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胡言亂語(廢稿利用)

胡言亂語(廢稿利用)

保羅在她們到來之前已經在前線待了半年的時間,秦蘇從最初的驚懼到現在麻木,也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時間,空氣中始終萦繞着散不去的硝煙味,混合着真實存在的血腥味和屍體腐爛的味道,實在令人作嘔。

保羅經常會收到從遠方寄來的信件,事實上不止是他,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包括秦望舒。她的信一封接一封,綿延不斷,不是家書勝似家書。秦蘇在識字後認出那是張雪的字跡。

她無意中見過,被放在了洋房中抽屜最裏邊,有些陳舊的筆記本上一字一句摘抄了許多詩,這是秦望舒每日教她識字的課本,也是張雪年少輕狂時的作家夢。她文化依舊不高,但大抵女人天性總是浪漫的,所以她依稀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那些字句中的情懷,像是張寡婦的針腳,密密實實。

情到泛濫時,秦望舒會發笑,笑着解釋,笑着打趣,笑着戒告,然後翻到下一頁繼續。對方的反應太過正經又平常,讓秦蘇有些說不出的感受,大抵沒有那麽難受,只是被詩放大了情緒。

她看着秦望舒拆了一封又一封信,臉上表情始終淡淡,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信中的內容是好還是不好,卻從未有任何想法回上一封,無論是問候還是保平安,都沒有。她沒見過海,最大的也不過是秦家村暴雨時地面上積蓄的水,這時候一滴水掉了進去,除去始終關心的人,沒有任何會發現悄無聲息的消失竟是如此簡單。

“你不回信嗎?”她看着對方依舊平靜的神色,忍不住道。

秦望舒擡起眼,有如實質的目光滿是壓迫感,她別過頭,解釋道:“你和她關系不是很好嗎?為什麽不回信?”

吹來的風帶來了一些灼熱的溫度,清明過後的雨水大大減少,逐漸有了初夏的苗頭。秦望舒折起手中的信,明明次數不算多,卻熟練得像是重複了千百遍。豆腐大小的紙被塞回了信封裏,她卷起來,塞進口袋。

“你說得對,金伊瑾怎麽說也是我妹妹,是應該回信。”她轉身,作勢要回去寫信。

秦蘇聽了有些着急,皺着眉轉過頭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張雪——”

她說了一句,口氣不算太好,又突然沉默了。她心眼不算大,秦家村的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叫不出親熱的姐,只能生硬的用“她”代替,偶爾也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

“你擔心她?”

“沒有。”她否認的很快,又覺得自己嘴硬成分太高,努力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她對你很好,你——至少應該回上一封信。”

秦望舒轉過了身,她的目光落回了秦蘇身上,但對方因為變扭故意轉過頭沒看見。她思考幾秒,走到秦蘇面前,瘦長的身影擋住了陽光,落下一片陰影。

“你覺得你孤影一人,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于是傷春悲秋,感同身受,自哀自怨。”她從口袋從口袋裏摸出那封信遞到秦蘇面前,看着對方手指不自覺的攪着衣角,突然道:“我剛剛用了幾個成語,分別是什麽意思?”

突如其來的考題,就像是秦望舒其實是男的一樣突愕到荒唐。

秦蘇顧不上被點破心思的難堪,瞪大了眼道:“秦望舒,你是魔鬼嗎?”

魔鬼這個詞,是她最新從保羅嘴裏學到的。秦望舒從不與她講《聖經》,偶爾談話時提到,也多是用“封建糟粕”這四字代替。她認了一些字後,有問過保羅,大概是醫生這個身份讓他天然對于神學就格外抵觸,言語直白到就差指明是騙子寫的書。

但就算這樣,她依舊知道了什麽是上帝,什麽是耶稣,什麽是魔鬼,以及蛇和夏娃與亞當。秦望舒從不瞞她任何事,只要她開口問,也可能是因為那些過去的都已經是序章,翻來覆去都成不了個花,也就成了無傷大雅的事,所以她時常覺得秦望舒像是蛇。

伊甸園中,蛇引誘夏娃吃蘋果時,也從未有過任何一點隐瞞。這個故事對方曾在秦家村的柴房中講過,她還記得那時自己的回答——為什麽不能是夏娃自願的呢?現在她依然這麽想,只不過還多了一點,蛇一早就看準了夏娃是什麽人,而她至今還不清楚秦望舒是什麽樣的人。

《聖經》中,魔鬼姿态千百遍,比蛇看起來更适合秦望舒。

“這就是你理解的魔鬼?”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問句,秦蘇感受到了譏諷與嘲笑。她瞬間就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那點兒沖到大腦的情緒也散了一幹二淨。論嘴皮子功夫,她比不過秦望舒,學識也是如此,在經歷過多次慘烈的教訓後,她已經學會了沉默是金,并且日益發揚光大。

“你覺得這裏面寫了什麽?”

或許是她許久不曾伸手,對方又換了個更加輕佻的姿勢,直接往兩指中一夾,還晃了晃,讓人覺得下一秒就會扔出去。

“因為我的離開讓她意識到了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所以她找了一個和我有些相似的男人——秦城。”魔鬼笑了一下,微翹的嘴角是在正經不過的諷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人,只存在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個貌美的女人固然會因為出色的皮囊得到很多人的青睐,但被吸引而來的豺狼虎豹又是什麽好東西。”

“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你得記住這一點,除非有所圖謀。”

魔鬼的模樣不像是生氣,話一拐又到了她身上,繼續道:“我不反對因為寂寞而産生錯覺的愛情,只是每個人都要有承擔後果的決心,如果哪天你告訴我你想要嫁給一個快要死的人,只要給出一個足夠說動我的理由,我都會同意。”

她覺得沒意思,與魔鬼說話就是這樣,總是三句不離精打細算的權衡利弊。她覺得可能是因為張雪先一步抛棄了魔鬼,所以魔鬼氣憤但要面子強撐着,可事實上明明就是魔鬼先抛棄的不是嗎?她不敢說,也只敢在心裏嘀咕,沉默是金是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可魔鬼不願放過她。

“你知道我們的母親嗎?”

這個話題一向是禁忌,尤其是知道了秦家村的事情後。她知趣的從未過問,而秦望舒也總是默契的避開一切提到的可能,但今天看來,似乎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被男人的謊言迷惑了心智,可憐,愚蠢,如果能後悔,她一定不會選擇金城。”魔鬼頓了頓,問道:“很多人眼中她就是這樣,可她不是。她很聰明,非常聰明,至少比你聰明。”

秦蘇擡起了眼,抿起嘴角昭示着不那麽愉快的心情。

“不服氣?事實就是你差得太遠了。她一直想要離開秦家村,秦奶奶不給機會也會制造機會,或者說,你怎麽知道這其中沒有她的手筆呢?”魔鬼低下頭,依舊是那個微翹的嘴角,卻充滿了憐憫。“一個孤女想要在城裏生活,年輕漂亮還什麽都不懂,沒有被騙去風月場所,反而是找了個男人正大光明的嫁過去被養着,還不聰明嗎?”

“如果我把你丢到了城裏,你一個人要怎麽活?是去風月場所唱歌,還是乞讨,或者是被哪個人可憐撿回去做了童養媳?”魔鬼搖了搖頭,一針見血道:“我和金伊瑾骨子裏都有金城充滿算計的血液,而你,或者說蔡明,壞又不那麽壞,善良和惡意都不夠純粹,所以你會痛苦、搖擺,一事無成。”

她把信再次放回了口袋中,微仰的頭充滿了自信,似乎世間沒有多少能讓她真正低下頭。

“沒必要和沒必要的人說沒必要的話,但我還是說了。”秦望舒笑了一下,感慨道:“原來還真會有人幻想跟消失的人怎樣聯系,你确實可愛。”

她摸了摸秦蘇的腦袋,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挺直的背彎了一點,兩人的視線齊平。對方額前的簾蓋兒已經長長後梳在了腦後,露出了與自己相似的臉,這段時間對方吃得不錯,又長開了一些,從原本的形似只留下眉眼間的神似,旁人看得出是姐妹,卻也不會認錯。

秦蘇時常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秦望舒對她就好像是逗貓,高興與不高興都逗上兩下,即使被撓了也不生氣,因為這是屬于逗貓中需要承擔的後果之一。可她又要承認,以姐姐的身份待她雖然不算親近,卻也從未有任何金錢上的短缺,在某種程度上,她過上了大多數人夢想中的生活,如果這不是前線的話,她想她會對秦望舒多一些感激,而不是時不時的正鋒相對。

“我覺得你沒有一點好,但我已經沒有養作品的耐心了。”她擡了下眉毛,這個動作顯得她神色柔和一些。“張雪是我的作品,你——現在不是,以後可能會是,但未來誰也說不準。我想過不管你,但我答應過你的母親,所以你與我而言,不是兌現承諾,而是還債。”

“‘債’是有限度的,你得乖一些,我才能多一些耐心。”她比了一個小拇指,掐了一丁點兒,吝啬到比直接拒絕都來得要侮辱人。“我知道你在心裏罵我,但你所見即是我,好與壞,我都不反駁。我很喜歡一個詞——畜生,我曾經給你取名為小畜生,因為養小畜生的只會是大畜生。”

“我,大畜生。”她笑道。“你為什麽會對一個畜生心存幻想呢?”

她的目光清亮,聲音堅定有力,這是她一直的形象,無論對內對外。“弱”和“軟”這種無力的詞都仿佛與她絕緣,所以即使世人知道惡魔危險,依舊有千萬人飛蛾撲火,這是弱者刻入股子裏對強者的孺慕,也是一種難以根變的奴性。

“野花做了一場玫瑰的夢。”

她擡起了頭,四月底的天很透亮,前線更甚。她第一次到這裏時,騙秦蘇說這是大海倒扣在了天上,所以有個好聽的別名叫做蒼穹。蒼是草木的生機,滌蕩人心,可惜這裏并不靠海,沒有飛翔的海鷗,也看不見神聖的白鴿。

“為什麽露出這樣的表情?”她其實是個很壞又很惡劣的人,旁人若是見孩子哭了,大抵都會泛濫一些同情心,唯獨她不會。她掐住了秦蘇的臉,細膩的觸感是少女正好的年華,外加點肥嫩,瞬間委屈就被拉扯得有些滑稽。“你覺得是我做錯了?”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對父母,他們也生了那麽多姐姐,你偏偏要成為我的妹妹。我還未發表言論,你倒惡人先告狀起來了。我對你并不算絕情,你卻覺得折磨,有沒有一種可能問題其實不在于我,而是你自己。”

“我覺得你沒有一點好。”這話時隔不久,她又重複了一遍。“每個人都朝着自己的目标,也都被目标纏住,然後不得不忍受痛苦,這是一種等價交。唯獨你見了我、甚至任何人,不管站不站在秦家村,你都覺得是救贖,是認為不會比這更糟糕了是嗎?”

“秦蘇,不是所有人都會喊疼的。只要不心存幻想和期待,沒人傷得了你。”她張開五指,正好的力道并沒有在少女臉上留下痕跡,可之前的疼痛卻也不是幻覺。沒有安慰,沒有溫情,她看向了最近的一棵樹,指着道:“連樹都知道按照本性的現實朝陽而生,你為什麽還茫無方向?”

秦家村靠山,樹木衆多,郁郁蔥蔥,秦蘇鮮少去注意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就算是跟随秦望舒在城中住了幾日,道路邊偶見的梧桐樹也依舊被忽略了個徹底。直到今日——

前線的環境不算好,這裏算是一個臨時的急救站,焦土和屍體是最常見的東西,充滿了生機的樹木反倒成了稀罕的寶貝。她注意到這顆樹樹冠不算大,應當年歲尚小,枝葉生長情況确實有差異,一邊茂密,一邊稀疏。像是雙生兒,強弱對比之下讓人不僅懷疑在胎中是否打了一架。

世間萬物向陽而生,汲取雨露,努力生長,而不見光的地方,總是要差上許多。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因為聰明,而是代代人總結下來的認知。如果說一顆樹無法克服現實的本性,那她呢?

她離開秦家村的願望曾經被以為遙不可及,然後因為秦望舒被輕而易舉的實現了,現在,現在——她除了每日識字讀書外,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空閑的,比起奔走傷員之間的保羅,還總是忙着不知道什麽事的秦望舒,她确實漫無目的,無所事事。

她難得沒有在心裏計較那些難聽的話,而是真的思考起了一個對她而言陌生到可怕的未來。良久,她誠心問道:“你說我沒有一點好,我是認同的。我比不過很多人——張雪、金伊瑾、城中任何一個見識比我多的孩子或是大人,既然我以後有可能成為你的作品,那你希望這個作品是什麽樣子呢?”

秦望舒微微睜了些眼,這是個意外,但她的确罕見的感受到了詫異。在這一刻,她決定收回自己之前所有不客觀、不公正的評價。張雪是她的作品,一個沒有自主選擇權,只完全參照她想法用金錢堆砌出來的作品,顯然秦蘇與張雪不一樣,她得因材施教。

這丁點兒良心讓她難得生出了一種或許當老師也不錯的念頭,下一秒又被無情的掐滅。她讨厭孩子,不管是聰明的還是蠢笨的,包括年幼的自己。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一開始就被設定了上限,在面對強壯的成年人時,尤為無力。

所以她仁慈大方的問道:“你想成為什麽,或者說你喜歡什麽?”

她養作品的性子很随意,大抵是因為有錢,所以底氣格外充足。面對張雪無數次捂着錢包留下貧窮的淚水時,身無分文的她笑得格外肆意,因為她向來都是記賬送到教堂。

秦蘇有點猶豫,可能是因為不被喜歡的真相太深入心,所以稍微一點要求都被認為是一種難以啓齒的冒犯。

她善良道:“大膽說。”

秦蘇瞬間對秦望舒肅然起敬道:“怎麽樣都可以?”

她應了一聲,看見對方驟然亮起的眼睛,又道:“我酌情考慮。”

秦蘇撇了下嘴,滿臉的嫌棄溢于言表。她不是沒有改變,在秦望舒刻意的放縱下,在她自己都未察覺時,已經丢掉了在秦家村的謹小慎微,逐漸展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膽大和放肆。

“你不是秦望舒嗎?不是教堂的新神,要取代聖母瑪利亞雕像自己站上去的人嗎?我一個小小的願望,怎麽都滿足不了,這還算是什麽神?”

這是孩子的小把戲,劣拙到慘不忍睹的激将法。如果是在這之前,秦望舒會覺得浪費時間,但決定因材施教後,她發現她的耐心或許比想象中要充足一些。

所以她好整以暇的拍了拍對方腦袋,有些重,像是教訓不聽話的寵物。“這招對我沒用。”

人們總喜歡把六月的天比做孩子的臉,但事實證明,孩子的臉比天來得更無常也無情。對方眼見沒戲,直接拍開她的手,轉身就走,把利用完就甩開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啧啧了幾聲,覺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可能有一些人就天生屬于惡魔,壞到了骨子裏。她追上去,跟在秦蘇身後,火上澆油道:“神佛是需要信徒參拜的,教堂需要鮮花和祈禱,就連寺廟也是要跪拜和上香,你哪樣都沒有,還想要實現願望,你真是太看得起——”

對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神似的苦情臉,不說話時刨除那不适宜的肥嫩确實能唬到幾個沒見識的孩子。

她知道對方不禁逗,人沒有本事,脾氣還格外大,若是用教堂外被她喂養的貓做比較,定是最兇的那只——吃裏扒外。她不明意味的輕哼了聲,繼續未完的話:“神佛了。”

這又是個意外的答案。

第 90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七(二合一,秦蘇完)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七(二合一,秦蘇完)

從一天去到另一天,從一個車站開往另一個車站,從一座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早晨虛度到一個黃昏,從一個小孩到變成一個大人,我們都在慢慢成為當初想要成為的人。

她們不是同類,從開始張雪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與秦望舒相處的每時每刻,所有的細節都在提醒她,猛獸與家禽就算短暫地成為了朋友,也只是因為偶然的同路,之後便是殊途。

但秦蘇不是,她和自己一樣,是家禽。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放棄了争辯。她想起了這個年紀的自己,眼界有限,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心高氣傲,好話歹話一同都不放在眼裏,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

她換了一個話題道:“你想過以後嗎?”

以後是個很咫尺天涯的詞,它被裝載了太多的期許,美好又光明,同樣不真切。至少在秦家村生活了十多年的秦蘇,很少去奢想這種事,太過殘酷的現實,會讓人連平庸蹉跎的勇氣都喪失。

秦蘇想了一下,夢想将要實現後,反而是濃濃的不适感,茫然空虛卷席了她并不豐富的精神世界,她只得道:“先識字吧。”

秦家村識字的人屈指可數,環繞的群山是天然的保護屏也是與世隔絕的源頭,這把雙刃劍成為不了勇士的阻礙,卻能斬斷普通人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秦凱叔識字,他年輕時當過報童,我挺羨慕的。”她眼神飄忽地在腦中努力構建那個畫面,可惜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怎麽也無法想象。“可能在你們這些人眼裏不算什麽,甚至不屑,但對我來說,是當初能想到最好的出路。”

“識字。”她雙手捧住了臉頰,稚嫩的面容在昏暗的地窖裏也遮掩不住光。“我也想成為你們這樣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住在好的屋子裏,和有學問的人來往,這樣很體面。”

“所以,識字是第一步。”

她垂下了眼,手電筒在張雪身邊,光打在不平整的地窖牆上,或許是因為刺眼,張雪扭過了頭。她只能看見一頭散亂的頭發和線條優美的側面,賞心悅目。

她家裏沒有鏡子,但借着水中的倒影不少次看過自己,她對美醜概念并不清晰,只是從村中人的竊竊私語中确定了自己模樣應當是好看的。

張寡婦清秀的模樣生不出自己這樣水靈的女兒,可同樣過于狹小的秦家村也毫無參照物,好看就像是山中的大霧,朦胧又模糊,透着些半遮半漏地勾人。

她見到張雪第一眼,就驚為天人,對方完美地契合了她所有幻想——體面、昂貴、精致、讓人卻步。她想成為張雪,這個念頭紮種在了心裏,還未長成時她又見到了秦望舒,她小小的世界裏從此又多了一種可能。

女人的路有很多條,身邊的人都在用重複的人生告訴她——結婚——生子——老去。張雪和秦望舒為她展示了兩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現在又多了金伊瑾。

“我其實挺喜歡你的。”昏暗中她扯出一抹笑,有些慶幸。“比她們兩個都喜歡。”

張雪的心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不疼但癢癢的。她想轉過腦袋,卻端着矜持,故作平靜道:“為什麽?”

“你可愛。”

張雪的小虛榮心突然被安撫了,她美滋滋的決定短暫和秦蘇好上一陣,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她應該大度些。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小得意道:“識字是最基本的,你姐姐學問好,又是大作家,在報社也有人脈——比如我,你日後要是走這條路,可以少碰些彎道。”

話起了頭,也就多少摻雜了些真心,她擔心秦蘇不了解其中利害,又補充道:“報社的作家很多,三教九流,名不副實都有,說到底都看一個關系。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麽痛快了。”

“我是報社出了名的花瓶,花瓶這名頭聽上去不大好,但盛名之下總不缺追求者。我喜歡光鮮亮麗的生活,哪怕是鮮花烹着烈火,只要人傳人,就是真的。望舒就更好了,權勢和金錢都不缺,當得都是人上人,名聲于她不過是錦上添花,談不上多歡喜。至于金伊瑾,金家的唯一大小姐——”

她遲疑了幾秒,直接略過道:“三條路擺在你面前,都是可以參考的例子,如果都不想選,那也可以摸着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鮮少有人會在年輕的時候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并且不犯錯。”

一個人真心與否,很容易看出來。她不懷疑張雪的好心,但她更好奇那少數人的生活。于是她問道:“那你說的鮮少人,到最後又怎麽樣了。”

張雪轉過了頭,直白的目光對上了秦蘇的視線。對方不似在玩笑,這個念頭讓她感到危險,但她更清楚這樣急需證明自己的孩子逆反心有多強,所以她決定禍水東引:“你可以去問問你姐姐或是金小姐,我想她們一定很願意和你詳說。”

這真是個不愉快的讨論。秦蘇率先移開眼,驢唇不對馬嘴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覺得你可愛嗎?”

人都有虛榮心,以張雪最盛。她豎起耳朵道:“為什麽?”

秦蘇咧開嘴笑道:“因為你最好騙。”

血緣是個很奇妙的東西,能把兩個毫無情感的人捆綁在一起,并且賦予她們更多的共同點,然後成甩不脫的燙手山芋。張雪得承認,秦蘇在某些程度上惡劣地與秦望舒一致,這種一致性讓她生不起氣。

她閉上眼睛,平靜道:“我知道,但如果你想成為一個體面人,這種有辱斯文的話還是少說。”

像是故意,她又道:“你姐姐,罵人都格外有學問,這點以後你可以讨教讨教。”

秦蘇的快樂頓時少了一半,她反駁道:“那些話是我騙你的。”

張雪冷靜接道:“沒關系,反正你的未來最終還是由你姐姐決定。”

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憋得慌。她轉過身,決定恢複冷戰。

不見天日的地窖中,時間的概念被模糊,忽快又忽慢,只有滴答的手表在盡職盡責地轉動。就在秦蘇要憋不住了時,地窖上突然傳來了金伊瑾的聲音。

斷斷續續的,聽得不太清,或許是隔了一層的緣故,只叫人無端覺得矯揉造作,和秦蘇之前在地窖裏見識到的一點也不像。她站起身,走到離聲音最近的地方,又聽見了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蔡明。

她眨了眨眼,金伊瑾說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她記得蔡明的模樣,很清晰,尤其是昨天那一出自導自演的大戲後,短時間裏她保證自己忘不掉。

她覺得惡心,不管是自作多情地幫忙還是蔡明滿肚肥腸的模樣,這些記憶無一不在提醒她不光彩的出生和被抛棄多年的事實。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如果可以——她想,她寧願不要來世間走這一遭,也不想遭受這些本不是她的罪。

金伊瑾的哭聲忽大忽小,而秦蘇早已知曉她們的計劃,心如止水外,只感慨這兩個女人裝得真像。不論是從頭就把人耍得團團轉的秦望舒,還是抛棄金家大小姐驕傲的金伊瑾,她們平日裏蔑視,又因為如今有所求,匍匐、奉承,只為那最終的目的——高于別人。

她覺得張雪的話或許可以改一改,人如果不是一出生就是人上人,那爬的過程不管簡單還是艱難,長還是短,都不會痛快。就像是她,明明要一步登天了,可仍是耿耿于懷過去的所有事。

她突然對張雪道:“你說得對,我成為不了她們。”

她鄙夷蔡明的畜生行徑,也不服氣的秦望舒和張雪的偏見,她不能正确地看待所有的不公,乃至嫉妒世間一切比她好的存在,在不知情時,也成了和蔡明差不多的人。

蛾子變不成漂亮的蝴蝶,也無法在陽光下行動,甚至因為無數盞燈火,更迷失了去往月亮的方向,只能莽撞地撲火,成為一具焦屍。所以她嫉妒蝴蝶的漂亮,嫉妒溫暖的日光,更不平月亮的高高在上,所以她只是秦蘇。

金伊瑾的做戲到了尾聲,漸漸遠去的是蔡明,地窖被再次打開。

金伊瑾提着衣裙,一步步走下來。張雪聽到動靜,翻了一個身。

她合上地窖的門,走進後才讓人看見紅着的眼眶,似乎一場假哭把臉上的脂粉洗去不少,露出了原本掩藏的白淨面容,看上去年輕了幾分,才讓人恍然記起,她不過也才十七歲。

她吐了一口氣,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緊了掌心,被秦蘇眼尖地發現。又是無話可說的時候,不論祝福與否,都顯得太過虛情假意,張雪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好一會兒,金伊瑾似乎緩了過來,她濡濕的手心在裙擺上擦了兩下,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三個人,三個地方互不相幹,像圈地盤的動物,她們的路自出生起就早已注定好,若不是意外,彼此不相幹才是應有的模樣。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每一秒都被感官無限拉長。秦蘇數着手表的指針,一下又一下,看得眼睛酸澀難忍才眨了幾下,然後又繼續。次數多到秦蘇自己也記不清後,金伊瑾突然道:“什麽時候了?”

“九點半。”秦蘇毫不猶豫道。

像是早已準備多時,說完後,秦蘇繃直的背彎了些。

“九點半。”金伊瑾重複了一遍,嘆道:“竟然九點半了。”

下一秒又冷笑道:“才九點半。”

她摩挲到了手腕上的表,在極為安靜的地方也聽不到任何響聲,在一開始,它就是壞的。她攏了攏裙擺,像是去赴約一場舞會般,把自己從頭到腳整理了一番,才挺胸擡頭的準備出去。

木梯的分量不輕,尤其對于一個被嬌慣的大小姐而言,她試了幾次都沒能拿起,最後還是秦蘇看不下去過來幫忙才勉強擺正方向。她變戲法似的從裙子裏又摸出一個手電筒,咬在嘴裏,精致小巧的模樣像是轉為女士設計的。

秦蘇看了幾眼,才移開。

有錢人的玩意總是格外多,克服了性格上的小缺陷後,秦蘇知道,這些東西以後她只會多不會少,畢竟相比絕大多數拼爹拼娘的人,她有個足夠争氣的姐姐。

縱使有秦蘇的幫忙,梯子的重量也絕不是兩個沒幹過重活的女孩能承受,金伊瑾調整了幾次方向,才勉強撞開一道口子。突然洩下的天光讓她本能地眯起了眼,她仰起頭,喉嚨小小的滾動了一下。

“我跟你一起出去。”秦蘇突然道。

金伊瑾抓着梯子的手指一縮,她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也可能是因為不方便。地窖大門伴着木柴亂滾的聲音被狠狠撞開,她架好梯子,拿下手電筒,喘着氣。

過了一會兒道:“我不會管你。”

“成敗就在此一舉,不論你和秦望舒有什麽私怨,都不能出現在衆人面前,如果——”手電筒在她掌中轉了一圈,才扔到了地窖深處,好巧不巧又滾在了張雪身邊。“你要是破壞了我的計劃,我會第一時間開槍殺了你。”

地窖被一分為二,縱然她們都站在天光下,卻因為筆直的角度讓光止步于半張臉,反倒是在最裏邊的張雪,彙聚了所有的光亮。

高超的騙子可以連自己也騙過去,金伊瑾顯然修養并不到家。她所有的緊張和害怕都找到了宣洩口,凝成了紮人的針,對準了秦蘇。

“我不會。”秦蘇動了動嘴,這句話讓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想過上好日子,這和你的目的不矛盾,甚至一致。我還不至于蠢到分不出輕重。”

“你放心。”她保證道:“我只是去找秦凱叔告別。”

金伊瑾沉默了幾秒,才應了一聲。她率先爬上樓梯,走到一半又想起什麽,對着地窖深處道:“乖乖待着,我過會兒回來。”

等秦蘇出來後,地窖的門再次被關上。明明只是兩個小時,再次看到藍天白雲時,秦蘇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看着沒走的金伊瑾,好心情提醒道:“你要遲到了。”

金伊瑾沒領她的情,不信任道:“記住你的話。”

秦蘇笑了笑,或許是踩在了秦家村的土地上,熟悉的環境帶來了她的主場。“金小姐殺過人嗎?”

金伊瑾沒回答,她又道:“我換個說法,金小姐敢殺人嗎?”

她站的地方正好落了些木柴,她擡腳踢遠了些,沒等到金伊瑾的話,她也不失落,另起道:“金小姐養過貓嗎?”

金伊瑾所有的耐心消耗殆盡,她和秦望舒不一樣,年齡在她這裏不會成為被寬容的理由,同樣她也不是心軟的張雪,面對這樣稱得上是挑釁的問題,她理智道:“好自為之。”

秦蘇看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又笑道:“貓生氣的時候,眼睛會變成一道線,山裏的蛇也一樣,不過金小姐和張小姐一樣可愛。”

一樣容易被騙,所以她們都只是貓,永遠成為不了蛇。

金伊瑾的腳步一頓,她制止了想轉頭的沖動,迎着和煦的春風,低聲道:“謝謝。”

吹來的風不是東風,它預言不了未來。萬物生長的春季太過溫柔,溺斃了所有被苦苦等待的消息和秘密,終成物是人非裏的無妄掙紮,被遍地瘋長的野草祭奠。

秦蘇并沒有按照自己所說的去找秦凱,她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最後去了柴房。在一個故事裏,開頭與結局一致,這叫圓滿,相反則是意難平,而所有的意難平大抵都可以被歸結于命。

生離死別,愛恨殊途,放在“命”這個字眼裏去解讀,又成了另一種圓滿,左右都是最好的結局。

秦望舒的效率很高,秦蘇還沒怎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柴房的大門就被推開。她雙手抱腿,尖俏的下巴抵着膝蓋,像是所有孺慕姐姐的妹妹一樣,歡喜道:“你來接我啦!”

秦蘇的東西很少,那些必備的衣物一件都沒帶,只挑挑揀揀了一些張寡婦的東西。一行人像來時那樣猝不及防,走得同樣突兀,只是隊伍裏少了個人,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暈倒的夏波成了麻煩,她們本着女性的善良找秦凱買了一輛推車,搬運到離開,全程都只是秦望舒一個人忙上忙下。走之前,她找秦老爺子聊了一會兒,出來時提着一個空箱子,那些過時的衣物都留給了對方,當做一個紀念。

期盼依舊的事情突然降臨,每個人都被巨大的驚喜砸得眼冒金星,然後生出同等的不真實。秦蘇并沒有想象中滿心歡喜,她想着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在長期沒人後會面臨被拆被占據的可能,突然意識到,張寡婦從未抛棄她,反倒是她主動抛棄了張寡婦,張寡婦為她築起的家。

她步子慢了下來。

秦家村外的山路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她回頭朝着來時的方向,什麽也看不見,于是悲從心來。她眨了眨眼睛,打散了尚未凝聚的水汽,一轉頭就看見所有人站在前方不遠處等她。

她不好意思地小跑上前,走到秦望舒身邊,低下頭以掩飾情緒。還不等她走上幾步,就聽見身邊的人道:“我給秦老爺子和秦凱留了一筆錢,很大一筆。”

她沒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睜大眼睛聞聲望去。

就和她猜測的一樣,金伊瑾被秦望舒擺了一道,約定的事只成了一半。她不清楚弑父是一種什麽感受,只是看着對方同樣平靜的神色,大抵察覺到明知故犯也是示弱讨好的一種。

而秦望舒,原諒她頭發長見識短,她覺得這世間大概找不到比這位更要理智冷靜的人。對于這點,她從張雪那裏學來了一句過度偏心的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換做尋常人早已忍不住,但秦望舒無愧于張雪的評價,目視前方,觀路觀鼻觀心,就是不觀她,鎮定自若地解釋道:“我告訴秦老爺子,你是她的外甥女,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張寡婦的屋子不會有事。”

心事被猜中,妥帖的安排,在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這麽冷血的人為什麽會得到那麽高的推崇。她想說謝謝,又怕開口了就給這生分的姐妹情釘死,到最後她張口道:“什麽是僧面,什麽是佛面。”

秦望舒勾了下嘴角,清苦的面容瞬間就鮮活了。“錢和你那早死的母親,總不至于是你這外甥女的身份。”

她被睨了一眼,在對方似笑非笑的話裏感受到了濃濃的嘲諷。熟悉的羞辱感反倒讓她覺得安心,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有病,被張雪傳染的。

低落的情緒被沖淡,她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開始沒話找話。空氣中的沉悶讓她窒息,她迫切地需要用什麽來宣洩,隊伍裏看起來最正常的秦望舒則是首選。

“我以後會去學堂讀書嗎?”

“如果你想。”

“我能去教堂看看嗎?”

“沒什麽好看的,”秦望舒頓了頓,又改口道:“只要你嫌無聊。”

“我們會一直住在城裏嗎?”

“我以為你更想多去外面見識見識。”

她噢了一聲,過分的自由讓她覺得自己像是斷了線的風筝,沒有歸宿,但她又不得不承認,秦望舒在某些方面确實是一位極好的“姐姐”。

她被抛棄了,生活墜入了地獄,其中有大量誇張的藝術成分,但這個人也帶她登頂至天堂。她想着就笑出了聲,所有的沮喪一掃而光。

秦家村外的天空和秦家村裏的一樣,心情的不同讓她覺得格外高遠,像是她的未來。她纏着麻花辮,看着毫無知覺躺在板車上的夏波,突然道:“你以後會結婚嗎?”

平地起驚雷,不僅是秦望舒,就連沉默的張雪和金伊瑾也望了過來。顯然,人看熱鬧的心理從來不會被時間和場合所耽誤。

在期待中,秦望舒拉長了嗓音:“我以為你知道,好奇心是會害死貓的。”

秦蘇吐了吐舌頭,難得孩子氣了一把。她清楚秦望舒不會對自己做什麽後,膽子逐漸大了起來,套用金伊瑾形容張雪的話,大概就是蹬鼻子上臉。

“我見過很多姐姐結婚後,就因為夫家抛棄了自己妹妹的。”

秦望舒心領神會:“你在向我讨一個保證。”

“對。”

她看見那人聞聲笑了起來,學問和涵養撐起了大作家應有的風度。“掌心向上,是要矮人三分的。”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然後道:“可你是我姐姐,你會嗎?”

在沒有利益沖突時,縱使偶有刺耳的話也是騙人的紙老虎,與這樣的人相識相交其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而她可以告訴自己,她的姐姐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我不會結婚。”秦望舒沒有明着應下,她很少給出承諾,即便她滿口鬼話,也仍是有一些堅守的底線。“如果你遇見了一個不錯的人,可以帶回來讓我看看。”

“然後你棒打鴛鴦,指着他鼻子說:‘就你這樣的歪瓜裂棗也想攀上我妹妹?滾回去做春秋大夢吧。’”她歪着腦袋補充道,說完又被自己逗樂,捂着嘴笑起來。

這是一件沒可能的事,在場的任何人都知道。可同樣,她們也知道在不觸及底線下,對方遠比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要來得包容。

“如果你想,我可以配合。”果不其然是這樣,甚至誠心誠意道:“我會為你準備一份豐盛嫁妝,你想要的——任何一種婚禮,只要我能實現,都可以。”

秦蘇驚呼了一聲,這可真是一份豪禮,讓她再次見識到了便宜姐姐的富裕程度。她唱反調道:“我想要月亮可以嗎?”

“目前沒有這個技術,如果你胡攪蠻纏,我可以讓你見識一下什麽叫做白天看到星星。”

“撲哧——”張雪沒忍住笑出了聲,她知道秦蘇不理解,所以小聲解釋道:“把你揍得眼冒金星。”

她立刻拉下了臉,很快又浮上笑意。“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想要月亮?”

“我活得這麽久,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望舒,過了一會兒,對方松口道:“你為什麽想要月亮?”

“因為我是飛蛾啊。”她理所當然道。

“很好。”秦望舒誇贊道。在一頭霧水的兩個人期許中,冷酷無情道:“我以為這樣有自知之明的你,應該更會努力。”

舌尖抵在門牙轉了一圈,她假設道:“比如風華正茂的年紀應該好好愛自己,在未知的愛情和看得見的前途裏面,哪怕是一條聽不懂人話的狗都會選骨頭,所以它前途無量,能被我送終。”

金伊瑾發出了巨大的笑聲,十分不雅的姿态讓這位以矜嬌為稱的大小姐插話道:“在來秦家村的路上時,你姐姐就對我說,‘既然政治是女人,那我為什麽不能是政治本身呢?’”

在金伊瑾刻意佯裝下,秦望舒的語氣被學得活靈活現。秦蘇沒聽懂,但不妨礙她隐約猜到其中的意思。她踩在堅實的地面上,沿途有青山舉杯,适度的風帶來了遠方的空氣,一直刻意掩蓋的忐忑終于消散。

野花是做了一場玫瑰的夢,但這個夢自起始就被培養了玫瑰的人安排。她守住了夜晚的星星與月亮,如今也有膽子開始肖想白天的太陽。

“我喜歡蝴蝶。”她鼓足了勇氣道:“飛蛾灰撲撲的,太醜了。”

“你要去追它嗎?”

她搖頭拒絕道:“不想追,太累了。”

“那就去種花,它會自己來。”

“可我還喜歡月亮。”

“我覺得你這是上房揭瓦。”

她又笑了起來,擡起手,拽住秦望舒風衣的一角,意料之中沒被揮開,可小小的雀躍仍是自心底蔓延。張寡婦告訴她,細水長流的日子裏不能說永遠,只能說珍惜。

她或許不完美,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依舊被默許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為他人。縱然是假象,她的姐姐其實什麽都不在乎,可深深的話,淺淺地說,長長的路,慢慢地走。

她揪着衣角的手開始上移,貼在了另一只手上,在對方瞥來一眼時,道:“我一直都很喜歡月亮。”

最深的絕望裏,總會遇見最美的風景。她的月亮縱使不亮,也永懸不落,千千晚星不敵,是飛蛾一生的追求。而飛蛾自古善拂燈,一名花火,一名慕光。

第 89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六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六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大逆不道算不上,最多不道德而已。她比不上秦望舒,這種無力感她無數次看月亮和星星深有體會,她也不會妄想去與她并肩,她要做的不過是在夾縫中增加一點點自己的勝算。只要金伊瑾對秦望舒産生任何一絲懷疑或是動搖,她都算是贏。

“我不知道你們的合作是什麽,也不想知道,好奇心害死貓,她提醒過您,您又提醒了我。我說這麽多,只是想告訴金小姐,我的姐姐不可信。蛇引誘夏娃吃下蘋果,夏娃不知道會惹怒上帝嗎?她知道,所以拉着亞當下水,于是他們三個都有罪,那上帝就是無辜的嗎?”

她彎了一下眉眼,循循善誘道:“我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麽大道理,我只知道,如果是在秦家村,不希望被人偷的東西都會用籬笆圍起來,藏得好好地,讓人根本沒有機會碰到,而不是就放在那裏,告訴所有人——你不能動。這個舉動在我看來,就是等魚上鈎。”

她說完後,整個地窖陷入了沉寂,許久之後,金伊瑾鼓起掌,誇贊道:“很不錯的長篇大論,她不值得信,你就值得信嗎?”

金伊瑾輕笑一聲道:“和你一樣,我都不信。”

“不,”秦蘇反駁道。“你信,你信她。如果你真的不相信,你不會出現在秦家村。你只是覺得,相比吃下蘋果的風險,你能得到更多的好處。”

金伊瑾沒說話,臉上逐漸爬滿笑意,到最後勾畫成譏诮。“你既然這麽聰明,那為什麽還要找我呢?”

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酸脹的小腿沒了知覺。她敲敲錘錘,像是沒把對方話中的不悅放在心上。秦望舒不反對她的小心思和小手段,只要她能成功,對方容許甚至歡迎任何一種方式,因為這些展現了一個人的價值。

“我別無選擇。”她語氣輕快,仿若對面是她相交依舊的好友。“如果有機會的話,誰會想求人呢?掌心朝上,說話總是要矮三分,因為這是讨。我向金小姐讨生活,也向我姐姐讨生活。都是讨,多一個選擇多一條出路,金小姐滿意嗎?”

不得不說這番話把金伊瑾捏拿住了。她知道,秦蘇說得都對,她不悅只是因為對方說中了她一直以來擔心的事,幾個月的相處,她對秦望舒從堤防到絕對的信任,對方以各種方式麻痹蠶食了她的警惕心,當然也有她刻意放縱的結果。

她和秦蘇一樣,掌心向上,是在對秦望舒讨機會。她也知道,秦望舒對金家沒有想法,利益不沖突下,又有一致的目标,沒有比這種合作更牢靠的存在,而她要做的只是演好對方需要的“刀”。

“你對商人了解得還不夠,只要有一點利益,我就會考慮可能性,如果利益足夠多,比如說是成本的一倍,我就願意舍棄一半的道德,如果是兩倍,你可以當我不是人,三倍——”金伊瑾別過頭,秀麗端莊的面容一派沉靜,她想了幾秒道:“大概什麽事,我都會願意去做。”

“而她,你姐姐,給我的利益遠不止三倍。”她輕拍着手指,像是在估算,過了一會兒道:“年輕就應該野心勃勃,我喜歡看得見的前途和握在手裏的錢,所以我期待每一個明天,因為前途無限。”

“感謝你的長篇大論,它什麽也沒換來,但我喜歡聰明人,所以我不會告訴她。”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擺。“有一點,我想你應該知道,蔡明是你的父親,他馬上就要死了。”

秦蘇手上動作一頓,随即又若無其事地敲打。

“現在幾點?”

秦蘇掃了眼手表,答道:“八點半。”

“還有點時間。”金伊瑾背對着秦蘇,站直身體,擡頭看了眼梯子所在的地窖口。她身量不算高,可能是因為年紀不算大,還有上升的空間,所以除去抹着脂粉的臉和塗了口脂的唇,她其實也不過才十七歲。“我的父親金城當年為了入贅金家,所以要和你母親離婚,那時候她七歲。你母親不同意,于是他找了當時的‘好兄弟’蔡明,上演了一出抓奸的好戲,之後成功登報離婚。”

“你母親本來要鬧自殺,聽說是因為懷了你又不忍心,生你後難産死了,她帶着你當了一年乞兒,才被教堂收養。”她皺起了眉,覺得這舉動有些刻意,可她金大小姐向來不知道什麽是委婉,于是又道:“她不喜歡也很正常,至于秦凱,我查到的不多,聽說是我父親找人把一個送報地打斷了腿。旁的我不清楚,秦凱應該不知道事情真相所以提議我父親登報離婚,事後又出于可笑的正義找上門。”

“壞人姻緣,是瘸子也活該。”她轉過身,踩着高跟鞋的身量比秦蘇只高了半個頭。“之前我聽秦望舒說秦家村有人照顧你,秦凱既然能背着她養山神,我又拿到了這把槍——可能他以前是個好人,但人都是會變的,沒有人會是以前的模樣。”

“就當是回報。”她笑了下,很淡,卻很明豔,只是臉上的脂粉顯得有些老氣,讓人想替她擦幹淨。“你不欠他,他對你所有的照顧都是因為你姐姐給了錢,是他欠你。”

她時間掐得剛剛好,地面上又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是秦凱。她走到了梯子前,朝秦蘇扔過去手電筒,對方沒接住,轱辘轉到了張雪背後,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狹長。

秦蘇忍住了去撿的沖動,頭頂已經傳來柴火跌落的聲音,很快地窖的入口就要被打開。她看着金伊瑾的臉,視線很模糊,只見到一片驚心的白。

沒有時間了,她想。金伊瑾動了,模糊的影子爬上了梯子,秦蘇捏了捏手掌心道:“她不會幫你殺任何人,她只會畫餅。”

她喘着氣,地窖的空氣不流通,時間一久就不得不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呼吸。她看見金伊瑾似乎停下了,她一口氣道:“她只會哄騙你殺你的父親。”

一束光自頭頂落下,地窖被打開。

“金小姐——”秦凱的聲音從外邊傳來,有些急切道:“時間到了。”

金伊瑾應了一聲,模糊的人影在這一刻突然清晰。依舊是那老氣的妝容,在明亮的光線下是恰到好處的肆意明豔,萬物向陽而生。她和張雪皆是玫瑰,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野花只能做一場關于玫瑰的夢。

“我知道,”她仰着頭,迎着天光,白得驚人的臉龐像是在發光。“但我沒得選。”

高跟鞋踩在梯子上的嘚嘚聲,一下又一下。地窖被注入了新鮮的空氣,秦蘇張着呼吸得嘴不知何時又閉上了,哐當一聲——地窖又陷入了黑暗。

她呆愣地站在那裏。野花與玫瑰短暫的相處一會兒,她成為不了對方,所以白日夢沒有盡頭,天光也不會大亮。她知道,她們本不該有交集,漸行漸遠才是常态,像是夏夜的風,在迷惘中吹來撲扇着翅膀的蛾子,借助不了一豆燈的微光成長,只能莽撞到視死如歸。

沒有人天生就走在絕路上,只會是被人一步步逼入絕境。

她覺得刺骨的冷,忍不住蹲下身死死抱着自己。地窖的溫度明明比地面上還要暖和一些,她卻牙齒忍不住磕碰打顫。

那個人是她的姐姐,她再次深刻地了解到這一點。突然一個溫熱的東西靠上了她的腿,她低下頭,看見是張雪。對方整齊的頭發不知何時又散亂一地,鋪在她的鞋子上,遮得嚴嚴實實。

“你既然知道金伊瑾和她是一類人,就應該知道,她們的話都不可信。”張雪枕在了秦蘇腳上,冰涼的發絲貼在腦袋上,是上好的綢緞,透着洗幹淨後的清水味道。“你姐姐——”

她似乎是找不到詞形容,失語了幾秒,幹巴巴道:“其實沒有那麽壞。”

“我在報社,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你不能說他們好或不好,這個世間并非只有黑和白,還有明亮的灰。人本就是各種情緒交織出來的生物。善良這個詞很單純,但也很複雜,他淺顯到人人都能領會,再糟糕的人都會有,又深奧到無人能夠定義。”

“所有人都想與善良終身相伴,但很少會有人琢磨、追問它。”她動了下腦袋,找了一個更舒适的姿勢。“四川的天氣不好,盆地多雨,陰天連綿,所以我覺得清風明月很難得,但人間至善更難得。”

她深吸了一口氣,形狀優美猶如桃花瓣的眼睛含着四月剛泛暖的春水。她似乎和秦蘇第一天見她一樣,在這個每天都在變的世道和人裏,她就像是後山的溪流,薄薄一層,手指伸下去還沒不過一個指節,所有的石子和爛泥都露在外面,說不上是奇跡還是可憐。

“她是你姐姐,我和她認識了三年,比金伊瑾和你都要長,之後會繼續認識三年,再三年,數不清的三年。所以我知道,沒有人會比她希望你更好,可能是這個世界太壞了,感情泛濫,語言也沒有一點重量,但你的姐姐會希望你的希望有希望,希望你良善,明察,不倉促走這一遭,緩緩而行。而你也會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她說完後松了一口氣,安靜了幾秒突然笑道:“很有文化吧,我沒本事,這些話都是你姐姐曾經說過的。她希望我長成這樣的人,但我已經長大、定性了,好比一棵樹要改變方向,只能把它攔腰鋸斷重新來,但你還小,有無限的可能。”

“她長得很高,對吧?”她聲音裏帶了一點細微的鼻音,不易察覺。“長得高有什麽用,還不是要低下頭聽我們說話。你別學金伊瑾,她不是沒得選,是貪欲太重。”

“越大的地方誘惑越多,從一支筆,一瓶香水,一條裙子,多到你無法想象。你聽過猴子剝玉米嗎?看到好的又把懷裏地扔了,看到好的又把懷裏地扔了,到了最後,留在懷裏的其實是個最小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站在教堂的廣場前喂鴿子,來往都是行色匆匆的信徒,就她一個人悠閑地坐在椅子上——然後白鴿在天空飛過,星光就落在她眼裏了。”

“這是我讀過的一首詩,我覺得很浪漫。”她眼角滑落一滴淚,面上卻帶着笑意。她一直都很漂亮,哭起來也很漂亮,或許她知道,但絕不知道令人心馳神往。“每個人的活法不同,她們選擇了最危險的那一種,不當贏家就只是死,沒有中間地帶,但她也常會為教堂的晚霞駐留。”

人間永遠有野火焚不盡的詩書和法缽罩不住的柔情,正如世間的日子正是這麽的暗淡與鮮亮交疊輪回。

“每個人都會有兩個自己,大多數時候一個在黑暗中醒着,另一個在光明中睡着。這個時代或許很糟糕,但你可以在選擇在自己身上克服。”

秦蘇沉默不語,她摸着張雪的頭發,一如想象中那般順滑。半晌才道:“這也是你在書上看到的?”

張雪撲哧笑出聲,鼻子裏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泡泡,她死勁吸了回去,也顧不得面上燒不燒,得意道:“讀了這麽多年書,總是能裝模作樣地唬些人的。”

秦蘇笑笑,沒應聲。頭發在手指上打了一個圈,又松開,反複幾次後,她道:“你之前為什麽幫我說話?可憐我嗎?”

這個問題有些尖銳。張雪想了一會兒,語氣不自然道:“你姐姐,做了一些對我不好的事,我覺得自己那時好像一條狗啊!我就想着,如果那時候有人出來幫幫我,會不會不一樣。”

這句話,秦蘇沒法接,她和張雪不是一類人,或者說她們都不是。

張雪的世界裏星河璀璨,陽光溫暖,就連驕縱的脾氣和偶爾刻薄的言語都在清朗的微風中成了世間美好得可愛。她想起了窗前無數個傍晚,日落跌進了迢迢星河,黑夜沉寂着,吹來的風吻過了張寡婦特意摘采的野花。

“你和我的養母很像。”她把張雪扶正坐好,撩起自己簾蓋兒,指着眉眼道:“我與她像不像?”

她與秦望舒其實也沒有那麽像,或許是年紀尚小,她的眼角和眼尾都有些鈍感的圓潤,并沒有後者鈎子般那樣尖銳,就連那标志性地向下嘴角也沒有,不清苦的面容,只有濃重的眉如出一轍。

或許她的眼睛像狼,但會結伴的永遠都不是猛獸,可張雪還是應了一聲,

“我對金小姐說的那番話,不管她說還是不說,都會加深她們之間的懷疑,兩邊不讨好,便是兩邊都得好。”她下巴壓在膝蓋上,薄薄的皮肉擋不住硌人的骨頭,她哂笑道:“所以張小姐為什麽會認為拉亞當下水的夏娃,會是一個好人呢?”

第 88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五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五

每個人都在憤世嫉俗,每個人都在同流合污,只是他們都沉浸其中,不自知罷了。

秦蘇看着金小姐與張雪熟稔的模樣,挪着腳步靠了過去。

地窖不算大,秦家村的冬天也不算難熬,平日裏積攢下的米煮上一碗稠粥配上些鹹菜就過一天。她聽過張寡婦說北方,一到冬季便大雪紛飛,雪堆在地上能有半人高,屋檐上都挂滿了冰錐。她沒見過,但冬日絕對算得上是她衆多讨厭東西中名列前茅的存在。

地窖的空氣不算新鮮,時間久了會有點憋,而且有股常年不通風的悶嘔感。她張開了一點嘴,小小的呼吸着,停在了手電筒完全照亮的地方。

張雪在金小姐這裏的待遇不算好,她在第一眼時就發現了,但因為看不太清也無法确定,直到現在——張雪身上依舊穿着那日的衣服,大片的血跡在幹涸結痂後成了發暗的褐色,大片大片的暈在衣裙上掩蓋了原本顏色,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灰撲撲的,但一張臉和頭發卻很是幹淨。

她瞧着對方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模樣,倒不覺得金小姐會有這種善心,便想到了秦望舒。

她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受,明明早就猜到了她們兩個關系匪淺,但依舊有些不悅。這種不快的情緒很淡,在她還未發現時就悶在了胸口,把心裏那點見到張雪狼狽時的小雀躍都壓了下去,她覺得自己可能并不是難受,只是對于姐姐這個字眼生出了太多不應該有的期待,從而莫名覺得被背叛。

這個地窖裏,沒有秦望舒,也沒有秦凱,金小姐瞧模樣大抵是個不好相與的,她與張雪又有明顯的過節,三人關系極其微妙。她說不上好或不好,只知道張雪是個有脾性的人,所以大家都不好,她便覺得好了。

“關你什麽事?”果然,張雪嘴裏手帕拿掉後,第一句話就滿是火藥味。

秦蘇忍不住彎了下嘴角,又很快低下頭掩住。

“你嫉妒?那你也去啊,慫貨!”張雪冷笑道。

她身上的繩子綁得格外嚴實,她眉頭皺得都能打出一個疙瘩,可金伊瑾就像是沒瞧見一樣。進了地窖後,時間的流逝沒有感覺,只知道自己被送進來後,秦凱已經送了兩次水和食物。

她不笨,在地窖看到金伊瑾時,就隐隐猜到了秦家村的事情怕是與秦望舒有關,而所謂的祭祀也不過是找個幌子掩人耳目讓她離開。可心裏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她滿肚子的火還未發洩出就被金伊瑾一手帕堵了個嚴實,美曰其名——清淨!

新仇加遷怒,到現在都沒有罵上一句娘已經算是她有涵養了。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轉頭就瞧見了站在身旁的秦蘇,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前有小鬼後見伥鬼,真是晦氣。

不知是真被她猜對了,還是金伊瑾比傳聞中好相處些,對方這樣被她下了面子也沒惱,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頭看向了沉默不語的秦蘇。

“小畜生。”

這是金伊瑾第二次這樣叫秦蘇。

秦蘇皺了下眉,強忍着羞辱感,擡起了頭正視着面前半蹲在地上的金小姐。對方穿了一條很漂亮的裙子,大大的裙擺落在泥巴不平的地面上,拿着手電筒的手腕上戴了一塊表,她瞧不清,只覺得和秦望舒給自己的那塊模樣有些相似。

她想到這裏,手不由得往身後藏了藏。突然一束光打在了她臉上,她下意識擡手擋住,切割整齊漂亮的表盤折射出道道熒光。

她轉了下手腕,可惜已經晚了。還未等她想明白,就聽見金伊瑾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外面第幾天了?”

“第四天。”

手電筒的光束一晃,落在她鞋子前。她不安地動了動腳趾,莫名湧起一股羞恥。張寡婦做的鞋哪裏都好,千層的底面換作平時在村裏誰都誇,卻遠比不上秦望舒精致的洋靴和金伊瑾的小高跟。

“秦家村有外人來了嗎?”

“有。”她約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唇瓣翕合了幾下,鼓起勇氣道:“金小姐願意和我做一個交易嗎?”

對方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手電筒一轉,光束直愣愣地打在了身後。沒有了散射的光,她幹澀的眼睛頓時得到了緩解。她舔了一下嘴皮子,修剪整齊的指甲突然點在了表盤上。

相撞的噠噠聲很小、很脆,但地窖足夠安靜。她才學會看手表,對着上面的羅馬數字一個個點過來,輕輕地數數聲在地窖響起,等了幾秒鐘後,她道:“現在是七點半。”

“天亮沒多久後銅牛就奏樂了,之後有一夥陌生人綁着秦老爺子闖進來,把她也帶走了。”她口齒清晰,話語有條不紊,想來是沒少花時間準備。“我知道一些消息,金小姐不知道的消息。”

在柔和的光線下,人物臉上細微的表情都像是一幅被放大的畫。秦蘇走上前,卡在她眼力極限的範圍內,不多不少正巧能看清。

“我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金小姐和她合作過,應該更清楚。”她喉頭滾動,咽下發苦的唾沫。手指甲掐在了掌心肉裏,頓痛頓痛的,她輕笑道:“她這個人,十分話對外人說不到一分,即使金小姐和她關系不一般,說到底也不過是半分,不能再多了。但我不一樣,我是她妹妹,我和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很清楚她在想什麽。”

她見金伊瑾皺了下眉,眼看就要反駁,搶先打斷道:“我知道金小姐和她也是姐妹,真要算起來,我和金小姐其實沒有任何關系,對嗎?”

金伊瑾表情有些微妙。她是知道秦蘇這個人的,從秦望舒的口中,簡單到不值一提。她想着山中長大姑娘是該如此,光是知曉都算看在秦望舒份上的施舍,更何況輕談?

金家是商賈之家,她是金家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繼承人。優秀的商人,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對自己有利的交易,她想通這些左右不過幾秒時間,便眨了下眼笑道:“秦小姐真是說笑了,有句老古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只要秦小姐想,我們就可以有關系。”

“我這個人最是貪心不過,不知道的都想知道,但你姐姐總教育我——好奇心害死貓。”她拿着電筒的手又轉了一下,光束亂晃,腳下的影子突然拉長到猙獰,又立馬萎縮成一團,來回變幻,像是生了自主的想法要脫離人。“我不想成為貓,秦小姐能理解嗎?”

盡管金伊瑾比預料中要好說話,但秦蘇知道對方是個不好相與的。她其實沒有做交易的資本,強撐的勇氣在時間流逝下也要一點一滴地消耗幹淨,現在是騎虎難下。

“金小姐和我姐姐也是這樣做交易的嗎?”她沉默了幾秒,又笑開。

商人最是貪心不足,她早在猜到秦望舒的安排後,就能想象出金伊瑾的胃口有多大,她滿足不了也不可能滿足,所以不能露怯!

秦家村的所有人都知道——秦蘇是個乖巧、聽話、懂事、最讓人省心不過的孩子。她無論做什麽,都是因為張寡婦教得善心鋪就,不會有一點壞和惡與她沾邊。這虧得她自記事起,就本能地懵懵懂懂開始編織謊言,像是蜘蛛結網,十年後網成開始狩獵。

“這天底下的買賣都是虧賺分半,穩賺不賠的叫糊弄傻子。金小姐是個有野心的聰明人,我雖然年紀小,卻也不傻,我沒有看到金小姐的誠意。”她站久了覺得腿有些麻,走了幾步。或許是因為不用直面金伊瑾,她心上驟然一松,覺得格外自在,原本有些羞于啓齒的話,也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她不喜歡我,不管是面上還是心裏都不喜歡。”她忍住了轉過頭想要看金伊瑾表情的沖動,梗着脖子站在對方身後。“想必金小姐也是,畢竟小畜生這個稱呼,是她告訴你的吧。”

閉目養神的張雪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黑色的長發散亂在臉上,順着臉龐的起伏在地上攤開,像是上好的綢緞。

“我什麽都知道,且有誠意,金小姐是不是再考慮考慮?”她轉過身,腳邊是張雪的頭發,秀澤的光亮讓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是不是如想象中那般順滑。“這筆交易對您絕對不算虧,我要的很少很少。”

頭發和人的皮膚不一樣,它沒有知覺。秦蘇垂眸盯了幾秒,不動聲色地踩了上去,果然張雪毫不知情。她翹了下嘴角,莫名覺得大仇已報,卻沒有預料中那般痛快,大抵是身份互換得太快。

金伊瑾的高跟鞋出現在她視線裏,她低眉斂目,擡起頭就看見過分放大的臉。白皙粉嫩的臉蛋,上面敷了一層薄薄的脂粉,淡淡的香味傳入鼻中。她眼神很穩,尤其是對上那懷疑打量的神色,甚至頗為鎮定地扯出一抹笑意。

這一刻,秦蘇想到了很多人。死去已久的張寡婦,滿是風霜的臉上因為愁苦久了,不管怎麽笑都讓人覺得不搭深處,笑不由衷。冷血寡情的秦望舒,優越的生活和淵博的知識讓她能完美地僞裝自己,所以十分假話沾上了唾沫也成了十二分的真話,哪怕事情敗露那天也總能讓人情不自禁地替她辯解。

還有張雪和金伊瑾——每一個人都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卻也都被纏住,然後不得不痛苦掙紮。

“你詐我!”突然出聲的金伊瑾打斷了她的神游。

她心裏一驚,本就在掌心肉中的指甲又掐進了幾分,強自鎮定道:“我怎麽會騙金小姐,又怎麽敢呢?”

“金伊瑾。”一直沉默的張雪開了口。她艱難地轉過身,目光落在了秦蘇踩在她頭發上的腳。她看了幾秒,移開視線淡淡道:“你是不是玩不起?玩不起就別玩,空手套白狼算什麽本事?”

很淺顯的激将法。秦蘇不知道張雪為什麽會替自己說話,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退了一步,放出了對方的頭發。

“張記者有何高見?”金伊瑾看了一眼秦蘇,蹲下身。手電筒一轉,地窖暗了大半,尾端架在了張雪下巴處,微微擡高,讓對方不得不跟着揚起頭。“我是個商人,商人權衡利弊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嗎?”

或許是這個姿勢太累人,張雪堅持了幾秒,便扭過頭。她依舊狼狽,躺在地上,與盛氣淩人、高高在上俯視的金伊瑾無法相比,但卻驚人的美。

她想到了槍柄上的花,秦望舒說是玫瑰,她沒見過。野花稚嫩鮮活,淳樸得如同簡陋的秦家村,窮山惡水是養不出富人家的東西。

她沒有小姐的身子,也沒有小姐的命。

“權衡利弊?”張雪冷笑一聲,譏諷道:“是不敢吧?”

她不等金伊瑾回話,又轉回頭對秦蘇道:“交易和誰不是做,她不做,我來做!”

她掃了一眼金伊瑾,額角的頭發因為之前的動作,半遮半掩了大半張臉,只剩下細直的鼻梁,和殷紅的唇瓣,在昏暗的光線下驚心動魄。

“你所求的,無非就是她不要你之後的一口飯。我沒什麽本事,是花瓶一個,報社工資不高,但我手裏還有一間鋪子,不大手大腳過日子養你綽綽有餘,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做交易?”

張雪的話精準的戳中了她的心坎,她捏緊拳頭的手有些顫抖,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她跟着蹲下身,主動低下頭顱,态度堪稱絕佳,卻一字一句道:“沒吃到嘴裏的大餅,我不信。”

秦蘇目光驚人的亮,在暗處像是狼。被簾蓋兒遮擋得眉眼明明沒有一絲相似之處,張雪卻從這張尚還透着稚氣的臉盤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心下有些信了她們是姐妹的話。

她到底不是秦望舒和金伊瑾,心腸本就不硬,被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後移開了眼,口氣透着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緩和道:“你不信我,難不成信金伊瑾?”

“不信,我誰都不信。”

她閉了下眼,心裏湧出一股淡淡的同情。這樣的秦蘇,與之前還被蒙在鼓裏的自己何其相似。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那些酸澀道:“空口無憑不信,那白紙黑字寫下來,總能信了?”

她等了許久,才聽到有些喑啞的聲音道:“我不識字。”

她愣在那兒,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大概人與人之間的優越,都是對比才有明确地感覺,她之前多少對秦望舒是有些埋怨的,但現在又犯賤地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

“識字而已,”她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巨大的吞咽聲讓她有種錯覺,整個地窖都聽得見。“我雖沒什麽文化,教你認字還是可以的。報社工作最是要臉面的,我寫了字據你可以去問,如果沒有做到你可以去鬧,我總不至于拼着丢了前途的風險去騙你。”

一道水痕滑過人中,沒入嘴裏。她慶幸此時的狼狽,所以沒人注意。她笑了一下,繼續勸說道:“信我總好過信金小姐,金家高門高戶的,就怕沒人來殺雞儆猴。”

秦蘇顫了顫唇瓣,最終伸出了手撥開張雪面前的頭發。她看見一雙有些紅的眼睛,水光閃爍,漂亮極了,就像是槍柄上那樣精致嬌貴的玫瑰花。她終于承認了自己那時的閹髒,她陷在淤泥裏,就想着把天上的雲也拉入其中一同沉淪,不然她為什麽會明知張雪和秦凱差距時,仍要多嘴。

她擦去對方鼻尖的鼻涕,無視了心裏催促她應下的聲音。機會難得,她知道,但雲和泥本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就像是她看月亮看星星那樣,沒有人會看腳下的地,也沒有人會為它鼓掌。

“我還是不信。”她指腹忍不住碰了碰張雪的臉,觸感細膩溫潤,明顯不如金伊瑾講究。淤泥向往天上的白雲,明知不可為卻心神馳往,不着痕跡地擦去對方臉上所有水跡後,她才道:“高門高戶,才更要臉面。我不信金小姐,但我信做生意立足的根本是誠信。”

她話剛落音,就看見張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整齊別在耳後的頭發露出了一張素淨又過分漂亮的臉,她還記得那樣的觸感,她沒摸過玉,但幼年與秦老爺子關系好時碰過對方的煙杆,也是這樣讓人愛不釋手。

她蜷起手指,掌心的月牙印提醒了她未完的事。她不忍再看張雪的目光,轉頭對金伊瑾道:“我來時見他們都聚在銅牛那裏,她走之前特意提醒我銅牛奏樂一事,算算時間也應該再響了,金小姐得出去了吧。”

金伊瑾沒說話,她捋了捋思緒。她鮮少腦袋轉得這樣快,秦家村的生活太過平常,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也太過平庸,但凡有些腦子都看不上那些長舌的婦人。她沒有自戀到誤以為自己一身本事,只是在這樣“淳樸”的秦家村,确實毫無一身用處。

額頭微微發熱,她不讨厭這樣集中精神快速思考的感覺,因為會短暫地讓她忘記身處泥塘的事實。她歪了下腦袋,回想着秦望舒的模樣,笑不達眼底。

她和秦望舒其實是一類人,和金伊瑾也是,如果給她一樣的生長環境,她或許成為不了秦望舒,但她也絕不是站在地上擡頭仰望他人的存在。她會爬得比絕大多數人都快,就連金伊瑾這樣含着金湯勺出生的人,也只能與她平起平坐。

“秦凱,金小姐應該知道這個人。”她撚了一點張雪的頭發,在指尖揉搓着,讓無處安放的視線有了一點着落。“在姐姐的計劃裏,金小姐和秦凱都是絕不能缺少的存在,我猜猜——金小姐第一天掉落山坡是姐姐的安排,按照事先計劃應該是秦凱,可實際上是山神。”

“這個、畜生。”她舌尖在上颚繞了一圈,最後兩字咬得有些微妙。“吓壞了吧,金小姐?她知道這件事,很早就知道,一個月前,她來到秦家村找上秦凱,然後在我窗前吹了一首曲子,也是這個時候,銅牛腹下突然燒起了火。我沒聽過銅牛奏樂,你們到來的第一天,是我第一次聽到,巧合的是我在一個月前就聽過,所以我誤以為銅牛早在一個月前就奏樂過。”

“我以為這是秘密,在她找我詢問山神的時候,一同說了。”她捏了捏鼻梁,大量的信息被組織成話,勞神費力。她昨夜休息的不算好,現下多少有些犯困,強打着精神道:“其實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山神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第一天金小姐失蹤被山神帶走,她深夜看見了山神。第二天,山神之事由着張小姐的嘴傳開,她再從我這裏‘得到’山神藏在後山的消息,回來後張小姐犯衆怒,晚上由秦凱藏起來。第三天,張小姐消失不見,她正好有理由去殺山神。”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點道:“山神的事是秦凱故意藏起來的,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山神和她的計劃沒有任何沖突,但她還是殺了,然後剖腹取子讓夏波交給了秦凱,金小姐知道為什麽嗎?”

“一個棒一個棗兒,是威懾。”

“沒錯,是這樣。”她吸了一口氣,重重地吐出來。“秦凱有二心,解決的辦法其實很多,但她卻選擇了這樣的辦法,金小姐想過嗎?”

金伊瑾目光閃了閃。秦蘇的話正是她一直以來最不解的地方,她假設過無數種可能,但對方總能在下一秒輕易地摧毀。她想不通,所以誠實地搖了搖頭道:“你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秦蘇笑出聲,清脆又悅耳。她湊到金伊瑾耳邊,壓低聲音快速道:“我是她妹妹,最親的妹妹!”

她拉開距離,兩人視線交彙碰撞。她又是一笑道:“我的姐姐,其實最好懂。她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子還能為什麽?無非就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

“我有一個養母,她很疼我,家裏的農活重活從來不要我幹,輕松一些的,像是拔菜澆水之類的,我其實可以幫忙,但我沒有,因為會髒手。”她松開手指,任由張雪的發絲掉落。雙手攤開,舉在金伊瑾面前,掌心的指甲印清新的泛着紅,細看還有些腫。“但我又要保住自己聽話、懂事、乖巧的名聲,所以我選擇和她做繡活。不用面朝黃土背朝烈日,只要在家坐着,拿上針穿線在布上繞來繞去,幹淨又有面子,多好啊!”

“她是教堂的人,是一位名聲頗好的修女。她對夏軍官說,她的處境很危險,因為教堂有人想要她死。如果,我是說如果,她真的有危險的話,她會來秦家村嗎?夏軍官,秦凱,金小姐,張小姐,還有今天的外來人,以及其他的,這麽多人,沒有人保證不會有意外發生。”

“她之前問我,伊甸園中夏娃為什麽會選擇吃蘋果?我告訴她是夏娃想吃。這個問題金小姐應該很耳熟,她不可能想不到這點,她只是覺得我們想不到這點,想不到自己為什麽做選擇,想不到選擇能得到什麽。在我看來,選擇就是一旦你做出決定就要承擔所有不知道的意外,蛇在欺騙夏娃吃蘋果的時候不會說,她在找金小姐的時候也不會說,她只會告訴你,能得到什麽,然後一步步逼你走上她安排好的道路,哪怕你突然醒悟反悔,她也只會說所有的選擇都是你做的,是你一步步走上了這條路,她什麽也沒做。”

她語速越說越快,到最後擲地有聲,又突然安靜。

她想了想,又道:“昨天她給我看了一把槍,和金小姐手中的是一對。她給了我一個機會,裝睡後看我會不會偷槍。兩種可能,一是我沒偷,二是我偷了,我偏偏選擇了第三種,做到一半又退縮了,于是她覺得我沒有一點好。她說,如果是張小姐拿到了槍一定不會開槍,而我會。我之前不信,現在信了,張小姐是真心善,不怪她明着要利用卻還多花心思保張小姐平安。”

“她用一個選擇斷定了我的未來,縱使沒感情,可我也算是她妹妹。金小姐和我不一樣,金家的身份總是有幫助,對她而言有利用價值,我沒有,一點也沒有。”她垂下眼,捏緊了拳頭,露出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密布在手背上有些吓人。“今天是第四天,我可以猜猜,您和她的圖謀是在于您的父親對嗎?”

她沒看見金伊瑾臉上的驚訝,但意料之中的事一點也不值得驕傲。她多少能體會到秦望舒的感覺,就像是她腳踩張雪頭發那一刻時,沒有人會為輕易能做到的事動容,一只螞蟻踩死便死了,但屈辱的是,你連踩都不屑。

“金小姐,她從不與人交心,從不。”

第 87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四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四

承認自己不被喜歡的事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受,從小就被叫做拖油瓶的稱呼給了她莫大的幫助。不被喜歡,從過去到現在,未來也可能如此,沒什麽不好的,她不是錢,不需要人人都喜歡,所以當知道有人喜歡她時,第一反應永遠是否認。

張寡婦很忙,白日忙着農活,夜晚也忙着繡活,村子裏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那些同齡的孩子,他們都忙着和其他人玩,每個人都很忙,所以他們都鮮少會關注到其他人——比如說她。就連張寡婦也從未說過喜歡她之類的言論,所以喜歡和關心這件事指望不上任何人。那年被丢在張寡婦面前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能被相互取代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在看着月亮數着星星的年歲時,不僅學會了拍手,還學會了喜歡自己。

她覺得自己沒什麽可問的了,一切都很清晰明了,她不夠聰明的腦子也足夠推斷出剩下的所有。但她不夠自信,所以還需要一些肯定。

“金小姐掉下去是她安排的?”

“對。”

“金小姐知道嗎?”

“知道。”

她噢了一聲,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問。秦凱或許是背着秦望舒養了山神,但就金小姐掉下去這件事,就證明秦望舒是知情的。因為對方告訴她:山神吃人,靠嗅覺。

她不懷疑,那天晚上的雨那樣大,人的嗅覺縱使再靈敏,金小姐縱使再有心配合,總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而山神——是個畜生。畜生能被養,自然有過人之處,所以是秦望舒算計了秦凱一道。

這個結果讓她有些想笑,她想到了村子裏打架的狗,最後一嘴毛。但秦望舒和秦凱算不上狗,可這個比方卻足夠取悅她。于是,她彎了彎眉眼道:“張雪知情嗎?”

“不知道。”

“我想也是。”她和張雪接觸不多,真要算起來比秦望舒還要少一些,但對方驕縱大小姐的脾氣卻深入人心,很難說不是那番話和秦望舒臉上巴掌導致的。“張雪在哪兒?”

秦凱這次沒像之前那樣回答,反問道:“你想知道?”

她聽出了話裏的意思,順着道:“我能知道嗎?”

張雪的消失是計劃中的一環,但秦望舒不告知對方就說了不信任。她信任金小姐,可能是因為她們身上都有相似的東西,她也信任自己,所以由着借着秦凱這張嘴說出真相,因為自己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這樣很容易産生一種錯覺,她們三個才是一類人,張雪像是誤入的狼群的羊,白的惹人犯罪,卻得到了狼的垂青。

不知道,很多時候都是一種保護。

她不嫉妒,因為她和張雪不是一類人,也不可能成為一類人,但她的的确确和秦望舒是一類人。所以她知道,那不是保護,而是由不得自己計劃有分毫差錯的權威。

她突然想知道張雪打秦望舒那一巴掌的滋味,是不是緊張又刺激,劫後餘生的狂喜,以及蠢蠢欲動地想要再來一次。她立馬改口道:“我能去找她嗎?”

“我是指,和她在一起。”她越過秦凱,走到窗前。秦凱的屋子偏裏,看不到銅牛,因為窗戶不夠高大,甚至看不到槐樹。但她仍是望着窗外,她知道秦望舒在那個方向。“我幫不上任何忙,不成為累贅添亂已經是最好的,那我還是和金小姐還有張雪一樣‘消失’吧。”

她又發現了一個秦望舒的優點,繼有錢、有錢、有學識外,對方還不會牽連無辜的人。她并沒有實際上經歷過的事情可以吹鼓對方這點的好話,但就現在,她想到接下來可能得知的消息,覺得确實過于美好。

秦凱沒說話,甚至也沒有任何動作。秦蘇的心随着時間一點點沉下去,她忍不住問道:“這會破壞她的計劃嗎?”

“不知道。”秦凱這次回答得很幹脆。他看了眼又熟睡的孩子,輕輕地放在了床上,調整了一個足夠舒适的角度後,拿起架在一旁的拐杖。“我知道的也不多,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不然容易被全砸了。”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出于多年照看的情分,他又道:“她應該會喜歡你,沒有人會讨厭一個聰明的孩子,恰好你很聰明。”

這是一句誇獎,她壓住第一反應生出的否認,跟在後頭笑了笑,沒應聲。他們沒走幾步,不過是出了屋子,哭聲再次響起。她看見秦凱的腳步頓了一下,她被這個意外攪得有些頭疼,下一秒卻看見對方再次撐起拐杖。

他的步子很穩,拐杖也一樣。她站在原地沒動,對他的背影道:“它哭了。”

他瘸的只是腿,耳朵并沒有聾。所以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我聽見了。”

她更加不解道:“你不去——哄它嗎?”

她見過很多孩子。村子裏每一年都有孩子出生,去年的孩子在長大,今年的孩子剛出生,明年的孩子還在肚子裏,一個封閉的村子,最不缺的就是人。有的孩子投胎來是報恩,而更多的是讨債,村子裏每年都有婦人這樣叫罵,與之同時的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她見過心狠的母親,不管孩子,到最後孩子直接哭壞了嗓子,這還算是輕的,嚴重的直接哭岔了氣。

可這些都是女孩。她閉了閉眼,換了個說法問道:“它是女孩嗎?”

“是女孩,要哭就随她去吧。”

又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但在情理之外。她有些難受,真切得難受,為那個被她成為畜生的孩子,也為同是女孩的自己。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一些什麽,于是快步追上道:“她不是你的女兒嗎?這樣哭下去,會出事的。”

“孩子要哭,我沒辦法,總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吧?”

這句話很合理,她用剛剛被誇贊過的腦子挑不出毛病,但有些事并不是用毛病去衡量。這樣的話在很多男人身上随處可見,孩子不是他們生的,沒有十月懷胎的辛苦,哪怕替他們生孩子的是所謂的妻子,可仍舊不過是旁人。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他們只會偶爾展露一下大發慈悲的憐憫。

“如果她是男孩呢?”她不知道自己懷着怎樣的心思問出了這句話。

她似乎可以預料到答案,在她耳中聽過千百次,已經起了繭子——

“和男孩有什麽關系?”【賠錢貨怎麽能和兒子比?】

她愣了下,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到令她挑不出毛病,只剩下滿意。她應了一聲,忍不住翹了嘴角,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可以幸災樂禍。胸前的麻花辮被高高甩起來,又重重落下,她實在是高興。

村中的柴房不止一間,秦蘇在秦家村生活多年自然知道這點。她看着在眼前逐漸清晰的柴房,有些懷疑道:“金小姐和張雪被關在這兒?”

實在不怪她,柴房模樣都如出一轍,真要計較起來無非是哪個更破罷了。她不覺得這樣的屋子能藏得住人,而且一藏就是三天。她往屋子裏看了看,發現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模樣,只能認出大致體型和衣服的顏色,她詫異道:“蔡明?”

倒也算是冤家路窄,她壓低聲音道:“他怎麽被關在這兒?”

秦凱瞧了一眼她,他腿架在拐杖上,手沒扶着,正撥着貼着牆壁堆放整齊的柴火,動作不輕,沒兩下柴火就滾了一地。他用腳踢開,抓着拐杖穩住身形,貼着泥巴道:“金小姐開開門。”

他聲音沒收斂,算不上大也絕對不小,若不是來時秦蘇見到銅牛那裏圍滿了人,怕是要直接捂住他的嘴。她又生出幾分擔心,指着柴房道:“蔡明還在裏面。”

秦凱睨了她一眼,頗有幾分沒出息的意味在內。“他被打暈了,正睡着。”

秦蘇呆愣了幾秒,忍不住笑出聲,就在這時,平整的地面支起一塊,從裏面伸出了一張秀美的臉,與張雪和秦望舒又是不一樣的美,端莊的模樣瞧着有些年輕,她不敢出聲,只得看向秦凱。

秦凱沒瞧她,對着金小姐眼神規矩,十分客氣道:“這是秦蘇,秦作家的妹妹,也來避避風頭,要麻煩金小姐照顧了。”

她注意到金小姐身上的打扮更加精細,光是那雪白漂亮的脖子就戴了一圈珍珠,個個飽滿圓潤,瞧着就是一股子金錢的味道。她盯着項鏈時,對方也在打量她,大抵是因為說話不方便,所以沒幾秒對方就點了點頭,讓出身下的梯子道:“先進來。”

地窖裏面黑漆漆的,她探了個頭過去,只瞧見光照到這部分,再多的卻是看不見。她看着金小姐仰着一張臉似乎在等她,她有些遲疑,事已至此,倒不是擔心秦凱欺騙,而是對陌生的環境下,陌生的人産生了幾分退縮。

她道:“金小姐,張雪在嗎?”她與張雪也不算熟,但至少認識。

對方點了點頭,她松了口氣,腦中閃過那一個巴掌印,彎了彎嘴角,對秦凱揮了揮手,踩着梯子直接跳了下去。光量随着地窖關起而徹底陷入黑暗,在地下聽着地上的聲音是一種很奇妙的事情,至少秦蘇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聽見柴火相撞的聲音,有些清脆,然後遠一些的聲音又沉悶起來,似乎是被整齊堆放成原樣。黑暗中什麽都是未知的,正當她不知如何開口時,一束光突然亮起,直射她眼睛,刺得她閉上了眼睛。

“你是她妹妹?”這是金小姐的聲音。

緊接着是腳步聲繞着她轉了一圈,似乎是打量。薄薄的眼皮遮不住光亮,她依舊能感受到那束光,只不過比之前要好上許多,她感覺到自己額前的簾蓋兒被掀起,立馬睜開了眼,對上金小姐的目光。

對方瞧了幾眼,然後放下手道:“确實有幾分相似。”

語氣不似感慨,倒有幾分說不出的嘲諷。緊接着又道:“小畜生。”

金小姐叫了一句似乎還不夠,又連着叫了好幾句,才過瘾解釋道:“秦作家曾告訴我,早年她替你取名為小畜生,不是賤名好養活——”

對方端詳着她的神色,似乎引以為樂。滿意了才發慈悲道:“是因為你身體裏留着一半畜生的血脈。”

秦蘇瞪大了眼,明明算是溫暖的地窖偏生讓她品出了一股子透心的冷意。

金小姐笑了一下,踩着高跟鞋的身姿走起來極美,尤其是那股子嬌養出來的富貴氣息,遠不是半路出家的張雪能比。她手中的電筒一轉,指着被綁在一旁又被捂了嘴的張雪道:“你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嗎?”

“不聽話。”金小姐臉上畫着妝,臉是粉白,細細的眉毛被描繪得極其漂亮,彎在臉上像是月亮。飽滿的唇瓣被色彩鮮豔的口脂勾勒,肆意又張揚,這樣的光景在秦蘇十六年中,從未見過。“我不喜歡不聽話的人,所以你得乖一些。”

她麻木地點了點頭,并不是害怕,只是瞧見了對方另一只手裏的槍。金屬的冷光秾麗又無情,不太好的眼睛卻在此時看得分明,這槍的款式與秦望舒給她看得一樣,就不知槍柄上是否也有那樣的漂亮的花紋。

金小姐察覺到她的偷看,沒藏起來,反而就着槍直接托起了她的下巴。這本是一個很霸氣的舉動,奈何對方身量實在不算高,尤其是還踩着高跟鞋上,所以顯得有些滑稽,但如果只看臉,倒也足夠威風。

她壓下了嘴角,生怕笑出來,就聽見對方問道:“你來做什麽?”

這話問得很沒道理,她避重就輕道:“我是她妹妹。”

所以她來不來,金小姐都管不着。

金小姐聽了不怒反笑,拖着她下巴的槍又擡了些。“可不就是巧了,我也是她妹妹。”

對方的語速并不快,戲谑的聲音裏滿是找樂子的意味,眼中的狹促更甚:“按照年齡來,你十四,我十七,應當喚一聲姐姐。按照親緣,我們同母異父,你也是該叫一句姐姐。”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話給秦蘇造成了多大的沖擊,又可能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她收回了槍,在秦蘇腦袋上輕輕敲了幾下,再次問道:“你來做什麽?”

秦蘇沒有做聲,她耐着性子等了會兒。她與秦望舒其實長得不像,她像母親,而秦望舒——她觀察過,也與金城不像,若是較真起來大概只有輪廓有那麽幾分相似。她早先猜測,秦望舒應該是像母親的,今日見到秦蘇,算是坐實了這點,而想起對方的生父蔡明,她對她們的母親多了幾分好奇。

蔡明這樣的癞蛤蟆都能生出這樣标致的女兒,難怪金城這樣自私自利滿是算計的人,當初會娶了秦母。

她面上表情一變,有些譏诮,不明所以的秦蘇吓了一跳,格外識趣道:“張雪扇了秦望舒一巴掌,我想來問問是怎麽滋味。”

這話過于誠實,以至于金小姐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突然一拍手,巴掌響亮又清脆,她笑彎了腰。“張雪你竟然打了她,你竟然打了蛇!”

秦蘇不知道金小姐在笑什麽,卻聽見了“蛇”這個字,她想到了伊甸園的故事,覺得對方說得不錯,很貼切。但她的文化也就到這裏為止了,可倔強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讓她沒有開口詢問。

她覺得金小姐沒有理由騙她,所以對方是秦望舒妹妹這事上大概率是真的,就像是現在。笑彎腰的模樣和秦望舒如出一轍,都是彎得幾乎要折斷整個身子,可就算是這樣不雅的動作,依舊漂亮。

對方笑了好一會兒,就像是被帶走之前的秦望舒。秦蘇對之前自己的推測産生了動搖,如果以這樣的笑為标準,她确實無法與她們是一類人。有嫉妒的成分在內,但更多是誇張到難以理解,和被排斥在外的不服氣。

秦望舒與金小姐有小秘密,她知道。所以對方參與了計劃,與她全靠自己聰明才智猜出的不同,她和張雪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存在,因為不值得被信任,也可能是源于自身的不可控。

她想狠狠嘁一聲,表現出自己的脾氣,但最終在槍的冷光下當了一個安靜、乖巧的孩子。她站直了身體,看了一會兒“屋頂”,又百無聊賴地欣賞了一會兒張雪的狼狽,她承認,她心情愉悅,有一種大仇已報的快感。

很幼稚,卻也很符合她的小心眼。

大概是笑得累了,金小姐終于直起了身子,漲紅的臉依舊秀美端莊,泛着眼淚的眼睛清亮、冷靜、理智,但與秦望舒不同的是帶着真切的笑意。她很難形容此刻是什麽感受,大概率是喜上加喜——畢竟秦望舒這個人,确實讓人讨厭。

所以她原諒了金小姐不客氣用槍指着自己這回事,包括擡下巴和敲腦袋這種威脅,以及言語上的侮辱,乃至現在麻利抛下她的舉動。她甚至開始覺得,有金小姐這樣一個姐姐,似乎比秦望舒是她姐姐這個消息,要來得激勵人心的多。

至少——金小姐不會像秦望舒一樣,算計人——她想法卡殼了一下,有些心虛。因為那兩人過于相像,讓她在這點上很難生出善良一點兒的念頭。沒等她糾結,對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張雪。”

她的目光飄了過去,她看見金小姐擋在張雪面前,拿着槍的手未松開,抓着手電筒的手倒是一陣亂晃,連帶着光線也是忽明忽暗。她看不清,眼睛此刻又開始不中用,她想過去瞧瞧,但腳下仿佛生了根,根本動不了。

“我聽小畜生說你打了秦望舒一巴掌,滋味怎麽樣?”對方的語氣充滿着不可置信和難掩的雀躍,似乎印證了秦蘇的想法。“我早就想扇她一巴掌了,你教教我!”

她腦袋放空了幾秒,第一次生出自己其實比想象中要聰明這個想法。地窖左右不過三個人,卻都想着要如何扇秦望舒,甚至引以為榮,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她們三人其實才是一類人,而秦望舒是被排斥在外的那個。

這個念頭讓她在十六年的人生中真正意義上品嘗到了圓滿的滋味——可真龜兒子的爽!

第 86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三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三

奇怪得很,人們在倒黴的時候,總是會清晰地回憶已經逝去的快樂時光,但在得意的時候,對厄運時光總保有一種淡漠而不完全的記憶。

秦蘇似乎講了一個笑話,唯一的聽衆秦凱很給面子,甚至過于出色的演繹讓秦蘇又感到一陣戰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她從對方的反應得知自己應當是猜對了。

她手指死死攪着褲腿,薄棉的褲子本就因為漿洗多次而顯得有些皺,這會兒更是擰成了一團。她意識不到,只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現在的情況和她預想的不同,有什麽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在她能力所及的邊緣溜走——她想起了秦凱的話,與昨日秦望舒說的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的話。

——他說:“你應該是這樣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計,女孩總是比相同年齡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壞的,不着實際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女孩比男孩更危險。”

——而她說:“人在幫別人之前就必須學會如何自保,不會自保的人不管做什麽,到最後都只會是累贅。”

這一次,秦蘇沒有見義勇為,甚至也沒有多值得歌頌的英雄式行為,感動不了別人,也感動不了自己。她想,如果她是秦望舒,她也覺得麻煩,甚至也做不到對方那般,明知不可為還是做了,因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人。

或許是想通了“累贅”這件事後,她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而鎮定下來。她低下了頭,厚厚的簾蓋兒因為距離遮住了眼睛。關于年幼的事,她其實記得不算多,包括張寡婦,大抵人都是健忘的,而那樣乏善可陳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粥,被時間煮得沒了味道,也沒了樣子。

沒人會記得,沒人願意記得。

“她是我姐姐,”她顫了顫眼睫,在簾蓋兒後,尖俏的下巴越發可憐。“我是她妹妹,你答應了她,得護着我。”

她其實比自己想象得要聰明一些,但又沒有那麽聰明,所以總是棋差一步。一步差,步步差,等到回頭時,就發現哪裏都是錯。這樣的小毛病或許會因為見識了大世面有所改善,但更多的是成為一顆已經長成的樹,除非折腰砍斷,不然歪了就是歪了。

她松了一口氣,覺得腿又有了支撐,貼着門框慢慢站直、站穩。她見過很多次秦望舒的背影,直挺挺的,走路時頭也總是微微仰着,兩人并沒有那麽相似的下巴略擡,恰到好處的高度看起來并不傲慢,只叫人覺得自信極了。她心生羨慕,也在家中偷偷練習過幾次,可總是掌握不好分寸,她又想到了張雪,驕縱到自滿,而水面上照出來的她——畏首畏尾。

她的氣度撐不起她想要的風骨和姿态,所以做什麽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所以放棄在認清真相後來得格外自然,不難受,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而她現在,又再次領略。

“她要做什麽?”

她邁過門檻,站在了房間內。背後依舊貼着門框,粗糙的牆面,不平整的顆粒在上面被薄薄的棉衣溫柔包裹,又毫無保留地反饋給她,有些硌。她被張寡婦養得精細,村子裏不少長舌婦說她是丫鬟命妄想當小姐,她曾幾何時也這麽認為,現在看來——一切有跡可循,或許她可以再大膽一些。

“她被人帶走了,走之前我聽到了銅牛奏樂,那些帶走她的人也應該聽到了,但是他們從開始就并沒有在意。”她仰起了頭,依舊底氣不足,但平直的牆面至少保證了她的姿态足夠标準。“我聽張雪說他們來這裏是找銅牛,但銅牛就在槐樹下,那麽大那麽重,就憑幾個人根本不可能避開秦家村的人帶走,所以第二天傳來山路被堵的消息。”

“山路被堵住了嗎?”她頓了頓,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荒唐,又改口道:“是因為暴雨把泥巴沖下去了?”

她見到的張雪,在祭祀以前,穿着漂亮精致的小裙子,總是仰着下巴一副矜嬌的模樣看人,縱使狼狽哭泣的時候,也仍閃閃發亮,像是夜晚那盞燈,完美地契合了她想象中的模樣。她知道自己沒有什麽好,但難免有時會把張雪的臉想象成自己的。

夏夜的秦家村有很大很圓的月亮,像是一座銀盤,高高懸挂在天上。她每次都覺得月亮的離她這樣近,仿佛擡手可碰,可每次換來的都是空落落的失望,所以她學會了從水缸裏看月亮。

月光落在每戶人家,不分彼此地照亮了每一個人,但水缸是她家的,而裏面的月亮自然也是她的,可她卻不敢碰,因為一戳就破的通常都是謊言。後來,她又不喜歡看月亮了,縱使月亮不亮,永懸不落的它實在讓人難以觸及,她就喜歡了星星。月明時,星星很少,微微的光亮像是螢蟲,一閃一滅,到晨光熹微時,徹底燃盡。

月亮暗時,星星格外閃耀,整個夜空似乎都被它們占領,密密麻麻地彙聚成一幅難言的畫,她覺得漂亮,拍手指着叫張寡婦一起來看,但星星與月亮一樣,縱使亮或不亮,它們都永懸不落,而她只能竭盡全力擡起頭去仰望。

她記得自己的手拍着拍着又落了,到後來她喜歡上了家中的油燈。她可以随意剪芯子,控制光的大小明暗,甚至決定它亮與不亮。而每當這時,總會有飛舞的蛾子打着卷兒圍着,細小的粉末落下,她打了一個噴嚏,蛾子就沖進火中。

她睜大了眼,蛾子是一種很常見的蟲子,像是路邊被踩死的一只螞蟻,她不會有觸動,甚至不會意識到,但不管是怎樣渺小的生命在被火點燃那一刻都足夠耀眼。她聞到了焦味,或者說是烤熟的香味,像是樹上的知了,可能吃起來同樣焦脆醇香,這個念頭在腦中沒有萦繞多久,就被掉在桌面上的蛾子打斷。

它死了——她甚至不需要去看,就知道這個既定的事實。她的感觸如同這個蛾子的生命,太過短暫以至于遺憾或是震撼都難以形成真正的震動,就已經消失,所以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蛾子動了一下,吓得她驚叫出聲。

這是蛾子最後的哀樂。

那天她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麽都沒想,只覺得相比月亮和星星這樣閃閃發光的東西,被點燃的蛾子似乎是她唯一能觸碰得到的,所以她撚起那個被燒焦了的屍體,在屋子外正對自己床頭的地下埋了。不同于埋人那樣費心費力,她只是撿了一塊随處可見的小石子,用力推了兩下,小小的土坑就成了蛾子的墓地,而那點兒被刨起的土,又壓了回去。

沒有土包,也沒有墓碑,她覺得有點兒砢碜,就把那顆小石子放在了上面。第二天起來時,石子不見了,與周圍融為一體的泥土根本讓她分不清哪裏是哪裏,一只蛾子實在是太小了,小到無法有什麽能證明它存在過。可能家中的油燈知道它曾被點燃過,但油燈點燃過的蛾子太多,它也不過是千千萬萬中的蛾子之一,而她——根本分不清每個蛾子的區別。

這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她不明白為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心裏有些悶。再大一些後,她開始懷疑這段記憶是否真實,蛾子是否真的存在過,是否真的撲火燃燒,又被她懷着不知怎麽樣的想法埋入土裏。她不知道,畢竟油燈不會說話,而埋着蛾子的地方也早已不見。

“以往很多年都下過這樣的暴雨,但是從來沒有這種情況,我——”她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聽,猶豫了一會兒委婉道:“我只是覺得太巧了。他們才到,銅牛就奏樂了,第二天又是下山的路被堵住,如果沒有堵住呢?他們會和秦老爺子商量買銅牛的事嗎?秦老爺子不可能答應,然後呢?”

她視線落回秦凱身上,模糊的看不清。這才是她熟悉、真實的模樣,因為看不清所以每個人都顯得可親許多。

“他們會開始尋找失蹤的金小姐,會發現山神,知道金小姐可能被山神帶走的事。他們要給金小姐的家人一個交代,就一定會和山神糾纏到底,然後今天——”她眨了眨眼睛,欲望會讓人擁有最好的嗅覺,嗅到金錢醉人的氣息,哪怕是一枚銅板,“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堵住的山路就會挖通,那些人都會來。”

她咬住了嘴,無法焦距的目光有些空,好一會兒才道:“山路是她安排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輕,帶着不可置信。她在任何一個人看來都太過年輕,年輕得不知所為,也同樣無知,而這些缺點都在年輕下變得可愛,無足輕重,甚至可以被輕易原諒。

“還有呢?”

沉默了許久的秦凱終于開了口,他的聲音有些啞,像是許久未說過話那樣。秦蘇覺得有些假,他明明在不久前就和她說了好一通話,她說不出什麽滋味,也可能根本就無所謂。事實就是,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所知道的那樣親切、和善,張寡婦是,最早的秦老爺子也是,後來的秦凱仍舊,再到張雪,秦望舒,連她自己也是這樣,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是炸藥嗎?”

炸藥是一個離她遙遠又不那麽遙遠的東西,她曾聽張寡婦說過,但因為并未親眼見識,所以聽起來像是聽天書。比如地動山搖,再比如晴天霹靂,她無法理解,真要做一個類比,大概是村子裏有些人有土槍,一槍下去野豬身上滿是彈孔,但是對熊瞎子并不管用。

秦凱沒回她,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然後道:“她怎麽會有炸藥?”

她看不清秦凱,只感覺對方的目光有如實質。她能想象出,那樣的臉色不算好看,可對方哄孩子的動作卻依舊輕柔,實在違和。她不笨,所以點了點頭,自問自答道:“教堂,她是教堂的人,教堂有炸藥不奇怪。”

她不知道的東西很多,比如炸藥的嚴重性和稀缺性,再比如教堂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或者她剛剛上任的姐姐——秦望舒是什麽樣的人,這些缺乏的常識不會成為幹擾她推測的可能,反倒成全了她不夠聰明的聰明。

秦凱動了下眼珠,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忍住了,只是重複道:“還有呢?”

她迷茫了一瞬,她承認她這些猜測除去真想要知道答案外,很大一部分是存了表現的心思。表現是每個人都有的虛榮心,而虛榮這東西她在很早就知道是一件無聊的騙人的東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麽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麽過失,可她就是喜歡。

喜歡被矚目時心裏的小歡喜,自得與自滿一點點充盈整個心房,到最後要溢出來,雀躍到歡喜都不足以形容。她是個俗人,生在這樣的俗世,就是這樣俗爛不堪。喜歡所有人都喜歡的,讨厭所有人都讨厭的,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總能在衆人中不起眼卻又因為小心機有那麽點突出。

她在得知秦望舒是自己姐姐後,很難不承認有那麽一瞬間的狂喜,這樣極端的喜悅壓過了所有的負面情緒,但在理智掙紮上岸後又被冰冷無邊的現實吞沒。她無法抑制地想到對方在穿金戴銀,吃香的喝辣的時候,自己在秦家村過着怎麽樣的日子。

與張寡婦同點一盞油燈,為了節省只能把芯子剪得短短的,留下昏暗得病黃的光;年邊才能碰到的一些肉末,伴着少到可憐的油星子,食不知味地吃着飯;看着別家穿新衣時,自己守着似乎永遠不會亮起的夜,穿着一年比一年更久的衣服,縫縫補補長到十六歲。

很難說不怨,也很難不恨。

她不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她也不是真的懂事、乖巧存在于人們口中的秦蘇,她只是一個自私、早熟的白眼狼。她像是那個夏夜的蛾子,努力撲扇着薄薄的翅膀,落下了細微的磷粉想要證明自己存在的痕跡,然後打着圈兒克制不了本能地撲向油燈。她聽人說過,燈可以被稱為一豆燈,光如豆大,那是對于人,對于蛾子就是熊熊烈火。

她沒體會過被燒灼的感受,但見過無數次引火的草瞬間彎了腰,成了死白的灰,毫無征兆的,以一種絕對的壓倒性。她忍不住拔了一根頭發,還未靠近便被烤得卷曲,泛起了難聞的味道,如果是燒在人身上——燒在她身上。

光是想想就令她害怕的要全身發抖,每一個撲火的蛾子都是執迷不悟,死得可笑又荒唐,她也是其中之一。月亮和星星會有人記住,只要擡頭就能見到它們永懸不落,而蛾子,太平凡了,平凡到見之便心生厭惡。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那些不适宜的情緒。她得認清現實——她不喜歡秦望舒,但她要離開秦家村需要秦望舒,她要過上好日子也需要秦望舒,她所有想要達成的願望中,可以沒有她本人,而秦望舒都不能缺。

“她曾經向我打聽過山神和銅牛,那時我以為她是好奇,然後告訴她,銅牛腹下燒火是一個月前才有的,而銅牛也在一個月前曾奏樂,所以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老爺子說的百年來第一次。”

她指甲掐進了牆壁,山中氣候潮濕,哪怕是炎炎夏日的也像是糊了一層水汽在身上。她動了動,牆灰簌簌往下落,到她指縫中,像是蛾子落下的磷粉。她忍不住搓了搓,粗糙中帶着硬硬的砂礫,根本不像是磷粉那樣膩滑。

“她在一個月前找到你,安排了這次的計劃。你也趁機向秦老爺子提出了銅牛腹下燒火一事,他們不信,你就用錢買了大夥的柴火,然後委托我看護。”她張開手指,砂礫灑了下去。沒有任何聲音,而磷粉只會貼合皮膚的紋路,繪成這個人本身的模樣,甩不掉。“錢是她給的,就連火熄滅這件事也應該是她安排的,不是張雪也會是——”

她頓住了,改口堅定道:“只會是張雪。五個人的隊伍,金小姐在第一天出事,剩下的四個人裏有一個是軍官,她不會動他。除去張雪外只剩下蔡明,她需要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辦法讓張雪消失在衆人眼前,她目的是蔡明!”

她愣了幾秒,又搖了搖頭補充道:“金小姐第一天失蹤了,她的父親不久前找上村子,所以金小姐的父親和蔡明都是她的目标。”

“可我還是不明白,”她走上前,在距離秦凱半個人的距離時停住,這個位置剛好能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雖然依舊不算清晰,可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一個月前的我親耳聽見了銅牛奏樂,為什麽那天晚上秦老爺子說是百年來第一次,是我聽錯了還是他們都被錢收買了?如果是被錢收買了,那我在她的計劃中,又算是什麽?”

“一個名為妹妹,其實是可以被利用、關鍵時刻提供信息的人?所以她什麽都知道,”秦蘇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又上前了半步。“知道張雪是什麽樣的人,所以她故意帶張雪和我一起來找你,所以你故意露出那樣的表情讓我誤會,所以她算好了我會去做夢,會說那些話,所以她也清楚張雪會做什麽,然後她就可以從一個被傷了心的孩子嘴裏——得出這些她早就安排好的消息,是嗎?”

她聲音裏夾雜了幾聲難掩的鼻音,扭曲了話語,像是控訴。她轉過頭,覺得有些委屈,像是面對張寡婦那樣,突然生出的背叛感。她努力吸了幾下鼻子,模糊的視線被壓了下去,手指擦過了并沒有鼻涕的人中,她緩了一會兒,覺得足夠體面時又轉回去。

“她知道她有一個叫秦蘇的妹妹在秦家村,”她放慢了語速,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不在乎,可聲音中的顫抖仍是暴露了其中心思。“知道她從小在所有人口中被叫拖油瓶,知道她吃不好穿不暖,知道她想去城裏生活,知道張寡婦死了,但她什麽都沒做,就和所有看我笑話的人一樣,我是她的妹妹不對嗎?那她為什麽自己在教堂,卻把我丢在了秦家村呢?”

“如果,我是如果,當初張寡婦并沒有把我撿回來,我會不會就死在那裏?”

她的脾氣是有些倔的,在短短與秦望舒相處的幾天裏,她并沒有發現對方會這樣。她知道孩子有的像母親,有的像父親,她們可能像的人不同,但她卻覺得是教堂把秦望舒教得太好,所以她無法觸及,就像是無數次擡頭仰望得月亮和星星,沒有一個屬于過她。她也惡意地想過,如果對方換作是她,她成了教堂的秦望舒,那個人人稱道的秦作家,她會怎麽樣,對方又會怎麽樣?

她大概會穿得同樣體面,腰杆挺得更直,談吐更加文雅,脾氣溫柔又包容。優越的生活和淵博的學識支撐的起她想要的風骨和姿态,沒有內涵的溫柔不堪一擊,所以她被環境逼得歇斯底裏,怨天尤人。而她的好姐姐秦望舒呢?吃着并不好吃卻足夠貴的巧克力,因為常見到滿不在乎所以能随意送人,而她也不過是在前兩天,十六歲這年才聽說了什麽叫作巧克力。

她想起了一個詞,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如果秦望舒是她,這是一個很不切實際的念頭,但她卻格外有興趣,甚至迫不及待到只是想想就能激動到無以複加。在她們兩個人的關系中,沒有人比她更懂那種陰暗、如跗骨之疽的惡念。

伊甸園中有一棵知善惡樹,樹上滿是知善惡的蘋果。她是蛇,誘惑夏娃吃下,同時她也是那個夏娃。她心裏的那個聲音告訴她,她想吃蘋果,但是她不敢,所以出現了一條蛇,蛇誘哄夏娃吃下了蘋果,夏娃固然有罪,誰又能說蛇無罪?

再多的假設和臆想都是假的,不過是她用來自我安慰的東西。她沒有死在那裏,她被張寡婦收養,她可以想得再多一點,比如對方同樣也算準了張寡婦會收養她,這個計劃可能從她還年幼時就一直密謀到現在,直到今日才開始收獲果實。

秦望舒于她只不過比陌生人好上那麽一丁點,所以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她沒有理由去要求一個剛相認——或許對方遲遲未挑明身份就是不想相認,她無法要求對方為自己做什麽,同樣她也做不出相同的回報,所以她想得很多,但求得卻很少,因為她是那個懂事、乖巧的秦蘇。

“一個月前,我聽到的奏樂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耿耿于懷的事情其實沒有那麽多,她是實在的過日子人,很難和自己過不去。剛剛那些話,與其說是控訴不如說是情緒上的宣洩,秦凱與她關系比秦望舒要親,所以傷人的話總是留給親近的人,而更直接的是,她不敢對上秦望舒。

她有腦子,還算好用,所以她可以從細枝末節去推。她怕現實更加不堪到難以接受,而很多東西不是親耳聽見,反而會是一種溫柔。張寡婦希望她成為一個溫柔的人,她年幼時覺得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現在,她覺得大概一輩子也難以觸及吧。

“真的。”

她又眨了眨眼,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答案并不難接受,難受的是其中掩藏的真相。她鼓了鼓腮幫子,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那為什麽其他人沒有聽見?”

“銅牛嘴裏是笛孔,腹下燒火就像是人吹笛子一樣,只需要做出一樣的笛孔就可以吹奏出一樣的聲音。”他移開了視線,騙人這件事他做過很多,被當面揭穿的也不少,如果可以,誰都不願意這些肮髒被孩子指出。“你聽到是因為,她在你窗外吹奏。”

“她來看過我?”她脫口而出。

“對,很多次。”

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她也笑了一下。其實相似的人,并不是簾蓋兒遮住了就會不同,姐妹總是會有着源自血脈的相同點。她并不高興,也不為這樣遲來的“真相”動容,她只覺得果然如此。

理智總是替情感善後,她品嘗過這樣的苦頭。而人總是在該溫情的時候,格外理智。

“她來過很多次,也見了我很多次,可我從未發現任何驚喜。”她覺得驚喜這個詞過于委婉,想了一下卻發現沒有更好的詞代替,直接道:“我是指錢財或是衣物,就連小零嘴也沒有。秦家村用不到錢財,我可以理解,但衣物和零嘴呢?她是這樣聰明的人,就算對我并不知情也還有叔你在,可什麽都沒有。”

她泛起衣角,指着上面縫補的痕跡道:“張寡婦是個好母親,她告訴我女兒家要臉面,所以盡量都拿好的、完整的布料做了面子,而裏子全是這樣醜陋的痕跡,我見過她身上的疤痕,也是這樣猙獰吓人。她見過我許多次,卻從未留下過什麽,還不如叔什麽都不告訴我,這樣至少我還能做上好一些的夢。”

“比如我姐姐其實對我沒有那麽冷漠,她在背地裏還是很關心我,她也一直想着能與我相認——”她止住了,因為自欺欺人也要有個限度,至少她貧瘠的想象力做不到更好。“她不關心我,也可能只是不關心我這個秦蘇,或許換一個妹妹,她又是另外一種态度了。”

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與他們保持距離。她和秦望舒的距離足夠遠,遠到沒有任何能産生美的可能,所以她足夠清醒。

“她其實不喜歡我。”

第 85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二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二

沒有守夜的年,是不完整的。

而每當這時,她就會睜着一雙眼到天亮。她覺得自己在萬物寂靜中感受到了不為人知的熱鬧,是家家戶戶燈芯炸開的聲音,是地底下冬眠蟲子的呼吸,是她升騰不甘的欲望。說來也是可笑,在絕大多數孩子還未曉事時,她便清楚了自己的欲望。這份欲望讓她努力安靜、乖巧、懂事,以一個無害的形象去獲得最大的好處。

比如——覺得母親懦弱,卻又裝作不知情地蹭着秦凱的吃食。

“叔對我很好。”嘴裏的餅用上了金貴的油,裏面裹着嫩蔥,加了點鹽,嚼起來格外鮮香,讓本就饑腸辘辘的她更是胃口大開。“以前村子裏有傳言說,叔對我很好是因為想讓我當童養媳,是真的嗎?”

年歲的增長除了飯量的增加,欲望的膨脹,同樣還有對事情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以前她覺得張寡婦怯懦膽小,到死都不敢質問出口,現在又覺得這正是張寡婦聰明的地方。人言固然可畏,但她占到的便宜卻是實打實的,既然這樣那何必鬧到翻臉的地步呢?得了便宜還賣乖叫做蹬鼻子上臉,當了婊子還立牌坊叫做不識好歹,張寡婦是聰明的,比她聰明,因為她兩樣都占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寒冷的除夕夜。她正大口扒着碗裏沾了油和肉腥子的飯,越吃越餓,看不見的胃仿佛是一個無底洞。她快速吃完了手中的油餅,明明胃撐得有些痛,可心底的聲音仍是在叫着不夠,還不夠。她舔了舔手指,油腥很香,沾了鹽後更是一種難得的美味。

“如果是真的,你怎麽想?”秦凱并不意外她知道這件事。秦家村就這麽大,每家每戶都多少沾親帶故,村中沒有秘密,哪怕是一家晚上睡覺放了屁,第二天也準是傳得滿村那家睡覺就喜歡放屁。

更何況,八九歲的孩子,在某些村子裏也并不算是個孩子了。

“不知道。”她擡起頭,眼睛适應了這樣的亮度後已經可以直視太陽。她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比如說看到秦老爺子倒黴時想笑,再比如相信秦望舒,還有剛剛問出口的話。人的勇氣出現得很突然,也沒有任何根由的,這時候情感會支配大腦。“我是不想嫁給叔的,也沒想過嫁給村子裏任何一個人。”

天光洩露在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睛清清泠泠,像是後山中偶然遇到的溪流,淺淺的又源源不斷,拂過凸起的石子和軟爛的泥沙,泛起波瀾,過于溫柔。

“你想嫁給城裏人。”他拄着拐杖轉了一個身,壯實的身影被拉下一道高大的影子,綿延至她的腳下,然後蓋住。

他走路速度并不快,一瘸一拐的也沒有招呼秦蘇,默認她會跟上。他們相處的時間很長,他的存在甚至滿足了一段時間秦蘇對父親這個角色的幻想。他在城裏待過,見識過村外的模樣,知道的更多,比如張寡婦不知道的秦蘇,但他從來不揭穿,兩人就這麽默契的相安無事。

“我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的話從前方飄來,不協調的姿勢讓影子跟着一顫一顫,有些滑稽。“這在我看來是應該的,你應該是這樣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計,女孩總是比相同年齡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壞的,不着實際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女孩比男孩更危險。”

他停下了腳步,看着槐樹下烏壓壓的人群,等她湊近才指着問道:“要去看看嗎?”

張寡婦把秦蘇當成一個孩子護着捧着,那是作為母親的本能,但他不會。他們之間的相處,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微妙的平等。

“去看了後,我能做什麽呢?”她動了一下眼珠,盡管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但模樣看着與之前差不多,裏三層外三層的,什麽也看不見,甚至因為她眼睛不好,所以看得更加模糊,這個認知讓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之前看見她對我眨了眼睛,兩次。”

前一個問題實屬難為人,秦凱答不上來,也因為顧慮太多無法回答,後者讓他發笑道:“你眼睛不好,确定不是看錯了?”

她覺得有道理,畢竟面前的秦凱在這樣的距離下也仍是面容有些模糊,更別說那時候的自己,眼睛這樣細微的東西,根本不可能看清,或許是她的臆想。于是她改口道:“應該是看錯了。”

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調,她的話剛落音,就聽到秦凱道:“也可能是真的。”

她仰起頭,這樣的角度秦凱的臉很闊,像是所有故事中的大俠和英雄,都有一張正正方方的臉,滿臉正氣。她看不清更多,只能從泛着青的下巴猜出對方胡子沒刮幹淨,然後腦中模糊地勾勒出一條兇橫的疤痕。

這是秦凱的标志,也是她對秦凱的印象,甚至要比那壺子中永遠裝着甜滋滋的糖水更要深刻。

“叔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的聲音有些脆生生的,是少女專屬的細嫩,她像是詢問又像是在征求他人的肯定道:“我眼睛不好,怎麽可能看得清?”

“如果是她的話,确實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一句話輕飄飄的,還未徹底落下就被拂面的微風吹散。看似什麽都沒答,又像是回答了更多洶湧在心中的疑問。

她低下了頭,看着對方的影子重新動起來,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上面。影子沒有知覺,不會痛,她的舉動也只是無意識,本能的在不滿。每一個噘嘴葫蘆都有一半是在賭氣,真正的骨氣罕有。

秦蘇不覺得自己是後者,所以再一次迎來拂面的微風時,情緒已經消散得差不多。她輕聲道:“她會出事嗎?”

說來也是奇怪,她最先說起秦望舒時并未提起名字,而是用她這個詞代替。“她”與“他”同音,除去秦望舒還有夏波,但秦凱就是知道她在說秦望舒,她也知道他回的就是她問的那個人。

“不會。”相比她,這聲回答過于堅定。

她詫異地擡起頭,只看見了一個背影,突來的逆反心讓她梗着脖子道:“我看見那個人帶了很多人,他們手裏都拿着槍,而她的槍被收走了——”

低下去的聲音和未完的話不言而喻,她覺得自己其實不希望秦望舒出事,不僅僅是因為對方答應帶她去城裏這件事,還有更多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想法,但說出的話偏偏就變了一個味道。

她皺了下眉,一顆小石子突然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她想也沒想地擡腳踢出去。她忘了秦凱在她面前,所以飛出去的石子順理成章地打在秦凱腿上,然後撲簌的掉在地上,或許是前天下雨讓泥巴吸飽了水,它小小的彈了一下,像是塵埃落定前的奮身一跳,然後改變不了任何既定的結果,又無力的掉在地上。

連轱辘轉都放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是死了。

秦凱停住腳步,半轉着身子,剛好能看見她的發頂,問道:“你是想她有事,還是不想?”

這個問題太過誅心,她張了張嘴,覺得怎麽回答都太假,幹脆手指攪着辮子當做沒聽見。她不答,他不追問,這事就算翻篇。她一路沉默着跟到了秦凱家,往日總是熱騰騰的爐子少見的沒有在工作,她好奇地給了幾個眼神,就被屋子裏傳來的哭聲驚得轉過頭。

一直顯得格外從容的秦凱聽到這哭聲,突然就焦急起來,也顧不得拐杖不靈活,一瘸一拐地趕過去。她站在院子裏,擡起了眉頭,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

秦望舒說話時并沒有故意隐藏太多,至少無傷大雅的信息在猶抱琵琶半遮面下很容易推斷出——比如山神,比如他們去後山回來時夏波懷中用風衣遮蓋的東西,再比如秦凱家中多出的嬰兒哭聲。

剛出生的嬰兒有一股味道,很多生育過後的婦人會說是奶味,她覺得不是,因為太難聞。她自小嗅覺就比較靈敏,在眼睛不如從前後,嗅覺反而比之前更要敏感些,所以在夏波和秦望舒靠近時,她就聞到了兩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嬰兒身上的味道。

起先她還不确定,因為掩飾過後的味道實在過于清淡,讓她一度以為是緊張和害怕之下錯覺,等被秦望舒虛攬着入懷中後,她得到了肯定。山神是人這個回答很荒謬,卻在她這個年紀中也并沒有那麽難接受。

抽絲剝繭往往只需要一個由頭,她年幼看見的山神是人,長得可怖吓人的人。她不知道該用“她”還是“它”去代指山神,在她的世界裏人是不能吃人的,吃人的只會是野獸,而野獸應該用“它”。這個說法顯得她意外的有學問,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他”“它”的區別,也不知道人和野獸的具體分界線在哪裏,只能從慣有的認知中以外表去定義。

和人一樣的是人,不一樣的就是野獸。這樣的想法實在粗糙,卻很管用,所以很少有事情會讓她庸人自擾。

屬于人的山神吃了她年幼時許多認識的孩子,她靠着謊言僥幸逃脫,長大到現在,然後多年未變的秦家村被外來人打破竭力掩飾的平靜,像是一鍋油,落入一滴水,滋的一聲炸開,再也無法粉飾太平。

她知道後山有一座寺廟,在秦望舒和夏波打聽時,她就隐隐猜到寺廟應該是山神住的地方。他們以不速客的姿态闖入秦家村,又以英雄的形象解決了她藏在心中的隐秘,然後用滿是馬腳的語言和行動告訴她——山神與一直照顧她的秦凱有關。

她的腳尖抵着門檻,進無可進。只需要擡起腳,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就會讓她身體的一部分進入屋子,就像是以往千百次那樣,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可以混過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裝傻是她千錘百煉後的本領,但現在——她發現,自己有些辦不到。她捏緊的拳頭在微微地顫抖,站直的身體也緊繃着,像是蓄勢待發的弓,心裏的聲音大聲叫着她快跑,她卻覺得腿重如千斤,就連挪動這樣輕而易舉的小動作都做不了。

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大概是拍哄的人很沒有經驗,哭聲有了越演越烈的跡象。她突然跌坐在地上,泥巴的地不算疼,反而讓她重新找回了全身的知覺。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很明白,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你越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大腦就越發理智的幫你理順,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

月光下行走的影子,哪怕是眼睛看不清楚,在有了猜測後越發的與秦凱身形重合,直到完全肯定。張雪的失蹤也不再僅僅是因為亵渎山神這麽簡單,換而言之——亵渎秦凱。不不不,她很快又否認了這個念頭,秦凱不存在亵渎,秦凱是人,他一直都是以人的身份存在于秦家村,會被亵渎的只有神,而神,只會是被秦凱刻意塑造後的山神。

她不覺得張雪會有危險,但可能會有事。她記得秦凱見到張雪時的神色,這麽一想張雪的失蹤也就有了完美的解釋。那麽,把之前得出的信息再過一遍大腦——秦望舒和夏波去後山找山神,血腥味可能是生孩子時流的血,也可能是殺人流的血,然後多出來的孩子給了秦凱。

秦望舒把孩子給了秦凱,而秦凱現在正哄着哭鬧的孩子。

她不否認一個人的生活在很多時候會過于寂寞,這種寂寞并不會随着時間而習慣,只會像欲望一樣越來越大。秦凱覺得一個人寂寞,她可以理解并且深以為然,但她不覺得一個男人在并不算老的年紀會想着養一個拖油瓶般存在的孩子。她成長的十六年裏,就是以拖油瓶的身份存在,所以她深知多出來的一個孩子會給一個女人或是一個男人斷掉多少有可能的選擇。

更何況那是山神的孩子,那是一個吃人的野獸留下的孩子,不被燒死就已經是再善良不過的決定了,而秦凱卻決定養這個畜生?她感覺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那時候秦望舒的笑,她伸手摸上臉,嘴邊竟然挂着她也不知何時露出的笑容。

他或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她終于承認了這個呼之欲出的猜測,下一秒又在心中堅定道: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又找回了那些在除夕夜獨自守夜的勇氣,以一個并不算好看的姿勢站了起來。拍幹淨身上的泥巴,濕漉漉的潮意如蛆附骨般鑽進了不算厚的棉衣中,連帶着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應該是真的看見了秦望舒的眼神,不是錯覺和臆想,而秦凱也是真的肯定了,不是因為安慰,而是他知道秦望舒的為人。秦凱認識秦望舒,這又是一個淺顯而一直不願被承認的答案。如果想得再深一些,張雪的失蹤是被得知并且允許的存在,但她不願意把人想得那麽壞。可能是因為她還年輕,也可能是因為張雪曾對她因為同情而釋放的那點兒善意,還可能是因為秦望舒出于她孩子的身份而誕生的維護,總之秦凱才是這個問題的關鍵。

她擡起腿,跨進門檻,千萬次的習慣早已刻入本能,秦凱的屋子于她就像是另一個家,熟記于心,閉着眼都不會磕碰。半掩着的門或許是知道了事實已經避無可避的要被宣布與衆,也或許是她只是個孩子能做得太少,構不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他就這麽抱着孩子,身子都不曾做掩飾,□□的、直白的、抱着那個沒有五官的孩子。

哭聲撕心裂肺,光是聽聲音都不由自主地喚起心底的同情心,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樣——自私又冷漠。她倚在門框上,怕勇氣耗光後摔得太難看丢了臉,看不太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個醜到吓人的孩子。

她時好時壞的眼睛總是讓她生出一種錯覺——她眼睛根本沒有問題。

她掐了一把褲子下的大腿,狠狠地,疼痛讓她本就清醒的大腦越發理智,她盡量平緩語氣,讓自己顯得鎮定而又從容道:“她知道你背着她養山神的事嗎?”

秦凱抖動孩子的動作一頓,逆光下是鑲了光邊的影子。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十分平靜:“現在知道了。”

這在她的預料之中,不然孩子不會到秦凱手中,而她只不過是虛晃一詐。她覺得自己冥冥中又知道更多,但她還年輕,所以大腦根本處理不過來這些信息,只能從湍急的洪流中草草握拳,捏住什麽就是什麽。

“那她知道你有二心嗎?”

危險往往伴随着巨大且誘人的利益,尖銳的疼痛一直在讓她努力看上去自然又有把握。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秦望舒說的那個故事,在這一刻,她仿佛身化夏娃,竭盡全力地克服全身的恐懼,在蛇的注視中摘下了蘋果。

“知道,又可能不知道,你想怎麽做?”

蘋果的汁水香甜,她咬下了第一口,蛇給予了鼓勵。但蛇是不應該說話的,超出常理的恐慌撕碎了本就滿是馬腳的掩飾,她看着對方陌生的神情,猶自掙紮道:“你得護着我,你答應過她的。”

這個世界無緣無故的好只分為兩種:一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二是對你有所圖,而後者的概率遠大于前者。秦凱不喜歡她,也沒有想過把她當童養媳的打算,或許可能冒出過苗頭,但最終都被不知名的原因掐滅。

印象中那永遠不缺的糖,總是裝滿糖水的壺子,時不時接濟的吃食,都在無聲地向她昭示着——你瞧,秦望舒也姓秦。

而初聞的她只當真巧,五百年前或許是一家呢!

第 84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一(秦蘇)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一(秦蘇)

突然有一天,你感覺所有和你親近的人都像是裝的,不要擔憂,不要害怕,這說明你已經成熟了,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秦蘇吓得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能盡力減小自己的存在。這一天在她看來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麽區別,柴房中的秦望舒和夏波一如既往地與她格格不入。

大抵是在長身體的年歲,她肚子已經很餓了,不僅如此,喉嚨也幹涸的像是要冒火,但裝水的壺子裏面幹幹淨淨,昨晚秦望舒把最後的水留給了她,算是對一個孩子的照顧。

她對柴房其實沒有太多印象,張寡婦在世時,與她相依為命,柴房在她看來也只不過是裝柴的房子而已。直到不懷好意的闖入者到來的前一刻,她依舊這麽認為——只要她在堅持一會兒,她就可以被秦老爺子放出去,去秦凱家吃上熱騰騰的米飯,甜滋滋的糖水。

秦望舒的笑聲很有特點,一如她的嗓音。音色略低,聲線幹淨偏冷,不急不緩的語速彰顯出說話人良好的教養,語氣中的堅定也昭示着極強的自信,不需要用眼睛看,光是憑借聲音就能在腦中勾勒出一個知識淵博、書卷氣濃郁的女性模樣,但現在,這個一貫鎮定的女人在毫無遮掩地大笑。

柴房不過是木板拼就,不算大,七零八落的縫隙還漏着風,卻隐隐透出了回音。秦蘇害怕地捂住耳朵,那明明不尖銳的笑聲卻像是釘子,直往耳朵裏面鑽,她莫名冒出一個念頭——秦望舒瘋了。

她睜着眼,身子莫名顫了起來。她面前不遠處削薄的身形已經笑彎了腰,在她記憶中這樣笑是極為累人的,肚子總是要酸痛上好一陣,就連眼淚也會控制不住亂掉,在最初的極樂後,會被後知後覺的巨大空虛卷席——其實并沒有那麽好笑。

她隐約知道秦望舒在笑什麽,被五花大綁的秦老爺子在剛露面時,她覺得心中一直以來的堅持、害怕、确鑿的東西坍塌了。她身在秦家村裏,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最親近的人也不過是張寡婦,之後算是秦凱,再往後張雪勉強算一個,這些人在她眼中都屬于可親、無害的,而與之相對的是秦老爺子和那些欺負過她的所有人,像是一頭張牙舞爪的惡獸,在張寡婦看不見的地方如影随形。

她今年不過才十六,正好的年華,她的天地就如同這秦家村圈起來的地,外界的一切都被未知的恐懼所隔離。秦老爺子守在門口,是看門的惡獸,每當她顫巍巍地伸出試探的腳步時,總是會被恐吓,以彰顯鐵血的權威不可觸碰、挑戰。

她是人,而高如大山不可翻越的秦老爺子也不過是個人,或許還要加上一句——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

她捂住耳朵的手突然就松了些,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直愣愣的目光莫名就對上了秦望舒的眼睛——清亮,理智,冷靜,毫無笑意,但下一秒又顯得格外朦胧。大概是眼淚的原因,這雙黑漆漆的眼睛水意十足,像是霧裏看花,什麽都不真切。

她心裏湧上一股失落,很淺,像是海邊的潮水,反複拍打在岸上後,突然就沒過了孤零零的礁石。她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因為太過稚嫩還未學會遮掩,伴随着悵然應該是莫名可憐。

她低下了頭,有些倔強地抿着唇瓣。如果她聰明一些,就應該在此時閉上眼睛,知道得越少越是沒有煩惱,但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看下去,看下去。

或許是她的期許太過明顯,猶如實質的目光灼得人生疼,那彎得幾乎要折斷的身形突然動了。對方只是微微的轉了一下頭,氣血上湧的臉像是塗抹了一層胭脂,因為姿勢不再向下的嘴角展露出鋒銳的豔麗,那人沖她眨了眨眼。

那個笑容很淡,一閃而逝像是她的臆想,但她的心卻怦怦跳個不停,不外乎黑夜突然天光大亮。之後的話,她沒仔細聽,只是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那人,不知何時放下的手緊緊揪着胸口的衣領。

她看着那人直起了腰,消薄的身形裹在了硬挺的風衣下,仍舊是像一折就斷的紙。她在下雨起風的日子總是擔心窗外的蝴蝶,看它們翩翩起舞,像一葉扁舟在風暴中飄搖,但它們總是能以奇跡般的姿态活下來。等到天光初洩,粉抹就的翅膀一開一合,連帶着那滿是毛絨的身體都可愛起來。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覺得自己現在還未脫險,應當恐慌無定,但她随着那人的目光看向秦老爺子時,又湧上了一股小人得志的快意,若不是手快捂住了嘴,她怕是會笑出聲。

或許是為了安她的心,那人被推了個踉跄後,又借機看了她一眼,依舊是眨了眨眼。情況不容許更多的存在,但她手掩蓋下的嘴角仍是抑制不住地上揚。

孩子到底是孩子,心大沒個定性,一點小事便覺得天崩地裂,任何大事也能一眨眼就翻篇。她坐在稻草堆裏,看着他們一群人風風火火地闖進,又浩浩蕩蕩地離開,耳中能聽到的聲音減小,直至完全安靜,她才站起身。

久坐的腿因為血液循環不暢湧上一股酸麻,她下意識扶住牆壁,慢慢撐起了身子。很多時候,熱鬧到寂靜的過程其實一秒都不需要,她看着重新空蕩蕩的柴房後緩了一會兒,散亂的思緒才逐漸回攏。

她想做點什麽,但事實就是她什麽也做不了。這個過于現實的答案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還未造成任何波瀾就已經消失不見。她又坐回了稻草堆,雙手抱腿,尖俏的下巴抵在了膝蓋上——發呆。

她心思太淺,小算計也不成熟,單一的環境造就了她潛意識裏很難思慮過全。她幫不到秦望舒任何事,沒有打過招呼地擅作主張甚至會影響對方的布局,盡管她對布局這個詞也不太了解。

她轉了點腦袋,半張臉對着敞開的大門。經過那場鬧劇後,天已大亮,沒有人再關着她,現在她是自由的,大抵是門外的世界太過寬廣,她依舊固執地認為柴房是更安全的存在。她知道他們去槐樹下看銅牛了,因為那一聲奏樂,她也知道了以往很多不甚明白的事情,她想起了以前張寡婦在世時,她總是纏着對方問,自己什麽時候才會長大。

這樣的情況很多,按理說張寡婦應該如同村中所有的母親一樣不耐煩地給一句敷衍的答案,但張寡婦沒有。或許是因為她的存在慰藉了張寡婦的空虛,所以她于對方如珠如寶,但這也不能讓沒有文化的張寡婦說出什麽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所以那重複了千萬次的很快,在她眼中也成為了一種遙遙無期的敷衍。

但她現在覺得,張寡婦說得很對,人的長大是很快。快到幼稚與成熟只是在一瞬間就能完成轉化,快到她還未察覺時,她就覺得自己長大了。她懵懵懂懂的心理描繪不出具體形象的感受,就像是那個一直吶喊她看下去的聲音,也在此刻告訴她——她長大了。

她應該去看看,她心裏的聲音告訴她。她想了想,又站起身,拍了拍并不明顯的灰塵,走了出去。太陽不知何時穿出了雲層,刺眼的光線讓她眯了眯眼,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就像是昨日一樣,淡金色的光束落在身上,淡淡的暖意和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像是要把人心裏所有的不快都滌蕩幹淨,但也只是像。

她看着遠處槐樹下聚集的人群,烏壓壓的一片。她視力其實不太好,張寡婦當娘又當爹的把她拉扯大,早年時身體或許因為年輕還抗得住,但随着她長大,已經不太行了。秦家村并沒有什麽謀生的手段,各戶人家都種了田,自産自銷,她家也有薄薄的一塊。因為地貧,才得以從那些強盜嘴臉的親戚手中得以保留,所以張寡婦常常夜裏要點着油燈做一些繡活。

年幼的她好哄騙,總是被張寡婦早早叫去睡覺,而半夜醒來時,對方仍舊坐在燈下低着頭,一針一線地繡着什麽。燈不亮,因為芯子一旦長了就會被剪去,張寡婦說費油。不明白大道理的她只能茫然點點頭,然後咽下她覺得心髒不舒服的話,她隐約能感受到,家裏并不好過,而她的話無疑會讓這個本就難熬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長大一些後,她捂上了胸腔,明白了那時的感受是心疼。酸酸脹脹地溢滿了整個小小的心髒,難受得她彎下了腰,卻死死咬住了嘴,什麽也不敢說。于是她也拿起了針線,因為她的加入,油燈亮了許多,芯子總是長得像是托舉住了整個屋子的光,她笨拙、緩慢地一針一線學着。大抵是沒什麽天賦,早晚勤練下也誇不上一句熟能生巧,只算得上是工整。

工整的針腳,工整的圖案,規矩得像是這個百年未變的秦家村,木讷中透着沉沉的死氣,可她并不氣餒。家裏的燈熄得越來越早,熟練生不了巧,卻也能提高速度,于是終于有一天,張寡婦夜晚不用再勞作,兩人重溫一個被窩,她欣喜也一如年幼時的酸酸脹脹,可惜的是她眼睛沒有以前好了,細微之處總是要湊到眼前才能看清。

“秦蘇——”熟悉的聲音叫醒了她。

她轉過頭,才發覺自己站在柴房門外許久,秦凱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四月的春已深,可溫度仍尚淺,大抵是常年打鐵讓身體格外結實的原因,他總是穿得比旁人少很多。

“叔,”她喚了一聲,手指勾着胸前的麻花辮,又長又粗,陽光下亮得像是抹了油。“你怎麽來了?”

“不放心,來看看你。”秦凱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板着臉的時候因為壯碩的身體顯得格外兇橫,臉上那道疤更是生人勿進,但他總是對秦蘇很好。他摸出一塊餅,冒着熱氣,特意清洗幹淨的手上有着不明顯的亮光,是金貴的油。“餓了一晚上,先填填肚子。”

秦凱待她是不同的,作為村中唯一一個鐵匠,他日子比大多數人好過,不需要種田光是幫忙修理工具生活就有不少盈餘,如果不是斷了一條腿和臉上的疤,村中想嫁的姑娘能繞她家一圈還有多。年幼時,她覺得這份好是出于一個長輩對小輩的關愛,處于一個普通人對弱者的可憐,等長大後,村中的風聲一遍,竟傳出秦凱把她當童養媳養的碎語。

張寡婦當時驚慌了一陣,覺得她模樣挑出,性情又好,外加為人勤快,縱使配城裏的人也是綽綽有餘,所以那段時間看秦凱哪哪都像是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不安好心。但張寡婦也是害怕的,這份母愛在拼盡全力給秦蘇一個不算太差生活後已經精疲力竭,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勇氣讓張寡婦敢站出去質問,只能紅着臉和說着閑言碎語的長舌婦據理力争。

她那時候覺得有些失望,大概是發現心目中支撐起一片天的母親也有不敢的事,于是張寡婦高大的形象瞬間就變成了她生活中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張寡婦,很寫實。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但身為當事的人她更不敢去詢問,大概、大概是因為秦凱對她很好,她只要裝聾作啞維持住這份奇怪的關系,對方就一直會對她好,給她喝糖水,給她吃油餅,甚至偶爾能嘗上幾塊肉。

肉在村中不算難見,秦家村背靠大山,山中有不少活物,家中有好獵手的總是隔三岔五地會去山中搜尋一番,當晚那戶人家便會升起袅袅的炊煙,油脂混着肉味,勾得人肚子裏饞蟲直癢癢,偏生還要端着碗飯站在院子裏吃,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家又吃肉了。而她家,沒了男人的情況下,肉就成了奢侈品,每年過年只能沾上一些肉腥子,這還是張寡婦用大量繡活去換的。

她長身體不夠吃,做女兒的應當給張寡婦留上一半,所以每次沾腥都覺得萬分煎熬。心裏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她作為張寡婦的女兒,她吃得開心,張寡婦就看得開心,等張寡婦老了後,還不是要靠她養。另一個又拿出張寡婦種種對她好的例子反駁,然後誰也說服不了誰,只是争得天昏地暗的,讓她食不知味。

她沒有選擇把肉都吃了,甚至留了一大半給張寡婦,那點肉腥子少得可憐,只要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夾上一筷子拌在飯裏,就和消失了一樣。她就着剩下的那點兒和一些油攪了攪白米飯,越吃越餓。她快速地扒完了一碗飯後,又去添了一碗,這時候她總會慶幸,家中米飯還是管夠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閏月時再多一天,這些天裏無論什麽節日包括過年,對于她和張寡婦都與平常沒什麽不同的。沉沉的夜色中,她躺在冷硬的被窩中,旁邊是散發着熱意的張寡婦,她睜着眼,吃撐了胃在隐隐作痛,冬日天寒,很少有月亮,所以這一晚的燈火總是格外亮。這是不屬于她的喧鬧,也是她沒資格觸碰的喧鬧,張寡婦光是活着就已經用盡全力,她告訴自己,不應該要求更多。

張寡婦總是誇她懂事,她應該是懂事的,所以村中不管多喜歡說閑話的長舌婦也會用這個詞去形容她,但她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那麽懂事。所有的懂事都是被教訓了後,收起的爪牙,然後在深夜中翻滾,叫嚣。除夕是要有人守夜的,守夜意味着不睡和點燈,張寡婦節省慣了心疼那點燈油,所以她從來沒有過上一個真正的年。

第 83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八(張雪完)

番外之辛德瑞拉八(張雪完)

張雪最喜歡的其實是秦望舒,哪怕對方不那麽、甚至可能不喜歡她。

“好,那怎麽說?”她為難起來,自古一向兩難全,但她貪心地想要。

“實事求是。”

秦望舒又躺了回去,清瘦的模樣讓脖子上一根筋分外明顯,順着接上了漂亮的鎖骨,又隐在了黑色的睡衣裏。時間能改變的事情很多,經歷也同樣,她比半年前看上去還瘦了一些,但面容卻鮮活不少,盡管仍是讓人聯想到高坐蓮花臺的神佛,卻像是跪在紅塵間,吻了吻。從此貪嗔癡念妄起,六根不淨。

“你告訴他,女孩的眼裏應該是星辰大海,而不是複雜的人間煙火和想要利用她的蠢貨。”她蹬了一下腳,搖椅吱吱地晃了起來,她緊窄極具收縮的下颚像是把鋒利的刀,漂亮又割人。“感情這種事,自古文人騷客寫盡,真要說起來就是情不知所起,吃飽了太閑。你還太年輕,經歷得太少,當你站在高山之巅時,會看見大河奔湧,在群峰之上時,會體悟長風浩蕩,然後你會世間上的煩惱,絕大多數都是庸人自擾,尤其是情愛。”

“玫瑰與前途,來日與方長。”她舉杯對着窗外的月亮,輕輕碰了一下。“如果你舍不得,那你可以和金伊瑾商量,如果你斷不了,可以去街邊乞讨兩天,你就發現,果然是吃得太飽。”

“包括我。”她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麽,翹了一些嘴角,改口道:“其實你這段感情沒有那麽糟糕,你這段感情也是。山有峰頂,湖有彼岸,萬物皆會回轉,如果我是你,深夜哭得就是他了。”

張雪沉默了兩秒,指正道:“他不會因為我哭。”

她晃了晃手指,糾正道:“不,我說的是把他揍哭。”

張雪陷入了思考,說實話,在聽到這句話時她盡管難受,但仍是心動的。喜歡一個人和想要揍一個人不沖突,就像是她幻想過無數次踩着秦望舒的臉讓對方痛哭流涕,道歉跪求自己原諒,可也正是因為夢太過美好,所以反襯的現實越發鮮血淋漓。她不想直面這樣慘淡的人生,所以她可以讓其他人替她去。

她壓下心中的小雀躍,遲疑道:“這、不太好吧。”

“你心疼他?”

她用手掩住要上翹的嘴角,耷聳着眉頭道:“我擔心你。”

她在心裏瘋狂給自己鼓掌,如果這是考試,她一定是滿分。可惜閱卷的是秦望舒,對方輕哼一聲,毫不留情揭穿道:“你想讓我去揍他?”

她眼角動了動,她其實是能哭的,也能撒嬌和裝委屈的,大概是夜晚的氣氛太好,也可能是天時地利都不配合,她高興到光是假裝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于是,她憋了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麽迫不及待,道:“想,想死了。”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被子一掀,拿過秦望舒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撲進了對方懷中。她眼裏盛滿了盛夏的星辰,半年的時光沒有改變她任何,依舊年輕、漂亮、驕縱,依舊是那個張雪公主。

“他欺騙我感情,我們去揍他吧!”她興致勃勃道。“你揍人,我給你望風。”

秦望舒覺得她有點重,但聰明的沒說出口,只是推開她的臉道:“你看下時間。”

她看了眼手上的表。秦望舒的手表已經送給了秦蘇,而在這之後再也沒戴過,光禿禿的手腕只有凸起的骨頭,斯文的矜貴少了些後,莫名多出了絲絲憐愛。

“八點,還來得及。”

這個時間對于普通人而言已經算得上是深夜,可富貴人家才不過是剛開始的夜生活。歌舞廳才熱鬧起來,紅燈綠酒,紙醉金迷一片。秦城是秦家的公子哥,才華沒多少,文人的風流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她不過思考了一秒,就矜持道:“可以。”

張雪公主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真要說起大膽也就是上學時的逃課,不寫作業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所以夜晚揍人這種事情就顯得格外刺激,哪怕她只是旁觀。

她們兩個穿戴整齊地走到了城裏最大的歌舞廳面前,秦望舒四處搜尋,對着一個路邊的小孩招了招手,見他過來後,蹲下身道:“認識秦家的公子秦城嗎?”

小孩點了點頭,她從口袋摸出幾塊銀元塞到對方手裏,吩咐道:“你去裏面幫我叫一下秦城,說有一個姑娘找他談談兩家婚約的事,就在那條巷子等他。”

她指了一處窄小且黑的巷子,又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放了幾顆糖。聽對方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後,才滿意推着他去了歌舞廳,而自己則是拉着張雪去巷子裏等候。

巷子很黑,不過一個拐彎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張雪有些害怕,忍不住抓着她的胳膊,退縮道:“我們要不回去吧?”

“你甘心?”

太黑的環境中,她看不清對方表情,只聽出話語的嘲諷。她頓時松了手,想要走開卻又實在沒膽子,只好站在原地道:“秦城到底是秦家公子,打了會不會出事?”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嗤,有些不屑。“金伊瑾叫的人,和我秦望舒有什麽關系?”

她一愣,随即想起了那話。兩家婚約,明面上的婚約只有秦城和金伊瑾,而秦城向她的求婚出于私人行為,名不正言不順,根本不可能往家裏彙報。而憑借金伊瑾的身份,真讓人打了秦城,就憑滿城風雨的閑話,也是活該。秦家根本不敢聲張,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她瞬間就樂了,伸出手指勾着對方的衣袖,嬌聲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張雪公主是很嬌氣的,盡管很多事情心裏明白,但她就像是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總是希望從對方口中不斷得到證實,哪怕是假的。

“你還記得瓜子嗎?你愛吃的這個東西是從一種叫向日葵的植物裏産出的果實。向日葵的花盤很大,花瓣鮮嫩金黃,像是春天,瓜子就長在花盤裏,追尋着太陽,因為要孕育果實。它永遠向着太陽,就像我永遠向着張雪公主。”

其實很多時候,秦望舒都是上道的。對方想要演,她鮮少會拒絕,張雪就如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平凡又普通的女孩一樣,都是芸芸衆生沒什麽不一樣,之所以會成為張雪公主,是因為有人給了她這樣的殊榮。

果然,張雪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整個人又撲到了秦望舒身上,過黑的環境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臉上一定是盈盈的笑意,形狀如桃花眼睛也彎了起來,若是有根尾巴,也定是翹着不肯放下。

她矜嬌地擡起下巴,道:“這是張雪公主給你的殊榮。”

低低的笑聲從巷子傳了出來,然後又戛然而止,黑寂寂的,像是吃人的嘴。秦城停在巷子門口,大聲道:“依瑾?”

秦望舒應了一聲,她聲音本就和金伊瑾有些相似,在刻意模仿下更是難以分辨。她聽見了一聲長舒,是秦城的,然後腳步聲一點點靠近。

她轉過身,或許是适應了黑暗,她瞧見了對方的模樣。金絲邊的眼鏡,一副讀書人的斯文做派,眉宇間養尊處優的一寸矜貴,匝然一看确實與她有那麽一絲的相似。她挑了下眉,覺得張雪可真是眼瞎,世界上物品有貴賤之分,人也有三六九等,而張雪錯就錯在世間選擇那麽多,非要在魚目裏找明珠。

“依瑾,”秦城靠近了面前的黑影,停住腳步。他與金伊瑾不算熟,兩人交集并不算多,但一想到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地方,所有未開始的話都帶上了一層難言的暧昧,他壓下了心頭的火熱,道:“你與我,有什麽話要說?”

含情的聲音讓躲在秦望舒身後的張雪,不悅地掐了一下她的腰。秦望舒皺起眉,反手抓住那作怪的手,掐着些嗓子道:“我聽說你在報社看上了一朵花,還想娶回家養着?”

這是金伊瑾的聲音,秦城一聽,更是松了口氣。他伸出手,憑着感覺也可能是經驗,準确的握住了秦望舒的手。然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他印象中的金伊瑾偏瘦,但手卻生得格外有福氣,肉乎乎的像是一團軟玉,而掌中的手卻有些清瘦過頭了。

“你告訴我,是還不是?”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消了他的疑惑。他笑了一下,解釋道:“我們兩家——”

他話還沒說完,臉就挨了一拳,不算腫,足以把他頭揍歪。他還未反應過來時,秦望舒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布兜套住秦城的頭,死死捂住了對方的嘴,曲起膝蓋就是重重一頂。百無一用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也是書生,這一下讓對方不由自主弓起身子,想要蜷縮起來。她一個掃腿,□□與地面發出沉悶的相撞聲,然後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對方的腦袋,當然也沒忘記捂住嘴。

她輕咳了兩聲,身後的張雪恍如初醒,走上前,高高的鞋跟狠狠踹了幾腳,覺得不大解氣,又用鞋尖對着下三角重重一踢,縱使被捂住了嘴,秦望舒也感覺到那抽氣聲,她不忍地搖了搖頭,反手就是一個胳膊肘。

之後的秦城便不省人事。

張雪今日心情格外好,她到報社後果然沒看見秦城,她壓了壓想要翹起的嘴角。這樣的好心情持續了一整天,其中不是沒有人竊竊私語,或是直接來詢問她秦城的消息,她忍住了想要尖叫大喊的沖動,裝作滿臉擔憂的一問三不知,若不是還記得下班後的計劃,她怕是憋不住要抖出秦城和金家的事。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她飛速出門後果然在拐角處看見了早就等候在此的秦望舒。對方兩手空空,她眉頭一豎,不悅道:“你準備好的東西呢?”

秦望舒沒回答,只是拉着她手走了一會兒,就對着一輛迎面而來的轎車招了招手。她眼尖地看見駕駛座裏的金伊瑾,頭一轉就要離開,卻被拽住拖上車。

剛上了車,屁股還沒坐下,她就聽見金伊瑾冷嘲熱諷道:“你倒是可以,一回來就送我一份大禮——金小姐不滿秦公子風流,半夜叫人打了一頓。現在滿城風雨都是這事,可真給我長臉。”

她縮了縮脖子,覺得金伊瑾火氣實在有點大,怵人!

“當娘的打兒子有什麽問題?別說是一頓,多少頓也得受着。”

金伊瑾聽出了一些苗頭,她謹慎道:“你什麽意思?”

秦望舒摸着下巴,沉吟了幾秒道:“我覺得秦家不錯。”

金伊瑾一愣,面色好上不少,但仍是讨價還價道:“不夠,栽贓陷害和打人是兩回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只會撐死。”她道,又似乎覺得這事真是她理虧,補充道:“那就當人情欠着,日後你覺得合适時再兌換。”

金伊瑾揚起了眉頭,哪怕是開車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秦望舒一眼。天降大禮,她想收又怕,遲疑了一會後,她心動道:“什麽時候都可以?”

“可以。”

她面上綻開笑意,喜上眉梢不過如此。但她是個商人,于是得寸進尺道:“今日我幫你約了秦城,這怎麽算。”

哼笑聲從背後傳來,“金伊瑾,過界了。”

她不悅地哼了一聲,也沒再挑三揀四,見好就收。車子裏陷入沉默,到秦府還有一段路,今天氣溫驟冷,車窗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秦望舒在上面寫了秦城兩個字。

她戳了戳安靜如鹌鹑的張雪,指着車窗,又添了兩個名字。她寫完後打開窗戶,風吹進來,薄霧消失殆盡,連着上面的名字一起。她說:“你看,他全家都沒了。”

張雪安靜了幾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車裏的凝固的空氣又開始流動。她往秦望舒身邊擠了擠道:“有些冷。”

秦望舒笑了下,如她所願的關上了窗戶。

秦府在秦城被打了一頓後,沒有想象中好見,但來的人是金伊瑾,所以秦城只要人沒死,爬都要爬過來。他是生氣的,但所有的怒氣在見到金伊瑾身邊的張雪,只剩下驚恐。

金伊瑾扯出一抹譏诮,有膽子做沒膽子承擔後果,果然廢物。

張雪在來時路上已經和秦望舒兩人悄悄對了一下戲本子,現在可謂是胸有成竹。她決定不給秦城說話的機會,于是她先發制人道:“金小姐昨日已經告訴了我所有的事情了,我不怪你,個人情感是小事,秦家賣兒子是大事。”

金伊瑾沒忍住,嘴巴一抽,很快又板起臉。

“我想了一晚上,我對你也談不上喜歡,頂多是愛屋及烏。我喜歡的那個人半年前離開了,你與她有些神似,而就在昨日,她回來了。我知道我的行徑令人不齒,但沒想到秦公子也不遑多讓,現下我心中卻是安穩不少。有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了,可能遲了些,我與金小姐是好朋友。你呢,沒有一見鐘情的皮囊,也沒有讓我日久生情的耐心,我們的緣分全靠你有那麽一丁點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秦城的臉是好的,除了秦望舒最初那一拳,其他都打在衣服掩蓋的地方。“我心上人昨夜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人總是在深夜潛入深海內心,又在天明前開始想念陸地燈火,這個世間自古兩難全,我是選你還是選她。”

她哂笑了一下,繼續道:“我自然是選她。她于我而言,如鳥入林,如魚得水,如僧見佛。”

她突然跑開,過了幾秒又跑回來,抱了一大捧白色的花,湊近一看才發現竟然都是白菊花。她不管秦城意願塞進對方懷中,道:“見面這種東西得帶着花和真誠,光說對一些人是沒用的,金小姐挺好,可你确實不是個東西,真是鮮花插了牛糞,當然我也不是個東西,可我長得美,所以我是鮮花,你是牛糞。”

她又笑了起來,看着有些開心。面對沉下臉的秦城,她一點也不害怕,甚至就連對方要打過來的巴掌,她都沒眨一下眼,因為她知道秦望舒在。果然,那巴掌還未落下就被抓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其實是難過的,然後就放縱自己躲在了秦望舒身後。她聽見那個聲音平靜溫和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自我介紹道:“秦望舒,教堂的掌權人。”

她突然就笑出了聲,眼淚洶湧滑下,又在出眼眶那一刻被對方衣服吞沒。

鴻鹄和麻雀是不一樣的,前者志向高遠,而她只能落在枝頭看着吵着煙火的街景。但她心裏的那個人對她說,人的結局是由人自己決定的,所以麻雀也好鴻鹄也好,子非鴻鹄,焉知鴻鹄之樂?那個人見過了鴻鹄的風景,也見過了麻雀的天空,在平湖煙雨後,算是歷盡劫數,嘗遍百味,面容幹淨而生動。

她一字一句,像是誓言般承諾,她無法替旁人做決定,但可以替自己選擇——比如,一只平凡又吵鬧的麻雀。

于是,年少無數次的幻想終于實現——她的佛走下蓮花臺,跪在紅塵間,低頭吻了吻她。

第 82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七

番外之辛德瑞拉七

尋常這時候,廚房裏已經響起了滋滋的油烹聲,洋房雖然大,但張雪做飯的聲勢更大,屋子裏總是籠罩着說不出好聞還是嗆人的煙火味,今天也不例外。

秦望舒最喜歡張雪的一點就是識趣,從兒時到至今,日後還會繼續下去。她生氣歸生氣,但在發洩完小脾氣後,披散在身後的頭發被她找了一根發帶紮了起來,這時候已經無愧張雪公主愛美的天性。

紅色的長發帶在頭頂繞了一圈後,規矩的別在後腦勺收攏了所有的頭發,又繞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剩下的發帶一長一短地落在平整的後肩。這半年張雪依舊沒鍛煉,但她的腰依舊盈盈一握,光是從背影看上去,便是一幅人間美景。

秦望舒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未走時,也是這樣。她其實會做飯,但大抵是沒多少天賦的原因,在一般努力下并未有如何出色地賣相和多好的味道,再之後,她榮登高位,就再也沒做過這種事了。她想着以張雪的嬌氣,那只能含着金湯勺的舌頭定是受不了自己這粗茶淡飯,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什麽都不做。

戴紅色蝴蝶結的是白雪公主,但公主不會穿上最樸素乃至土氣的圍裙,也不會是街坊為生活奔波而忙碌在廚房的黃臉婆。

油煙嗆人,秦望舒本可以出聲提醒,但她什麽都沒說。

傍晚的陽光是這樣溫柔,它斜了一角悄悄伸進屋內,攘攘的白煙頓時像是仙境,張雪在其中又成了仙女,雖然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不過的其中之一,卻誰也無可代替。

做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有一個人要當袖手旁觀的大爺時。她見張雪一張白俏的小臉被熏得通紅,像是偷喝了酒,也像是天邊的晚霞,滋滋的氣聲伴随着聽不太清的嘟囔,是人世間最常見不過的瑣碎小事,她心裏突然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活着,那顆緩慢有力的心髒仍在跳動,或許很多事不盡如人意,但活着的本身就只是為了活着。她曾在年少時堅信,會有人從光明中挺身而出,事實證明,她是正确的。神父撿走了她,給她了來處,教會她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卻又在最後告訴她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人的一輩子鮮少清醒,唯獨在勸人的時候。她攔不住時間,總要開始新生活,世間常情似乎總是如此,人人取之,人人與之,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種律動,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便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裏。

“張雪。”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她聲音不大,以張雪的耳力按理說是應當聽不見的,但對方仍是應了一聲。

像是一種本能,她在的地方,張雪總是格外關注。

“你覺得日子過得好嗎?”

張雪眉頭一擡,下意識便要頂回去,但不知是油煙太嗆人還是今日的氣氛太好,她想了許久才道:“冷冷清清又風風火火?”

她不确定,但又立馬道:“你以前和我說,夢裏出現的人,清醒的時候就應該去見他。這半年我沒一次夢到過你,沒想到你自己回來了——”

她頓了頓,道:“拖油瓶呢?怎麽沒見到拖油瓶呢?”

拖油瓶是她對秦蘇的稱呼,自從知道了秦蘇是秦望舒妹妹後,再也沒有所謂的姐姐親。人對于自己認為礙眼的東西,總是會給予明顯的厭惡,她收斂了,但情感這東西很難完全藏住,所以她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因為這個,秦望舒才會離開。

“死了。”

她握着的鏟子磕在了鍋底,咚的一聲吓到了她自己。她立馬又翻炒起來,家裏其實沒什麽菜,她晚上又一貫不吃,廚藝水平也僅限于炒熟而已,而鍋裏的菜,邊緣已經有些焦黃。

她沒注意到,滿心眼都是秦望舒那句“死了”,一時間那原本的嫌惡瞬間又化成了不是滋味。她和秦蘇說到底沒有利益沖突和矛盾,而對方又是一個比較乖巧的女孩,說到底是她自己的問題。

人就是這樣奇怪,所有的負面情感都能随着對方消失而消失,之後接踵而來的是觸目驚心得好。她沉默了幾秒,覺得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但又忍不住道:“怎麽死的?”

“你覺得人活着應該是為什麽活?我覺得活着本身就是活着,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但她不一樣,她還小,還有光明的未來,所以我和她說人活着應該有陽光、自由和一點鮮花的芬芳。然後我們去了前線,她很高興。我是一個作家,我不能逼她也成為一個作家,她其實不愛讀書,過了最美好的年紀之後做什麽都是錯,我本應該放手,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但母親讓我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

秦望舒仰着頭,後腦勺抵在硌人的門框上,尖銳的角壓得有些鈍痛,但讓她腦子越發清醒。“人的一輩子有多久?長的幾十個春秋,短的下一秒就會發生意外,更何況我不喜歡她。人的生命很脆弱,誰都說不清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我可以做得很完美,騙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們找到新房子的第一天,她睡不着,她其實也不喜歡我,甚至害怕,但她知道我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必須讨好的對象,所以她讓我陪她睡覺。”

“這是一個可以迅速拉近感情喚醒人同情心的方法,但對我不适用,我只覺得煩。她和我模樣長得很像,但神情更像去世的母親,我見到她就像是死去的母親重回人間對我索命,我沒有良心,但有些事無關良心必須要去做。我沒殺她,每日晚上也陪着她,睡前故事和該有的知識一個不落,我看着她對我日漸親近,甚至出現了孺慕之情,可我只覺得煩。”

大抵是腦袋太重,壓得她終于覺得不舒服了,所以她換了個姿勢,低下頭。

“前線的生活很充實,每天都會有人死去,殘肢、鮮血、哀嚎一切都是灰色的,但天卻格外藍,像是詩人的浪漫。她在那裏學到了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活着。有的人生活在光裏,她就覺得全世界都是光明的,我沒活在光下,也不知道有光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我只知道人必須活着,前線就是一個很好的地方,生離死別都在一瞬間,很殘酷。”

“這個世界和人一樣都是賤的,你溫柔以待時,它會蹬鼻子上臉,當你兇狠起來,你又會發現它們溫文爾雅了。她其實不像我,骨子裏也沒有流着金城的血,她是蔡明的孩子,兩個軟骨頭的東西生出來的自然也是軟骨頭的貨色,我不應該抱有期望。我想她死,如果我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失敗的人,我就應該動手,但事實就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她閉上了眼睛,蒼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靜,像是個獨善其身的旁觀者,口中一切與她無關。

“我一生都活在別人的期望裏,我找到了自己,可邁不出那一步。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麽呢?除了活着本身,我想不到其他,那些勸人的鬼話反正我是不信。她死得很突然,終日許願的人在願望實現那一刻不會感到喜悅,只會覺得茫然。前線沒有海,她說想死了骨灰灑在大海,做一個自由的人,怎麽可能。”

她輕嗤了一聲,道:“我都不曾體會過自由,她又憑什麽自由。所以我把她埋了,做了一個墓碑。其實要自由不一定得是海,也可以是天空,但我灑了她就會成為不知名的髒東西,被人用掃帚趕打,來年燒紙都不知道找誰,那可真是太好了。”

“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她應該是不想當我妹妹的,我也不想。如果能有選擇,這個世界上一大半的孩子都會夭折,他們被迫降臨,承載着父母的期待,但沒人問過他們的意願。這個世界上我們能做的選擇不多,只有兩個,活着或死去,前者說着容易卻需要莫大的勇氣,後者看似勇敢實則懦夫,其實我很羨慕英雄,他們看清了這個世界仍然選擇熱愛,抱歉,我做不到。”

“這個世界對我怎麽樣,我就變成什麽樣,我們都是它的作品,只不過有人優秀有人失敗。我多大的成色,它就給我多大的臉色,想來我應當是活得不錯的。按照習俗,頭七才能下葬,但前線沒有這個講究,屍體太多放久了會發臭發爛,滋生蚊蟲和細菌,很容易引起感染席卷而來一場大病,人經不起這麽消耗。她死的第一天我不難過,第二天後知後覺有點不習慣,第三天我又快活了。”

“這個世界綁在我身上的枷鎖不算多,父親母親算是一層,可他們死了。神父也在其中,但他去了天堂,小畜生也算是一層,而我親手埋了她。其他林林總總不成氣候,拼拼湊湊下勉強算是一條,我可以随時掙脫,但我卻又覺得沒那麽快活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似乎覺得煙味太嗆人。“你以為那些沒有寄出去的信,其實我都收到了,我本不想回來的。秦城的事,不需要我,金伊瑾也能解決好,她收了我的饋贈,便要償還相應代價,但我還是來了。”

“張雪,我回來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張雪沒回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深挖了反而傷感情。她知道其實不少,就比如秦望舒對自己的好都是有目的,再或者,秦望舒其實根本沒有外人以為得這麽在乎自己,很多很多,所有的事情都有跡象表明這一切——她張雪其實沒有自以為得那麽重要。

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們曾那樣的好過,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只要她不在乎,這場登臺的戲就要一直唱下去,唱到人散才會曲終。

“你不應該過分依靠一個人,沒有光的時候,連影子都會抛棄你。而你也不應該對我抱有任何期待,湊得太近會發現伥鬼套了張人皮,沒法看。”

晚飯秦望舒沒有吃,她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幹淨,和她走時沒有區別,靠近了還能聞到枕頭和被子上陽光的味道,她突然覺得生活也不是那麽糟糕。

她從行李箱中摸出一瓶咖啡,泡開後捧着杯子半躺在了搖椅上。現在已經是秋日,白天難免有些躁意,但晚上卻實打實透着股寒氣,她開着窗,搖椅上鋪了一層走之前沒有的軟墊,大抵是張雪這半年裏沒少來,所以她房間多了不少對方的東西。

晚上喝咖啡其實不是一個好習慣,很容易睡不着,但她在前線為了陪秦蘇常常要折騰到深夜,為了避免犯困和打哈欠,她總是會泡一些咖啡提神。養孩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打不得罵不得,而她偏偏對強硬塞來的孩子又沒感情,所以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折磨,她還不得不扮演好姐姐這個角色。

咖啡在這時候從簡單的生理興奮劑變成了精神上的毒品。她也需要一點慰藉。

她抿了一口,咖啡的苦澀和一點酸在口腔裏化開,其實和巧克力一樣不好吃,只是勝在醇香。過了一會兒後,又莫名回甘,像是茶,如果神父在,會說這就是人生。

她莫名笑了一下,道:“要進來就別在門口杵着,當路。”

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很輕,連帶着腳步聲也很輕,生怕驚擾了什麽。她轉過頭,張雪已經爬進了她的被窩,大概是穿得薄,所以直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睡不着?”她問道。

張雪點了點頭,她今天格外乖巧,做了一頓沒人賞臉的飯菜,又自己老老實實的收拾了,從頭到尾秦望舒就如同來做客的大爺,而她罕見的也沒折騰。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下巴隔着一層松軟的被子抵在膝蓋上,好奇地伸出手指道:“你在喝什麽?”

秦望舒今晚戴了眼鏡,金絲邊那種,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略厚的睡衣,腰處随意綁了一根同色的腰帶,不知是黑色顯瘦還是怎麽,掐得腰格外細。在暖黃的燈暈,清苦的面容被模糊成一種難言的矜貴,黑的黑,白的更白,尤其是沒入衣領的脖子。

張雪突然就伸出想要摸摸的念頭,但她只是眨了眨眼,忍住了。

“咖啡。”

咖啡的醇香很明顯,張雪喝過,但她舌頭刁鑽吃不了任何苦、酸、澀的東西,所以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她這不是明知故問,而是沒話找話。果然,秦望舒回答後,她心裏松了一口氣。

“好喝嗎?”

“不好喝。”對方閃了一下眼,也可能是眼鏡的反光,但仍是把杯子遞到她面前道:“你要嘗一下嗎?”

她搖了搖頭,她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在中藥裏度過,面對和中藥差不多滋味的咖啡自然是謝敬不敏,但秦望舒的正常表現卻是讓她覺得好受不好。她想了一下,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于是主動談起自己的事道:“我和秦城呢,我覺得他有些像你,也就是一些。”

秦望舒看着她,沒說話。這個角度矜貴又好看,看得她手指忍不住摳了摳被子。其實他們真的不像,尤其是摘掉眼鏡後,那一絲僞裝出來的神似也消散得一幹二淨,是她情感上一直在擡舉秦城,她知道。

她移開眼道:“最初我想着見他就像是見了你,然後他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沒想太多,也不知道他和金伊瑾的關系,可人心是肉長的。不管我最初是不是不懷好意,但半年的相處不是假的,我——大抵是真有些喜歡他。”

她笑了一下,用力抱緊了自己。“我對感情其實不敏感,就像是今日金伊瑾對我說這些事時,我很冷靜就接受了這一切,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下午向我求婚了,我第一反應不是歡喜,是荒謬,緊接着被步步緊逼後感到了害怕,我很慌,但是你不在,我又不知道怎麽處理。我和他的事不算轟轟烈烈,但報社也都知曉,如果鬧翻了,我在報社又該怎麽辦?”

“主任礙于你的情面,或許會面上鎮壓,但說閑話這事只要有一點空閑,就像是風一樣管不住的。所以在金伊瑾那裏得知真相後,我覺得挺舒暢的,我當時就想着,我應該是不喜歡他的,不然我不可能這麽冷靜地分割這一切,但現在真想到要泾渭分明後,又覺得難受了。情感這種事,無非就三種,我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讨厭你,然後三種混交出幾種可能,就成了無數癡男怨女的故事,我不想讓人當猴看,可我也不想難受。”

張雪公主在這半年裏依舊沒有絲毫成長,天真可愛的就是個公主,說着魚和熊掌要兼得的話,又不肯付出任何一絲代價。她自己也覺得過分,可只因聽衆是秦望舒,所以她可以任意撒野和放肆。

秦望舒聽了沒惱,她點了點頭,把下溜得身子往上挪了挪。“你覺得他像我?”

“有一點。”張雪的危機感很強,牆頭草的本能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但他遠不及你萬分之一,是我強求。”

她聽見對方輕笑一聲,在夜裏冷清的聲色莫名有些誘人。“你喜歡他?”

她大腦瞬間拉響警報,但仍是點了點頭,只不過掙紮道:“我養條狗半年也會喜歡。”

“唔。”對方應了一聲,然後支起半個身子,金絲邊眼鏡折射了一半的光線,她看不清。剩下的那只眼鏡,深沉如夜幕,一點燈光如閃爍的星子,或許是因為正喝着東西的原因,她唇色相比平時紅豔了不少,修長的脖子因為吞咽動了一下,白得像是塊玉。“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你不喜歡他,喜歡的其實是我?”

張雪瞪大了眼,忍不住後仰道:“我、我喜歡你?”

“對。”秦望舒點了點頭,她架着的腿晃了晃,腳上的拖鞋搖搖欲墜,露出窄窄的腳踝。骨骼明顯,像是要捅破皮膚,青紫的血管布在上面,有種詭異的美感。“人的情感是可以像光一樣轉移和投射的,你不想我離開,但我離開了,所以你思念我。然後你找到了和我一個有一丁點像的人,你因為這點相似對他放縱,我看了你所有寫的信,他的存在代替了我,你的情感就有了宣洩的突破口,所以在你面臨決定性選擇時——比如求婚,比如得知真相,你會下意識拒絕,這也是人潛意識的投射。”

“你喜歡我,你潛意識裏深知秦城是個替代品,但他不及我萬分之一,所以你接受的時候又會本能地抗拒。”她攪了攪咖啡,熱氣升騰化為白霧,她吹了吹,略苦的醇香撲面而來,莫名醉人。“你不是喜歡他,你只是暫時收不回感情。就像是搬家,總是要來回幾次才能幹淨。”

她笑了一下,燈下看美人本就越看越美,而這半年她不知經歷了什麽,越發有《聖經》中誘人犯罪的惡魔模樣。“和他斷了,你喜歡的人是我不對嗎?”

張雪咽了咽口水,有些混沌的大腦根本理不清被偷換的概念,只能下意識的點頭。

她乖巧的模樣博得了對方的喜愛,于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明天下班約他出來,說清楚?”

她繼續點頭,然後又突然清醒的搖了搖頭。她的喜好其實一直都很明顯,秦望舒出現的太過突然,在她一切都還未準備好時,以一種驚豔的姿态闖進,于是對方的種種都成了一種參考指标。她喜歡學識淵博的、喜歡會做文章的、喜歡有耐心的、喜歡待人有禮又不太熱情的、喜歡讀書看報都戴着金絲眼鏡的、喜歡清瘦卻有力的,這一切的喜歡都逐漸化成了一個人——秦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