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四

番外之飛蛾善拂燈四

承認自己不被喜歡的事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受,從小就被叫做拖油瓶的稱呼給了她莫大的幫助。不被喜歡,從過去到現在,未來也可能如此,沒什麽不好的,她不是錢,不需要人人都喜歡,所以當知道有人喜歡她時,第一反應永遠是否認。

張寡婦很忙,白日忙着農活,夜晚也忙着繡活,村子裏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那些同齡的孩子,他們都忙着和其他人玩,每個人都很忙,所以他們都鮮少會關注到其他人——比如說她。就連張寡婦也從未說過喜歡她之類的言論,所以喜歡和關心這件事指望不上任何人。那年被丢在張寡婦面前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能被相互取代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在看着月亮數着星星的年歲時,不僅學會了拍手,還學會了喜歡自己。

她覺得自己沒什麽可問的了,一切都很清晰明了,她不夠聰明的腦子也足夠推斷出剩下的所有。但她不夠自信,所以還需要一些肯定。

“金小姐掉下去是她安排的?”

“對。”

“金小姐知道嗎?”

“知道。”

她噢了一聲,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問。秦凱或許是背着秦望舒養了山神,但就金小姐掉下去這件事,就證明秦望舒是知情的。因為對方告訴她:山神吃人,靠嗅覺。

她不懷疑,那天晚上的雨那樣大,人的嗅覺縱使再靈敏,金小姐縱使再有心配合,總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而山神——是個畜生。畜生能被養,自然有過人之處,所以是秦望舒算計了秦凱一道。

這個結果讓她有些想笑,她想到了村子裏打架的狗,最後一嘴毛。但秦望舒和秦凱算不上狗,可這個比方卻足夠取悅她。于是,她彎了彎眉眼道:“張雪知情嗎?”

“不知道。”

“我想也是。”她和張雪接觸不多,真要算起來比秦望舒還要少一些,但對方驕縱大小姐的脾氣卻深入人心,很難說不是那番話和秦望舒臉上巴掌導致的。“張雪在哪兒?”

秦凱這次沒像之前那樣回答,反問道:“你想知道?”

她聽出了話裏的意思,順着道:“我能知道嗎?”

張雪的消失是計劃中的一環,但秦望舒不告知對方就說了不信任。她信任金小姐,可能是因為她們身上都有相似的東西,她也信任自己,所以由着借着秦凱這張嘴說出真相,因為自己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這樣很容易産生一種錯覺,她們三個才是一類人,張雪像是誤入的狼群的羊,白的惹人犯罪,卻得到了狼的垂青。

不知道,很多時候都是一種保護。

她不嫉妒,因為她和張雪不是一類人,也不可能成為一類人,但她的的确确和秦望舒是一類人。所以她知道,那不是保護,而是由不得自己計劃有分毫差錯的權威。

她突然想知道張雪打秦望舒那一巴掌的滋味,是不是緊張又刺激,劫後餘生的狂喜,以及蠢蠢欲動地想要再來一次。她立馬改口道:“我能去找她嗎?”

“我是指,和她在一起。”她越過秦凱,走到窗前。秦凱的屋子偏裏,看不到銅牛,因為窗戶不夠高大,甚至看不到槐樹。但她仍是望着窗外,她知道秦望舒在那個方向。“我幫不上任何忙,不成為累贅添亂已經是最好的,那我還是和金小姐還有張雪一樣‘消失’吧。”

她又發現了一個秦望舒的優點,繼有錢、有錢、有學識外,對方還不會牽連無辜的人。她并沒有實際上經歷過的事情可以吹鼓對方這點的好話,但就現在,她想到接下來可能得知的消息,覺得确實過于美好。

秦凱沒說話,甚至也沒有任何動作。秦蘇的心随着時間一點點沉下去,她忍不住問道:“這會破壞她的計劃嗎?”

“不知道。”秦凱這次回答得很幹脆。他看了眼又熟睡的孩子,輕輕地放在了床上,調整了一個足夠舒适的角度後,拿起架在一旁的拐杖。“我知道的也不多,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不然容易被全砸了。”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出于多年照看的情分,他又道:“她應該會喜歡你,沒有人會讨厭一個聰明的孩子,恰好你很聰明。”

這是一句誇獎,她壓住第一反應生出的否認,跟在後頭笑了笑,沒應聲。他們沒走幾步,不過是出了屋子,哭聲再次響起。她看見秦凱的腳步頓了一下,她被這個意外攪得有些頭疼,下一秒卻看見對方再次撐起拐杖。

他的步子很穩,拐杖也一樣。她站在原地沒動,對他的背影道:“它哭了。”

他瘸的只是腿,耳朵并沒有聾。所以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我聽見了。”

她更加不解道:“你不去——哄它嗎?”

她見過很多孩子。村子裏每一年都有孩子出生,去年的孩子在長大,今年的孩子剛出生,明年的孩子還在肚子裏,一個封閉的村子,最不缺的就是人。有的孩子投胎來是報恩,而更多的是讨債,村子裏每年都有婦人這樣叫罵,與之同時的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她見過心狠的母親,不管孩子,到最後孩子直接哭壞了嗓子,這還算是輕的,嚴重的直接哭岔了氣。

可這些都是女孩。她閉了閉眼,換了個說法問道:“它是女孩嗎?”

“是女孩,要哭就随她去吧。”

又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但在情理之外。她有些難受,真切得難受,為那個被她成為畜生的孩子,也為同是女孩的自己。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一些什麽,于是快步追上道:“她不是你的女兒嗎?這樣哭下去,會出事的。”

“孩子要哭,我沒辦法,總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吧?”

這句話很合理,她用剛剛被誇贊過的腦子挑不出毛病,但有些事并不是用毛病去衡量。這樣的話在很多男人身上随處可見,孩子不是他們生的,沒有十月懷胎的辛苦,哪怕替他們生孩子的是所謂的妻子,可仍舊不過是旁人。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他們只會偶爾展露一下大發慈悲的憐憫。

“如果她是男孩呢?”她不知道自己懷着怎樣的心思問出了這句話。

她似乎可以預料到答案,在她耳中聽過千百次,已經起了繭子——

“和男孩有什麽關系?”【賠錢貨怎麽能和兒子比?】

她愣了下,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到令她挑不出毛病,只剩下滿意。她應了一聲,忍不住翹了嘴角,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可以幸災樂禍。胸前的麻花辮被高高甩起來,又重重落下,她實在是高興。

村中的柴房不止一間,秦蘇在秦家村生活多年自然知道這點。她看着在眼前逐漸清晰的柴房,有些懷疑道:“金小姐和張雪被關在這兒?”

實在不怪她,柴房模樣都如出一轍,真要計較起來無非是哪個更破罷了。她不覺得這樣的屋子能藏得住人,而且一藏就是三天。她往屋子裏看了看,發現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模樣,只能認出大致體型和衣服的顏色,她詫異道:“蔡明?”

倒也算是冤家路窄,她壓低聲音道:“他怎麽被關在這兒?”

秦凱瞧了一眼她,他腿架在拐杖上,手沒扶着,正撥着貼着牆壁堆放整齊的柴火,動作不輕,沒兩下柴火就滾了一地。他用腳踢開,抓着拐杖穩住身形,貼着泥巴道:“金小姐開開門。”

他聲音沒收斂,算不上大也絕對不小,若不是來時秦蘇見到銅牛那裏圍滿了人,怕是要直接捂住他的嘴。她又生出幾分擔心,指着柴房道:“蔡明還在裏面。”

秦凱睨了她一眼,頗有幾分沒出息的意味在內。“他被打暈了,正睡着。”

秦蘇呆愣了幾秒,忍不住笑出聲,就在這時,平整的地面支起一塊,從裏面伸出了一張秀美的臉,與張雪和秦望舒又是不一樣的美,端莊的模樣瞧着有些年輕,她不敢出聲,只得看向秦凱。

秦凱沒瞧她,對着金小姐眼神規矩,十分客氣道:“這是秦蘇,秦作家的妹妹,也來避避風頭,要麻煩金小姐照顧了。”

她注意到金小姐身上的打扮更加精細,光是那雪白漂亮的脖子就戴了一圈珍珠,個個飽滿圓潤,瞧着就是一股子金錢的味道。她盯着項鏈時,對方也在打量她,大抵是因為說話不方便,所以沒幾秒對方就點了點頭,讓出身下的梯子道:“先進來。”

地窖裏面黑漆漆的,她探了個頭過去,只瞧見光照到這部分,再多的卻是看不見。她看着金小姐仰着一張臉似乎在等她,她有些遲疑,事已至此,倒不是擔心秦凱欺騙,而是對陌生的環境下,陌生的人産生了幾分退縮。

她道:“金小姐,張雪在嗎?”她與張雪也不算熟,但至少認識。

對方點了點頭,她松了口氣,腦中閃過那一個巴掌印,彎了彎嘴角,對秦凱揮了揮手,踩着梯子直接跳了下去。光量随着地窖關起而徹底陷入黑暗,在地下聽着地上的聲音是一種很奇妙的事情,至少秦蘇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聽見柴火相撞的聲音,有些清脆,然後遠一些的聲音又沉悶起來,似乎是被整齊堆放成原樣。黑暗中什麽都是未知的,正當她不知如何開口時,一束光突然亮起,直射她眼睛,刺得她閉上了眼睛。

“你是她妹妹?”這是金小姐的聲音。

緊接着是腳步聲繞着她轉了一圈,似乎是打量。薄薄的眼皮遮不住光亮,她依舊能感受到那束光,只不過比之前要好上許多,她感覺到自己額前的簾蓋兒被掀起,立馬睜開了眼,對上金小姐的目光。

對方瞧了幾眼,然後放下手道:“确實有幾分相似。”

語氣不似感慨,倒有幾分說不出的嘲諷。緊接着又道:“小畜生。”

金小姐叫了一句似乎還不夠,又連着叫了好幾句,才過瘾解釋道:“秦作家曾告訴我,早年她替你取名為小畜生,不是賤名好養活——”

對方端詳着她的神色,似乎引以為樂。滿意了才發慈悲道:“是因為你身體裏留着一半畜生的血脈。”

秦蘇瞪大了眼,明明算是溫暖的地窖偏生讓她品出了一股子透心的冷意。

金小姐笑了一下,踩着高跟鞋的身姿走起來極美,尤其是那股子嬌養出來的富貴氣息,遠不是半路出家的張雪能比。她手中的電筒一轉,指着被綁在一旁又被捂了嘴的張雪道:“你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嗎?”

“不聽話。”金小姐臉上畫着妝,臉是粉白,細細的眉毛被描繪得極其漂亮,彎在臉上像是月亮。飽滿的唇瓣被色彩鮮豔的口脂勾勒,肆意又張揚,這樣的光景在秦蘇十六年中,從未見過。“我不喜歡不聽話的人,所以你得乖一些。”

她麻木地點了點頭,并不是害怕,只是瞧見了對方另一只手裏的槍。金屬的冷光秾麗又無情,不太好的眼睛卻在此時看得分明,這槍的款式與秦望舒給她看得一樣,就不知槍柄上是否也有那樣的漂亮的花紋。

金小姐察覺到她的偷看,沒藏起來,反而就着槍直接托起了她的下巴。這本是一個很霸氣的舉動,奈何對方身量實在不算高,尤其是還踩着高跟鞋上,所以顯得有些滑稽,但如果只看臉,倒也足夠威風。

她壓下了嘴角,生怕笑出來,就聽見對方問道:“你來做什麽?”

這話問得很沒道理,她避重就輕道:“我是她妹妹。”

所以她來不來,金小姐都管不着。

金小姐聽了不怒反笑,拖着她下巴的槍又擡了些。“可不就是巧了,我也是她妹妹。”

對方的語速并不快,戲谑的聲音裏滿是找樂子的意味,眼中的狹促更甚:“按照年齡來,你十四,我十七,應當喚一聲姐姐。按照親緣,我們同母異父,你也是該叫一句姐姐。”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話給秦蘇造成了多大的沖擊,又可能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她收回了槍,在秦蘇腦袋上輕輕敲了幾下,再次問道:“你來做什麽?”

秦蘇沒有做聲,她耐着性子等了會兒。她與秦望舒其實長得不像,她像母親,而秦望舒——她觀察過,也與金城不像,若是較真起來大概只有輪廓有那麽幾分相似。她早先猜測,秦望舒應該是像母親的,今日見到秦蘇,算是坐實了這點,而想起對方的生父蔡明,她對她們的母親多了幾分好奇。

蔡明這樣的癞蛤蟆都能生出這樣标致的女兒,難怪金城這樣自私自利滿是算計的人,當初會娶了秦母。

她面上表情一變,有些譏诮,不明所以的秦蘇吓了一跳,格外識趣道:“張雪扇了秦望舒一巴掌,我想來問問是怎麽滋味。”

這話過于誠實,以至于金小姐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突然一拍手,巴掌響亮又清脆,她笑彎了腰。“張雪你竟然打了她,你竟然打了蛇!”

秦蘇不知道金小姐在笑什麽,卻聽見了“蛇”這個字,她想到了伊甸園的故事,覺得對方說得不錯,很貼切。但她的文化也就到這裏為止了,可倔強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讓她沒有開口詢問。

她覺得金小姐沒有理由騙她,所以對方是秦望舒妹妹這事上大概率是真的,就像是現在。笑彎腰的模樣和秦望舒如出一轍,都是彎得幾乎要折斷整個身子,可就算是這樣不雅的動作,依舊漂亮。

對方笑了好一會兒,就像是被帶走之前的秦望舒。秦蘇對之前自己的推測産生了動搖,如果以這樣的笑為标準,她确實無法與她們是一類人。有嫉妒的成分在內,但更多是誇張到難以理解,和被排斥在外的不服氣。

秦望舒與金小姐有小秘密,她知道。所以對方參與了計劃,與她全靠自己聰明才智猜出的不同,她和張雪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存在,因為不值得被信任,也可能是源于自身的不可控。

她想狠狠嘁一聲,表現出自己的脾氣,但最終在槍的冷光下當了一個安靜、乖巧的孩子。她站直了身體,看了一會兒“屋頂”,又百無聊賴地欣賞了一會兒張雪的狼狽,她承認,她心情愉悅,有一種大仇已報的快感。

很幼稚,卻也很符合她的小心眼。

大概是笑得累了,金小姐終于直起了身子,漲紅的臉依舊秀美端莊,泛着眼淚的眼睛清亮、冷靜、理智,但與秦望舒不同的是帶着真切的笑意。她很難形容此刻是什麽感受,大概率是喜上加喜——畢竟秦望舒這個人,确實讓人讨厭。

所以她原諒了金小姐不客氣用槍指着自己這回事,包括擡下巴和敲腦袋這種威脅,以及言語上的侮辱,乃至現在麻利抛下她的舉動。她甚至開始覺得,有金小姐這樣一個姐姐,似乎比秦望舒是她姐姐這個消息,要來得激勵人心的多。

至少——金小姐不會像秦望舒一樣,算計人——她想法卡殼了一下,有些心虛。因為那兩人過于相像,讓她在這點上很難生出善良一點兒的念頭。沒等她糾結,對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張雪。”

她的目光飄了過去,她看見金小姐擋在張雪面前,拿着槍的手未松開,抓着手電筒的手倒是一陣亂晃,連帶着光線也是忽明忽暗。她看不清,眼睛此刻又開始不中用,她想過去瞧瞧,但腳下仿佛生了根,根本動不了。

“我聽小畜生說你打了秦望舒一巴掌,滋味怎麽樣?”對方的語氣充滿着不可置信和難掩的雀躍,似乎印證了秦蘇的想法。“我早就想扇她一巴掌了,你教教我!”

她腦袋放空了幾秒,第一次生出自己其實比想象中要聰明這個想法。地窖左右不過三個人,卻都想着要如何扇秦望舒,甚至引以為榮,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她們三人其實才是一類人,而秦望舒是被排斥在外的那個。

這個念頭讓她在十六年的人生中真正意義上品嘗到了圓滿的滋味——可真龜兒子的爽!

相關推薦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