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一(秦蘇)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一(秦蘇)

突然有一天,你感覺所有和你親近的人都像是裝的,不要擔憂,不要害怕,這說明你已經成熟了,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秦蘇吓得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能盡力減小自己的存在。這一天在她看來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麽區別,柴房中的秦望舒和夏波一如既往地與她格格不入。

大抵是在長身體的年歲,她肚子已經很餓了,不僅如此,喉嚨也幹涸的像是要冒火,但裝水的壺子裏面幹幹淨淨,昨晚秦望舒把最後的水留給了她,算是對一個孩子的照顧。

她對柴房其實沒有太多印象,張寡婦在世時,與她相依為命,柴房在她看來也只不過是裝柴的房子而已。直到不懷好意的闖入者到來的前一刻,她依舊這麽認為——只要她在堅持一會兒,她就可以被秦老爺子放出去,去秦凱家吃上熱騰騰的米飯,甜滋滋的糖水。

秦望舒的笑聲很有特點,一如她的嗓音。音色略低,聲線幹淨偏冷,不急不緩的語速彰顯出說話人良好的教養,語氣中的堅定也昭示着極強的自信,不需要用眼睛看,光是憑借聲音就能在腦中勾勒出一個知識淵博、書卷氣濃郁的女性模樣,但現在,這個一貫鎮定的女人在毫無遮掩地大笑。

柴房不過是木板拼就,不算大,七零八落的縫隙還漏着風,卻隐隐透出了回音。秦蘇害怕地捂住耳朵,那明明不尖銳的笑聲卻像是釘子,直往耳朵裏面鑽,她莫名冒出一個念頭——秦望舒瘋了。

她睜着眼,身子莫名顫了起來。她面前不遠處削薄的身形已經笑彎了腰,在她記憶中這樣笑是極為累人的,肚子總是要酸痛上好一陣,就連眼淚也會控制不住亂掉,在最初的極樂後,會被後知後覺的巨大空虛卷席——其實并沒有那麽好笑。

她隐約知道秦望舒在笑什麽,被五花大綁的秦老爺子在剛露面時,她覺得心中一直以來的堅持、害怕、确鑿的東西坍塌了。她身在秦家村裏,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最親近的人也不過是張寡婦,之後算是秦凱,再往後張雪勉強算一個,這些人在她眼中都屬于可親、無害的,而與之相對的是秦老爺子和那些欺負過她的所有人,像是一頭張牙舞爪的惡獸,在張寡婦看不見的地方如影随形。

她今年不過才十六,正好的年華,她的天地就如同這秦家村圈起來的地,外界的一切都被未知的恐懼所隔離。秦老爺子守在門口,是看門的惡獸,每當她顫巍巍地伸出試探的腳步時,總是會被恐吓,以彰顯鐵血的權威不可觸碰、挑戰。

她是人,而高如大山不可翻越的秦老爺子也不過是個人,或許還要加上一句——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

她捂住耳朵的手突然就松了些,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直愣愣的目光莫名就對上了秦望舒的眼睛——清亮,理智,冷靜,毫無笑意,但下一秒又顯得格外朦胧。大概是眼淚的原因,這雙黑漆漆的眼睛水意十足,像是霧裏看花,什麽都不真切。

她心裏湧上一股失落,很淺,像是海邊的潮水,反複拍打在岸上後,突然就沒過了孤零零的礁石。她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因為太過稚嫩還未學會遮掩,伴随着悵然應該是莫名可憐。

她低下了頭,有些倔強地抿着唇瓣。如果她聰明一些,就應該在此時閉上眼睛,知道得越少越是沒有煩惱,但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看下去,看下去。

或許是她的期許太過明顯,猶如實質的目光灼得人生疼,那彎得幾乎要折斷的身形突然動了。對方只是微微的轉了一下頭,氣血上湧的臉像是塗抹了一層胭脂,因為姿勢不再向下的嘴角展露出鋒銳的豔麗,那人沖她眨了眨眼。

那個笑容很淡,一閃而逝像是她的臆想,但她的心卻怦怦跳個不停,不外乎黑夜突然天光大亮。之後的話,她沒仔細聽,只是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那人,不知何時放下的手緊緊揪着胸口的衣領。

她看着那人直起了腰,消薄的身形裹在了硬挺的風衣下,仍舊是像一折就斷的紙。她在下雨起風的日子總是擔心窗外的蝴蝶,看它們翩翩起舞,像一葉扁舟在風暴中飄搖,但它們總是能以奇跡般的姿态活下來。等到天光初洩,粉抹就的翅膀一開一合,連帶着那滿是毛絨的身體都可愛起來。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覺得自己現在還未脫險,應當恐慌無定,但她随着那人的目光看向秦老爺子時,又湧上了一股小人得志的快意,若不是手快捂住了嘴,她怕是會笑出聲。

或許是為了安她的心,那人被推了個踉跄後,又借機看了她一眼,依舊是眨了眨眼。情況不容許更多的存在,但她手掩蓋下的嘴角仍是抑制不住地上揚。

孩子到底是孩子,心大沒個定性,一點小事便覺得天崩地裂,任何大事也能一眨眼就翻篇。她坐在稻草堆裏,看着他們一群人風風火火地闖進,又浩浩蕩蕩地離開,耳中能聽到的聲音減小,直至完全安靜,她才站起身。

久坐的腿因為血液循環不暢湧上一股酸麻,她下意識扶住牆壁,慢慢撐起了身子。很多時候,熱鬧到寂靜的過程其實一秒都不需要,她看着重新空蕩蕩的柴房後緩了一會兒,散亂的思緒才逐漸回攏。

她想做點什麽,但事實就是她什麽也做不了。這個過于現實的答案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還未造成任何波瀾就已經消失不見。她又坐回了稻草堆,雙手抱腿,尖俏的下巴抵在了膝蓋上——發呆。

她心思太淺,小算計也不成熟,單一的環境造就了她潛意識裏很難思慮過全。她幫不到秦望舒任何事,沒有打過招呼地擅作主張甚至會影響對方的布局,盡管她對布局這個詞也不太了解。

她轉了點腦袋,半張臉對着敞開的大門。經過那場鬧劇後,天已大亮,沒有人再關着她,現在她是自由的,大抵是門外的世界太過寬廣,她依舊固執地認為柴房是更安全的存在。她知道他們去槐樹下看銅牛了,因為那一聲奏樂,她也知道了以往很多不甚明白的事情,她想起了以前張寡婦在世時,她總是纏着對方問,自己什麽時候才會長大。

這樣的情況很多,按理說張寡婦應該如同村中所有的母親一樣不耐煩地給一句敷衍的答案,但張寡婦沒有。或許是因為她的存在慰藉了張寡婦的空虛,所以她于對方如珠如寶,但這也不能讓沒有文化的張寡婦說出什麽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所以那重複了千萬次的很快,在她眼中也成為了一種遙遙無期的敷衍。

但她現在覺得,張寡婦說得很對,人的長大是很快。快到幼稚與成熟只是在一瞬間就能完成轉化,快到她還未察覺時,她就覺得自己長大了。她懵懵懂懂的心理描繪不出具體形象的感受,就像是那個一直吶喊她看下去的聲音,也在此刻告訴她——她長大了。

她應該去看看,她心裏的聲音告訴她。她想了想,又站起身,拍了拍并不明顯的灰塵,走了出去。太陽不知何時穿出了雲層,刺眼的光線讓她眯了眯眼,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就像是昨日一樣,淡金色的光束落在身上,淡淡的暖意和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像是要把人心裏所有的不快都滌蕩幹淨,但也只是像。

她看着遠處槐樹下聚集的人群,烏壓壓的一片。她視力其實不太好,張寡婦當娘又當爹的把她拉扯大,早年時身體或許因為年輕還抗得住,但随着她長大,已經不太行了。秦家村并沒有什麽謀生的手段,各戶人家都種了田,自産自銷,她家也有薄薄的一塊。因為地貧,才得以從那些強盜嘴臉的親戚手中得以保留,所以張寡婦常常夜裏要點着油燈做一些繡活。

年幼的她好哄騙,總是被張寡婦早早叫去睡覺,而半夜醒來時,對方仍舊坐在燈下低着頭,一針一線地繡着什麽。燈不亮,因為芯子一旦長了就會被剪去,張寡婦說費油。不明白大道理的她只能茫然點點頭,然後咽下她覺得心髒不舒服的話,她隐約能感受到,家裏并不好過,而她的話無疑會讓這個本就難熬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長大一些後,她捂上了胸腔,明白了那時的感受是心疼。酸酸脹脹地溢滿了整個小小的心髒,難受得她彎下了腰,卻死死咬住了嘴,什麽也不敢說。于是她也拿起了針線,因為她的加入,油燈亮了許多,芯子總是長得像是托舉住了整個屋子的光,她笨拙、緩慢地一針一線學着。大抵是沒什麽天賦,早晚勤練下也誇不上一句熟能生巧,只算得上是工整。

工整的針腳,工整的圖案,規矩得像是這個百年未變的秦家村,木讷中透着沉沉的死氣,可她并不氣餒。家裏的燈熄得越來越早,熟練生不了巧,卻也能提高速度,于是終于有一天,張寡婦夜晚不用再勞作,兩人重溫一個被窩,她欣喜也一如年幼時的酸酸脹脹,可惜的是她眼睛沒有以前好了,細微之處總是要湊到眼前才能看清。

“秦蘇——”熟悉的聲音叫醒了她。

她轉過頭,才發覺自己站在柴房門外許久,秦凱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四月的春已深,可溫度仍尚淺,大抵是常年打鐵讓身體格外結實的原因,他總是穿得比旁人少很多。

“叔,”她喚了一聲,手指勾着胸前的麻花辮,又長又粗,陽光下亮得像是抹了油。“你怎麽來了?”

“不放心,來看看你。”秦凱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板着臉的時候因為壯碩的身體顯得格外兇橫,臉上那道疤更是生人勿進,但他總是對秦蘇很好。他摸出一塊餅,冒着熱氣,特意清洗幹淨的手上有着不明顯的亮光,是金貴的油。“餓了一晚上,先填填肚子。”

秦凱待她是不同的,作為村中唯一一個鐵匠,他日子比大多數人好過,不需要種田光是幫忙修理工具生活就有不少盈餘,如果不是斷了一條腿和臉上的疤,村中想嫁的姑娘能繞她家一圈還有多。年幼時,她覺得這份好是出于一個長輩對小輩的關愛,處于一個普通人對弱者的可憐,等長大後,村中的風聲一遍,竟傳出秦凱把她當童養媳養的碎語。

張寡婦當時驚慌了一陣,覺得她模樣挑出,性情又好,外加為人勤快,縱使配城裏的人也是綽綽有餘,所以那段時間看秦凱哪哪都像是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不安好心。但張寡婦也是害怕的,這份母愛在拼盡全力給秦蘇一個不算太差生活後已經精疲力竭,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勇氣讓張寡婦敢站出去質問,只能紅着臉和說着閑言碎語的長舌婦據理力争。

她那時候覺得有些失望,大概是發現心目中支撐起一片天的母親也有不敢的事,于是張寡婦高大的形象瞬間就變成了她生活中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張寡婦,很寫實。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但身為當事的人她更不敢去詢問,大概、大概是因為秦凱對她很好,她只要裝聾作啞維持住這份奇怪的關系,對方就一直會對她好,給她喝糖水,給她吃油餅,甚至偶爾能嘗上幾塊肉。

肉在村中不算難見,秦家村背靠大山,山中有不少活物,家中有好獵手的總是隔三岔五地會去山中搜尋一番,當晚那戶人家便會升起袅袅的炊煙,油脂混着肉味,勾得人肚子裏饞蟲直癢癢,偏生還要端着碗飯站在院子裏吃,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家又吃肉了。而她家,沒了男人的情況下,肉就成了奢侈品,每年過年只能沾上一些肉腥子,這還是張寡婦用大量繡活去換的。

她長身體不夠吃,做女兒的應當給張寡婦留上一半,所以每次沾腥都覺得萬分煎熬。心裏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她作為張寡婦的女兒,她吃得開心,張寡婦就看得開心,等張寡婦老了後,還不是要靠她養。另一個又拿出張寡婦種種對她好的例子反駁,然後誰也說服不了誰,只是争得天昏地暗的,讓她食不知味。

她沒有選擇把肉都吃了,甚至留了一大半給張寡婦,那點肉腥子少得可憐,只要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夾上一筷子拌在飯裏,就和消失了一樣。她就着剩下的那點兒和一些油攪了攪白米飯,越吃越餓。她快速地扒完了一碗飯後,又去添了一碗,這時候她總會慶幸,家中米飯還是管夠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閏月時再多一天,這些天裏無論什麽節日包括過年,對于她和張寡婦都與平常沒什麽不同的。沉沉的夜色中,她躺在冷硬的被窩中,旁邊是散發着熱意的張寡婦,她睜着眼,吃撐了胃在隐隐作痛,冬日天寒,很少有月亮,所以這一晚的燈火總是格外亮。這是不屬于她的喧鬧,也是她沒資格觸碰的喧鬧,張寡婦光是活着就已經用盡全力,她告訴自己,不應該要求更多。

張寡婦總是誇她懂事,她應該是懂事的,所以村中不管多喜歡說閑話的長舌婦也會用這個詞去形容她,但她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那麽懂事。所有的懂事都是被教訓了後,收起的爪牙,然後在深夜中翻滾,叫嚣。除夕是要有人守夜的,守夜意味着不睡和點燈,張寡婦節省慣了心疼那點燈油,所以她從來沒有過上一個真正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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