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六(金伊瑾完)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完(金伊瑾 X 秦望舒)
其實人和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她的根就要越伸向黑暗的地底。
金伊瑾睡醒時比平時晚上一些,不知是不是母親吩咐過,竟然早上沒有人敲門。她身上還穿着昨日逛街的衣服,就連外套也忘了脫下來,整個人就這麽躺在被子上将就了一晚。
房間內的暖氣很足,她不覺得冷,只是身上有些酸脹。她起來時,秦望舒已經離開了,一套睡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是對方晚上穿的那件。她去垃圾桶邊看了眼,裏面幹幹淨淨的,仿佛昨晚的蘋果核只是一個夢。
她在梳妝臺面前坐了一會兒,久違的敲門響起,她高聲道:“我在屋內用餐,粥端上來。”
金府很大,院子與院子之間并不相連,不像公館把所有的房間整合在一塊,天氣冷的時候,她更願意在自己房間內解決一切。她慢慢吞吞地脫去沉重的衣物,只留了保暖的毛衣,才開始洗漱。
她的房間改造過,外表雖還堅持了金家傳統的院子,內裏卻是以方便時髦的公館結構。仆人的動作很快,院子裏自帶一個小廚房,對方進屋來時,她還未化妝,白淨的小臉露出了原有年紀的青澀。
“是昨晚還是今早出事了?”她端起粥,瓷勺攪合了幾下,沒入嘴。
“沒有。”
仆人的回答很快,幾乎是立馬就接上了。她動作一頓,微微擡起眼看見對方低垂着腦袋,換了一個說法道:“那母親今早為何沒叫我一起用餐?”
“夫人說小姐昨日逛街累了,可以睡晚些。”
粥煮得很香,在鍋裏應當是花了不少時間,裏面肉絲糜爛,入口即化。她皺了一下眉,放下碗,拿起旁邊的帕子擦嘴後竟是不願再碰。“端下去吧,我沒胃口。”
仆人大膽地偷瞄了她一眼,她面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于是道:“是粥不合口嗎?”
“不是。”她拿起碗放回了端盤上,連着帕子一起。見對方仍是不願離開,又提議道:“我想吃蘋果了。”
面前的仆人不同于其他,算是照顧着她長大的,按理說兩人應當親近,可金府守舊,條條框框下來也談不上多親近,但仗着多年的情分在,面子仍是要給上幾分。
她挂起了笑容,配着素淨的小臉,多了幾分讓人憐愛感。“我不想喝粥,我想吃蘋果。”
仆人伺候她多年,早已摸清她脾性,縱使房間內長矮桌上放着一盤新鮮的蘋果,也仍是順着她性子,端起粥就舍近求遠的去找蘋果。
門鎖轉動,在安靜的房間內很是清晰。她立馬站起身,去檢查窗戶,都被鎖得死死的。她不信邪,指腹擦過窗沿縫隙,沾上了并不明顯的灰塵,除此之外,并無任何發現。
她沉吟了幾秒,仆人還未來,她披上外套就往外院子走。
冬日的院子很是蕭瑟,但在底氣十足的金府支撐下,仍是一片綠。四季常青的樹,有着比她還大的年歲,枝繁葉茂地擋在西曬的地方,她不喜院子裏種花,因為夏日惹蚊蟲,所以相比其他院子的争奇鬥豔,她這兒反倒是難得的幹淨,所以也更難留下線索。
她轉了一圈,打道回府。仆人不知去哪兒替她找蘋果,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看着盤子裏紅豔豔的蘋果,歪了一下腦袋。
原本秦望舒的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只信三分,但今日這碗并不合胃口的粥,讓她覺得可以再多信兩分。她與母親的院子裏都有小廚房,金家規矩多,嚴格來說若非必要,一大家子鮮少在一起吃飯,所以小廚房都是以各自口味為主。
她未留學前,因為爺爺還未去世,家中口味多少染上了一些老人家的習慣——吃軟食。直到留學時,西洋那邊多以冷硬的食物為主,她起先吃不慣,後來漸漸得了趣,就一直保留到回國。剛才那碗粥,鹹淡适中的确可口,但不是她院子的習慣。
而她的習慣,也因為鮮少與家人用餐,所以從未被人知曉。就連伺候多年的仆人,也只當她去了趟西洋,菜式方面喜好有所改變。
早在她在咬上粥裏的肉第一口,便清楚母親來過這件事。她後悔叫仆人進來得太過草率,大抵是在外一個人生活養出的毛病,她每次外出和回來時,總是習慣在門柄上綁一根頭發,所以昨晚才會第一時間發現屋內有人。
她一時間有些頭痛,不知如何去面對母親。依照今早的陣仗,她能猜到母親那邊不吭聲的态度是等着她去自投羅網,她倒不是擔心秦望舒暴露,而是自己——
她捂起了臉,覺得姜還是老的辣。不論是秦望舒還是她母親,她攪和進這攤渾水,若不是雙方皆對她有所圖,怕是早就屍骨無存。
大抵是人都有僥幸心理,她糾結了一陣後,又生出一種極其微小的可能——或許母親沒有進她房間。她唰地一下站起身,沉默了幾秒,又再次坐下了,或許是這次角度問題,她看見盤中的有一個蘋果有些奇怪。
她挑起眉,想到了什麽,一個個拿開,竟真在最底下發現了一張小紙條。她一時間不知作何表情,即是惱火秦望舒過于膽大,又是慶幸未被仆人發現。但這樣的舉動,仍是讓她咬牙切齒了一番,這種心情在看見紙條上的內容達到了巅峰。
——兩個蘋果。
她忍不住揉成團捏進了手掌心,過了幾秒後,不死心的再次展開。泛着黃的紙條看上去是最普通不過的紙張,很薄,撇除了紙裏夾紙的可能。她又對着光瞧,沒有想象中隐形的字跡,那入紙三分的四個字像是冷冰冰的嘲笑,直接打在她臉上,不疼也不響,就是丢人。
她重新捏成團,想找火燒了,發現屋子內沒有任何可以點火的東西。她覺得秦望舒是故意的,不論是昨晚的翻牆,還是任由她睡在床外被發現,亦或者是這張紙條。
她閉了閉眼,直接丢進嘴裏就着口水淹濕,強行咽下去。索性,紙比較軟,并不刮喉,給了她些微的一點慰藉。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去尋蘋果的仆人回來了。這次不等她出聲,對方就自行進來,手裏好巧不巧的正是兩個蘋果。她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坐直了身體。
“李媽。”這幾天,她第一次正式喊這個稱呼。她深吸了一口氣,拽緊了袖子道:“你來金府多少年了。”
“二十年。”
“我記得你年前說你孫子出生了,需要回去看看嗎?”
“等些時候再回去。”
“等多久?”
“開春。”
“現在已經入春了。”她拿過李媽手中的兩個蘋果看了看,放下一個,慢慢推至對方面前。“孩子出生應該去求些保平安的,我雖不信這些,但也圖個好寓意,就是不知道哪家寺廟靈驗些。”
“不是寺廟,是教堂。”
她閉上了眼,心突然大定,荒唐之餘又覺得應該如此。兩種情緒在胸腔中沖撞,滿肚子想問的話,到現在反而說不出口了。手指仍按在蘋果上,未拿開,她又道:“母親來過了?”
“來過。進了小姐的屋子,沒一會兒就出來了,之後吩咐我,讓小姐多睡會兒。”李媽未擡頭,依舊是印象中慣有的謹小慎微态度,記憶中模糊不清的溫情都被打碎,然後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像是一場夢。
她松了手,紅豔豔的蘋果沒了主,像是給李媽的,但她沒出聲,對方也只不過是個仆人。她想了一會兒,又問道:“如果我沒發現呢?”
她的話模棱兩可,可以說是母親,也可以指秦望舒。她不敢放心,至少在李媽完全承認前。
“那就是錯過了。”
她擡起眼,對上李媽已經有些斑白的頭發,笑道:“我和她這樣的關系,又有什麽錯過?”
“她說,機會不等人。”
金伊瑾沉下臉,沒了再試探的心,可仍是模糊道:“她還說了什麽?”
“病得趁早治,一天都拖不得。”
她愣了一下,随後臉上又挂起了笑容,贊同道:“她說得對,病是一天都拖不得。”
在确定李媽是秦望舒的人後,接下來的日子與金伊瑾想象中并未有太大出入,她不是沒有想過刺探李媽到底是什麽時候被收買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秦望舒事先交代過,對方吃準了她有所求,不是裝啞巴就是當做沒聽見,氣得她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樣微妙的平衡下,她逐漸習慣了時不時房間突然多出一個人,也與母親都默契的沒有揭開那層紗布。明面上她秉持着對秦望舒的不信任,沒少以逛街這個理由帶母親去教堂看病,直到城裏她能接觸到的西醫都試了個遍後,結果仍是與那天保羅診斷的一致。
這在她的意料之內,她在知道是秦望舒換了藥後,結合對方白日說的話,就隐隐猜到了,尤其她還留過學。中醫和西醫的理論體系不同,尤其是在華國積弱時,很多說法并不被承認。她在試探無果後,擅作主張地把母親的藥量又減少了一半,被母親第一時間發現,但仍是默契的沒問。
而當晚,她看見又出現在自己房內的人,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她有些心虛,但到底什麽都沒說。她松了口氣後,才察覺背後竟是一層大汗。一是驚覺金府當真在對方眼中是個來去自如的篩子,再者越發想不明白她們合作的原因是什麽。
是的,原因。
随着她與秦望舒的交道越來越多,了解得越發深入後,她就發現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她承認,仗着對方親口承認的妹妹身份,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那些寬待,所以像是玩火的人,總是在邊緣試探,幸運的是,她至今未自焚。
她要做的事情其實不多,除了最開始被唬住了外,她覺得相比對方,自己像是虛度光陰的纨绔子弟。日子一天天地逝去,城裏就這麽大,屁點大的事都能被傳得滿城風雨,那些隐秘的消息,她也被李媽時不時透露得知曉一些,真正點燃這一切的是那篇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
她其實有讀報的習慣,但發現國內報紙大多都是一些酸腐的文章後,就放棄了。但在與秦望舒合作後,這個習慣又撿了起來,報紙依舊是大部分文人酸氣為主,時不時也能見到讓人耳目一新的文章,這就是數學上的概率問題。
一個國家可以積弱,這是強勝前必要的過程,但有志之士每個時代都未少過。她逐漸能體會到那番話的意思,她也曾多次被觸動,但在冷靜下來後,她只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要打仗了,或者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戰争從未停止。
她也焦慮過一段時間,明裏暗裏詢問對方的意思,但都被滴水不漏地擋了回來,大概是被她煩到了,那人反問了一句:“天要是真塌了,杞人怎麽辦?”
她愣住許久,未嘗不知道對方在罵她管得多,但事實就是她也不知道怎麽辦。窗外夜色沉沉,春的痕跡已經十分明顯,沒有料峭的寒意,只是潮濕中拌了些涼。
封閉的窗戶打開,從裏望去,不止她屋內一處燈亮起,照不亮這濃稠的黑,卻也星星點點,像是天空中閃爍的星子。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姿态閑适如同在自家一般,拿着本厚厚的書,這是對方長久以來保持的習慣,但從陌生的封面來看,似乎在她未曾注意的時候,已經換了一本。
她不知道如何打破這沉寂,尤其是剛剛被對方問得啞口無言後。她低着頭,身上穿着最簡單款式的西洋睡裙,但領口仍是有着大塊的花邊。棉質的布料十分柔軟,同時也非常地不保暖。
“我們什麽時候動身?”她想了許久,覺得只有這句最适合。
“一個月後。”那人翻了一頁書,已經過半的書擋住了她的眼睛,散亂的黑發沒有弄成時髦的波浪紋,只是直挺挺地披在身後。
她舔了下嘴皮子,露在外的肌膚冰冷一片,已經有些麻木。但這是個好兆頭,對方沒有生氣,或者說,在這段時間裏,她從未見過對方生氣的模樣,似乎對方天生就不會生氣。
她坐在了床邊一角,揭開一點被子,蓋在自己身上。這個角度能看見對方的眉眼,再多的都被垂下的眼皮擋住,其實對方大部分時候都很平靜,無論是笑還是怎麽樣,表情這個詞語與其說是形容詞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稱呼。
被子裏很暖和,她涼透的腳肆無忌憚地散發着寒意,很快就染上了淡淡的溫度,連帶着整個身子都暖起來。對方的體溫其實比起大部分人要偏低一些,具體表現在幾乎永遠冰涼的手指,但奇怪的是,這樣的體溫下被窩永遠都是熱的,至少比她要熱。
“你确定不會有意外嗎?”
她問了一句廢話,在深入了解秦望舒這個人後,對方所有安排中的人和事就像是綁上了一根看不見的線,一切都按班就部的進行,像是命運開了一扇後門,巧合得令人心生懼意。
她在與魔鬼合謀,每一天她都比昨天要更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不确定。”秦望舒又翻了一頁,書頁的聲音嘩啦作響。其實很小,只是她近在身旁才有了這樣的錯覺。“但我覺得,既然已經下雨了,跑不跑都要濕衣服,還不如慢慢走。”
“比如?”
秦望舒看了她一眼,厚重的書擋住了下半張,只有一雙眉眼露在外頭。很平靜,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結局已定,過程無意。”
似乎是看累了,她合上書本,書頁拍打的聲音沉悶又古老,甚至帶着股陳舊的黴味,事實上卻是一本非常幹淨的新書。“總要允許一些不甘的存在,塵埃落定前的奮力一搏并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他們還充滿期望。”
“我很喜歡期望這種情緒,它給人心做了減法,成了易懂的人性。就像照進黑暗的一束光,它有罪,但它一直不走就成了那點希望,然後被有的人當成白天,不是所有人都見過太陽的。”
她抓過一些被子,扔在金伊瑾身上。背後的枕頭蓬松柔軟,和大部分人猜想的相反,她在教堂的生活其實并不奢華,相反簡單普通得很,至少她的床上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枕頭。
“金 baby,你不能因為你生活在陽光下,就覺得全世界都在光亮下。在烏鴉的世界,白天鵝就是罪人,這個世道渾濁是一種常态,那清白就是錯誤,好比你于金家。”
“那張雪呢?”
她撚被角的動作一頓,手放在了硬硬的書衣上。“你調查我?”
“不行嗎?”
她聽出了那有些悶的語氣,誇贊道:“這是應該保持的警惕。賭桌上,籌碼越多越好,畢竟你永遠不知道哪一次可以翻盤。”
“她可以讓我翻盤嗎?”對方乘勝追擊道。
她沒答,反問道: “你覺得呢?”
或許是她之前的形象深入金伊瑾的心裏,也可能是她的神色太過自然,面前的人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失落。這種外露的情緒在賭桌上是致命的點,但也不是沒有長進的,至少現在對方只會在她面前顯露。
她斟酌了一下,以姐姐的身份選擇了包容——但,就只是這一次。
“我不知道。”金伊瑾坐近了些。她的床總是有兩個枕頭,這是太早分床睡導致的結果。在黑暗中手裏總是要抱着點什麽才不會那麽害怕,無人提出異議,所以保留到了現在。“我覺得你對她很好。”
“說說看。”
秦望舒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但多少已經有些了解的金伊瑾知道她沒生氣。可就是這種大方的姿态,反而讓她覺得無處下手,你永遠不知道一個無論什麽話都會給出回應的人,到底有着什麽樣的真實情緒。
但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對方的底線驚人的寬松。
“我不信你,應該說是沒那麽相信,到現在也是。”
她看見對方笑了下,如果不是沒有打斷人的習慣,應該會半真半假地痛斥她無情,到底是同床共枕了這麽多次。她時常覺得自己想法過于大膽,曾多次爬到對方頭上撒野,但幸運的是至今無事,悲慘的是,至今不知對方底線。
“張雪是個意外。我要和你合作,肯定要對你知根知底,如果做不到那就盡可能最大化。可我只知道你是秦望舒,報社的新銳女作家,教堂最受寵愛的修女,背地裏的僞信徒——或者說亵渎者。”
她說話時,目光一直躲在秦望舒的臉上,她以為那番話多少會讓對方有些觸動,很可惜,絲毫沒有,就連眼也沒眨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仍是有一點小失落。
“三年前,你剛在報社發表文章那會兒,應該就認識了同樣進報社沒多久的張雪,我覺得有點巧合,可你和她的過去并沒有掩飾。我順道也查了一下,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兩條完全不同的路,并沒有交叉的道路,所以我大膽的猜測,兩個年輕同樣優秀的西派女性彼此惺惺相惜,就像是我最早被你的假象所迷惑,這并不奇怪,至少很合理。”
她說到這裏時,稍稍偏離了下主題。“我收集了你所有發表的文章,你可真是高産,我是說,你的靈感不會枯竭嗎?”
她的好奇心比常人來得要旺盛一些,但這些疑問通常并不需要回答,大部分時候她只是單純地多問一嘴滿足自己的心理。然後她繼續道:“這些文章都發表在這家報社,雖然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我覺得這其中有問題。富裕的生活會讓我們把錢當成一個名詞,而不是必備品,但沒有人會嫌錢多,我不相信其他報社沒有私下找你開高價,所以我認為——是張雪,對嗎?”
“所以我查了她。”
這是一種曲線救國的方式。留洋歸來的她其實從國人婉轉繞彎子的思維已經變得直線了很多,文學沙龍會時沒少被同樣是千金小姐的名媛表示她說話傷人,但她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直到和秦望舒相處得這兩個月,她發現人其實沒什麽不能改變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教訓不夠深。
她吃了很深的教訓,并且深刻認識到自己以後恐怕還是要在對方的五指山下讨生活,所以她态度十分端正積極。畢竟,沒人能否認,人是一種善變的生物。
“這是個意外,我保證。”她再次重申了這點,盡管她從未見過對方真的生氣。“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但我從過去的事情裏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優秀,或者說平平無奇?”
她是在詢問,也是在對方底線邊緣躍躍欲試,可惜,意料之中的什麽也沒有。她覺得無趣,聳了下肩,這樣無禮的舉動也是從對方那裏學來的。這段時間她嘗試了很多,大多數都是壞的,她覺得沒什麽不好,相反,好得不得了。
“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在這個世道注定不會有什麽好的出路,除非有錢有權。張雪沒有,你有,很多東西就說得通了,比如報社薪資平常下,她憑什麽能支撐她一身的行頭。就在我以為你們關系很少時,發現你們聯系并不多,我猜測可能是鬧矛盾了,為了證實這點,我派人跟蹤了她一段時間。”
“同樣一家鋪子,同樣一件東西,她買就比旁人要便宜一大半還要多,卻至今還未被她發現,秦作家這份心意真是感天動地,用心良苦。”她誇贊道,語氣正常,并沒有往常的譏諷。“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可能現在的我夠不上,但至少是相似的,如果我對一個人這樣,那必然是有天大的圖謀。”
“我不知道你在圖謀什麽,所以我想了想你的過去,就覺得大抵是書裏那些爛俗的救命之恩。可我又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們都不算是有良心的人,一份真心是分了又分,大部分丢去喂狗了,自己留下一小塊,剩下的再分成幾份,如果是張雪,可以分得一點點,但不值得你這樣花心思。”
“我求神拜佛圖心安的時候,你曾問過我一句話:‘你是在拜神,還是在拜自己的願望。’然後我豁然開朗,你是在照顧她,還是在照顧沒能成為她的自己。”
她的話落音後,安靜了許久,就在她以為等不到回答時,對方突然道:“神父曾告誡我,就算是成為沒有騎士保護的小公主,也要獨自長大。我對當公主沒什麽執念,但确實沒體會過,因為公主和女王本身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需要漂亮和嬌氣,攀附着人就行,後者需要給自己撐起一片天,所以沒有騎士保護的小公主根本不可能長大,除非她選擇當女王。”
“神父給我畫了一個夢,沒再可能完成的夢。我不後悔成為現在的自己,因為世界上沒有反向的鐘,交替的四季都在告誡我們不能回頭,但不可否認我想成為她。”窗外吹來一陣風,帶動窗簾,溫柔的,又透着深深的寒意。“大部分人不願意做他們相信的事,而是選擇做比較簡單的事,然後又後悔,那可真是幸運,因為他們有的選。”
“什麽樣的人不會後悔?做鐘的人。什麽樣的人會做鐘?沒得選的人。什麽樣的人會沒得選?四面楚歌,兵荒馬亂,朝夕不保的人。”
三月的春已經被感知,俏生生的桃花探出了枝頭,褪去厚重的棉襖,輕便的衣服并沒有給人帶來什麽實際性的便捷。四季的交替本就與人無關,就連浪漫的詩歌裏,被歌頌的也只是四月的春。
“你讀過《紅樓夢》嗎?寶釵成親的花轎與黛玉的棺材擦肩而過。事實上,火車站比婚姻殿堂見證了更多真摯的親吻,醫院的牆壁也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的祈禱,我不後悔,這句話是假的。我很後悔,這句話也是假的。”
她笑了一下,把書放在了枕頭旁。重重的書籍壓出了一個凹陷的痕跡,腐爛陳舊的氣息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籠罩了整張床。這個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與皎潔。
“魚和熊掌,努力了可以兼得,但十全十美,我連夢都不敢這麽做。”她雙手交替,放在了小腹上,其實她的小習慣沒那麽多,但有時候适當的示弱是拉近關系和達成目的的一種方式。“言歸正傳,金 baby 是想用這個籌碼,和我做什麽交易呢?”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之下把金伊瑾問倒了,她其實并沒有表現得那麽有進攻性,有人依靠的感覺實在是太過舒适,她确實有些堕落了。但機會不等人,尤其是這個籌碼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有分量的時候,她便抓耳撓心地想要占上這種便宜,很市儈的一種心理,可人之常情。
她們現在的關系看來很親密,大部分時候,秦望舒也算是對她無所不言,只要她能從那些混淆真相的鬼話中提煉到真正的信息,對方确實與自己沒有秘密可言。但更多時候,她所求所問都沒有一個答案。
太過直接的東西總是不得到真相,她逐漸從相處的過程中摸索出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則。她覺得這樣繞彎子的方式很影響效率,但也不得不承認,大大的鍛煉了她邏輯能力。
“我沒什麽要交換的。”規則就是規則,不會因為任何打動,至少張雪還不夠格。“如果方便的話,我想了解你詳細的計劃,比如說——今天報紙裏的銅牛大仙。”
她很多時候覺得這像是一個數學題。無論她掌握了什麽關鍵信息,都需要經過一道公式轉化後,才能得到準确的消息,而這道公式就是她需要分析的地方。這種模式讓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至少小的時候,爺爺還在時有想過把她當金家繼承人培養時,他是這麽做的。
她可以把這個點發散的想得更深一些,比如——對方有十足的把握讓她成為金家的掌權人。基于這個推測,就可以得出很多她并不想知道得那麽透徹的東西,比如金城的死,再比如母親的藥,還有爺爺的死。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脾氣真是再好不過了,在明知道對方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卻選擇旁觀時,仍是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合作一事,她就覺得這天底下大概沒什麽她不能辦成的事了,可這個念頭很快又會被推翻。
她們曾經的圈子裏沒有彼此,嚴格來說她們都不算是合群的人,因為合群的人裏總會從真心實意走到雙向欺騙。或許她們的目的并不一致,但至少大部分時候可以走在一條真正的路上。
“這沒什麽好說的,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很敷衍的一句回答,公式化的存在。她嗅到了可能,于是換了一種方式道:“我們的隊伍裏會有張雪對嗎?她有着合理的身份帶上相機,那另外一個呢?”
對方沉默了幾秒,便默許了這種方式:“葉大帥手下的紅人是誰?”
“軍官,一位姓夏的軍官?”她不确定道。她沒有通天的手腕得到葉大帥那邊消息,所以十分識趣地放棄了這部分,但好在金家大小姐這個身份,讓她有資格觸及到一些。“我應該是見過他,很多次葉大帥身邊都有一位長相非常出色的軍官在,和他的外貌相比,他的姓氏真是過于普通。”
對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然後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對他有想法?”
她一驚,差點被口水嗆到。如果她是封建的大小姐,她保證她已經害羞地躲進被窩了,甚至可能覺得自己清白都被玷污,但她是開放的西式派,所以她只是提高了嗓音道:“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對方沒說話,沉默的态度表明了很多。
她也覺得自己态度有些誇張,清了清嗓子正常道:“我承認,是有很多天真不知事的千金小姐都十分中意他的外表,相比日後完全不知底細的未婚夫,他也算得上是年輕有為,但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是金家大小姐,整個金家都在我手中,我就算花錢,也可以花一塊扔一塊,找男人也可以吃飯一個,睡覺一個——咳咳——”
這種話題對于她來說,還是有些勁爆,很快她就說不下去了。但骨子裏的不服輸又不允許她這樣退縮,于是她跳過了這段,決定一報還一報:“還是說你對他有什麽想法?”
很多時候,不反駁就代表了一種默認。她的表情從驚訝到不可置信,也不過是短短幾秒。她扯住了平時寶貝萬分的頭發,肢體動作極大地表示出她此時的內心想法。
她沒糾結多久,就冷靜道: “我不信。”
很快,她就失望了,因為對方承認道:“我想過女人一生該怎麽過,比如說孤獨終老但守着無邊的財富,再比如幸福美滿子孫滿堂還有無邊財富,然後我比較了兩者的得失,很遺憾前者花費的精力遠比後者大。首先你要知道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二十歲的我可以掌控所有,那麽三十歲、四十歲呢、乃至五十歲、或者我老得管不住了,與其讓底下人造反,不如順水推舟地讓出去,自己坐享其成。”
“我考慮了我能接觸到所有的年輕俊才,發現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沒有一個我看得上的。”這個回答很秦望舒,至少對方臉上的認真告訴她,這就是最真實的想法。“所以矮個子裏挑将軍,挑來挑去發現了夏波。根據遺傳來說,孩子會繼承父母的基因,這種繼承很難保證是好是壞,所以在無法控制上限的情況下,我得保證下限。”
對方笑了一聲,正經的話題頓時有些暧昧起來。“色字頭上一把刀,我只是幹了天下人都會幹的事,并且付之行動。”
她被說服了,畢竟她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但就這點,她又提出疑問道:“萬一他能力不行呢?孩子的聰明程度也是看父母的,空有美貌只能算作可憐的倒黴蛋。”
她在暗指張雪,不算明顯。
“能爬到這個位置,都不會蠢,只能說沒那麽聰明。”對方大概還是在考慮中,所以話并未說得那麽死。“其實我也可以挑選一個人作為培養,但大抵骨子裏還是自私的,血脈反目成仇的事雖不少,但能留給子孫的時候為什麽要給旁人呢?過日子而已,能過就過,不能過只是借個種生孩子。”
聽到這裏,她感覺到了那股熟悉感。但在她印象中,對方有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陌生。“這是規矩裏女人該有的一生沒錯,但我覺得至少不應該你也這樣。”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樣?”對方歪了下腦袋,身子往下溜了一小節。然後道:“這個世界的認可與否不過是外人強加在身上的束縛,過日子的是自己,所以目光、偏見、閑言碎語都無關,重要的是自己怎麽想,這樣嗎?”
她拍了一下手掌,覺得十分恰當。惹得對方一陣發笑道:“夏波只是我衆多選擇中的一種,大概率下,我不會允許自己衰老。這種無力感太難受,可能我會養一條狗,在适當的時候長眠。”
她不解道:“那為什麽要養狗?如果要送終,我覺得烏龜比較好。”
對方罕見的被噎住了,然後想了一會兒,意外地贊同道:“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夏波并非絕對,畢竟人和人的相處太麻煩,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我覺得我脾氣沒那麽好,至少沒那麽好。”
她又頂嘴道: “那你真是小看自己了。”
她的話換來一陣安靜,她立馬補救道:“人和人的糾紛絕大部分來源于錢,而你和夏波都有錢,這就足夠了。”
對方察覺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你想做媒?這對你沒有好處。”
她被揭穿後,少見的尴尬了一下,又很快恢複鎮定道:“我這只是一種建議,畢竟我印象中孤獨終老的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大多都脾氣古怪,我不想你也變成這樣——我是說,我覺得我們還會保持聯系很久,很久。”
她也沉默了,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談到了這樣一個傷感的話題。雖然有打感情牌的嫌疑,她還是忍不住道:“我覺得我們能聯系一輩子。”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的永遠比想象還要快。“年輕人口中的一輩子,基本上只限于當下,長一些的可能有三年五載,但不會更多了。”
“我覺得你理解錯了一件事。”對方擺了擺手指,一副過來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人不會消失,但只會和在意的人聯系,而你有價值的時候,最讓我在意。所以夏波——我得看他的價值。”
這句話讓她心服口服,辨無可辨。很多事情,她都心知肚明,比如自己的價值沒有那麽大,沒有大到讓對方找自己合作,也沒有大到能讓對方與自己保持聯系一輩子,這些都是看在“妹妹”這個身份上的優待。而夏波,沒有優待,所以結局早已注定,沒有人會比秦望舒本身更優秀了。
她舉起手,表示認輸。在對方大度的原諒下,略過了這個話題,進行下一輪公式轉換:“那麽,你怎麽保證會去的就一定是夏波呢?”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對方提示道。但看在她仍是沒有想明白的情況下,施舍道:“牽扯到神鬼的事情,無論是人為還是真的——這都不安全,撇開信任這一點,最希望誰死,就派誰去。”
對方又意味不明地彌補道:“夏波名聲不錯。”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她不是笨蛋。那些随之而生的疑問在稍稍動腦思考下,都隐隐有了答案:“你在大帥府也安插了人?”
“與我無關。”
她眨了眨眼,覺得這個否認來得太快,打碎了她的思路。現在時間尚早,她不着急,慢吞吞地重新拼湊完後,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麽:“葉大帥身體與你有關?”
她壓低了聲音,明明屋內只有兩人,硬是讓她做出了秘密接頭的感覺。她見對方顫了一下眼睫,心知自己猜對了,她咽下口水,手指無意識下開始攪合。
“是下毒嗎?”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都是關于金家的,然後輕聲肯定道:“葉大帥的兒子。”
又是一陣無聲。她知道自己此時就應該聰明的不再追問,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所以死去的貓總是格外多。她覺得自己有優待,便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那你為什麽要找我合作呢?”
“合作意味着雙方有所圖,這種共贏基于在平等,否則就是脅迫。你有本事知道金家的一切,并且在父親的眼皮子底下調換母親的藥不被發現,那我可以理解成你有能力毒死父親的情況下還全身而退。同樣,你瞞過了教堂的眼線給葉大帥下毒,說明教堂和葉大帥對你都沒有任何威脅,所圖的東西不成立下你仍是找到了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的圖謀就是我?”
有些東西,你不去做的時候,你永遠覺得自己做不到。就像是這個猜測,她在心裏翻來覆去的,有時就連夢中都在想,但她不敢說、也不敢問,她其實沒有那麽大膽,她怕的東西還是有很多的,大的小的,加起來都沒有面前的人讓她怕。
她以為自己會藏一輩子,等到對方主動提起時,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然後說幾句不痛不癢的漂亮話,就這麽自然而然的揭過。可人的好奇心遠比自以為的還要強,如果她是貓,早已經投胎無數次了。
她現在有些忐忑,鮮血淋漓的真相在未揭穿前,都可以粉飾太平。她雖然覺得金家大小姐,以及日後金家掌權人這個身份确實令人垂涎萬分,但她還沒自戀到覺得秦望舒也在其中。金家比不上葉大帥,所以爺爺可以被與葉大帥合作的父親毒死,而葉大帥又比不上教堂,所以和平共處。
“你圖我什麽呢?”她勾起耳邊的碎發,學着對方,身子往下埋了一節。被子裏光裸的腳觸碰到對方溫熱的小腿,她飛快地抽離,若無其事地繼續道:“你都有教堂了。”
是的,秦望舒已經有教堂了。這個猜測固然膽大到荒唐,但她與對方合謀這件事,本身就荒唐至極。她走在荒唐的路上,也就沒有荒唐本身可言,更何況這兩個月的種種跡象并不是沒有表明。
她到底還是怕的,這種害怕在對方不言不語時發揮到了極致。她轉過頭,努力笑得自然道:“你不想說的話,那就算了。”
“并沒有。”對方身子又下滑了一截,大半個身子都埋在了被子中,看上去無害且懶洋洋的。“我只是在思考,怎麽說起來讓你覺得不那麽荒唐,但好像怎麽都會。所以,等有機會的時候再告訴你。”
“有機會是什麽時候?”
在很多事情上,她永遠嘴快于腦子。扯了一點被子,蒙住了半張臉。她為自己反複在對方底線上撒野和所有的不知好歹感到羞愧,但也僅于此,下次依舊,除非對方明确表示。
索性,對方的脾氣是真的非常非常好,沒覺得冒犯,反而在斟酌後給了一個明确的時間:“計劃實行時,比如去秦家村的路上?”
這是一個問句,貼心到在征求她的意見。如果對方不是秦望舒,如果不是親眼見識過對方瘦弱的身軀是如何揍人的,她保證她會給一個大大的擁抱,以及熱情的貼臉吻。
“好。”她一口應下,又覺得自己又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立馬端正态度道:“我是說,我怎麽樣都可以,還是看你,看你——”
她對上秦望舒的視線,嘴裏的話突然就說不下去了。金府親緣淡薄,她實在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一個妹妹的身份其實不至于此,但受益的是她,自私的本性讓她閉了嘴。有時候她會生出一種錯覺,其實對方沒有自己想得那麽壞,抛開那些算計和利益,對方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可她也知道這是一種錯誤的感覺,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在基于事實上。沒有事實,那就什麽都沒有。
“我們怎麽去秦家村?”她撇開臉問道。
“開車,但是再往上就不行了,得走過去,路不算長,你要穿高跟鞋。”
她還記得對方那粗糙到令人發指的計劃,其中一環就是她需要摔下山坡,而高跟鞋是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再依仗她金家大小姐的身份,怎麽都能完美地圓過去。
“秦家村的人,靠譜嗎?”又是一個越界的問題。
“不确定。人心永遠沒有絕對的靠譜,我只能保證意外發生在可控範圍內。”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安排?”
“過幾天。”
“有哪些人?”她咬住了唇瓣,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有些氣弱地解釋道:“我總要知道對接的人是誰,以免大水沖了龍王廟。”
“兩個人。村中的打鐵匠,不能信,另一個是村長的妻子,我外婆——也不能信。”
她猛地轉過頭,看見對方挑釁卻不作假的眼神,突然想起念書時北方一位同學常說的話——完犢子。
“所以你外公,還是不知道你的身份?”金伊瑾坐在副駕座,山路崎岖,車抖得厲害,她不得不抓住身邊的東西以穩定身子。
距離上次秉燭長談,已經過去一個月。時間飛逝,眨眼就過去一個月,到了他們動身的日子。一切都如秦望舒所料,來的人是夏波,對方皮相比她印象中還要好,而張雪也不遑多讓。如果不是知道這次銅牛之行的真正原因,她會認為是少爺小姐的一次郊外春游,當然除了蔡明以外。
“他不在計劃內。”
秦望舒在開車,這次出行分了兩輛車。她事先還在思考如何把張雪支開,沒想到對方一聲不吭地上了夏波的車,蔡明在金家就格外懂眼色,不用說,秦望舒的車就成了她一個人的專座。
她覺得舒爽之餘,又生出一種毫無用武之地的失落。“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麽要趕在清明節前的晚上出發,就算是掩人耳目,我們也可以找一個稍微寓意好些的時候,不是嗎?”
“是嗎?我覺得時候剛好。”對方抽空看了她一眼,其實按照山路這種情況,車根本不敢開快。與其說是抽空,不如說是懶得搭理。“辦完事,正好超度燒紙,你問問葉大帥和主教,他們是不是也這樣想。”
大抵開車的人脾氣總是暴躁一些,她自上車後,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回這樣陰陽怪氣的話。她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戒躁戒驕,然後心平氣和道:“那也不用晚上。”
“不是我能做決定的。”
一句輕飄飄的話,又把她所有地不滿堵了回去。她點點頭,再次心平氣和道:“接頭的還是秦凱和秦奶奶嗎?可信嗎?”
“只有秦凱,都不可信。”
“好。”她咬牙切齒道。“那計劃出意外怎麽辦,畢竟他們都不可信。”
“我給了你槍,媽咪不在時候,小 baby 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她覺得一股氣直沖天靈蓋,撞得她頭暈目眩,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你沒有和我開玩笑?”
“我認真的。”或許是這個回答過于殘忍,對方良心發作,從方向盤上移開一只手,十分精準地抓住了她。“我家的事比較爛俗,總結一下就是,我外婆想我死,而秦凱的小算盤也打得噼啪作響。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安排嗎?”
“記得。”
賊船不是那麽容易下的,至少秦望舒沒有給她任何後悔的機會。就在這一個月內,她父親突然話裏話外問起了她婚姻大事,她琢磨了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想把她送給葉大帥做繼室。且不說葉大帥年齡都夠當她父親,光是要給比她還要大上好幾歲的人當後媽,這點就敬謝不敏。
縱使她知道這是計劃中的一環,只要事成之後就別無可能,但仍她只要想到有任何一點可能,就氣得全身血液沸騰,直接沖到秦望舒面前——看清對方的臉後,又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冷靜了個徹底。
按照叢林法則,秦望舒是食物鏈的頂端,而她,外加對方給她的槍,頂多算是個中層。她認清了現實,立馬又端正了态度。她承認,她就是慫,可那又如何?畏懼強者,人之天性,不丢人。
“下車前,我先對着腳脖子噴好玫瑰味香水,然後走夜路時盡量往外靠,找準機會摔下去,與秦凱會合。之後藏在地窖裏,等待張雪進來,等到你傳遞消息後,再出現。”依舊是簡陋到令人發指的計劃,她深切懷疑其中實施的可能性,但在強權下,她選擇了閉嘴。
可事到如今,她忍不住擔心道:“萬一秦凱不可能信呢?”
“我會抓住他的把柄。”
車窗上滑下一滴水珠,這是個信號,車窗不一會兒就滿是水痕,下雨了。她搖下一些車窗,嘩啦啦的雨聲傳來,仗勢不小,混着泥土的腥氣,她覺得禍不單行。
“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會下雨?”她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下雨可以拖延時間。”對方答道,但察覺了她的不滿後,又立馬改口道:“我并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
這個回答勉強像是個人,她算是接受了,然後又回歸到了之前的話題:“什麽把柄?”
“秦家村有流傳下來的山神信仰,我之前以為是對于大樹的崇拜。”說到這裏,秦望舒轉過頭,只有一只手在方向盤上保證不歪。“村子正中央有一棵很大的槐樹,遮天蔽日,迷信的村子覺得這種上了年歲的東西會成精,出于敬畏心理會開始供奉。然後我發現,村子裏另有山神。”
窗外的涼風溜了進來,吹散了車內的沉悶。她的視線落在了方向盤和路前方,對方危險的舉動讓她心驚膽跳。
“我是晚上去的,時間很趕,沒看清。”秦望舒的眼睛有些亮,在光線不算充足的車內,黑色的瞳仁有些反光,語氣也是難掩的興奮。“可能是野獸,嗅覺很靈敏,它發現了我。”
她還想再說什麽,但被金伊瑾推正了腦袋。她輕聲道:“也可能是人。”
春日雷雨居多,這樣大的雨總是要配上些雷電才叫人覺得正常。她聲音不算大,恰逢雷聲正當頭,金伊瑾沒聽清,皺着問道:“你剛剛說了什麽?”
“我說你要小心。”
她改了口,金伊瑾也沒察覺,心神都被這雷雨牽絆,想到接下來要實行的計劃,不情願道:“摔下去會一身泥巴。”
“我很抱歉,金 baby,下雨并不歸我管。”
這個道歉毫無誠意,甚至在此時顯得有些嘲笑意味。金伊瑾有些緊張,她手心出了一層汗,被握住的秦望舒察覺,但對方什麽都沒說。這種情緒随着越來越近的秦家村,發展成了坐立難安。
她扭了扭屁股,座位上并沒有釘子。“張雪什麽時候會和我彙合?”
“第二天晚上,也可能是第三天早上。”秦望舒的語氣有些不确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但下一秒,她又安慰道:“總之,你不會有事。”
這個保證同樣輕飄飄,金伊瑾深知其中分量。她突然間就想起了那天晚上未完的話,而現在正是時候。“你所圖的是什麽呢?”
這個話題跳躍性十分大,如果沒反應過來只會接着剛才的話繼續,可以達成天衣無縫地裝傻。索性,對方到底還是有些道德可講的。
“你覺得人和神的區別在哪裏呢?”
這個問題過于荒謬,至少金伊瑾從未思考過。“我覺得學哲學的人,多少腦子都有點問題。”
“我贊同。”這個觀點,深得秦望舒心意。她又提出了一個差不多的問題道:“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定人的命運,那人又是如何把握自己的命運呢?”
金伊瑾低低的叫了一聲,毫不相瞞,她現在有一種夢回當初旁聽哲學課的恐懼感。她以毒攻毒道:“你覺得生命是什麽?”
這個問題範圍寬廣無限,一聽就是過于敷衍和不負責。她通常不會在這種無意義的問題上浪費時間,這種怎麽答都沒錯,又怎麽都是錯的問題,只有神經病才會去認真思考。
正在開車的神經病想了想,道:“時時刻刻不知道怎麽是好。”
她安靜了幾秒,不知是不是神經病的語氣過于認真,她竟然開始思考這個回答是否合理。她覺得自己還能再挽回,所以十分幹脆道:“你贏了。”
然後,又同樣委婉道:“我覺得大多數人不會去思考這種過于高深的問題,就好比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先有雞。”
她被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答打斷,她陷入了沉默。她覺得自己的開口就是一個錯誤,因為一個神經病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是神經病,而你和她争論的時候,你也成了同類。
“生物進化的角度來說——”
“你是對的!”她打斷了對方即将要展開的長篇大論,對此她認輸得很徹底。“你是想要告訴我什麽呢?人和神,我覺得沒有可比性,按照生物角度,這是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物種。按照地位說,雲泥之別。就能力,蜉蝣撼樹?”
她舔了舔後槽牙,這個比喻意外的傷人,尤其是針對提出問題的神經病,但神經病的想法總是異于常人,所以她可以大膽猜測,對方并不覺得又被冒犯到。
混插打科是一種很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至少她現在一點都不緊張了,甚至還有點嫌棄在內的小微妙。
“在我看來,人和神本質上沒有區別。人會死,神也會死,古往今來那麽多故事中,不乏有人殺死神的存在,這類人通常被稱為英雄。在普通人看來,英雄和人也有着巨大且不可跨越的鴻溝,那人為什麽不能是神呢?”
秦望舒笑了一下,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哈”,照比此時的語境,更像是語氣助詞。“我知道你不通佛法,但盂蘭會上,金蟬子曾問米勒老祖:你說佛死了都去哪兒了呢?”
她轉過頭,看向金伊瑾,又問一遍道:“你說佛死了,都去哪兒了呢?”
她沒等對方回答,又道:“沒人會知道,就像是沒人會知道人死了去哪兒一樣。這種問題通常只會有神經病去思考,我不是神經病——”
她頓了一下,又糾正道:“可以說是神經病,但我不會去思考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我只會想一件事——人們求神拜佛,都是為了填滿欲望,如果我能實現他們的願望,那我為什麽不能是神呢?”
這個想法很大膽,可能神經病這種東西會傳染。金伊瑾竟然也考慮起其中可能性,最後驚奇地發現,竟是可以完美施行。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道瘋了。
她覺得不能讓秦望舒太得意,于是指着車外的雨道:“神能呼風喚雨,你能嗎?”
這句話十分掃興,她覺得自己在刀尖上跳舞,但她們現在的對話本身就屬于神經病的範疇,并沒有所謂的常理。而能打敗神經病的,只有神經病。
果然,神經病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神能呼風喚雨呢?”
這個問題又繞回了根本,好比是世界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前提是她不知道生物進化學說。
金伊瑾及時止損,提議道:“我覺得我們應該專注問題內容,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定了人的命運,而人是在無數個選擇中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這很合理。”
“對。”神經病心滿意足地發出了笑聲,補充道:“但事實就是,很多時候并沒有選擇。你覺得我是伊甸園的蛇,然後自比被蛇誘惑的夏娃,可我卻覺得你只是個蘋果。”
“我很高興你認為我是蛇。”前面的車速度越來越慢,不是因為山路難走,而是越發窄的山路已經讓車無路可走。“人往高處走這是一種本能,如果權勢足夠大,那人也可以是神。”
她看了眼手表,留給她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金伊瑾卻還在懵懵懂懂。她覺得這樣不行,舉了個例子道:“西方很多男性政治家都喜歡把‘政治’比作‘女人’,而國王更是把‘國家’比作‘新娘’。在他們觀念裏,政治和國家遲早都會像女人一樣溫順地匍匐在他們腳邊,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覺得‘女人’和女人碰撞,唱出了一臺好戲嗎?”
“我和你說過,我把夏波列為衆多選擇中的一種,還有一種是我把‘政治’視為丈夫,我嫁給了他。”前面的車已經停下了,窗外大雨滂沱,未關上的窗戶給車內增添了不少雜音。“但我永遠不可能是一位溫順的妻子。”
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玫瑰味香水,對着金伊瑾一頓亂噴。香過頭了就是臭,對方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她仍是沒有停手,這會兒卻是對準了腳踝。
按照計劃,金伊瑾會被一早藏在那兒的接頭人拉下山坡。對方穿着高跟鞋,夜晚山路走不快,又下了這樣大的雨,縱使沒有光辨別人,香水的味道也足以确定目标。
她想得更深一些,比如人的鼻子其實并沒有多靈敏,或者說常年在高溫下浸泡的嗅覺會逐漸遲緩。提出這個意見的秦凱不懷好意,一口答應下來的她,也心懷鬼胎。
她拉開車門,從後座位拿出行李箱。她沒有帶傘,事實上所有人都沒有帶傘,她覺得不需要,而其他人是沒有意料到。車裏沒有男性,她只能充當紳士去替金伊瑾拉開車門。
沒什麽不對,金家大小姐就是應該這樣驕縱。
車門打開那一瞬間,撲面的風混着雨水,直接就打進了金伊瑾的眼睛。她低咒了一聲,是西洋文,仗着絕大多數人聽不懂,維持着金家十幾年教出來的禮節。沒有意外,她就是單純被秦望舒教壞了。
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除非她想合污。
第一個錯身,秦望舒叮囑道:“看好你的槍。”
第二個錯身,秦望舒關上了車門:“死去的人是不需要行李的。”
第三個錯身,秦望舒開始出發:“神明不墜入愛河。”
金伊瑾落在了身後,她用力抹去臉上的雨水,驕縱道:“秦望舒,你竟然不等我!”
第四個錯身,她低聲問道:“那政治于你是什麽?”
秦望舒轉過頭,同樣兩張滿是雨水的臉,在吃人的黑下看不清任何。突然一束光從最前頭打過來,她時間卡得剛好,這是第五個錯身。
“既然政治是女人,為什麽我不能是政治本身呢?”
現實中的蛇可以被馴化,被當成像是貓狗一樣的存在盤弄,但聖經中的蛇是世界上最憎惡的動物。它在知善惡樹上千纏百繞,是令人唾棄的欲望,也是賦予蘋果生命桂冠的惡獸,更是賜予夏娃和亞當無上真理的存在。
蛇,即是神。神,不論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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