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四
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三(金伊瑾 X 秦望舒)
人生沒有草稿,雪化了是春天,不管是生活的路越走越寬還是越走越窄,不管風雨将她吹往何處,她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金伊瑾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她在探明母親心意後,就以逛街為由,先斬後奏地把母親帶出金府。
街上很冷,陰霾的天空看不見顏色,灰蒙蒙的像是只有框架的草稿,但她的心情很好,于是連帶着凍人的空氣都透出了幾分冬才有的味道。
她在路上只叫了一輛黃包車,與母親擠在了一塊,車夫看在多給的銀元上識相的閉了嘴。她會騎自行車,但很遺憾的是母親不會,索性去教堂的人一直很多,三教九流都有,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太冒險了。”這是母親出門後的第一句話。
沒有責怪,沒有批評,只是用了“冒險”一個這樣的中性詞,在背後隐藏的是與風險并肩的寶藏。她愉悅得彎了彎眼睛,慢慢地靠在了母親的懷裏。
黃包車不算小,但冬日衣服厚重,尤其是體弱的母親。她們本就貼在一塊,只不過是她又找回了年幼時的親昵,像是有了外人所不知的秘密,那些因為時間被拉長的距離一下就消散了。
母親身上一直有一股味道,小時候是淡淡的香味,她依稀記得是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節,街頭不少年輕的姑娘或者上了年紀的婆子提着一個竹籃,上面小心地蓋了一層濕潤的棉紗布,不需要揭開,濃郁的香味遠遠就随着風送來。她曾因為好奇也去看過,大概是摘下來放的時間有些久了,原本潔白的花苞泛起了淡淡的黃色。
她仍是掏錢買了一串被繩子穿起來的手鏈。很香,遠時聞剛好,湊近了香味過于濃郁,反而多出了刺鼻的尖銳。她有些暈,但同行的同學卻都愛不釋手,她便把那股不适壓了下去,秀麗端莊的面容上挂着得體的笑容,誰也沒發現她的異樣。
回到家後,她看着偌大的院子,突發奇想的去找了母親,為什麽不種上一院的玉蘭花呢?時節剛好時,便能遠遠送來一陣香,無論是制香還是熏衣都是不錯的選擇,時間過去太久,她已經記不清母親的回答了。再後來,母親身上的香味不知何時變成了藥味,一開始淡淡的,她總是偷偷地深吸。
藥味不濃時,略苦又帶着草木特有的清香,的确讓人沉迷,可這藥味越來越重,到最後母親整個人都由內而外地泛着一種苦,往日鮮活的模樣都随着腌制入味的味道塗抹得蒼白。
她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這不适宜的回憶影響了她的嗅覺,母親的懷抱依舊滿是藥味,卻隐隐夾雜了幾絲的玉蘭花。濃郁、霸道、尖銳的,她覺得有些暈。
但應該是黃包車太不平穩的原因。
“我覺得玉蘭花更适合你。”她突然道。她沒有擡頭,依舊是半彎着身子,腦袋上的發旋剛好抵着母親的下巴。呼嘯的風聲是這樣的大,撲在臉上帶動了她衣領上的皮毛,柔軟又充滿韌性,像是女人的軀體。“是藥三分毒,影響人身體的除去病痛本身外,還有心情。”
“家裏太沉悶了,不适合養玉蘭花。”她聽到母親的呼吸屏住了,很奇妙的感覺,甚至對方在前一秒噴灑的熱氣也從透過頭發傳到了頭皮,酥得她發麻。她知道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場景,理應都是一種錯覺,但她卻無比篤定,也可能是幻想成真。“玉蘭花我後來去了解過,它應該種在陽光照耀的地方,而不是高高牆內。”
厚厚的衣服下,心跳聲突然快了起來。一下又一下,連帶着胸膛都起起伏伏,她生出一種短暫的安寧,她形容不出,大概就是母親的肚子裏。絕對的黑暗,被溫暖的羊水浸泡,她在裏面安心又舒适。
她感覺到一只手撫在了她腦袋上,那樣的輕柔溫暖,久違的孺慕情洶湧而來。她覺得眼眶有點酸,可寒風太猛,只在眼眶內就已經凍結。她蹭了蹭腦袋,這個舉動讓她與所有依戀母親的女兒無異,旁人若是見了,定要為這溫馨的畫面會心一笑,但她只是道:“母親,我是您生的嗎?”
被壓在衣服裏的聲音極為巧妙地約束了範圍,貼在母親的身上,利用固體傳遞沉悶又清晰。她半埋着的臉,露出一只眼睛,因為猛烈的風微眯着,看着有些迷離,但幹淨的眼白與黑亮的眼珠對比,卻又昭示了主人的清醒。
母親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看不見對方的神色,只聽見同樣在固體中傳遞的聲音,大抵是因為貼着腦袋,像是出現在腦中,相比她更加清亮柔和。“你是我女兒。”
女兒這個詞的含義很多,生的、養的、認的、說的,都是女兒。謊言的成本只需要上下嘴皮子一碰,被騙人的卻要替說謊者承擔代價。
或許這個答複令母親自己都不滿意,她說完後又補道:“你覺得生母和養母的區別在哪?”
“沒有可比性。”金伊瑾回複得很快,略過了思考幾乎是本能。沒有來見母親的這五天,她思考了很多,關于金家,關于母親,最多的是關于她自己。“你養育了我,給了我體面的身份,富足的生活,最好的教育,可能在母親這方面做得比一些人差了些,但我應該知足,畢竟我擁有了這麽多,可我還是會想,如果您是我的生母,會不會給予我更多?”
她是貪婪的,金家唯一的大小姐把她胃口養得越發不知足。這個世界很大,她知道,金家對比這個世界不過是滄海一粟,但那又怎麽樣?野心、貪婪、嫉妒、不甘、怨恨等等這樣的負面情緒,遠比努力、勤奮、上進、知足、感恩等來得更有力量。
“我曾聽說過西洋的一個故事,不同的文化會孕育出不同的文明,這些文明都會有各自的信仰。我只記得大概,西洋的一位神創造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然後把她賜給了一位英雄——”她語氣中帶了些不肯定,随即又是一笑,滿不在乎繼續道:“可能是神要毀了那個英雄,于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災難鎖在了一個小盒子裏,比如瘟疫之類的疾病,當然也有暴雨幹旱,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大概是這個意思,噢,還有怨恨嫉妒這樣的情緒,然後那個女人有一天不小心犯錯了,把盒子打開。從此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很有意思的是,希望也被神關在了盒子裏,跑出來的希望讓人們永遠學不會放棄——”她頓了頓,微妙道:“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不管是因為打開盒子的是女人,還是因為被稱為最後火種的希望,都很荒謬!”
她坐正了身子,依舊是在母親的懷中,但直面寒風的臉被吹得有些紅。白,似乎是每個時代都被追求的共同審美,她繼承了母親如雪的肌膚,又從小嬌養着,如果把皮膚比作把玩的物件,她應當是最上層的那種,但時下流行的敷粉總是像畫畫,顏料一層又一層地刷到面目全非,遠遠上看去像是充滿意境的山水畫,但她卻覺得——她過了頭七的爺爺都沒那麽白。
她向來懂得保護自己,自然也是從衆的一位,但她懂得什麽叫做适可而止。這是屬于女人攀比時的小心機,她從不否認這點,但也正是因為這樣,血液上湧時的紅潤總讓她看起來格外光彩照人,好比現在。只要她裝得夠自然,沒人發現她凍得臉都紅了。
“細數歷史上各種薄命的紅顏,我發現了一件事。”她掰着指頭點了點,飽滿的唇瓣上是紅得十分張揚的口脂。按理說年輕女性應該內斂一些,但她偏不,她就喜歡這樣明豔放肆的顏色,她金家小姐配得上。“盛世需要美人點綴,亂世需要美人頂罪,美人這個詞更多時候不是指人,而是指一種裝飾物或者象征。就像是英雄配美人,龍配鳳,沒有人考慮過她們真正喜歡什麽,或者說,物品不需要思想。”
“就好比我剛才說的故事,如果這個盒子很重要,那為什麽英雄不自己保管呢?非要交給美人,又叮囑她千萬不能打開,這不是誘人犯罪嗎?或者說英雄本意就是要打開,只是他不能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所以找了美人。同樣希望這種東西也很難以理解,我的先生告訴我希望這個詞是心裏想着達成某種目的或出現某種情況,但這個詞被認為是褒義,所以心裏所想都是美好的,但我在留學時,發現并不是這樣。”
“希望的洋文有好幾個,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場合和用法,都是出于達成某種目的,那意味着它和欲望、野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一樣的解釋,像是純和蠢,兩面一體并不沖突。我喜歡負面情緒的詞,美好的東西固然能讓人産生正面的情緒和影響,但人這種東西,本能的反應永遠都是惡的。”
“我第一次看到秦望舒文章的時候,雖然欣賞贊嘆,但比這樣正面情緒來得更早、更洶湧的是——這樣的文章為什麽不是出自于我的手?”她伸出手,張開五指瞧了瞧。她的手掌很小,放在別人手上剛好的皮肉到她這裏就顯得有些圓潤,這被老一輩的人稱為有福氣。所幸,她手指骨長,從視覺上為美做了掩飾,所以這雙手只是沒有那麽漂亮。
“我為了證明我也能行,那段時間看了她的很多文章,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事。一個人如果比我優秀一些,我會不服氣,但如果比我優秀太多,我就會心服口服地贊美她,甚至不會動任何不好的想法。”她母親的手生得比她漂亮,完全屬于她理想中的類型——細、白、長,包裹着纖薄的皮肉,就連上面透出的血管都帶着異樣的美。
“人和神是有着巨大且不可跨越的鴻溝,我看教堂的聖母神像時,我從來不會認為、也根本不會生出我會有一天走上去代替她的想法,因為這荒謬到從根本上就杜絕了念頭,但我看見你的手時,卻想着砍下來裝在我手上。”她抓起母親的手,在手上把玩比劃着,似乎真在考慮如果能砍下來從哪裏下手比較好。“但你是我的母親,所以我會扼制這種念頭。适當的負面情緒,是強大的力量,如果不加以控制,就是那個盒子的災難。”
她擡起頭,看向母親,相似到幾乎重合的容貌貼的是這樣近。她想起一句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她彎起嘴角,眼睛裏的倒影是對方,也是自己。她問道:“您告訴我,您是嗎?”
母親看了她幾秒,也跟着彎起嘴角。她看着女兒,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這種感覺讓她有一種興奮,像是穿過了十多年的時光,隔空與那個自己對話。于是,她把到嘴邊的話咽下,改口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騎驢下坡,把這件事埋在心裏,當做過去。”
“每一樣東西,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只有現在和現在的現實。”
冬日或許有種種不好,但有一點在有心人眼裏足以打敗任何缺點——所有的風都格外懂事。它們會把所有的消息和秘密抛在腦後勺,然後送往遠方,偶爾擦肩的路人也只能聽見模糊的低語,永遠不用擔心洩露。
她勾起女兒散亂的發角,三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她把儀态刻入骨子裏。但又因為經歷,讓她只是簡單地收拾了一番,便扯着帽子蓋住。
很多時候,條框固然存在,但并非要局限得那麽死。就像是現在,她雖然打算瞞着,卻沒有保證過時間和內容。
“你是我生的,還有疑問嗎?”
金伊瑾手指下意識點了幾下,溫軟的觸感告訴她這是母親的手。她有很多小習慣,高興的、生氣的、忍耐的、思考的,這些在她現在年華正好的時候可以說是嬌俏活潑,但與她以後要走的路卻截然不同。
她很快就忍住了,并沒有掩飾的收回手,反而抓得更緊了。“我那天面對她時,她也會有小動作,但除了自信和篤定,我解讀不出任何其他可能,或許就那暴露的小動作也是故意的,讓我安心。我會改掉這些壞毛病,年輕真像一個理由,一個實際上毫無用處的理由,我用不到。”
母親笑了一下,沒否認,但反手卻牽上了那只手。她的手掌比女兒要大,把掌中的手包括得嚴嚴實實,不露分毫。“習慣這種東西,不見得是壞事,怕暴露,藏起來就好了。”
人在世,争一口氣,佛在世,争一炷香。教堂沒有上香的習慣,明明是與華國文化格格不入的信仰,可依舊滋生了很多信徒,或許他們的信仰不夠虔誠,但的的确确與寺廟形成了競争。
金伊瑾帶着母親踏入教堂時,秦望舒一襲深色的風衣站在聖母神像面前。因為過近的距離,讓她不得不仰起頭,後腦勺幾乎要貼上後背,這是一個很累人的姿勢,但她像是不知疲憊。來往的信徒熙熙攘攘,教堂存在的時間夠長,積年累月的信徒十分可觀,可都與她默契的保持了一些距離,以她為圓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她今天在後腦勺編了一個粗粗的麻花辮,歪在了胸前,發尾紮着一條顏色豔麗的絲巾,成了今天她整個人最大的亮色。金伊瑾走近才發現她雙手插在口袋裏,很不敬的一個姿勢,禮堂也有不少穿着教袍的信徒,可無一人指出這點。
“他們是瞎了嗎?”金伊瑾挑了下眉,順着秦望舒的目光望向聖母。“竟然沒有舉報你。”
潔白高大的雕像,微微前傾的身軀形成了一種屬于高位的壓迫感。匠人的精湛工藝把雕像打磨得十分光滑,在這樣光線不足的天氣裏,仍散發着淡淡的光暈,讓人産生一種蠅蟲都會打滑的滑稽念頭。
神像沒有色彩,典型的西洋長相讓她空蕩蕩的眼眶深邃又可怖,這不符合華國的審美,至少金伊瑾就欣賞不來。她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任何名堂,只覺得脖子酸麻,扭了幾下,轉而盯上了聖母腳下的鮮花。佛前獻花的不少,但大多都是一支支,或是直接一束,幾乎沒有像是這樣包紮精美的。
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作秀。”
這句話不知道觸動了秦望舒哪根神經,她突然動了起來。“我也這麽認為。”
她轉過身,看見多出的金夫人并不驚訝,甚至接受良好的笑道:“金小姐比我想象中還要有誠意,不枉費我提前一番準備。”
金伊瑾手指一勾,被包在外面的金夫人察覺,她身子傾斜了一些,寬大的袖子落下,正好遮蓋住手。她趁機捏了一把,金伊瑾立馬老實乖覺道:“聖母雕像有什麽問題嗎?”
她面前兩位都是千年的狐貍,随便扯一個都能上演聊齋,但要她這麽讓出主動權,又不太甘心。她起先想着是帶母親壓陣,以防秦望舒故意挖坑。但在路上時,她突然後悔起來,遲早都要她一個人上,那為什麽不能是現在就完全由她做主?
她輕輕撓了撓母親的掌心,傳遞出的親昵和讨好讓母親的手一頓,竟真的松了些。她有些詫異,迫切地想要看上一眼,但又因為秦望舒的存在,只能忍着。不管是想法還是表情,已經進入交鋒階段的她,沒有理由和資格喊中場休息。
“沒有。”按照禮節,初次見面秦望舒應該伸出手主動與金夫人相握以示面上的友好,她沒動情有可原,但有趣的是金夫人也沒動。她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收回視線又仰起頭落在神像上。“教堂存在的時間比金家要長,長很多,裏面錯綜複雜的關系和利益都容忍不下殘次品和毫無價值的東西,聖母像已經換過很多次,面前的這個才用了十年。”
“時代不斷在進步的,人和物品都會湧現出無數的替代品,越來越優秀,越來越精美,總有一天就連神也能被替代。”她笑了一下,這話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着實大逆不道,完全可以打上一個亵渎者的名義。可她仍是肆無忌憚道:“金小姐應當是好奇我剛才在看什麽。”
“我在看我自己。”她聲音裏帶了些笑意,聽不出喜怒,只讓人覺得她是真心在笑。“一個神像而已,金小姐難不成以為我在看她?”
金伊瑾眼皮子一跳,她環顧四周發現原本的信徒不知何時已經被驅散,整個禮堂只剩下她們三個人。巨大的玻璃窗外把呼嘯的寒風關在外,關上的大門讓空蕩蕩的禮堂任何一點兒聲音都能造成回響。
秦望舒低下頭,挺直的身軀像是松樹。為什麽不用竹形容?大抵是竹這個詞太過褒義,其中所蘊含的高義氣節與秦望舒這樣的小人實在沒有一點兒能沾邊的。
“華國往上數有幾千年的歷史,就有幾千年的信仰。最早是原始的圖騰崇拜,到後來配以豐富的想象和噱傳,具象化到神佛,從動物到人,可以說是文明的發展和覺醒,也可以稱之為野心。非我族類其心必誅,佛教在華國盛行是魏晉朝,一個四面楚歌下造成極度風流、癫狂也額外講究氣節的朝代,随之而來的是上流階層無處不在的糜爛,這不沖突。”
她繞了金伊瑾和金夫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聖母神像正下方,不管仰頭還是俯視,都有一種聖母在看她的錯覺。像是歌舞廳臺上的光束,這裏是她的場地,神為她打了一束光,八方皆為觀衆。
“唐朝時佛教也盛行,後來因為掌權者為了鞏固權力,倡導儒教,但算不得信仰。此後,佛教算是在華國落了戶,過了明面,幾千年一直占據了正統地位,但最早的時候它是屬于印度的。而菩薩最早的模樣也是男人,可現在她是女人。女人天生模樣就比男人要柔弱許多,看着就很有親切感,這是掌控的一種。皇帝自古以來是男性,除了唐朝的武皇和最早的原始社會是母系族姓,母系族姓也不過是因為采集相比那時候男人幹的活更容易得到食物,男人和女人都知道這一點,但依舊延續下去了,也是一種掌控。”
“這種掌控開始蔓延,從能接觸到的方方面面,禮教、規矩、觀念等,是一種很可怕的物化和愚民政策。和傻子待久了,你會認為世界就是這個模樣,于是自己也成了傻子。皇帝只能是男性,佛祖只能有一個且是男性,那麽菩薩只能是女性。因為幾年來制定規則的一直是男性,所以形成了一個幾乎肩比真理的規矩——掌權者必須是男性。”
“聖母生下了神子耶稣,夏娃取自亞當的肋骨,女人生下皇帝成為太後,這種例子有很多。道家認為世間分陰陽,好比男人和女人,我曾經有一個想法,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都不願意生孩子了,男人會怎麽樣?”
秦望舒的步伐沒有停下,一圈又一圈。從本質而言,她和金伊瑾兩人都有着大逆不道的想法,只因為不符合這個世道的規矩,但此刻,金伊瑾仍是被大膽的發言驚得心神動蕩,不亞于平地起風,六月飛雪。她難耐的咽下一口口水,發跡邊淌下了不明顯的汗珠,她覺得渾身的血液沸騰,就連掌心都濕濕漉漉的滿是汗。
這種激動,是伯牙與鐘子期的高山遇流水。她深以為然,但她害怕,不敢說,所以沉默,可這并不妨礙她在心裏歡呼雀躍着喝彩。
秦望舒笑了一下,安靜的禮堂裏十分突愕,那些還未落音多久的話語似乎還在回響,卻被主人以譏諷的冷笑做結尾。她站在金伊瑾的身邊,她是女性中罕見的高挑,就連穿了高跟鞋的金伊瑾都比不上,這樣的高低造成了一種微妙的俯視感,尤其是她垂下眼時,格外明顯。
“金小姐不會真以為這樣的世界很美好吧?”她面上和眼裏都帶着濃濃的包容,就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她自诩為大人的退讓實則是一種不平等的傲慢,她沒有掩飾,甚至挑明。“金夫人的教育還是仁慈了,對付敵人不應該逼得太緊,因為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你付不起這個代價,所以你要營造一個緊迫中又寬松的環境,然後出其不意地給予致命一擊。”
“造成問題的原因有很多種,最直接和最根本的都是人。很多時候不需要去想着解決問題,直接去解決導致問題的人,才是最快捷有效的辦法。就像是我曾幻想過的那個世界,男人和女人的差距是天生的,如果女人不願意生孩子,男人可以用暴力逼迫,然後他們就會發現原來女人是這樣的柔弱,之後又是望不到頭的壓迫統治,很沒意思。歷史是一個圈,在佛家被稱為輪回,一千佛滅,又有一千佛新,無窮無盡。”
她擡了一下眉,嘴角的笑意真了一些,完美理智的面容像是乍洩的天光,終于生動有了人味。“金小姐要學的還有多,這第一點就是不要亂信別人的話,因為你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人還是鬼。”
兩次談話都不甚愉快,當然這只是單方面對金伊瑾而言。秦望舒自上次到現在,一直表情淡淡,無論是笑還是什麽,這些動作于她更像是一種固定的表達方式,不多不少,經過公式精密複雜的計算後得出不多不少的答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至少,金伊瑾得承認,她看不出數字能有什麽情緒。但對方也的的确确是帶着誠意來的,至少教堂中安排的醫生是在真真切切替她母親看病。
她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厭惡秦望舒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一個棒一個棗兒不叫合作,叫馴狗。”
她們兩人站在旁邊,桌子上是一排排玻璃試管,擺在面上的紙張都畫着奇怪的符號,她只是看一眼就覺得頭大。這樣的場面讓她聯想到了只在聽說中知道的跳大神,兩者形式不同卻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我見過的人越多,就越發喜歡狗。”
金伊瑾沉默了,按照她的理解對方應當是一句誇獎,但撇開這個不談,又實實在在地罵了她是狗,可最先開頭的卻是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謝謝誇贊,認下這個屈辱,還是直接張牙舞爪的來一場女人之間的扯頭發戰争。
但對方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撚起桌上寫滿了奇怪符號的紙,問道:“你在留學時沒有學過化學嗎?”
她面上有一瞬間的懵愣,化學她知道,因為不感興趣并未接觸過。她視線又飄向了那些符號,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是——化學啊。
化學啊!她覺得自己又被罵了,那種理解中帶着點了然的神色,就差明說她是個文盲了。那種憋屈的感覺再次浮現,只因這是可悲的現實。
秦望舒意味不明的哈了一聲,過于短促的拟聲詞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意外還是其他,她搶在金伊瑾之前開口解釋道:“你的母親其實沒有病。只是因為金珏被藥物傷了腦子,所以身體不好。作為替代品,一模一樣才能替代不是嗎?”
她的一句話如拂過的山風,偏偏引動了金伊瑾腦中的山洪。她翕合的唇瓣,暖黃的燈光打在敷了粉臉上其實沒有那麽死白,反而顯得美人如玉。口脂明豔到嚣張的色彩,在這張瑩潤的紙塗抹出最美的痕跡,濃淡的對比過于極致,成了驚心動魄的美,于是那些不合時宜的表情,也成了一種情趣。
“我其實對金家并不感興趣,我只關注我生理上的父親。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部分會成為被害死的貓,小部分會牢牢抓住化為不知何時派上用場的籌碼。至少你現在得感謝我,金家現在就剩下三個人,如果金夫人在出事——”她看着金伊瑾不善的表情,識趣地換了一個說法道:“你覺得是你先被标榜成貨物出嫁,還是你母親替你包紮成禮盒送出嫁?”
她的嘴不笨,從金伊瑾接觸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尤其是第一次的交鋒和剛剛在禮堂的發言,足以證明她是一位巧舌如簧的人,但就剛剛的話,前後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很明顯她是故意的。
這是一個很無聊且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她們都踏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再去設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除去徒添煩惱外,只會惹人生氣。但她好像并不這麽覺得,她露出了一個稱得上惡劣的笑容,嘴邊的梨渦漂亮得要把人醉死,暖黃的燈光下,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像是夜晚的星星——在閃爍發光。
聖經中蛇本身就是一種邪惡的存在,她做出再過分的事情也都是合理的情況,反而是展現出善意才需要人提防。她欣賞了一番金伊瑾的窘态,滿足地解釋道:“體弱在西醫看來,嚴格地說并不算是一種病。身體弱的原因有很多種,常見的面黃肌瘦是營養不良,失眠是休息不好導致的精神衰弱,當然也會有生病導致的副作用,這些都可以籠統地歸結于體弱。”
“藥物的使用都有限制,如果把人的身體比作一個盒子,那每一次藥物都會在裏面留下痕跡,得益于人體的自愈能力,大部分會被器官運作排洩出去,把副作用降到最低,但這并不代表能清掃幹淨。還未發育完全的身體各方面功能并不完善,就像是處于樹苗階段的樹,我們都知道它以後會長得很高大,但在樹苗的時候,你可以輕易折斷,而且這種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
“金夫人從年幼被斷定體弱,很幸運你爺爺并不認識西醫。西醫的藥物提取于化學,藥效和副作用都比植物要猛烈太多,但是藥三分毒,壞了的身體就是壞了,就算是現在起開始停藥,盡力養好也仍是底子比正常人要差很多,這是最好的結果。”
她聳了聳肩,表示愛莫能助,但一臉無所謂的模樣真實寫明了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真理。随即,她又晃了一下手,紙張在空中跟着抖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響。“我告訴過你嗎?你爺爺——金老爺是被金城毒死的。”
金伊瑾記得這個,她在接受消化了這些消息後,整個人顯示出一種超出年齡的鎮定。面對這句看似挑釁的話,她也只是擡了一下眼皮子,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意的事。
“我父親——”她覺得這個稱呼有些膈應,改口道:“金城是我父親嗎?”
她對金姥爺的感情要比對金城深很多,無論是不是因為那素未謀面的奶奶,她确實仗着一副相似的容貌得到了實在的好處,對于這點她不會昧着良心當了婊子還要立碑坊。但金姥爺所做的事,也确實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光是想上一點就覺得胃裏犯惡心,要吐——只能曲線救國。
“我以為你會問金夫人。”秦望舒看了一眼仍在接受醫生檢查的金夫人,對方并沒有因為她們的交談而好奇,甚至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過,如果不是絕對的放心那便是不在乎。但金夫人能出現在這裏,很顯然是前者。“我都告誡過金小姐了,做人不要太實誠,不是所有人的話都能聽能信的,你得學會自己分辨真假。”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鬼叫做伥鬼,他們通常會披着人皮裝成人,與人混熟後再下手。我站在金小姐面前,人心隔肚皮,金小姐怎麽知道我是人是鬼呢?”
這是一個很沒道理地反問,如果用科學的角度解釋,金伊瑾會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鬼。但這分明上升到了哲學層面,她在留學時聽過幾節哲學課,得出了一個結論——都是瘋子。
哲學總是有一萬種辦法把你饒瘋。她和老師,總要瘋一個。而面對秦望舒,她聰明地選擇了避而不談:“是人是鬼只要對我有用,都一樣。”
她的話剛落音,稀稀拉拉的巴掌聲響起,是秦望舒在拍手。沒有誇贊,也沒有嘲諷,只是在對應一個數學公式作出最合适的答案,但她看見對方歪了一下腦袋。
“伥鬼沒有本事披人皮,為虎作伥這個成語就是指伥鬼,他們只會欺騙熟人。”鼓掌聲停下,但秦望舒的手仍是交合狀态。她看了金伊瑾幾秒,突然笑了,很淺很淺的滿意,完全可以稱之為錯覺。“也算是合格吧,畢竟這是我選的。”
她一改之前态度,好說話起來道:“你想知道什麽?”
這樣過分直白的話語,把金伊瑾打得大腦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了蘋果,事已至此,不如吃個蘋果?她幾乎要被自己這種荒謬的念頭逗笑,但在笑聲擠出喉嚨那一秒時,又巧妙地轉成一句話:“秦作家認為能告訴我什麽?”
她看了眼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停過的西醫,這明顯不是一個适合談話的地方,但因為秦望舒沒有動作,所以她勉強把西醫默認成對方的人,可現在涉及到了一些更為隐秘的事時,她覺得,她需要一個保證。
秦望舒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然後道:“他聽不懂中文。”
金伊瑾愣了幾秒,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或是做出什麽表情,最後懷疑道:“你确定?”
“我和他都是英文溝通,他曾經努力過,但語言這種東西并不是一種技能,它屬于文明又獨立于文明之外,這是不同文化孕育下的特有思維,所以——”她搓了搓手指,無辜道:“他學不會。”
金伊瑾沒說話,這是最好的答案。秦望舒有些苦惱,點了點腦袋,補充道:“在醫學上,我并不否認華國傳承了幾千年的醫術,但在他眼裏,這完全比不上西醫,所以毫無價值可言,化學方面也一樣。你沒辦法動搖腦子裏只有化學和醫術的人的想法,你得承認,就連你留學,也是認為華國完全比不上西洋。”
心思被揭穿不是什麽難堪的事,但涉及到國家尊嚴時,金伊瑾覺得謊言的存在實在過于美妙,但對方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機,直接點破道:“不是所有人都會認同你在意的事,很多時候把它踩得最徹底的,正是我們自己,不對嗎?”
金伊瑾徹底陷入了沉默,争吵和辯論在她看來都和文學沙龍會一樣,整理好自己的偏見,來勢洶洶地擊倒對方,就算是輸了也要有排山倒海之勢,雖敗猶榮。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樣直接了當地剖析自己,客觀、理智、公正到她渾身不适。
你無法面對一個罵自己遠超你罵她水平的人,這樣做只會自取其辱。所以她再次聰明地選擇避而不談,試圖挽救那點岌岌可危的希望:“這不一樣,你也這樣想的嗎?”
“不,在我看來,知識并沒有對錯,這都是一個需要過程。最早人們看見雷電認為是神,現在我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如果條件和材料充足,我甚至可以親手模拟還原。”秦望舒似乎站得累了,往身後跳了一下,坐在桌子上。本就是俯視的角度現在更加明顯。“有問題的是人們的觀念,因為認知是有上限的,絕大部分人拒絕接受超出上限以外的東西,只有小部分人擁有卓越的遠見,所以每個時代總會有閃閃發光的人出現,然後引領一個時代。”
“我把這種能力稱之為格局,金小姐的格局不小,但可以再更大一些。”她選擇了和金伊瑾一樣避而不談的方式,看似避重就輕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實際上不過是狗屁倒竈的一堆廢話,偏偏被打上了冠冕堂皇的标簽,讓人辨無可辨。只要在多說一句,都是一種無理取鬧。
可她似乎不知道什麽叫做适可而止,就在金伊瑾以為她會進入正題時,她又道:“我自己,我是說我,并不在剛剛那番話之內。這種漂亮話我可以張口就來,它說得是事實,但這個事實永遠與大多數人無關,包括金小姐,這就叫做糊弄鬼。”
金伊瑾的臉又拉了下來,滿面的不悅像是一只紙老虎,沒有任何威懾能力,只會逗得人發笑。所以,她十分配合地笑了,素淨的臉上并沒有随着大衆敷粉,就連口脂都沒有,幹幹淨淨的,湊近了甚至能看見眼睑下幾顆并不明顯的褐色斑點。
在時代的引領下,西化的打扮是一種潮流,尤其是西派的女性,以穿着和滿口自由标榜着自己與封建不同。像是金伊瑾,她就穿着漂亮的小洋裝,哪怕是這樣濕冷的冬日,她也不過是在裏面多加了幾件衣服。而金夫人,她穿着封建大戶人家的厚旗袍款式,哪怕是再挑剔的女人,在面對這樣一張臉下也很難說出不好看。
“首先金小姐要清楚一點,你和我是不同的。面對聖母神像時,你會欣賞或者是挑剔,而我只想着什麽時候換我站上去。我看她,是透過她看另一個自己,所有求神拜佛的人都知道所求之事并不會成真,但情感和信念都需要一種宣洩,所以所有人都默認了這種方式的存在,如果是我,我大概會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然後放在桌前供起來。”
“求人不如求己,金小姐。”她今日依舊穿得不多,光禿禿的脖子露在外面沒有任何遮擋,仿佛感知不到溫度。但那位西洋醫生也是如此,他們都穿得單薄,與金伊瑾和金夫人都格格不入。“當然我不會做這麽無聊的事,對于我來說,任何事只分兩種,我做得到,和做不到。只要你想,沒什麽不可能,就連神也終有一天會被人代替。”
她說完後,氣氛陷入了一陣沉默。就在金伊瑾以為她還要繼續時,她突然切入了正題:“來談談合作的事。”
如此猝不及防,如此令人憋屈。
金伊瑾發現母親的存在與否,對自己和秦望舒沒有任何影響,對方根本就不吃這一套,或者說是她根本沒有能力分庭相抗。只有弱者才會在意主場的所屬權是誰,而強者在哪都能身化主場。她想到了秦望舒剛剛的話,如果是對方,不管是求神拜佛還是去拍照求己,确實都毫無意義,因為沒有必要。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多餘的情緒壓下去,道:“秦作家需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但在此之前,為表誠意我交換一些籌碼給你。我認為合作就應該要有合作的模樣,所以我放牌,讓你安心,以免不必要的時候壞事。”
她看見對方笑得很狡黠,像是一只狐貍。她沒見過,只覺得應當是貌美的,她可以用滑不溜秋的黃鳝來形容,但出于那番話,她決定給予基本的尊重。
“金城是我的父親,他在入贅金家之前已經有了妻女。金小姐今年十七,我二十一,比你大五歲。金城當初為了順利入贅金家想要與我母親離婚,我母親不肯,所以他使了一個昏招,找好友□□了她,再算準時間捉奸,滿城輿論下不得不離婚。那時候世道還沒有如今開放,她本活不下來的,但肚子裏偏生有了孩子。”
“算算日子,可能是金城的,也可能不是。我并不在乎這點,”秦望舒點了點自己腦袋,大方地與金伊瑾面對面。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很平靜,就連強裝或是真心的笑意都沒有,這件事與她無關。她只是像在學堂時把課本提前背好,以便先生抽查。“這個不是時候的孩子,我取名為小畜生。”
她翹了下嘴角,因為這個名字。但畜生并非好話。
“按照血緣關系,金小姐是我的妹妹,小畜生也是我的妹妹。小畜生的父親是誰都沒有關系,但我的母親是個很自私、很愚蠢且不負責的人,她覺得沒有金城的日子沒有盼頭,也可能是因為流言擊垮了她的脆弱的心靈——”她敲了敲桌子,咚咚響得像是替她譏笑。“孕婦的情緒總是比旁人要不穩定,總之我原諒她這點,但她千不該萬不該死了。”
“死就算了,可笑的是将死之人竟然發了善心,把小畜生托付給我照顧。她撐着一口氣不肯去,非要等我答應了,她耗不過我,我知道這點,但那時候的我太年輕,竟然答應了。”她似乎想要嘆一口氣,但挺直胸膛後就沒了下文。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難受的不只是金伊瑾這個看客。“那一年我七歲,按照年齡金小姐已經一歲了,小畜生剛出生。”
金伊瑾知道這時候插話很破壞氣氛,但她忍不住糾正道:“我那時候兩歲。”
“這是華國的算法,出生即為一歲,西洋那邊得過上一年才叫一歲。”她舔舐過後槽牙,粗鈍不平整的牙面永遠成為不了畜生那樣兇惡的存在,這就是人。“之後的十四年裏,包括以後,我時常會想,四川的雨這樣多,大概是因為我那時沖動之下腦子進的水,一個承諾只需要幾秒就可以說完,但兌現卻是要一輩子。”
她沒有笑,這本身也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過于沉重的內在被客觀平靜所包裹,總是會生出一種她在講述別人故事的錯覺。或許世界上的另一端,也存在一個叫秦望舒的女孩,發生了和她一模一樣的事,在民國九年的冬天,與另外一個金伊瑾講述自己的過去。
客觀、公正、平靜的事實。
“之後我開始流浪,向老天讨生活,然後被教堂的神父收養。再之後的你應該都知道了,你想報仇嗎?”她的話剛落音,就立馬意識到錯誤,改正道:“不對,你想成為金家的掌權人嗎?”
“我對報仇沒有執念,但承諾出去的事,總要有個交代。你可以成為金家的掌權人,順帶為金老爺報個仇。介于金城畢竟是疼愛了你多年的父親,我比較心善,提供一個服務——我來動手,作為交換,你要幫我引出蔡明。”
她看着金伊瑾睜大的眼睛,承認道:“沒錯,是蔡明。他與金城到現在仍有來往,畢竟抓住了這麽大一個把柄,怎麽舍得放手?按照輩分,你應當是叫他伯父。”
“蔡伯父。”她叫了一聲。
金伊瑾捂住了嘴,胃裏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再次浮現,這次尤為劇烈。她壓不住,只得拿開手,對着空氣幹嘔了幾聲,明明什麽也吐不出,仍是聞到了那股腐爛蘋果的味道。
她在留學時聽過一個詞,叫通感。神經彼此相連,通感敏銳的人能在聽到蘋果時,嘴裏就自動浮現出蘋果的味道,絕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條件,但先天限制死了上限。換一種安慰人的說法,至少身體某個部位在痛的時候,全身都覺得不适。
她覺得自己在五天前從秦望舒那裏得到了一個蘋果後,就打開了一扇未知的大門。風險伴随着巨大的機遇,沒人舍得一口拒絕,至少她不能。之後,爛蘋果的味道如影随形,是亞當的喉結,一直在對她提醒。
好一會兒,她才覺得胃裏舒服了一些,她摸出一塊手帕,在不擦毀口脂的情況下對着唇瓣下方按了幾下,嫌惡的扔在了一旁。因為她的錯覺,整個空氣裏都蔓延着難言的味道——都是爛蘋果。
“從今天起,我就會放出風聲,關于秦家村的。”這是一個陌生的地名,但她沒有解釋,可一樣的姓氏似乎又什麽都解釋了。“金姥爺和葉大帥是一直有合作的,現在交易對象換成了金城,我接到的消息是金家接下來還會有動作,就當做一次考題。”
“在我行動前,你自己負責查清楚金家的動向,我不會給予任何提示和幫助,當然,這段時間內你還要保障你和你母親的安全,同樣我不會負任何責任。”她思考幾秒,覺得這樣的難度對于年輕的金伊瑾似乎有些太大了,于是她軟和了一些口氣道:“秦家村有一座會奏樂的銅牛,這是一種刑具,把人關在裏面然後燒火,根據溫度加劇空氣運動原理,會讓刻有樂孔的奏樂,是一種科學現象,但葉大帥不知道。”
她想了想,又給出一個提示道:“葉大帥的身體不行了,所以盲目信起了鬼神。”
所有的指向到現在已經十分明了,她要兌現自己的承諾,所以需要金伊瑾引出蔡明。地點在秦家村,時間未知,作為交換,她出手解決金城。而金城是金伊瑾的父親。
金伊瑾理清這其中的關系後,冷笑道:“那我能得到什麽?”
有些人的面皮總是厚得突破人的想象,就比如幫她殺了她的父親,都能找到一個如此清新脫俗的理由,甚至需要她感恩戴德,她不覺得血冷,只覺得可恥!
“金家,你能得到整個金家,以及事成之後,我的感謝。”
金伊瑾閉了嘴,她閉上眼開始衡量,過了許久,她指頭點起了桌面,一下又一下,十分有節奏。她道:“不夠。”
“貪心。”
對面的人給她下了結論,她沒有睜眼,只能從話語裏聽出客觀和理智,沒有任何偏頗的情緒。她手指抽了一下,覺得自己要少了,應該再加一點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對方就給了機會道:“你是我的妹妹,沒有道理姐姐不幫妹妹的。”
成了!這是她第一個反應,緊接着她又從妹妹這個詞延伸到了更多。她的胃口很大,很大,她覺得對方和她是一類人,所以她根本不需要掩藏,就以這幾次接觸,她認為對方相比你好我好的拉扯,應該更喜歡直來直去地協商。
有一個詞是怎麽說的?——共贏。
“我需要一個保障,不僅是在秦家村實行你計劃的保障,更是在事情了解後的保障,簡單點就是,我要知道你的安排,至少是關于我的部分。”
她的要求沒有得到為難,甚至被對方認為合理。她下意識覺得有詐,因為這幾次交鋒下來,她沒有讨到任何便宜,這種認知讓她産生了一個念頭。所有的數學問題,都需要經過公式轉化計算才能得到答案,同理,在秦望舒這裏,所有的好處都要付出足夠代價。
天平上的籌碼,只有相等時,才能保持平衡,也只有這樣才稱得上共贏。
“你是我的暗棋,”這個說法讓對方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暗棋的意思就是,在出發去秦家村那天的路上,我會以一個合理的方式讓人在這段時間內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當然我會提前安排好人接應你,你會很安全。蔡明是我的目标,為了防止你誤以為我會卸磨殺驢這種愚蠢的想法,我會在秦家村找一個合适的機會,把我的把柄親手交給你,接下來你只需要等我的信號,你再出場就行了。”
“這很簡單。”
如對方所說那樣,粗淺到令人發指的計劃,确實聽起來格外簡單。如果不是對方找來的醫生正在給自己母親看病,她保證,她絕對會比上一根中指,用母親聽不懂的英文罵上一句:FUCK!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自己的怒火,努力平靜道:“你能給我什麽樣的把柄?”
“唔。”含糊不清的一個語氣詞,像是詢問般道:“比如我殺蔡明的證據?”
她心頭一跳,這個世道或許不公且荒唐,但并非黑到徹底。縱使秦望舒有百般能力,只要她抓住了對方殺人的證據,就能确保一輩子被她壓在手中翻不了身。這是個極好的建議,單純只對于她,她并不覺得對方是這樣好心的人。
可她識趣的沒問,得了便宜就應該賣乖。“你怎麽給我?”
“用相機拍照,所以我會帶上一個能合理擁有相機的身份的人。我有人選,也會保下她,所以在合适的時候我會讓她消失,你需要幫忙照看。”
她沒有發表意見,聽語氣就知道大抵是熟人,關系還不錯。于是她略過這點,又道:“我們會有幾個人?”
“五個,包括我們兩個。”
她點頭,算上蔡明,隊伍只剩下兩個人。對方要了一個名額給熟人,是計劃的一環,最後一個,應該就是葉大帥的人。三比二,明面上壓倒的優勢,她覺得可以接受。
她其實沒什麽好再問的了,但是沒有人會嫌知道得夠多。所以她沉吟了幾秒,就拐着彎道:“如果事成之後,葉大帥要找我算賬怎麽辦?”
這是一個很自相矛盾的話。如果秦望舒真的把照片交給她,那麽她完全可以用把柄要挾對方保護自己的安全,如果對方沒有這個能力,那麽黃泉路下有個伴。過多的打探合作夥伴的消息,在生意場上是一件很被忌諱的事,她知道,但她告訴自己,只是多一層保障而已。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意料之中被拒絕了,但聲音中裹挾的笑意彰顯着主人并沒有因此不悅或是發怒,也有可能是裝的。“一個能力不明的合作者,知道太多容易成為被害死的貓。”
對方的話留有餘地,她敏銳地察覺到,并且乘勝追擊:“證明自己後,就能知道嗎?”
“我們是姐妹,不管你是否承認,我都對你沒有惡意。”對方頓了頓,怕她不理解,又補充道:“到時候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不會有秘密。”
時間掐得剛剛好,甚至過于巧妙了。秦望舒說完後,一直沉默地西醫開了口,略帶口音的洋文加上過快的語速,讓英文并不如何出色的金伊瑾沒有聽懂。她睜開眼,索性天色并不亮,所以長時間處在黑暗中突然接觸到光,也沒有料想中的難受,只是微微有些不适。
她眨了幾下眼,便好了。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秦望舒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醫生身邊,高度相差明顯的身高并沒有出現金伊瑾希望中的仰視,反而讓對方低下了頭。
風衣的領子翻折在頸脖後,彎曲的頸椎因為過瘦,露出了一個凸起的骨頭,白瑩瑩的肌膚下顯得有些性感。性感的主人正小聲快速的用英文與醫生交流,她試着去理解,然後沒堅持幾秒便放棄了。
一堆專業的名詞,她聽不懂。相比這個更讓她在意的是——秦望舒什麽時候從她面前走過去的。她知道感官代償,所以在交流時選擇了閉眼,這樣不僅可以減少視覺上的幹擾,也能讓她的聽覺更加敏銳。人的表情在經受訓練後,可以控制得絲毫不露,聲音卻很難僞裝得自然,她想利用這一點,為這樣一面倒的局勢挽回一點屬于自己的臉面。
但她失敗了,對方很完美,無論是交談的語氣,還是路過時的無聲,都讓她以為解決了一個謎團後,突然扯出一個更大的謎團。這些秘密,都是有時效性的。
如果她能通過考驗,對方将毫無保留的坦誠。雖然她覺得這個說法過于誇張,但至少是一個盼頭。對,盼頭,就像是用骨頭逗狗,卻永遠不讓狗能接觸到,而她現在就是那條狗。
她思維散漫的想了很多,仿佛又什麽都沒想。所有的念頭都一閃而過,更多的傾向于一種解悶的廢話,她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如果她願意用聰明的腦袋仔細推敲,只會發現一件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事——葉大帥與金家的合作,大概率是與她有關。
所以對方才會一遍遍地重複姐姐妹妹這樣一家親的鬼話。也有可能不是鬼話,畢竟多方反複強調的是鬼。而她要合作的對象,是一只披上了人皮的鬼,鬼說鬼話,很合理。
她算是得到了一個長長久久的保障,而順着這點推斷反向去思考,又會得到一個更荒唐的消息——對方不怕葉大帥。
她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了,葉大帥的勢力在城裏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而與他分庭相抗的教堂還不足夠說明什麽嗎?如果這個荒唐的消息是真的,對方不會怕葉大帥,那顯然也不應當怕教堂,往深處想,教堂是秦望舒的。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然後緊緊的拉下了嘴角。天還沒黑,她不應該現在就做起夢。
秦望舒終于與醫生交流完了,她面上帶着喜色,少見外露的情緒讓金伊瑾多看了幾眼。她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因為角度問題,金伊瑾并沒有看見上面确切的時間,只是覺得外觀有些眼熟,應該在哪兒見過。
“金夫人沒有大礙,回去把藥停了就好,然後半個月一次定期檢查,情況穩定後就可以不用再來了。為保險起見,你可以私下聯系西醫,然後把他們約到教堂來給你母親看病,以證明我沒騙你。”
這是個很中肯的建議,但只要有一點眼色的人,都會當場拒絕以示自己對合作者的絕對信任,然後私底下偷偷去找,以防成為被對方捏拿軟肋。
金伊瑾覺得秦望舒難得說了一句人話,所以她沒有猶豫道:“那你怎麽知道我什麽時候需要借教堂。”
秦望舒見她一口答應下,表情有些微妙道:“東風會送來預言未知的消息。”
金伊瑾閉上了眼睛,一秒後再睜開。她決定收回那句話,這個女人嘴裏沒有一句能聽的。她毫不客氣地拉起母親,大概是知道對方對自己有所圖,也可能是那一句句姐姐妹妹給了她底氣,她現在一點也沒有求人氣弱的自覺。
她對秦望舒道了一句謝,對方送着她到了門口。并不是教堂的大門,而是這個房間的門,她看着對方卡在門框的腳,忍無可忍地露出了一點兒嫌棄。
“冬天是不會刮東風的,只有北風。”
她指出了那句話的漏洞,證明自己并非全然的文盲。這種問題上的較真,讓她本就年輕的面容看上去更加稚氣,還是兩個字——年輕。夫人塗粉,是為了掩蓋歲月的痕跡,而青春年華正好的姑娘有樣學樣,連同口脂也是。固然外物會增添自身沒有的顏色,可年輕這個詞,就足以勝過一切。
在最好的年華無論做什麽,都會因為往後有大把的時間,而被原諒和允許。而許多人的成熟,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罷了。幸運的是金伊瑾還沒有經歷這一遭,金家小姐的身份會以最大的程度延遲這件事的到來,如果是孩子的睡前故事,那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秦望舒沒有反駁她的話,只是同樣嫌棄道:“天空暗到一定程度,星辰就會熠熠生輝。同樣,太陽下山,夜晚也會有燈,所以——”
她捏起兩根手指,又在金伊瑾面前拉開至最大,虎口的紋路被繃得緊緊的。她教誨的那個人卻不合時宜地把目光轉到了她的手指上,甚至露出了幾分嫉妒和羨慕。
她徹底沒了耐心道:“我說它是東風,只要你分不清方向,它就是東風。打開你有限的格局,金小姐。”
金伊瑾留了一個冷哼聲給她,她關上門後,看見那個金發碧眼的醫生無辜地眨了眨眼道:“我是不是不應該聽?”
她在這不久之前,對金伊瑾再三“保證”,甚至不惜引經據典來證明這位西洋的醫生聽不懂中文,也不會說中文。而現在,以及接下來,對方都會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和她交談。
“我以為你會保持沉默,當做你的母親沒有生過這張嘴。”
他猛地捂住了嘴巴,害怕得把身子往後縮了縮。被壓着的聲音有些不清晰,但還是十分順利地傳達出來:“你要打我嗎?”
她沉默地思考着這個建議的可實施性,全然不顧兩人之間的體型差。
“你不能這樣!我剛剛還幫你騙了那位美麗的夫人。”他驚恐地叫道,聲音被約束在房間內,出不去。當然也因為他刻意的壓制,這都顯示了一點——他們很熟。“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如果你要揍我,我就去告訴那位夫人,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她看着他不似作假的态度,伸出了一只手,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對方的肩膀,扯出了一口八顆牙齒的完美假笑:“因為理論體系不同導致西醫檢查不出來的病,怎麽就叫做沒病呢?打開格局,保羅,我不會對自己人下手,除非忍不住。”
說完,就是狠狠一拳,正中下腹。她留了力道,但仍是讓保羅痛彎了腰。畢竟他只是一個外強中幹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罷了。
“你、你騙我——”痛到扭曲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她五官天生比常人敏銳,尤其是在刻意鍛煉下,更是如此。她唉了一聲,并沒有真的嘆氣道:“蛇說的話能信嗎?”
她半蹲下身,與保羅平視,在對方瑟縮中伸出了兩根手指——相捏,然後拉開。
“打開格局,保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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