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五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五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四

歷史模糊的就像是人的靈魂一樣,一半真實,一半虛僞,一半存活于夢境,一半紮根于現實。

金伊瑾帶着母親離開教堂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她們出門其實并未多久,只是在這樣的冬日裏,天黑得總是格外早,像是缺覺的每一個夜晚,閉眼睜眼就天光大亮。

她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手,被打着卷的寒風吹得透心涼。教堂門前是一個整潔寬廣的廣場,中間放着一個天使雕塑,他過于壯實的身材舉起了一個罐子,裏面流出了汩汩透明清澈的水,一波三折,最終落入噴泉底部。

冬日的傍晚是沒有晚霞的,只有濃重的灰色,像是陰翳蒙在人心頭上,沉甸甸的。而夜晚璀璨的星子,同樣也不屬于這個季節,只有漫無邊際的黑,像是打翻的硯臺,墨汁在宣紙上四溢。

“我不信她的話。”她拉着母親走到了噴霧旁一張幹淨的公共椅,掏出帕子沾了一些水,一點點擦拭幹淨。“我以前覺得說髒話的人很髒,現在看來最髒的是謊話,而我與她蛇鼠一窩。”

這樣的公共椅在西方很常見,繁華幹淨的街道總是坐着不少閑聊的人們。因為生活富足,所以他們穿戴整齊,整潔的面容上并未經歷任何生活的風霜,自信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足以讓他們在任何時候談天說地,施展自己的魅力。

她面前的椅子其實很幹淨,這樣的公共區域向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禁止窮人踏足。在人固有的觀念中,窮必定與髒亂挂鈎,所以教堂的廣場空曠幹淨,噴泉閃閃發亮,就連椅子都不染纖塵,若不是來往行走的人,恍惚間讓她以為自己還在留學。

“她其實比我想象中好說話。”她擦完後,把帕子收回了随身攜帶的小包中,拉着母親一同坐上去,仍舊是之前在黃包車上的姿勢。遲來的親情按理說比草還賤,可她只要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就能害怕得全身顫抖。“我一直都覺得她是蛇,你知道什麽是蛇嗎?”

“你是指《聖經》中的蛇,還是現實中的?”

她驚訝的坐直了身體,似乎很詫異母親知道《聖經》這件事。但幾秒後,她像是重病的患者又癱了回去,懶洋洋地靠在母親懷裏。這個懷抱因為厚重的衣服并不溫暖,但同樣也因為厚重的衣服,所以很保暖。

“它們都是蛇,沒有區別。”

“還是不一樣的。”母親坐的位置靠裏,風吹來的位置被女兒擋着,只有少數幾縷溜到她面前,許久未吹風的身體在熬過最初的寒冷後,竟也生出幾分暖意。“《聖經》中的蛇罪孽深重——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會轉生為蛇,一輩子以腹部貼地行走,這是神的懲罰。但現實中的蛇,是一道上好的補品,尤其是對女人的身體。”

母親舔了舔嘴角似乎在回味。她的舌與唇都是一種熟透了才有的深紅色,糜爛又豔麗,讓金伊瑾想到蛇的信子。作為旁觀者兼女兒的身份,她似乎有些明白當年父親為什麽會選擇母親,除去金家的財富和權勢,多少有幾分理由是因為這張臉。

“你見過秦望舒的母親嗎?”她脫口問道。說完又生出不過腦的懊悔,她想補救,可無論怎麽都繞不過傷人的話,于是一張與母親極為相似的臉皺了起來。幾秒後,她放過了自己,解釋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她僵直的身體在這一刻又放松了,肯定道:“她向我解答了很多疑惑,但同時又抛出了更多新的疑惑。她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說話,但僅限于我即将成為她的合作者這個身份為前提,如果我沒有通過這個小測試,我保證,她會像趕夏娃和亞當離開伊甸園的上帝一樣,毫不留情且沒有任何遲疑。”

“我的父親,我是說給了我另外一半生命的男人——”她的話卡殼了一下,之後的思路就再也捋不清,或許這些話本身就是一同胡言亂語。她閉上了嘴,安靜幾秒後,又再接再厲道:“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十分淺顯,比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她不是老鼠,我只是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什麽會到這樣的地步。”

她這句話,讓母親的眼色暗了些。她躺在母親的懷中,并未發現,只覺得在話落音後,氣氛安靜得有些沉寂。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如果說秦望舒的母親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普通女人走到這一步,尚可以說是造化弄人,那有錢有權的母親落到這一步,只能被稱為自作孽。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句軟話讨母親歡心,但嘴翕合了幾次,仍是發不出聲,像是有人把抹布塞進了喉嚨裏。她和母親其實沒有那麽親,這點上她可以騙任何人,唯獨騙不了自己與母親。如果不是前路崎岖,她還沒有成長到能夠獨自承擔起一切,她敢發誓——她只願自己享受這樣的榮光。

所以她開不了口。她一直覺得人很奇怪,善意、惡意,莫名摻和在一起,就成了人心。每個人在被生出來之前,就像是做一道菜,調味料的配比不同,菜呈現的味道也就不一樣,有的人鹹一點,有的人辣一點,有的人剛好适口,有的人根本無法下嘴,而她,大概就是屬于中看不中用那類。

菜色鮮美,五香俱全,一旦嘗到嘴裏,不是她被吐出便是品嘗的人難受,總要有一個人妥協。但不到萬非得已,絕不會是她。

“沒什麽好奇的。”母親終于開口了,她的手在冰冷後又開始回暖,像是觸底反彈,但這次她沒有拉住女兒的手。她從包裏翻出一雙黑色的手套,絲絨啞光的質地,從厚薄程度來說美觀大于實用,但勝于無聊。“男人有了煙,有了酒,就有了故事;但女人有了錢,有了姿色,也就有了悲劇。年輕這個理由被用了無數次,誰都知道它只能存在特定的一段時間裏,但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寫照,年輕、荒唐、無知、可笑。”

手套是按照她的手定制的,裁縫高超的技巧讓每根指縫相連處只有一點點縫合的痕跡,都被藏在這深沉的顏色中,察覺不出。手套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溫暖,但像是一層遮羞布,與人觸碰的皮肉之下多了一層布,觸碰不到真心也就格外合情合理。

“撒謊是人的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裏,我們甚至不能對自己坦誠。”她站起身,拉住女兒的手,卻發現對方比自己還要冷。兩人相比,她反而成了那個捂熱他人的人,這個認知讓她覺得有點兒好笑。于是她勾起了并未塗抹口脂的紅唇,有故事的并不只限于男人,對于女人而言,悲劇和故事可以畫上等號。“我們現在應該去逛街。”

寒風撩起了女兒的碎發,它們總是這樣不規矩,一半是主人的性格所致,一半是她刻意放縱下的結果。玉蘭花應該長于天地間,沐浴這個世間最不吝啬的陽光,吸收雨露與和風,然後待一陣風吹過,伴着幽幽的芳香,于是花落滿枝頭。

或許金伊瑾從未了解過母親,就像是她曾看過的剝洋蔥,一層又一層,你永遠不知道盡頭是什麽。在她以為自己對母親有了評估時,對方又會輕而易舉地把這些信息推翻,然後重建,再次推翻。這并不是一個永無休止的過程,人的精力有限,除去必須要投入的東西外,很少會值得她留戀,就連母親也不過是一個時間段裏所需要經歷的。

她挽上了母親的胳膊,歪着腦袋靠上了對方的肩膀。成群的白鴿撲扇着翅膀飛落到地面,随着她們走動起飛又下落,在噴泉處站了一個圈,咕咕叫着喝着水,大膽的甚至歪着腦袋看着她。

她沒忍住,伸出手試探着,摸上了其中一只的腦袋。羽毛的觸感很柔軟,細膩滑潤,像是女人的肌膚,生命的溫度從底下透出來,為她的指腹增添了一絲很淡很淡的溫暖,只要手指一松開,便被風吹得毫無蹤跡。

她和它都需要勇氣,跨出這一步後,山高水遠,才會迎來天光大亮的未來。

“您說得對。”她這一次沒有叫黃包車。

人對于黑暗總是會心生懼意,這種恐懼來源于未知與自己,留學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在同一個世界共用的月亮,也不會因為換了第一個地方觀察就變得更圓,看不見的危險與混亂如影随形,甚至會因為她是黃種人而格外被“優待”,這種感覺在自己國家時被沖淡到幾乎沒有。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走過夜路了,因為怕濕了鞋,怕遇見鬼,怕很多自己說不出的意外發生。可你無法預料到明天和意外究竟哪個更先到,她也忘記了,人心惶惶的夜晚中,她也是半人半鬼的存在。如果百鬼夜行,現在的她會選擇在大雨滂沱的時候加入,在雨水與夜色的掩蓋中,笑得比鬼還高興。

“我應該和您多出來散步,一是為了您身體考慮,二是自由無價。”

沒有太陽的天氣看不見影子,但這就像是石頭上的青苔,濕漉漉的卻又在悄無聲息地生長。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高跟鞋在最初的不适應後,沒有什麽不好。女人姿态搖曳,步步生蓮,這是外在的美感,內在挺直了無人在意的腰杆,繃緊的腿部肌肉昭示着每一次下腳前都要有所心理準備,稍不注意就會扭腳摔倒,等人幫助或是狼狽收場。

她不喜歡摔倒,也不喜歡狼狽,她只喜歡踩着高高的鞋跟,把每一步的疼痛吞進肚子裏,以最完美的姿态登場。在明亮的燈光下,金碧輝煌的室內,以主人的姿态挺直了腰杆招待每一位到來的客人。

“我需要一瓶香水,足夠香,足夠貴。也需要漂亮的衣服,足夠多,足夠顯眼,然後滿載而歸,告訴父親——我見母親在家郁郁寡歡,便帶她出門去散心了。”

高低往來的風往後吹,帶來了凍人的寒意與未知的消息,也帶走了那些未說完的話——所有的不平淡,都是在忍受了足夠的平淡後誕生的。既然總要有人贏,那為什麽不能是她?

她們到家時,罕見地沐浴着漫天星辰,讓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敲響了金府的大門,在等待的時候,指着其中最亮一顆道:“我曾經覺得人和星星距離很遙遠,現在我發現觸手可及。摘不到星星,可以自己成為星星。”

母親沒有說話,相比于她的長篇大論,很多時候對方都是一個十分合格的傾聽者存在。她笑了一下,懷中滿滿的東西是她今天的收獲,花錢使人愉快,尤其是不屬于自己的錢。“家裏晚上鮮少能看見星星,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國外的天色更美。人的認知受限于所學的知識,她告訴我打開格局,然後我意識到是家裏的牆太高。”

她用手托了一下懷中的東西,防止掉下。相比她滿懷的貨物,母親幹幹淨淨的像是個陌生人,這是她刻意為之。她沒有讓人經手自己東西的愛好,可以說是獨立,也可以說是動物圈地行為,怎麽理解都是一種霸道。“天空太大,星星也太亮,可人的視力局限性很大。滿屋子的燈火制造了明亮,但也讓我眼中的夜晚不夠黑,所以什麽也看不到。”

“吱吖——”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拉開。是一個有些眼熟的面孔,她辨認不出,但對方看見她們擠出了滿面的笑容道:“夫人、小姐快請進,最近天寒地凍的,老爺心善便讓我們不再守夜,擔待了。”

他只打開了半扇門,小心恭敬地退至一旁,彎下腰。她們站在明亮的門外,金府隐匿在綽約的景致中,亭臺樓閣,假山花園都是最傳統最含蓄的美。《紅樓夢》中描寫王熙鳳只用了一句話:先聞其聲不見其人。

他似乎很好的解釋了把這個府邸女主人和唯一繼承人關在門外的原因,又似乎更好的告誡了她們,這個偌大的府邸當家做主的是誰。

她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搖晃的燈籠下是病态的微光,落在少女嬌媚的面容上也分外鮮活可愛。漆黑明亮的眼珠像是盛滿了星光,即使身處暗處也熠熠生輝,此時她滿含着笑意,像是無數天真爛漫的少女一般,飽滿嬌豔的唇瓣開合,不知所謂的話接二連三往外冒:“你這人真是不懂眼色,沒看見你小姐我拿着多少東西嗎?”

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一僵,不情不願的踏入有光的地方。身後一道影子被拉得狹長,連至腳邊,随着角度變換,時而猙獰時而溫順,最終規矩地成了一個人樣。

她松開手,東西噼裏啪啦地掉了一地,就在他的面前。彎起的脊背讓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她擡起腳,鞋尖尖尖,踢了一下。包裝的紙袋唰啦一聲響,她退開半步,歡歡喜喜地挽住了母親的手。

人生來就不存在平等,就算是在伊甸園也一樣,夏娃和亞當永遠越不過上帝,他們只能在上帝畫的一個圈裏撒歡。像是人養一條狗,只能撒歡不能撒野。她越了界限,換來不動聲色的敲打,但她仍是金府兩人之下,衆人之上的主人。

主人管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她目不斜視,面上依舊是天真爛漫的笑容,漂亮的模樣在夜晚像是要發光。她理應發光,不論是白日還是黑夜,總會有一顆星星因她而熠熠生輝。

金府的大門到待客的大廳要經過一段不算短的路,冬日凋零的花園看上去很是冷清,光禿禿在那裏只剩下悉心照料的綠色草坪,假山與流水像是固定格式的景色,錦上添花的美缺少了肆意的生氣。

她看着面前燈火通明的大廳,安撫性地拍了拍母親的手。絲絨的手套隔絕了皮膚,只留下粗糙的溫暖,感受不到任何真實性的細節。“您先回去,我一個人就可以。”

說完,她放下母親的手,提起自己的裙擺,踏出輕快的步伐,像是歸林的倦鳥飛撲而去。金城就坐在主位上,他仍是逗着那只鳥兒,這是他最近的新寵,大抵是因為上門女婿的身份,他在女色這方面尤為克制,多年經營下,入贅的真相也被美化成所謂的“真愛”。

“父親。”她滿含歡喜,滿臉孺慕之情。她跑至金城面前,漂亮得體的打扮,秀麗端莊的面容,無一不在訴述這個女孩富裕的生活。“我給您帶了東西。”

她身上噴着新買的玫瑰味香水,馥郁馨香,擠占了這個不算小的空間所有味道,她一見便心生歡喜。玫瑰帶刺,人在摘花的時候就要做好被紮得鮮血淋漓的準備,你可以一顆顆剝去,品嘗到征服的快感,但它也會以極快地死亡來明志。

“不過讓人拿着,他速度有些慢。”金家的教育很好,至少她從不是那種驕縱不知禮的大小姐,爺爺在世時,最初的教育便是對外以禮待,哪怕是裝也要裝到位。不被逼急的兔子不會咬人,人在後路時,永遠不會做到極致。“今日我帶母親出門去置辦了一些東西,有新的衣物,也有一些西洋過來的小玩意。”

她眨了眨眼,天真又活潑。從未熬夜的眼睛呈現出一種十分水潤感,清淩淩的,眼白幹淨透徹,仍誰見了都要誇一聲單純無邪。随着她的靠近,玫瑰香水的味道越發濃郁,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又湊近了些。女兒對父親親近,任是幾千年傳承下來的規矩也說不上一句不好。

“我瞧見了一塊手表,款式說不上好。”她皺起了眉頭,修剪整齊的眉毛被眉筆延長,畫的又細又彎,配上白皙的皮膚,如同畫中人。“望舒有一塊手表,我每次見她時都戴在手腕上,表帶細細的,表盤很漂亮,應當是西洋那邊最新的款式,可惜鋪子裏沒有。”

她有些遺憾,是天之驕女得不到心心念念的東西時的惋惜。她的人生早已被規劃好,所能看見的東西也都是精心布置的一切,這在範圍內,所見的天便是天,所踩的地便是地。知識沒有錯,錯的是人的觀念。

金城掀起眼皮子,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望舒是誰?”

“望舒?”十七八歲的年紀本就是爛漫的,不需要刻意僞裝,那份還未長開未經世事的稚氣就是最好的掩飾。“是秦作家,我沒和您說過嗎?”

她看着金城突然擰起的眉頭,又笑道:“那大概是我忘了。”

“她叫秦望舒?”金城在嘴裏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上了年紀的臉看不出任何神色,但這就是最好的表示。“與你一般大?”

“不算是,虛長幾歲。”她思索了一會兒,不确定道:“大概是二十三或二十四的年紀,瞧着比我成熟許多。”

金城微不可見地擡了一下眼,他的目光從金伊瑾臉上又轉到了籠中撲扇着的鳥兒。他嘬嘬了幾聲,鳥兒也跟着叫了幾聲,像是學舌,但帶着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滑稽。

氣氛有些凝固,或許是因為天寒地凍的,氣體的密度比尋常時候要大上一些。金伊瑾沒說話,相比金城流水的新寵,她永遠都是最不像女兒的那個,或許年幼無知時曾感受過零星的父愛,但這些碎片式的記憶早就在逐漸長大後,越發懷疑其中的真實性——人總是越沒有什麽越期望什麽,然後由此心生妄想,一定時候可以騙過自己。

她覺得腦中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是假的,只是她在國外過于孤單時的自欺欺人。她努力嘗試過了,無法與母親親昵,甚至一個擁抱都吝啬給予,更別說像是符號般存在的父親。而面對這樣的父親,突如其來的父愛不會讓她受寵若驚,只會心生警惕。她深知她父親的機敏,在知道秦望舒與他的淵源後,她不指望能成功瞞住,只盼能拖得久一些。

“我聽聞教堂有一位年輕的修女,深受神的喜愛?”金城打破了沉默,他的語調與往常沒什麽不同,都是養尊處優後的優越,只是在“神”這個詞時有些飄忽。

并不明顯,但仍是被金伊瑾察覺。她心裏有了計較,蹬了蹬腳,坐在了右邊的椅子上。長時間踩高跟鞋固然好看,但對小腿肌肉和腳趾都是一種負擔,她本以為打聲招呼随便糊弄一下就可以離開,現在看來——她的父親或許想要與她秉燭長談。

“是望舒。”她臉上又挂起笑容,是朋友被誇獎時的焉有榮幸。聰明人談話步步都是陷阱,她明确地知道自己鬥不過父親,所以嘴裏的話就要真,只有真才不需要去圓謊,露餡自己。“今日我還帶母親去參觀了教堂,恰巧碰見她在禮堂。母親的病總是起起伏伏,雖然一直湯藥養着,但到底不好。寺廟裏的菩薩也是神,西洋的神也是神,我就去求了求。”

“不指望成真,只圖個安慰。”金城又沒了聲,這是兩人談話時的常态,偏生因為一貫表現出來的模樣,金伊瑾還不能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她只能做出最自然的模樣,開始沒話找話道:“父親去過教堂嗎?禮堂的聖母雕像比我見過的不少神像都要大,與留學時的一樣,不過我也見過有顏色的,但很少,我曾經問過同學原因。您猜怎麽着?他們認為天堂就應該是潔白的,所以雕像大多都是潔白沒有顏色的,尤其是神像。”

“很高,很大,只有輪廓,細化的五官因為反光和過于高大而看不清,他們說這是神的模樣,神就應該是這般模樣。”她伸出手比劃起來,表情和姿态很誇張,但西派女性管來如此。“高大威嚴,不可直視,也沒有性別和樣貌,他們只是一種象征,任何多餘的想象都會被認作是亵渎,除了聖母雕像。因為耶稣是從她肚子裏跑出來的,女人生孩子,繁衍後代,這是神規定的。”

這些話中不知哪一句觸動了金城,他施舍了一個眼神,仍是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然後道:“教堂有那麽多修女,怎麽這麽多年就出了一個她?”

教堂存在的時間很長,金城活的時間比她長。不論是國內外,權利自古都與男人挂鈎,秦望舒的出現與其說被推出的對外形象展示,不如說是隐藏在盛名之下的權利分享。她聽懂了對方話中隐晦的試探,但事實上,她不應該聽懂,至少金城天真的女兒不應該。

所以她在真實的錯愕後,很快不悅道:“父親,你是在懷疑望舒像外面那些出賣皮肉的女人一樣嗎?我讀過她的文章,她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的情緒總是格外敏銳,縱使不知情,言語間的任何試探都會被察覺。但男人對女人的看法總是存在固有的觀念,幾千年的時光足以讓這種偏見像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哪怕他知道面前的女孩早已見識過外面天地的廣闊,也仍是如此。

這是屬于男人的固執,直接挂鈎于他們所謂的尊嚴。

拈酸捏醋的物質化、膚淺化一個女人,總是最好的保護色。她相信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因為在男人眼中,女人就該是如此。來自同類的惡意,總是比旁人要更深、更惡許多。

金城嘆了一口氣,面上浮現出淡淡疲态,像是日益衰老的身體抵不過漸晚的天色,也像是一個父親對無知女兒的失望。“做金家的大小姐,你眼界和心胸都應該開闊些,我只是認為她可能是某個高層的女兒。”

又是一句不明顯的試探,昭示着她之前的成功。她有些想吹一聲口哨慶祝,為自己的精彩表現喝彩,但在金城面前,她只是翹起大腳趾,皮革的鞋子被在大力下被頂出了一個很小的凸起,像是尖尖的三角蛇頭。

“我為自己狹隘的心胸道歉,”她說得又快又順暢,這句話翻來覆去地早已在這些年中被用爛。她不知道這樣毫無悔改之意的道歉還能用多久,像是年輕這種借口,但她作為嬌生慣養的金家唯一大小姐,總是有一些旁人所沒有的特權。“我從未聽望舒說過,不過您的話給了我一條思路。我沒見過望舒時,從她的文章中我就可以肯定這是一位生活富足的作家,因為她的文章從來沒有描寫過苦難。”

“我參加過很多文學沙龍會。”她在金城看過來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面上是屬于金家小姐的傲氣和漫不經心。“我不能否認窮人中也會出現幾個有才華的人,但因正是因為貧窮讓他們見識不到廣闊的天空,所以他們的文章總是憤世嫉俗,滿是一股難掩的窮酸氣。”

她扇了扇風,在鼻尖,似乎提到這些對她而言都是一種嫌惡。“金錢很俗,但的的确确是很多人這一生都無法跨越的一道門檻,我很幸運生在了金家,所以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見識到了那些窮秀才一輩子也可能見識不到的風景,也早已攀登他們一輩子也觸及不到的高度,我并不是在抨擊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的文章很無趣。”

她揉了揉太陽穴,或許她在金城的眼裏有總總缺點,但有一點,她書讀得是真的好,所學的知識也都是真材實料的,所以在這一刻她不需要僞裝。只要完完本本地展示自己,然後配上狹隘的心胸和女人慣有的拈酸捏醋,她相信這比一位空有美貌的花瓶來得更讓人惋惜和放心。

“父親您說得對,她應該是教堂一位高層的女兒。她個子很高,說明她在生長時吃得很好,她的打扮總是很時髦,說明她對錢的支配随心所欲,還有那些小配飾。”她點了點自己空蕩蕩的手腕,很直白道:“我看得出,都是新鮮的西洋貨,鋪子裏都沒有,屬于有市無價的那種。當然,作為金家小姐的我也可以得到,前提是我願意花比實際價格高上七八倍、甚至更多的代價。”

“我們家有錢,很有錢,但确實經不起這麽花。”她掰着指頭算了起來,她對數字很敏感,這可能是源于家中做生意的原因,但更多她歸結于天賦。她有很好的天賦,為什麽要把到嘴的鴨子放走,就為了可笑的世俗眼光呢?“我應該和她打好關系,至少以後出席文學沙龍會時,我就是令人豔羨的存在。”

這會兒,金城連一個餘光都沒有給她,似乎不忍看她此刻市儈的模樣。但他到底有着父親這個身份在,于是他忍不住問道:“你的眼裏只有這些嗎?”

“那我應該有什麽?”她反問道。然後從随身攜帶的包裏掏出一瓶包裝精巧的香水。玻璃的工藝在國內并不算是罕見,但仍屬于有錢人才能擁有的身份象征,尤其是淨度夠高、切割整齊的玻璃。“您瞧這瓶香水,就是我現在身上的味道,您不覺得好聞嗎?”

雞同鴨講不外乎如此。金城甚至已經懶得去詢問香水的價格,心交力瘁的揮了揮手。這沒什麽不好,至少他的女兒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留洋歸來又給她鍍了一層金,加上優越的家境和良好的學識,足以在名媛這個圈子一笑絕塵。相比這些,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女人獨有的小缺陷,都可以理解為一種無傷大雅的情趣,他應當滿足。

金伊瑾離開大廳時,走遠了一些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屋內時還未曾察覺,直到出來後才發現,新鮮空氣的芬芳是多麽無價,遠比她才買的玫瑰香水要好聞得多。

與父親的交鋒只是計劃中的第一步,對方沒察覺到異樣,就說明逛街和去教堂這兩件事已經過了明面,至少往後不會像今日一樣被關在門外敲打。想起這個,她臉色就有些繃不住,她算是能忍的人,但唯獨這樣的屈辱與她多年享受的榮尊相斥,她無法接受也偏生不得發作。這樣的感受太過憋屈,比面對秦望舒時還要難受千百倍,可她明白這才只不過是一個開始。

她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反而是去找了母親。又是一股濃重的藥味,開窗通的風像是一場笑話,沒有什麽比剛下定決心後,又見到母親在喝藥更諷刺了。她站在合攏的大門後,瞬間就紅了眼。

她鮮少真正的哭泣,除了年幼時被嬌慣得太厲害,吃不得一點虧和疼痛外,日漸知禮的她已經學會了成年人虛僞的那一套。這是每位名媛必備的課程,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口放在天光下,供人參觀然後心生憐憫。

她閉了下眼睛,把即将脫眶的淚珠又憋了回去。然後快步小跑到了床前,一聲不吭地坐下。藥味濃厚苦澀,就連霸道的玫瑰也不能開路,反而被擠壓得沒有生存空間,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缺氧的感覺令她胸膛憋着一股氣,随時要爆炸。

“收心。”母親的聲音響起,淡淡的,配着勺子與碗碰撞的金石聲,說不出的好聽與難受。“不必要的情緒只會成為你的累贅,你應該時刻保持絕對清醒的理智,這點上她比你出色太多。”

她陷入了沉默,就連壓抑的情緒都被稍稍沖淡,面對事實總是很難反駁。

最懂你的人永遠是生你的母親。不需要她開口,母親就已經猜得七七八八道:“這碗藥,我喝了幾十年,不差這一碗。”

母親仰頭一口氣灌下,未來得及吞咽的藥汁順着嘴角流出了一點。她用手指刮幹淨,又塞進了嘴裏,苦澀到麻木的舌頭仍能品嘗到這點不同。“很多人勸人時總說要堅強些,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可有些事,咬碎了牙也是過不去的,太苦了。這份苦是我在品嘗,但我希望你能記住,不要給将來的自己有這種機會。”

“坐在教堂外時,我以為你會問我一個女人的歸宿,比如我,又比如她的母親。”她把碗放在了床邊的小矮幾上,白瓷的內壁上幹幹淨淨,沒有剩下任何一點湯藥。“我想了很久,幾年甚至更長,然後有一天我站在鏡子面前試新衣服時,你父親說不好看,我卻覺得很适合。那一刻我發現,女人可以不是取悅任何人的存在,因為站在鏡子面前,最先愛不釋手的是我自己。”

“她過得比你苦,所以也活得比你通透、明白。作為旁人,我覺得她比你好,作為母親,我覺得你最好。”她伸出手,摸上女兒的臉,抹了粉的臉觸感比不得真實的肌膚,卻自有一番不同的細膩。“人不可能不犯錯,錯誤分很多種,大的小的,大到無法挽救,小到根本不算錯誤,個性可以解決一部分,但在真正的錯誤面前,無力卻又渺小。已經長大的你不需要我安慰,我只是想說,我并不是你的軟肋和累贅。”

“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是一把刀。刀尖對外,兩敗俱傷,但你握着刀柄,不會有任何事。”

這是一個承諾,聰明的女兒聽得出承諾背後巨大的誘惑,但僅剩不多的良心卻讓她在第一時間就選擇了拒絕。沒有思考和猶豫,總會有人在探索人性時,看見了其中的淺薄,卻又在利益關頭時,發現其實沒有那麽糟糕。

母親看了她一眼,并不為這姍姍來遲的母女情感動,極為理智繼續道:“這只是其中一個方案,你不要那就換一種。走之前,她提示金家有她的人手在,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父親和教堂是有聯系的。一個鐵桶很難鑽出一個洞,但原本就鏽了的桶卻很容易——所以,應該還有葉大帥的人。”

母親鎮定影響了她,那些不适宜的負面情緒也随之消散。她在很多時候都是一位能獨當一面的女性,只是有些過于年輕而導致經歷不多帶來的慌亂,所幸這并不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讓她可以與之共舞、去抗衡、面對、沖破、 吶喊,直到筋疲力竭地死亡。

“我需要找到她埋下的人,然後頻繁地傳遞出我需要借用教堂去給您看病的消息。”她定了定神,看見母親自若的神色像是得到了鼓勵,就給出的線索往下推斷道:“這些異動會被其他人如實的傳達到教堂和葉大帥手中,保險起見他們會主動探明我的目的,為了保證計劃能順利進行,她就需要出手替我遮掩。”

母親未發表意見,她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然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她與我一般危險的話,我就能禍水東引。她在考驗我的同時,我也在考驗她。她成功解決與否,都決定了這個合作者是否值得我繼續投資下去,前者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她在教堂勢力頗大,我在大樹下好乘涼;一種她能力足夠解決,我就是當年的爺爺,資助于微小時然後一步登天。若是後者——”

她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盡管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作為要空手套白狼的騙子總是不乏一些資本。“我也能以文會友做借口,把此事推得一幹二淨,獨善其身。”

“你覺得是哪種?”母親問道。

她忽然想起在禮堂時,所有人對秦望舒亵渎神言論恍若未聞時的模樣。一時間心中又是安定了幾分,就連面上也帶出幾分笑意道:“第一種,她在教堂應該站穩了腳跟,就算是那時裝給我們看的,最差也不過是第二種。何況,她嘴裏至少把我當妹妹。”

母親閉上了眼,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你覺得是誰?”

金府的人員衆多,除去那些早就在府中的老人外,新面孔也不少,要一一排查不僅耗費時間,還容易打草驚蛇,至少在她父親這一關就過不去。她不指望對方會主動站出來表明身份,但看在要合作的份上,或許這樣的考核會稍稍寬容幾分?

“可能需要一些提示?”她瞟了眼母親臉色,不确定道。

“開門的小厮。”

果然——母親知道。她不知該先驚嘆于母親的手段,還是該恍然這個人她竟然有些眼熟。“他進府多久了?”

“一年零兩個月。”

十分準确的時間,讓她忍不住揪了揪被面。錦緞的材質絲滑細膩,壓不下她即将要燒起的臉皮,但好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于母親,她臉皮向來比往常要厚上不少。在躍躍欲試下,她又忍不住問道:“那葉大帥的人呢?”

“在你父親那。”

她驚覺:“父親知道?”

母親睜開眼,平靜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臉上,一瞬間那些被壓下去的情緒,“轟”的一下被點燃瘋長。相比于父親直接的批評,母親向來是克制的用目光代替,可這對于她而言卻比辱罵來得更加羞恥。

她覺得自己應該補救,可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麽都是錯,但這畢竟不是服軟,并不難開口。所以她很快就過了自己心裏那關道:“他一直在半真半假的傳遞消息給葉大帥?”

比起之前的話,這起碼還算個樣。母親應了一聲,給了答複。她臉上的熱度稍稍退了些,又道:“那教堂的人也是在父親那兒嗎?教堂與葉大帥有合作,父親又與葉大帥有合作——不對。”

她立馬就反應過來,小小的驚呼了一聲。“我們家——也與教堂有合作?”

她的反應不算慢,母親這次也只是小小的應了一聲,并未露出為她解惑的意思。她見狀知道母親這裏是撬不開嘴了,但猶自不死心試探道:“秦望舒知道嗎?”

“嗯。”仿佛從鼻腔中哼出的一個氣音,微弱到像是呼吸聲。“時間不早了,我該休息了。”

她看了眼牆上的挂鐘,掙紮道:“才八點多,母親。”

“我今日出門吹了風,還與你逛了許久。”

換而言之就是不會再告訴她消息了。她糾結了一會兒,不情願道:“我回去了,母親——母親注意身體。”

她走到門前,想想又覺得不對勁,轉頭道:“母親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賬本。”

她呆了幾秒,恍然大悟。賬本關系到金家的生意外,也記錄了府中每日的開支,自然少不了工錢。人員變動,從工錢就可以看出,若是仔細的賬房先生會記錄每個人領錢的時間,以便日後查賬。

她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可沒走幾步又生出了新的疑惑——如果母親這都知道,那為什麽會淪落至此?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發現屋子已經徹底黑下來。她不好把休息的母親再叫起來,或者說這種揭人傷疤的行為實在難以對自己親人下手。

她呆愣了一會兒,也不知想了什麽,最終嘆了口氣。母親的院子離她屋子有些遠,她本不住在現在的地方,只是因為去了次西方開了眼界後,吵着鬧着要一間這樣的屋子,于是在府內找了塊空地開始修繕。本就不算親近地親緣,再被不同文化滋生的生活方式一隔,恍若天涯。而巧的是,母親與父親也并不住在一塊,真要算起來,并不比到她那兒近多少。

她以前從未察覺到這些,或許說家中的一切從未讓她覺得需要留意,直到此刻。很多事情早就悄無聲息地發生了,直到某一個時刻積累爆發,她才會恍然竟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母親又是什麽時候與父親這樣遠的呢?

是發現自己喝的藥有問題時?還是發現父親對金家有圖謀時?或者是更早,只因為有爺爺在,所以選擇安心的當了溫室的一朵花,也可能是因為有了她。母親相比父親,經受了十月懷胎的苦,總是更容易因為曾經的痛而心軟妥協。

她啊了一聲,輕快的腳步變得沉重。這個意外地發現讓她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裏,多出了些許愧疚。這個結果不是她想要的,理智告訴她也不是母親想要的,因為這一切都是她開的頭,母親沒有這種神機妙算的本事。但多疑的她,又忍不住想到,這其中多少或許有母親引導的成分?

這種想法很卑劣,她無法克制,或許人本身就是這樣卑劣的存在。她越過了來往的仆人,直奔自己房間,擰上門把那一刻時,頓了一下。然後閃身進去,以極快的速度按下了牆邊的開關。

大大的水晶吊燈發出明亮溫暖的光線,把奢華的卧室照得通透。她輕輕關上了門,反手上了鎖。羊毛做的地毯在此刻吞噬了所有的腳步聲,她其實不用湊近就知道霸占了她床的人是誰——沒有幾個人會大膽到偷翻金家小姐的衣服,還堂而皇之地坐在床上等主人回來的。

“有點慢,你這個身體需要鍛煉。”大膽的“小偷”惡人先告狀。

“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小偷肆無忌憚,甚至貼心地拍了拍她身邊空出的位置,好心道:“這身衣服不方便,你想看的話,我明早演示一遍。”

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和秦望舒說話真是每時每刻都在挑戰她的忍耐力。她也想大方一些,至少展示一個主人該有的熱情,可在對方一腳踩上她的枕頭時,臉上的笑容立馬變得猙獰起來。

“秦望舒!”她壓低了聲音,房內的隔音很好,其實她可以大膽一些,但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你來做什麽?我記得教堂并不比金家差,甚至還要更奢華。”

她傾身上前,兩只手撐在了被褥上,形成了兩個凹陷的小坑。身上衣服還帶着屋外的寒氣,光是靠近就感覺到滋滋往外冒得冷意,于是她被秦望舒伸出手指抵着額頭,推了出去——

屬于這張床的主人的她,被一個外人推了出去!

金伊瑾面上有片刻空白,在即将爆發時又被對方死死堵住。“你已經暴露了,你知道嗎。”

巨大的消息撲滅了洶湧的情緒,絕對清醒的理智讓她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

她了解金城,對方表現無一不證明她成功地騙過了他,但金家不止金城一人——她愣在那兒,莫名想起母親的話。她張了張嘴,跌坐在床邊,試探道:“是主教還是葉大帥。”

她算盤打得很好,如果是前者,可以仗着要合作的身份死皮賴臉地讓秦望舒解決,如果是後者,她的心沉了下去,又盯上了秦望舒,似乎打算把死皮賴臉發揮到徹底。

秦望舒沒有賣關子,狹促中帶着惡意道:“都有。”

她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明明是溫暖如四月的房內,卻讓她倒豎了一層白汗毛。她安慰自己道:“你解決了。”

“對。”秦望舒點點頭,她身上穿着金伊瑾新買的睡衣。沒錯,就是今天剛剛買回來的睡衣。不得不說金伊瑾的審美不錯,絲綢做的睡袍十分貼合肌膚,光是看着便是一種享受,更別說穿在身上。“還是太年輕。”

這不是秦望舒第一次對她這樣評價,但這次卻比之前幾次來得更加真實和無力。所有的狡辯在錯誤面前都格外渺小,更何況她犯了致命的錯誤。她想了想,只道:“母親沒提醒我。”

秦望舒驚訝地擡起眉頭,“金小姐,我親愛的金小姐,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是一個離不開媽媽的 baby。”

“我——”她啞口無言,僵持了幾秒後,頹然道:“我承認,是我的錯,不夠謹慎,也太過依賴人了。”

“很好。”秦望舒很滿意她認錯的态度,于是換了一個更嚣張的姿勢,直接躺下。“我覺得作為未來的合作者,我有必要替你這位小 baby 解惑。首先,你不應該把你母親當做可以依靠的對象,你依靠我都好過于她——”

“你聽我說完。”她豎起手指,搶先打斷金伊瑾要說的話。“其次,你應該認清楚你所在的金家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見過流浪兒要飯的碗嗎?破破爛爛的,這就是金家。其中牛鬼蛇神無數,你生物學上的父親和你母親都不能保證知道每一個人的底細。”

“最後,你為什麽會選擇相信你的母親呢?就因為她生了你,然後有一個悲劇收場的故事?”她嗤笑了一聲,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了一個蘋果,遞到對方面前。“上帝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時,可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是他的造物。而夏娃因為好心分享,她收獲了一位同苦的丈夫,你覺得這個故事感人嗎?”

金伊瑾沒接,說實話,這段時間她着實吃了不少蘋果,哪怕現在仍是處于迷戀時間,也仍有些敬謝不敏。她坐起身,聳了聳肩,當着對方的面再次以蠻力掰開。

一人一半,就像當初她找上金伊瑾合作時那樣。

金伊瑾猶豫了一番,接過了。不知是不是因為蘋果不屬于自己的原因,她總覺得口中的比家裏的要甜上許多,縱使她清楚兩者都是同一地方運過來的,可人心就是如此。

“我從來不同情人,因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狠狠咬下一塊果肉,汁水四溢,浸潤了淡色的唇瓣後,散發着果肉的香甜氣息。“比如說我的母親,或者也是你的母親。”

“沒有人、也沒有哪條法律規定父母就要愛自己的孩子,就像是你,你敢說有多愛你的母親嗎?我知道我們這種人,向來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最愛的也是自己。我提醒過你了,金 baby,格局要打開。我不知道你是害怕,還是真的沒有意識到,你既然都知道說我們兩個是蛇鼠一窩,那怎麽會不清楚只有相似的人才會臭味相投,比如說我的母親和你的母親,再比如說什麽樣的人會選擇金城?”

蘋果不大,在秦望舒豪邁的吃相下,幾口就只剩下了果核。可能與她年幼的經歷有關,她舔舐幹淨了手上的汁水後,才從床邊的櫃子掏出一塊幹淨的帕子擦手,然後毫不客氣地擡手一抛——果核撞在垃圾桶邊緣,晃了晃,打着卷兒掉進去。

“我今天心情不錯。”她忽然一笑,盤着腿的腰杆彎了一些,衣服遮蓋的脊背骨凸了出來,有些性感。“作為姐姐,我給你上一課,只要足夠狠心,深夜哭得人就不是你。當然,你要是已經哭過了的話,我可以換一個說法:沒有在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你喜歡哪一個?”她笑出了整齊的牙齒,比起好看,更類似于挑釁。

但是——金伊瑾打不過她,所以只能憋着。

“我覺得人都是傷春悲秋的動物,受到環境的影響,所以夜晚總是比白天要更适合談心,至少我說的話你可以多相信一點點。”她伸出小拇指,掐在了指尖處,真的就只是一點點,然後在金伊瑾沉下的臉色裏,笑得格外痛快。

很難說這不是一種報複。

“你母親對金家的掌控并不少,那為什麽會鬥不贏你父親,你沒懷疑過嗎?你爺爺——嗯,我是說金姥爺在世時,金城對金家掌握其實是在第三位,他繞不過兩位正統的金家,那為什麽金姥爺會到被毒死這一步。如果說是因為有了你,你母親想着寧息事人,可你都十七歲了,十七年還不足以看清一個人的本質嗎?要知道,你的母親可不笨。”

“夏娃為什麽會被蛇引誘吃蘋果?除了自願你找不出第二個答案。我們都知道大部分人在詢問別人意見時,并不是真的想要意見,而是希望對方認同自己。夏娃想吃蘋果,蛇給了她肯定。”她動了動腳趾,腳背上的皮膚比別處來得更薄,她本就瘦,這會兒瞧着過于吓人了。“金家的事情不可能瞞住你的母親,我很難不認為這不是一種白眼狼行為,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那金姥爺呢?金家的一舉一動繞不過他,你也無法說服自己這不是一種贖罪,畢竟有句老古話叫——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撐着下巴,胳膊肘抵在了被褥上,這個動作需要身體極高的韌性,她輕而易舉地做了出來,就像是之前的掰蘋果。“我給過你很多提示,金 baby,打開格局。”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以最大的惡去揣測人心有什麽問題,因為你會發現事實遠比你想象的還要惡劣。別信你的母親,至少別全信,在看着自己父親被毒死後,又任由權力被奪,你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畢竟,她對你父親的小算盤,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這對金伊瑾來說不亞于山洪暴發,大地震裂,或許是秦望舒表現得太有誠意,也可能是對方正好戳中了她刻意忽略的點。發臭的東西被翻出來,扔至烈日下暴曬,然後面對現實——她比自己想象中要來得鎮定許多。

“我不信你。”這是她在聽完對方長篇大論後的第一句話。像是為了證實什麽,她突然問道:“開門小厮是你的人?”

這個問題過于隐私了,她從回來到現在,總共還沒過去幾個小時,但秦望舒既然能出現在她的房間就足以說明,金家其實是個篩子——遍布漏洞。對方應該知道,不然愧對于剛才那番演說。

“不是。”秦望舒否認得很徹底,她甚至做了一個想法的延伸:“你母親告訴你,他是我的人,對嗎?”

她扯了下嘴皮子,似乎是不屑,但因為要說的人是金伊瑾的母親卻又忍住了。“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如果他是我的人,根本就不會為難你,畢竟我們是一條船上的蚱蜢。你覺得他是誰的人?”

金伊瑾沒有回答,反問道:“這也是考驗?”

“唔——”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秦望舒,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慢吞吞道:“你要這麽認為,也可以。”

金伊瑾點了點頭,覺得拿回了一些主動權,又道:“是考驗的話,答對了是不是應該有獎勵。”

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她道:“這是送分題。”

“對。”金伊瑾承認道。“我的母親。”

房內突然安靜了幾秒,她又解釋道:“其實很好猜,你給了足夠的提示。在家裏,母親把我綁在她的船上,縱使父親對我并沒有那些想法,也挑撥坐實這件事,畢竟我與父親總是不親的,根本不會開口去詢問。”

她想了一會兒,問道:“我母親的藥是怎麽回事?”

“久病成醫。”

秦望舒回答得太快,她不信。“你沒插手?”

“有一點點。”秦望舒伸出小拇指,這次掐到了指頭根部。“就這麽一點點。”

金伊瑾不知說什麽好,她沉默了幾秒,改口道:“你換了藥?”

“是。”

“藥還是有問題?”

“對。”秦望舒笑得無懈可擊,從這張臉上瞧不出一絲心虛。

如果時間早上一點,金伊瑾會毫不猶豫地扇上一巴掌,但現在——真真假假的事情耗費了她太多心神,已經提不起力氣再幹其他事,甚至有一種微妙的破罐子破摔心理。

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摔在厚厚的被褥中。水晶的吊燈太過刺眼,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她擡起手用手臂壓在了眼眶上,相比捂臉,這個動作要來得有尊嚴多。好一會兒,她才道:“秦望舒,你最好不要犯到我手上,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一定。”

她的話換來對方一陣笑聲,很近,就在耳旁,不大的聲音十分克制,可其中愉悅光是聽着就很難不被感染。她在放狠話,對方卻在笑。這個認知又讓她升起一種無力感,是回家是面對小厮為難時的無力,也是面對父親不得不僞裝時的無力,更是發現母親仍在喝藥時的無力。

說到底,她才不過十七歲的年齡,她沒有兵荒馬亂和四面楚歌的經歷,也比不上這些千年的老狐貍。她只是出生的幼崽,牙齒還未堅硬,爪子尚軟,就連認真威脅都因為過于幼嫩而惹人發笑。

“你知道殺人需要什麽嗎?”對方沒等她,自己回答道:“槍。”

“殺人需要槍,但你沒有。”

布料摩擦的聲音響起,她感覺到一個冰冷的金屬貼在了自己臉龐。她心裏一跳,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仍是不敢放下手臂。人的夢能做到什麽程度還不太清楚,但失望的程度卻屢屢刷新。

說到底,她依舊不信秦望舒。對方似乎也摸透了她的心理,抓着她的手腕就是一拉,她被迫睜開眼,就看見黑漆漆的槍孔正對着自己的眉心。她從來沒有覺得死亡離自己這樣近,又這樣不真切。

她甚至還未來得及感到恐懼,身體就先大腦咽下了一聲口水。

“槍。”秦望舒在手上轉了一圈,吊燈給金屬鍍了一層冷光,閃得晃人眼。她拉開金伊瑾的手,把槍放在掌中。“我給你殺我的權利和機會,但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你大概再也不會碰到比我還真心對你的人了。”

這是一把過分精致的女式□□,就連槍柄上都刻着栩栩如生的百合,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嗅到其中的芬芳。而這樣精巧的槍,被輕易的易主,它現在屬于金伊瑾。

“我有兩把槍,一把百合,一把玫瑰,是不是很浪漫?”她握着金伊瑾的手,收攏了五指,牢牢抓住槍柄。金屬特有的尖銳和冷硬很是硌的手掌并不舒服,但軟和硬的存在,又該是天生這樣貼合。“我逝去的神父曾經告訴我,殺人與摘花無異。就好比你摘了一朵紅玫瑰,一顆顆拔掉上面的保護刺,然後放在鼻尖下輕嗅。鮮花帶給你芬芳,而殺人讓你品嘗到快感,這個說法過于浪漫了。”

“我想你會需要它,但我希望你不會用到它。”她點了點槍杆,指甲敲在上面發出吧嗒吧嗒的金屬聲。“開弓沒有回頭的箭。金 baby,你心裏應該有一杆秤,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做,都應該劃分得清清楚楚。再不濟,你還有我。”

她給出了第一個承諾,在這樣的場合。與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槍相比,或許晚了。

“你殺過人嗎?”金伊瑾從她手中抽出,但緊緊握着這柄剛剛得到的槍。

“如果我回答是,你要拿着它對着我嗎?”

揭穿心思的次數多了,臉皮也逐漸結實。金伊瑾裝作思考道:“如果我說是呢?”

秦望舒看了她幾秒,笑道:“金 baby,玩槍是大人的事,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有第二把槍?又怎麽肯定這把槍裝了子彈。”

她伸出手,壓在了槍上。針對金伊瑾的問題,格外真誠道:“想殺,但還沒來得及動手。基督教認為,有罪的人上不了天堂,我的神父應該在那裏,但華國又有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成佛需要九九八十一難,壞人只需要放下屠刀,我在思考,改信仰是否還來得及。”

這個回答有些超綱,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若是平常金伊瑾會十分有興致的與她探讨一番其中隐藏的信息,但現在——她又倒回床上,拉起被子蓋在臉上。悶悶的聲音傳出來:“我母親會死嗎?”

“是藥三分毒。”

“如果你沒有插手,她——會怎麽樣?”

“金姥爺走後,對外宣稱傷心欲絕,跟着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她覺得似乎沒什麽可再問的了,又好像什麽都需要問。她閉上了眼睛,這樣溫暖且黑暗的環境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從而開始犯困。就在她昏昏欲睡時,身邊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道:“人這種生物是經不起細看的,這個舉動太過殘忍。”

她輕輕嗯了一聲,迷糊間感覺自己好像未發出任何聲音,只存在于夢中,但對方卻好像聽見了。

“故事裏所有遺憾和錯誤,都會有一個解釋和結局,但生活裏不會有。所以除去紛繁複雜的假象外,本質還是你一個人的世界。”

她又嗯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确保存在于現實,可這次對方卻沒聽見。她感覺到床凹陷了一塊,又很快恢複原樣,很小的聲音從門那邊傳來,似乎是在關燈。

床再次凹陷,一直沒有恢複,夢中卻出現了一句話——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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