
“別難為自己,活得像自己就行了。”
那人仍是平視着前方,火車沒來時只有空蕩蕩的鐵軌,有幾只白鴿撲扇着翅膀,偶爾落在地上啄幾口,像是在找食。她想起了包裏的面包,動了些心思,但那人比她更快。
她看着面前用紙包住的小谷粒,抿了抿嘴。擡起眼看着那人,只看見了一個側臉,有些別扭。她知道那人其實很不會養孩子,這幾日磕磕碰碰從別處了解了那人以往的事,她知道對方是野蠻生長後,再多的嫉妒似乎都說不出口。她們有着相似的經歷,都在兵荒馬亂中成長,她的姐姐開出了一朵花,而自己則是自卑、敏感、偏激、膽怯。
幾乎說不上一處好,唯一看得過去的便是在秦家村被誇過的那點小心思,可因為不成熟仍是被迫讓對方善後。
她沒有接,那人便收了回去,自己打開紙包,撚了一小撮,彎腰灑在了座位前。沒一會兒,幾只白鴿就落在面前,跳着腳挑挑揀揀。
“大多數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葉,在空中随風飄游、翻飛、蕩漾,最後落到地上。有少數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軌道運行,任何風吹不到他們那兒,在他們心中,有他們自己的引導者和方向。我希望你像這樣,但我知道這是難為,我與天下千千萬萬的長輩一般,總是覺得自己遺憾的事想要在她人身上彌補,讓她人繼承完成自己願望,你該慶幸你的姐姐是我。我終其一生都在擺脫一個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可我沒能做到,是個失敗者,所以我不會對你有任何幹涉、期望、建議,人無法判斷別人的人生,但你的人生應該由自己來判斷,你必須選擇和拒絕。”
她沉默了一會兒,也伸出手,撚了一小撮谷粒,學着那人灑在地上。白鴿似乎很親人,有一只跳到了她面前,歪着腦袋看着她,好一會兒伸出頭,在她手指上蹭了蹭。
白鴿與鴨子還有鵝其實都是一類,它們之間的羽毛觸感并無太大區別,但她卻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興奮得睜大了眼,忍不住看向那人,正碰上她的目光,有些柔和。
她覺得自己似乎看錯了,但又聽見那人道:“我能給的,不過是一個富庶的生活環境,良好的教育,大膽嘗試的機會,在這裏你可以有任何心血來潮的念頭,到底是持之以恒還是半途而廢,全憑你能力。外界的聲音都是參考,決定權永遠在你手上。沒有以前,沒有以後,只有現在和現在的實在,但有一點,僅僅活着是不夠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悸動,可詞彙量淺薄的她形容不出,只得呆呆地問着:“那還有什麽?”
她随即又笑了起來,和記憶中那人的神情重疊,那些話也像是跨越了無數個日月。“生活還應該有陽光、自由和一點鮮花的芬芳。”
婚禮的進行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她等金伊瑾與新郎跳完第一只舞後,靠上前,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照片,遞過去。她來這裏不僅僅是參加婚禮,更重要的是她在這之前收到了一封信。
金伊瑾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後,便撕了個粉碎。她怕人看見,又找了一支蠟燭過來,燒了個幹淨。才道:“這是最後一張?”
她想起那些壓箱底裏的一疊照片,眼也不眨道:“都銷毀了。”
金伊瑾看了她一眼,笑道:“撒謊。”
她低頭笑了笑,舉起盛滿紅酒的杯子,與金伊瑾一碰。
紅酒其實并不好喝,這種由葡萄發酵而來的酒,因為剔透的紫紅色深受西洋派的喜歡,之後逐漸成為上流聚會必備品。可在精美的包裝仍是無法掩飾其味道像是壞了的葡萄裏面在放些醋,可仍是有無數人趨之若鹜,因為他們品嘗的從來就不是紅酒,而是權利。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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