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亂語(廢稿利用)
保羅在她們到來之前已經在前線待了半年的時間,秦蘇從最初的驚懼到現在麻木,也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時間,空氣中始終萦繞着散不去的硝煙味,混合着真實存在的血腥味和屍體腐爛的味道,實在令人作嘔。
保羅經常會收到從遠方寄來的信件,事實上不止是他,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包括秦望舒。她的信一封接一封,綿延不斷,不是家書勝似家書。秦蘇在識字後認出那是張雪的字跡。
她無意中見過,被放在了洋房中抽屜最裏邊,有些陳舊的筆記本上一字一句摘抄了許多詩,這是秦望舒每日教她識字的課本,也是張雪年少輕狂時的作家夢。她文化依舊不高,但大抵女人天性總是浪漫的,所以她依稀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那些字句中的情懷,像是張寡婦的針腳,密密實實。
情到泛濫時,秦望舒會發笑,笑着解釋,笑着打趣,笑着戒告,然後翻到下一頁繼續。對方的反應太過正經又平常,讓秦蘇有些說不出的感受,大抵沒有那麽難受,只是被詩放大了情緒。
她看着秦望舒拆了一封又一封信,臉上表情始終淡淡,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信中的內容是好還是不好,卻從未有任何想法回上一封,無論是問候還是保平安,都沒有。她沒見過海,最大的也不過是秦家村暴雨時地面上積蓄的水,這時候一滴水掉了進去,除去始終關心的人,沒有任何會發現悄無聲息的消失竟是如此簡單。
“你不回信嗎?”她看着對方依舊平靜的神色,忍不住道。
秦望舒擡起眼,有如實質的目光滿是壓迫感,她別過頭,解釋道:“你和她關系不是很好嗎?為什麽不回信?”
吹來的風帶來了一些灼熱的溫度,清明過後的雨水大大減少,逐漸有了初夏的苗頭。秦望舒折起手中的信,明明次數不算多,卻熟練得像是重複了千百遍。豆腐大小的紙被塞回了信封裏,她卷起來,塞進口袋。
“你說得對,金伊瑾怎麽說也是我妹妹,是應該回信。”她轉身,作勢要回去寫信。
秦蘇聽了有些着急,皺着眉轉過頭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張雪——”
她說了一句,口氣不算太好,又突然沉默了。她心眼不算大,秦家村的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叫不出親熱的姐,只能生硬的用“她”代替,偶爾也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
“你擔心她?”
“沒有。”她否認的很快,又覺得自己嘴硬成分太高,努力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她對你很好,你——至少應該回上一封信。”
秦望舒轉過了身,她的目光落回了秦蘇身上,但對方因為變扭故意轉過頭沒看見。她思考幾秒,走到秦蘇面前,瘦長的身影擋住了陽光,落下一片陰影。
“你覺得你孤影一人,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于是傷春悲秋,感同身受,自哀自怨。”她從口袋從口袋裏摸出那封信遞到秦蘇面前,看着對方手指不自覺的攪着衣角,突然道:“我剛剛用了幾個成語,分別是什麽意思?”
突如其來的考題,就像是秦望舒其實是男的一樣突愕到荒唐。
秦蘇顧不上被點破心思的難堪,瞪大了眼道:“秦望舒,你是魔鬼嗎?”
魔鬼這個詞,是她最新從保羅嘴裏學到的。秦望舒從不與她講《聖經》,偶爾談話時提到,也多是用“封建糟粕”這四字代替。她認了一些字後,有問過保羅,大概是醫生這個身份讓他天然對于神學就格外抵觸,言語直白到就差指明是騙子寫的書。
但就算這樣,她依舊知道了什麽是上帝,什麽是耶稣,什麽是魔鬼,以及蛇和夏娃與亞當。秦望舒從不瞞她任何事,只要她開口問,也可能是因為那些過去的都已經是序章,翻來覆去都成不了個花,也就成了無傷大雅的事,所以她時常覺得秦望舒像是蛇。
伊甸園中,蛇引誘夏娃吃蘋果時,也從未有過任何一點隐瞞。這個故事對方曾在秦家村的柴房中講過,她還記得那時自己的回答——為什麽不能是夏娃自願的呢?現在她依然這麽想,只不過還多了一點,蛇一早就看準了夏娃是什麽人,而她至今還不清楚秦望舒是什麽樣的人。
《聖經》中,魔鬼姿态千百遍,比蛇看起來更适合秦望舒。
“這就是你理解的魔鬼?”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問句,秦蘇感受到了譏諷與嘲笑。她瞬間就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那點兒沖到大腦的情緒也散了一幹二淨。論嘴皮子功夫,她比不過秦望舒,學識也是如此,在經歷過多次慘烈的教訓後,她已經學會了沉默是金,并且日益發揚光大。
“你覺得這裏面寫了什麽?”
或許是她許久不曾伸手,對方又換了個更加輕佻的姿勢,直接往兩指中一夾,還晃了晃,讓人覺得下一秒就會扔出去。
“因為我的離開讓她意識到了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所以她找了一個和我有些相似的男人——秦城。”魔鬼笑了一下,微翹的嘴角是在正經不過的諷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人,只存在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個貌美的女人固然會因為出色的皮囊得到很多人的青睐,但被吸引而來的豺狼虎豹又是什麽好東西。”
“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你得記住這一點,除非有所圖謀。”
魔鬼的模樣不像是生氣,話一拐又到了她身上,繼續道:“我不反對因為寂寞而産生錯覺的愛情,只是每個人都要有承擔後果的決心,如果哪天你告訴我你想要嫁給一個快要死的人,只要給出一個足夠說動我的理由,我都會同意。”
她覺得沒意思,與魔鬼說話就是這樣,總是三句不離精打細算的權衡利弊。她覺得可能是因為張雪先一步抛棄了魔鬼,所以魔鬼氣憤但要面子強撐着,可事實上明明就是魔鬼先抛棄的不是嗎?她不敢說,也只敢在心裏嘀咕,沉默是金是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可魔鬼不願放過她。
“你知道我們的母親嗎?”
這個話題一向是禁忌,尤其是知道了秦家村的事情後。她知趣的從未過問,而秦望舒也總是默契的避開一切提到的可能,但今天看來,似乎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被男人的謊言迷惑了心智,可憐,愚蠢,如果能後悔,她一定不會選擇金城。”魔鬼頓了頓,問道:“很多人眼中她就是這樣,可她不是。她很聰明,非常聰明,至少比你聰明。”
秦蘇擡起了眼,抿起嘴角昭示着不那麽愉快的心情。
“不服氣?事實就是你差得太遠了。她一直想要離開秦家村,秦奶奶不給機會也會制造機會,或者說,你怎麽知道這其中沒有她的手筆呢?”魔鬼低下頭,依舊是那個微翹的嘴角,卻充滿了憐憫。“一個孤女想要在城裏生活,年輕漂亮還什麽都不懂,沒有被騙去風月場所,反而是找了個男人正大光明的嫁過去被養着,還不聰明嗎?”
“如果我把你丢到了城裏,你一個人要怎麽活?是去風月場所唱歌,還是乞讨,或者是被哪個人可憐撿回去做了童養媳?”魔鬼搖了搖頭,一針見血道:“我和金伊瑾骨子裏都有金城充滿算計的血液,而你,或者說蔡明,壞又不那麽壞,善良和惡意都不夠純粹,所以你會痛苦、搖擺,一事無成。”
她把信再次放回了口袋中,微仰的頭充滿了自信,似乎世間沒有多少能讓她真正低下頭。
“沒必要和沒必要的人說沒必要的話,但我還是說了。”秦望舒笑了一下,感慨道:“原來還真會有人幻想跟消失的人怎樣聯系,你确實可愛。”
她摸了摸秦蘇的腦袋,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挺直的背彎了一點,兩人的視線齊平。對方額前的簾蓋兒已經長長後梳在了腦後,露出了與自己相似的臉,這段時間對方吃得不錯,又長開了一些,從原本的形似只留下眉眼間的神似,旁人看得出是姐妹,卻也不會認錯。
秦蘇時常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秦望舒對她就好像是逗貓,高興與不高興都逗上兩下,即使被撓了也不生氣,因為這是屬于逗貓中需要承擔的後果之一。可她又要承認,以姐姐的身份待她雖然不算親近,卻也從未有任何金錢上的短缺,在某種程度上,她過上了大多數人夢想中的生活,如果這不是前線的話,她想她會對秦望舒多一些感激,而不是時不時的正鋒相對。
“我覺得你沒有一點好,但我已經沒有養作品的耐心了。”她擡了下眉毛,這個動作顯得她神色柔和一些。“張雪是我的作品,你——現在不是,以後可能會是,但未來誰也說不準。我想過不管你,但我答應過你的母親,所以你與我而言,不是兌現承諾,而是還債。”
“‘債’是有限度的,你得乖一些,我才能多一些耐心。”她比了一個小拇指,掐了一丁點兒,吝啬到比直接拒絕都來得要侮辱人。“我知道你在心裏罵我,但你所見即是我,好與壞,我都不反駁。我很喜歡一個詞——畜生,我曾經給你取名為小畜生,因為養小畜生的只會是大畜生。”
“我,大畜生。”她笑道。“你為什麽會對一個畜生心存幻想呢?”
她的目光清亮,聲音堅定有力,這是她一直的形象,無論對內對外。“弱”和“軟”這種無力的詞都仿佛與她絕緣,所以即使世人知道惡魔危險,依舊有千萬人飛蛾撲火,這是弱者刻入股子裏對強者的孺慕,也是一種難以根變的奴性。
“野花做了一場玫瑰的夢。”
她擡起了頭,四月底的天很透亮,前線更甚。她第一次到這裏時,騙秦蘇說這是大海倒扣在了天上,所以有個好聽的別名叫做蒼穹。蒼是草木的生機,滌蕩人心,可惜這裏并不靠海,沒有飛翔的海鷗,也看不見神聖的白鴿。
“為什麽露出這樣的表情?”她其實是個很壞又很惡劣的人,旁人若是見孩子哭了,大抵都會泛濫一些同情心,唯獨她不會。她掐住了秦蘇的臉,細膩的觸感是少女正好的年華,外加點肥嫩,瞬間委屈就被拉扯得有些滑稽。“你覺得是我做錯了?”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對父母,他們也生了那麽多姐姐,你偏偏要成為我的妹妹。我還未發表言論,你倒惡人先告狀起來了。我對你并不算絕情,你卻覺得折磨,有沒有一種可能問題其實不在于我,而是你自己。”
“我覺得你沒有一點好。”這話時隔不久,她又重複了一遍。“每個人都朝着自己的目标,也都被目标纏住,然後不得不忍受痛苦,這是一種等價交。唯獨你見了我、甚至任何人,不管站不站在秦家村,你都覺得是救贖,是認為不會比這更糟糕了是嗎?”
“秦蘇,不是所有人都會喊疼的。只要不心存幻想和期待,沒人傷得了你。”她張開五指,正好的力道并沒有在少女臉上留下痕跡,可之前的疼痛卻也不是幻覺。沒有安慰,沒有溫情,她看向了最近的一棵樹,指着道:“連樹都知道按照本性的現實朝陽而生,你為什麽還茫無方向?”
秦家村靠山,樹木衆多,郁郁蔥蔥,秦蘇鮮少去注意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就算是跟随秦望舒在城中住了幾日,道路邊偶見的梧桐樹也依舊被忽略了個徹底。直到今日——
前線的環境不算好,這裏算是一個臨時的急救站,焦土和屍體是最常見的東西,充滿了生機的樹木反倒成了稀罕的寶貝。她注意到這顆樹樹冠不算大,應當年歲尚小,枝葉生長情況确實有差異,一邊茂密,一邊稀疏。像是雙生兒,強弱對比之下讓人不僅懷疑在胎中是否打了一架。
世間萬物向陽而生,汲取雨露,努力生長,而不見光的地方,總是要差上許多。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因為聰明,而是代代人總結下來的認知。如果說一顆樹無法克服現實的本性,那她呢?
她離開秦家村的願望曾經被以為遙不可及,然後因為秦望舒被輕而易舉的實現了,現在,現在——她除了每日識字讀書外,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空閑的,比起奔走傷員之間的保羅,還總是忙着不知道什麽事的秦望舒,她确實漫無目的,無所事事。
她難得沒有在心裏計較那些難聽的話,而是真的思考起了一個對她而言陌生到可怕的未來。良久,她誠心問道:“你說我沒有一點好,我是認同的。我比不過很多人——張雪、金伊瑾、城中任何一個見識比我多的孩子或是大人,既然我以後有可能成為你的作品,那你希望這個作品是什麽樣子呢?”
秦望舒微微睜了些眼,這是個意外,但她的确罕見的感受到了詫異。在這一刻,她決定收回自己之前所有不客觀、不公正的評價。張雪是她的作品,一個沒有自主選擇權,只完全參照她想法用金錢堆砌出來的作品,顯然秦蘇與張雪不一樣,她得因材施教。
這丁點兒良心讓她難得生出了一種或許當老師也不錯的念頭,下一秒又被無情的掐滅。她讨厭孩子,不管是聰明的還是蠢笨的,包括年幼的自己。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一開始就被設定了上限,在面對強壯的成年人時,尤為無力。
所以她仁慈大方的問道:“你想成為什麽,或者說你喜歡什麽?”
她養作品的性子很随意,大抵是因為有錢,所以底氣格外充足。面對張雪無數次捂着錢包留下貧窮的淚水時,身無分文的她笑得格外肆意,因為她向來都是記賬送到教堂。
秦蘇有點猶豫,可能是因為不被喜歡的真相太深入心,所以稍微一點要求都被認為是一種難以啓齒的冒犯。
她善良道:“大膽說。”
秦蘇瞬間對秦望舒肅然起敬道:“怎麽樣都可以?”
她應了一聲,看見對方驟然亮起的眼睛,又道:“我酌情考慮。”
秦蘇撇了下嘴,滿臉的嫌棄溢于言表。她不是沒有改變,在秦望舒刻意的放縱下,在她自己都未察覺時,已經丢掉了在秦家村的謹小慎微,逐漸展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膽大和放肆。
“你不是秦望舒嗎?不是教堂的新神,要取代聖母瑪利亞雕像自己站上去的人嗎?我一個小小的願望,怎麽都滿足不了,這還算是什麽神?”
這是孩子的小把戲,劣拙到慘不忍睹的激将法。如果是在這之前,秦望舒會覺得浪費時間,但決定因材施教後,她發現她的耐心或許比想象中要充足一些。
所以她好整以暇的拍了拍對方腦袋,有些重,像是教訓不聽話的寵物。“這招對我沒用。”
人們總喜歡把六月的天比做孩子的臉,但事實證明,孩子的臉比天來得更無常也無情。對方眼見沒戲,直接拍開她的手,轉身就走,把利用完就甩開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啧啧了幾聲,覺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可能有一些人就天生屬于惡魔,壞到了骨子裏。她追上去,跟在秦蘇身後,火上澆油道:“神佛是需要信徒參拜的,教堂需要鮮花和祈禱,就連寺廟也是要跪拜和上香,你哪樣都沒有,還想要實現願望,你真是太看得起——”
對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神似的苦情臉,不說話時刨除那不适宜的肥嫩确實能唬到幾個沒見識的孩子。
她知道對方不禁逗,人沒有本事,脾氣還格外大,若是用教堂外被她喂養的貓做比較,定是最兇的那只——吃裏扒外。她不明意味的輕哼了聲,繼續未完的話:“神佛了。”
這又是個意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