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辛德瑞拉八(張雪完)
張雪最喜歡的其實是秦望舒,哪怕對方不那麽、甚至可能不喜歡她。
“好,那怎麽說?”她為難起來,自古一向兩難全,但她貪心地想要。
“實事求是。”
秦望舒又躺了回去,清瘦的模樣讓脖子上一根筋分外明顯,順着接上了漂亮的鎖骨,又隐在了黑色的睡衣裏。時間能改變的事情很多,經歷也同樣,她比半年前看上去還瘦了一些,但面容卻鮮活不少,盡管仍是讓人聯想到高坐蓮花臺的神佛,卻像是跪在紅塵間,吻了吻。從此貪嗔癡念妄起,六根不淨。
“你告訴他,女孩的眼裏應該是星辰大海,而不是複雜的人間煙火和想要利用她的蠢貨。”她蹬了一下腳,搖椅吱吱地晃了起來,她緊窄極具收縮的下颚像是把鋒利的刀,漂亮又割人。“感情這種事,自古文人騷客寫盡,真要說起來就是情不知所起,吃飽了太閑。你還太年輕,經歷得太少,當你站在高山之巅時,會看見大河奔湧,在群峰之上時,會體悟長風浩蕩,然後你會世間上的煩惱,絕大多數都是庸人自擾,尤其是情愛。”
“玫瑰與前途,來日與方長。”她舉杯對着窗外的月亮,輕輕碰了一下。“如果你舍不得,那你可以和金伊瑾商量,如果你斷不了,可以去街邊乞讨兩天,你就發現,果然是吃得太飽。”
“包括我。”她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麽,翹了一些嘴角,改口道:“其實你這段感情沒有那麽糟糕,你這段感情也是。山有峰頂,湖有彼岸,萬物皆會回轉,如果我是你,深夜哭得就是他了。”
張雪沉默了兩秒,指正道:“他不會因為我哭。”
她晃了晃手指,糾正道:“不,我說的是把他揍哭。”
張雪陷入了思考,說實話,在聽到這句話時她盡管難受,但仍是心動的。喜歡一個人和想要揍一個人不沖突,就像是她幻想過無數次踩着秦望舒的臉讓對方痛哭流涕,道歉跪求自己原諒,可也正是因為夢太過美好,所以反襯的現實越發鮮血淋漓。她不想直面這樣慘淡的人生,所以她可以讓其他人替她去。
她壓下心中的小雀躍,遲疑道:“這、不太好吧。”
“你心疼他?”
她用手掩住要上翹的嘴角,耷聳着眉頭道:“我擔心你。”
她在心裏瘋狂給自己鼓掌,如果這是考試,她一定是滿分。可惜閱卷的是秦望舒,對方輕哼一聲,毫不留情揭穿道:“你想讓我去揍他?”
她眼角動了動,她其實是能哭的,也能撒嬌和裝委屈的,大概是夜晚的氣氛太好,也可能是天時地利都不配合,她高興到光是假裝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于是,她憋了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麽迫不及待,道:“想,想死了。”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被子一掀,拿過秦望舒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撲進了對方懷中。她眼裏盛滿了盛夏的星辰,半年的時光沒有改變她任何,依舊年輕、漂亮、驕縱,依舊是那個張雪公主。
“他欺騙我感情,我們去揍他吧!”她興致勃勃道。“你揍人,我給你望風。”
秦望舒覺得她有點重,但聰明的沒說出口,只是推開她的臉道:“你看下時間。”
她看了眼手上的表。秦望舒的手表已經送給了秦蘇,而在這之後再也沒戴過,光禿禿的手腕只有凸起的骨頭,斯文的矜貴少了些後,莫名多出了絲絲憐愛。
“八點,還來得及。”
這個時間對于普通人而言已經算得上是深夜,可富貴人家才不過是剛開始的夜生活。歌舞廳才熱鬧起來,紅燈綠酒,紙醉金迷一片。秦城是秦家的公子哥,才華沒多少,文人的風流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她不過思考了一秒,就矜持道:“可以。”
張雪公主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真要說起大膽也就是上學時的逃課,不寫作業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所以夜晚揍人這種事情就顯得格外刺激,哪怕她只是旁觀。
她們兩個穿戴整齊地走到了城裏最大的歌舞廳面前,秦望舒四處搜尋,對着一個路邊的小孩招了招手,見他過來後,蹲下身道:“認識秦家的公子秦城嗎?”
小孩點了點頭,她從口袋摸出幾塊銀元塞到對方手裏,吩咐道:“你去裏面幫我叫一下秦城,說有一個姑娘找他談談兩家婚約的事,就在那條巷子等他。”
她指了一處窄小且黑的巷子,又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放了幾顆糖。聽對方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後,才滿意推着他去了歌舞廳,而自己則是拉着張雪去巷子裏等候。
巷子很黑,不過一個拐彎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張雪有些害怕,忍不住抓着她的胳膊,退縮道:“我們要不回去吧?”
“你甘心?”
太黑的環境中,她看不清對方表情,只聽出話語的嘲諷。她頓時松了手,想要走開卻又實在沒膽子,只好站在原地道:“秦城到底是秦家公子,打了會不會出事?”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嗤,有些不屑。“金伊瑾叫的人,和我秦望舒有什麽關系?”
她一愣,随即想起了那話。兩家婚約,明面上的婚約只有秦城和金伊瑾,而秦城向她的求婚出于私人行為,名不正言不順,根本不可能往家裏彙報。而憑借金伊瑾的身份,真讓人打了秦城,就憑滿城風雨的閑話,也是活該。秦家根本不敢聲張,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她瞬間就樂了,伸出手指勾着對方的衣袖,嬌聲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張雪公主是很嬌氣的,盡管很多事情心裏明白,但她就像是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總是希望從對方口中不斷得到證實,哪怕是假的。
“你還記得瓜子嗎?你愛吃的這個東西是從一種叫向日葵的植物裏産出的果實。向日葵的花盤很大,花瓣鮮嫩金黃,像是春天,瓜子就長在花盤裏,追尋着太陽,因為要孕育果實。它永遠向着太陽,就像我永遠向着張雪公主。”
其實很多時候,秦望舒都是上道的。對方想要演,她鮮少會拒絕,張雪就如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平凡又普通的女孩一樣,都是芸芸衆生沒什麽不一樣,之所以會成為張雪公主,是因為有人給了她這樣的殊榮。
果然,張雪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整個人又撲到了秦望舒身上,過黑的環境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臉上一定是盈盈的笑意,形狀如桃花眼睛也彎了起來,若是有根尾巴,也定是翹着不肯放下。
她矜嬌地擡起下巴,道:“這是張雪公主給你的殊榮。”
低低的笑聲從巷子傳了出來,然後又戛然而止,黑寂寂的,像是吃人的嘴。秦城停在巷子門口,大聲道:“依瑾?”
秦望舒應了一聲,她聲音本就和金伊瑾有些相似,在刻意模仿下更是難以分辨。她聽見了一聲長舒,是秦城的,然後腳步聲一點點靠近。
她轉過身,或許是适應了黑暗,她瞧見了對方的模樣。金絲邊的眼鏡,一副讀書人的斯文做派,眉宇間養尊處優的一寸矜貴,匝然一看确實與她有那麽一絲的相似。她挑了下眉,覺得張雪可真是眼瞎,世界上物品有貴賤之分,人也有三六九等,而張雪錯就錯在世間選擇那麽多,非要在魚目裏找明珠。
“依瑾,”秦城靠近了面前的黑影,停住腳步。他與金伊瑾不算熟,兩人交集并不算多,但一想到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地方,所有未開始的話都帶上了一層難言的暧昧,他壓下了心頭的火熱,道:“你與我,有什麽話要說?”
含情的聲音讓躲在秦望舒身後的張雪,不悅地掐了一下她的腰。秦望舒皺起眉,反手抓住那作怪的手,掐着些嗓子道:“我聽說你在報社看上了一朵花,還想娶回家養着?”
這是金伊瑾的聲音,秦城一聽,更是松了口氣。他伸出手,憑着感覺也可能是經驗,準确的握住了秦望舒的手。然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他印象中的金伊瑾偏瘦,但手卻生得格外有福氣,肉乎乎的像是一團軟玉,而掌中的手卻有些清瘦過頭了。
“你告訴我,是還不是?”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消了他的疑惑。他笑了一下,解釋道:“我們兩家——”
他話還沒說完,臉就挨了一拳,不算腫,足以把他頭揍歪。他還未反應過來時,秦望舒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布兜套住秦城的頭,死死捂住了對方的嘴,曲起膝蓋就是重重一頂。百無一用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也是書生,這一下讓對方不由自主弓起身子,想要蜷縮起來。她一個掃腿,□□與地面發出沉悶的相撞聲,然後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對方的腦袋,當然也沒忘記捂住嘴。
她輕咳了兩聲,身後的張雪恍如初醒,走上前,高高的鞋跟狠狠踹了幾腳,覺得不大解氣,又用鞋尖對着下三角重重一踢,縱使被捂住了嘴,秦望舒也感覺到那抽氣聲,她不忍地搖了搖頭,反手就是一個胳膊肘。
之後的秦城便不省人事。
張雪今日心情格外好,她到報社後果然沒看見秦城,她壓了壓想要翹起的嘴角。這樣的好心情持續了一整天,其中不是沒有人竊竊私語,或是直接來詢問她秦城的消息,她忍住了想要尖叫大喊的沖動,裝作滿臉擔憂的一問三不知,若不是還記得下班後的計劃,她怕是憋不住要抖出秦城和金家的事。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她飛速出門後果然在拐角處看見了早就等候在此的秦望舒。對方兩手空空,她眉頭一豎,不悅道:“你準備好的東西呢?”
秦望舒沒回答,只是拉着她手走了一會兒,就對着一輛迎面而來的轎車招了招手。她眼尖地看見駕駛座裏的金伊瑾,頭一轉就要離開,卻被拽住拖上車。
剛上了車,屁股還沒坐下,她就聽見金伊瑾冷嘲熱諷道:“你倒是可以,一回來就送我一份大禮——金小姐不滿秦公子風流,半夜叫人打了一頓。現在滿城風雨都是這事,可真給我長臉。”
她縮了縮脖子,覺得金伊瑾火氣實在有點大,怵人!
“當娘的打兒子有什麽問題?別說是一頓,多少頓也得受着。”
金伊瑾聽出了一些苗頭,她謹慎道:“你什麽意思?”
秦望舒摸着下巴,沉吟了幾秒道:“我覺得秦家不錯。”
金伊瑾一愣,面色好上不少,但仍是讨價還價道:“不夠,栽贓陷害和打人是兩回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只會撐死。”她道,又似乎覺得這事真是她理虧,補充道:“那就當人情欠着,日後你覺得合适時再兌換。”
金伊瑾揚起了眉頭,哪怕是開車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秦望舒一眼。天降大禮,她想收又怕,遲疑了一會後,她心動道:“什麽時候都可以?”
“可以。”
她面上綻開笑意,喜上眉梢不過如此。但她是個商人,于是得寸進尺道:“今日我幫你約了秦城,這怎麽算。”
哼笑聲從背後傳來,“金伊瑾,過界了。”
她不悅地哼了一聲,也沒再挑三揀四,見好就收。車子裏陷入沉默,到秦府還有一段路,今天氣溫驟冷,車窗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秦望舒在上面寫了秦城兩個字。
她戳了戳安靜如鹌鹑的張雪,指着車窗,又添了兩個名字。她寫完後打開窗戶,風吹進來,薄霧消失殆盡,連着上面的名字一起。她說:“你看,他全家都沒了。”
張雪安靜了幾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車裏的凝固的空氣又開始流動。她往秦望舒身邊擠了擠道:“有些冷。”
秦望舒笑了下,如她所願的關上了窗戶。
秦府在秦城被打了一頓後,沒有想象中好見,但來的人是金伊瑾,所以秦城只要人沒死,爬都要爬過來。他是生氣的,但所有的怒氣在見到金伊瑾身邊的張雪,只剩下驚恐。
金伊瑾扯出一抹譏诮,有膽子做沒膽子承擔後果,果然廢物。
張雪在來時路上已經和秦望舒兩人悄悄對了一下戲本子,現在可謂是胸有成竹。她決定不給秦城說話的機會,于是她先發制人道:“金小姐昨日已經告訴了我所有的事情了,我不怪你,個人情感是小事,秦家賣兒子是大事。”
金伊瑾沒忍住,嘴巴一抽,很快又板起臉。
“我想了一晚上,我對你也談不上喜歡,頂多是愛屋及烏。我喜歡的那個人半年前離開了,你與她有些神似,而就在昨日,她回來了。我知道我的行徑令人不齒,但沒想到秦公子也不遑多讓,現下我心中卻是安穩不少。有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了,可能遲了些,我與金小姐是好朋友。你呢,沒有一見鐘情的皮囊,也沒有讓我日久生情的耐心,我們的緣分全靠你有那麽一丁點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秦城的臉是好的,除了秦望舒最初那一拳,其他都打在衣服掩蓋的地方。“我心上人昨夜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人總是在深夜潛入深海內心,又在天明前開始想念陸地燈火,這個世間自古兩難全,我是選你還是選她。”
她哂笑了一下,繼續道:“我自然是選她。她于我而言,如鳥入林,如魚得水,如僧見佛。”
她突然跑開,過了幾秒又跑回來,抱了一大捧白色的花,湊近一看才發現竟然都是白菊花。她不管秦城意願塞進對方懷中,道:“見面這種東西得帶着花和真誠,光說對一些人是沒用的,金小姐挺好,可你确實不是個東西,真是鮮花插了牛糞,當然我也不是個東西,可我長得美,所以我是鮮花,你是牛糞。”
她又笑了起來,看着有些開心。面對沉下臉的秦城,她一點也不害怕,甚至就連對方要打過來的巴掌,她都沒眨一下眼,因為她知道秦望舒在。果然,那巴掌還未落下就被抓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其實是難過的,然後就放縱自己躲在了秦望舒身後。她聽見那個聲音平靜溫和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自我介紹道:“秦望舒,教堂的掌權人。”
她突然就笑出了聲,眼淚洶湧滑下,又在出眼眶那一刻被對方衣服吞沒。
鴻鹄和麻雀是不一樣的,前者志向高遠,而她只能落在枝頭看着吵着煙火的街景。但她心裏的那個人對她說,人的結局是由人自己決定的,所以麻雀也好鴻鹄也好,子非鴻鹄,焉知鴻鹄之樂?那個人見過了鴻鹄的風景,也見過了麻雀的天空,在平湖煙雨後,算是歷盡劫數,嘗遍百味,面容幹淨而生動。
她一字一句,像是誓言般承諾,她無法替旁人做決定,但可以替自己選擇——比如,一只平凡又吵鬧的麻雀。
于是,年少無數次的幻想終于實現——她的佛走下蓮花臺,跪在紅塵間,低頭吻了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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