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二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二

沒有守夜的年,是不完整的。

而每當這時,她就會睜着一雙眼到天亮。她覺得自己在萬物寂靜中感受到了不為人知的熱鬧,是家家戶戶燈芯炸開的聲音,是地底下冬眠蟲子的呼吸,是她升騰不甘的欲望。說來也是可笑,在絕大多數孩子還未曉事時,她便清楚了自己的欲望。這份欲望讓她努力安靜、乖巧、懂事,以一個無害的形象去獲得最大的好處。

比如——覺得母親懦弱,卻又裝作不知情地蹭着秦凱的吃食。

“叔對我很好。”嘴裏的餅用上了金貴的油,裏面裹着嫩蔥,加了點鹽,嚼起來格外鮮香,讓本就饑腸辘辘的她更是胃口大開。“以前村子裏有傳言說,叔對我很好是因為想讓我當童養媳,是真的嗎?”

年歲的增長除了飯量的增加,欲望的膨脹,同樣還有對事情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以前她覺得張寡婦怯懦膽小,到死都不敢質問出口,現在又覺得這正是張寡婦聰明的地方。人言固然可畏,但她占到的便宜卻是實打實的,既然這樣那何必鬧到翻臉的地步呢?得了便宜還賣乖叫做蹬鼻子上臉,當了婊子還立牌坊叫做不識好歹,張寡婦是聰明的,比她聰明,因為她兩樣都占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寒冷的除夕夜。她正大口扒着碗裏沾了油和肉腥子的飯,越吃越餓,看不見的胃仿佛是一個無底洞。她快速吃完了手中的油餅,明明胃撐得有些痛,可心底的聲音仍是在叫着不夠,還不夠。她舔了舔手指,油腥很香,沾了鹽後更是一種難得的美味。

“如果是真的,你怎麽想?”秦凱并不意外她知道這件事。秦家村就這麽大,每家每戶都多少沾親帶故,村中沒有秘密,哪怕是一家晚上睡覺放了屁,第二天也準是傳得滿村那家睡覺就喜歡放屁。

更何況,八九歲的孩子,在某些村子裏也并不算是個孩子了。

“不知道。”她擡起頭,眼睛适應了這樣的亮度後已經可以直視太陽。她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比如說看到秦老爺子倒黴時想笑,再比如相信秦望舒,還有剛剛問出口的話。人的勇氣出現得很突然,也沒有任何根由的,這時候情感會支配大腦。“我是不想嫁給叔的,也沒想過嫁給村子裏任何一個人。”

天光洩露在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睛清清泠泠,像是後山中偶然遇到的溪流,淺淺的又源源不斷,拂過凸起的石子和軟爛的泥沙,泛起波瀾,過于溫柔。

“你想嫁給城裏人。”他拄着拐杖轉了一個身,壯實的身影被拉下一道高大的影子,綿延至她的腳下,然後蓋住。

他走路速度并不快,一瘸一拐的也沒有招呼秦蘇,默認她會跟上。他們相處的時間很長,他的存在甚至滿足了一段時間秦蘇對父親這個角色的幻想。他在城裏待過,見識過村外的模樣,知道的更多,比如張寡婦不知道的秦蘇,但他從來不揭穿,兩人就這麽默契的相安無事。

“我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的話從前方飄來,不協調的姿勢讓影子跟着一顫一顫,有些滑稽。“這在我看來是應該的,你應該是這樣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計,女孩總是比相同年齡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壞的,不着實際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女孩比男孩更危險。”

他停下了腳步,看着槐樹下烏壓壓的人群,等她湊近才指着問道:“要去看看嗎?”

張寡婦把秦蘇當成一個孩子護着捧着,那是作為母親的本能,但他不會。他們之間的相處,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微妙的平等。

“去看了後,我能做什麽呢?”她動了一下眼珠,盡管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但模樣看着與之前差不多,裏三層外三層的,什麽也看不見,甚至因為她眼睛不好,所以看得更加模糊,這個認知讓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之前看見她對我眨了眼睛,兩次。”

前一個問題實屬難為人,秦凱答不上來,也因為顧慮太多無法回答,後者讓他發笑道:“你眼睛不好,确定不是看錯了?”

她覺得有道理,畢竟面前的秦凱在這樣的距離下也仍是面容有些模糊,更別說那時候的自己,眼睛這樣細微的東西,根本不可能看清,或許是她的臆想。于是她改口道:“應該是看錯了。”

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調,她的話剛落音,就聽到秦凱道:“也可能是真的。”

她仰起頭,這樣的角度秦凱的臉很闊,像是所有故事中的大俠和英雄,都有一張正正方方的臉,滿臉正氣。她看不清更多,只能從泛着青的下巴猜出對方胡子沒刮幹淨,然後腦中模糊地勾勒出一條兇橫的疤痕。

這是秦凱的标志,也是她對秦凱的印象,甚至要比那壺子中永遠裝着甜滋滋的糖水更要深刻。

“叔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的聲音有些脆生生的,是少女專屬的細嫩,她像是詢問又像是在征求他人的肯定道:“我眼睛不好,怎麽可能看得清?”

“如果是她的話,确實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一句話輕飄飄的,還未徹底落下就被拂面的微風吹散。看似什麽都沒答,又像是回答了更多洶湧在心中的疑問。

她低下了頭,看着對方的影子重新動起來,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上面。影子沒有知覺,不會痛,她的舉動也只是無意識,本能的在不滿。每一個噘嘴葫蘆都有一半是在賭氣,真正的骨氣罕有。

秦蘇不覺得自己是後者,所以再一次迎來拂面的微風時,情緒已經消散得差不多。她輕聲道:“她會出事嗎?”

說來也是奇怪,她最先說起秦望舒時并未提起名字,而是用她這個詞代替。“她”與“他”同音,除去秦望舒還有夏波,但秦凱就是知道她在說秦望舒,她也知道他回的就是她問的那個人。

“不會。”相比她,這聲回答過于堅定。

她詫異地擡起頭,只看見了一個背影,突來的逆反心讓她梗着脖子道:“我看見那個人帶了很多人,他們手裏都拿着槍,而她的槍被收走了——”

低下去的聲音和未完的話不言而喻,她覺得自己其實不希望秦望舒出事,不僅僅是因為對方答應帶她去城裏這件事,還有更多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想法,但說出的話偏偏就變了一個味道。

她皺了下眉,一顆小石子突然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她想也沒想地擡腳踢出去。她忘了秦凱在她面前,所以飛出去的石子順理成章地打在秦凱腿上,然後撲簌的掉在地上,或許是前天下雨讓泥巴吸飽了水,它小小的彈了一下,像是塵埃落定前的奮身一跳,然後改變不了任何既定的結果,又無力的掉在地上。

連轱辘轉都放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是死了。

秦凱停住腳步,半轉着身子,剛好能看見她的發頂,問道:“你是想她有事,還是不想?”

這個問題太過誅心,她張了張嘴,覺得怎麽回答都太假,幹脆手指攪着辮子當做沒聽見。她不答,他不追問,這事就算翻篇。她一路沉默着跟到了秦凱家,往日總是熱騰騰的爐子少見的沒有在工作,她好奇地給了幾個眼神,就被屋子裏傳來的哭聲驚得轉過頭。

一直顯得格外從容的秦凱聽到這哭聲,突然就焦急起來,也顧不得拐杖不靈活,一瘸一拐地趕過去。她站在院子裏,擡起了眉頭,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

秦望舒說話時并沒有故意隐藏太多,至少無傷大雅的信息在猶抱琵琶半遮面下很容易推斷出——比如山神,比如他們去後山回來時夏波懷中用風衣遮蓋的東西,再比如秦凱家中多出的嬰兒哭聲。

剛出生的嬰兒有一股味道,很多生育過後的婦人會說是奶味,她覺得不是,因為太難聞。她自小嗅覺就比較靈敏,在眼睛不如從前後,嗅覺反而比之前更要敏感些,所以在夏波和秦望舒靠近時,她就聞到了兩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嬰兒身上的味道。

起先她還不确定,因為掩飾過後的味道實在過于清淡,讓她一度以為是緊張和害怕之下錯覺,等被秦望舒虛攬着入懷中後,她得到了肯定。山神是人這個回答很荒謬,卻在她這個年紀中也并沒有那麽難接受。

抽絲剝繭往往只需要一個由頭,她年幼看見的山神是人,長得可怖吓人的人。她不知道該用“她”還是“它”去代指山神,在她的世界裏人是不能吃人的,吃人的只會是野獸,而野獸應該用“它”。這個說法顯得她意外的有學問,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他”“它”的區別,也不知道人和野獸的具體分界線在哪裏,只能從慣有的認知中以外表去定義。

和人一樣的是人,不一樣的就是野獸。這樣的想法實在粗糙,卻很管用,所以很少有事情會讓她庸人自擾。

屬于人的山神吃了她年幼時許多認識的孩子,她靠着謊言僥幸逃脫,長大到現在,然後多年未變的秦家村被外來人打破竭力掩飾的平靜,像是一鍋油,落入一滴水,滋的一聲炸開,再也無法粉飾太平。

她知道後山有一座寺廟,在秦望舒和夏波打聽時,她就隐隐猜到寺廟應該是山神住的地方。他們以不速客的姿态闖入秦家村,又以英雄的形象解決了她藏在心中的隐秘,然後用滿是馬腳的語言和行動告訴她——山神與一直照顧她的秦凱有關。

她的腳尖抵着門檻,進無可進。只需要擡起腳,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就會讓她身體的一部分進入屋子,就像是以往千百次那樣,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可以混過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裝傻是她千錘百煉後的本領,但現在——她發現,自己有些辦不到。她捏緊的拳頭在微微地顫抖,站直的身體也緊繃着,像是蓄勢待發的弓,心裏的聲音大聲叫着她快跑,她卻覺得腿重如千斤,就連挪動這樣輕而易舉的小動作都做不了。

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大概是拍哄的人很沒有經驗,哭聲有了越演越烈的跡象。她突然跌坐在地上,泥巴的地不算疼,反而讓她重新找回了全身的知覺。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很明白,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你越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大腦就越發理智的幫你理順,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

月光下行走的影子,哪怕是眼睛看不清楚,在有了猜測後越發的與秦凱身形重合,直到完全肯定。張雪的失蹤也不再僅僅是因為亵渎山神這麽簡單,換而言之——亵渎秦凱。不不不,她很快又否認了這個念頭,秦凱不存在亵渎,秦凱是人,他一直都是以人的身份存在于秦家村,會被亵渎的只有神,而神,只會是被秦凱刻意塑造後的山神。

她不覺得張雪會有危險,但可能會有事。她記得秦凱見到張雪時的神色,這麽一想張雪的失蹤也就有了完美的解釋。那麽,把之前得出的信息再過一遍大腦——秦望舒和夏波去後山找山神,血腥味可能是生孩子時流的血,也可能是殺人流的血,然後多出來的孩子給了秦凱。

秦望舒把孩子給了秦凱,而秦凱現在正哄着哭鬧的孩子。

她不否認一個人的生活在很多時候會過于寂寞,這種寂寞并不會随着時間而習慣,只會像欲望一樣越來越大。秦凱覺得一個人寂寞,她可以理解并且深以為然,但她不覺得一個男人在并不算老的年紀會想着養一個拖油瓶般存在的孩子。她成長的十六年裏,就是以拖油瓶的身份存在,所以她深知多出來的一個孩子會給一個女人或是一個男人斷掉多少有可能的選擇。

更何況那是山神的孩子,那是一個吃人的野獸留下的孩子,不被燒死就已經是再善良不過的決定了,而秦凱卻決定養這個畜生?她感覺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那時候秦望舒的笑,她伸手摸上臉,嘴邊竟然挂着她也不知何時露出的笑容。

他或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她終于承認了這個呼之欲出的猜測,下一秒又在心中堅定道: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又找回了那些在除夕夜獨自守夜的勇氣,以一個并不算好看的姿勢站了起來。拍幹淨身上的泥巴,濕漉漉的潮意如蛆附骨般鑽進了不算厚的棉衣中,連帶着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應該是真的看見了秦望舒的眼神,不是錯覺和臆想,而秦凱也是真的肯定了,不是因為安慰,而是他知道秦望舒的為人。秦凱認識秦望舒,這又是一個淺顯而一直不願被承認的答案。如果想得再深一些,張雪的失蹤是被得知并且允許的存在,但她不願意把人想得那麽壞。可能是因為她還年輕,也可能是因為張雪曾對她因為同情而釋放的那點兒善意,還可能是因為秦望舒出于她孩子的身份而誕生的維護,總之秦凱才是這個問題的關鍵。

她擡起腿,跨進門檻,千萬次的習慣早已刻入本能,秦凱的屋子于她就像是另一個家,熟記于心,閉着眼都不會磕碰。半掩着的門或許是知道了事實已經避無可避的要被宣布與衆,也或許是她只是個孩子能做得太少,構不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他就這麽抱着孩子,身子都不曾做掩飾,□□的、直白的、抱着那個沒有五官的孩子。

哭聲撕心裂肺,光是聽聲音都不由自主地喚起心底的同情心,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樣——自私又冷漠。她倚在門框上,怕勇氣耗光後摔得太難看丢了臉,看不太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個醜到吓人的孩子。

她時好時壞的眼睛總是讓她生出一種錯覺——她眼睛根本沒有問題。

她掐了一把褲子下的大腿,狠狠地,疼痛讓她本就清醒的大腦越發理智,她盡量平緩語氣,讓自己顯得鎮定而又從容道:“她知道你背着她養山神的事嗎?”

秦凱抖動孩子的動作一頓,逆光下是鑲了光邊的影子。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十分平靜:“現在知道了。”

這在她的預料之中,不然孩子不會到秦凱手中,而她只不過是虛晃一詐。她覺得自己冥冥中又知道更多,但她還年輕,所以大腦根本處理不過來這些信息,只能從湍急的洪流中草草握拳,捏住什麽就是什麽。

“那她知道你有二心嗎?”

危險往往伴随着巨大且誘人的利益,尖銳的疼痛一直在讓她努力看上去自然又有把握。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秦望舒說的那個故事,在這一刻,她仿佛身化夏娃,竭盡全力地克服全身的恐懼,在蛇的注視中摘下了蘋果。

“知道,又可能不知道,你想怎麽做?”

蘋果的汁水香甜,她咬下了第一口,蛇給予了鼓勵。但蛇是不應該說話的,超出常理的恐慌撕碎了本就滿是馬腳的掩飾,她看着對方陌生的神情,猶自掙紮道:“你得護着我,你答應過她的。”

這個世界無緣無故的好只分為兩種:一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二是對你有所圖,而後者的概率遠大于前者。秦凱不喜歡她,也沒有想過把她當童養媳的打算,或許可能冒出過苗頭,但最終都被不知名的原因掐滅。

印象中那永遠不缺的糖,總是裝滿糖水的壺子,時不時接濟的吃食,都在無聲地向她昭示着——你瞧,秦望舒也姓秦。

而初聞的她只當真巧,五百年前或許是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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