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南柯遺夢四(完)

南柯遺夢四(完)

金老爺沒說話,神色格外平淡,只是掃了一眼秦望舒身旁的金伊瑾——她抱着枕頭,恨不得整個人都縮進沙發中。

秦望舒注意到了,也跟着看了過去。

兩人的目光如有實質,饒是金伊瑾身形再嬌小,也着實扛不住。她露出半個腦袋,擠出了一個笑容。前面是自己的親爺爺,不說從小把她帶大的感情,就單憑她現在所有的銀行卡生殺大權都在金老爺手上,她也是得罪不起。而旁邊這個,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談是她的堂姐,按照身份也是現在人工智能新銳科學家,實力能甩她一個省城。

金伊瑾艱難地張開了嘴,她覺得神仙打架為什麽要拽上她這個替死鬼,這不是賤得慌嗎?但她不敢說,半天只憋出了一句:“你們渴嗎?我去給你們倒水!”

于是,她飛快地丢下抱枕,腳底抹了油一般溜了。看那方向,壓根不是廚房。

金老爺見狀輕哼了一聲,有些無奈和溺寵道:“出息!”語畢,他轉向秦望舒,眼裏還帶了些未消散的笑意,就這麽含着,不深也不淺,看上去有了那麽些長輩的慈祥。

“你別慣着她,現在就這個脾性,以後指不定成什麽樣。”

秦望舒在那個世界其實沒怎麽和金老爺子接觸過,但光是聽那些生平,她就覺得金老爺子是個人物。她自認不是英雄,但四舍五入下也能算個枭雄,多少帶了點敬佩。至于這是神父的教導,還是出自于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但此時,秦望舒覺得有些頭疼。若是按照她在教堂的脾氣,她只可能出現兩種情況。禮貌版:您不妨直白些,都坐在一塊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所得皆憑本事。直白版:您似乎沒得選,我來這兒不是商量,是宣布。

其實秦望舒鮮少有糾結的時候,她向來是果斷且不後悔的,因為權勢的存在讓她總能有機會補救。但是,時代變了——這個世界婚姻受到完整的法律保護,金城斷不可能重複那個時代的畜生事,所以她和金家不存在天然的仇恨。

盡管她沒有這個世界的“秦望舒”的記憶,但從家中的擺設就可以推斷出,她的母親應該去世得很早。一個不負責的爹,一個早就沒了的娘,空蕩蕩的家拼不出一張照片,她和秦蘇應該全靠金家幫襯,所以真要計較起來——應當是一句再生父母不為過。

想到這裏,秦望舒幾乎要嘆氣了。她六親緣淺,爹娘不過是一個稱呼,她不僅看得開,更沒當一回事。可金老爺這邊,實實在在承了情,她理虧,自當矮人一頭。

這事掰開一清算,金老爺那些話的味道便出來了。她松了些腰杆,身子半靠在沙發裏道:“老爺子身康體健,由您護着她,怎麽樣都行。再不濟,我這個做堂姐的也還能盯着些,出不了事。”

金老爺神色一愣,他糾結了一會兒,才品出意思道:“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今個倒知道認人了,還真是個不容易養熟的狼崽子。”

他說完,面上笑意真了些,看向秦望舒的眼神也欣慰了不少。“你想怎麽談?”

“自家人當然是自家談。”秦望舒自覺說了一句廢話,但金老爺又高興了幾分。她有些複雜,人的習慣很難改變和掩藏,若是精神高度集中時還好,但一放松下來展現的都是最真實的自己。

秦望舒知道金老爺對她多少有些看孫女的情義在,但她卻是實打實在演戲和打太極。她這個人雖沒幾分真心,卻也知曉其中感情熾熱濃厚,潑不得冷水。她理了理思緒,決定換一套方案。

“實驗室從無到有一直都是您在資助,我了解過國外運作模式,雖不符合國情卻也做了一個參考。您也知道這種尖端技術,國家肯定要占股,所以我把主動權交由您。您來決定,實驗室收費的方式。”

金老爺把話過了一遍腦子,笑意漸淡。他閉上了眼睛,好似閉目養神,又似在斟酌。

秦望舒沒出聲打擾,她把自己往後一抛,半個身子徹底沒形象地陷進了沙發裏,摸出手機開始刷信息。做這些的時候,她腦中一閃而過神父的面容,海藍色的眼眸裏像是廣袤的天空,溫和又包容,像是神明。遺憾的是,神明眼中可以有一切,唯獨不會有人——因為他們不會向下看。

這個念頭僅存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便徹底被她丢到腦後頭。神父的教導其實并不涉及方方面面,大多數都只是來源于一個亦師亦父的建議。是她,兵荒馬亂慣了,所以事事才要求做到無人可議。從某種程度而言,她是自由的,教堂外的白鴿為一口吃食駐留在這一處,但并不代表它們失去了飛翔的天空,只是多了一個牽絆而已。

秦望舒不能有牽絆,但夢是自由的。于是,她心安理得且享受的“堕落”了。

另一邊,秦蘇正躺在椅子上讓美容師護理皮膚時,門突然被打開了。她睜開眼餘光撇到一個有些矮的身影,差異道:“金伊瑾?!你怎麽來了?”

她剛要起身,就被美容師溫柔且不容拒絕的摁了回去。于是,她張着嘴叭叭道:“我就不懂,他們正經人吹牛逼時,你一個混子插其中幹嘛呀。萬一他們在亂 cue 一下你,要你發表點高論,你尴不尴尬?”

金伊瑾對秦蘇的話也沒惱,她把門留了一條縫,走過坐在旁邊,拿起化妝桌上的一把指甲刀就開始修指甲,深以為然道:“道理我都懂,但我這不是怕望舒和爺爺一個話不投機吵起來嘛。左右都是一家人,關起門來丢人,倒也不丢人。”

秦蘇嗤笑一聲:“吵架,就秦望舒那個狗脾氣?我撒把米在鍵盤上,雞噴得都比她激昂。”

“你和望舒好歹也是姐妹,怎麽就不能有點子智慧?這高端的商戰會和網絡噴子一樣嗎?向來都是殺人不見血,沒有硝煙的戰争懂不懂?”

金伊瑾有點很鐵不成鋼。說真心的,她曾對秦蘇過分抱有期望,畢竟誰嫌會家裏天才多呢?出去吹牛逼都比別人多一點資本,但事實就是祖墳冒青煙一次已經是奇跡了,絕無第二次可能。久而久之,她想開了,左右家裏有一個牛逼的姐姐罩着,多幾個廢物妹妹混日子,也不是不行。

“一看你就沒見識,來看看這個。”秦蘇對于拉踩早已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她不慌不忙的翻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金伊瑾。

金伊瑾接過時,手機屏幕上正是放大的一張圖:《論真實的商戰有多樸實無華》。她擰起了眉毛,沒吭聲,看了下去。當拔網線,斷電這種還算是有點子智慧的手段出現時,她已經臉皺成了一團,到最後直接搶人上車,她忍不住戰術後仰。

“你确定不是在網上找了一張沙雕圖忽悠我?”金伊瑾沒眼看地把手機還給了秦蘇。

秦蘇懶得擡一下眼皮,拍了拍自己荷包兜,讓金伊瑾給她塞了進去。“你用點子智慧,這種百度一下就能知道的東西,我真是閑的慌才去忽悠你。”

金伊瑾覺得有道理,主要是她相信秦蘇的腦子,确實沒啥子智慧可言。如果是秦望舒和金老爺這麽說她,她只能唯唯諾諾的應一聲,但要換做是秦蘇,她拳頭就硬了。說來也奇怪,她和秦蘇因為秦望舒的原因,算是沒血緣關系的表親,兩人年歲相差不大,年少時沒少見面在一起,但總是不對付。

秦望舒曾一語道破真相:菜雞互啄。

金伊瑾不認,她覺得她堂堂金家大小姐怎麽也得是鳳凰啄山□□。這話被秦蘇知道了,又是一番嘲笑,因為鳳凰是指兩只鳥,一鳳一凰。金伊瑾自比鳳凰,在秦蘇看來就是說自己雌雄同體,于是秦蘇真心實意的豎起了大拇指,覺得無愧于金家大小姐,就是好棒棒。

然後——兩人的梁子接下了,真要細想起來,竟也不知是哪件事開始的。翻閱賬本全篇,掐頭去尾,都是些雞毛蒜皮、狗屁倒竈的小事,科學一點就是以兩人沒有智慧的腦子,絕無可能引起質變。

又好在,金伊瑾自诩表姐,所以比秦蘇有偶像包袱,外人在時總是不自覺地會讓着些。就像是現在,她捏着指甲刀的手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到最後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道:“不知道還以為你手斷了,真是懶不死你。”

旁邊的美容師聽了,抿嘴輕笑。美容師也是老熟人,與金家簽了長約,幾乎是看着姐妹兩吵吵鬧鬧長大,倒也習慣了兩人的相處模式。

“秦科學家今日要做造型嗎?”美容師适宜的岔開話題。

“她不做。”幾乎是美容師的話音剛落下,秦蘇的聲音就響起。

金伊瑾沒反應過來,愣了一秒,才點點頭道:“她什麽身份,肯露面已經是給那些人臉了,還要求那麽多。她就算是穿着汗衫和花衩褲,踩着人字拖,那群馬屁精都能吹上天,犯不着。”

“她就是懶,還傲慢,你少當她的舔狗,沒結果的。”秦蘇又補了一刀。她和金伊瑾不對付不錯,但平心而論,更看不慣秦望舒,所以她選擇平等的創死兩人。

秦蘇等了一會兒,沒聽到金伊瑾的聲音,驚疑地掀開半截眼皮子想要看看,卻不想一張放大特寫版的金伊瑾臉在她面前。她吓得瞳孔地震,廢了好大力克制本能,才沒推開。但嘴上仍是不客氣道:“沒點歹毒智商還真是想不到你要吓死我。”

金伊瑾啧了一聲,直起身又坐了回去,翹着個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我就是想不通,同樣是姐妹,你們兩差距怎麽能這麽大呢?”

秦蘇沒好氣道:“我也想不通,你和她也是姐妹,怎麽差距也這麽大呢?”

金伊瑾瞪圓了眼,怒視秦蘇。秦蘇分毫不讓地瞪了回去,不就是比眼睛大,她有信心!

“秦蘇,我是你姐,你懂不懂尊重?”

“金伊瑾,我是你妹,你會不會愛幼?”

兩人同時扭開頭,又齊齊哼了一聲。

美容師見狀又是偷笑,忍不住豔羨道:“你們姐妹感情還真是好。”

對于美容師的話,兩人倒沒反對,只是面上都露出了不以為然。

人和人的緣分就是很奇妙,上一輩的恩怨對她們确實有影響,真要說起來倒也無關。金老爺把金伊瑾教的很好,同樣,“秦望舒”也把秦蘇教得很好。秦蘇雖然沒了父母,但卻因為這複雜的關系,僥幸有了一個無憂的童年,金老爺填補了長輩的空缺,金伊瑾則是一個從不缺席的姐姐,所以要說姐妹,她和金伊瑾更像是。

“說起來,我還真沒怎麽見過望舒打扮的樣子,有點好奇。”金伊瑾先發了話,她摸了摸光潔的下巴,向秦蘇發起了明示。

“不可能,別想了,少做夢。”三句話,秦蘇斷了聯接。“我長這麽大,她就穿三件衣服最多。校服,白大褂,和她想怎麽穿就怎麽穿。”

“今天張雪也會來。”金伊瑾不死心,又抛出一個籌碼。

秦蘇遲疑了幾秒,再次肯定道:“沒區別,張雪就是一只被養着的金絲雀,寵物能左右主人的意志?除非她帶球跑,幾年後出現一個天才寶貝,那我姐可能會有點後悔,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姐有作案工具。”

“秦蘇。”金伊瑾深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的拳頭在蠢蠢欲動,想要和秦蘇的臉來一個負距離的接觸。“你一個快要中考的人,是覺得市重點一中穩了,還是覺得你能大吼一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然後從此像是磕了補腦片一樣,智商坐火箭一樣到 200?”

秦蘇神色古怪了一瞬,試探道:“《xx蒼穹》?這麽老的書你還看,能不能跟點時尚和潮流?”

“那《xx寶貝:媽咪帶球跑》就很潮流?”

秦蘇和金伊瑾對視了三秒,若無其事的收回了視線,仗着臉上的面膜看不出面色,輕飄飄道:“你不懂,學業壓力已經很大了,我頭頂還有個叫秦望舒的五指山,這輩子都是翻不過去了,再不看點這種追妻火葬場的書,我遲早得瘋。”

金伊瑾無語:“主打一個夢裏秦望舒追你火葬場是嗎?”

秦蘇不可置否的哼了一聲:“只要活得久,總有機會見到。”

金伊瑾扶額:“那你不如考慮下,你天才侄子如何給關押你的五指山當地基?”

秦蘇驚得坐直了身體:“金伊瑾,你是魔鬼嗎?不然你三十六度多的體溫怎麽能說出如此冰冷又絕情的話?”

金伊瑾心累地揉着額角:“你知道望舒大學修得課嗎?”

“她不是讀得少年班嗎?”

“我最早以為她要走的是生物研究,因為當時班上老師還打電話給爺爺說這件事。國內生物研究這塊環境不是很好,老師覺得她出國了大概率是不願意回來的,所以想讓我們幫忙勸勸她……”

“她那個狗脾氣,勸得動就不叫秦望舒了。”

“對,我們當時也很頭疼這個。”金伊瑾聳了聳肩道:“她是個非常有主意的人,看着客氣禮貌,難聽點就是目中無人。所以,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她愛怎麽滴就怎麽滴,反正爺爺的意思是金家有錢,可以砸。就算缺口太大,那就丢給她來管,她那腦子做啥不能成功?”

“結果就是你們沒想到她去做了人工智能。”

“沒錯,但是爺爺挺高興的,畢竟這一塊屬于尖端技術,國家也很缺。金家算是托了她的福,人脈和市值又翻了不少。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在國內,和我們大家在一起。”

“你這表情是覺得很可惜?”秦蘇見她雖然松了一口氣,但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難以忽視。“沒什麽好糾結的,這就是主食和配菜的區別。她喜歡數學,從未動搖,哪怕期間對外面的野花有了點興趣,但你要知道她就算是個渣女,也是會回家的。”

“是,我只是有一點好奇,那麽重的課業和研究,她怎麽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學別的?”

“你得承認一件事——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豬都大。”

“滾!”金伊瑾忍不住踹了一腳秦蘇身下的椅子。突然,她想到了什麽,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我親愛的表妹,你知道現在有一種技術是女人和女人可以生孩子嗎?”

秦蘇警覺地盯着金伊瑾:“我知道,但這項技術并不成熟。”

“我不了解也不懂,但沒記錯的話,望舒之前問了金家能不能去投資。”在秦蘇驚恐的表情裏,金伊瑾一字一句道:“我只是覺得,你說得金絲雀帶球跑,幾年後天才寶貝回歸的事情,可能不用等太久。”

秦蘇嗚呼一聲,栽在椅子上:“我命休矣!”

話分兩頭,秦望舒和金老爺也談得差不多了,眼看他都起身了,突然腳步一頓道:“我記得你之前說想要投資國內女孩子和女孩子生孩子的技術?”

秦望舒正喝着水,她一時沒注意,嗆了個正着。她趕忙把杯子放下,忍着咳意把水咽了下去,緩了一會兒才解釋道:“還得看您的意思。”

秦望舒覺得有些冤,她對于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截胡的外人,這些事對她來說根本兩眼一抓黑。但另一方面,她又感慨,科技的發展真是日新月異,她那會兒教堂的神學還能忽悠到不少人,現在都能直接不要男人造孩子了,也不知道上帝看見了是作何感想。

反正主教和神父都不信神,或許說這個世界不需要神。

金老爺糾結地打量了幾番秦望舒,有些心疼道:“你忙起來顧不上自己,才多久看着又瘦了,況且這個技術也不成熟,你再過去真是不要命了。金家不缺這點錢,你也不缺這點,要不……還是算了?”

這是商量的語氣,秦望舒秒懂。感情是“秦望舒”對這個有興趣,想要參合一腳。至于是不是一三五和二四六排班她不清楚,只感覺做個夢也不容易,處處都是坑,随時可能暴露是假貨的事。

“您說得對,這事您看着辦吧。”她不是神,雖然妄想當過神,但其中鴻溝之大不亞于跨物種。光是一個人工智能的進度要短時間跟上,頭懸梁錐刺股都是輕的,更別說再多一個生物方向的。

人可以貪心,可她一口氣吃不成胖子,所以此時丢回給金老爺是最好的。

“不過——”她話一轉,想起自己了解到運作模式。“我覺得您可以去投資,這項技術錢途挺光明的。”

她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女人生孩子是鬼門關不錯,嫁男人不亞于第二次投胎也不錯,但時代變了。不管是嫁人還是生孩子,成本大幅度的降低,就導致未來人們的選擇更多。很多人可能不會選擇結婚,但她相信大部分女性會選擇有一個自己血脈的孩子。

畢竟,十月懷胎血脈相連的感覺着實奇妙,縱使這是刻在基因裏對繁衍後代的保護,但毋庸置疑的是,她的母親也曾是愛過她的。

金老爺有些遲疑:“可……這與國家的婚姻政策不符,往後可能會有牽扯。”

“這很簡單。”秦望舒輕笑一聲,她站起身,習慣性地雙手插進口袋。“婚姻政策說到底就是國家對人口的期待,如果女性之間也能生孩子,當技術普及的時候,婚姻法會改的。畢竟,國之未來永遠都是孩子。”

她穿得是一件款式普通的白襯衫,因為版型和料子極好,顯得很是有質感,下身搭配一條休閑寬松的西裝褲,整個人慵慵懶懶的淺色中性風,格外挑人。

“當然,您的擔心也有道理,所以我建議您是投資。這項技術沒有被明令禁止,就說明國家并不反對,至少現在是。商人無利不起早,賺錢是本分,若真有變動,您也能提前知道風聲,再撤資也來得及,無非賺多賺少問題。”

錢在某種程度而言是萬惡之源,數量到了一定的程度會激發人性深埋的惡,不管哪個世界都一樣。而她恰好,體會過有錢有勢的日子,所以她又補了一句:“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錢人并不少。”

金老爺聞言神色一松,笑着道:“看來我真是老了,做事瞻前顧後,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您錯了,我相信一句話:人的經歷不是白來的,所以年長者總是會更智慧一些。”

夜晚,金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金伊瑾一身禮服躲在一角,晃着酒杯看着兩三成群的面帶笑容的人交談着,無趣地撇着嘴:“我挺佩服他們的,演技這麽好為什麽不進娛樂圈,不把那些資本的醜娃娃們吊起來打?”

秦蘇從頭到腳被收拾了一番後,也顯得人模人樣。她長得像是秦母,雖未見過秦母的模樣,卻也能從秦望舒和她的長相中推斷出,秦母定是個大美人的結論。

她搖晃着紅酒杯,裏面裝着半滿的豆漿,喝了一口嘆氣道:“娛樂圈賺得能有他們多?”

金伊瑾一聽,更是愁眉苦臉了。“也是,張雪什麽時候來?遲到這麽久了,也就是仗着我們關系好,才敢蹬鼻子上臉。”

秦蘇精準概括:“都是你們慣得,這叫自食其果。”

金伊瑾翻了翻禮服夾層裏面的口袋,摸出手機,不确定道:“要不,我給她打電話問問?”

秦蘇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你這麽糟蹋禮服,設計師知道嗎?”

金伊瑾嗤之以鼻,盯着秦蘇腳上的老爹鞋:“你哪來的勇氣說我?”

秦蘇兩手一攤:“沒辦法命好,一個姐姐科學家,一個姐姐金家繼承人,誰敢說我?倒是你,金家日後你要接手的,到場的都是生意場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存在,說是一句人脈不為過,你躲在這裏像什麽話?”

金伊瑾掙紮了幾下,還是沒起身。“我平時又不是這個樣子,這次情況特殊。更何況,你看他們像是需要我的樣子嗎?”

秦蘇順着金伊瑾的目光看了過去,秦望舒依舊是下午那身裝扮,她端着酒杯在手中并未喝,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虛假笑容,被人群圍在中間,看着就很忙。實際上,以她對秦望舒的了解,估摸着在神游天外,裝個樣子唬人而已。

“那不一樣,你是主,我們算是半個客,你得去招待。”說着,秦蘇抓着金伊瑾的手臂,用力把她拖了起來。“走,我們也去瞧瞧。”

金伊瑾不情不願地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禮服,跟着秦蘇走向人群。

其間,秦蘇走得很慢,一路東張西望地,很快就引起了金伊瑾的注意。

“你在找人?”

“我還不是看你無聊,想看看有沒有吃了腦殘片的炮灰跳出來嘲諷我上不得臺面,想想就挺刺激的。”

金伊瑾慈愛地摸了摸秦蘇腦袋,安慰道:“都叫你沒事多吃點補腦片了,你出現在金家還拉着我一起走,哪個會腦殘到這個地步?更何況,望舒的資料早被他們調查得一幹二淨,你是她妹妹這事,誰不知道呢?”

秦蘇臉一垮,小聲道:“沒勁。”

金伊瑾贊同:“可不就是。”

突然,人群有些騷動,是一位肌膚如雪,面容嬌豔的女人。她身穿一身紅色的挂脖修身裙,手臂上帶着半截紅絲絨的袖套,整個人豔光四射,饒是在場俊男美女諸多,也少不了為之一振。

“自從她當了明星後,這偶像包袱是越來越重了,每次出場的張揚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走紅毯。”秦蘇酸了一瞬間,直勾勾地盯着張雪。

“我聽說長得好看的人走紅毯都是玩,因為臉在江山在。”

秦蘇又忍不住酸了,但她很會自我安慰:“沒事,你們都是我姐,論命好,還是我會投胎。”

說着,秦蘇就要朝張雪走過去,但被金伊瑾拉住。“先別去,我們看看有沒有樂子。”

秦蘇眼睛一亮:“對喲,張雪是明星,看着光鮮亮麗實際上還是有錢人的玩物,沒準還真有人跳出來要嘲諷她!”

張雪到宴會其實有一會兒了,她率先和秦望舒發了消息,得知對方在忙後,她就打算去找秦蘇和金伊瑾。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不是吃錯藥了,她目光掃了幾圈,硬是沒看見這兩人的身影,一時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身份到底尴尬,倒不是她自輕自賤,若真是有人上門挑釁,她絕對第一個噴回去,就怕這種若有若無的目光,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所以,張雪找了個理由在屋外待着,偏生她穿得在夏日真不算少,沒一會兒就感覺身上要出汗,花園裏的蚊子更是嗡嗡叫。她覺得遭罪,只得又進來。這下巧了,剛進來就看見秦蘇和金伊瑾,她正想打招呼時,就發現那兩人停下腳步齊刷刷地看向她。

張雪眼皮子直跳,哪還不懂她們的意思,擺明了就是無聊想要看戲呗。張雪又看了一眼還在忙的秦望舒,覺得是有些無趣。于是,她取下了兩雙到胳膊的手套,露出兩條光潔的手臂,手腕上沒有任何裝飾,光禿禿的。再看她脖子也是如此,只有耳朵上兩個為搭配妝造的紅流蘇耳環,還是她逛網店時覺得好看下單來的,做工雖然精致但是包郵也就是五十,她這一身裝扮放到有心人眼中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寒酸。

驟然脫了手套,她胳膊有些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搓了搓。旁邊就有好事者上前,能參加金家宴會的基本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不乏新貴,但基本上升的大門早已關上,可以說到場的都已經基本上完成了基因優化,俊男美女不說,鮮少見到相貌平平的。

“張小姐,需要幫忙嗎?”面前這位男人面容年輕,約莫不到三十,一身淺咖的西裝難掩好身材,撲面而來的香水味的有點濃。

張雪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眉頭,随即又笑開了:“你想怎麽幫忙?”

她張揚慣了,靜靜站在那兒也不知收斂,這一笑更是色魂授予。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豔,面上客氣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心。他招來侍者,把酒杯放下,對優雅的伸出了手。

“張小姐,請。”

張雪愣了一瞬,捂嘴噗嗤笑出聲,一時間花枝亂顫。

遠處的金伊瑾和秦蘇也忍俊不禁。秦蘇砸吧了幾下嘴,品出味了:“我悟了,這是灰姑娘誤入宴會滿是尴尬,這時候王子朝她發出了邀請,接下來兩人翩翩起舞,然後仙女教母的魔法在午夜十二點消失,急忙逃離的公主落下了水晶鞋?”

金伊瑾吸了一口涼氣:“是你對張雪有誤會,還是我有誤會?仙女教母的魔法她根本不 care,反手就是脫下高跟鞋,一腳過去。”

秦蘇張目結舌:“她這麽暴躁?”

金伊瑾望天花板嘆氣:“你還是熱搜看少了。”

張雪笑完後,拭去眼角的淚珠,美人面上像是抹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配上粉撲團的面容又是一番風情。她慢慢伸出手,眼看着就要放在男人的手上。

秦蘇驚恐地捂住臉:“這不是我認識的張雪!”

反倒是金伊瑾若有所悟,一時間沒回話。

張雪看着男人面上篤定的笑容,嘴邊的笑容冷了幾分,手一轉直接把一雙手套放在他掌中,客氣道:“那就多謝了。”

男人面上浮現出錯愕之色,張雪沒管,她笑得得意,踩着細細的高跟鞋扭着腰肢,搖曳生姿地走向金伊瑾和秦蘇。一時間,秦蘇扭頭吹哨,金伊瑾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人,兩人就是不看張雪,直到張雪走到她們面前,雙手抱臂冷笑。

“看我的戲?”

秦蘇率先心虛,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獨對上紙老虎張雪總覺得矮上一頭,她尋思許久,覺得按照玄學說法可能是上輩子欠了張雪的,這輩子注定要來還。

她覺得這樣不行,兩軍交戰,未戰先怯。她胳膊肘捅了捅金伊瑾,機智地後退了一步,把金伊瑾頂了上前。

金伊瑾張着嘴,沒想到明明是兩個人做的事,竟然只有她一人名字。她腦子轉得快,到底也是金家培養出來的繼承人,而且她們和張雪的關系慣來好,知道張雪此時不過是擺個樣子。

金伊瑾願意給她這份臉,便笑着招來侍者,主動拿了一杯酒遞給張雪:“我看了你最近的電視劇——”

張雪接過酒杯,不可置否的揚了一下眉毛。

金伊瑾道:“有點狗屎。”

秦蘇從金伊瑾身後擠出了一個腦袋,小聲吐槽道:“客氣了,金姐姐。”

張雪目光一瞬間落在了秦蘇面上,喜怒莫辨道:“那依秦小姐的高見呢?”

秦蘇沒什麽高見,她看電視劇甚至沒有個人喜好,只是好就誇,不好就噴,随性的很。她覺得這事的高度不太适合她一個外行人插嘴,畢竟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于是,她乖巧地縮回了腦袋,怯怯的聲音從金伊瑾身後傳來:“我覺得你找金伊瑾當投資,然後按照你多年演戲練出來的眼光挑本子,別的演員咖位大不大另說,就金家的財力弄宣發分分鐘的事。”

金伊瑾一噎,她無力地嘆了一口氣:“你倒是會拿我做人情。”她再次看向張雪,正色道:“巧了我也是這個意思,早先你進娛樂圈的時候,望舒就問過你想走哪條路。你說想當一個好演員,我是信的,你有野心,我們都看得出來。說句不見外的,我随時準備好了用金家給你當保護傘,結果你倒好,一腳踹開了非要淋雨,我可以當是你的自尊心,但你看看你演得那些電視劇,你滿意嗎?”

張雪沉默了一瞬,想要辯解,卻又發現無從說起。素人的沉浮從來不是靠自己,她好不容易爬上了這個位置,有了這個咖位,确實有一部分自主挑選劇本的權利了,但更多的是一些大門永遠對她關上了。她很難說得清自己的選擇是好還是壞。

“當然,我們這些都是外人的建議而已,具體的還是要看你自己怎麽想?如果你是想成為超一線,那麽很簡單,臉在江山在,我給你砸幾部劇完全可以穩固。如果你還是有些野心的,經濟公司那邊,我幫你解決。”

張雪揉了揉額角,有些頭疼,其中的利害關系三言兩語說不清,但在金家的權勢下完全能一刀切斷。但是,她猶豫道:“你等我想想,我現在給不了你答複。”

金伊瑾不在意道:“這不着急,就我們的關系,你想通了随時發個微信就行,費……”

她還未說完,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在聊什麽,這麽認真?”是秦望舒。

金伊瑾詫異地看了一眼人群,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散去了,反倒是她們三個談得認真,絲毫沒注意到周圍變化。

“嗯……一些事。”金伊瑾本想直接說,但尋思了一圈又打住了。她深知張雪無謂的自尊心,她不理解但也不會去踐踏。盡管她作為金家的繼承人完全可以對張雪的未來負責,但人的選擇和路都是要自己走的,不然時日一長再好的關系都會生怨,她犯不着。

秦望舒掃了一眼三人,把她們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裏有了計較。她道:“我剛剛和他們聊了一下生意的事,人工智能這塊蛋糕太香了,金家一口吞,惹了不少人眼紅。”

金伊瑾環顧一圈,見人群若有若無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這兒,她毫不意外地勾嘴笑笑。“上去說,我怕有人紅眼病犯了,鬧心。”

三人低聲笑了起來,順着旋轉樓梯走上了二樓。二樓偏向于私人區域,雖然對外開放,但很少會有不長眼的客人真上來,所以她們四個人排成一排,撐在圍欄上向下俯瞰。

巨大水晶吊燈熠熠生輝,樓下的人群只看得見個腦袋和衣服,像是穿衣了衣服的螞蟻。這樣的情景讓秦望舒想起了在教堂的時日,她感慨,時代再怎麽進步,人對權勢和財富的追求都是一樣的,因為思想可以進化,人心卻無法淨化。

她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聲,看着手中的香槟,突然道:“其實我不喜歡喝葡萄酒,香槟味道好上一些,但也一樣。要說喜歡的話,甜豆漿其實很不錯,但那是我小時候喜歡的了。”

秦望舒的話很沒由頭,其他三人早已習慣。秦蘇聞言毫不留情戳穿道:“我就沒見過你有喜歡的東西,數學除外。”

往常,秦望舒只會笑笑,畢竟無傷大雅,但這一次她意外的執着:“我還是喜歡喝豆漿的,以前。”

秦蘇撐着腦袋想了想,妥協道:“好吧,你喜歡喝豆漿。因為樓下的早餐店阿姨知道你是學霸,希望自己兒子沾沾知識的氣息,所以每次都會特地留一杯豆漿給你。”

秦望舒轉頭看向秦蘇:“免費的不香嗎?”

“香,但這種好事從來輪不上我。”

秦望舒彎了彎眼睛,解釋道:“如果你嘴巴甜一點,也不是不可能。”

秦蘇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金伊瑾和張雪見狀又笑了起來,顯然很是贊同。

“說回正事,”金伊瑾收起笑容,正色道:“剛剛圍住你的那些人,不乏和金家有搶生意的,你是我堂姐這關系釘在板子上,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臉。”

她輕哼了一聲,撇了撇嘴:“這件事我不知道你和爺爺怎麽商議的,金家吃不下我是知道的,但要真分給這些人我不甘心。當初你要弄項目的時候,誰都不看好,金家投了後,這些人明裏暗裏都唱衰,現在有進展了,都像是聞到了肉的蒼蠅,晦氣。”

秦望舒笑笑:“見不到骨頭不撒腿,商人本色而已。”

金伊瑾氣鼓鼓道:“我膈應。”

秦望舒看了她一眼,打底是這個時代生活無憂,金伊瑾年歲其實比那個世界大上不少,卻依舊顯得年輕,甚至因為活潑而整個人都格外有朝氣,像是初升的太陽,當然秦蘇和張雪也是如此。

她轉了一個身子,背脊抵在圍欄上,提議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他們把到嘴的鴨子連本帶利的吐出來,敢玩嗎?”

金伊瑾神色一亮:“說說,不犯法吧?”

“我本來又打算弄股票,但這個技術管控很嚴,但也提供了一個思路——”秦望舒打了一個響指,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股份對沖。”

暖黃地燈光落在了她臉上,高低起伏的棱角落下了明暗交界,有些危險。但再一看,還是那個人,只不過比印象中瘦了許多。

金伊瑾擰着眉,并未馬上應下,反而是糾結地盯着她道:“不都是說科研環境比較單純嗎?我記得你以前從來不關心這些,還是說最近研究室裏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人?”

秦望舒低頭哈了一聲,她并未紮起頭發,而是讓造型師弄得似卷非卷。她頭發有些長了,不到腰,卻也遮住了背心處。随着她的動作,紛紛落下擋住了她的臉,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有人的地方就會亂七八糟,如果你想要換人,我勸你不要,得不償失。且不說這些人都是熟手,光是他們腦中的數據就足以讓人搶瘋,一紙合同并不能保證他們不會背叛,不是嗎?”

秦望舒擡起頭,仰直的脖子因為過瘦在中間處露出了一個很小的起伏,像是男人的喉結。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微眯,看着有些享受又像是在打壞主意。

“生意場猶如戰場,輸贏全憑本事。你不想他們白撿便宜,我也不想,但是研發确實要資金,遠比你想象中還要多很多。金家有錢,可你要明白一點,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這些缺口,我們可以去騙別人的雞蛋甚至是雞,用他們的雞給我們生蛋,其中操作空間很大。”

“怎麽樣,敢玩嗎?”

金伊瑾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子,胸腔裏的心髒砰砰跳着,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她感覺到了一種全新的刺激,比飙車爽多了。

“犯法嗎?”

“沒有法律明确規定過,但不排除以後會有相關補充。”

金伊瑾裂開嘴角,鋒利的唇線和血色的口紅在昏黃地燈光下,籠罩了一層名為野心的東西。她舉杯與秦望舒碰了一杯,仰頭一口喝光:“那幹了!”

秦望舒抿了一口酒,算是應下。她想到了什麽,提醒道:“要和爺爺說嗎?”

金伊瑾面露掙紮,但很快又壓了下去。她搖了搖頭,手中的酒杯壁上清楚的留下了一個唇印,像是一個印章,在告訴她之前簽定了一個怎樣的合約。

“我是金家的繼承人,我有權利為自己做主。”

“很好。”秦望舒笑着對着她舉了一次杯,這一次,她喝得比之前多了一點。“他們到時候投資占股比例我會告訴你,你看着對沖,我希望他們只配分紅。”

金伊瑾笑彎了眼睛,極大的擠壓了眼白的空間,只留下一雙葡萄大的漆黑眼珠。她贊道:“合作愉快!”

秦望舒笑而不語,轉頭對向了一直沉默的張雪道:“好了,我們兩談談?”

金伊瑾聞言識趣地拉着秦蘇下樓。秦蘇有些不解,她頻頻轉頭看向兩人,問道:“又不是什麽機密,我們不能聽嗎?”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參合。”

“這話我不愛聽,你應該換成老女人的事,美少女盡量別管。”

金伊瑾怒了,伸手一勾秦蘇的脖子,沒再給她開口的機會,摁着她下了樓。

“挺鬧騰的,”秦望舒在樓上,把她們兩的對話盡收耳中。她對張雪道:“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張雪反問:“說什麽?你都有主意了,還問我做什麽?”

“股份對沖,最先受到損失的就是你這個散戶,我不信你就沒點想法。”秦望舒笑了笑,面前的張雪的比她印象中又漂亮了許多,完全擔得起大美人的說法。

張雪面露狐疑:“我說了,你就會改嗎?”

“夢裏什麽都有。”

張雪冷哼一聲,不再看她。“我們難得見一次,你還非要來氣我,你自己評評理說得過去嗎?”

秦望舒勾起嘴角:“抱歉,都是習慣一時沒忍住,但下次我還會。”

“秦望舒!”張雪沒好氣叫道。

“诶。”秦望舒好脾氣應道。

張雪氣得啞口無言,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實驗室錢不夠嗎?那我再去接一些……”

“沒用的,一個研發需要的資金太大了,以億為單位,你一部戲才多少片酬?爛戲拍多了,你身價、代言和粉絲都要掉,你就算不考慮這些,也應該為自己想想。張雪,人可以沒有野心,但在你沒能力的時候平平淡淡過日子都是奢求,所以你不想去上面的風景看看嗎?”

張雪捏緊了酒杯,半晌道:“想的,我一直想去看看。”

“那就對了,你可以上去看過後評價,沒意思也就這樣。但這前提是你見識過了,而不是在下面仰望的時候就自我安慰,那叫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那我答應金伊瑾?”

“別問我,我不知道。”秦望舒聳了聳肩膀,她又抿了一口酒。“這是你的人生,你應該自己選擇道路,然後去承擔後果,我不會提供任何建議,因為我不會對你的未來負責。”

張雪怒視她,“那你還叫我去上面看看?”

“這話是你說的,你忘了嗎?我只是幫你重溫一遍而已。”

張雪沉默。秦望舒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我看過你的以前的劇,演技一塌糊塗,但好在有進步。我希望日後人們提到我的評價是人工智能開拓者,然後從此我在人工智能上是後人翻不過的五指山。當然,你也一樣,以後張雪就是拿過所有的獎,是不是想想就感覺真不錯?”

張雪沒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板起臉道:“你別以為哄我兩句,這事就過了。”

“我沒哄你,我是覺得當花瓶也是要資本的,顯然現在的你,不太夠格。”她看見張雪又瞪圓了的眼睛,輕笑着:“你覺得花瓶是怎麽樣的?花瓶要足夠美觀才能被擺放起來,但什麽叫美觀?工匠的名氣,收藏者的把玩,名家的評價,這些都是附加的潛在價值,很虛浮,卻非常通貨膨脹。”

“所以,你得讓自己不僅好看,還要足夠貴重。”

此時,一位使者走上來,他把手中密封的文件夾遞給秦望舒。秦望舒道謝一聲就讓他離開了,轉手就把文件夾遞給張雪。

“打開看看,給你的。”

張雪有些詫異,她解開繩子,才把裏面的文件拿出一點,就看見了幾個放大的字:股份轉贈合同。她一愣,立馬蓋了回去。

“你這是做什麽?”

“我不是說了嗎?股份對沖的話,你這個散戶最慘,為了保障一下你的權益,送你點股份。”

張雪着急道:“那你怎麽辦?”

“我是莊家,自然是莊家通吃。”

張雪沒說話,只是盯着秦望舒,像是要把她盯出一朵花來,好半天才喏喏道:“我覺得你變了,和以前相差很大。”

“是嗎?”秦望舒不以為然道:“那很正常,人總是會變得,每一個時刻,每一件事都會對人造成影響,我們一年見不到幾次,你信息不能及時同步,就會覺得刮目相看。”

“呸,不要臉。”張雪沒好氣道,卻把手中的文件夾抱得更緊了。“我就當你是提前送了我生日禮物。”

秦望舒覺得好笑:“你今年生日早過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就當明年的。”

“張雪,你能要點臉嗎?”秦望舒氣笑了,她頓了頓道:“這麽大的禮,可不是生日禮物,是你這輩子的禮物,僅此一份,以後不會再有了。”

張雪撅起了嘴:“那要是你股份對沖賺了滿盆呢?”

“那也沒有,除非奇跡發生。”

“小氣鬼,這話說得好像你馬上就要離開了。”

“答對了,但沒獎勵。”秦望舒仰頭一口氣把剩餘的酒喝光了,因為酒精,她面上很快就浮現了一層紅暈,看着氣色好了些。

“張雪,仙女教母的魔法是有時效的。”她指向大廳裏的時鐘:“你看。”

時鐘突然飛速轉了起來,一切停在了十二點,鐘聲響起。

“再也不見了,張雪。”

張雪驚慌地看向秦望舒,那裏不知何時已經沒了人,只有一杯空了酒杯立在圍欄上,在證明着什麽。

——完——

第 100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六(金伊瑾完)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六(金伊瑾完)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完(金伊瑾 X 秦望舒)

其實人和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她的根就要越伸向黑暗的地底。

金伊瑾睡醒時比平時晚上一些,不知是不是母親吩咐過,竟然早上沒有人敲門。她身上還穿着昨日逛街的衣服,就連外套也忘了脫下來,整個人就這麽躺在被子上将就了一晚。

房間內的暖氣很足,她不覺得冷,只是身上有些酸脹。她起來時,秦望舒已經離開了,一套睡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是對方晚上穿的那件。她去垃圾桶邊看了眼,裏面幹幹淨淨的,仿佛昨晚的蘋果核只是一個夢。

她在梳妝臺面前坐了一會兒,久違的敲門響起,她高聲道:“我在屋內用餐,粥端上來。”

金府很大,院子與院子之間并不相連,不像公館把所有的房間整合在一塊,天氣冷的時候,她更願意在自己房間內解決一切。她慢慢吞吞地脫去沉重的衣物,只留了保暖的毛衣,才開始洗漱。

她的房間改造過,外表雖還堅持了金家傳統的院子,內裏卻是以方便時髦的公館結構。仆人的動作很快,院子裏自帶一個小廚房,對方進屋來時,她還未化妝,白淨的小臉露出了原有年紀的青澀。

“是昨晚還是今早出事了?”她端起粥,瓷勺攪合了幾下,沒入嘴。

“沒有。”

仆人的回答很快,幾乎是立馬就接上了。她動作一頓,微微擡起眼看見對方低垂着腦袋,換了一個說法道:“那母親今早為何沒叫我一起用餐?”

“夫人說小姐昨日逛街累了,可以睡晚些。”

粥煮得很香,在鍋裏應當是花了不少時間,裏面肉絲糜爛,入口即化。她皺了一下眉,放下碗,拿起旁邊的帕子擦嘴後竟是不願再碰。“端下去吧,我沒胃口。”

仆人大膽地偷瞄了她一眼,她面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于是道:“是粥不合口嗎?”

“不是。”她拿起碗放回了端盤上,連着帕子一起。見對方仍是不願離開,又提議道:“我想吃蘋果了。”

面前的仆人不同于其他,算是照顧着她長大的,按理說兩人應當親近,可金府守舊,條條框框下來也談不上多親近,但仗着多年的情分在,面子仍是要給上幾分。

她挂起了笑容,配着素淨的小臉,多了幾分讓人憐愛感。“我不想喝粥,我想吃蘋果。”

仆人伺候她多年,早已摸清她脾性,縱使房間內長矮桌上放着一盤新鮮的蘋果,也仍是順着她性子,端起粥就舍近求遠的去找蘋果。

門鎖轉動,在安靜的房間內很是清晰。她立馬站起身,去檢查窗戶,都被鎖得死死的。她不信邪,指腹擦過窗沿縫隙,沾上了并不明顯的灰塵,除此之外,并無任何發現。

她沉吟了幾秒,仆人還未來,她披上外套就往外院子走。

冬日的院子很是蕭瑟,但在底氣十足的金府支撐下,仍是一片綠。四季常青的樹,有着比她還大的年歲,枝繁葉茂地擋在西曬的地方,她不喜院子裏種花,因為夏日惹蚊蟲,所以相比其他院子的争奇鬥豔,她這兒反倒是難得的幹淨,所以也更難留下線索。

她轉了一圈,打道回府。仆人不知去哪兒替她找蘋果,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看着盤子裏紅豔豔的蘋果,歪了一下腦袋。

原本秦望舒的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只信三分,但今日這碗并不合胃口的粥,讓她覺得可以再多信兩分。她與母親的院子裏都有小廚房,金家規矩多,嚴格來說若非必要,一大家子鮮少在一起吃飯,所以小廚房都是以各自口味為主。

她未留學前,因為爺爺還未去世,家中口味多少染上了一些老人家的習慣——吃軟食。直到留學時,西洋那邊多以冷硬的食物為主,她起先吃不慣,後來漸漸得了趣,就一直保留到回國。剛才那碗粥,鹹淡适中的确可口,但不是她院子的習慣。

而她的習慣,也因為鮮少與家人用餐,所以從未被人知曉。就連伺候多年的仆人,也只當她去了趟西洋,菜式方面喜好有所改變。

早在她在咬上粥裏的肉第一口,便清楚母親來過這件事。她後悔叫仆人進來得太過草率,大抵是在外一個人生活養出的毛病,她每次外出和回來時,總是習慣在門柄上綁一根頭發,所以昨晚才會第一時間發現屋內有人。

她一時間有些頭痛,不知如何去面對母親。依照今早的陣仗,她能猜到母親那邊不吭聲的态度是等着她去自投羅網,她倒不是擔心秦望舒暴露,而是自己——

她捂起了臉,覺得姜還是老的辣。不論是秦望舒還是她母親,她攪和進這攤渾水,若不是雙方皆對她有所圖,怕是早就屍骨無存。

大抵是人都有僥幸心理,她糾結了一陣後,又生出一種極其微小的可能——或許母親沒有進她房間。她唰地一下站起身,沉默了幾秒,又再次坐下了,或許是這次角度問題,她看見盤中的有一個蘋果有些奇怪。

她挑起眉,想到了什麽,一個個拿開,竟真在最底下發現了一張小紙條。她一時間不知作何表情,即是惱火秦望舒過于膽大,又是慶幸未被仆人發現。但這樣的舉動,仍是讓她咬牙切齒了一番,這種心情在看見紙條上的內容達到了巅峰。

——兩個蘋果。

她忍不住揉成團捏進了手掌心,過了幾秒後,不死心的再次展開。泛着黃的紙條看上去是最普通不過的紙張,很薄,撇除了紙裏夾紙的可能。她又對着光瞧,沒有想象中隐形的字跡,那入紙三分的四個字像是冷冰冰的嘲笑,直接打在她臉上,不疼也不響,就是丢人。

她重新捏成團,想找火燒了,發現屋子內沒有任何可以點火的東西。她覺得秦望舒是故意的,不論是昨晚的翻牆,還是任由她睡在床外被發現,亦或者是這張紙條。

她閉了閉眼,直接丢進嘴裏就着口水淹濕,強行咽下去。索性,紙比較軟,并不刮喉,給了她些微的一點慰藉。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去尋蘋果的仆人回來了。這次不等她出聲,對方就自行進來,手裏好巧不巧的正是兩個蘋果。她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坐直了身體。

“李媽。”這幾天,她第一次正式喊這個稱呼。她深吸了一口氣,拽緊了袖子道:“你來金府多少年了。”

“二十年。”

“我記得你年前說你孫子出生了,需要回去看看嗎?”

“等些時候再回去。”

“等多久?”

“開春。”

“現在已經入春了。”她拿過李媽手中的兩個蘋果看了看,放下一個,慢慢推至對方面前。“孩子出生應該去求些保平安的,我雖不信這些,但也圖個好寓意,就是不知道哪家寺廟靈驗些。”

“不是寺廟,是教堂。”

她閉上了眼,心突然大定,荒唐之餘又覺得應該如此。兩種情緒在胸腔中沖撞,滿肚子想問的話,到現在反而說不出口了。手指仍按在蘋果上,未拿開,她又道:“母親來過了?”

“來過。進了小姐的屋子,沒一會兒就出來了,之後吩咐我,讓小姐多睡會兒。”李媽未擡頭,依舊是印象中慣有的謹小慎微态度,記憶中模糊不清的溫情都被打碎,然後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像是一場夢。

她松了手,紅豔豔的蘋果沒了主,像是給李媽的,但她沒出聲,對方也只不過是個仆人。她想了一會兒,又問道:“如果我沒發現呢?”

她的話模棱兩可,可以說是母親,也可以指秦望舒。她不敢放心,至少在李媽完全承認前。

“那就是錯過了。”

她擡起眼,對上李媽已經有些斑白的頭發,笑道:“我和她這樣的關系,又有什麽錯過?”

“她說,機會不等人。”

金伊瑾沉下臉,沒了再試探的心,可仍是模糊道:“她還說了什麽?”

“病得趁早治,一天都拖不得。”

她愣了一下,随後臉上又挂起了笑容,贊同道:“她說得對,病是一天都拖不得。”

在确定李媽是秦望舒的人後,接下來的日子與金伊瑾想象中并未有太大出入,她不是沒有想過刺探李媽到底是什麽時候被收買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秦望舒事先交代過,對方吃準了她有所求,不是裝啞巴就是當做沒聽見,氣得她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樣微妙的平衡下,她逐漸習慣了時不時房間突然多出一個人,也與母親都默契的沒有揭開那層紗布。明面上她秉持着對秦望舒的不信任,沒少以逛街這個理由帶母親去教堂看病,直到城裏她能接觸到的西醫都試了個遍後,結果仍是與那天保羅診斷的一致。

這在她的意料之內,她在知道是秦望舒換了藥後,結合對方白日說的話,就隐隐猜到了,尤其她還留過學。中醫和西醫的理論體系不同,尤其是在華國積弱時,很多說法并不被承認。她在試探無果後,擅作主張地把母親的藥量又減少了一半,被母親第一時間發現,但仍是默契的沒問。

而當晚,她看見又出現在自己房內的人,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她有些心虛,但到底什麽都沒說。她松了口氣後,才察覺背後竟是一層大汗。一是驚覺金府當真在對方眼中是個來去自如的篩子,再者越發想不明白她們合作的原因是什麽。

是的,原因。

随着她與秦望舒的交道越來越多,了解得越發深入後,她就發現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她承認,仗着對方親口承認的妹妹身份,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那些寬待,所以像是玩火的人,總是在邊緣試探,幸運的是,她至今未自焚。

她要做的事情其實不多,除了最開始被唬住了外,她覺得相比對方,自己像是虛度光陰的纨绔子弟。日子一天天地逝去,城裏就這麽大,屁點大的事都能被傳得滿城風雨,那些隐秘的消息,她也被李媽時不時透露得知曉一些,真正點燃這一切的是那篇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

她其實有讀報的習慣,但發現國內報紙大多都是一些酸腐的文章後,就放棄了。但在與秦望舒合作後,這個習慣又撿了起來,報紙依舊是大部分文人酸氣為主,時不時也能見到讓人耳目一新的文章,這就是數學上的概率問題。

一個國家可以積弱,這是強勝前必要的過程,但有志之士每個時代都未少過。她逐漸能體會到那番話的意思,她也曾多次被觸動,但在冷靜下來後,她只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要打仗了,或者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戰争從未停止。

她也焦慮過一段時間,明裏暗裏詢問對方的意思,但都被滴水不漏地擋了回來,大概是被她煩到了,那人反問了一句:“天要是真塌了,杞人怎麽辦?”

她愣住許久,未嘗不知道對方在罵她管得多,但事實就是她也不知道怎麽辦。窗外夜色沉沉,春的痕跡已經十分明顯,沒有料峭的寒意,只是潮濕中拌了些涼。

封閉的窗戶打開,從裏望去,不止她屋內一處燈亮起,照不亮這濃稠的黑,卻也星星點點,像是天空中閃爍的星子。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姿态閑适如同在自家一般,拿着本厚厚的書,這是對方長久以來保持的習慣,但從陌生的封面來看,似乎在她未曾注意的時候,已經換了一本。

她不知道如何打破這沉寂,尤其是剛剛被對方問得啞口無言後。她低着頭,身上穿着最簡單款式的西洋睡裙,但領口仍是有着大塊的花邊。棉質的布料十分柔軟,同時也非常地不保暖。

“我們什麽時候動身?”她想了許久,覺得只有這句最适合。

“一個月後。”那人翻了一頁書,已經過半的書擋住了她的眼睛,散亂的黑發沒有弄成時髦的波浪紋,只是直挺挺地披在身後。

她舔了下嘴皮子,露在外的肌膚冰冷一片,已經有些麻木。但這是個好兆頭,對方沒有生氣,或者說,在這段時間裏,她從未見過對方生氣的模樣,似乎對方天生就不會生氣。

她坐在了床邊一角,揭開一點被子,蓋在自己身上。這個角度能看見對方的眉眼,再多的都被垂下的眼皮擋住,其實對方大部分時候都很平靜,無論是笑還是怎麽樣,表情這個詞語與其說是形容詞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稱呼。

被子裏很暖和,她涼透的腳肆無忌憚地散發着寒意,很快就染上了淡淡的溫度,連帶着整個身子都暖起來。對方的體溫其實比起大部分人要偏低一些,具體表現在幾乎永遠冰涼的手指,但奇怪的是,這樣的體溫下被窩永遠都是熱的,至少比她要熱。

“你确定不會有意外嗎?”

她問了一句廢話,在深入了解秦望舒這個人後,對方所有安排中的人和事就像是綁上了一根看不見的線,一切都按班就部的進行,像是命運開了一扇後門,巧合得令人心生懼意。

她在與魔鬼合謀,每一天她都比昨天要更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不确定。”秦望舒又翻了一頁,書頁的聲音嘩啦作響。其實很小,只是她近在身旁才有了這樣的錯覺。“但我覺得,既然已經下雨了,跑不跑都要濕衣服,還不如慢慢走。”

“比如?”

秦望舒看了她一眼,厚重的書擋住了下半張,只有一雙眉眼露在外頭。很平靜,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結局已定,過程無意。”

似乎是看累了,她合上書本,書頁拍打的聲音沉悶又古老,甚至帶着股陳舊的黴味,事實上卻是一本非常幹淨的新書。“總要允許一些不甘的存在,塵埃落定前的奮力一搏并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他們還充滿期望。”

“我很喜歡期望這種情緒,它給人心做了減法,成了易懂的人性。就像照進黑暗的一束光,它有罪,但它一直不走就成了那點希望,然後被有的人當成白天,不是所有人都見過太陽的。”

她抓過一些被子,扔在金伊瑾身上。背後的枕頭蓬松柔軟,和大部分人猜想的相反,她在教堂的生活其實并不奢華,相反簡單普通得很,至少她的床上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枕頭。

“金 baby,你不能因為你生活在陽光下,就覺得全世界都在光亮下。在烏鴉的世界,白天鵝就是罪人,這個世道渾濁是一種常态,那清白就是錯誤,好比你于金家。”

“那張雪呢?”

她撚被角的動作一頓,手放在了硬硬的書衣上。“你調查我?”

“不行嗎?”

她聽出了那有些悶的語氣,誇贊道:“這是應該保持的警惕。賭桌上,籌碼越多越好,畢竟你永遠不知道哪一次可以翻盤。”

“她可以讓我翻盤嗎?”對方乘勝追擊道。

她沒答,反問道: “你覺得呢?”

或許是她之前的形象深入金伊瑾的心裏,也可能是她的神色太過自然,面前的人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失落。這種外露的情緒在賭桌上是致命的點,但也不是沒有長進的,至少現在對方只會在她面前顯露。

她斟酌了一下,以姐姐的身份選擇了包容——但,就只是這一次。

“我不知道。”金伊瑾坐近了些。她的床總是有兩個枕頭,這是太早分床睡導致的結果。在黑暗中手裏總是要抱着點什麽才不會那麽害怕,無人提出異議,所以保留到了現在。“我覺得你對她很好。”

“說說看。”

秦望舒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但多少已經有些了解的金伊瑾知道她沒生氣。可就是這種大方的姿态,反而讓她覺得無處下手,你永遠不知道一個無論什麽話都會給出回應的人,到底有着什麽樣的真實情緒。

但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對方的底線驚人的寬松。

“我不信你,應該說是沒那麽相信,到現在也是。”

她看見對方笑了下,如果不是沒有打斷人的習慣,應該會半真半假地痛斥她無情,到底是同床共枕了這麽多次。她時常覺得自己想法過于大膽,曾多次爬到對方頭上撒野,但幸運的是至今無事,悲慘的是,至今不知對方底線。

“張雪是個意外。我要和你合作,肯定要對你知根知底,如果做不到那就盡可能最大化。可我只知道你是秦望舒,報社的新銳女作家,教堂最受寵愛的修女,背地裏的僞信徒——或者說亵渎者。”

她說話時,目光一直躲在秦望舒的臉上,她以為那番話多少會讓對方有些觸動,很可惜,絲毫沒有,就連眼也沒眨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仍是有一點小失落。

“三年前,你剛在報社發表文章那會兒,應該就認識了同樣進報社沒多久的張雪,我覺得有點巧合,可你和她的過去并沒有掩飾。我順道也查了一下,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兩條完全不同的路,并沒有交叉的道路,所以我大膽的猜測,兩個年輕同樣優秀的西派女性彼此惺惺相惜,就像是我最早被你的假象所迷惑,這并不奇怪,至少很合理。”

她說到這裏時,稍稍偏離了下主題。“我收集了你所有發表的文章,你可真是高産,我是說,你的靈感不會枯竭嗎?”

她的好奇心比常人來得要旺盛一些,但這些疑問通常并不需要回答,大部分時候她只是單純地多問一嘴滿足自己的心理。然後她繼續道:“這些文章都發表在這家報社,雖然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我覺得這其中有問題。富裕的生活會讓我們把錢當成一個名詞,而不是必備品,但沒有人會嫌錢多,我不相信其他報社沒有私下找你開高價,所以我認為——是張雪,對嗎?”

“所以我查了她。”

這是一種曲線救國的方式。留洋歸來的她其實從國人婉轉繞彎子的思維已經變得直線了很多,文學沙龍會時沒少被同樣是千金小姐的名媛表示她說話傷人,但她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直到和秦望舒相處得這兩個月,她發現人其實沒什麽不能改變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教訓不夠深。

她吃了很深的教訓,并且深刻認識到自己以後恐怕還是要在對方的五指山下讨生活,所以她态度十分端正積極。畢竟,沒人能否認,人是一種善變的生物。

“這是個意外,我保證。”她再次重申了這點,盡管她從未見過對方真的生氣。“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但我從過去的事情裏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優秀,或者說平平無奇?”

她是在詢問,也是在對方底線邊緣躍躍欲試,可惜,意料之中的什麽也沒有。她覺得無趣,聳了下肩,這樣無禮的舉動也是從對方那裏學來的。這段時間她嘗試了很多,大多數都是壞的,她覺得沒什麽不好,相反,好得不得了。

“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在這個世道注定不會有什麽好的出路,除非有錢有權。張雪沒有,你有,很多東西就說得通了,比如報社薪資平常下,她憑什麽能支撐她一身的行頭。就在我以為你們關系很少時,發現你們聯系并不多,我猜測可能是鬧矛盾了,為了證實這點,我派人跟蹤了她一段時間。”

“同樣一家鋪子,同樣一件東西,她買就比旁人要便宜一大半還要多,卻至今還未被她發現,秦作家這份心意真是感天動地,用心良苦。”她誇贊道,語氣正常,并沒有往常的譏諷。“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可能現在的我夠不上,但至少是相似的,如果我對一個人這樣,那必然是有天大的圖謀。”

“我不知道你在圖謀什麽,所以我想了想你的過去,就覺得大抵是書裏那些爛俗的救命之恩。可我又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們都不算是有良心的人,一份真心是分了又分,大部分丢去喂狗了,自己留下一小塊,剩下的再分成幾份,如果是張雪,可以分得一點點,但不值得你這樣花心思。”

“我求神拜佛圖心安的時候,你曾問過我一句話:‘你是在拜神,還是在拜自己的願望。’然後我豁然開朗,你是在照顧她,還是在照顧沒能成為她的自己。”

她的話落音後,安靜了許久,就在她以為等不到回答時,對方突然道:“神父曾告誡我,就算是成為沒有騎士保護的小公主,也要獨自長大。我對當公主沒什麽執念,但确實沒體會過,因為公主和女王本身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需要漂亮和嬌氣,攀附着人就行,後者需要給自己撐起一片天,所以沒有騎士保護的小公主根本不可能長大,除非她選擇當女王。”

“神父給我畫了一個夢,沒再可能完成的夢。我不後悔成為現在的自己,因為世界上沒有反向的鐘,交替的四季都在告誡我們不能回頭,但不可否認我想成為她。”窗外吹來一陣風,帶動窗簾,溫柔的,又透着深深的寒意。“大部分人不願意做他們相信的事,而是選擇做比較簡單的事,然後又後悔,那可真是幸運,因為他們有的選。”

“什麽樣的人不會後悔?做鐘的人。什麽樣的人會做鐘?沒得選的人。什麽樣的人會沒得選?四面楚歌,兵荒馬亂,朝夕不保的人。”

三月的春已經被感知,俏生生的桃花探出了枝頭,褪去厚重的棉襖,輕便的衣服并沒有給人帶來什麽實際性的便捷。四季的交替本就與人無關,就連浪漫的詩歌裏,被歌頌的也只是四月的春。

“你讀過《紅樓夢》嗎?寶釵成親的花轎與黛玉的棺材擦肩而過。事實上,火車站比婚姻殿堂見證了更多真摯的親吻,醫院的牆壁也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的祈禱,我不後悔,這句話是假的。我很後悔,這句話也是假的。”

她笑了一下,把書放在了枕頭旁。重重的書籍壓出了一個凹陷的痕跡,腐爛陳舊的氣息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籠罩了整張床。這個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與皎潔。

“魚和熊掌,努力了可以兼得,但十全十美,我連夢都不敢這麽做。”她雙手交替,放在了小腹上,其實她的小習慣沒那麽多,但有時候适當的示弱是拉近關系和達成目的的一種方式。“言歸正傳,金 baby 是想用這個籌碼,和我做什麽交易呢?”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之下把金伊瑾問倒了,她其實并沒有表現得那麽有進攻性,有人依靠的感覺實在是太過舒适,她确實有些堕落了。但機會不等人,尤其是這個籌碼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有分量的時候,她便抓耳撓心地想要占上這種便宜,很市儈的一種心理,可人之常情。

她們現在的關系看來很親密,大部分時候,秦望舒也算是對她無所不言,只要她能從那些混淆真相的鬼話中提煉到真正的信息,對方确實與自己沒有秘密可言。但更多時候,她所求所問都沒有一個答案。

太過直接的東西總是不得到真相,她逐漸從相處的過程中摸索出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則。她覺得這樣繞彎子的方式很影響效率,但也不得不承認,大大的鍛煉了她邏輯能力。

“我沒什麽要交換的。”規則就是規則,不會因為任何打動,至少張雪還不夠格。“如果方便的話,我想了解你詳細的計劃,比如說——今天報紙裏的銅牛大仙。”

她很多時候覺得這像是一個數學題。無論她掌握了什麽關鍵信息,都需要經過一道公式轉化後,才能得到準确的消息,而這道公式就是她需要分析的地方。這種模式讓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至少小的時候,爺爺還在時有想過把她當金家繼承人培養時,他是這麽做的。

她可以把這個點發散的想得更深一些,比如——對方有十足的把握讓她成為金家的掌權人。基于這個推測,就可以得出很多她并不想知道得那麽透徹的東西,比如金城的死,再比如母親的藥,還有爺爺的死。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脾氣真是再好不過了,在明知道對方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卻選擇旁觀時,仍是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合作一事,她就覺得這天底下大概沒什麽她不能辦成的事了,可這個念頭很快又會被推翻。

她們曾經的圈子裏沒有彼此,嚴格來說她們都不算是合群的人,因為合群的人裏總會從真心實意走到雙向欺騙。或許她們的目的并不一致,但至少大部分時候可以走在一條真正的路上。

“這沒什麽好說的,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很敷衍的一句回答,公式化的存在。她嗅到了可能,于是換了一種方式道:“我們的隊伍裏會有張雪對嗎?她有着合理的身份帶上相機,那另外一個呢?”

對方沉默了幾秒,便默許了這種方式:“葉大帥手下的紅人是誰?”

“軍官,一位姓夏的軍官?”她不确定道。她沒有通天的手腕得到葉大帥那邊消息,所以十分識趣地放棄了這部分,但好在金家大小姐這個身份,讓她有資格觸及到一些。“我應該是見過他,很多次葉大帥身邊都有一位長相非常出色的軍官在,和他的外貌相比,他的姓氏真是過于普通。”

對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然後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對他有想法?”

她一驚,差點被口水嗆到。如果她是封建的大小姐,她保證她已經害羞地躲進被窩了,甚至可能覺得自己清白都被玷污,但她是開放的西式派,所以她只是提高了嗓音道:“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對方沒說話,沉默的态度表明了很多。

她也覺得自己态度有些誇張,清了清嗓子正常道:“我承認,是有很多天真不知事的千金小姐都十分中意他的外表,相比日後完全不知底細的未婚夫,他也算得上是年輕有為,但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是金家大小姐,整個金家都在我手中,我就算花錢,也可以花一塊扔一塊,找男人也可以吃飯一個,睡覺一個——咳咳——”

這種話題對于她來說,還是有些勁爆,很快她就說不下去了。但骨子裏的不服輸又不允許她這樣退縮,于是她跳過了這段,決定一報還一報:“還是說你對他有什麽想法?”

很多時候,不反駁就代表了一種默認。她的表情從驚訝到不可置信,也不過是短短幾秒。她扯住了平時寶貝萬分的頭發,肢體動作極大地表示出她此時的內心想法。

她沒糾結多久,就冷靜道: “我不信。”

很快,她就失望了,因為對方承認道:“我想過女人一生該怎麽過,比如說孤獨終老但守着無邊的財富,再比如幸福美滿子孫滿堂還有無邊財富,然後我比較了兩者的得失,很遺憾前者花費的精力遠比後者大。首先你要知道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二十歲的我可以掌控所有,那麽三十歲、四十歲呢、乃至五十歲、或者我老得管不住了,與其讓底下人造反,不如順水推舟地讓出去,自己坐享其成。”

“我考慮了我能接觸到所有的年輕俊才,發現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沒有一個我看得上的。”這個回答很秦望舒,至少對方臉上的認真告訴她,這就是最真實的想法。“所以矮個子裏挑将軍,挑來挑去發現了夏波。根據遺傳來說,孩子會繼承父母的基因,這種繼承很難保證是好是壞,所以在無法控制上限的情況下,我得保證下限。”

對方笑了一聲,正經的話題頓時有些暧昧起來。“色字頭上一把刀,我只是幹了天下人都會幹的事,并且付之行動。”

她被說服了,畢竟她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但就這點,她又提出疑問道:“萬一他能力不行呢?孩子的聰明程度也是看父母的,空有美貌只能算作可憐的倒黴蛋。”

她在暗指張雪,不算明顯。

“能爬到這個位置,都不會蠢,只能說沒那麽聰明。”對方大概還是在考慮中,所以話并未說得那麽死。“其實我也可以挑選一個人作為培養,但大抵骨子裏還是自私的,血脈反目成仇的事雖不少,但能留給子孫的時候為什麽要給旁人呢?過日子而已,能過就過,不能過只是借個種生孩子。”

聽到這裏,她感覺到了那股熟悉感。但在她印象中,對方有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陌生。“這是規矩裏女人該有的一生沒錯,但我覺得至少不應該你也這樣。”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樣?”對方歪了下腦袋,身子往下溜了一小節。然後道:“這個世界的認可與否不過是外人強加在身上的束縛,過日子的是自己,所以目光、偏見、閑言碎語都無關,重要的是自己怎麽想,這樣嗎?”

她拍了一下手掌,覺得十分恰當。惹得對方一陣發笑道:“夏波只是我衆多選擇中的一種,大概率下,我不會允許自己衰老。這種無力感太難受,可能我會養一條狗,在适當的時候長眠。”

她不解道:“那為什麽要養狗?如果要送終,我覺得烏龜比較好。”

對方罕見的被噎住了,然後想了一會兒,意外地贊同道:“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夏波并非絕對,畢竟人和人的相處太麻煩,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我覺得我脾氣沒那麽好,至少沒那麽好。”

她又頂嘴道: “那你真是小看自己了。”

她的話換來一陣安靜,她立馬補救道:“人和人的糾紛絕大部分來源于錢,而你和夏波都有錢,這就足夠了。”

對方察覺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你想做媒?這對你沒有好處。”

她被揭穿後,少見的尴尬了一下,又很快恢複鎮定道:“我這只是一種建議,畢竟我印象中孤獨終老的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大多都脾氣古怪,我不想你也變成這樣——我是說,我覺得我們還會保持聯系很久,很久。”

她也沉默了,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談到了這樣一個傷感的話題。雖然有打感情牌的嫌疑,她還是忍不住道:“我覺得我們能聯系一輩子。”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的永遠比想象還要快。“年輕人口中的一輩子,基本上只限于當下,長一些的可能有三年五載,但不會更多了。”

“我覺得你理解錯了一件事。”對方擺了擺手指,一副過來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人不會消失,但只會和在意的人聯系,而你有價值的時候,最讓我在意。所以夏波——我得看他的價值。”

這句話讓她心服口服,辨無可辨。很多事情,她都心知肚明,比如自己的價值沒有那麽大,沒有大到讓對方找自己合作,也沒有大到能讓對方與自己保持聯系一輩子,這些都是看在“妹妹”這個身份上的優待。而夏波,沒有優待,所以結局早已注定,沒有人會比秦望舒本身更優秀了。

她舉起手,表示認輸。在對方大度的原諒下,略過了這個話題,進行下一輪公式轉換:“那麽,你怎麽保證會去的就一定是夏波呢?”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對方提示道。但看在她仍是沒有想明白的情況下,施舍道:“牽扯到神鬼的事情,無論是人為還是真的——這都不安全,撇開信任這一點,最希望誰死,就派誰去。”

對方又意味不明地彌補道:“夏波名聲不錯。”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她不是笨蛋。那些随之而生的疑問在稍稍動腦思考下,都隐隐有了答案:“你在大帥府也安插了人?”

“與我無關。”

她眨了眨眼,覺得這個否認來得太快,打碎了她的思路。現在時間尚早,她不着急,慢吞吞地重新拼湊完後,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麽:“葉大帥身體與你有關?”

她壓低了聲音,明明屋內只有兩人,硬是讓她做出了秘密接頭的感覺。她見對方顫了一下眼睫,心知自己猜對了,她咽下口水,手指無意識下開始攪合。

“是下毒嗎?”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都是關于金家的,然後輕聲肯定道:“葉大帥的兒子。”

又是一陣無聲。她知道自己此時就應該聰明的不再追問,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所以死去的貓總是格外多。她覺得自己有優待,便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那你為什麽要找我合作呢?”

“合作意味着雙方有所圖,這種共贏基于在平等,否則就是脅迫。你有本事知道金家的一切,并且在父親的眼皮子底下調換母親的藥不被發現,那我可以理解成你有能力毒死父親的情況下還全身而退。同樣,你瞞過了教堂的眼線給葉大帥下毒,說明教堂和葉大帥對你都沒有任何威脅,所圖的東西不成立下你仍是找到了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的圖謀就是我?”

有些東西,你不去做的時候,你永遠覺得自己做不到。就像是這個猜測,她在心裏翻來覆去的,有時就連夢中都在想,但她不敢說、也不敢問,她其實沒有那麽大膽,她怕的東西還是有很多的,大的小的,加起來都沒有面前的人讓她怕。

她以為自己會藏一輩子,等到對方主動提起時,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然後說幾句不痛不癢的漂亮話,就這麽自然而然的揭過。可人的好奇心遠比自以為的還要強,如果她是貓,早已經投胎無數次了。

她現在有些忐忑,鮮血淋漓的真相在未揭穿前,都可以粉飾太平。她雖然覺得金家大小姐,以及日後金家掌權人這個身份确實令人垂涎萬分,但她還沒自戀到覺得秦望舒也在其中。金家比不上葉大帥,所以爺爺可以被與葉大帥合作的父親毒死,而葉大帥又比不上教堂,所以和平共處。

“你圖我什麽呢?”她勾起耳邊的碎發,學着對方,身子往下埋了一節。被子裏光裸的腳觸碰到對方溫熱的小腿,她飛快地抽離,若無其事地繼續道:“你都有教堂了。”

是的,秦望舒已經有教堂了。這個猜測固然膽大到荒唐,但她與對方合謀這件事,本身就荒唐至極。她走在荒唐的路上,也就沒有荒唐本身可言,更何況這兩個月的種種跡象并不是沒有表明。

她到底還是怕的,這種害怕在對方不言不語時發揮到了極致。她轉過頭,努力笑得自然道:“你不想說的話,那就算了。”

“并沒有。”對方身子又下滑了一截,大半個身子都埋在了被子中,看上去無害且懶洋洋的。“我只是在思考,怎麽說起來讓你覺得不那麽荒唐,但好像怎麽都會。所以,等有機會的時候再告訴你。”

“有機會是什麽時候?”

在很多事情上,她永遠嘴快于腦子。扯了一點被子,蒙住了半張臉。她為自己反複在對方底線上撒野和所有的不知好歹感到羞愧,但也僅于此,下次依舊,除非對方明确表示。

索性,對方的脾氣是真的非常非常好,沒覺得冒犯,反而在斟酌後給了一個明确的時間:“計劃實行時,比如去秦家村的路上?”

這是一個問句,貼心到在征求她的意見。如果對方不是秦望舒,如果不是親眼見識過對方瘦弱的身軀是如何揍人的,她保證她會給一個大大的擁抱,以及熱情的貼臉吻。

“好。”她一口應下,又覺得自己又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立馬端正态度道:“我是說,我怎麽樣都可以,還是看你,看你——”

她對上秦望舒的視線,嘴裏的話突然就說不下去了。金府親緣淡薄,她實在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一個妹妹的身份其實不至于此,但受益的是她,自私的本性讓她閉了嘴。有時候她會生出一種錯覺,其實對方沒有自己想得那麽壞,抛開那些算計和利益,對方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可她也知道這是一種錯誤的感覺,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在基于事實上。沒有事實,那就什麽都沒有。

“我們怎麽去秦家村?”她撇開臉問道。

“開車,但是再往上就不行了,得走過去,路不算長,你要穿高跟鞋。”

她還記得對方那粗糙到令人發指的計劃,其中一環就是她需要摔下山坡,而高跟鞋是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再依仗她金家大小姐的身份,怎麽都能完美地圓過去。

“秦家村的人,靠譜嗎?”又是一個越界的問題。

“不确定。人心永遠沒有絕對的靠譜,我只能保證意外發生在可控範圍內。”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安排?”

“過幾天。”

“有哪些人?”她咬住了唇瓣,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有些氣弱地解釋道:“我總要知道對接的人是誰,以免大水沖了龍王廟。”

“兩個人。村中的打鐵匠,不能信,另一個是村長的妻子,我外婆——也不能信。”

她猛地轉過頭,看見對方挑釁卻不作假的眼神,突然想起念書時北方一位同學常說的話——完犢子。

“所以你外公,還是不知道你的身份?”金伊瑾坐在副駕座,山路崎岖,車抖得厲害,她不得不抓住身邊的東西以穩定身子。

距離上次秉燭長談,已經過去一個月。時間飛逝,眨眼就過去一個月,到了他們動身的日子。一切都如秦望舒所料,來的人是夏波,對方皮相比她印象中還要好,而張雪也不遑多讓。如果不是知道這次銅牛之行的真正原因,她會認為是少爺小姐的一次郊外春游,當然除了蔡明以外。

“他不在計劃內。”

秦望舒在開車,這次出行分了兩輛車。她事先還在思考如何把張雪支開,沒想到對方一聲不吭地上了夏波的車,蔡明在金家就格外懂眼色,不用說,秦望舒的車就成了她一個人的專座。

她覺得舒爽之餘,又生出一種毫無用武之地的失落。“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麽要趕在清明節前的晚上出發,就算是掩人耳目,我們也可以找一個稍微寓意好些的時候,不是嗎?”

“是嗎?我覺得時候剛好。”對方抽空看了她一眼,其實按照山路這種情況,車根本不敢開快。與其說是抽空,不如說是懶得搭理。“辦完事,正好超度燒紙,你問問葉大帥和主教,他們是不是也這樣想。”

大抵開車的人脾氣總是暴躁一些,她自上車後,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回這樣陰陽怪氣的話。她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戒躁戒驕,然後心平氣和道:“那也不用晚上。”

“不是我能做決定的。”

一句輕飄飄的話,又把她所有地不滿堵了回去。她點點頭,再次心平氣和道:“接頭的還是秦凱和秦奶奶嗎?可信嗎?”

“只有秦凱,都不可信。”

“好。”她咬牙切齒道。“那計劃出意外怎麽辦,畢竟他們都不可信。”

“我給了你槍,媽咪不在時候,小 baby 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她覺得一股氣直沖天靈蓋,撞得她頭暈目眩,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你沒有和我開玩笑?”

“我認真的。”或許是這個回答過于殘忍,對方良心發作,從方向盤上移開一只手,十分精準地抓住了她。“我家的事比較爛俗,總結一下就是,我外婆想我死,而秦凱的小算盤也打得噼啪作響。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安排嗎?”

“記得。”

賊船不是那麽容易下的,至少秦望舒沒有給她任何後悔的機會。就在這一個月內,她父親突然話裏話外問起了她婚姻大事,她琢磨了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想把她送給葉大帥做繼室。且不說葉大帥年齡都夠當她父親,光是要給比她還要大上好幾歲的人當後媽,這點就敬謝不敏。

縱使她知道這是計劃中的一環,只要事成之後就別無可能,但仍她只要想到有任何一點可能,就氣得全身血液沸騰,直接沖到秦望舒面前——看清對方的臉後,又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冷靜了個徹底。

按照叢林法則,秦望舒是食物鏈的頂端,而她,外加對方給她的槍,頂多算是個中層。她認清了現實,立馬又端正了态度。她承認,她就是慫,可那又如何?畏懼強者,人之天性,不丢人。

“下車前,我先對着腳脖子噴好玫瑰味香水,然後走夜路時盡量往外靠,找準機會摔下去,與秦凱會合。之後藏在地窖裏,等待張雪進來,等到你傳遞消息後,再出現。”依舊是簡陋到令人發指的計劃,她深切懷疑其中實施的可能性,但在強權下,她選擇了閉嘴。

可事到如今,她忍不住擔心道:“萬一秦凱不可能信呢?”

“我會抓住他的把柄。”

車窗上滑下一滴水珠,這是個信號,車窗不一會兒就滿是水痕,下雨了。她搖下一些車窗,嘩啦啦的雨聲傳來,仗勢不小,混着泥土的腥氣,她覺得禍不單行。

“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會下雨?”她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下雨可以拖延時間。”對方答道,但察覺了她的不滿後,又立馬改口道:“我并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

這個回答勉強像是個人,她算是接受了,然後又回歸到了之前的話題:“什麽把柄?”

“秦家村有流傳下來的山神信仰,我之前以為是對于大樹的崇拜。”說到這裏,秦望舒轉過頭,只有一只手在方向盤上保證不歪。“村子正中央有一棵很大的槐樹,遮天蔽日,迷信的村子覺得這種上了年歲的東西會成精,出于敬畏心理會開始供奉。然後我發現,村子裏另有山神。”

窗外的涼風溜了進來,吹散了車內的沉悶。她的視線落在了方向盤和路前方,對方危險的舉動讓她心驚膽跳。

“我是晚上去的,時間很趕,沒看清。”秦望舒的眼睛有些亮,在光線不算充足的車內,黑色的瞳仁有些反光,語氣也是難掩的興奮。“可能是野獸,嗅覺很靈敏,它發現了我。”

她還想再說什麽,但被金伊瑾推正了腦袋。她輕聲道:“也可能是人。”

春日雷雨居多,這樣大的雨總是要配上些雷電才叫人覺得正常。她聲音不算大,恰逢雷聲正當頭,金伊瑾沒聽清,皺着問道:“你剛剛說了什麽?”

“我說你要小心。”

她改了口,金伊瑾也沒察覺,心神都被這雷雨牽絆,想到接下來要實行的計劃,不情願道:“摔下去會一身泥巴。”

“我很抱歉,金 baby,下雨并不歸我管。”

這個道歉毫無誠意,甚至在此時顯得有些嘲笑意味。金伊瑾有些緊張,她手心出了一層汗,被握住的秦望舒察覺,但對方什麽都沒說。這種情緒随着越來越近的秦家村,發展成了坐立難安。

她扭了扭屁股,座位上并沒有釘子。“張雪什麽時候會和我彙合?”

“第二天晚上,也可能是第三天早上。”秦望舒的語氣有些不确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但下一秒,她又安慰道:“總之,你不會有事。”

這個保證同樣輕飄飄,金伊瑾深知其中分量。她突然間就想起了那天晚上未完的話,而現在正是時候。“你所圖的是什麽呢?”

這個話題跳躍性十分大,如果沒反應過來只會接着剛才的話繼續,可以達成天衣無縫地裝傻。索性,對方到底還是有些道德可講的。

“你覺得人和神的區別在哪裏呢?”

這個問題過于荒謬,至少金伊瑾從未思考過。“我覺得學哲學的人,多少腦子都有點問題。”

“我贊同。”這個觀點,深得秦望舒心意。她又提出了一個差不多的問題道:“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定人的命運,那人又是如何把握自己的命運呢?”

金伊瑾低低的叫了一聲,毫不相瞞,她現在有一種夢回當初旁聽哲學課的恐懼感。她以毒攻毒道:“你覺得生命是什麽?”

這個問題範圍寬廣無限,一聽就是過于敷衍和不負責。她通常不會在這種無意義的問題上浪費時間,這種怎麽答都沒錯,又怎麽都是錯的問題,只有神經病才會去認真思考。

正在開車的神經病想了想,道:“時時刻刻不知道怎麽是好。”

她安靜了幾秒,不知是不是神經病的語氣過于認真,她竟然開始思考這個回答是否合理。她覺得自己還能再挽回,所以十分幹脆道:“你贏了。”

然後,又同樣委婉道:“我覺得大多數人不會去思考這種過于高深的問題,就好比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先有雞。”

她被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答打斷,她陷入了沉默。她覺得自己的開口就是一個錯誤,因為一個神經病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是神經病,而你和她争論的時候,你也成了同類。

“生物進化的角度來說——”

“你是對的!”她打斷了對方即将要展開的長篇大論,對此她認輸得很徹底。“你是想要告訴我什麽呢?人和神,我覺得沒有可比性,按照生物角度,這是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物種。按照地位說,雲泥之別。就能力,蜉蝣撼樹?”

她舔了舔後槽牙,這個比喻意外的傷人,尤其是針對提出問題的神經病,但神經病的想法總是異于常人,所以她可以大膽猜測,對方并不覺得又被冒犯到。

混插打科是一種很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至少她現在一點都不緊張了,甚至還有點嫌棄在內的小微妙。

“在我看來,人和神本質上沒有區別。人會死,神也會死,古往今來那麽多故事中,不乏有人殺死神的存在,這類人通常被稱為英雄。在普通人看來,英雄和人也有着巨大且不可跨越的鴻溝,那人為什麽不能是神呢?”

秦望舒笑了一下,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哈”,照比此時的語境,更像是語氣助詞。“我知道你不通佛法,但盂蘭會上,金蟬子曾問米勒老祖:你說佛死了都去哪兒了呢?”

她轉過頭,看向金伊瑾,又問一遍道:“你說佛死了,都去哪兒了呢?”

她沒等對方回答,又道:“沒人會知道,就像是沒人會知道人死了去哪兒一樣。這種問題通常只會有神經病去思考,我不是神經病——”

她頓了一下,又糾正道:“可以說是神經病,但我不會去思考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我只會想一件事——人們求神拜佛,都是為了填滿欲望,如果我能實現他們的願望,那我為什麽不能是神呢?”

這個想法很大膽,可能神經病這種東西會傳染。金伊瑾竟然也考慮起其中可能性,最後驚奇地發現,竟是可以完美施行。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道瘋了。

她覺得不能讓秦望舒太得意,于是指着車外的雨道:“神能呼風喚雨,你能嗎?”

這句話十分掃興,她覺得自己在刀尖上跳舞,但她們現在的對話本身就屬于神經病的範疇,并沒有所謂的常理。而能打敗神經病的,只有神經病。

果然,神經病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神能呼風喚雨呢?”

這個問題又繞回了根本,好比是世界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前提是她不知道生物進化學說。

金伊瑾及時止損,提議道:“我覺得我們應該專注問題內容,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定了人的命運,而人是在無數個選擇中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這很合理。”

“對。”神經病心滿意足地發出了笑聲,補充道:“但事實就是,很多時候并沒有選擇。你覺得我是伊甸園的蛇,然後自比被蛇誘惑的夏娃,可我卻覺得你只是個蘋果。”

“我很高興你認為我是蛇。”前面的車速度越來越慢,不是因為山路難走,而是越發窄的山路已經讓車無路可走。“人往高處走這是一種本能,如果權勢足夠大,那人也可以是神。”

她看了眼手表,留給她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金伊瑾卻還在懵懵懂懂。她覺得這樣不行,舉了個例子道:“西方很多男性政治家都喜歡把‘政治’比作‘女人’,而國王更是把‘國家’比作‘新娘’。在他們觀念裏,政治和國家遲早都會像女人一樣溫順地匍匐在他們腳邊,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覺得‘女人’和女人碰撞,唱出了一臺好戲嗎?”

“我和你說過,我把夏波列為衆多選擇中的一種,還有一種是我把‘政治’視為丈夫,我嫁給了他。”前面的車已經停下了,窗外大雨滂沱,未關上的窗戶給車內增添了不少雜音。“但我永遠不可能是一位溫順的妻子。”

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玫瑰味香水,對着金伊瑾一頓亂噴。香過頭了就是臭,對方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她仍是沒有停手,這會兒卻是對準了腳踝。

按照計劃,金伊瑾會被一早藏在那兒的接頭人拉下山坡。對方穿着高跟鞋,夜晚山路走不快,又下了這樣大的雨,縱使沒有光辨別人,香水的味道也足以确定目标。

她想得更深一些,比如人的鼻子其實并沒有多靈敏,或者說常年在高溫下浸泡的嗅覺會逐漸遲緩。提出這個意見的秦凱不懷好意,一口答應下來的她,也心懷鬼胎。

她拉開車門,從後座位拿出行李箱。她沒有帶傘,事實上所有人都沒有帶傘,她覺得不需要,而其他人是沒有意料到。車裏沒有男性,她只能充當紳士去替金伊瑾拉開車門。

沒什麽不對,金家大小姐就是應該這樣驕縱。

車門打開那一瞬間,撲面的風混着雨水,直接就打進了金伊瑾的眼睛。她低咒了一聲,是西洋文,仗着絕大多數人聽不懂,維持着金家十幾年教出來的禮節。沒有意外,她就是單純被秦望舒教壞了。

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除非她想合污。

第一個錯身,秦望舒叮囑道:“看好你的槍。”

第二個錯身,秦望舒關上了車門:“死去的人是不需要行李的。”

第三個錯身,秦望舒開始出發:“神明不墜入愛河。”

金伊瑾落在了身後,她用力抹去臉上的雨水,驕縱道:“秦望舒,你竟然不等我!”

第四個錯身,她低聲問道:“那政治于你是什麽?”

秦望舒轉過頭,同樣兩張滿是雨水的臉,在吃人的黑下看不清任何。突然一束光從最前頭打過來,她時間卡得剛好,這是第五個錯身。

“既然政治是女人,為什麽我不能是政治本身呢?”

現實中的蛇可以被馴化,被當成像是貓狗一樣的存在盤弄,但聖經中的蛇是世界上最憎惡的動物。它在知善惡樹上千纏百繞,是令人唾棄的欲望,也是賦予蘋果生命桂冠的惡獸,更是賜予夏娃和亞當無上真理的存在。

蛇,即是神。神,不論善惡。

第 99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五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五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四

歷史模糊的就像是人的靈魂一樣,一半真實,一半虛僞,一半存活于夢境,一半紮根于現實。

金伊瑾帶着母親離開教堂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她們出門其實并未多久,只是在這樣的冬日裏,天黑得總是格外早,像是缺覺的每一個夜晚,閉眼睜眼就天光大亮。

她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手,被打着卷的寒風吹得透心涼。教堂門前是一個整潔寬廣的廣場,中間放着一個天使雕塑,他過于壯實的身材舉起了一個罐子,裏面流出了汩汩透明清澈的水,一波三折,最終落入噴泉底部。

冬日的傍晚是沒有晚霞的,只有濃重的灰色,像是陰翳蒙在人心頭上,沉甸甸的。而夜晚璀璨的星子,同樣也不屬于這個季節,只有漫無邊際的黑,像是打翻的硯臺,墨汁在宣紙上四溢。

“我不信她的話。”她拉着母親走到了噴霧旁一張幹淨的公共椅,掏出帕子沾了一些水,一點點擦拭幹淨。“我以前覺得說髒話的人很髒,現在看來最髒的是謊話,而我與她蛇鼠一窩。”

這樣的公共椅在西方很常見,繁華幹淨的街道總是坐着不少閑聊的人們。因為生活富足,所以他們穿戴整齊,整潔的面容上并未經歷任何生活的風霜,自信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足以讓他們在任何時候談天說地,施展自己的魅力。

她面前的椅子其實很幹淨,這樣的公共區域向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禁止窮人踏足。在人固有的觀念中,窮必定與髒亂挂鈎,所以教堂的廣場空曠幹淨,噴泉閃閃發亮,就連椅子都不染纖塵,若不是來往行走的人,恍惚間讓她以為自己還在留學。

“她其實比我想象中好說話。”她擦完後,把帕子收回了随身攜帶的小包中,拉着母親一同坐上去,仍舊是之前在黃包車上的姿勢。遲來的親情按理說比草還賤,可她只要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就能害怕得全身顫抖。“我一直都覺得她是蛇,你知道什麽是蛇嗎?”

“你是指《聖經》中的蛇,還是現實中的?”

她驚訝的坐直了身體,似乎很詫異母親知道《聖經》這件事。但幾秒後,她像是重病的患者又癱了回去,懶洋洋地靠在母親懷裏。這個懷抱因為厚重的衣服并不溫暖,但同樣也因為厚重的衣服,所以很保暖。

“它們都是蛇,沒有區別。”

“還是不一樣的。”母親坐的位置靠裏,風吹來的位置被女兒擋着,只有少數幾縷溜到她面前,許久未吹風的身體在熬過最初的寒冷後,竟也生出幾分暖意。“《聖經》中的蛇罪孽深重——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會轉生為蛇,一輩子以腹部貼地行走,這是神的懲罰。但現實中的蛇,是一道上好的補品,尤其是對女人的身體。”

母親舔了舔嘴角似乎在回味。她的舌與唇都是一種熟透了才有的深紅色,糜爛又豔麗,讓金伊瑾想到蛇的信子。作為旁觀者兼女兒的身份,她似乎有些明白當年父親為什麽會選擇母親,除去金家的財富和權勢,多少有幾分理由是因為這張臉。

“你見過秦望舒的母親嗎?”她脫口問道。說完又生出不過腦的懊悔,她想補救,可無論怎麽都繞不過傷人的話,于是一張與母親極為相似的臉皺了起來。幾秒後,她放過了自己,解釋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她僵直的身體在這一刻又放松了,肯定道:“她向我解答了很多疑惑,但同時又抛出了更多新的疑惑。她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說話,但僅限于我即将成為她的合作者這個身份為前提,如果我沒有通過這個小測試,我保證,她會像趕夏娃和亞當離開伊甸園的上帝一樣,毫不留情且沒有任何遲疑。”

“我的父親,我是說給了我另外一半生命的男人——”她的話卡殼了一下,之後的思路就再也捋不清,或許這些話本身就是一同胡言亂語。她閉上了嘴,安靜幾秒後,又再接再厲道:“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十分淺顯,比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她不是老鼠,我只是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什麽會到這樣的地步。”

她這句話,讓母親的眼色暗了些。她躺在母親的懷中,并未發現,只覺得在話落音後,氣氛安靜得有些沉寂。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如果說秦望舒的母親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普通女人走到這一步,尚可以說是造化弄人,那有錢有權的母親落到這一步,只能被稱為自作孽。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句軟話讨母親歡心,但嘴翕合了幾次,仍是發不出聲,像是有人把抹布塞進了喉嚨裏。她和母親其實沒有那麽親,這點上她可以騙任何人,唯獨騙不了自己與母親。如果不是前路崎岖,她還沒有成長到能夠獨自承擔起一切,她敢發誓——她只願自己享受這樣的榮光。

所以她開不了口。她一直覺得人很奇怪,善意、惡意,莫名摻和在一起,就成了人心。每個人在被生出來之前,就像是做一道菜,調味料的配比不同,菜呈現的味道也就不一樣,有的人鹹一點,有的人辣一點,有的人剛好适口,有的人根本無法下嘴,而她,大概就是屬于中看不中用那類。

菜色鮮美,五香俱全,一旦嘗到嘴裏,不是她被吐出便是品嘗的人難受,總要有一個人妥協。但不到萬非得已,絕不會是她。

“沒什麽好奇的。”母親終于開口了,她的手在冰冷後又開始回暖,像是觸底反彈,但這次她沒有拉住女兒的手。她從包裏翻出一雙黑色的手套,絲絨啞光的質地,從厚薄程度來說美觀大于實用,但勝于無聊。“男人有了煙,有了酒,就有了故事;但女人有了錢,有了姿色,也就有了悲劇。年輕這個理由被用了無數次,誰都知道它只能存在特定的一段時間裏,但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寫照,年輕、荒唐、無知、可笑。”

手套是按照她的手定制的,裁縫高超的技巧讓每根指縫相連處只有一點點縫合的痕跡,都被藏在這深沉的顏色中,察覺不出。手套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溫暖,但像是一層遮羞布,與人觸碰的皮肉之下多了一層布,觸碰不到真心也就格外合情合理。

“撒謊是人的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裏,我們甚至不能對自己坦誠。”她站起身,拉住女兒的手,卻發現對方比自己還要冷。兩人相比,她反而成了那個捂熱他人的人,這個認知讓她覺得有點兒好笑。于是她勾起了并未塗抹口脂的紅唇,有故事的并不只限于男人,對于女人而言,悲劇和故事可以畫上等號。“我們現在應該去逛街。”

寒風撩起了女兒的碎發,它們總是這樣不規矩,一半是主人的性格所致,一半是她刻意放縱下的結果。玉蘭花應該長于天地間,沐浴這個世間最不吝啬的陽光,吸收雨露與和風,然後待一陣風吹過,伴着幽幽的芳香,于是花落滿枝頭。

或許金伊瑾從未了解過母親,就像是她曾看過的剝洋蔥,一層又一層,你永遠不知道盡頭是什麽。在她以為自己對母親有了評估時,對方又會輕而易舉地把這些信息推翻,然後重建,再次推翻。這并不是一個永無休止的過程,人的精力有限,除去必須要投入的東西外,很少會值得她留戀,就連母親也不過是一個時間段裏所需要經歷的。

她挽上了母親的胳膊,歪着腦袋靠上了對方的肩膀。成群的白鴿撲扇着翅膀飛落到地面,随着她們走動起飛又下落,在噴泉處站了一個圈,咕咕叫着喝着水,大膽的甚至歪着腦袋看着她。

她沒忍住,伸出手試探着,摸上了其中一只的腦袋。羽毛的觸感很柔軟,細膩滑潤,像是女人的肌膚,生命的溫度從底下透出來,為她的指腹增添了一絲很淡很淡的溫暖,只要手指一松開,便被風吹得毫無蹤跡。

她和它都需要勇氣,跨出這一步後,山高水遠,才會迎來天光大亮的未來。

“您說得對。”她這一次沒有叫黃包車。

人對于黑暗總是會心生懼意,這種恐懼來源于未知與自己,留學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在同一個世界共用的月亮,也不會因為換了第一個地方觀察就變得更圓,看不見的危險與混亂如影随形,甚至會因為她是黃種人而格外被“優待”,這種感覺在自己國家時被沖淡到幾乎沒有。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走過夜路了,因為怕濕了鞋,怕遇見鬼,怕很多自己說不出的意外發生。可你無法預料到明天和意外究竟哪個更先到,她也忘記了,人心惶惶的夜晚中,她也是半人半鬼的存在。如果百鬼夜行,現在的她會選擇在大雨滂沱的時候加入,在雨水與夜色的掩蓋中,笑得比鬼還高興。

“我應該和您多出來散步,一是為了您身體考慮,二是自由無價。”

沒有太陽的天氣看不見影子,但這就像是石頭上的青苔,濕漉漉的卻又在悄無聲息地生長。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高跟鞋在最初的不适應後,沒有什麽不好。女人姿态搖曳,步步生蓮,這是外在的美感,內在挺直了無人在意的腰杆,繃緊的腿部肌肉昭示着每一次下腳前都要有所心理準備,稍不注意就會扭腳摔倒,等人幫助或是狼狽收場。

她不喜歡摔倒,也不喜歡狼狽,她只喜歡踩着高高的鞋跟,把每一步的疼痛吞進肚子裏,以最完美的姿态登場。在明亮的燈光下,金碧輝煌的室內,以主人的姿态挺直了腰杆招待每一位到來的客人。

“我需要一瓶香水,足夠香,足夠貴。也需要漂亮的衣服,足夠多,足夠顯眼,然後滿載而歸,告訴父親——我見母親在家郁郁寡歡,便帶她出門去散心了。”

高低往來的風往後吹,帶來了凍人的寒意與未知的消息,也帶走了那些未說完的話——所有的不平淡,都是在忍受了足夠的平淡後誕生的。既然總要有人贏,那為什麽不能是她?

她們到家時,罕見地沐浴着漫天星辰,讓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敲響了金府的大門,在等待的時候,指着其中最亮一顆道:“我曾經覺得人和星星距離很遙遠,現在我發現觸手可及。摘不到星星,可以自己成為星星。”

母親沒有說話,相比于她的長篇大論,很多時候對方都是一個十分合格的傾聽者存在。她笑了一下,懷中滿滿的東西是她今天的收獲,花錢使人愉快,尤其是不屬于自己的錢。“家裏晚上鮮少能看見星星,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國外的天色更美。人的認知受限于所學的知識,她告訴我打開格局,然後我意識到是家裏的牆太高。”

她用手托了一下懷中的東西,防止掉下。相比她滿懷的貨物,母親幹幹淨淨的像是個陌生人,這是她刻意為之。她沒有讓人經手自己東西的愛好,可以說是獨立,也可以說是動物圈地行為,怎麽理解都是一種霸道。“天空太大,星星也太亮,可人的視力局限性很大。滿屋子的燈火制造了明亮,但也讓我眼中的夜晚不夠黑,所以什麽也看不到。”

“吱吖——”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拉開。是一個有些眼熟的面孔,她辨認不出,但對方看見她們擠出了滿面的笑容道:“夫人、小姐快請進,最近天寒地凍的,老爺心善便讓我們不再守夜,擔待了。”

他只打開了半扇門,小心恭敬地退至一旁,彎下腰。她們站在明亮的門外,金府隐匿在綽約的景致中,亭臺樓閣,假山花園都是最傳統最含蓄的美。《紅樓夢》中描寫王熙鳳只用了一句話:先聞其聲不見其人。

他似乎很好的解釋了把這個府邸女主人和唯一繼承人關在門外的原因,又似乎更好的告誡了她們,這個偌大的府邸當家做主的是誰。

她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搖晃的燈籠下是病态的微光,落在少女嬌媚的面容上也分外鮮活可愛。漆黑明亮的眼珠像是盛滿了星光,即使身處暗處也熠熠生輝,此時她滿含着笑意,像是無數天真爛漫的少女一般,飽滿嬌豔的唇瓣開合,不知所謂的話接二連三往外冒:“你這人真是不懂眼色,沒看見你小姐我拿着多少東西嗎?”

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一僵,不情不願的踏入有光的地方。身後一道影子被拉得狹長,連至腳邊,随着角度變換,時而猙獰時而溫順,最終規矩地成了一個人樣。

她松開手,東西噼裏啪啦地掉了一地,就在他的面前。彎起的脊背讓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她擡起腳,鞋尖尖尖,踢了一下。包裝的紙袋唰啦一聲響,她退開半步,歡歡喜喜地挽住了母親的手。

人生來就不存在平等,就算是在伊甸園也一樣,夏娃和亞當永遠越不過上帝,他們只能在上帝畫的一個圈裏撒歡。像是人養一條狗,只能撒歡不能撒野。她越了界限,換來不動聲色的敲打,但她仍是金府兩人之下,衆人之上的主人。

主人管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她目不斜視,面上依舊是天真爛漫的笑容,漂亮的模樣在夜晚像是要發光。她理應發光,不論是白日還是黑夜,總會有一顆星星因她而熠熠生輝。

金府的大門到待客的大廳要經過一段不算短的路,冬日凋零的花園看上去很是冷清,光禿禿在那裏只剩下悉心照料的綠色草坪,假山與流水像是固定格式的景色,錦上添花的美缺少了肆意的生氣。

她看着面前燈火通明的大廳,安撫性地拍了拍母親的手。絲絨的手套隔絕了皮膚,只留下粗糙的溫暖,感受不到任何真實性的細節。“您先回去,我一個人就可以。”

說完,她放下母親的手,提起自己的裙擺,踏出輕快的步伐,像是歸林的倦鳥飛撲而去。金城就坐在主位上,他仍是逗着那只鳥兒,這是他最近的新寵,大抵是因為上門女婿的身份,他在女色這方面尤為克制,多年經營下,入贅的真相也被美化成所謂的“真愛”。

“父親。”她滿含歡喜,滿臉孺慕之情。她跑至金城面前,漂亮得體的打扮,秀麗端莊的面容,無一不在訴述這個女孩富裕的生活。“我給您帶了東西。”

她身上噴着新買的玫瑰味香水,馥郁馨香,擠占了這個不算小的空間所有味道,她一見便心生歡喜。玫瑰帶刺,人在摘花的時候就要做好被紮得鮮血淋漓的準備,你可以一顆顆剝去,品嘗到征服的快感,但它也會以極快地死亡來明志。

“不過讓人拿着,他速度有些慢。”金家的教育很好,至少她從不是那種驕縱不知禮的大小姐,爺爺在世時,最初的教育便是對外以禮待,哪怕是裝也要裝到位。不被逼急的兔子不會咬人,人在後路時,永遠不會做到極致。“今日我帶母親出門去置辦了一些東西,有新的衣物,也有一些西洋過來的小玩意。”

她眨了眨眼,天真又活潑。從未熬夜的眼睛呈現出一種十分水潤感,清淩淩的,眼白幹淨透徹,仍誰見了都要誇一聲單純無邪。随着她的靠近,玫瑰香水的味道越發濃郁,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又湊近了些。女兒對父親親近,任是幾千年傳承下來的規矩也說不上一句不好。

“我瞧見了一塊手表,款式說不上好。”她皺起了眉頭,修剪整齊的眉毛被眉筆延長,畫的又細又彎,配上白皙的皮膚,如同畫中人。“望舒有一塊手表,我每次見她時都戴在手腕上,表帶細細的,表盤很漂亮,應當是西洋那邊最新的款式,可惜鋪子裏沒有。”

她有些遺憾,是天之驕女得不到心心念念的東西時的惋惜。她的人生早已被規劃好,所能看見的東西也都是精心布置的一切,這在範圍內,所見的天便是天,所踩的地便是地。知識沒有錯,錯的是人的觀念。

金城掀起眼皮子,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望舒是誰?”

“望舒?”十七八歲的年紀本就是爛漫的,不需要刻意僞裝,那份還未長開未經世事的稚氣就是最好的掩飾。“是秦作家,我沒和您說過嗎?”

她看着金城突然擰起的眉頭,又笑道:“那大概是我忘了。”

“她叫秦望舒?”金城在嘴裏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上了年紀的臉看不出任何神色,但這就是最好的表示。“與你一般大?”

“不算是,虛長幾歲。”她思索了一會兒,不确定道:“大概是二十三或二十四的年紀,瞧着比我成熟許多。”

金城微不可見地擡了一下眼,他的目光從金伊瑾臉上又轉到了籠中撲扇着的鳥兒。他嘬嘬了幾聲,鳥兒也跟着叫了幾聲,像是學舌,但帶着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滑稽。

氣氛有些凝固,或許是因為天寒地凍的,氣體的密度比尋常時候要大上一些。金伊瑾沒說話,相比金城流水的新寵,她永遠都是最不像女兒的那個,或許年幼無知時曾感受過零星的父愛,但這些碎片式的記憶早就在逐漸長大後,越發懷疑其中的真實性——人總是越沒有什麽越期望什麽,然後由此心生妄想,一定時候可以騙過自己。

她覺得腦中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是假的,只是她在國外過于孤單時的自欺欺人。她努力嘗試過了,無法與母親親昵,甚至一個擁抱都吝啬給予,更別說像是符號般存在的父親。而面對這樣的父親,突如其來的父愛不會讓她受寵若驚,只會心生警惕。她深知她父親的機敏,在知道秦望舒與他的淵源後,她不指望能成功瞞住,只盼能拖得久一些。

“我聽聞教堂有一位年輕的修女,深受神的喜愛?”金城打破了沉默,他的語調與往常沒什麽不同,都是養尊處優後的優越,只是在“神”這個詞時有些飄忽。

并不明顯,但仍是被金伊瑾察覺。她心裏有了計較,蹬了蹬腳,坐在了右邊的椅子上。長時間踩高跟鞋固然好看,但對小腿肌肉和腳趾都是一種負擔,她本以為打聲招呼随便糊弄一下就可以離開,現在看來——她的父親或許想要與她秉燭長談。

“是望舒。”她臉上又挂起笑容,是朋友被誇獎時的焉有榮幸。聰明人談話步步都是陷阱,她明确地知道自己鬥不過父親,所以嘴裏的話就要真,只有真才不需要去圓謊,露餡自己。“今日我還帶母親去參觀了教堂,恰巧碰見她在禮堂。母親的病總是起起伏伏,雖然一直湯藥養着,但到底不好。寺廟裏的菩薩也是神,西洋的神也是神,我就去求了求。”

“不指望成真,只圖個安慰。”金城又沒了聲,這是兩人談話時的常态,偏生因為一貫表現出來的模樣,金伊瑾還不能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她只能做出最自然的模樣,開始沒話找話道:“父親去過教堂嗎?禮堂的聖母雕像比我見過的不少神像都要大,與留學時的一樣,不過我也見過有顏色的,但很少,我曾經問過同學原因。您猜怎麽着?他們認為天堂就應該是潔白的,所以雕像大多都是潔白沒有顏色的,尤其是神像。”

“很高,很大,只有輪廓,細化的五官因為反光和過于高大而看不清,他們說這是神的模樣,神就應該是這般模樣。”她伸出手比劃起來,表情和姿态很誇張,但西派女性管來如此。“高大威嚴,不可直視,也沒有性別和樣貌,他們只是一種象征,任何多餘的想象都會被認作是亵渎,除了聖母雕像。因為耶稣是從她肚子裏跑出來的,女人生孩子,繁衍後代,這是神規定的。”

這些話中不知哪一句觸動了金城,他施舍了一個眼神,仍是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然後道:“教堂有那麽多修女,怎麽這麽多年就出了一個她?”

教堂存在的時間很長,金城活的時間比她長。不論是國內外,權利自古都與男人挂鈎,秦望舒的出現與其說被推出的對外形象展示,不如說是隐藏在盛名之下的權利分享。她聽懂了對方話中隐晦的試探,但事實上,她不應該聽懂,至少金城天真的女兒不應該。

所以她在真實的錯愕後,很快不悅道:“父親,你是在懷疑望舒像外面那些出賣皮肉的女人一樣嗎?我讀過她的文章,她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的情緒總是格外敏銳,縱使不知情,言語間的任何試探都會被察覺。但男人對女人的看法總是存在固有的觀念,幾千年的時光足以讓這種偏見像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哪怕他知道面前的女孩早已見識過外面天地的廣闊,也仍是如此。

這是屬于男人的固執,直接挂鈎于他們所謂的尊嚴。

拈酸捏醋的物質化、膚淺化一個女人,總是最好的保護色。她相信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因為在男人眼中,女人就該是如此。來自同類的惡意,總是比旁人要更深、更惡許多。

金城嘆了一口氣,面上浮現出淡淡疲态,像是日益衰老的身體抵不過漸晚的天色,也像是一個父親對無知女兒的失望。“做金家的大小姐,你眼界和心胸都應該開闊些,我只是認為她可能是某個高層的女兒。”

又是一句不明顯的試探,昭示着她之前的成功。她有些想吹一聲口哨慶祝,為自己的精彩表現喝彩,但在金城面前,她只是翹起大腳趾,皮革的鞋子被在大力下被頂出了一個很小的凸起,像是尖尖的三角蛇頭。

“我為自己狹隘的心胸道歉,”她說得又快又順暢,這句話翻來覆去地早已在這些年中被用爛。她不知道這樣毫無悔改之意的道歉還能用多久,像是年輕這種借口,但她作為嬌生慣養的金家唯一大小姐,總是有一些旁人所沒有的特權。“我從未聽望舒說過,不過您的話給了我一條思路。我沒見過望舒時,從她的文章中我就可以肯定這是一位生活富足的作家,因為她的文章從來沒有描寫過苦難。”

“我參加過很多文學沙龍會。”她在金城看過來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面上是屬于金家小姐的傲氣和漫不經心。“我不能否認窮人中也會出現幾個有才華的人,但因正是因為貧窮讓他們見識不到廣闊的天空,所以他們的文章總是憤世嫉俗,滿是一股難掩的窮酸氣。”

她扇了扇風,在鼻尖,似乎提到這些對她而言都是一種嫌惡。“金錢很俗,但的的确确是很多人這一生都無法跨越的一道門檻,我很幸運生在了金家,所以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見識到了那些窮秀才一輩子也可能見識不到的風景,也早已攀登他們一輩子也觸及不到的高度,我并不是在抨擊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的文章很無趣。”

她揉了揉太陽穴,或許她在金城的眼裏有總總缺點,但有一點,她書讀得是真的好,所學的知識也都是真材實料的,所以在這一刻她不需要僞裝。只要完完本本地展示自己,然後配上狹隘的心胸和女人慣有的拈酸捏醋,她相信這比一位空有美貌的花瓶來得更讓人惋惜和放心。

“父親您說得對,她應該是教堂一位高層的女兒。她個子很高,說明她在生長時吃得很好,她的打扮總是很時髦,說明她對錢的支配随心所欲,還有那些小配飾。”她點了點自己空蕩蕩的手腕,很直白道:“我看得出,都是新鮮的西洋貨,鋪子裏都沒有,屬于有市無價的那種。當然,作為金家小姐的我也可以得到,前提是我願意花比實際價格高上七八倍、甚至更多的代價。”

“我們家有錢,很有錢,但确實經不起這麽花。”她掰着指頭算了起來,她對數字很敏感,這可能是源于家中做生意的原因,但更多她歸結于天賦。她有很好的天賦,為什麽要把到嘴的鴨子放走,就為了可笑的世俗眼光呢?“我應該和她打好關系,至少以後出席文學沙龍會時,我就是令人豔羨的存在。”

這會兒,金城連一個餘光都沒有給她,似乎不忍看她此刻市儈的模樣。但他到底有着父親這個身份在,于是他忍不住問道:“你的眼裏只有這些嗎?”

“那我應該有什麽?”她反問道。然後從随身攜帶的包裏掏出一瓶包裝精巧的香水。玻璃的工藝在國內并不算是罕見,但仍屬于有錢人才能擁有的身份象征,尤其是淨度夠高、切割整齊的玻璃。“您瞧這瓶香水,就是我現在身上的味道,您不覺得好聞嗎?”

雞同鴨講不外乎如此。金城甚至已經懶得去詢問香水的價格,心交力瘁的揮了揮手。這沒什麽不好,至少他的女兒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留洋歸來又給她鍍了一層金,加上優越的家境和良好的學識,足以在名媛這個圈子一笑絕塵。相比這些,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女人獨有的小缺陷,都可以理解為一種無傷大雅的情趣,他應當滿足。

金伊瑾離開大廳時,走遠了一些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屋內時還未曾察覺,直到出來後才發現,新鮮空氣的芬芳是多麽無價,遠比她才買的玫瑰香水要好聞得多。

與父親的交鋒只是計劃中的第一步,對方沒察覺到異樣,就說明逛街和去教堂這兩件事已經過了明面,至少往後不會像今日一樣被關在門外敲打。想起這個,她臉色就有些繃不住,她算是能忍的人,但唯獨這樣的屈辱與她多年享受的榮尊相斥,她無法接受也偏生不得發作。這樣的感受太過憋屈,比面對秦望舒時還要難受千百倍,可她明白這才只不過是一個開始。

她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反而是去找了母親。又是一股濃重的藥味,開窗通的風像是一場笑話,沒有什麽比剛下定決心後,又見到母親在喝藥更諷刺了。她站在合攏的大門後,瞬間就紅了眼。

她鮮少真正的哭泣,除了年幼時被嬌慣得太厲害,吃不得一點虧和疼痛外,日漸知禮的她已經學會了成年人虛僞的那一套。這是每位名媛必備的課程,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口放在天光下,供人參觀然後心生憐憫。

她閉了下眼睛,把即将脫眶的淚珠又憋了回去。然後快步小跑到了床前,一聲不吭地坐下。藥味濃厚苦澀,就連霸道的玫瑰也不能開路,反而被擠壓得沒有生存空間,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缺氧的感覺令她胸膛憋着一股氣,随時要爆炸。

“收心。”母親的聲音響起,淡淡的,配着勺子與碗碰撞的金石聲,說不出的好聽與難受。“不必要的情緒只會成為你的累贅,你應該時刻保持絕對清醒的理智,這點上她比你出色太多。”

她陷入了沉默,就連壓抑的情緒都被稍稍沖淡,面對事實總是很難反駁。

最懂你的人永遠是生你的母親。不需要她開口,母親就已經猜得七七八八道:“這碗藥,我喝了幾十年,不差這一碗。”

母親仰頭一口氣灌下,未來得及吞咽的藥汁順着嘴角流出了一點。她用手指刮幹淨,又塞進了嘴裏,苦澀到麻木的舌頭仍能品嘗到這點不同。“很多人勸人時總說要堅強些,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可有些事,咬碎了牙也是過不去的,太苦了。這份苦是我在品嘗,但我希望你能記住,不要給将來的自己有這種機會。”

“坐在教堂外時,我以為你會問我一個女人的歸宿,比如我,又比如她的母親。”她把碗放在了床邊的小矮幾上,白瓷的內壁上幹幹淨淨,沒有剩下任何一點湯藥。“我想了很久,幾年甚至更長,然後有一天我站在鏡子面前試新衣服時,你父親說不好看,我卻覺得很适合。那一刻我發現,女人可以不是取悅任何人的存在,因為站在鏡子面前,最先愛不釋手的是我自己。”

“她過得比你苦,所以也活得比你通透、明白。作為旁人,我覺得她比你好,作為母親,我覺得你最好。”她伸出手,摸上女兒的臉,抹了粉的臉觸感比不得真實的肌膚,卻自有一番不同的細膩。“人不可能不犯錯,錯誤分很多種,大的小的,大到無法挽救,小到根本不算錯誤,個性可以解決一部分,但在真正的錯誤面前,無力卻又渺小。已經長大的你不需要我安慰,我只是想說,我并不是你的軟肋和累贅。”

“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是一把刀。刀尖對外,兩敗俱傷,但你握着刀柄,不會有任何事。”

這是一個承諾,聰明的女兒聽得出承諾背後巨大的誘惑,但僅剩不多的良心卻讓她在第一時間就選擇了拒絕。沒有思考和猶豫,總會有人在探索人性時,看見了其中的淺薄,卻又在利益關頭時,發現其實沒有那麽糟糕。

母親看了她一眼,并不為這姍姍來遲的母女情感動,極為理智繼續道:“這只是其中一個方案,你不要那就換一種。走之前,她提示金家有她的人手在,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父親和教堂是有聯系的。一個鐵桶很難鑽出一個洞,但原本就鏽了的桶卻很容易——所以,應該還有葉大帥的人。”

母親鎮定影響了她,那些不适宜的負面情緒也随之消散。她在很多時候都是一位能獨當一面的女性,只是有些過于年輕而導致經歷不多帶來的慌亂,所幸這并不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讓她可以與之共舞、去抗衡、面對、沖破、 吶喊,直到筋疲力竭地死亡。

“我需要找到她埋下的人,然後頻繁地傳遞出我需要借用教堂去給您看病的消息。”她定了定神,看見母親自若的神色像是得到了鼓勵,就給出的線索往下推斷道:“這些異動會被其他人如實的傳達到教堂和葉大帥手中,保險起見他們會主動探明我的目的,為了保證計劃能順利進行,她就需要出手替我遮掩。”

母親未發表意見,她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然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她與我一般危險的話,我就能禍水東引。她在考驗我的同時,我也在考驗她。她成功解決與否,都決定了這個合作者是否值得我繼續投資下去,前者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她在教堂勢力頗大,我在大樹下好乘涼;一種她能力足夠解決,我就是當年的爺爺,資助于微小時然後一步登天。若是後者——”

她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盡管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作為要空手套白狼的騙子總是不乏一些資本。“我也能以文會友做借口,把此事推得一幹二淨,獨善其身。”

“你覺得是哪種?”母親問道。

她忽然想起在禮堂時,所有人對秦望舒亵渎神言論恍若未聞時的模樣。一時間心中又是安定了幾分,就連面上也帶出幾分笑意道:“第一種,她在教堂應該站穩了腳跟,就算是那時裝給我們看的,最差也不過是第二種。何況,她嘴裏至少把我當妹妹。”

母親閉上了眼,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你覺得是誰?”

金府的人員衆多,除去那些早就在府中的老人外,新面孔也不少,要一一排查不僅耗費時間,還容易打草驚蛇,至少在她父親這一關就過不去。她不指望對方會主動站出來表明身份,但看在要合作的份上,或許這樣的考核會稍稍寬容幾分?

“可能需要一些提示?”她瞟了眼母親臉色,不确定道。

“開門的小厮。”

果然——母親知道。她不知該先驚嘆于母親的手段,還是該恍然這個人她竟然有些眼熟。“他進府多久了?”

“一年零兩個月。”

十分準确的時間,讓她忍不住揪了揪被面。錦緞的材質絲滑細膩,壓不下她即将要燒起的臉皮,但好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于母親,她臉皮向來比往常要厚上不少。在躍躍欲試下,她又忍不住問道:“那葉大帥的人呢?”

“在你父親那。”

她驚覺:“父親知道?”

母親睜開眼,平靜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臉上,一瞬間那些被壓下去的情緒,“轟”的一下被點燃瘋長。相比于父親直接的批評,母親向來是克制的用目光代替,可這對于她而言卻比辱罵來得更加羞恥。

她覺得自己應該補救,可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麽都是錯,但這畢竟不是服軟,并不難開口。所以她很快就過了自己心裏那關道:“他一直在半真半假的傳遞消息給葉大帥?”

比起之前的話,這起碼還算個樣。母親應了一聲,給了答複。她臉上的熱度稍稍退了些,又道:“那教堂的人也是在父親那兒嗎?教堂與葉大帥有合作,父親又與葉大帥有合作——不對。”

她立馬就反應過來,小小的驚呼了一聲。“我們家——也與教堂有合作?”

她的反應不算慢,母親這次也只是小小的應了一聲,并未露出為她解惑的意思。她見狀知道母親這裏是撬不開嘴了,但猶自不死心試探道:“秦望舒知道嗎?”

“嗯。”仿佛從鼻腔中哼出的一個氣音,微弱到像是呼吸聲。“時間不早了,我該休息了。”

她看了眼牆上的挂鐘,掙紮道:“才八點多,母親。”

“我今日出門吹了風,還與你逛了許久。”

換而言之就是不會再告訴她消息了。她糾結了一會兒,不情願道:“我回去了,母親——母親注意身體。”

她走到門前,想想又覺得不對勁,轉頭道:“母親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賬本。”

她呆了幾秒,恍然大悟。賬本關系到金家的生意外,也記錄了府中每日的開支,自然少不了工錢。人員變動,從工錢就可以看出,若是仔細的賬房先生會記錄每個人領錢的時間,以便日後查賬。

她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可沒走幾步又生出了新的疑惑——如果母親這都知道,那為什麽會淪落至此?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發現屋子已經徹底黑下來。她不好把休息的母親再叫起來,或者說這種揭人傷疤的行為實在難以對自己親人下手。

她呆愣了一會兒,也不知想了什麽,最終嘆了口氣。母親的院子離她屋子有些遠,她本不住在現在的地方,只是因為去了次西方開了眼界後,吵着鬧着要一間這樣的屋子,于是在府內找了塊空地開始修繕。本就不算親近地親緣,再被不同文化滋生的生活方式一隔,恍若天涯。而巧的是,母親與父親也并不住在一塊,真要算起來,并不比到她那兒近多少。

她以前從未察覺到這些,或許說家中的一切從未讓她覺得需要留意,直到此刻。很多事情早就悄無聲息地發生了,直到某一個時刻積累爆發,她才會恍然竟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母親又是什麽時候與父親這樣遠的呢?

是發現自己喝的藥有問題時?還是發現父親對金家有圖謀時?或者是更早,只因為有爺爺在,所以選擇安心的當了溫室的一朵花,也可能是因為有了她。母親相比父親,經受了十月懷胎的苦,總是更容易因為曾經的痛而心軟妥協。

她啊了一聲,輕快的腳步變得沉重。這個意外地發現讓她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裏,多出了些許愧疚。這個結果不是她想要的,理智告訴她也不是母親想要的,因為這一切都是她開的頭,母親沒有這種神機妙算的本事。但多疑的她,又忍不住想到,這其中多少或許有母親引導的成分?

這種想法很卑劣,她無法克制,或許人本身就是這樣卑劣的存在。她越過了來往的仆人,直奔自己房間,擰上門把那一刻時,頓了一下。然後閃身進去,以極快的速度按下了牆邊的開關。

大大的水晶吊燈發出明亮溫暖的光線,把奢華的卧室照得通透。她輕輕關上了門,反手上了鎖。羊毛做的地毯在此刻吞噬了所有的腳步聲,她其實不用湊近就知道霸占了她床的人是誰——沒有幾個人會大膽到偷翻金家小姐的衣服,還堂而皇之地坐在床上等主人回來的。

“有點慢,你這個身體需要鍛煉。”大膽的“小偷”惡人先告狀。

“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小偷肆無忌憚,甚至貼心地拍了拍她身邊空出的位置,好心道:“這身衣服不方便,你想看的話,我明早演示一遍。”

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和秦望舒說話真是每時每刻都在挑戰她的忍耐力。她也想大方一些,至少展示一個主人該有的熱情,可在對方一腳踩上她的枕頭時,臉上的笑容立馬變得猙獰起來。

“秦望舒!”她壓低了聲音,房內的隔音很好,其實她可以大膽一些,但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你來做什麽?我記得教堂并不比金家差,甚至還要更奢華。”

她傾身上前,兩只手撐在了被褥上,形成了兩個凹陷的小坑。身上衣服還帶着屋外的寒氣,光是靠近就感覺到滋滋往外冒得冷意,于是她被秦望舒伸出手指抵着額頭,推了出去——

屬于這張床的主人的她,被一個外人推了出去!

金伊瑾面上有片刻空白,在即将爆發時又被對方死死堵住。“你已經暴露了,你知道嗎。”

巨大的消息撲滅了洶湧的情緒,絕對清醒的理智讓她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

她了解金城,對方表現無一不證明她成功地騙過了他,但金家不止金城一人——她愣在那兒,莫名想起母親的話。她張了張嘴,跌坐在床邊,試探道:“是主教還是葉大帥。”

她算盤打得很好,如果是前者,可以仗着要合作的身份死皮賴臉地讓秦望舒解決,如果是後者,她的心沉了下去,又盯上了秦望舒,似乎打算把死皮賴臉發揮到徹底。

秦望舒沒有賣關子,狹促中帶着惡意道:“都有。”

她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明明是溫暖如四月的房內,卻讓她倒豎了一層白汗毛。她安慰自己道:“你解決了。”

“對。”秦望舒點點頭,她身上穿着金伊瑾新買的睡衣。沒錯,就是今天剛剛買回來的睡衣。不得不說金伊瑾的審美不錯,絲綢做的睡袍十分貼合肌膚,光是看着便是一種享受,更別說穿在身上。“還是太年輕。”

這不是秦望舒第一次對她這樣評價,但這次卻比之前幾次來得更加真實和無力。所有的狡辯在錯誤面前都格外渺小,更何況她犯了致命的錯誤。她想了想,只道:“母親沒提醒我。”

秦望舒驚訝地擡起眉頭,“金小姐,我親愛的金小姐,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是一個離不開媽媽的 baby。”

“我——”她啞口無言,僵持了幾秒後,頹然道:“我承認,是我的錯,不夠謹慎,也太過依賴人了。”

“很好。”秦望舒很滿意她認錯的态度,于是換了一個更嚣張的姿勢,直接躺下。“我覺得作為未來的合作者,我有必要替你這位小 baby 解惑。首先,你不應該把你母親當做可以依靠的對象,你依靠我都好過于她——”

“你聽我說完。”她豎起手指,搶先打斷金伊瑾要說的話。“其次,你應該認清楚你所在的金家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見過流浪兒要飯的碗嗎?破破爛爛的,這就是金家。其中牛鬼蛇神無數,你生物學上的父親和你母親都不能保證知道每一個人的底細。”

“最後,你為什麽會選擇相信你的母親呢?就因為她生了你,然後有一個悲劇收場的故事?”她嗤笑了一聲,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了一個蘋果,遞到對方面前。“上帝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時,可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是他的造物。而夏娃因為好心分享,她收獲了一位同苦的丈夫,你覺得這個故事感人嗎?”

金伊瑾沒接,說實話,這段時間她着實吃了不少蘋果,哪怕現在仍是處于迷戀時間,也仍有些敬謝不敏。她坐起身,聳了聳肩,當着對方的面再次以蠻力掰開。

一人一半,就像當初她找上金伊瑾合作時那樣。

金伊瑾猶豫了一番,接過了。不知是不是因為蘋果不屬于自己的原因,她總覺得口中的比家裏的要甜上許多,縱使她清楚兩者都是同一地方運過來的,可人心就是如此。

“我從來不同情人,因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狠狠咬下一塊果肉,汁水四溢,浸潤了淡色的唇瓣後,散發着果肉的香甜氣息。“比如說我的母親,或者也是你的母親。”

“沒有人、也沒有哪條法律規定父母就要愛自己的孩子,就像是你,你敢說有多愛你的母親嗎?我知道我們這種人,向來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最愛的也是自己。我提醒過你了,金 baby,格局要打開。我不知道你是害怕,還是真的沒有意識到,你既然都知道說我們兩個是蛇鼠一窩,那怎麽會不清楚只有相似的人才會臭味相投,比如說我的母親和你的母親,再比如說什麽樣的人會選擇金城?”

蘋果不大,在秦望舒豪邁的吃相下,幾口就只剩下了果核。可能與她年幼的經歷有關,她舔舐幹淨了手上的汁水後,才從床邊的櫃子掏出一塊幹淨的帕子擦手,然後毫不客氣地擡手一抛——果核撞在垃圾桶邊緣,晃了晃,打着卷兒掉進去。

“我今天心情不錯。”她忽然一笑,盤着腿的腰杆彎了一些,衣服遮蓋的脊背骨凸了出來,有些性感。“作為姐姐,我給你上一課,只要足夠狠心,深夜哭得人就不是你。當然,你要是已經哭過了的話,我可以換一個說法:沒有在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你喜歡哪一個?”她笑出了整齊的牙齒,比起好看,更類似于挑釁。

但是——金伊瑾打不過她,所以只能憋着。

“我覺得人都是傷春悲秋的動物,受到環境的影響,所以夜晚總是比白天要更适合談心,至少我說的話你可以多相信一點點。”她伸出小拇指,掐在了指尖處,真的就只是一點點,然後在金伊瑾沉下的臉色裏,笑得格外痛快。

很難說這不是一種報複。

“你母親對金家的掌控并不少,那為什麽會鬥不贏你父親,你沒懷疑過嗎?你爺爺——嗯,我是說金姥爺在世時,金城對金家掌握其實是在第三位,他繞不過兩位正統的金家,那為什麽金姥爺會到被毒死這一步。如果說是因為有了你,你母親想着寧息事人,可你都十七歲了,十七年還不足以看清一個人的本質嗎?要知道,你的母親可不笨。”

“夏娃為什麽會被蛇引誘吃蘋果?除了自願你找不出第二個答案。我們都知道大部分人在詢問別人意見時,并不是真的想要意見,而是希望對方認同自己。夏娃想吃蘋果,蛇給了她肯定。”她動了動腳趾,腳背上的皮膚比別處來得更薄,她本就瘦,這會兒瞧着過于吓人了。“金家的事情不可能瞞住你的母親,我很難不認為這不是一種白眼狼行為,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那金姥爺呢?金家的一舉一動繞不過他,你也無法說服自己這不是一種贖罪,畢竟有句老古話叫——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撐着下巴,胳膊肘抵在了被褥上,這個動作需要身體極高的韌性,她輕而易舉地做了出來,就像是之前的掰蘋果。“我給過你很多提示,金 baby,打開格局。”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以最大的惡去揣測人心有什麽問題,因為你會發現事實遠比你想象的還要惡劣。別信你的母親,至少別全信,在看着自己父親被毒死後,又任由權力被奪,你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畢竟,她對你父親的小算盤,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這對金伊瑾來說不亞于山洪暴發,大地震裂,或許是秦望舒表現得太有誠意,也可能是對方正好戳中了她刻意忽略的點。發臭的東西被翻出來,扔至烈日下暴曬,然後面對現實——她比自己想象中要來得鎮定許多。

“我不信你。”這是她在聽完對方長篇大論後的第一句話。像是為了證實什麽,她突然問道:“開門小厮是你的人?”

這個問題過于隐私了,她從回來到現在,總共還沒過去幾個小時,但秦望舒既然能出現在她的房間就足以說明,金家其實是個篩子——遍布漏洞。對方應該知道,不然愧對于剛才那番演說。

“不是。”秦望舒否認得很徹底,她甚至做了一個想法的延伸:“你母親告訴你,他是我的人,對嗎?”

她扯了下嘴皮子,似乎是不屑,但因為要說的人是金伊瑾的母親卻又忍住了。“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如果他是我的人,根本就不會為難你,畢竟我們是一條船上的蚱蜢。你覺得他是誰的人?”

金伊瑾沒有回答,反問道:“這也是考驗?”

“唔——”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秦望舒,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慢吞吞道:“你要這麽認為,也可以。”

金伊瑾點了點頭,覺得拿回了一些主動權,又道:“是考驗的話,答對了是不是應該有獎勵。”

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她道:“這是送分題。”

“對。”金伊瑾承認道。“我的母親。”

房內突然安靜了幾秒,她又解釋道:“其實很好猜,你給了足夠的提示。在家裏,母親把我綁在她的船上,縱使父親對我并沒有那些想法,也挑撥坐實這件事,畢竟我與父親總是不親的,根本不會開口去詢問。”

她想了一會兒,問道:“我母親的藥是怎麽回事?”

“久病成醫。”

秦望舒回答得太快,她不信。“你沒插手?”

“有一點點。”秦望舒伸出小拇指,這次掐到了指頭根部。“就這麽一點點。”

金伊瑾不知說什麽好,她沉默了幾秒,改口道:“你換了藥?”

“是。”

“藥還是有問題?”

“對。”秦望舒笑得無懈可擊,從這張臉上瞧不出一絲心虛。

如果時間早上一點,金伊瑾會毫不猶豫地扇上一巴掌,但現在——真真假假的事情耗費了她太多心神,已經提不起力氣再幹其他事,甚至有一種微妙的破罐子破摔心理。

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摔在厚厚的被褥中。水晶的吊燈太過刺眼,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她擡起手用手臂壓在了眼眶上,相比捂臉,這個動作要來得有尊嚴多。好一會兒,她才道:“秦望舒,你最好不要犯到我手上,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一定。”

她的話換來對方一陣笑聲,很近,就在耳旁,不大的聲音十分克制,可其中愉悅光是聽着就很難不被感染。她在放狠話,對方卻在笑。這個認知又讓她升起一種無力感,是回家是面對小厮為難時的無力,也是面對父親不得不僞裝時的無力,更是發現母親仍在喝藥時的無力。

說到底,她才不過十七歲的年齡,她沒有兵荒馬亂和四面楚歌的經歷,也比不上這些千年的老狐貍。她只是出生的幼崽,牙齒還未堅硬,爪子尚軟,就連認真威脅都因為過于幼嫩而惹人發笑。

“你知道殺人需要什麽嗎?”對方沒等她,自己回答道:“槍。”

“殺人需要槍,但你沒有。”

布料摩擦的聲音響起,她感覺到一個冰冷的金屬貼在了自己臉龐。她心裏一跳,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仍是不敢放下手臂。人的夢能做到什麽程度還不太清楚,但失望的程度卻屢屢刷新。

說到底,她依舊不信秦望舒。對方似乎也摸透了她的心理,抓着她的手腕就是一拉,她被迫睜開眼,就看見黑漆漆的槍孔正對着自己的眉心。她從來沒有覺得死亡離自己這樣近,又這樣不真切。

她甚至還未來得及感到恐懼,身體就先大腦咽下了一聲口水。

“槍。”秦望舒在手上轉了一圈,吊燈給金屬鍍了一層冷光,閃得晃人眼。她拉開金伊瑾的手,把槍放在掌中。“我給你殺我的權利和機會,但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你大概再也不會碰到比我還真心對你的人了。”

這是一把過分精致的女式□□,就連槍柄上都刻着栩栩如生的百合,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嗅到其中的芬芳。而這樣精巧的槍,被輕易的易主,它現在屬于金伊瑾。

“我有兩把槍,一把百合,一把玫瑰,是不是很浪漫?”她握着金伊瑾的手,收攏了五指,牢牢抓住槍柄。金屬特有的尖銳和冷硬很是硌的手掌并不舒服,但軟和硬的存在,又該是天生這樣貼合。“我逝去的神父曾經告訴我,殺人與摘花無異。就好比你摘了一朵紅玫瑰,一顆顆拔掉上面的保護刺,然後放在鼻尖下輕嗅。鮮花帶給你芬芳,而殺人讓你品嘗到快感,這個說法過于浪漫了。”

“我想你會需要它,但我希望你不會用到它。”她點了點槍杆,指甲敲在上面發出吧嗒吧嗒的金屬聲。“開弓沒有回頭的箭。金 baby,你心裏應該有一杆秤,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做,都應該劃分得清清楚楚。再不濟,你還有我。”

她給出了第一個承諾,在這樣的場合。與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槍相比,或許晚了。

“你殺過人嗎?”金伊瑾從她手中抽出,但緊緊握着這柄剛剛得到的槍。

“如果我回答是,你要拿着它對着我嗎?”

揭穿心思的次數多了,臉皮也逐漸結實。金伊瑾裝作思考道:“如果我說是呢?”

秦望舒看了她幾秒,笑道:“金 baby,玩槍是大人的事,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有第二把槍?又怎麽肯定這把槍裝了子彈。”

她伸出手,壓在了槍上。針對金伊瑾的問題,格外真誠道:“想殺,但還沒來得及動手。基督教認為,有罪的人上不了天堂,我的神父應該在那裏,但華國又有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成佛需要九九八十一難,壞人只需要放下屠刀,我在思考,改信仰是否還來得及。”

這個回答有些超綱,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若是平常金伊瑾會十分有興致的與她探讨一番其中隐藏的信息,但現在——她又倒回床上,拉起被子蓋在臉上。悶悶的聲音傳出來:“我母親會死嗎?”

“是藥三分毒。”

“如果你沒有插手,她——會怎麽樣?”

“金姥爺走後,對外宣稱傷心欲絕,跟着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她覺得似乎沒什麽可再問的了,又好像什麽都需要問。她閉上了眼睛,這樣溫暖且黑暗的環境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從而開始犯困。就在她昏昏欲睡時,身邊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道:“人這種生物是經不起細看的,這個舉動太過殘忍。”

她輕輕嗯了一聲,迷糊間感覺自己好像未發出任何聲音,只存在于夢中,但對方卻好像聽見了。

“故事裏所有遺憾和錯誤,都會有一個解釋和結局,但生活裏不會有。所以除去紛繁複雜的假象外,本質還是你一個人的世界。”

她又嗯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确保存在于現實,可這次對方卻沒聽見。她感覺到床凹陷了一塊,又很快恢複原樣,很小的聲音從門那邊傳來,似乎是在關燈。

床再次凹陷,一直沒有恢複,夢中卻出現了一句話——

“晚安。”

第 98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四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四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三(金伊瑾 X 秦望舒)

人生沒有草稿,雪化了是春天,不管是生活的路越走越寬還是越走越窄,不管風雨将她吹往何處,她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金伊瑾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她在探明母親心意後,就以逛街為由,先斬後奏地把母親帶出金府。

街上很冷,陰霾的天空看不見顏色,灰蒙蒙的像是只有框架的草稿,但她的心情很好,于是連帶着凍人的空氣都透出了幾分冬才有的味道。

她在路上只叫了一輛黃包車,與母親擠在了一塊,車夫看在多給的銀元上識相的閉了嘴。她會騎自行車,但很遺憾的是母親不會,索性去教堂的人一直很多,三教九流都有,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太冒險了。”這是母親出門後的第一句話。

沒有責怪,沒有批評,只是用了“冒險”一個這樣的中性詞,在背後隐藏的是與風險并肩的寶藏。她愉悅得彎了彎眼睛,慢慢地靠在了母親的懷裏。

黃包車不算小,但冬日衣服厚重,尤其是體弱的母親。她們本就貼在一塊,只不過是她又找回了年幼時的親昵,像是有了外人所不知的秘密,那些因為時間被拉長的距離一下就消散了。

母親身上一直有一股味道,小時候是淡淡的香味,她依稀記得是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節,街頭不少年輕的姑娘或者上了年紀的婆子提着一個竹籃,上面小心地蓋了一層濕潤的棉紗布,不需要揭開,濃郁的香味遠遠就随着風送來。她曾因為好奇也去看過,大概是摘下來放的時間有些久了,原本潔白的花苞泛起了淡淡的黃色。

她仍是掏錢買了一串被繩子穿起來的手鏈。很香,遠時聞剛好,湊近了香味過于濃郁,反而多出了刺鼻的尖銳。她有些暈,但同行的同學卻都愛不釋手,她便把那股不适壓了下去,秀麗端莊的面容上挂着得體的笑容,誰也沒發現她的異樣。

回到家後,她看着偌大的院子,突發奇想的去找了母親,為什麽不種上一院的玉蘭花呢?時節剛好時,便能遠遠送來一陣香,無論是制香還是熏衣都是不錯的選擇,時間過去太久,她已經記不清母親的回答了。再後來,母親身上的香味不知何時變成了藥味,一開始淡淡的,她總是偷偷地深吸。

藥味不濃時,略苦又帶着草木特有的清香,的确讓人沉迷,可這藥味越來越重,到最後母親整個人都由內而外地泛着一種苦,往日鮮活的模樣都随着腌制入味的味道塗抹得蒼白。

她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這不适宜的回憶影響了她的嗅覺,母親的懷抱依舊滿是藥味,卻隐隐夾雜了幾絲的玉蘭花。濃郁、霸道、尖銳的,她覺得有些暈。

但應該是黃包車太不平穩的原因。

“我覺得玉蘭花更适合你。”她突然道。她沒有擡頭,依舊是半彎着身子,腦袋上的發旋剛好抵着母親的下巴。呼嘯的風聲是這樣的大,撲在臉上帶動了她衣領上的皮毛,柔軟又充滿韌性,像是女人的軀體。“是藥三分毒,影響人身體的除去病痛本身外,還有心情。”

“家裏太沉悶了,不适合養玉蘭花。”她聽到母親的呼吸屏住了,很奇妙的感覺,甚至對方在前一秒噴灑的熱氣也從透過頭發傳到了頭皮,酥得她發麻。她知道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場景,理應都是一種錯覺,但她卻無比篤定,也可能是幻想成真。“玉蘭花我後來去了解過,它應該種在陽光照耀的地方,而不是高高牆內。”

厚厚的衣服下,心跳聲突然快了起來。一下又一下,連帶着胸膛都起起伏伏,她生出一種短暫的安寧,她形容不出,大概就是母親的肚子裏。絕對的黑暗,被溫暖的羊水浸泡,她在裏面安心又舒适。

她感覺到一只手撫在了她腦袋上,那樣的輕柔溫暖,久違的孺慕情洶湧而來。她覺得眼眶有點酸,可寒風太猛,只在眼眶內就已經凍結。她蹭了蹭腦袋,這個舉動讓她與所有依戀母親的女兒無異,旁人若是見了,定要為這溫馨的畫面會心一笑,但她只是道:“母親,我是您生的嗎?”

被壓在衣服裏的聲音極為巧妙地約束了範圍,貼在母親的身上,利用固體傳遞沉悶又清晰。她半埋着的臉,露出一只眼睛,因為猛烈的風微眯着,看着有些迷離,但幹淨的眼白與黑亮的眼珠對比,卻又昭示了主人的清醒。

母親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看不見對方的神色,只聽見同樣在固體中傳遞的聲音,大抵是因為貼着腦袋,像是出現在腦中,相比她更加清亮柔和。“你是我女兒。”

女兒這個詞的含義很多,生的、養的、認的、說的,都是女兒。謊言的成本只需要上下嘴皮子一碰,被騙人的卻要替說謊者承擔代價。

或許這個答複令母親自己都不滿意,她說完後又補道:“你覺得生母和養母的區別在哪?”

“沒有可比性。”金伊瑾回複得很快,略過了思考幾乎是本能。沒有來見母親的這五天,她思考了很多,關于金家,關于母親,最多的是關于她自己。“你養育了我,給了我體面的身份,富足的生活,最好的教育,可能在母親這方面做得比一些人差了些,但我應該知足,畢竟我擁有了這麽多,可我還是會想,如果您是我的生母,會不會給予我更多?”

她是貪婪的,金家唯一的大小姐把她胃口養得越發不知足。這個世界很大,她知道,金家對比這個世界不過是滄海一粟,但那又怎麽樣?野心、貪婪、嫉妒、不甘、怨恨等等這樣的負面情緒,遠比努力、勤奮、上進、知足、感恩等來得更有力量。

“我曾聽說過西洋的一個故事,不同的文化會孕育出不同的文明,這些文明都會有各自的信仰。我只記得大概,西洋的一位神創造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然後把她賜給了一位英雄——”她語氣中帶了些不肯定,随即又是一笑,滿不在乎繼續道:“可能是神要毀了那個英雄,于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災難鎖在了一個小盒子裏,比如瘟疫之類的疾病,當然也有暴雨幹旱,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大概是這個意思,噢,還有怨恨嫉妒這樣的情緒,然後那個女人有一天不小心犯錯了,把盒子打開。從此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很有意思的是,希望也被神關在了盒子裏,跑出來的希望讓人們永遠學不會放棄——”她頓了頓,微妙道:“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不管是因為打開盒子的是女人,還是因為被稱為最後火種的希望,都很荒謬!”

她坐正了身子,依舊是在母親的懷中,但直面寒風的臉被吹得有些紅。白,似乎是每個時代都被追求的共同審美,她繼承了母親如雪的肌膚,又從小嬌養着,如果把皮膚比作把玩的物件,她應當是最上層的那種,但時下流行的敷粉總是像畫畫,顏料一層又一層地刷到面目全非,遠遠上看去像是充滿意境的山水畫,但她卻覺得——她過了頭七的爺爺都沒那麽白。

她向來懂得保護自己,自然也是從衆的一位,但她懂得什麽叫做适可而止。這是屬于女人攀比時的小心機,她從不否認這點,但也正是因為這樣,血液上湧時的紅潤總讓她看起來格外光彩照人,好比現在。只要她裝得夠自然,沒人發現她凍得臉都紅了。

“細數歷史上各種薄命的紅顏,我發現了一件事。”她掰着指頭點了點,飽滿的唇瓣上是紅得十分張揚的口脂。按理說年輕女性應該內斂一些,但她偏不,她就喜歡這樣明豔放肆的顏色,她金家小姐配得上。“盛世需要美人點綴,亂世需要美人頂罪,美人這個詞更多時候不是指人,而是指一種裝飾物或者象征。就像是英雄配美人,龍配鳳,沒有人考慮過她們真正喜歡什麽,或者說,物品不需要思想。”

“就好比我剛才說的故事,如果這個盒子很重要,那為什麽英雄不自己保管呢?非要交給美人,又叮囑她千萬不能打開,這不是誘人犯罪嗎?或者說英雄本意就是要打開,只是他不能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所以找了美人。同樣希望這種東西也很難以理解,我的先生告訴我希望這個詞是心裏想着達成某種目的或出現某種情況,但這個詞被認為是褒義,所以心裏所想都是美好的,但我在留學時,發現并不是這樣。”

“希望的洋文有好幾個,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場合和用法,都是出于達成某種目的,那意味着它和欲望、野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一樣的解釋,像是純和蠢,兩面一體并不沖突。我喜歡負面情緒的詞,美好的東西固然能讓人産生正面的情緒和影響,但人這種東西,本能的反應永遠都是惡的。”

“我第一次看到秦望舒文章的時候,雖然欣賞贊嘆,但比這樣正面情緒來得更早、更洶湧的是——這樣的文章為什麽不是出自于我的手?”她伸出手,張開五指瞧了瞧。她的手掌很小,放在別人手上剛好的皮肉到她這裏就顯得有些圓潤,這被老一輩的人稱為有福氣。所幸,她手指骨長,從視覺上為美做了掩飾,所以這雙手只是沒有那麽漂亮。

“我為了證明我也能行,那段時間看了她的很多文章,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事。一個人如果比我優秀一些,我會不服氣,但如果比我優秀太多,我就會心服口服地贊美她,甚至不會動任何不好的想法。”她母親的手生得比她漂亮,完全屬于她理想中的類型——細、白、長,包裹着纖薄的皮肉,就連上面透出的血管都帶着異樣的美。

“人和神是有着巨大且不可跨越的鴻溝,我看教堂的聖母神像時,我從來不會認為、也根本不會生出我會有一天走上去代替她的想法,因為這荒謬到從根本上就杜絕了念頭,但我看見你的手時,卻想着砍下來裝在我手上。”她抓起母親的手,在手上把玩比劃着,似乎真在考慮如果能砍下來從哪裏下手比較好。“但你是我的母親,所以我會扼制這種念頭。适當的負面情緒,是強大的力量,如果不加以控制,就是那個盒子的災難。”

她擡起頭,看向母親,相似到幾乎重合的容貌貼的是這樣近。她想起一句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她彎起嘴角,眼睛裏的倒影是對方,也是自己。她問道:“您告訴我,您是嗎?”

母親看了她幾秒,也跟着彎起嘴角。她看着女兒,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這種感覺讓她有一種興奮,像是穿過了十多年的時光,隔空與那個自己對話。于是,她把到嘴邊的話咽下,改口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騎驢下坡,把這件事埋在心裏,當做過去。”

“每一樣東西,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只有現在和現在的現實。”

冬日或許有種種不好,但有一點在有心人眼裏足以打敗任何缺點——所有的風都格外懂事。它們會把所有的消息和秘密抛在腦後勺,然後送往遠方,偶爾擦肩的路人也只能聽見模糊的低語,永遠不用擔心洩露。

她勾起女兒散亂的發角,三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她把儀态刻入骨子裏。但又因為經歷,讓她只是簡單地收拾了一番,便扯着帽子蓋住。

很多時候,條框固然存在,但并非要局限得那麽死。就像是現在,她雖然打算瞞着,卻沒有保證過時間和內容。

“你是我生的,還有疑問嗎?”

金伊瑾手指下意識點了幾下,溫軟的觸感告訴她這是母親的手。她有很多小習慣,高興的、生氣的、忍耐的、思考的,這些在她現在年華正好的時候可以說是嬌俏活潑,但與她以後要走的路卻截然不同。

她很快就忍住了,并沒有掩飾的收回手,反而抓得更緊了。“我那天面對她時,她也會有小動作,但除了自信和篤定,我解讀不出任何其他可能,或許就那暴露的小動作也是故意的,讓我安心。我會改掉這些壞毛病,年輕真像一個理由,一個實際上毫無用處的理由,我用不到。”

母親笑了一下,沒否認,但反手卻牽上了那只手。她的手掌比女兒要大,把掌中的手包括得嚴嚴實實,不露分毫。“習慣這種東西,不見得是壞事,怕暴露,藏起來就好了。”

人在世,争一口氣,佛在世,争一炷香。教堂沒有上香的習慣,明明是與華國文化格格不入的信仰,可依舊滋生了很多信徒,或許他們的信仰不夠虔誠,但的的确确與寺廟形成了競争。

金伊瑾帶着母親踏入教堂時,秦望舒一襲深色的風衣站在聖母神像面前。因為過近的距離,讓她不得不仰起頭,後腦勺幾乎要貼上後背,這是一個很累人的姿勢,但她像是不知疲憊。來往的信徒熙熙攘攘,教堂存在的時間夠長,積年累月的信徒十分可觀,可都與她默契的保持了一些距離,以她為圓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她今天在後腦勺編了一個粗粗的麻花辮,歪在了胸前,發尾紮着一條顏色豔麗的絲巾,成了今天她整個人最大的亮色。金伊瑾走近才發現她雙手插在口袋裏,很不敬的一個姿勢,禮堂也有不少穿着教袍的信徒,可無一人指出這點。

“他們是瞎了嗎?”金伊瑾挑了下眉,順着秦望舒的目光望向聖母。“竟然沒有舉報你。”

潔白高大的雕像,微微前傾的身軀形成了一種屬于高位的壓迫感。匠人的精湛工藝把雕像打磨得十分光滑,在這樣光線不足的天氣裏,仍散發着淡淡的光暈,讓人産生一種蠅蟲都會打滑的滑稽念頭。

神像沒有色彩,典型的西洋長相讓她空蕩蕩的眼眶深邃又可怖,這不符合華國的審美,至少金伊瑾就欣賞不來。她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任何名堂,只覺得脖子酸麻,扭了幾下,轉而盯上了聖母腳下的鮮花。佛前獻花的不少,但大多都是一支支,或是直接一束,幾乎沒有像是這樣包紮精美的。

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作秀。”

這句話不知道觸動了秦望舒哪根神經,她突然動了起來。“我也這麽認為。”

她轉過身,看見多出的金夫人并不驚訝,甚至接受良好的笑道:“金小姐比我想象中還要有誠意,不枉費我提前一番準備。”

金伊瑾手指一勾,被包在外面的金夫人察覺,她身子傾斜了一些,寬大的袖子落下,正好遮蓋住手。她趁機捏了一把,金伊瑾立馬老實乖覺道:“聖母雕像有什麽問題嗎?”

她面前兩位都是千年的狐貍,随便扯一個都能上演聊齋,但要她這麽讓出主動權,又不太甘心。她起先想着是帶母親壓陣,以防秦望舒故意挖坑。但在路上時,她突然後悔起來,遲早都要她一個人上,那為什麽不能是現在就完全由她做主?

她輕輕撓了撓母親的掌心,傳遞出的親昵和讨好讓母親的手一頓,竟真的松了些。她有些詫異,迫切地想要看上一眼,但又因為秦望舒的存在,只能忍着。不管是想法還是表情,已經進入交鋒階段的她,沒有理由和資格喊中場休息。

“沒有。”按照禮節,初次見面秦望舒應該伸出手主動與金夫人相握以示面上的友好,她沒動情有可原,但有趣的是金夫人也沒動。她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收回視線又仰起頭落在神像上。“教堂存在的時間比金家要長,長很多,裏面錯綜複雜的關系和利益都容忍不下殘次品和毫無價值的東西,聖母像已經換過很多次,面前的這個才用了十年。”

“時代不斷在進步的,人和物品都會湧現出無數的替代品,越來越優秀,越來越精美,總有一天就連神也能被替代。”她笑了一下,這話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着實大逆不道,完全可以打上一個亵渎者的名義。可她仍是肆無忌憚道:“金小姐應當是好奇我剛才在看什麽。”

“我在看我自己。”她聲音裏帶了些笑意,聽不出喜怒,只讓人覺得她是真心在笑。“一個神像而已,金小姐難不成以為我在看她?”

金伊瑾眼皮子一跳,她環顧四周發現原本的信徒不知何時已經被驅散,整個禮堂只剩下她們三個人。巨大的玻璃窗外把呼嘯的寒風關在外,關上的大門讓空蕩蕩的禮堂任何一點兒聲音都能造成回響。

秦望舒低下頭,挺直的身軀像是松樹。為什麽不用竹形容?大抵是竹這個詞太過褒義,其中所蘊含的高義氣節與秦望舒這樣的小人實在沒有一點兒能沾邊的。

“華國往上數有幾千年的歷史,就有幾千年的信仰。最早是原始的圖騰崇拜,到後來配以豐富的想象和噱傳,具象化到神佛,從動物到人,可以說是文明的發展和覺醒,也可以稱之為野心。非我族類其心必誅,佛教在華國盛行是魏晉朝,一個四面楚歌下造成極度風流、癫狂也額外講究氣節的朝代,随之而來的是上流階層無處不在的糜爛,這不沖突。”

她繞了金伊瑾和金夫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聖母神像正下方,不管仰頭還是俯視,都有一種聖母在看她的錯覺。像是歌舞廳臺上的光束,這裏是她的場地,神為她打了一束光,八方皆為觀衆。

“唐朝時佛教也盛行,後來因為掌權者為了鞏固權力,倡導儒教,但算不得信仰。此後,佛教算是在華國落了戶,過了明面,幾千年一直占據了正統地位,但最早的時候它是屬于印度的。而菩薩最早的模樣也是男人,可現在她是女人。女人天生模樣就比男人要柔弱許多,看着就很有親切感,這是掌控的一種。皇帝自古以來是男性,除了唐朝的武皇和最早的原始社會是母系族姓,母系族姓也不過是因為采集相比那時候男人幹的活更容易得到食物,男人和女人都知道這一點,但依舊延續下去了,也是一種掌控。”

“這種掌控開始蔓延,從能接觸到的方方面面,禮教、規矩、觀念等,是一種很可怕的物化和愚民政策。和傻子待久了,你會認為世界就是這個模樣,于是自己也成了傻子。皇帝只能是男性,佛祖只能有一個且是男性,那麽菩薩只能是女性。因為幾年來制定規則的一直是男性,所以形成了一個幾乎肩比真理的規矩——掌權者必須是男性。”

“聖母生下了神子耶稣,夏娃取自亞當的肋骨,女人生下皇帝成為太後,這種例子有很多。道家認為世間分陰陽,好比男人和女人,我曾經有一個想法,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都不願意生孩子了,男人會怎麽樣?”

秦望舒的步伐沒有停下,一圈又一圈。從本質而言,她和金伊瑾兩人都有着大逆不道的想法,只因為不符合這個世道的規矩,但此刻,金伊瑾仍是被大膽的發言驚得心神動蕩,不亞于平地起風,六月飛雪。她難耐的咽下一口口水,發跡邊淌下了不明顯的汗珠,她覺得渾身的血液沸騰,就連掌心都濕濕漉漉的滿是汗。

這種激動,是伯牙與鐘子期的高山遇流水。她深以為然,但她害怕,不敢說,所以沉默,可這并不妨礙她在心裏歡呼雀躍着喝彩。

秦望舒笑了一下,安靜的禮堂裏十分突愕,那些還未落音多久的話語似乎還在回響,卻被主人以譏諷的冷笑做結尾。她站在金伊瑾的身邊,她是女性中罕見的高挑,就連穿了高跟鞋的金伊瑾都比不上,這樣的高低造成了一種微妙的俯視感,尤其是她垂下眼時,格外明顯。

“金小姐不會真以為這樣的世界很美好吧?”她面上和眼裏都帶着濃濃的包容,就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她自诩為大人的退讓實則是一種不平等的傲慢,她沒有掩飾,甚至挑明。“金夫人的教育還是仁慈了,對付敵人不應該逼得太緊,因為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你付不起這個代價,所以你要營造一個緊迫中又寬松的環境,然後出其不意地給予致命一擊。”

“造成問題的原因有很多種,最直接和最根本的都是人。很多時候不需要去想着解決問題,直接去解決導致問題的人,才是最快捷有效的辦法。就像是我曾幻想過的那個世界,男人和女人的差距是天生的,如果女人不願意生孩子,男人可以用暴力逼迫,然後他們就會發現原來女人是這樣的柔弱,之後又是望不到頭的壓迫統治,很沒意思。歷史是一個圈,在佛家被稱為輪回,一千佛滅,又有一千佛新,無窮無盡。”

她擡了一下眉,嘴角的笑意真了一些,完美理智的面容像是乍洩的天光,終于生動有了人味。“金小姐要學的還有多,這第一點就是不要亂信別人的話,因為你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人還是鬼。”

兩次談話都不甚愉快,當然這只是單方面對金伊瑾而言。秦望舒自上次到現在,一直表情淡淡,無論是笑還是什麽,這些動作于她更像是一種固定的表達方式,不多不少,經過公式精密複雜的計算後得出不多不少的答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至少,金伊瑾得承認,她看不出數字能有什麽情緒。但對方也的的确确是帶着誠意來的,至少教堂中安排的醫生是在真真切切替她母親看病。

她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厭惡秦望舒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一個棒一個棗兒不叫合作,叫馴狗。”

她們兩人站在旁邊,桌子上是一排排玻璃試管,擺在面上的紙張都畫着奇怪的符號,她只是看一眼就覺得頭大。這樣的場面讓她聯想到了只在聽說中知道的跳大神,兩者形式不同卻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我見過的人越多,就越發喜歡狗。”

金伊瑾沉默了,按照她的理解對方應當是一句誇獎,但撇開這個不談,又實實在在地罵了她是狗,可最先開頭的卻是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謝謝誇贊,認下這個屈辱,還是直接張牙舞爪的來一場女人之間的扯頭發戰争。

但對方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撚起桌上寫滿了奇怪符號的紙,問道:“你在留學時沒有學過化學嗎?”

她面上有一瞬間的懵愣,化學她知道,因為不感興趣并未接觸過。她視線又飄向了那些符號,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是——化學啊。

化學啊!她覺得自己又被罵了,那種理解中帶着點了然的神色,就差明說她是個文盲了。那種憋屈的感覺再次浮現,只因這是可悲的現實。

秦望舒意味不明的哈了一聲,過于短促的拟聲詞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意外還是其他,她搶在金伊瑾之前開口解釋道:“你的母親其實沒有病。只是因為金珏被藥物傷了腦子,所以身體不好。作為替代品,一模一樣才能替代不是嗎?”

她的一句話如拂過的山風,偏偏引動了金伊瑾腦中的山洪。她翕合的唇瓣,暖黃的燈光打在敷了粉臉上其實沒有那麽死白,反而顯得美人如玉。口脂明豔到嚣張的色彩,在這張瑩潤的紙塗抹出最美的痕跡,濃淡的對比過于極致,成了驚心動魄的美,于是那些不合時宜的表情,也成了一種情趣。

“我其實對金家并不感興趣,我只關注我生理上的父親。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部分會成為被害死的貓,小部分會牢牢抓住化為不知何時派上用場的籌碼。至少你現在得感謝我,金家現在就剩下三個人,如果金夫人在出事——”她看着金伊瑾不善的表情,識趣地換了一個說法道:“你覺得是你先被标榜成貨物出嫁,還是你母親替你包紮成禮盒送出嫁?”

她的嘴不笨,從金伊瑾接觸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尤其是第一次的交鋒和剛剛在禮堂的發言,足以證明她是一位巧舌如簧的人,但就剛剛的話,前後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很明顯她是故意的。

這是一個很無聊且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她們都踏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再去設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除去徒添煩惱外,只會惹人生氣。但她好像并不這麽覺得,她露出了一個稱得上惡劣的笑容,嘴邊的梨渦漂亮得要把人醉死,暖黃的燈光下,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像是夜晚的星星——在閃爍發光。

聖經中蛇本身就是一種邪惡的存在,她做出再過分的事情也都是合理的情況,反而是展現出善意才需要人提防。她欣賞了一番金伊瑾的窘态,滿足地解釋道:“體弱在西醫看來,嚴格地說并不算是一種病。身體弱的原因有很多種,常見的面黃肌瘦是營養不良,失眠是休息不好導致的精神衰弱,當然也會有生病導致的副作用,這些都可以籠統地歸結于體弱。”

“藥物的使用都有限制,如果把人的身體比作一個盒子,那每一次藥物都會在裏面留下痕跡,得益于人體的自愈能力,大部分會被器官運作排洩出去,把副作用降到最低,但這并不代表能清掃幹淨。還未發育完全的身體各方面功能并不完善,就像是處于樹苗階段的樹,我們都知道它以後會長得很高大,但在樹苗的時候,你可以輕易折斷,而且這種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

“金夫人從年幼被斷定體弱,很幸運你爺爺并不認識西醫。西醫的藥物提取于化學,藥效和副作用都比植物要猛烈太多,但是藥三分毒,壞了的身體就是壞了,就算是現在起開始停藥,盡力養好也仍是底子比正常人要差很多,這是最好的結果。”

她聳了聳肩,表示愛莫能助,但一臉無所謂的模樣真實寫明了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真理。随即,她又晃了一下手,紙張在空中跟着抖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響。“我告訴過你嗎?你爺爺——金老爺是被金城毒死的。”

金伊瑾記得這個,她在接受消化了這些消息後,整個人顯示出一種超出年齡的鎮定。面對這句看似挑釁的話,她也只是擡了一下眼皮子,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意的事。

“我父親——”她覺得這個稱呼有些膈應,改口道:“金城是我父親嗎?”

她對金姥爺的感情要比對金城深很多,無論是不是因為那素未謀面的奶奶,她确實仗着一副相似的容貌得到了實在的好處,對于這點她不會昧着良心當了婊子還要立碑坊。但金姥爺所做的事,也确實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光是想上一點就覺得胃裏犯惡心,要吐——只能曲線救國。

“我以為你會問金夫人。”秦望舒看了一眼仍在接受醫生檢查的金夫人,對方并沒有因為她們的交談而好奇,甚至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過,如果不是絕對的放心那便是不在乎。但金夫人能出現在這裏,很顯然是前者。“我都告誡過金小姐了,做人不要太實誠,不是所有人的話都能聽能信的,你得學會自己分辨真假。”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鬼叫做伥鬼,他們通常會披着人皮裝成人,與人混熟後再下手。我站在金小姐面前,人心隔肚皮,金小姐怎麽知道我是人是鬼呢?”

這是一個很沒道理地反問,如果用科學的角度解釋,金伊瑾會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鬼。但這分明上升到了哲學層面,她在留學時聽過幾節哲學課,得出了一個結論——都是瘋子。

哲學總是有一萬種辦法把你饒瘋。她和老師,總要瘋一個。而面對秦望舒,她聰明地選擇了避而不談:“是人是鬼只要對我有用,都一樣。”

她的話剛落音,稀稀拉拉的巴掌聲響起,是秦望舒在拍手。沒有誇贊,也沒有嘲諷,只是在對應一個數學公式作出最合适的答案,但她看見對方歪了一下腦袋。

“伥鬼沒有本事披人皮,為虎作伥這個成語就是指伥鬼,他們只會欺騙熟人。”鼓掌聲停下,但秦望舒的手仍是交合狀态。她看了金伊瑾幾秒,突然笑了,很淺很淺的滿意,完全可以稱之為錯覺。“也算是合格吧,畢竟這是我選的。”

她一改之前态度,好說話起來道:“你想知道什麽?”

這樣過分直白的話語,把金伊瑾打得大腦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了蘋果,事已至此,不如吃個蘋果?她幾乎要被自己這種荒謬的念頭逗笑,但在笑聲擠出喉嚨那一秒時,又巧妙地轉成一句話:“秦作家認為能告訴我什麽?”

她看了眼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停過的西醫,這明顯不是一個适合談話的地方,但因為秦望舒沒有動作,所以她勉強把西醫默認成對方的人,可現在涉及到了一些更為隐秘的事時,她覺得,她需要一個保證。

秦望舒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然後道:“他聽不懂中文。”

金伊瑾愣了幾秒,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或是做出什麽表情,最後懷疑道:“你确定?”

“我和他都是英文溝通,他曾經努力過,但語言這種東西并不是一種技能,它屬于文明又獨立于文明之外,這是不同文化孕育下的特有思維,所以——”她搓了搓手指,無辜道:“他學不會。”

金伊瑾沒說話,這是最好的答案。秦望舒有些苦惱,點了點腦袋,補充道:“在醫學上,我并不否認華國傳承了幾千年的醫術,但在他眼裏,這完全比不上西醫,所以毫無價值可言,化學方面也一樣。你沒辦法動搖腦子裏只有化學和醫術的人的想法,你得承認,就連你留學,也是認為華國完全比不上西洋。”

心思被揭穿不是什麽難堪的事,但涉及到國家尊嚴時,金伊瑾覺得謊言的存在實在過于美妙,但對方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機,直接點破道:“不是所有人都會認同你在意的事,很多時候把它踩得最徹底的,正是我們自己,不對嗎?”

金伊瑾徹底陷入了沉默,争吵和辯論在她看來都和文學沙龍會一樣,整理好自己的偏見,來勢洶洶地擊倒對方,就算是輸了也要有排山倒海之勢,雖敗猶榮。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樣直接了當地剖析自己,客觀、理智、公正到她渾身不适。

你無法面對一個罵自己遠超你罵她水平的人,這樣做只會自取其辱。所以她再次聰明地選擇避而不談,試圖挽救那點岌岌可危的希望:“這不一樣,你也這樣想的嗎?”

“不,在我看來,知識并沒有對錯,這都是一個需要過程。最早人們看見雷電認為是神,現在我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如果條件和材料充足,我甚至可以親手模拟還原。”秦望舒似乎站得累了,往身後跳了一下,坐在桌子上。本就是俯視的角度現在更加明顯。“有問題的是人們的觀念,因為認知是有上限的,絕大部分人拒絕接受超出上限以外的東西,只有小部分人擁有卓越的遠見,所以每個時代總會有閃閃發光的人出現,然後引領一個時代。”

“我把這種能力稱之為格局,金小姐的格局不小,但可以再更大一些。”她選擇了和金伊瑾一樣避而不談的方式,看似避重就輕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實際上不過是狗屁倒竈的一堆廢話,偏偏被打上了冠冕堂皇的标簽,讓人辨無可辨。只要在多說一句,都是一種無理取鬧。

可她似乎不知道什麽叫做适可而止,就在金伊瑾以為她會進入正題時,她又道:“我自己,我是說我,并不在剛剛那番話之內。這種漂亮話我可以張口就來,它說得是事實,但這個事實永遠與大多數人無關,包括金小姐,這就叫做糊弄鬼。”

金伊瑾的臉又拉了下來,滿面的不悅像是一只紙老虎,沒有任何威懾能力,只會逗得人發笑。所以,她十分配合地笑了,素淨的臉上并沒有随着大衆敷粉,就連口脂都沒有,幹幹淨淨的,湊近了甚至能看見眼睑下幾顆并不明顯的褐色斑點。

在時代的引領下,西化的打扮是一種潮流,尤其是西派的女性,以穿着和滿口自由标榜着自己與封建不同。像是金伊瑾,她就穿着漂亮的小洋裝,哪怕是這樣濕冷的冬日,她也不過是在裏面多加了幾件衣服。而金夫人,她穿着封建大戶人家的厚旗袍款式,哪怕是再挑剔的女人,在面對這樣一張臉下也很難說出不好看。

“首先金小姐要清楚一點,你和我是不同的。面對聖母神像時,你會欣賞或者是挑剔,而我只想着什麽時候換我站上去。我看她,是透過她看另一個自己,所有求神拜佛的人都知道所求之事并不會成真,但情感和信念都需要一種宣洩,所以所有人都默認了這種方式的存在,如果是我,我大概會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然後放在桌前供起來。”

“求人不如求己,金小姐。”她今日依舊穿得不多,光禿禿的脖子露在外面沒有任何遮擋,仿佛感知不到溫度。但那位西洋醫生也是如此,他們都穿得單薄,與金伊瑾和金夫人都格格不入。“當然我不會做這麽無聊的事,對于我來說,任何事只分兩種,我做得到,和做不到。只要你想,沒什麽不可能,就連神也終有一天會被人代替。”

她說完後,氣氛陷入了一陣沉默。就在金伊瑾以為她還要繼續時,她突然切入了正題:“來談談合作的事。”

如此猝不及防,如此令人憋屈。

金伊瑾發現母親的存在與否,對自己和秦望舒沒有任何影響,對方根本就不吃這一套,或者說是她根本沒有能力分庭相抗。只有弱者才會在意主場的所屬權是誰,而強者在哪都能身化主場。她想到了秦望舒剛剛的話,如果是對方,不管是求神拜佛還是去拍照求己,确實都毫無意義,因為沒有必要。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多餘的情緒壓下去,道:“秦作家需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但在此之前,為表誠意我交換一些籌碼給你。我認為合作就應該要有合作的模樣,所以我放牌,讓你安心,以免不必要的時候壞事。”

她看見對方笑得很狡黠,像是一只狐貍。她沒見過,只覺得應當是貌美的,她可以用滑不溜秋的黃鳝來形容,但出于那番話,她決定給予基本的尊重。

“金城是我的父親,他在入贅金家之前已經有了妻女。金小姐今年十七,我二十一,比你大五歲。金城當初為了順利入贅金家想要與我母親離婚,我母親不肯,所以他使了一個昏招,找好友□□了她,再算準時間捉奸,滿城輿論下不得不離婚。那時候世道還沒有如今開放,她本活不下來的,但肚子裏偏生有了孩子。”

“算算日子,可能是金城的,也可能不是。我并不在乎這點,”秦望舒點了點自己腦袋,大方地與金伊瑾面對面。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很平靜,就連強裝或是真心的笑意都沒有,這件事與她無關。她只是像在學堂時把課本提前背好,以便先生抽查。“這個不是時候的孩子,我取名為小畜生。”

她翹了下嘴角,因為這個名字。但畜生并非好話。

“按照血緣關系,金小姐是我的妹妹,小畜生也是我的妹妹。小畜生的父親是誰都沒有關系,但我的母親是個很自私、很愚蠢且不負責的人,她覺得沒有金城的日子沒有盼頭,也可能是因為流言擊垮了她的脆弱的心靈——”她敲了敲桌子,咚咚響得像是替她譏笑。“孕婦的情緒總是比旁人要不穩定,總之我原諒她這點,但她千不該萬不該死了。”

“死就算了,可笑的是将死之人竟然發了善心,把小畜生托付給我照顧。她撐着一口氣不肯去,非要等我答應了,她耗不過我,我知道這點,但那時候的我太年輕,竟然答應了。”她似乎想要嘆一口氣,但挺直胸膛後就沒了下文。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難受的不只是金伊瑾這個看客。“那一年我七歲,按照年齡金小姐已經一歲了,小畜生剛出生。”

金伊瑾知道這時候插話很破壞氣氛,但她忍不住糾正道:“我那時候兩歲。”

“這是華國的算法,出生即為一歲,西洋那邊得過上一年才叫一歲。”她舔舐過後槽牙,粗鈍不平整的牙面永遠成為不了畜生那樣兇惡的存在,這就是人。“之後的十四年裏,包括以後,我時常會想,四川的雨這樣多,大概是因為我那時沖動之下腦子進的水,一個承諾只需要幾秒就可以說完,但兌現卻是要一輩子。”

她沒有笑,這本身也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過于沉重的內在被客觀平靜所包裹,總是會生出一種她在講述別人故事的錯覺。或許世界上的另一端,也存在一個叫秦望舒的女孩,發生了和她一模一樣的事,在民國九年的冬天,與另外一個金伊瑾講述自己的過去。

客觀、公正、平靜的事實。

“之後我開始流浪,向老天讨生活,然後被教堂的神父收養。再之後的你應該都知道了,你想報仇嗎?”她的話剛落音,就立馬意識到錯誤,改正道:“不對,你想成為金家的掌權人嗎?”

“我對報仇沒有執念,但承諾出去的事,總要有個交代。你可以成為金家的掌權人,順帶為金老爺報個仇。介于金城畢竟是疼愛了你多年的父親,我比較心善,提供一個服務——我來動手,作為交換,你要幫我引出蔡明。”

她看着金伊瑾睜大的眼睛,承認道:“沒錯,是蔡明。他與金城到現在仍有來往,畢竟抓住了這麽大一個把柄,怎麽舍得放手?按照輩分,你應當是叫他伯父。”

“蔡伯父。”她叫了一聲。

金伊瑾捂住了嘴,胃裏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再次浮現,這次尤為劇烈。她壓不住,只得拿開手,對着空氣幹嘔了幾聲,明明什麽也吐不出,仍是聞到了那股腐爛蘋果的味道。

她在留學時聽過一個詞,叫通感。神經彼此相連,通感敏銳的人能在聽到蘋果時,嘴裏就自動浮現出蘋果的味道,絕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條件,但先天限制死了上限。換一種安慰人的說法,至少身體某個部位在痛的時候,全身都覺得不适。

她覺得自己在五天前從秦望舒那裏得到了一個蘋果後,就打開了一扇未知的大門。風險伴随着巨大的機遇,沒人舍得一口拒絕,至少她不能。之後,爛蘋果的味道如影随形,是亞當的喉結,一直在對她提醒。

好一會兒,她才覺得胃裏舒服了一些,她摸出一塊手帕,在不擦毀口脂的情況下對着唇瓣下方按了幾下,嫌惡的扔在了一旁。因為她的錯覺,整個空氣裏都蔓延着難言的味道——都是爛蘋果。

“從今天起,我就會放出風聲,關于秦家村的。”這是一個陌生的地名,但她沒有解釋,可一樣的姓氏似乎又什麽都解釋了。“金姥爺和葉大帥是一直有合作的,現在交易對象換成了金城,我接到的消息是金家接下來還會有動作,就當做一次考題。”

“在我行動前,你自己負責查清楚金家的動向,我不會給予任何提示和幫助,當然,這段時間內你還要保障你和你母親的安全,同樣我不會負任何責任。”她思考幾秒,覺得這樣的難度對于年輕的金伊瑾似乎有些太大了,于是她軟和了一些口氣道:“秦家村有一座會奏樂的銅牛,這是一種刑具,把人關在裏面然後燒火,根據溫度加劇空氣運動原理,會讓刻有樂孔的奏樂,是一種科學現象,但葉大帥不知道。”

她想了想,又給出一個提示道:“葉大帥的身體不行了,所以盲目信起了鬼神。”

所有的指向到現在已經十分明了,她要兌現自己的承諾,所以需要金伊瑾引出蔡明。地點在秦家村,時間未知,作為交換,她出手解決金城。而金城是金伊瑾的父親。

金伊瑾理清這其中的關系後,冷笑道:“那我能得到什麽?”

有些人的面皮總是厚得突破人的想象,就比如幫她殺了她的父親,都能找到一個如此清新脫俗的理由,甚至需要她感恩戴德,她不覺得血冷,只覺得可恥!

“金家,你能得到整個金家,以及事成之後,我的感謝。”

金伊瑾閉了嘴,她閉上眼開始衡量,過了許久,她指頭點起了桌面,一下又一下,十分有節奏。她道:“不夠。”

“貪心。”

對面的人給她下了結論,她沒有睜眼,只能從話語裏聽出客觀和理智,沒有任何偏頗的情緒。她手指抽了一下,覺得自己要少了,應該再加一點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對方就給了機會道:“你是我的妹妹,沒有道理姐姐不幫妹妹的。”

成了!這是她第一個反應,緊接着她又從妹妹這個詞延伸到了更多。她的胃口很大,很大,她覺得對方和她是一類人,所以她根本不需要掩藏,就以這幾次接觸,她認為對方相比你好我好的拉扯,應該更喜歡直來直去地協商。

有一個詞是怎麽說的?——共贏。

“我需要一個保障,不僅是在秦家村實行你計劃的保障,更是在事情了解後的保障,簡單點就是,我要知道你的安排,至少是關于我的部分。”

她的要求沒有得到為難,甚至被對方認為合理。她下意識覺得有詐,因為這幾次交鋒下來,她沒有讨到任何便宜,這種認知讓她産生了一個念頭。所有的數學問題,都需要經過公式轉化計算才能得到答案,同理,在秦望舒這裏,所有的好處都要付出足夠代價。

天平上的籌碼,只有相等時,才能保持平衡,也只有這樣才稱得上共贏。

“你是我的暗棋,”這個說法讓對方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暗棋的意思就是,在出發去秦家村那天的路上,我會以一個合理的方式讓人在這段時間內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當然我會提前安排好人接應你,你會很安全。蔡明是我的目标,為了防止你誤以為我會卸磨殺驢這種愚蠢的想法,我會在秦家村找一個合适的機會,把我的把柄親手交給你,接下來你只需要等我的信號,你再出場就行了。”

“這很簡單。”

如對方所說那樣,粗淺到令人發指的計劃,确實聽起來格外簡單。如果不是對方找來的醫生正在給自己母親看病,她保證,她絕對會比上一根中指,用母親聽不懂的英文罵上一句:FUCK!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自己的怒火,努力平靜道:“你能給我什麽樣的把柄?”

“唔。”含糊不清的一個語氣詞,像是詢問般道:“比如我殺蔡明的證據?”

她心頭一跳,這個世道或許不公且荒唐,但并非黑到徹底。縱使秦望舒有百般能力,只要她抓住了對方殺人的證據,就能确保一輩子被她壓在手中翻不了身。這是個極好的建議,單純只對于她,她并不覺得對方是這樣好心的人。

可她識趣的沒問,得了便宜就應該賣乖。“你怎麽給我?”

“用相機拍照,所以我會帶上一個能合理擁有相機的身份的人。我有人選,也會保下她,所以在合适的時候我會讓她消失,你需要幫忙照看。”

她沒有發表意見,聽語氣就知道大抵是熟人,關系還不錯。于是她略過這點,又道:“我們會有幾個人?”

“五個,包括我們兩個。”

她點頭,算上蔡明,隊伍只剩下兩個人。對方要了一個名額給熟人,是計劃的一環,最後一個,應該就是葉大帥的人。三比二,明面上壓倒的優勢,她覺得可以接受。

她其實沒什麽好再問的了,但是沒有人會嫌知道得夠多。所以她沉吟了幾秒,就拐着彎道:“如果事成之後,葉大帥要找我算賬怎麽辦?”

這是一個很自相矛盾的話。如果秦望舒真的把照片交給她,那麽她完全可以用把柄要挾對方保護自己的安全,如果對方沒有這個能力,那麽黃泉路下有個伴。過多的打探合作夥伴的消息,在生意場上是一件很被忌諱的事,她知道,但她告訴自己,只是多一層保障而已。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意料之中被拒絕了,但聲音中裹挾的笑意彰顯着主人并沒有因此不悅或是發怒,也有可能是裝的。“一個能力不明的合作者,知道太多容易成為被害死的貓。”

對方的話留有餘地,她敏銳地察覺到,并且乘勝追擊:“證明自己後,就能知道嗎?”

“我們是姐妹,不管你是否承認,我都對你沒有惡意。”對方頓了頓,怕她不理解,又補充道:“到時候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不會有秘密。”

時間掐得剛剛好,甚至過于巧妙了。秦望舒說完後,一直沉默地西醫開了口,略帶口音的洋文加上過快的語速,讓英文并不如何出色的金伊瑾沒有聽懂。她睜開眼,索性天色并不亮,所以長時間處在黑暗中突然接觸到光,也沒有料想中的難受,只是微微有些不适。

她眨了幾下眼,便好了。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秦望舒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醫生身邊,高度相差明顯的身高并沒有出現金伊瑾希望中的仰視,反而讓對方低下了頭。

風衣的領子翻折在頸脖後,彎曲的頸椎因為過瘦,露出了一個凸起的骨頭,白瑩瑩的肌膚下顯得有些性感。性感的主人正小聲快速的用英文與醫生交流,她試着去理解,然後沒堅持幾秒便放棄了。

一堆專業的名詞,她聽不懂。相比這個更讓她在意的是——秦望舒什麽時候從她面前走過去的。她知道感官代償,所以在交流時選擇了閉眼,這樣不僅可以減少視覺上的幹擾,也能讓她的聽覺更加敏銳。人的表情在經受訓練後,可以控制得絲毫不露,聲音卻很難僞裝得自然,她想利用這一點,為這樣一面倒的局勢挽回一點屬于自己的臉面。

但她失敗了,對方很完美,無論是交談的語氣,還是路過時的無聲,都讓她以為解決了一個謎團後,突然扯出一個更大的謎團。這些秘密,都是有時效性的。

如果她能通過考驗,對方将毫無保留的坦誠。雖然她覺得這個說法過于誇張,但至少是一個盼頭。對,盼頭,就像是用骨頭逗狗,卻永遠不讓狗能接觸到,而她現在就是那條狗。

她思維散漫的想了很多,仿佛又什麽都沒想。所有的念頭都一閃而過,更多的傾向于一種解悶的廢話,她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如果她願意用聰明的腦袋仔細推敲,只會發現一件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事——葉大帥與金家的合作,大概率是與她有關。

所以對方才會一遍遍地重複姐姐妹妹這樣一家親的鬼話。也有可能不是鬼話,畢竟多方反複強調的是鬼。而她要合作的對象,是一只披上了人皮的鬼,鬼說鬼話,很合理。

她算是得到了一個長長久久的保障,而順着這點推斷反向去思考,又會得到一個更荒唐的消息——對方不怕葉大帥。

她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了,葉大帥的勢力在城裏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而與他分庭相抗的教堂還不足夠說明什麽嗎?如果這個荒唐的消息是真的,對方不會怕葉大帥,那顯然也不應當怕教堂,往深處想,教堂是秦望舒的。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然後緊緊的拉下了嘴角。天還沒黑,她不應該現在就做起夢。

秦望舒終于與醫生交流完了,她面上帶着喜色,少見外露的情緒讓金伊瑾多看了幾眼。她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因為角度問題,金伊瑾并沒有看見上面确切的時間,只是覺得外觀有些眼熟,應該在哪兒見過。

“金夫人沒有大礙,回去把藥停了就好,然後半個月一次定期檢查,情況穩定後就可以不用再來了。為保險起見,你可以私下聯系西醫,然後把他們約到教堂來給你母親看病,以證明我沒騙你。”

這是個很中肯的建議,但只要有一點眼色的人,都會當場拒絕以示自己對合作者的絕對信任,然後私底下偷偷去找,以防成為被對方捏拿軟肋。

金伊瑾覺得秦望舒難得說了一句人話,所以她沒有猶豫道:“那你怎麽知道我什麽時候需要借教堂。”

秦望舒見她一口答應下,表情有些微妙道:“東風會送來預言未知的消息。”

金伊瑾閉上了眼睛,一秒後再睜開。她決定收回那句話,這個女人嘴裏沒有一句能聽的。她毫不客氣地拉起母親,大概是知道對方對自己有所圖,也可能是那一句句姐姐妹妹給了她底氣,她現在一點也沒有求人氣弱的自覺。

她對秦望舒道了一句謝,對方送着她到了門口。并不是教堂的大門,而是這個房間的門,她看着對方卡在門框的腳,忍無可忍地露出了一點兒嫌棄。

“冬天是不會刮東風的,只有北風。”

她指出了那句話的漏洞,證明自己并非全然的文盲。這種問題上的較真,讓她本就年輕的面容看上去更加稚氣,還是兩個字——年輕。夫人塗粉,是為了掩蓋歲月的痕跡,而青春年華正好的姑娘有樣學樣,連同口脂也是。固然外物會增添自身沒有的顏色,可年輕這個詞,就足以勝過一切。

在最好的年華無論做什麽,都會因為往後有大把的時間,而被原諒和允許。而許多人的成熟,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罷了。幸運的是金伊瑾還沒有經歷這一遭,金家小姐的身份會以最大的程度延遲這件事的到來,如果是孩子的睡前故事,那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秦望舒沒有反駁她的話,只是同樣嫌棄道:“天空暗到一定程度,星辰就會熠熠生輝。同樣,太陽下山,夜晚也會有燈,所以——”

她捏起兩根手指,又在金伊瑾面前拉開至最大,虎口的紋路被繃得緊緊的。她教誨的那個人卻不合時宜地把目光轉到了她的手指上,甚至露出了幾分嫉妒和羨慕。

她徹底沒了耐心道:“我說它是東風,只要你分不清方向,它就是東風。打開你有限的格局,金小姐。”

金伊瑾留了一個冷哼聲給她,她關上門後,看見那個金發碧眼的醫生無辜地眨了眨眼道:“我是不是不應該聽?”

她在這不久之前,對金伊瑾再三“保證”,甚至不惜引經據典來證明這位西洋的醫生聽不懂中文,也不會說中文。而現在,以及接下來,對方都會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和她交談。

“我以為你會保持沉默,當做你的母親沒有生過這張嘴。”

他猛地捂住了嘴巴,害怕得把身子往後縮了縮。被壓着的聲音有些不清晰,但還是十分順利地傳達出來:“你要打我嗎?”

她沉默地思考着這個建議的可實施性,全然不顧兩人之間的體型差。

“你不能這樣!我剛剛還幫你騙了那位美麗的夫人。”他驚恐地叫道,聲音被約束在房間內,出不去。當然也因為他刻意的壓制,這都顯示了一點——他們很熟。“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如果你要揍我,我就去告訴那位夫人,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她看着他不似作假的态度,伸出了一只手,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對方的肩膀,扯出了一口八顆牙齒的完美假笑:“因為理論體系不同導致西醫檢查不出來的病,怎麽就叫做沒病呢?打開格局,保羅,我不會對自己人下手,除非忍不住。”

說完,就是狠狠一拳,正中下腹。她留了力道,但仍是讓保羅痛彎了腰。畢竟他只是一個外強中幹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罷了。

“你、你騙我——”痛到扭曲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她五官天生比常人敏銳,尤其是在刻意鍛煉下,更是如此。她唉了一聲,并沒有真的嘆氣道:“蛇說的話能信嗎?”

她半蹲下身,與保羅平視,在對方瑟縮中伸出了兩根手指——相捏,然後拉開。

“打開格局,保羅!”

第 97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三(二合一)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三(二合一)

當真相在穿鞋時,謊言已經跑遍了全城。

金伊瑾近來喜歡吃蘋果,到了一種迷戀的地步。當人不關注一件事時,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成為一種巧合與偶然,就像是家中的蘋果。

她是金府唯一的大小姐,毫不誇張地說,換在國外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而華國這個情況,她不指望金家偌大的家業都被自己繼承,但找個夫婿入贅幫忙打理卻是歷經幾代後成為一種合理的存在。

她拿起桌子洗幹淨被整齊擺放在果盤中的蘋果,香甜中似乎還帶着些微的水汽,與這個暖意融融的房間格格不入。她抓在手中沒急着吃,反而是對着正要退下去的仆人道:“蘋果哪來的?”

“買的,說是北方那邊特供。”

北方——這對她而言算是個陌生的詞。她雖是留學歸來的西洋派女性,自诩有開闊的眼界,可這僅限于大洋彼岸那邊,對于華國的了解,除去課堂上先生所教的那點知識,竟只有她家幾條街不遠的衣服首飾鋪子。她覺得有趣中又帶點了才察覺的諷刺,于是又問道:“現在是吃蘋果的時候嗎?”

她這個問題很沒道理,甚至有些霸道。若是在尋常嬌氣些的人家,大抵是在發怒,但仆人只是悄悄瞥了眼她神色,秀美端莊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于是揣摩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冬季北方的果子脆甜,賣得很金貴。”

金貴這個詞讓她挑了一下眉,視線又轉到了手中的蘋果上。然後沉默了幾秒,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嗤笑出聲,緊接着一聲清脆的咔嚓聲響起,果肉的撕裂,光是聽聲音就能想象到其中浸透了清甜汁水的脆。

“我母親——”她嘴裏吃着東西,聲音有些含糊,讓原本字正腔圓的嗓音聽起來柔和不少。“在做什麽?”

母親這個詞相對于傳統的“娘”,過于莊重,就像是主母對妾生子反複提在耳邊的身份,她以往是從不這樣稱呼的。年幼時,阿娘阿娘叫個不停,滿是孩子的依戀和孺慕,上學後崇拜起西洋文化,趕着時髦叫起了“媽咪”,這一叫就是許多年,直到她那日從教堂回來。

母親這個充滿了尊敬的中性詞,不知何時就挂在了她嘴邊。她想,如果秦望舒那些話是真的,按身份,她雖是嫡小姐,但在姥爺眼中大概就是一個雀占鸠巢的妾生子,對于這樣的金夫人,她理當喚一聲母親。她不是沒想過秦望舒騙人的可能,但對方那日的神情像是刻在了她腦海,甚至不需要去回想,只要在空閑時間就會偷溜出來,篤定又自信地問她——

金小姐認為人心的惡來源于什麽?

秦望舒說了兩點:遺傳和觀念。

她當時沒否認,因為觀點一致。抛開那日的不愉快,她其實很欣賞秦望舒,無論是對方的談吐還是學識,都讓她耳目一新,甚至引以為良師益友。但現在,她發現人其實是有一個上限的,這種來源于生長環境的影響——說白了就是觀念。

她的母親從未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一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心頭肉。她或許不是對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但多年的教誨遠比生恩要大,可她仍是只憑一面之詞輕易的改口稱呼。

母親,尊重又親疏分明。對方未與她離心,她卻先有了隔閡,而在這之前就連求證的勇氣都沒有。所以生長環境對人的影響存在,但并非絕對。若用數學來表明,大概是遺傳占了百分之二十到四十,而一半以上的環境對觀念起了決定性作用,就像是一棵果樹,你不去刻意尋找,根本無法發現隐藏在枝葉下的爛果。

可是她,稱上一句狼心狗肺也不為過。所以秦望舒并非全是對的,至少在這點上,她覺得對方以全概偏,過于理想化了。這并非算得上是好的出入,讓她有了微妙的得意——是一種贏、勝利的滋味。

她忍不住譏笑了一聲,讓不明所以的仆人本就彎曲的腰杆一時間壓得更低了,幾乎能栽到地毯上。換作是以往,她良好的學識與教育絕不會讓這種“欺壓”現象存在于自己視線可見範圍,但現在她只是冷眼看着。

“我母親在做什麽?”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沒了停頓,也沒有口中食物的幹擾,聲音幹淨清晰,毫無保留地傳遞出其中的冷意。

面前的仆人在金家已經工作多年,算是看着她長大。對方不識字,也沒什麽文化,當初滿是口音的一張嘴在年歲的矯正下,逐漸淡去,配上整齊幹淨算是體面的衣服,看着與土生土長的城裏人無異。

可也只是看着。

“在、在——”仆人不懂什麽是冷意,但多年伺候人的經驗讓她十分善于察言觀色。可她陪伴金伊瑾太久了,久到人心偏了後就再也擺不正,所以在她眼裏,這個相處時間比她自己子女還長的金家小姐不過是鬧脾氣了。

她的自圓其說立馬就得到了自己的肯定,于是她放寬了心,帶上從未對自己兒女施展過的耐心道:“夫人前幾日吹了風,姥爺前段時間又剛走了,現在病着。”

金伊瑾狠狠咬下了一塊果肉。生脆的果肉邊緣在大力下突然生出了鋒利的棱角,擦過上颚像是被刀刮過一樣,生疼之下混着清甜的汁水泛出了一股腥意。

生病——她的母親總是這樣體弱多病,在旁人看來生在金家,嬌弱一些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但她所學的知識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近親結婚的孩子天生體弱,這是屬于基因缺陷。

她的母親——是近親結婚的産物,無論是那個從未見過面的金小姐,還是她,亦或者整個金家,都是籠罩在這種畸形下。像是她以前看到過的兒童讀物,公主被關在高塔中,高塔外是瘋長的荊棘,以猙獰的面孔對待每一個想要抱得美人歸的英雄。

可她不是公主,偌大的金家是一個高塔,她只是醜惡的荊棘。沒人會關注荊棘疼不疼,他們只會揮劍砍倒這個障礙,看着它吐出慘綠的汁液,然後輕蔑且快意地踩上去。

“嘔——”胃裏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地吐了出來。蘋果腐爛的味道在化學中被稱為氨,混合着同樣酸臭的胃液,在暖融融的房間裏瞬間蔓延開。

嘔吐是一種很容易傳染的動作,像是打哈欠,都有一種集體的感染性。她看着地毯上這堆糜爛中還保留了棱角的果肉,餘光裏隐約看見仆人捂嘴的動作。

對方也想吐。

她知道是因為氣味問題,但人的思維很難受控制——她會發散到,對方是不是覺得她惡心。

這個想法,讓她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最後她做出了和仆人一樣的動作——捂嘴。身體的自主意識很多時候優先于大腦,是一種刻入骨子裏的保護機制。她不想吐,身體快于想法替她捂住了嘴,她平時鮮少會鑽牛角尖,可在知道了那件事後,她無時無刻不覺得一種惡心。

金家惡心,之前一無所知的她惡心,知道了一切後還這樣光明正大地霸占一切好處的她,更是惡心。

她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半個蘋果,流淌在手指上的汁水因為糖分像是黏稠密不透風的蜜——又是另外一種惡心。她用力地扔了出去,半個蘋果狠狠撞在未鋪到地毯的地板上,深棕的色澤上是富貴的蠟光,它高高的彈起,像是故事裏所有對命運抗争的小人物,然後過于殘酷的現實讓他們又重重地摔下去。

自以為是的奮力一擊,在摔爛後,其實什麽也不是。

她盯着那攤與嘔吐物無異的半個蘋果,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什麽也不是。抛開金家小姐的身份,剝離金伊瑾這個名字,她和路邊肮髒的嘔吐物一樣,什麽都不是。

她再也無法忍受,逃似的離開房間。屋外驟降的溫度讓她打了一個哆嗦,發熱的腦袋在這樣寒冬臘月下澆了一桶冰水——徹底清醒。

她摸上了自己的臉,溫熱到發燙,可能是之前房內的暖氣,也可能是惱人的怒意,無論哪種她都應該羞愧。剛才的舉動太過有失金家大小姐的體面,這與她長久的禮數相斥,也與她驕傲得意的腦袋不符。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幹涸在手指上的汁水聞不到蘋果的芬芳清甜,反而帶上了一股不知何時沾上的腐爛味。她擰開門把,暖氣争先恐後地跑出來,驅散了身體一半的寒意,後半依舊在刺骨的寒冬中。

她面朝溫暖的四月春,仆人彎腰背對着她,正在收拾那些殘渣。對方年紀不小了,年少記憶中還算是保養得當的臉上爬上了細密的紋路,下垂的臉和眼角,都是青春不再的表現。兩鬓斑白的頭發再也藏不住,縱使從背後看過去,整齊仔細盤在腦後的頭發也是泛着黃的白,像是深秋的樹木。

幹枯、沉沉的暮氣裏透着絲絲的死意。

若是以前,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會心軟地讓對方放着叫更低一等的仆人來收拾。年紀大的人手腳不便,尤其是腰不好,她屋子裏的又是羊毛做的地毯,面上有着無數根透明的、并不柔順且紮人的毛,很難處理,之後又是一股揮之不去的氣味。羊毛地毯厚實又大,光是卷起來就要兩個人才能抱得動,而且不能用木棒捶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沾着點冰水用肥皂動作輕緩的揉搓,然後挂起晾幹,才能不損壞羊毛本身的材質。

她作為金家唯一的小姐,其實從未關注過這種無用的事,但現在,這些細節就像是經歷了無數遍自然而然地就出現在腦中。她擡起手,按着太陽穴,微冷的手指并沒有因為拂面的暖氣熱起來,按在溫熱的皮膚上,也沒有被捂熱。

春天和冬天這兩個季節相接得很緊密。按照歷法,冬天離開春天到來時,你根本無法用肉眼和人體去感知,你永遠只能在褪去厚重的衣物,或是看見枝頭的新發的嫩芽時,後知後覺的恍然大悟。

這是屬于人才的遲鈍,因為得到了太多,所以在已知的事情上,永遠不會花心思地去關注、留意。

她放下了手,握在了門把上。金屬比她的感知要敏銳得多,并不冰冷的溫度是一種預知,春在悄無聲息的時候已經到來,她沉默了幾秒,聲音穿過大大的縫隙道:“我去看看母親。”

門被溫柔地關上,只有門鎖轉動的聲音。人總是可以善待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正如最後關門的人總是最輕。

開放先進的西式教育總是寫着各種“人生而平等”的話,但奇怪的是,西洋那邊貧富差距明顯的令人張目結舌。她生來就是高人一等的階級,在接受這樣觀念洗禮時,并不贊同。但人是一種群居性的動物,這種群居可以以性別、階級、學識、觀念等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劃分,留學的不乏有錢人,但書讀多了難免會有些酸腐的清高。

她閑暇時也會看一些國內女作家的書,多年的封建似乎把女性的眼界與格局束縛了,哪怕高喊着自由和解放,仍是只能看到可憐的四角天空,于是書裏都是毫無新意的風花雪月,新潮一些的,以批判人倫标榜着道德的制高點,抨擊着這個無力撼動的舊社會,實則仍是滿腸風月依舊。

于是在國內富人與窮人分明的界線似乎被大洋彼岸模糊了,紛紛都以筆為舟,以文為氣,在陌生的國度裏共同泛起了“同胞”的友誼。她心裏恥笑,但聰明的腦袋讓她清楚地知道盲從的重要性,槍打出頭鳥,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消失在“多數”之中。

她舉着香槟,坐在游艇上,迎着無邊的海與腥鹹的海風,耳邊是嘈雜的高談闊論。文無第一,人在激動時總是難以控制情緒,她并不吝啬從衆的笑容,但發散的思維和視線始終都落在了來往的海鷗上。與海鷗有力的翅膀相比,它們飛得并不高,起先她認為這是一種對海的眷戀,後來她發現只是一種簡單的生存法則。

是人,給予了不必要的情感從而導致美化。就像是有錢人造的房子,總是要大而氣派,男主人和女主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要穿過長長的回廊,七拐八折後才能到達。若是碰上了性格懶散些的,那這段路就好比天塹,一步步消失的不僅僅是耐心更是情感。

同樣,那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母親堅持了十多年仍未間斷來看她?大多數人會毫不猶豫地說母愛,正如自古從不缺歌頌偉大情感的詩歌和文章,幼年乃至年少的她也這麽認為。

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一個母親忍下了十月懷胎的種種不适,到最後又鬼門關走一遭才生下的孩子,那必然是極其濃厚且偉大的愛,遠勝于淺薄易變的男女之情,可現在——現在,她接受了衆多教育和觀念後,她可以堅定地告訴任何人是利益。

七拐八折的回廊,精巧的院子,來往的仆人是富貴的體現,在這裏的每一步和一口呼吸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利益。她的母親生下了金小姐,兩姓的利益捆綁得以具現化,兩人各自一半誰也不虧。這種不虧化為了一種理所當然的心甘情願,自上一代的利益就由腳尖蔓延,到了她下腳的每一步。

十多年的風雨無阻,步步如蜘蛛吐絲,上了網的獵物需要一圈圈徹底束縛,直到把它完全淹沒,就連一口呼吸都是一種施舍後,才能徹底建立一種權威。用學術界那些文人做比方,就是出名的人話語權總是要更重一些,他們可以輕易造成一呼百應的局面,贊同與否認都是一種利益的交涉,正如她參加的許多文學沙龍會——高談闊論的不是彼此的見解,只是他們重新整理後的偏見。

母親的院子總是漂亮的,比她要講究許多。相比出生在新舊交替時代的她,母親從小生長在封建的富貴裏,這種富貴是金子做的鳥籠,堂皇到令鳥兒都覺得是一種尊貴,所以母親比她看上去總是氣派許多。或許多年後她會因為長期淫浸在富貴中學會這種上層人物特有的怠倦,但至少現在,她仍是充滿朝氣的。

她剛剛才從四月溫暖的春出發,還要路過四月的桃林,盡己所能的一顧人間驚鴻,領略四季更疊,最後帶着一身蘋果的芬芳,在伊甸園與蛇圖謀。

教堂前,無論四季總會有許多白鴿,落在人眼中像是天使飛過落下的羽毛,浪漫一些能被稱為星光。她在金家拾荒,撿散落的良心和理想。而這樣極為正派的話,可笑的竟然是出自于秦望舒這條蛇。

蛇引誘了夏娃吃下開啓智慧和分辨美醜善惡的果實,她是那樣的年輕,在伊甸園的生活一望到頭。她将來不會遇見很多人,也不會經歷很多事,她不知道什麽叫得到,也不知道什麽叫失去,是蛇教會了她兩件事——良心與理想。它們刻在蘋果上,一同囫囵入肚。

蛇是魔鬼,也是蘋果。夏娃是被引誘的人,也是罪證本身。它們都有同一個身份——Apple。

記憶中母親的房間總是蔓延着一股苦澀的藥味,常年不透風的窗戶,源于中醫邪風入體的理論,這點與西醫相斥,密閉的環境容易滋生細菌,然後在害死人的觀念中成為一個巨大的細菌培養槽。

她站在門外,輕輕敲了幾下門。冬季的木門吸飽了濕潤的寒氣,門頭有些軟,敲出來的聲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沉悶。按照以往她壓根不會做這種事,母親的院子對她向來是暢通無阻的存在,只要她願意,任何時候都不會有門。

今日,她破天荒地敲了門,而往常她在家時,也總是日日跑去母親跟前,并非是依戀,只是習慣。但從那日自教堂回來後,她掰着指頭算,已經過了五天。這五天裏,她第一次踏進母親的院子,不算長,但足夠一位母親發現女兒的不對勁。

“進來。”母親的聲音從裏邊傳來,隔了一道門的距離,像是綿軟的木頭,也帶上了一種沉悶。

她得到準許後,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暖氣幾乎逼走了所有的氧氣,她覺得呼吸不暢,也僅只是一瞬,又恢複正常,只是比平時要短快一些地呼吸在悄悄暗示着什麽。她關上門,反在身後的手仍抵在門上,她的母親半躺在床榻上,帶着封建舊制度浸透的倦怠,保養得當的一張臉若是不細看,幾乎能與她姐妹相稱。

她低着頭,床榻那邊傳來碗勺相碰的聲音,這是母親喝藥時慣有的舉動。中藥很難喝,縱使習慣它如喝水一般,苦也是被人本能拒絕的滋味。所以母親總是喜歡拿勺子在碗裏輕輕攪動,帶着深褐色的藥汁,每次均勻的沒過碗壁,卻一丁點也不會撒漏,往前推算十多年,這是一個嬌慣出來大小姐可愛的小脾性,放到現在也仍是上層人物的一種矜貴。

空氣中的成分很多,氧氣是人賴以生存的氣體。氧氣的分量不輕不重,溫度會使它有一些變化,封閉的空間裏過高的溫度會讓它想逃離,沉悶的氣氛也是如此。

她沒有開口,母親也未發聲。她們之間的相處并沒有外人想象的親密和黏糊,所以在知道所謂的真相後,她沒有立馬找母親求證。五天,是她們關系裏一個合适的時間。

她的母親沒上過學堂,就連私塾也沒去過,但愛護她的金姥爺并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私下請了不少老師親自教導,雖然很多知識流傳至今都帶上了沉沉的腐氣,她不認同,但也足以證明母親并非是一個頭發長見識短的普通婦人。也正是因為這點,她們親密中又透着疏離。

大戶人家的小姐,總是不缺仆人的。承擔了生育這樣煩人累心的工作後,養孩子這樣糟心的事,怎麽可能落還落在她身上。金伊瑾有些不确定,她甚至可能都未喝過母親的乳汁,原因僅是因為下垂的胸型不好看這樣荒謬又合理的理由。

她突然想到了秦望舒。其實母乳的營養成分比不過牛奶,甚至還沒有牛奶耐餓,但很多東西都不能用絕對的利弊去衡量,就像是此刻她的心情,遺憾中又帶了慶幸。初乳含着大量的抗體,也同樣會攜帶很多病菌,如果要遺傳,她早在肚子裏那一刻就已經攜帶了無數的基因缺陷,可她仍會因為這樣并不符合科學和事實的事情雀躍。

這是一種人體的自我調節,好比純和蠢,兩面一體,就本質沒有任何區別。

當孩子的總是要被包容一些,她是噘嘴葫蘆的時候,年長的那個總是要識大體一些。于是這場較勁下,在母親這個身份下得以化解:“不高興?”

碗勺碰撞的聲音仍時不時響起,是不屬于這個房間的清脆。一點兒不同改變不了什麽,産生質變的前提是量夠。可它甚至傳不出這扇年久的門。

“你以前來我這,從不敲門,小時候我當你是小孩子性子,年長一些後我當你性子沒定,直到你叫我為‘媽咪’,我又覺得這是母女相連的表現。可剛剛,你敲了門,我聽她們說,你稱我為‘母親’。”母親的語氣上揚了一些,透過半遮的床幔辨不出喜怒,只有金夫人這個身份慣有的威嚴。“五天前,你出了一趟門,從回來後就不對勁,現在是想通了?”

幾千年的封建統治下,女人的地位一降再降,迂腐的陳規舊禮像是看不見的線,綁在了女人身體每一處。線動一下,她們身體對應的位置才會動一下,裹上漂亮的衣服,穿戴華美的首飾,安靜且規矩,像是鋪子裏打扮精美的娃娃,待價而沽。

在畸形的條框下,這被灌輸為女人人生最大的價值。努力嫁個好人家,然後繁衍後代,一個個相同又不同的女性重複着這樣的命運,她們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會去思考為什麽,就和故事裏出現的女性一樣,總是刻板的貌美、柔弱、感情沖昏了頭腦。于是,拈酸捏醋、善妒這樣關于情感的負面詞總是被捆綁在女人身上,但往深處一些思考——情感于女性對比男人,似乎也是與生俱來的優勢。

她們總是比男人要更敏銳,任何細微的變化也會出于生理構造上的不同,被玄之又玄的直覺發現。金伊瑾的不對勁,在她回來後第一天就被母親察覺,而她的父親,始終逗鳥喝茶,至于伺候她多年的仆人,也早在當天就把她的異常向母親彙報,這一切都源于她們是女人。

她擡起了頭,原本微彎的身軀慢慢挺直。她瞞不過一個女人的感知,也瞞不過一個母親,她是如此的稚嫩,往日被衆人吹捧的聰明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亞當偷吃蘋果被上帝發現時,他是怎麽做的?源于對于神的敬畏,對造物父親的崇拜,他選擇說實話。這是最好的選擇,人鬥不過神,從一開始就漏了馬腳的存在,也鬥不過任何了解你的人。

金府姓金,但姥爺在時,她越不過母親。姥爺去世後,她越不過父親和母親,在金府的食物鏈裏,她永遠都不是最先的那個。

她走到床邊,貼着母親坐下。主動接過對方手裏的碗,開始做一樣的事。其實藥早就冷了,在暖氣的浸透下,甚至還不如她手上的溫度,在接過的那一刻,她就意識到這碗藥是母親不願喝,那以往數不清的藥是否也是這樣——每一次碗勺相碰,沒過碗壁卻又從未撒漏的藥汁,都是不願之下的一種控制,只不過藏得極好。

“想通了,但又沒有。”

她和母親的相處其實有些像是先生和學生,一問一答中十分簡潔明了的直指問題本質。她幼年時見過同齡的人玩捉迷藏,剝離游戲本身的童趣,其實就是一種博弈。她在和母親博弈,傾斜的天平上暴露了她不多的籌碼,從開始就低于人。她想要翻盤,抛開絕不可能的釜底抽薪,只能一點點蠶食。

她知道對于秦望舒說的事,母親肯定知道得更多,甚至會有截然不同的答案,但她不能說也不能問。一旦開口,就會暴露她曾動搖過的心,這等于把致死的把柄送到了談判的對方手中,她幹不出這麽蠢的事。而偏巧母親又是一位女人,她也很難用糊弄父親的話遮蓋過去,這麽看來——她兩手空空,實在沒有勝算。

她眼神閃了閃,借着垂眼掩蓋了細微的表情。藥汁的味道貼近了更是苦澀難聞,這與腐爛的蘋果又不同,至少受苦的只是鼻子,她的胃感到一切安好。

文學沙龍會中,每個人都遵守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似乎辯論就是要你說一句,我說一句,禮尚往來到客氣。但談判不會,只會抓住你話語中任何遲疑與邏輯漏洞,在你沉默或是思考時落井下石,一舉奠定勝利的基礎。可她聞着藥汁的味道,腦子漸漸清明,大抵所有的困苦都伴随着清醒,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正坐在母親身旁。

這個舉動意味着她現在身份所帶來的權利于優勢——女兒看似總是矮母親一頭,但所有故事中最先退讓的往往是象征着權威的母親,就像是她進門後的沉默不語,也是母親主動找話讓她順着坡兒下。

她突然就輕松起來,她知道自己此時不應該,但面上仍是帶了些笑意。她比秦望舒小幾歲,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少女,還未經歷多少人和事,雖然聰明但不懂掩飾,或許又是女兒這個身份給足了她底氣,讓她不屑于這點小動作。

這點細微,被盯着她的母親看在眼裏,微不可見的松了口氣,連着靠在軟枕的姿勢都舒展了一些,但金伊瑾沒看見。這個認知讓母親又擰起了眉頭,可對面的是她女兒,于是這點不悅又很快被抹去,親緣的聯系總能讓人的要求和底線放寬很多,從此變得自己都不認識。

她攏了攏搭在被子上的手,談判場上每一秒的變化都瞬息萬變,但金伊瑾顯然還未理解到這點,又或者仗着女兒這個身份暗自增加了許多籌碼。面對這樣長時間的沉默,換做以往,她應當狠狠地、徹底地把對方踩在腳下,沒有翻身的餘地,但——這是她女兒,所以她好脾氣地等待着。

漫長的等待絕非無意義,或許是徹底理清了思路,她聽見自己的女兒道:“我在報社結識了一位女性作家,我與母親說過,她叫秦望舒,我很欣賞她。”

女兒頓了頓,碗裏的藥像是有莫名的吸引力,讓她用勺子攪個不停。但她經驗不多,所以勺子帶動藥汁旋轉時,沒過碗邊撒漏了一些,落在錦被面上,是幾個深深的點子。母親看了一眼,并未在乎。

“我覺得她很真,某種程度上的膽大妄為,可能是因為教堂的原因,于是我私下去了解了一些,發現并不全是這樣。教堂有一位深受人愛戴的神父,是她的老師,這是教堂公開的秘密。她自從成為學生的那一刻起,就與教堂所有修女劃清了一條界線——”

母親插話道:“雞犬升天。”

她被打斷安靜了一秒,很快又接上肯定道:“對,雞犬升天。教堂對外有兩個人,神父與主教,我認為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他們關系絕非面上那樣,我記得我們家好像與教堂也有一些來往?”

她笑了一下,自信又篤定,這是從秦望舒那裏學來的。明明是疑問,卻分外肯定道:“是主教吧。”

來找她的是秦望舒,一根線明晃晃牽出了所有——秦望舒是神父的人。神父與主教不對,神父死後,秦望舒作為他的學生延續了這一點,而以往神父在時,被教堂推出的第三人在一面倒的好名聲下不是所謂的三足鼎立,而是兩人利益交換的成果,所以在會沒有任何異議。

也只有利益,才能讓人這樣心服口服。

母親勾嘴笑了一下,母親又繼承了她母親的模樣,如果秦望舒說的是事實,那無論是金珏還是那位可憐的金夫人,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縱使金城長得再好,金伊瑾到底沒有毫無保留地繼承母親的美貌,只是勝在年輕,客氣一句各有千秋。

所以金伊瑾清楚地知道,她母親是美的,極美的,一直都比她美。

“我不過問家中的事,母親也不必現在告訴我。我頭頂上有兩個人,越不過這兩個人,我就沒資格。”

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她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天平已經擺正,甚至在對手刻意的縱容下,逐漸向她傾斜。這是源于對女兒這個身份優待,她不是迂腐的書生,并沒有清高的氣節,所以她接受,甚至貪心地想要更多。蘋果長于樹上,它與樹葉枝幹争搶養分,也與其他所有的同類争搶,百花争鳴不叫春,一支獨綻才是。

她要的向來都不只是一點,她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毛病,甚至在金家被養得胃口更大。她不喜歡多數這個詞,也不喜歡從衆,要麽精彩,要麽死。她只能是唯一,秋日的菊花,冬日的臘梅。

“五天前,她找我談了一筆生意。金家是商賈,我作為金家的女兒自然也如此,所以我當時拒絕了。”

她笑了一下,她舀起一勺湯藥,不深的勺子裏湯藥沒有任何顏色的改變,依舊呈現出渾濁的深褐色。她意識到這碗藥應當是煮了很久,才能讓清水這樣徹底染上顏色。

中醫的藥總是要用火煎上許久,就像是姜老的才辣。她的母親相比她經歷了太多人和事,她真假不分地感慨道:“我太年輕了。”

她吹了一口涼透的藥,小心地遞到母親嘴邊。對方未張口,也未扭頭,只是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了她幾秒後,才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母親的禮儀很好,縱使勺子抵在了她的嘴邊,她在不動的情況下仍是吐字清晰,絲毫未碰到湯藥。換在舊時,這該被标榜為大家閨秀的楷模,但金伊瑾好似現在才真正了解了母親一點,她的母親根本不稀罕這些虛名,或許那些被美化的事跡,都是一種掩飾,與事實根本沾不上一點兒邊。

她面上的笑意又勝了一些,從旁人的角度看,這絕對是一副母慈女孝的溫馨場面。可所有的針鋒相對從來都是掩蓋在洶湧的暗潮下。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一直都有。大清已經亡了,現在是民國,可為什麽金家還是這樣堅持那些腐朽的規矩呢?你們送我去西洋學習,見識了外面的世界,就應該知道鳥兒放出籠子後,是不可能再回來的。”

她一個用力,厚實的瓷勺撬開了母親的嘴,苦澀的湯藥被灌了進去。有些還未來來得及被咽下的,順着唇邊滑落至下巴,在要掉下那一刻,她又用勺子接住,塞進了自己的嘴。

“金家幾代單傳都是女兒,既然找外人入贅都可以,那為什麽不能是我?”

基因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所有的不合理在被冠于血緣上,似乎都能得到被承認的解釋。就像是她此刻的試探和投誠,她保證,如果她不是母親的女兒,這一刻,她絕對會被一巴掌打歪臉。

但現在,她睜着眼睛不敢遺漏對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但母親只是在嘗到藥汁時皺了下眉,很快又舒展開。她覺得秦望舒騙了她,她應當是母親的女兒,除了母親誰又能容忍這樣的冒犯,可下一秒她又冒出了一個更真切的答案——利益。

利益可以,利益可以讓鬼推磨,只要給得足夠多,弑母殺父也不是不可能。

她意識到這個可怕的苗頭後,立馬又壓下去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首先我不應該在秦望舒面前露怯,其次我不應該沒有權衡就拒絕了,所以回到家後,我就後悔了。”

她把碗一抛,精美的瓷器在親密接觸地板後成功的碎成了幾瓣,白色醜陋鋒利的邊緣露了出來,配着殘缺的花紋,又是另一種畸形的美。

她問道:“好聽嗎?母親。”

“好聽。”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面色不變,又想起了那天勝券在握的秦望舒。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像對方,可能是血緣的關系,但更多是人心的貪婪。她不信上帝,也不信神佛,所以她在心裏稱贊了一句:贊美蘋果。

她把手上的勺也摔了,瓷器碎裂的聲音很清脆,與蘋果又是另一種清脆。前者金石相撞,玉佩玎珰,後者汁水清甜,喉頭大動,窮人家的孩子才會做選擇,她是金家大小姐,所以她全都要!

“母親,我可以給你很多,比父親還要多,以及爺爺給不了你的自由。”

蛇在誘惑夏娃吃蘋果時,會是什麽表情呢?她不知道,因為蛇全身布滿了鱗片,裹在鱗片下的野心無處宣洩,只能化成真理的語言。在聖經的記載裏,蛇根本沒有花言巧語,也沒有添油加醋,她只是很原本、很簡單、很樸質地說出了一個事實。

魔鬼與人做交易時,被選擇的從來都不是人,而是魔鬼。人有欲望,欲望積累疊加引起質變,具象化為魔鬼。每個人心裏都藏着一條蛇,欲念是蘋果,人在吃下蘋果後惹怒上帝,成為罪惡的惡魔。

她還在說,她的聲音充滿情感,讓人動容。她的話原本、簡單、質樸地說出了一個事實:“母親,她給得太多了,我無法拒絕。”

母親深吸了一口氣,她閉上了眼睛,可女兒那燃着野心的面容像是深夜中的一點火。她本以為自己能忍受,但她已經見過光了,溫暖又充滿希望,讓她明知是被精心編織描繪的謊言,也甘之以殆。

她的女兒啊,給得太多了,她無法、也沒有理由拒絕。所以她睜開眼,努力抑制着手不顫抖,緊緊地抓住了對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好。”

撇開時代和背景,蛇的做法很難分辨對錯。幾千年前,莊子以著名詭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為絕響,幾千年後,她以己度人。一如夏娃,為什麽非要是蛇誘惑她吃下蘋果呢?為什麽不能是她自己的選擇呢?

她知道,她母親也知道,動人心的從來都不是外物。與她合作,不過是從狼窩跳進虎坑,但蛇鼠本就是一窩,說到底只不過是母親想,母親要罷了。

第 96 章 南柯遺夢(三)

南柯遺夢(三)

秦蘇捂住額頭,正中心處被戳了一點紅,有些發熱。她看着秦望舒,又是那種晦澀交織的眼神,她垂下了眼,一秒後又擡起,誇張叫道:“好啊,你的狼子野心果然暴露出來了,我就知道你想我死!”

這話一出口,她當場愣在原地,秦望舒似乎也被她驚了一驚。她想捂住嘴,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又覺得這樣過于心虛,只能捏緊拳頭,梗着脖子與秦望舒對視。

秦望舒沒說什麽,或者說,她毫無感覺。她只是掃了一眼秦蘇穿着襪子和涼拖鞋的腳趾,在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像是春日神父花園中會出現的毛毛蟲。

然後意味不明的輕笑還是輕哼了一聲,可能兩者皆有之。

秦望舒脫下了外套,往沙發上一丢。家裏有些地方是幹淨的,有些地方毫無人氣,看得出來秦蘇活動路線十分固定,再或者——這只不過是個夢,夢裏一切,醒來後都會如春水了無痕。

“我們的蘋果小姐呢?”風衣褪下,露出了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緊緊纏在秦望舒過分消瘦的身體上,那種弱不禁風的感覺又再次浮上心頭。

秦蘇有些愣神,緩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在說金伊瑾。她嘴裏念叨了幾遍這個新稱呼,突然露齒一笑,有些傻氣。

“她遲到不是慣例?”

秦望舒動作一愣,神色有些詫異和微妙,她想了想,又突然把風衣拿起套回身上。這舉動看得秦蘇眼皮子一跳,恨不得上去給她一個大逼兜,問她是不是有病。

但秦蘇不敢,尤其是在秦望舒眼神掃過來時,兩股一夾,露出乖巧、可愛、秦蘇式笑容。

“我覺得一個人的性格和習慣是刻入骨髓的,不管經歷了什麽,都不會變。”秦望舒坐在了沙發上,放松地往背後一倒。

沙發很軟,她坐下去時能聽見彈簧繃緊的聲音,她腦子自然而然地浮現出繃簧反彈時,把人紮穿的血腥場面,于是她又站了起來。

“我覺得人的眼睛不能,至少還不到瞎的時候。就算她和你骨子裏都有一半一樣的血液,你也不能帶着十級濾鏡吧。”秦蘇踩着小拖鞋,噠噠噠走到秦望舒身邊,屁股一撅,就坐了下去。

“更何況,我也是你親妹妹啊,你怎麽這麽偏心?”她仰着頭,原本臉頰就不多的軟肉因為角度又隐匿,在這一瞬間,與另外一個逝去不算久的臉龐重合。

秦望舒久久不言,秦蘇覺得自己好像懂了什麽。她眨了一下眼,沒有水意,也不酸澀,因為早已經習慣了。

人的心都是偏着長的。金伊瑾比她有能力、聰明、又能提供更多的幫助,誰會拒絕一個百利無一害的人呢?

“要不要我去打個電話問問?”秦蘇再次開口。獨自一人在家的這些年裏,她已經能很好地收斂所有情緒,再委屈的孩子也不會對着空無一人的房子發癫。

“我想換一個沙發。”沉默了許久的秦望舒終于開了金口。

又是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

秦蘇毫無波瀾地站起身,臉上呈現出一種成年人才有的平靜和無奈。“你是獎金有多嗎?”

秦望舒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道:“彈簧不安全,我怕哪天我一轉身的工夫,你就被紮死了。”

畢竟不是什麽時候,她都在場的。

秦蘇狐疑得皺起眉,圍着秦望舒走了幾圈,直覺告訴她,面前這個人很不對勁。但秦望舒那副狗脾氣和鳥嘴,又确實很難有人能奪舍和魂穿,所以她只是思考了一秒,就點頭。

“行,我想要北歐風格實木的,得黑胡桃木色,木質的不容易塌,重點是好看。”她一拍手,又立馬補道:“你付錢。”

“我沒錢。”

兩人相顧無言,幾秒後,秦蘇抱着耳朵瘋狂搖頭。秦望舒沒接受過這個時代快餐文學的洗禮,也不明白秦蘇此時的模樣可以用“瓊學”概括,只覺得她在發癫。

“你騙我!你怎麽可能沒錢?!”

“我真沒錢。”

秦望舒揉了揉額頭,覺得養孩子這種事,果然不管哪個時代都難以适應。如果神父是想借此讓她為做錯的往事後悔而痛哭流涕,她只能說,她這個人沒心肝。

“你真沒錢?”

“沒有。”秦望舒沒有騙人,她沒有這個時代的錢幣,或許這個時代的“秦望舒”有,但她不知道錢放在哪兒,追根究底,結果都是一樣的。

秦蘇确認後,立馬冷靜下來,就好像剛剛狀若瘋子的人不是她。“你覺得我們現在去投靠金伊瑾或者張雪,她們接納我們的概率有多大?”

秦望舒又沒說話,秦蘇也只是随口一問,她就自顧自地說:“天下熙熙郎朗皆為利,她們應該不會這麽勢利眼吧。你是新銳風頭正盛的科學家,多得是人想要和你打關系,我們怎麽也不至于去睡橋洞——”

她正說着,秦望舒突然看向門邊。伸手出在秦蘇腦袋上一按,像是收音機的暫停鍵,她立馬就消聲了。

緊接着一陣敲門聲響起,秦蘇瞪大了眼,指了指大門,又看了看秦望舒,滿臉不可置信道:“這就是高智商人類的通靈本事嗎?”

秦望舒覺得熟悉的無力感又沖上心頭,她已經懶得去糾正秦蘇的說法,或許說糾正了也沒用。

她走過去開門,門的結構和她所在的時代沒什麽區別,只是轉動時,重金屬摩擦的厚重聲,讓人聽得一挑眉。

“相比這個,我更擔心你現在的精神狀态。”門打開了,印入眼的首先是一雙尖角高跟鞋,秦望舒勾了下嘴。

不管哪個時代,金伊瑾小矮子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而不離腳的高跟鞋也似乎成了她身份标簽之一。

金伊瑾臉上帶着妝,這個時代的胭脂水粉技術更加高超,在臉上完美與肌膚融合,看不出任何膩子粉感。

這是一張與記憶中一樣的臉,卻又有什麽東西變了。

金伊瑾扇着風,似乎一路趕着過來,臉上還帶着紅暈,一身嬌貴的雪膚,一看就是金窩窩養出來的主。

她踩着高跟鞋,沒和秦望舒客氣,直接走進室內,把門一關,鞋子一踢,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跷着腳開始揉捏,半點沒有客人的自覺。

“望舒,你說什麽精神狀态?”金伊瑾看了眼滿臉嫌惡的秦蘇,眼珠子一轉,突然沖着秦蘇臉怼腳掌,吓得秦蘇立馬跳開。

“金伊瑾,你是不是有病啊?人矮就多吃飯,不要一天天妄圖穿高跟鞋來彌補,自欺欺人沒有任何意義,癡心妄想和理想是有本質區別的。”

金伊瑾不悅地白了一個眼,她剛擡起手,就想起自己似乎摸了腳,讪讪放下。然後抽了一張紙墊着,揪住了秦望舒的衣角,噘着嘴,晃了晃。

“望舒,你看,她兇人家!”

秦蘇沒忍住幹嘔了一聲。秦望舒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她覺得神父不能、至少不應該讓她在除夕夜中這麽整她,她雖然不迷信,卻也多少會有些講究。

比如——她不想回去之後,面對會摳一年腳的金伊瑾。或者只要看到金伊瑾,她就會無法抑制地想起,在夢裏,金伊瑾用摳了腳的手揪了她的衣服。

她皮肉牽動地扯出了一個笑容,大抵是有些瘆人的,所以秦蘇和金伊瑾瞬間就乖絕了。她沒有解釋什麽,只是公事公辦道:“今天有什麽安排?”

正事時,金伊瑾還是很能吼得住人的,如果她把腳放下那就更好了。

“今晚金家有一個晚會,算是正式介紹你這位前妻的女兒——嗯,認祖歸宗?”

她歪着頭想了一下,手指下意識要碰到臉,然後小小幹嘔了一下,又立馬放下,規規矩矩地盤起腿。

“你去換一身衣服,我們待會出發。”

秦望舒笑了一下,兩扇緊閉的門,她都不認識,但她記得秦蘇出來的那扇。她擰開另一扇門,剛打開一絲縫,螨蟲死去的味道和一絲極淡的黴味争先恐後往她鼻子裏撲。

她忍不住屏氣,轉頭看了眼不知何時與金伊瑾坐到一塊的秦蘇,哼了一聲,扭身進去。

“不是一家人也能認祖歸宗?”秦蘇的關注點總是很清奇,包括用詞也十分讓人懷疑語早死。“你家老爺子精得和鬼一樣,能同意嗎?”

金伊瑾幹笑了一聲,沒解釋。其中各種利益複雜,倒也沒有,主要是現在電視劇都演爛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她也沒興趣重複。

“張雪也會去。”她說了一句,算是生硬的岔開話題。

果然,秦蘇的注意力立馬被轉移:“她不是在拍戲?最近微博沸沸揚揚都是她被金主包養的事,說什麽中年大肚油膩地中海男,要不是我知道內情,我就信了。”

金伊瑾年齡和秦蘇其實相差不大,在那個時代這一點年齡差被身份和地位無限放大,在這裏,她們只是一對有些相似——卻毫無血緣關系而被道德聯系在一起的“姐妹”。

“辛德瑞拉是長得挺好看的,我見了,有時候都忍不住想拿刀子把她臉皮刮下來貼我臉上,有謠言也正常,畢竟我金家和秦大科學家保駕護航的小花,誰敢碰?”

秦蘇點了點頭,覺得十分有理,又突然反應過來,金伊瑾似乎漏說了她,不滿地嘟囔道:“我也和水軍大戰了幾千回合,大道都磨滅了,怎麽不算我的功勞呢?”

金伊瑾想到了自家公司請的水軍,毫不留情地嗤笑一聲。

“辛德瑞拉?!”秦望舒穿着黑色絲綢長袖襯衫,下身同色西裝褲,把她高挑纖細的身形襯得更是矜貴。

房間的隔音不算差,但她五官靈敏,尤其是薄薄的木門形同虛設,她在內聽得一清二楚。兩個時代看似區別很大,卻又在千絲萬縷中總能找到聯系,很奇妙,就像是她第一次看《物種起源》,總能在後世的動物上找到不同之處的相同。

金伊瑾和秦蘇同時轉着小腦袋,見到秦望舒的裝扮時,紛紛眼睛一亮。金伊瑾立馬起身,從并不實用的小包裏掏出一副鑲金邊的平光鏡,搶先戴在了秦望舒臉上。

退開一步,端詳了幾秒,感慨道:“都是去實驗室當打工仔,怎麽別人就越打越頹,你就和做了醫美一樣?”

秦蘇也摸着光潔的下巴,到底情商沒有金伊瑾那麽高,直接道:“世風日下,熬夜催人老,你是不是不甘年華逝去,所以背着我們去拉皮了?”

秦望舒沒理她,自顧自地卷起了一截袖子,露出半截白得有些發青的胳膊,皮肉緊緊扒在骨頭上,像是詭魅的伥鬼。

之後又很自然地解開了幾顆扣子,剛好露出過于明顯的鎖骨,整個人氣質搖身一變。這下不僅是秦蘇眼神不對,就連金伊瑾也微妙起來。

秦望舒沒注意,就算看見了也不會在意。她看了眼腳下的靴子,無師自通的去鞋櫃找鞋子,看見了一雙款式有些怪異但看起來就十分舒服的鞋子——她視線停留了幾秒,搶在金伊瑾之前,拿了一雙旅游鞋。

金伊瑾捂着心口叫了一聲:“我覺得人不能、至少不應該這麽糟蹋自己的審美。”

秦蘇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意見正好相反:“我想到了我玩的英雄聯盟,蒙多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句話讓秦望舒為之一側,豎起了今日第一個比較誠心的大拇指,頓時秦蘇面上神色飛揚。

她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相比在秦家村時已經長了很多,卷曲的頭發柔和了她凜冽的線條,帶出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

“我本來打算帶你去實驗室測試一下智商的,不過還算有可取之處。”

秦望舒的鳥嘴慣來不說話,秦蘇摳了摳耳朵,當做沒聽見。她就着 T恤和小熱褲穿着旅游鞋,和兩人一起出門,關門前,她想起了什麽,踩着鞋子吧嗒吧嗒去茶幾上拿遙控器,要關空調。

“放着吧。”秦望舒及時出聲,樓道的采光很好,遠超室內的敞亮落在鏡片上,只有模糊不清的反光。“很快就回來的。”

秦蘇有些糾結地皺起了一張臉,她想說什麽,但又被秦望舒打斷。

“沒必要,咱家不至于缺這點錢。”

或許是這個理由說服了秦蘇,她放下遙控器,踩着輕快的步伐,很自然地就走到秦望舒身邊,一邊反鎖大門,一邊握上了那雙涼意十足的手。

電梯的發明是懶人的福利,也是萬惡資本家收錢的理由。秦蘇站在裏面看着上面數字跳動,她家住在27 層樓,幾乎到頂的樓層,因為采光和位置幾乎是最貴的樓層。

電梯下降時略微帶來的失重感,讓秦望舒有些頭暈。金屬照出她模糊的模樣,她凝視了幾秒後,勾嘴一笑。

她發現每個時代都很有意思,科技不發達時,人們對高處的追求和探索刻在了一代代史書裏,等科技真到了這一天,竟又開始懷念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這樣的沉默在秦望舒和秦蘇兩人之間不算少見,金伊瑾卻是有點難耐。她穿着某時尚大牌的 T恤下配了一條極具風情的大 A 字裙,布料十分飄逸,走時像是綻放在腳邊的花,如果身高再高上那麽一點,或許會更具觀賞性。

當然,這話秦蘇不會主動說出來,畢竟她自認為還沒這麽欠。

高檔小區設施配備十分齊全,這套房子在購買時,“秦望舒”就很有先見之明的買了地上和地下各一個車位,以至于她們現在根本不需要去地下停車場繞,直接出單元樓就能看見那輛熒光騷粉的超跑。

秦望舒微微眯起眼,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神色自然的金伊瑾,隔着鏡片的眼神無端帶上了審視,兩個時代就算是再相似,歸根結底,也不是她記憶中的人。

相比她的沉默,秦蘇就直接得多:“你一個千金大小姐,能不能別穿品如的衣服亂跑?”

陌生的詞彙,陌生的表情,一一被秦望舒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她看着秦蘇極其自然地拉開副駕駛座位置坐上去,十分自覺地系上安全帶。而金伊瑾什麽表示也沒有,只是兩個人熟稔又毫無意義地鬥着嘴。

她坐在了後排座上,掃視了一圈車內遠超那個時代的科技,終于升起了一些罕見的新奇感。她開始在想這個時代的她,正在研發的人工智能是不是也是遠超時代的一種科技,她是不是這個時代的領路人之一,或是星辰之一。

在日後無數個日月裏,成為教科書一般的存在,留給後人念叨和崇拜。不必去天國,這樣的她将以另一種形式存活百年乃至千年。

汽車的轟鳴聲讓她回到現實,她伸出手敲了敲秦蘇的靠背椅。

“怎麽了?”輕快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秦望舒回想了一下之前被秦蘇拿在手裏的小東西,發現确實沒有聽到過屬于它的稱呼,于是言語不詳道:“東西借一下。”

秦蘇轉過身,因為安全帶限制,只露出半張臉和滴溜溜轉動的眼珠子。“什麽東西?”

秦望舒在空中比畫了一個長方形,秦蘇恍然大悟,從荷包裏摸出手機丢給她,動作熟練得像是做了千萬遍。

“我真得說你這個壞毛病要改改,手機不帶等于失聯,24 小時可以報警的。”

秦望舒敏銳地抓住了“手機”這個詞,她應了一聲,算是表明态度。秦蘇滿意了,又坐正身子道:“我就應該給你買個小天才智能兒童手表,帶定位那種,有什麽事直接呼你,你定時充電就行了。”

秦望舒瞥了一眼手腕,那裏空蕩蕩,原本是有一塊手表,但送給了“秦蘇”,然後又随着“秦蘇”的逝去,而沒了存在的意義。

“你是欠我一塊手表。”她出聲道。

手機的操作不算難,她看着上面相似又少了很多筆畫的字體,倒也猜得出意思,反而是在打字這一關難倒了她。

她看着26 個字母被劃分在了九個格子裏,覺得像是英文,但又有些不一樣。倒不是時代的變化讓她跟不上,只是單純不相信秦蘇能用英文交流。

她思考了一下,決定輸入比較方便的英文,然後點了一下搜索。蹦出大量的詞條和論文,上面無一都跟了一個過于熟悉的名字——秦望舒。

“我什麽時候欠你手表?”秦蘇揉了揉臉,覺得秦望舒這種張口就要東西的表現越來越不要臉了,但是一想自己吃穿用度都是被包了,也只能認下。“那我存點生活費給你買一個?”

秦望舒點開一個鏈接,看着上面的文檔自動縮放成手機最适合觀看的大小和字體,有些訝異。眼都沒擡一下,就道:“可以。”

秦蘇抿起了嘴,只覺得槽多無口。“我的錢也是你給的,為什麽你不自己買一塊,非要多此一舉?”

秦望舒快速在看論文,大量陌生的詞彙讓她在理解時有些吃力,到底是兩個時代的科技有一個質的差距,但在聯系了上下文,像是對應數學題一一在腦中替換了對等的詞彙後,又似乎通暢起來。

秦蘇的嘴還在叭叭叭,這點和“秦蘇”有些相似又不一樣。她們之間除去知識的傳授和公事公辦外,就只剩下挖苦譏諷,兩個人僅有的溫情也都是在她牢記監護人身份下,不得不做的事,但這點難得可貴的“親情”也在秦蘇适應後,消失得一幹二淨。

那個時代,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她的時間遠比耗在“秦蘇”身上寶貴。她剖析過這件事,覺得到底還是不夠在乎。

可她連自己也不在乎,她又會在乎誰?

所以這個時代的秦蘇,聒噪、勉強夠得着的熱情和開朗,在新奇過後也讓她生出一種不耐,的但這一切都在知道是夢的情況下,又變得無足輕重。

養孩子最大的快樂之一,也在于欺負。她自認為沒心肝,所以逗得毫無負罪感:“我樂意。”

毫不意外,她聽見了一陣磨牙聲,畢竟那個時代的秦蘇沒少在夢裏要磨刀霍霍向她來,但癡心妄想和理想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安靜的時候,時間不自覺被拉長。這樣的環境裏,秦蘇的屁股像是長了痔瘡,身子不停扭動,坐不住,惹得金伊瑾看了她好幾眼,但在後視鏡裏看見低頭的秦望舒時,又識趣地閉上了嘴。

秦望舒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大致對人工智能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這無非是一種詞語的拆解——人手工做出來的、有智力、有能力的——數字。一個人工智能從人工智障,到大量喂養後,會變得和人一樣,甚至可以模拟人物性格,做到人辦不到的事情。

她推了推眼鏡,覺得有趣。

她在查過“代碼”這個詞的意思後,還是喜歡叫數學。數學是一切東西的邏輯,就算是她再怎麽美化,邏輯都是一種冰冷毫無性格的東西,它代表着一種規則、一種最優解、一種最大勝算等等,但都與搖擺等感情詞語無關。

她把手機一關,開始思索——人工智能的定義到底是拟人化的多少,或者說讓巨大的數字組成了基礎邏輯代碼底色後,給它們染上屬于人的種種情感和欲望,這種虛假的互動和回應在很多時候确實能起到一時間的迷惑,但從始至終的最優解難道不是區別人與智能的根本嗎?

所以她不理解的點正在于此。

“秦望舒”研究人工智能,如果只是讓數字擁有自主學習能力,這只需要經過大量的實驗——甚至都不需要,只需要在網上篩選出相同問題支持率最高的回答,就會讓“機械感”染上臆想中的溫情,之後再不斷地更新數據和代碼庫就完全可以。

如果人工智能的研究是為了讓數字代替人解決問題,培養一種真正的思考過程,她光是想想都覺得是一種跨時代的創舉,但随之而來的問題就是——人工智能是人創造的,如何讓數字去解決人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她暫時想不到,而“秦望舒”是否能做到,她也不知道。她把手機遞給秦蘇,靠在真皮椅子上開始閉眼思考,如果她是“秦望舒”——這個說法會有點兒荒唐,人的性格本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秦蘇、金伊瑾無一不是印證了這一點,她不覺得“秦望舒”會例外。

她對自己,其實沒多少信心。星辰這個僞命題太大了,不是她說想當,神父說她能當,就當上的。

“秦望舒——”

秦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沒睜開眼,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我覺得你有點奇怪。”

她半擡起眼皮子,放松的身子有點下滑,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個音節,示意秦蘇繼續往下說。她腦子還在思考關于人工智能的東西,只有極小的一部分空間劃給了秦蘇,沒有營養的東西确實用不到多少腦子。

“往日實驗室放假,你都會提前說,今天你一聲不吭就回來,你是不是被開除了?”

“秦望舒”研究不出人工智能超越人的學習能力,甚至讓數字組成智能的性格。

“有可能。”

秦蘇一皺眉,想說什麽,又閉上了嘴,低着頭過了一會兒又道:“你之前給我的錢,我都存着沒亂用,外加你的積蓄,我們可以衣食無憂過一輩子,沙發就別換了吧。”

如果人工智能具備的學習能力和解決能力按照“秦望舒”作為标準,她覺得這叫做數字進行生物上的虛拟克隆。可在科技不夠發達下,沒有實體的存在,作用遠不如生物學上的幫助大,但她想起數字好像本身也是虛拟的存在——又覺得人工智能并非她理解得那麽廢。

“你說的對。”

牛頭馬嘴的對話,把時不時看幾眼後視鏡的金伊瑾逗笑了。但她沒揭穿,她看得出秦望舒的心不在焉,也識趣地沒多問,樂得見兩塑料姐妹錯頻聊天。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秦望舒是越思考越覺得星辰難以勝任,秦蘇是越聽越覺得眼前一黑,仿佛苦日子就在明天。

到了金家後,秦蘇仍是皺着張臉,委屈巴巴的模樣看得金伊瑾差點就心軟告訴她真相了,也就是差一點,從本質而言,遺傳了金城血脈這塊,心肝較常人還是少了一些。

四川的夏天帶着無孔不入的黏膩,不過才下車,秦蘇和金伊瑾就覺得要出汗,反觀穿得最多的秦望舒清清爽爽,好似與她們不在一個畫風。

秦望舒跟在她們身後,腦子還是那些數字,秦蘇靠了過來,一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姐,我以後保證聽話。”

秦望舒不是秦蘇肚子裏的蛔蟲,但千回百轉的心思不需要一秒就便猜到了秦蘇在想什麽,她沒否認也沒解釋,只是照常應了一聲。

養孩子這事,她雖然不信奉棍棒教育,但該有的時候還是得有。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到自己頭上,最好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金家帶了這個時代特色和富貴,大小和她送給張雪的小洋樓差不多。她光是在外面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金錢芬芳,她有些感慨,果然不管什麽時候金錢總是人追逐的第一目标。

她看着金伊瑾和年過半百的管家打了一聲招呼,帶着她們進了屋子。客廳裏金老爺一身那個時代大戶人家穿着打扮,比她印象裏年輕精神許多,面容如出一轍,眼神依舊銳利不減。

金老爺似乎在看報,見到她們來只是點了點頭,不熱情也不冷漠,不像是對客人,反倒是熟悉的小輩。

金伊瑾拿出拖鞋讓她們換上,單獨支開秦蘇去樓上做造型,為接下來的晚宴做準備。秦蘇不疑有他,在茶幾上拿了一串葡萄就一蹦一跳地上樓去了,客廳頓時就剩下了他們三個。

秦望舒挑了一個單獨的沙發坐下,一種陷進去被包圍的綿軟感讓人要舒服地□□出聲,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覺得家裏也可以搞一套。

金老爺放下報紙,紙張碰撞的聲音把她思緒一下又拉到了現實。她推了一下并未滑落的眼鏡,記起那個時代中,她為數不多與金姥爺打交道的情況。

果然,老狐貍不管在哪裏都是老狐貍,她得承認,她有些想念夏波了。

“實驗室進展如何?”金老爺開門見山,絲毫沒有任何廢話的方式,敞亮得讓秦望舒直接啞口無言。

她面上浮現出幾絲無奈,然後掩面笑出了聲。

“我不知道。”她不是“秦望舒”,才不過接觸人工智能,又能知道什麽呢?

金老爺擰起了眉,金伊瑾此時安靜如雞,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就差貼張字條說:看不見我。

“你要是最近太累,就放一個假,如果實驗室不放人,我去和他們打招呼。”金老爺思索了幾秒,便松了眉頭,寬慰道。

聰明人總是喜歡想太多,金老爺算是聰明人中的翹楚,也難逃這個定律,但這對秦望舒而言已經足夠了。她再一次和金家有了利益捆綁,不過這次做主的人似乎不是她,金老爺活着,就輪不到,也不容許她這個外人節外生枝。

實驗室就算不是金家把持,那也很大概率入股或是起到主導作用,“秦望舒”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尚不明确,可能是一個給資本家賺錢的打工人,也可能是被大力賞識的千裏馬,但本質都是被動。

她不明白“秦望舒”為什麽會這個樣子,或者說,她覺得有一些骨子裏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就好比辦事,她必須是絕對主導人,她相信“秦望舒”也是如此。

于是,她蜷曲起手指,坐正了身體,食指節骨上用筆姿勢不正确留下的老繭讓她安心,有一種莫名的信念感,這裏就是她的時代,就是她的主場。

她的眼神飄過金伊瑾,落在金老爺身上,輕笑道:“金老爺現在是以什麽身份和我說話?金家掌權人,還是一個長輩?”

第 95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二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二

金伊瑾眼珠子沒動,開扇形的眼角仍是能從餘光中瞥見金城的神色,是在詫異她竟然會主動提及。她突然如釋重負,心上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真相,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沉甸甸的不應該只是她。

“她是教堂的修女,您應當聽說過她。我在報紙上讀到過她的文章,頗為驚豔,後來有幸見面、相識,一見如故。今日,就在我回來前是赴她的約。我還是第一次去教堂裏面參觀,和我在留學時瞧見的沒多大區別,只是少了一些壁畫。您知道梵蒂岡宮的壁畫嗎?是十五世紀一個叫拉斐爾的畫家用了六年的時間巨作,我沒見過,本以為教堂多少會有一些,結果光禿禿的。”

她輕笑了一聲,眼梢眉角都彎彎的,留學回來後她就改掉了抿嘴笑的習慣,少了一些以往的娴靜,燦爛活潑不少。她轉過頭,對上金城的目光,眼裏愉悅和狹促不似作假,紅色的口脂沾了一些在牙齒上,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我好奇之下問了一些教堂的事,才發現教堂在四川已經很久了。我沒聽人說過,就不信,她為了取證就說了一些我們家的往事,正好說起了奶奶。我沒印象,當她撒謊,她叫我回來問你們。”指頭上的茶水已經冷了,但灼痛仍留在神經上,其中一兩滴水珠遲遲未落,巴在肌膚上,冷得徹底後反而熱了起來。“原來是真的,家裏真有個奶奶。”

她沒甩開,金城在盯着。

她也不知金城信沒信,但他面上一派輕松閑适,這是在家中慣有的神色。金府,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主場。

“這事,你應該問你母親,她更清楚。”他垂下了眼,又開始逗弄鹦鹉,沒一會兒又笑容滿面。“若是早些,你還可以問你爺爺,他什麽都知道。”

這句話只是随口添上的一嘴,落到她耳朵裏卻又是一番心驚肉跳,險些維持不住臉上的假象。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聽見金城又道:“你母親在房裏,最近天冷得了風寒,今天天氣不錯,你過去時看看她屋裏有沒有開窗,若是沒開便打開透透氣,正好可以問問你奶奶的事。”

她剛要起身的動作一頓,這下屁股在椅子上徹底坐紮實了。她謹小慎微的父親信了她的話,但也只是一半,所以她走不了,也沒法走。這個半真半假的泡泡,經不得推敲和懷疑,所以她得留下。

說來也是有趣,父女之間本該是除去母親之外最親密的存在,可她不知何時與父親就隔了一層。她的父親與其他父親不同,雖然他會做着天底下父親一樣的事,在她兒時抱她親她哄她,但那些不及眼底的慈愛,随着她年歲增大,逐漸發現。

感情是不能一挑頭熱的,這樣冷得太快,無法持久。其實很多細節都可以看出來,她父親對她并不親,沒有拳拳的愛意,更像是包辦婚姻中的相敬如賓。偌大的金府,她身為金府唯一的小姐,竟然像是在做客,唯獨在母親和爺爺那裏時,才能感受到一家人的呵護。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入贅過來的。

年幼的她尚不明白什麽叫做入贅,同樣都是結婚,娶媳婦和入贅只不過方式不同,結果都一樣,真要說區別大概就是兩面一體,像是純和蠢。她長大後逐漸理解到其中差距,無關其他,只是可笑的自尊心。

于是,父親并沒有那麽愛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家裏有蘋果嗎?”她舔了一下嘴皮子,那個未嘗到的果實,突然就像是饞蟲鑽進胃裏,勾得人抓耳撓心。“秦作家下午分了我一半蘋果,我瞧着有些小,一個人吃都不夠便拒絕了,現下在家中,嘴饞。”

她歪了歪腦袋,少女的年紀什麽樣的舉動都不出格,因為天真爛漫是最好的保護色。夏娃其實自亞當肋骨造出,其實也沒過多久。上帝沒有教過他們道理,只說了對錯,而在這個世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愈要出錯。

沒過幾日,金伊瑾又再次坐在了教堂的圖書館。今日天公不曾作美,陰霾灰色的天空,沉沉的雲朵像是壓在人心上,寒風呼嘯,窗外不見白鴿,只有零星被被丢棄的傳單被高高抛在空中,打着卷兒讓風短暫的顯形,又翩翩落下。

像是心跳,一起一伏。

她看見面前的蘋果,與前幾日一樣,仍是一半。對方未等她,纖細的脖子吞咽果肉下,露出了一個不算明顯的喉結,一上一下得很有存在感。

四川的冬天很冷,她今日穿得很多,秦望舒相比那日只是多添了一件衣服,像是感受不到溫度。她穿戴整齊,圍巾、手套、帽子齊全,但刺骨的寒意在沒有壁爐取暖時,仍是無孔不入。

這次她沒有推遲,也沒有遲疑,抓起那還未泛黃的半個蘋果,狠狠咬下。果肉清脆香甜,與家中的蘋果應是同一産地,但在嘴裏卻味道更勝一籌。很快,半個蘋果就吃得幹幹淨淨,只留下半個果核。

她放在了桌上,與另外半個遙遙相對,像是暗號,她的答案終于令對方滿意。勝券在握的姿态從未變過,放在此刻,不知是否心境不同,她看出了幾分施舍,像是潔白的聖母瑪利亞雕像。空蕩的眼睛裏什麽都不會有,微側的頭只是匠人展現的一種美,神根本不會看人。

“金珏是你姑奶奶的名字,她早先嫁過人,但你爺爺不知從哪聽說妹妹在夫家過得不如意,便讓她回了娘家。那時候金老爺已經娶妻,妻子對小姑子拂照幾分按理說是應該的,但壞就壞在兩人長得一樣。”秦望舒撐着下巴,她依舊戴了金絲邊的眼鏡,沒有刺眼的陽光,鏡片下戲谑得神色□□且坦蕩。“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葉子存在,但有時候就會存在這樣惡作劇般的玩笑。”

“金老爺的心思從未隐藏,你奶奶在見到你姑奶奶那一刻時就什麽都明白了。大戶人家的牆總是要比別處高上許多,金小姐知道為什麽嗎?”她舔了舔牙齒,粗鈍不平的牙面是人退化的捕獵本能,但作為雜食動物,也吃肉。“因為閹髒事太多,得掩掩。”

這個解釋很完美,但她卻像是突然被逗笑了,一如金伊瑾不知金城逗鳥時為什麽總能笑。

“沒過幾年,金珏病逝,她夫家早在幾年前還會來鬧,但金老爺算得很好。夫家不如娘家,注定被壓得出不了頭,更何況是病逝了。這點上金老爺大方了一回,屍體送回去,讓她——葬在了夫家。”她笑出了有些尖的虎牙,這顆牙齒相比周圍的牙齒要長上一些,白得耀眼,像是蛇的獠牙。“金府的風水應當是有些問題的,金老爺的妹妹去世後沒幾年,金夫人就有些瘋癫了,你的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

圖書館一如既往的安靜,此刻安靜得可怕。秦望舒的每一句話落下,都會形成一個小小的回音,明明她的聲音不算大。

金伊瑾愣了許久,突然嗤笑了一聲,她面無表情地咬住了嘴皮,道:“繼續。”

“你母親天生身子骨弱,得精細的養着,金老爺出于對女兒的愛護便隔開了妻子,但他很愛妻子,所以重金找大夫。這種誠心感動了老天,湯藥伺候下的金夫人竟然真逐漸好轉,人不瘋了,就是有些癡,如同稚子。傻比起瘋來,總是要安全些,金府一個孩子也是照顧,兩個也是照顧,你的母親逐漸長大,知道了自己有一個癡傻的母親,她引以為恥,但金老爺很喜歡,這個家做主的也還是金老爺。”

她挑了一下眉,突然岔開話題道:“金小姐對西洋的神了解多少?不同于華國的神佛,西洋的神其實都很壞、很惡劣,終生之母可以因為嫉妒随意把貌美的女子變成畜生,女神也可以為了虛榮而引發一場戰争,這樣的神和人其實沒什麽區別,反而因為神的身份更加肆無忌憚。我曾在一本書中看到過一句話,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随意決定每個人的命運,我深以為然。”

“戲劇總是帶着不真實的誇張,但現實往往比戲劇更加荒誕。你母親有一日發現家中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差不多的年華,卻從未聽說過。她本以為是繼承了母親癡傻的姐姐或妹妹,但對方意外的聰慧,而且還有着她羨慕的強健身體。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女孩子總是更容易聊到一塊,于是你母親和這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很快就成為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直到金城入贅。”

“你母親并沒有去找你爺爺求證,但他說這是金珏的孩子。高牆裏的天空只有那麽一片,生活在高牆裏的人總是要比別處更天真爛漫一些,這是好事,上天總是更善待傻人。之後是你出生,孩子和丈夫存在幾乎占據了以前女人的所有,姐妹的病逝在忙碌下也就顯得無關緊要了。金小姐從哇哇落地到健康成長,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包括你奶奶。”

她笑出了聲,為即将到來的話。“金小姐不好奇照片裏面的是誰嗎?”

人在漫長進化過程中絕大部分退化得不如動物,但唯獨有一點鶴立雞群——腦子。大腦的開發程度和腦細胞的活躍程度決定了一個人的聰明程度,歷史學家用能否制作工具的創造力區分人與動物,這是千萬年進化的大方向,但腦子的妙處遠不止這一點,比如——身體保護機制。

神經承受的感覺有一個上限,無論是喜悅還是痛苦和悲傷,超過阈值便會昏厥,這是一種保護。但此刻,金伊瑾仍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兒,只是神色僵硬了些,若真要描述,大概是靈堂的紙人。

“論輩分,應該叫表姐;論血親關系,你當稱堂姐;論臉面,是該叫奶奶。”

有些話像是無意的穿堂風,落在一些人耳中,卻如同動地的山洪。金伊瑾大腦一片空白,往日被老師和同學誇贊得巧嘴妙思都在這一刻歸化于無,她茫然地睜着眼,無措二字刻在了臉上。這樣直白的示弱,就連教堂邊上的奶貓都顯得尖利許多。

秦望舒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清點了兩下。比她預料的最壞情況要好上一些,也只是一些。她垂下眼,指腹摩擦過光滑的桌面,木頭的紋理被神經感受并且放大,連細微處都清清楚楚。

“早些年納妾制度還未取消時,你的身份真要說起來,叫你母親一聲母親也沒錯。金小姐留過學,知道親近結婚生子意外很多,因為親近基因結合會導致基因中帶有的缺陷放大,可以是智力,也可以是疾病,最典型表現便是體弱。你母親是金珏和金老爺子的孩子,金夫人真正的孩子得感謝那張臉,讓金老爺沒有狠下心來。金小姐覺得這世間上,人心的惡來源于什麽?”

“春秋戰國時期是思想大解放,百家争鳴,有大家認為人生來是惡,但流傳至今的《弟子規》又說,人之初,性本善。我秉持中立意見,善與惡這種東西除去環境影響和人為因素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基因。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統計,罪犯的子女總是比常人犯罪的概率大上許多,不是百分之百,但從數字來說足以證明很多東西。”

“我認為惡的根本是觀念。”天暗下來,圖書館縱使有巨大的窗戶,仍是昏暗得像是入了夜。不知是誰打開了燈,啪的一下,驚得暗處的影子紛紛躲散,邪魅魍魉滋生。“一個人若是沒有惡的觀念,那他必然比作惡多端的人更要惡。但這種人很罕見,所以世間上大部分惡都來源于貪念,而貪念歸根結底也可以算是觀念。”

“雀占鸠巢是一種惡念,惡念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往後無數次——貪心不足,蛇吞象。我曾經執着于一件事,人的心為什麽是偏着長得,後來我發現人心本來就是偏的,不是左就是右。就像是同樣為金家的小姐,金老爺的孩子,金珏的女兒就要尊貴些,金夫人的女兒就得被關着。如果金城沒有出現——不對,出現不出現其實都一樣,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就是舉世罕見,你的母親天生體弱,運氣好的沒有遺傳到其他疾病,但不代表這個奇跡會延續,相比之下金夫人的女兒被老天眷顧的概率就大很多。”

“但人心嘛,總是有僥幸的。”圖書館裏窗戶密閉,沒有風,燈影卻搖曳不止。彩虹有七色,佛家有六戒,神和人剝離六戒後,也只剩下□□不同。“皮囊好的不止金城一個,為什麽是金城?偏偏就是金城?我告訴你,因為絕大多數男人都忍不了被戴綠帽子。”

“你兩個母親都懷孕了,孩子也并未夭折,意外的身體不錯,只是天生癡傻不堪。為了不讓你現在的母親難過,金老爺調換了孩子,其實真要算起來的話,你才是金家真正的小姐,畢竟金夫人才是金老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眨了眨眼,鏡片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陰慘慘的綠色,連帶着眼珠都有些發綠。“每個人都有得知真相權利,這是金小姐吃下半個蘋果的報酬。”

聖經中并沒有詳細地描述魔鬼,也沒有詳細的描述過蛇。但蛇有千樣,正如魔鬼也有千樣,那它們為什麽不能是人呢?

“真正的蘋果——”她又拿出一個蘋果,完完整整的,紅豔飽滿,散發着果實才有的香甜。她放在桌上,推到金伊瑾的面前,像是蛇吐信般道:“金城是我父親。”

“轟——”一道雷炸開。

冬日不該有這樣吓人的雷,正如人間不應該有惡魔,而世間也不該存在神。

“你父親,是我父親殺的。”

聲音的傳播速度比不上光,一道雷炸響後,幾秒過去,才自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像是神的震怒。黑夜不是突然的,琉璃燈罩下,凝目如盞盞鬼火,她難掩雀躍,一切皆為神恩。

一如伊甸園中的蛇,是上帝準許的存在。

第 94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一(金伊瑾)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一(金伊瑾)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一

“上帝在創造人之初,亞當和夏娃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伊甸園裏。園裏有棵樹,結着許多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子。上帝吩咐亞當:你随意吃園中的各種果子,只是不能吃那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吃了必定要死。但亞當配合夏娃聽信蛇的誘惑,不顧神谕,不僅吃了禁果還把果子分給亞當。果子讓他們心明眼亮,知善惡美醜,可也觸怒上帝而被趕出伊甸園。”

秦望舒合上厚厚的《聖經》。她們坐在教堂的圖書館,這裏很安靜,通常這個時候修女們都正忙着做禱告。

午後的陽光很是刺眼,在焦躁的同時又令人大腦昏昏欲睡。豔陽穿過圓拱形巨大的玻璃,落下過亮的光斑,照在她們身前的桌子上,黑色硬書殼上暗金色的西洋文漂亮又蜷曲,像是在光明所籠罩的天國。

她摸出了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蘋果,拿在手上。蘋果鮮紅飽滿,吸引了正對面金伊瑾的目光。她道:“這裏有兩種解釋,廣為人知并被認可的是觸怒上帝,而在《聖經》中真正的解釋是他們再吃一顆蘋果将會得到永生。他們沒有死,這是上帝的謊言,後人為了維護神的尊嚴杜撰了原罪論,意味人生來皆有罪,綿延自亞當和夏娃——人類之始。”

她放下蘋果,推到金伊瑾的面前,果實的香甜散開,她問道:“金小姐想吃嗎?”

白鴿從窗前飛過,影子落下覆蓋在蘋果上,拉得斜長又快速劃走,像是蛇。上帝在知道蛇誘惑了夏娃犯罪後,立下詛咒,讓它用肚子行走,終生吃土。很遺憾這個結論并沒有得到證實,因為科學數據表明,許多蛇都在生殖腔附近留有還未退化幹淨的腿。

這不是神罰,也不是神跡,只是物種進化,追其緣由,不過是活着二字。

金伊瑾垂眼看着身前的蘋果,果實的馨香萦繞在鼻尖,無疑這很誘人。她在國外留過學,自然知道《聖經》,也清楚地知道apple 這個單詞除去蘋果外的含義。西洋故事很多,許多像是華國這樣不着邊際的傳說,蘋果在其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它引發了許多鬥争和浩蕩,是人也是神,本身就帶着種不詳。

她拿起,欣賞了一番後,突然道:“這是亞當的蘋果嗎?”

《聖經》中亞當偷吃蘋果後,一塊果核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留下個結塊。作為懲罰,上帝讓這個果核永遠留在他喉嚨裏,成了現在男性的喉結,浪漫一點也被稱為亞當的蘋果——是為罪證。

而她喉嚨光滑,只有軟玉般觸感的肌膚。這是一種不公,夏娃也偷吃了禁果,罪證卻在亞當身上。

“我們可以交換喉結。”

她看着面前的人勝券在握,清苦的面容因為看書而戴上了金絲邊的眼鏡,顯得矜貴無比,面上的笑容如出一轍的完美,像是機械,挑不出錯也沒有任何感情。她們都是西洋派的女性,有幸在同一個城市,廣博的知識和開闊的眼界很容易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之後的互相來往和文學沙龍似乎也都順理成章,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話。

最頂端的獵人總是以獵物的姿态出現,一場精心的謀劃,她如約入網,還是心甘情願。但她并非魚肉,獵物于獵人同樣有價值,所以費時費力撒下彌天大網,在這一點上,她們是平等的。

“禁果讓夏娃和亞當能知善惡分辨美醜,那你的果實呢?”

“金家,一個真相。”

她心裏一跳,轉着蘋果的動作停住。對方把她查得很清楚,也可能是使詐,畢竟街坊總是閑話傳得最快,她的家事早就滿城風雨。她輕笑一聲,不明意味道:“秦作家是蛇嗎?”

她看見對方笑了一下,然後道:“我可以是。”

蛇在《聖經》中的含義矛盾,在絕大多數教徒眼中,它是誘人犯罪的惡魔,就像是創世之初引誘夏娃偷吃禁果,但同樣在人類發展中,也曾以神杖的模樣出現。摔杖化蛇,是戲法,更是神的權利。

金伊瑾沒回答,這在秦望舒的意料之中。謹慎、多疑在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優良的品質,她伸手從對方手中拿過蘋果,雙手握住,然後用力——掰開。在華國蘋果并沒有西洋那麽多含義,它只是簡單的平分之果,好比梨,分了就要離。

“神賜予信徒生命的桂冠,我也可以賜予金小姐得知真相的權利。”她大口咬下手中一半的果肉,蘋果甜脆,汁水溢滿嘴,分不清是果實本身香甜還是吃這項舉動香甜。她伸出手,另一半在掌中,再一次遞到了金伊瑾面前:“合作嗎?”

果肉潔白,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變黃,像是人。出生時一如白紙,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被塗抹,最終改無可改的定型——滿紙烏黑。她吐出果核,清瘦的體型讓她區別于絕大多數的女孩,喉嚨上有一個不顯眼的小結塊——是過瘦凸顯的喉管,與喉結無異,在吞咽時尤其明顯。

她移開了手,牙齒咀嚼時帶動了臉部的肌肉,一下又一下,蛇的冰冷膩滑感逐漸消失。她們在一片耀眼的白中,是信徒幻想裏充滿光明的神國,她的喉管一上一下,像是亞當吞咽果實的喉結,但本質是大逆不道。

蘋果不大,轉眼就要被吃幹淨,而另一只手的還分毫未動。她覺得有些無趣,金絲邊眼鏡下遮擋的眼睛神色暗了一些,她其實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好的耐心。聖經中大龍被束縛,鐵鏈捆綁一千年,丢入火山,一千年後再次重來。

她啄了下手指,加大籌碼道:“你知道金家嗎?真正的金家,不是你自以為是的假象。”

她的手指很細,在食指節處有一個凸起的老繭,微微泛黃,是她用筆姿勢不正确導致的。有些人撞了南牆會回頭,有些人只會一往無前把南牆撞破,開辟出一條滿是荊棘的歧路,就像是現在——

“你的爺爺,就是剛剛過世的金老爺,喜歡他妹妹。”她看着金伊瑾睜大了眼睛,原本放松的肢體不由自主僵硬,防備,尤其是繃緊的腰杆。“不僅是喜歡,癡戀,着迷,乃至于瘋狂。”

她每說一個字,對方神色就如同掀起驚濤駭浪的大海,到最後暮色四合,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海。然後,唰的一下,又突然放晴。

于是,天高海闊,一望無垠,只有海鷗在眷戀不舍,低飛不止。動物對自然界自有一套辨識的方法,這是融入骨子裏千萬年的危機本能,所以下雨時蜻蜓低飛,恐怒天罰。

——山雨欲來風滿樓。

“金老爺對外宣稱,妹妹外嫁,然後娶了你奶奶。你見過你奶奶嗎?你見過你奶奶嗎——”

晴天降下一道霹靂,就在身旁,震耳欲聾,脫險的狂喜還未卷席而來,直面死亡的恐懼就如同綿延的海水,冰冷、無窮盡。從腳跟開始蔓延,輕柔的,如同母親懷抱;然後漫過膝蓋,像是四月的春風,與街角邊的柳絮纏纏綿綿,說盡溫柔;再到腰部,是夏日的雨,珠兒大又疼,濕透的黏膩和寒冷一同升起,急切和惱怒;最後是沒過口鼻——垂死掙紮的無力,是蛛網上的獵物。

金伊瑾不想知道,也不想聽。

夏娃被蛇誘惑了嗎?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紙上記載她吃了蘋果,并且分給了亞當。

人在面臨巨大誘惑時,能拒絕嗎?可以。

她全身的神經和細胞都在抗拒,格外冷靜理智的大腦卻在這一刻發蒙。她說不了話,動不了一根手指,只能欲拒還迎得被迫做着違背身體意志的事。醫學上把身體和大腦劃分成兩個情感體,就像是男人的愛情和□□,腰部以上許着山盟海誓,腰部以下做着巫山雲雨,而身體永遠都比大腦來得真誠。

她看着秦望舒從《聖經》中翻出一張照片,推至她面前。黑白的并不清晰,但棺材是棺材,人是人,少女的模樣總是不會被認成徐老半娘。

她開始顫栗,但多年的禮教讓她維持住了體面,凍結的血液傳遞到指尖和面色,無一不白。葬禮上結紮的紙人,面色如雪,蒼冷中又點上了極為喜慶的紅,是華國幾千年的美學,格外嬌俏。

她還年輕,尚未雙十的年華如含苞待放的花。夏娃吃蘋果的時候是這樣的年紀嗎?亞當又是何許年齡?上帝懲罰他們的時候,他們會害怕嗎?脫離伊甸園時,他們會有絲絲欣喜嗎?

她不知道,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只不過是在金家鑄造的華麗鳥籠中生活了十六年的一只金絲雀,鳥籠挂得高,她看得天便廣。有一天,鳥籠被打開了,她撲扇着翅膀站在門上,躊躇不前。

人是一種情感很複雜的動物,矛盾從還未出生起便誕生了,像是道家的陰陽太極圖。她恐懼籠外的世界,迫切地想要回到溫暖的鳥籠,卻又開始掙紮——隐秘的瘋狂從裂隙中爬出。

惡魔在誘人犯罪時,總是如同情人的吟喃低語。山南海北,鮮花遍布,光明自腳下起,迎來送往的風帶來了無盡的自由。

但她不想聽——

可她沒有拒絕,因為做出選擇的從來都不是惡魔,是人。

“金伊瑾,是金姥爺給金家小姐取得名字,但你是嗎?”

所有人都可以是夏娃,只要從亞當的骨頭中誕生,但唯獨叫夏娃的人不行。

“金家的傳聞,你聽過多少?你上過學,知道來風的穴一定是空穴,這樣風才能在其中流動。”

聖經中把人的貪欲總是描繪成蛇,蛇誘人犯罪,引來惡魔,釀成大錯。但現實中蒼蠅從不叮無縫的蛋,就像是春天種下一棵樹,秋天收獲一樹的果,也是人最初選擇了蛇。

秦望舒看着面前早已空空的位置,半晌輕嗤了一聲。她踢了一腳桌子,借力把身下的椅子推開,木頭摩擦在光潔的地面上,是另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隔壁唱詩班的歌聲響起,稚嫩的嗓音帶着孩子的天真不知事,無憂無慮中是對天國盡善盡美的歌頌,所有人都向往天國,除了她。

可蛇最早确實生活在伊甸園中。

它被打下人世間,從雲端跌落泥塵,翻滾掙紮,上帝詛咒它食土為生。她看過的書籍很多,知識的廣泛遠超很多比她年歲大上不少的文化人,但她也不清楚,蛇最早是否以吃土為生,可她知道生物是會進化的。泥土孕育了生活在上面的所有生物——是花草樹木,是蟲蛇鳥獸,也是百樣的人。

蛇為了生存,可以進化出獠牙,也可以為了捕獵生出毒腺。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在圖書館裏咚咚作響,帶着她的心跳逐漸合二為一。六祖慧能在給弟子講經時,忽然起了一陣風,旗幡随之輕輕飄動,聽經的兩位弟子為之争辯。一人說是風在動,另一人說是旗幡在動,唯獨慧能認為是他們的心在動。

“望舒。”主教的聲音适時響起,她沒轉身,對着窗外的荒蕪,毫無坐姿。“你和金小姐鬧矛盾了?”

“沒有。”她否認道。

慧能知曉風與幡皆是虛幻,卻惹得弟子心旌動搖。世間大多數人執着于眼睛所見的外物,由此可見,人的本性根本不是固守清淨。

“我看她出去時,是跑着的,你欺負她了?”

這個說法格外有趣,她恰當地發出了一絲笑聲。驕陽拂面,不見溫柔,只有滾燙熱辣的曬意,沒一會兒她眼睛便受不住的眯起來。蒼冷的面容,泛起了一些紅,如同屋外依稀的生機。

這樣的太陽在冬日實屬罕見,尤其是四川這樣的盆地。陰雨綿連,潮氣四溢這應該是每一個生長在這裏的人固有的印象,偶爾作美的天公,不是從未展現的神跡,更像是與命運抗争的小人物,創造了昙花一現的璀璨,又快速凋零。

“金家小姐,我怎麽會欺負?”她用手壓在了《聖經》的封面上,随意得像是不經意間的動作,卻剛好卡在了主教停住的腳步。她半轉過頭,對上了主教肥胖的肚子,于是擡起下巴仰視道:“打狗得看主人,葉大帥與教堂的關系,我懂。”

主教沒發話,圓潤的臉龐是特有人種的蒼老,他與神父同齡,但神父早在三年以前因病去世,而他卻活了下來,印證了一句老古話,壞人活千年。她扯了一點嘴角,保證道:“不會過界。”

主教帶了點笑意,他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捏了兩下。她肩膀沒有肉,只有嶙峋的骨頭,包裹在不算厚的冬衣下,仍是硌人。主教的手恰好相反,寬大肥厚,像是一灘肉,油脂鋪了滿層。

若是有火,油脂便烘得滋滋作響,醇香勾人。

她腦中有了畫面,面上的笑意又擴散了些許。金絲邊的眼鏡在耀眼的驕陽下一片反光,什麽都看不清,只有主教的影子落在上頭,像是個扭曲的鏡子。主教的暗示很明顯,男女那點事都掩蓋在遮羞的衣服上,撕開便是一條軟趴趴的蟲——醜得令人作嘔。

而女人飽滿的蚌珠也是如此,鮮嫩多嬌,顫巍巍的如同冬日的第一朵雪花。幹柴烈火的碰撞下,色授神與,世界都為之颠倒,同樣黏膩的令人作嘔。

她伸出手,蓋在了主教手上。看見他暧昧不明的笑容後,輕輕掃開。繁衍是動物的本能,人不管如何進化仍逃脫不了這個範疇之中,所以她可以适當地原諒一些這種越界的舉動。

“我以為動物只會在春天發情。”主教的臉色瞬間拉下,蒼老的面容滿是大小不一的褐色斑點,像是腐木上長出的蘑菇——陳舊、乏味、帶着黴氣,又可憎。“果然潛力這種東西,就像是海綿裏的水,擠一擠也能老骥伏枥。”

他沉默了幾秒,又笑起來。神職人員對待民衆總有一套固定的模式,就像是騙子行騙,總是勾着你相信後才開始下刀。這是宰熟,教人信教也是如此。必定要有超出普通水準的面容,外表永遠是打開社交的第一步,其次是如同羊水般溫暖又潮濕的笑容,輕聲細語地告訴愚昧的人——神行走在人間。

但神從來不愛人,沒有例外。

“你說月亮皎潔無暇,但被人摘下來亵玩過,還叫月亮嗎?”他笑眯了一雙眼,眼尾的皺紋深刻得像是刀割,垂在顴骨胖和善又慈祥。圓潤的臉龐和花白銀亮的頭發很接近畫像中的上帝——但神不會老,所以他只符合人杜撰後的想象。

“人死了太陽照常升起,月亮一樣落下。這些不因為外物動搖的,就算短暫地被搶占過,不是它們自己,難不成還會變成蛆?”她哂笑一聲,梨渦醉人,收起《聖經》後站直身。她已經長得很高了,但人種的基因仍是無可彌補,依舊要矮上一頭。

“天還未黑,不切實際的想法應當收收,白日夢太多上帝看了都要發笑。”

她鏡片下的神色未斂,漆點的眼珠沉沉,冰冷的像是一種爬行動物,随時會反咬一口。三年的時間能夠改變很多,比如一條蛇從破殼到捕獵,這是本能。

金伊瑾不知自己是怎麽跑出教堂的,走廊長且安靜,只有她一人,但背後卻像有惡獸追趕。等到站在驕陽下,熱意真實的被肌膚感受到時,手上的黏膩才姍姍來遲。

那半個蘋果還被她捏在手中,緊張之下捏碎了邊緣的果肉,流下的汁水帶着果實的甜膩和馨香,無處不勾人。平整如同刀切的果肉已經泛着深淺不一的暗黃,再遲上一些待裏面水分流逝,還會蔫縮,然後腐爛發黴,在這更早會引來無數蠅蟲,哪怕是冬天。

她腦中突然閃過那人舔手指的模樣,過細的手指并不幹枯,或許是勝在年輕,依舊白得充滿生機。淡色的唇,紅豔的舌,落在細長的手指上,像是蜿蜒盤旋的蛇,纏繞在手杖上。

她盯了一會兒蘋果,反手扔在地上。冬日本不該有鴿子,但教堂仁慈,給了它們溫暖的庇護。這種打破生物習性的事,一時間很難定論好與壞,白鴿被驚起一片,又撲扇着落下,啄來啄去的争搶那半個蘋果。

不知是巧合還是必然,轱辘的又飛到了她腳下,紅豔豔的外皮,一如聖經中描繪的禁果。她看了幾秒,面無表情地踩下去——果肉粉碎,汁水四濺,卡在鞋底裏又在步伐中脫出,然後被來往行人踐踏得分不清本樣。

金家綿延了幾代,住處并不是時下流行的洋房,還是傳統的府邸。她下了黃包車,看門的人趕忙打開大門迎接。朱色的木門一如這府邸,每年漆是上了又上,厚厚的木門包裹在其中,腌制入味,靠近便是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漆厚還是木板更厚,更甚者都有。

金府最早時并沒有這麽大,世代財富的積累讓家主以錢財動人心,買下了相連的院子。打通牆後,不斷地擴充,才成了如今規模的金府。她年幼時覺得氣派,同樣四角的天空,她就是比別人更能感受到陽光和雨露,還有自由的芬芳,等年長留學回來後,卻又覺得麻煩。

陳舊的如同被唾棄的封建禮教,又長又臭,也是這樣把人死死的罩在其中。她走過已經光禿禿的花園,到了前廳,果然她父親金城就在裏面。她爺爺去世沒多久,還未過頭七,府上滿是白帆,莊嚴肅穆地讓她煩躁。

她穿着西式的小洋裝,鑲着皮毛的領子包裹着脖子,白色的禮帽下還戴了一朵同色的花。這樣的打扮在往日是不夠暖和的,但今天天公作美,西式做派的炫耀又躍于心頭,這點路掌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混着馨香甜美的汁水,有種發酵的馊味。

“父親。”

她接過對方斟好的熱茶,呷了一口就放下。他們家的椅子仍保留着古式的太師椅,寬大方正,抛得光滑的木板又冷又硬,和西式的松軟的沙發完全不能比,若是平時她坐不了一會兒便會找借口離開,但現在她腦中全是那人惡魔般的呓語。

“你見過奶奶嗎?”

蛇誘惑了夏娃,言語不多,卻字字戳心,于是她選擇遵從內心,吃下蘋果。

“你奶奶?”

上了年紀的人大抵都一個模樣,他們固有的思想難以接受開放的新潮,而傳承下來解悶逗樂的法子也就那幾種。金城不愛鬥蛐蛐,但養了不少鳥,尤其是偏愛毛色鮮亮的鹦鹉,他說一句,對方學上一句,嘴甜的總能逗得他開懷大笑,瞧着倒是比她這個女兒還要親些。

他撅起嘴,發出咗咗的聲音逗着桌上的鳥兒,另一只手還不忘盤着兩顆油光發亮的珠子,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但仍是回道:“你怎麽問起這個了?”

“好奇。”

天國的伊甸園理應是極樂淨土,但卻有誘人犯罪的蛇。那麽,蛇,是從何而來?

“見過。”鹦鹉歪着脖子啄着豔麗的羽毛,這是鳥類再正常不過的習性,他卻笑了。頗好的心情沒讓她多問,便主動解釋道:“你奶奶神智有些問題,所以住在偏院靜養,鮮少出來。小時候怕吓着你,就沒告訴你,長大後你在外讀書,更見不着了,一來二去也忘了這事。在你留學那兒會,她去世了,你母親本想把你叫回來吊唁,但你爺爺制止了。”

“說大洋彼岸的,一來一回耗時太長,人在棺材裏也等不了那麽久,就直接下葬了。”鹦鹉叫了一聲,他滿面笑容,甚至出了聲,連帶着手上的珠子都放在一邊不盤了。伸出手指鑽進籠中,揉了揉它的頭。許是養久了記得人,它露出白色的陰翳,也蹭了蹭,很是親昵。這場面若不是一人一鳥,倒格外父慈子孝。“你應該是不記得了,小時候你見過她,說來也奇怪。你奶奶雖然瘋瘋癫癫的,但看見你卻安靜得很,不吵不鬧地只是抱着,瞧着和正常人沒有區別。”

她捧茶的手指突然攥緊,指緣處壓得青白,卻比不上心頭掀起的滔天駭浪。她沒什麽可問的,答案在腦中早就呼之欲出,但老古話卻是說不見黃河不死心。但見了黃河,就真的會死心嗎?

“那奶奶——長什麽模樣?”

金城終于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姑娘家在最好的年華不論美醜,總是有着別樣的漂亮,他女兒算是其中翹楚,模樣随了金家一脈,生得俏麗又端莊,和他這個爹若是上街,旁人都看不出一絲相像。

“你奶奶可是個美人,你和她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母親也是。”

她手一顫,再也握不住這滾燙的茶水,卻又在茶蓋要跌落時,手疾眼快的接住,憑白灑了一手。她沒說話,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瓷器碰撞聲音清脆悅耳,若是碎了又是一番光景。她說不出哪個更好,只知道伊甸園有蛇,若上帝真無所不能早應當知曉,若知曉便不會有夏娃亞當犯錯一說,若不知曉,又算什麽無所不能?

她笑了一下,掩住了紅腫的手,另一只取下頭頂的禮帽。她知曉她的父親,謹慎、多疑又奸詐,她的異常早就被他看在眼裏,如果不做解釋,他便會刨根究底地查到源頭,如果解釋,又會出延伸出許許多多要完善的謊言。

她思考了一秒,半真半假道:“您知道秦作家嗎?”

第 93 章 南柯遺夢(二)

南柯遺夢(二)

秦望舒的出現過于突然,秦蘇先是一愣,随即不着痕跡地上下掃視了她一身打扮,然後擰起了似乎修剪過的細眉。

“你是做研究把腦袋做壞了嗎?現在室外氣溫41℃,你穿高領和風衣?”她牽起了嘴角,面上表情一言難盡,最後落在了秦望舒的腳上。“很好,你還穿着靴子踩在地磚上,感情真是秦大科學家不用做家務,可勁折騰我是吧?”

秦蘇從口袋摸出了一個小小方方的東西,不知道按了哪裏,原本黑色的屏幕突然亮起光,照在少女鮮嫩飽滿的臉蛋上,越發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可惜長了一張嘴。

“上個月生活費你給了我五千,除去學校不成文規定的收費和我生活費,還剩下三千,但是我承擔起了家裏鐘點工的責任,按照市場價格是一次一百二,一年十二個月,平均下來就算是一個月三十天,一共是——等我計算器算一下——”

“四萬三千二。”秦望舒出聲道。

秦蘇正在點計算器的手指頓了一下,蜷曲起來。她擡起頭,抿起嘴角,少女相似的面容被過于鮮活的年齡沖淡,那點子清苦也融入了些甜。

“對,四萬三千二。”她重複了一遍,又垂下眼繼續輸入數字,不到一秒,也可能是幾微秒,計算器蹦出來的數字和秦望舒說的一模一樣。“看來腦子沒壞,那就純粹是折騰我。”

她話落音後,沒等到意料中的聲音,不由得好奇看了一眼秦望舒,不料對方面上表情有些微妙。她戰術後仰,退了一步,如臨大敵道:“我不接受任何喪權辱國條約,也不接受血緣關系的道德綁架,你死心吧。”

秦望舒輕笑一聲,彎了彎眼睛道:“你挺高興的?”

随即,她看着腳下光可鑒人的地磚,想也不想就狠狠踩了幾腳,大約是覺得不夠,還用鞋底碾了碾,成功在上面留下黑黑的泥印。

秦蘇表情突然猙獰,秦望舒見了欣慰道:“鐘點工一次一百二,我一個月給你五千,這裏去了三千六還剩下一千四作為你的生活費,學校不可能每個月都收費,你還能存下三千,說明綽綽有餘,而且你也不是天天打掃。”

她頂着秦蘇吃人的目光,在家裏逛了一圈,其間不忘把靴子踩得嘚嘚作響,成功留下了一地泥腳印,最後伸着帶灰的指腹,走到了秦蘇面前,略略彎腰。

“看見了嗎?這是我從竈臺——沒錯,就是竈臺上摸到的,所以一天一百二的鐘點工?”秦望舒勾起嘴角,本就略長的眼睛被上揚的肌肉擠得更是狹促。“一個月剩下三千,鐘點工費用我估計不到一千,也就是一個月最多四次?”

她語調拉長,結尾帶了些鼻音,更像是嘲諷。然後挺直了腰杆,絕對高挑的身高給了她居高臨下的資本道:“一個人生活的痕跡會展現在方方面面中,我懷疑你活動的地方就是房間。所以嚴格來說,我給你提供了住處,你并沒有把房子照看好,按照合約,你應該加倍賠我。”

像是不需要思考,也可能是為了照顧秦蘇,她解釋道:“正常打掃頻率應該是三天一次,一個月十次費用一千二。我給了你五千,你的生活費是三千八,我不清楚現在的物價,但是按照你之前算法,剩下的一千四是夠生活的,也就是多下了兩千四,這是貪污,你得還我四千八。”

秦蘇倒吸一口涼氣,她數學本就不好,應該說是對于大多數女孩,數學都算是讀書生涯中的一生之痛了。她腦子飛快地過了一遍秦望舒說的話,竟找不到反駁的地方,除了對方是她親姐這個身份充滿了槽點外,她一時間啞口無言。

于是,她沉默了,保持着警惕和戰術後仰的姿勢,幾秒後,她道:“那你真是好棒棒哦,我是不是還要倒貼住你房子?”

她說完後,看見秦望舒還真在思考這個可能性,突然就覺得拳頭硬了。她告訴自己,面前這個人除去一文不值的親姐身份外,最主要是金主給錢,以及她真幹不過——頓時就心平氣和了。

她笑出了八顆整齊的大白牙,當然這也是秦望舒的功勞,比如在她小升初的時候按着她頭去矯正牙齒。她甚至開始覺得,如果哪天受不了秦望舒只會吐槽的鳥嘴,她可以去做迎賓小姐養活自己,雖然可能比較砢碜,但好歹不用仰人鼻息。

“所以你這次從實驗室回來,”她頓了頓,又抿起了嘴角,努力讓自己的幸災樂禍不要太明顯,但上揚的肌肉仍是出賣了她。“是不是不順心,發現自己也不過如此,世界之大,奧秘之多,豈是你一個小小的秦望舒能解決的?南村人工智能棄你老無力,公然趕你回家去,太慘了!”

她沒忍住笑出了聲,又立馬憋住,最後以手掩面,只留了一雙眼睛在外面。黑色的眼珠子在進了光後,虹膜呈現出一種黑棕色,像是巧克力,甜膩誘人。

“要我說,做人嘛,最重要的還是開心啦。承認自己的不足,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何苦難為自己嘛!”

秦望舒看了她幾眼,哼笑一聲,意味不明道:“考試了嗎?成績是多少?”

秦蘇表情一僵,像是正在播放的唱片機,突然停止,安靜之餘全是尴尬。乘勝追擊一向是秦家的優良傳統,尤其是在這塑料姐妹花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秦望舒就着之前被打斷的話題道:“我本來以為人只要虛心學習,就可以彌補腦子上的先天不足,但現在我發現,米有百種,人有千樣,正是因為如此才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參差。就好比我剛才說你賠我的四千八,你腦子算過了嗎?”

她的話落音,又是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秦蘇。

她搓了搓手指,指腹上的灰塵均勻地嵌合在指紋中,竟生出幾分細膩。她腦中突然閃過金伊瑾的臉,白俏得滿是一層膩子粉。

她笑了一聲,凝固的空氣又開始流動,但半垂着的眼皮子昭示着還沒完。“一道這麽簡單的數學題,你都沒算明白?前置條件是你一個月一千四的生活費,剩下三千六是鐘點工費用,一個月打掃四次是四百八,剩下三千一百二。賠償費用按照合約是雙倍,也就是六千二百四,這意味着每個月我不僅不需要給你錢,你還得倒貼我一千二百四作為租房子費用——”

她側了下身子。大大的落地窗帶來了極好的采光,陽光落在地磚上像是一地黃金,而窗外鱗次栉比的高樓更是說明了地段的優秀,她眯了一下眼,又展開。

“你怎麽說?”

其實吵架、不,應該說嘴皮子功夫上,秦蘇就沒贏過,大概是年輕人比較熱血,有沖勁,所以哪怕屢戰屢敗,也要去屢戰屢敗。

這種行為在秦望舒看來很奇怪,用一個形象的比喻大概就是伸臉讓人打,打完了還不算,換一邊繼續。所以在前線的時候,她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包容更慈愛的姐姐了,當然,緊張的生活總是需要一些調味劑的。

比如每次嘴仗都是她先撩起,然後看着秦蘇捉急跳腳,等她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便收工歇戰,事後還不忘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姿态,在秦蘇面前感慨高處不勝寒的索然無味。這種欠打的行為在她幫秦蘇收拾遺物時,無意中翻到的日記本裏生動的用了一個字描述:賤。

那時的她有點小觸動——她果然是如此出色的國學老師!

大概是真的年紀大了,在這種時候她竟然想到這種事,她神色淡薄地笑了笑,決定大人有大量地放秦蘇一馬道:“現在是夏天?”

秦蘇眉頭跳了跳,明知此時應該低頭服軟,但秦望舒這種給人一巴掌又當做沒事人一樣的行為,讓她嘴倔道:“廢話!”

秦望舒又是一陣悶笑,低着的頭看不清神色。秦蘇不明所以,正當她要說話時,聽見秦望舒道:“還真是奇妙,屋內竟然這麽涼快。”

她覺得自己拳頭又有複蘇的跡象,趕忙深吸了一口氣,解釋道:“我電費沒超,一年一千八百五十度電,我記着呢。客廳基本不開,只是金伊瑾今天要來,你知道她那個鳥脾氣的。”

她撇了下嘴,想到了金伊瑾和秦望舒那點血緣關系,果然鳥人這個基因是會遺傳的。

“是嗎?”秦望舒應了一聲,聽不出喜怒,她思索了幾秒後,突然道:“一個月電費多少錢?”

秦蘇瞪大了眼,握緊了拳頭,滿臉悲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居民用電就是六毛一度,你別指望按照商業給我算,中心地段還二塊五一度呢!”

秦望舒噎了一下,商人買賣這事,可以是互惠互利的雙贏,也可以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看得出來,這個世界或者說是這個時代的秦蘇,被照顧得極好,好到了與她印象中那個小畜生幾乎完全相反。同樣是一條生命,這裏的秦蘇膽大、放肆、鮮活,活成了她記憶中那個秦蘇期望的模樣。

野花做了一場玫瑰的夢,而以擲骰子決定普通人命運的上帝,終于仁慈了一回,嶙峋的現實也成了浪漫。

她輕嘆了一聲,微不可聞。增大的年齡給她帶來了些微的變化,但她依舊不信神佛,卻也矛盾又可笑地記着,人争一口氣這事。

秦望舒到底是咽下了嘴邊的話,然後擡起手,第一次,重重地壓在了秦蘇腦袋上。

秦蘇身子一震,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姐姐是生疏、游離的。她從記事起,看到的親人就是秦望舒,也只有秦望舒。七歲的年齡差在孩童時代被無限放大的代溝,以及秦望舒并不會帶孩子的模樣,讓她從一開始就感覺到她的存在,是個外人。

于秦望舒,于這個家。

太小的時候,她曾天真地問過少女時代秦望舒,不工作錢從哪裏來?小小的腦袋無法思考太過複雜的問題,能想到的只有今天吃什麽,明天吃什麽,沒錢吃飯會餓死這樣的眼前事。大抵是秦望舒太過直白又傷人,所以時隔十多年,她仍清晰地記得那件事。

會泛黃褪色的記憶,證明還不夠驚心動魄,而書裏和電視劇上的悲劇,放在現實中也不會有狗血的傾盆大雨,或是浪漫的鵝毛大雪,和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都只是一年裏最普通也最常見的一天。

她的姐姐很忙,從她記事起一直到現在。年少時忙着和習題試卷做鬥争,她看不懂,只當做是尋常。讀書後,大了開始懂事了,偶然從旁人嘴裏聽到,她姐姐是中科班的,而且是最拔尖的那個。她好奇多問了一嘴,小小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世界的參差。

有些人生來就是太陽,不管在何種境地,都擋不住散發的光芒。

那天,天氣有些悶熱,家裏瓷磚上挂着水珠,是常見的黃梅雨天,但傍晚的太陽卻意外的美。成片的雲朵像是大塊厚塗的色團,絢麗的色調交織成了夢幻的色彩,是名家筆下得極為亮麗的風景畫。

她回到家時,她姐姐已經埋頭在書桌上。彼時少女的身形已經抽條,薄薄的衣服擋不住纖瘦的線條,尤其是弓起來的背脊,略微突出脊骨順着衣領一路向下。

她看了幾秒,沒忍住伸手戳了一下。少女突然直起背,像是受到了驚吓,然後猛地轉過臉——可能是因為眼鏡的存在,她沒看清少女的表情,只在反光的鏡面中又看到了天邊的晚霞。

真漂亮啊!

少女沒有罵她,甚至沒有說她,只是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又轉過頭繼續和作業鬥争。她們的交流總是少言的,可能是因為年齡,也可能是因為她太笨。

是的,太笨。

秦蘇垂下了眼,基因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能讓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體緊緊纏繞,也能讓完全不一樣的人變得相似,甚至能讓完全不相似的人變成一類。

她沒有中基因的彩票,年少的矜貴和自傲也完全與她無關。她只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的一個,每天和看不懂的數學題、物理題做鬥争,時常懷疑碳基生物的平均智商,然後日複一日,最終接受平庸,也甘于平庸。

她記了太久,都忘了自己到底在記什麽。就比如她現在完全想不起,她是因為什麽開口詢問秦望舒。似乎是因為家中沒有米了?又好像是因為鄰居家的飯菜太香了?也可能是單純的沒話找話,總之這塊記憶像是缺失了一般,只有那油畫般的黃昏,那一遍遍在她腦海中重複回放的小畜生。

她是小畜生,因為她的姐姐并不想接手她這個拖油瓶,但這樣的行為在這個時代會被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稱之為畜生,所以被姐姐養大的她,就只是小畜生。

她不知道意料之中的事為什麽會讓那時的她那麽難過,可能是因為太小了,平庸的大腦沒有足夠的閱歷處理這件事,換作是現在的她,會面無表情地鼓掌叫好,畢竟秦望舒是公平的,在罵了她的時候不忘罵自己。

她知道親生的姐妹鬧成這樣很不像話,兩個人的相處是應該有一個人退步。秦望舒不願,可以說是為了撐起這個家,理應強勢;也可以是因為成型了的大樹要改變方向,只能攔腰斬斷;更甚者也能是不喜歡她,僅此而已。

她是屋檐下的那個人,也是永遠在他人口中被嘆息的那個人,她與秦望舒沒什麽像的地方,唯一能證明她們之間血緣關系的存在,除了有些相似的眉眼外,大抵就是這談不上好的倔強。

沒有人教過她,怎麽和人相處;沒有人教過她,怎麽服軟;沒有人教過她——她曾在書中看過一句話,世間草木皆美,人不是。

可她的姐姐一直很漂亮,因為什麽也不在乎。

她曾經想過她為什麽會出生這件事,答案千奇百怪,最終都被她認清現實後擦去——一介庸人觀一些瑣事,不是在芸芸衆生中脫穎而出的獨特,只是星河之光,需要人旁觀和見證。

所有人都只會被天才吸引,沒人會在乎被淹沒的笨蛋,就連成語也一樣,只有天妒英才。

“我覺得你可能對自己存在什麽誤會,”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秒,秦望舒的聲音響了起來。“一個月五千的生活費,你只花了兩千,且不說我有沒有錢這回事,我還不至于做出觍着臉和一個孩子要錢的事。”

秦蘇屏住了呼吸。

秦望舒的手還在她腦袋上,帶着不正常的冷意,順着她頭發縫像是要鑽進皮肉裏。她沒忍住打了個寒顫,卻沒舍得動。

“我只是想知道一下現在的物價,僅此而已。”

話剛落音,她腦袋上的手就收了回去。她擡起眼,發現秦望舒臉上透着罕有的無奈,又或者是一些更複雜的東西,交織成一片,獨屬成年人的世界。

她應了一聲,只覺得腦袋上的溫度又開始回升。過了幾秒後,她智商正常的大腦突然意識到,剛剛秦望舒的話對比成解釋,更像是一種服軟。

一股後知後覺的狂喜卷席上心頭,伴随着不真切的荒唐和一種更深的東西,她說不上來,只覺得有些恐慌。她扯着衣角,想說點什麽,可嘴張了一半後,又發現其實沒什麽可說的。

她總會長大,總有一天要和這些別扭相安無事,握手言和。于是,她別過頭,沒有焦點的視線漫無目的,再三做了心理準備後,才道:“你穿了這麽多,手為什麽會這麽冷?”

“想知道?”

“有點。”

“沒什麽原因,就是身體虛。”

她詫異地轉回腦袋,在确認秦望舒臉上表情不似作假後,不可置信道:“你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秦霸王嗎?你會虛?”

“楚霸王都能自刎烏江邊,我秦霸王為什麽不能體虛?”

“這不一樣,前者是歷史,後者是誇張和離譜。”秦蘇上前了一步,擡起手,但剛到胸口時停住,然後又放下。“我的意思是,奧特曼不在日本打怪獸,而是突然出現在哥譚市找小醜看病,你覺得這合理嗎?”

“你認為我有病?”

秦蘇皺眉道:“你難道沒病?”

“我應該有病?”

秦蘇啃起了手指:“實不相瞞,我從小就覺得你有病。”

秦望舒沒說話,她看見了秦蘇之前的動作,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含義,但最終只是不動聲色地停留了一秒視線,然後移開。

“那就是有病吧。”小兒口舌之争,她向來不屑,但也絕不會認輸。“前幾天身體檢查單出來了,說我快要死了。”

秦蘇大腦空白了一瞬,等她意識到時,嗓音已經尖利到破音:“放屁!哪個傻逼檢查的?”

“保羅。”

秦蘇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如果去知乎匿名發一個《我的神經病姐姐觀察日記》可能會大火。當然,秦望舒也可能是報複她那句有病,導致瞎編都這麽不上心,至于為什麽不用韓梅梅和李雷,很大可能是因為秦望舒沒學過這麽簡單的課本。

她露出了一個近乎聖母般的笑容,面上是超脫生死的包容,努力平靜道:“你時常讓我懷疑,我在你眼裏是不是智商低于九十的存在。每當我覺得你還有那麽丁點兒良知時,你就用行動告訴我,你就是反派,還是純種的。”

秦望舒沒說話,平緩的肌理透露不出情緒,可似乎又像是什麽都說了。

秦蘇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一屁股坐在地磚上,沒有擡頭道:“我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我覺得人長一張嘴是用來溝通的,雖然你的可能是鳥嘴,但它并不影響說話的功能。所以你以後有什麽話就請直接說,我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一兩秒能解決的事就不要花時間讓我去猜,我也猜不到,而且話說一半不說,是會被天打雷劈的。”

她說完後等了幾秒,意料之中沒回複。

她嘆了一口氣,她很清楚秦望舒是什麽樣的人,可這種認知被感情左右,難以抑制地産生了一種期待和濾鏡,但事實就是,只要她狠得下心,她就有本事把門鎖換了,讓秦望舒打電話叫撬鎖的人來。

“我是說——”她要解釋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雷是閃電的響聲,不會劈人。”

她看不見此時自己的表情,她覺得如果有鏡子,肯定是周樹人筆下的麻木不仁。她沉默了幾秒,又張嘴道:“你就想——”

“正負電荷相互吸引,根據光的傳播速度,等你看見閃電時,它已經劈不中我了。”

她擡起頭,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和秦望舒聊一聊,對方時刻會用事實提醒你——你就是個弱智的存在,但是她溫柔包容,所以她會基于對弱智的尊重,解釋給你聽。

“我錯了,你沒病,有病的是妄圖和你溝通的我。”她舉起一只手,雪白的掌心不見血色,就連紋路都十分淺,放在了頭頂。“但有一點,我承認我是杠精,你之前都礙于面子說存在誤會的是我,那為什麽這次不是閃電沒資格劈你呢?”

秦望舒看了她幾秒,然後擡起下巴,卡在一個極為巧妙的角度,只見鼻孔不見眼睛道:“懂了嗎?”

秦蘇點頭,豎起大拇指,中譯中道:“閃電比你高,所以你不配,而你比我高,所以我不配。”

她立馬起身去拿了一個凳子,放在秦望舒面前,踩上去,露出同款鼻孔道:“教練,你看我是不是學會了?”

“秦蘇,”秦望舒叫了她一聲,突然正聲道:“我覺得人的智商可以低于九十,但碳基生物是不存在負數的,你明白嗎?”

秦蘇低下頭,發現秦望舒壓根沒看她,只空留了一個腦袋頂給她,甚至上面還有一小塊頭皮屑。這突如其來的真實讓她很難否認,她在秦望舒眼裏被開除了人籍這件事。

她想起了并不屬于她童年的一個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就是她和秦望舒的完美寫照。她決定給自己挽尊:“或許你可以給我買點豬腦,畢竟中醫講究以形補形?”

秦望舒神情難測,好一會兒才道:“我覺得你可能要吃我腦子。”

秦蘇跳下凳子,穩定重心後,戰術前仰道:“禮貌問一下,你智商測試是多少?”

“我合理懷疑你存在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秦望舒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額頭上,用力推了回去。“我是說,讓朊病毒毒死你!”

第 92 章 南柯遺夢(一)

南柯遺夢(一)

今年是個暖冬,太陽比往年要出得勤快一些,連日總能見到蒙蒙灰霧後湛藍的天,看上去很不像四川,但天氣依舊很冷,尤其是對路邊的乞兒。

秦望舒在剛入冬時就燒起了壁爐。她剛回來那會兒在小洋房陪張雪住了幾日,之後教堂事多,起先還會兩邊跑,日子一長就隔幾天才能見到一回人,到上個星期徹底搬回了教堂。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足夠讓她把新的習慣取代舊的習慣——喝咖啡。她不愛喝茶,尤其是濃茶,雖然香但細究起來算是生物學上的東西,對人體不好。

她記得年前那會兒,秦家村之行還未發生,她與金伊瑾幾次交談都是在教堂的圖書館。事後兩人相熟起來,金伊瑾忍不住問出了藏在心底的話:你是不是感受不到溫度?

她覺得自己有些年紀大了,才不到一年,就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回答。真要評價,勉強算是個無傷大雅的回複,也可能是如此,所以她才不放在心上。

但她知道,她最是怕冷的。她的身體,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外強中幹。

金伊瑾覺得她是蛇——蛇是冷血動物,死去的小畜生也這麽認為。她每每想起這件無關的事總想發笑,因為冷血動物對溫度的變化總是最敏感,天氣稍冷就熬不住要冬眠,倒也與現在的她一致。

她房間的格局與神父一樣,窗前大大的老木桌子,做工精細,是西洋的奢華。壁爐貼着牆,在最遠處,因為足夠大,所以散發的熱度烤得房間甚至有些熱。窗外的風聲拍在玻璃上,發出細小的聲音,她想——

如果有一天她在屋裏,那一定是一氧化碳中毒。

這不稀奇,甚至太正常了。

她喜歡這種被微醺的熱意包裹的感受,密不透風,和神父的懷抱一點也不像。她看着漆黑的夜色,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笑出聲。

她一直覺得自己還年輕,不過二十一歲,如果比成一朵花大概是在盛放期,但她總是在不經意間會想起過往的事和人,她發誓,這是大腦有自己的想法,與她無關。

“明天就是新年了。”她站起身,對着只有她一人的房間道。華國的新年還要跟着農歷掐算日子,除夕一過才算是正式年,但也有說法是臘八過了都是年。

她覺得麻煩,按照西洋的算法——舊年的最後一天過去,巧合的是,他們也稱之為除夕夜,就是新年。

“他們大概會給我發請帖,”她這話說得過于自謙,按照她的身份,請帖每年都是必不可少,只是在于她去和不去。“金府應該會比較熱鬧,金伊瑾和秦城結婚了,我應該去給她作勢嗎?”

她的話落下,無人回答。

“報社人很多,張雪應該不會有寂寞的可能,但她好像說想換一個新款的相機?”她低頭沉思了幾秒,突然道:“算了,地主家也沒餘糧,她自己解決吧。”

她躺在暖烘烘的被窩時,有些睡不着,翻來覆去突然瞧見了桌上的《物種起源》,她恍然大悟。然後提了些被子,蓋住了半張臉,聲音很輕很悶。

“我已經有三年沒見到過您了。”

大腦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按照上帝論——她自創的,那就是求什麽不來什麽,但有時候好運又會眷顧一些傻瓜。

她看着面前的聖母瑪利亞雕像,幾十年如一日的潔白,耀眼的陽光穿過大大的拱形窗戶,像是給禮堂勾上了一層金邊,這是她曾經覺得最像是天堂的模樣。

“我覺得人應該有長進,像是很多年前,我覺得您理應出現在這樣的場景,但在您死于肺病後,我就再也沒這樣想過了。”她捏了捏自己的山根,聲音帶了些笑意。“我果然是年紀大了,盡是愛說一些廢話。”

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是後知後覺,等大腦意識到這點時,又是即将夢醒時。這種無力感讓人很沮喪,她曾經有過一種想法,控制夢境,努力過發現并非不可能,只要騙過大腦的潛意識。

夢境本身就是一種大腦深意識在潛意識裏的投射和活動,只需要付出一點點的小代價,就可以美夢“成真”。

“為什麽會這麽想?望舒,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與記憶中完全重合。

她轉過身,從神父的穿着中大概推斷出這是初夏,四川最舒适的時候,也算是她最為懈怠的時刻。她自覺平時會暴露自己習慣和喜好的細節都藏得很好,實際上大腦給她記得一清二楚。

“您怎麽想到來看我了?”她避而不談,深知夢境的時間很有限。

“在天上放心不下,就找了個機會溜出來,回家看看。”神父說着,悄悄眨了眨眼,灰藍色的眼睛在這一瞬仿佛時光倒流一般,呈現出年輕人才有的光彩。

秦望舒聽了輕笑,這個回答很神父,但可惜的是——夢境本身就是她設想的,神父的回答只會是她最想聽到的話。

她沒有計較這點,來之不易的重逢值得珍惜。

“我過得挺好、不,應該說是很好。”她的文學造詣其實沒有外界人想象的那麽高,就比如她分不清很多量詞的區別。“很”和“挺”在她看來都差不多,但神父總是認為“很”比“挺”要表達的更多,有趣的是在英文中都概括成一個“more”。

“你現在看起來輕松很多?”

“是嗎?”她的聲音有些懶洋洋,在這樣的溫度中,蛇很難抵擋。“可能是我心願已了?”

“張、張雪是嗎?”

“不是她,是我的妹妹。”

神父詫異的睜大了眼睛,灰藍色的虹膜突然進了光,被折射出很淺的顏色,有些剔透,像是她小時候見過的玻璃珠子,浪漫一點能稱之為琺琅的色彩。

“你的妹妹?”他想了幾秒,恍然大悟道:“秦蘇對嗎?”

她笑出了聲,應道:“是她。”

真正的神父根本不知道秦蘇的事,他也不會做出這樣的反應,所以這只是她大腦潛意識的一種活動,經過了缜密的邏輯計算,按班就部,假的可以,毫無驚喜。

“她怎麽樣?”神父大概覺得自己沒說清楚,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她是你的妹妹,她應該像你一樣,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兒。”

“唔,”她含糊了一聲,有些不知怎麽回答。過了幾秒後,決定實話實說:“她一點也不像我,沒到完全相反的地步,也差不多了,唯獨有一點——挺聰明的。”

“你喜歡聰明人,你應該很喜歡她。”神父接了一句。

她掩面大笑,超出邏輯算計的事,讓大腦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所以神父呆愣在那兒,像是個不知所措的毛頭小子一樣。好一會兒,她才直起身,又是那副懶洋洋的語調:“我不喜歡她,而且她死了。”

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思考那樣道:“你快活嗎?望舒。”

他跳過了秦蘇的話題,像是沒有聽見,因為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有過多的糾纏。如果是真的神父,他大概會因為年紀漸長而忍不住的唠叨,通常這時候,她會裝成一副好學生的模樣放空大腦。

“我不知道,應該是快活吧。上半年完成了一直以來的心事,下半年解決了一個拖油瓶,然後這兩個月善後結尾,忙着争權奪利,有錢有閑,還年輕,怎麽會不快活呢?”

這樣的對話有些無聊了。

她忍不住眯起眼,打了個哈欠,她承認她一直對神父都算不上多恭敬,不是師生,更多的像是被寵着所以肆無忌憚的晚輩那樣。“太陽很舒服——”

神父看着她,藍色的眼睛像是海,包容又平和。

“算了——”她低頭笑笑,把原本的話吞進了肚子裏。她知道神父是假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或許因為這種被好運眷顧的概率太小,以至于連這樣的浪費時間,也被裝點得難得可貴。

她突然想起了一個詞:父慈女孝。

然後,不合時宜的笑了出聲。

“《物種起源》你看完了嗎?”

這是一句出乎意料的問題,她擡起眼,算是夢裏第一次仔細端詳了面前她幻想出來的人。“您為什麽會這麽問?”

她不确定時,通常會以反問的形式回答,是為給自己留出一點時間,謀定後動。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話?”

她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道:“您說過的話太多了,有些我記得,有些忘記了。如果您要是說那些給我畫的大餅,那确實令人難忘。”

神父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紋路橫生的臉上透出一種慈祥,銀色的頭發有了神聖的模樣,這一刻秦望舒有些不确定對方真的是否自己想象出來的人。

因為有些過于逼真了。

“有人身處黑暗,就會有人化身星辰。不需要很多,每個時代只要出現幾顆,彙聚在一起便是群星閃耀。”神父笑意大了一些,這是當初他把《物種起源》給秦望舒時說的話。“你覺得這是我畫的大餅?”

“難道不是嗎?”她站得有些累了,坐在了椅子上,伸直了腿,找了一個舒适的姿勢。“您傳教時也是這麽和人們描繪上帝的,我覺得大餅吃到嘴裏才算真,其他——哪怕就算是放在我面前,也都只是畫。”

神父嘆了一口氣,本來應該微不可聞,但這裏是秦望舒的場地,所以她聽見了,很清晰。

“我一直都覺得很可惜,你生錯了時代。不管是早一些還是晚一些,你都會是天上的星辰之一,我一般稱之為時代的領路人。”

“就像是《物種起源》的作者?”

“不,就是。”

秦望舒頓住了手上的動作,慢慢挺起腰,歪着腦袋定定的看了神父一會兒,才道:“我得承認,這個大餅您畫得特別好,至少,我現在願意相信那麽一會兒。”

“為什麽要說它是大餅呢?”神父動了,走到了她的面前,像是她記憶中那樣伸出了手。“為什麽不去親自看看,再下結論呢?”

秦望舒閉上了眼,她想嘆氣,又忍住了,只是有些無奈道:“您知道的,這是我的一個夢,一切都會按照我的想法進行,哪怕是您也一樣。”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抓起,那是神父的手,已經不再年輕的肌膚上是粗粝和松弛,像是死去的蛇皮。她順着那輕得仿佛只要不配合就會被掙脫的力道站起身,走到了瑪利亞神像下。

“您知道,我不信神。”她揚起了頭,脖子繃直成一條筆直的線。

神父又嘆氣了,他松了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用了力好像又沒有,但是把她推了一個踉跄。神像臺她不是沒有偷偷爬上去過玩耍,但她是第一次穿過——

她穩住了腳步,轉過頭,神父還在那裏,面容卻開始模糊。她聽到了鳥叫,不是記憶中的雲雀,叽叽喳喳的,也不悅耳。

她穿着初夏的衣服,全副武裝踩在光潔可鑒的地磚上。她掃試了周圍一圈,是一個看上去異常整潔也沒有人氣的房子,空空蕩蕩的。

“大餅?”她語調微妙,細小的聲音傳來,她聞聲望去。原本被緊閉的房間大門突然打開,在記憶中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秦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