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伊甸園的蘋果二
金伊瑾眼珠子沒動,開扇形的眼角仍是能從餘光中瞥見金城的神色,是在詫異她竟然會主動提及。她突然如釋重負,心上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真相,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沉甸甸的不應該只是她。
“她是教堂的修女,您應當聽說過她。我在報紙上讀到過她的文章,頗為驚豔,後來有幸見面、相識,一見如故。今日,就在我回來前是赴她的約。我還是第一次去教堂裏面參觀,和我在留學時瞧見的沒多大區別,只是少了一些壁畫。您知道梵蒂岡宮的壁畫嗎?是十五世紀一個叫拉斐爾的畫家用了六年的時間巨作,我沒見過,本以為教堂多少會有一些,結果光禿禿的。”
她輕笑了一聲,眼梢眉角都彎彎的,留學回來後她就改掉了抿嘴笑的習慣,少了一些以往的娴靜,燦爛活潑不少。她轉過頭,對上金城的目光,眼裏愉悅和狹促不似作假,紅色的口脂沾了一些在牙齒上,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我好奇之下問了一些教堂的事,才發現教堂在四川已經很久了。我沒聽人說過,就不信,她為了取證就說了一些我們家的往事,正好說起了奶奶。我沒印象,當她撒謊,她叫我回來問你們。”指頭上的茶水已經冷了,但灼痛仍留在神經上,其中一兩滴水珠遲遲未落,巴在肌膚上,冷得徹底後反而熱了起來。“原來是真的,家裏真有個奶奶。”
她沒甩開,金城在盯着。
她也不知金城信沒信,但他面上一派輕松閑适,這是在家中慣有的神色。金府,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主場。
“這事,你應該問你母親,她更清楚。”他垂下了眼,又開始逗弄鹦鹉,沒一會兒又笑容滿面。“若是早些,你還可以問你爺爺,他什麽都知道。”
這句話只是随口添上的一嘴,落到她耳朵裏卻又是一番心驚肉跳,險些維持不住臉上的假象。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聽見金城又道:“你母親在房裏,最近天冷得了風寒,今天天氣不錯,你過去時看看她屋裏有沒有開窗,若是沒開便打開透透氣,正好可以問問你奶奶的事。”
她剛要起身的動作一頓,這下屁股在椅子上徹底坐紮實了。她謹小慎微的父親信了她的話,但也只是一半,所以她走不了,也沒法走。這個半真半假的泡泡,經不得推敲和懷疑,所以她得留下。
說來也是有趣,父女之間本該是除去母親之外最親密的存在,可她不知何時與父親就隔了一層。她的父親與其他父親不同,雖然他會做着天底下父親一樣的事,在她兒時抱她親她哄她,但那些不及眼底的慈愛,随着她年歲增大,逐漸發現。
感情是不能一挑頭熱的,這樣冷得太快,無法持久。其實很多細節都可以看出來,她父親對她并不親,沒有拳拳的愛意,更像是包辦婚姻中的相敬如賓。偌大的金府,她身為金府唯一的小姐,竟然像是在做客,唯獨在母親和爺爺那裏時,才能感受到一家人的呵護。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入贅過來的。
年幼的她尚不明白什麽叫做入贅,同樣都是結婚,娶媳婦和入贅只不過方式不同,結果都一樣,真要說區別大概就是兩面一體,像是純和蠢。她長大後逐漸理解到其中差距,無關其他,只是可笑的自尊心。
于是,父親并沒有那麽愛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家裏有蘋果嗎?”她舔了一下嘴皮子,那個未嘗到的果實,突然就像是饞蟲鑽進胃裏,勾得人抓耳撓心。“秦作家下午分了我一半蘋果,我瞧着有些小,一個人吃都不夠便拒絕了,現下在家中,嘴饞。”
她歪了歪腦袋,少女的年紀什麽樣的舉動都不出格,因為天真爛漫是最好的保護色。夏娃其實自亞當肋骨造出,其實也沒過多久。上帝沒有教過他們道理,只說了對錯,而在這個世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愈要出錯。
沒過幾日,金伊瑾又再次坐在了教堂的圖書館。今日天公不曾作美,陰霾灰色的天空,沉沉的雲朵像是壓在人心上,寒風呼嘯,窗外不見白鴿,只有零星被被丢棄的傳單被高高抛在空中,打着卷兒讓風短暫的顯形,又翩翩落下。
像是心跳,一起一伏。
她看見面前的蘋果,與前幾日一樣,仍是一半。對方未等她,纖細的脖子吞咽果肉下,露出了一個不算明顯的喉結,一上一下得很有存在感。
四川的冬天很冷,她今日穿得很多,秦望舒相比那日只是多添了一件衣服,像是感受不到溫度。她穿戴整齊,圍巾、手套、帽子齊全,但刺骨的寒意在沒有壁爐取暖時,仍是無孔不入。
這次她沒有推遲,也沒有遲疑,抓起那還未泛黃的半個蘋果,狠狠咬下。果肉清脆香甜,與家中的蘋果應是同一産地,但在嘴裏卻味道更勝一籌。很快,半個蘋果就吃得幹幹淨淨,只留下半個果核。
她放在了桌上,與另外半個遙遙相對,像是暗號,她的答案終于令對方滿意。勝券在握的姿态從未變過,放在此刻,不知是否心境不同,她看出了幾分施舍,像是潔白的聖母瑪利亞雕像。空蕩的眼睛裏什麽都不會有,微側的頭只是匠人展現的一種美,神根本不會看人。
“金珏是你姑奶奶的名字,她早先嫁過人,但你爺爺不知從哪聽說妹妹在夫家過得不如意,便讓她回了娘家。那時候金老爺已經娶妻,妻子對小姑子拂照幾分按理說是應該的,但壞就壞在兩人長得一樣。”秦望舒撐着下巴,她依舊戴了金絲邊的眼鏡,沒有刺眼的陽光,鏡片下戲谑得神色□□且坦蕩。“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葉子存在,但有時候就會存在這樣惡作劇般的玩笑。”
“金老爺的心思從未隐藏,你奶奶在見到你姑奶奶那一刻時就什麽都明白了。大戶人家的牆總是要比別處高上許多,金小姐知道為什麽嗎?”她舔了舔牙齒,粗鈍不平的牙面是人退化的捕獵本能,但作為雜食動物,也吃肉。“因為閹髒事太多,得掩掩。”
這個解釋很完美,但她卻像是突然被逗笑了,一如金伊瑾不知金城逗鳥時為什麽總能笑。
“沒過幾年,金珏病逝,她夫家早在幾年前還會來鬧,但金老爺算得很好。夫家不如娘家,注定被壓得出不了頭,更何況是病逝了。這點上金老爺大方了一回,屍體送回去,讓她——葬在了夫家。”她笑出了有些尖的虎牙,這顆牙齒相比周圍的牙齒要長上一些,白得耀眼,像是蛇的獠牙。“金府的風水應當是有些問題的,金老爺的妹妹去世後沒幾年,金夫人就有些瘋癫了,你的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
圖書館一如既往的安靜,此刻安靜得可怕。秦望舒的每一句話落下,都會形成一個小小的回音,明明她的聲音不算大。
金伊瑾愣了許久,突然嗤笑了一聲,她面無表情地咬住了嘴皮,道:“繼續。”
“你母親天生身子骨弱,得精細的養着,金老爺出于對女兒的愛護便隔開了妻子,但他很愛妻子,所以重金找大夫。這種誠心感動了老天,湯藥伺候下的金夫人竟然真逐漸好轉,人不瘋了,就是有些癡,如同稚子。傻比起瘋來,總是要安全些,金府一個孩子也是照顧,兩個也是照顧,你的母親逐漸長大,知道了自己有一個癡傻的母親,她引以為恥,但金老爺很喜歡,這個家做主的也還是金老爺。”
她挑了一下眉,突然岔開話題道:“金小姐對西洋的神了解多少?不同于華國的神佛,西洋的神其實都很壞、很惡劣,終生之母可以因為嫉妒随意把貌美的女子變成畜生,女神也可以為了虛榮而引發一場戰争,這樣的神和人其實沒什麽區別,反而因為神的身份更加肆無忌憚。我曾在一本書中看到過一句話,上帝用擲骰子的方式随意決定每個人的命運,我深以為然。”
“戲劇總是帶着不真實的誇張,但現實往往比戲劇更加荒誕。你母親有一日發現家中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差不多的年華,卻從未聽說過。她本以為是繼承了母親癡傻的姐姐或妹妹,但對方意外的聰慧,而且還有着她羨慕的強健身體。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女孩子總是更容易聊到一塊,于是你母親和這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很快就成為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直到金城入贅。”
“你母親并沒有去找你爺爺求證,但他說這是金珏的孩子。高牆裏的天空只有那麽一片,生活在高牆裏的人總是要比別處更天真爛漫一些,這是好事,上天總是更善待傻人。之後是你出生,孩子和丈夫存在幾乎占據了以前女人的所有,姐妹的病逝在忙碌下也就顯得無關緊要了。金小姐從哇哇落地到健康成長,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包括你奶奶。”
她笑出了聲,為即将到來的話。“金小姐不好奇照片裏面的是誰嗎?”
人在漫長進化過程中絕大部分退化得不如動物,但唯獨有一點鶴立雞群——腦子。大腦的開發程度和腦細胞的活躍程度決定了一個人的聰明程度,歷史學家用能否制作工具的創造力區分人與動物,這是千萬年進化的大方向,但腦子的妙處遠不止這一點,比如——身體保護機制。
神經承受的感覺有一個上限,無論是喜悅還是痛苦和悲傷,超過阈值便會昏厥,這是一種保護。但此刻,金伊瑾仍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兒,只是神色僵硬了些,若真要描述,大概是靈堂的紙人。
“論輩分,應該叫表姐;論血親關系,你當稱堂姐;論臉面,是該叫奶奶。”
有些話像是無意的穿堂風,落在一些人耳中,卻如同動地的山洪。金伊瑾大腦一片空白,往日被老師和同學誇贊得巧嘴妙思都在這一刻歸化于無,她茫然地睜着眼,無措二字刻在了臉上。這樣直白的示弱,就連教堂邊上的奶貓都顯得尖利許多。
秦望舒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清點了兩下。比她預料的最壞情況要好上一些,也只是一些。她垂下眼,指腹摩擦過光滑的桌面,木頭的紋理被神經感受并且放大,連細微處都清清楚楚。
“早些年納妾制度還未取消時,你的身份真要說起來,叫你母親一聲母親也沒錯。金小姐留過學,知道親近結婚生子意外很多,因為親近基因結合會導致基因中帶有的缺陷放大,可以是智力,也可以是疾病,最典型表現便是體弱。你母親是金珏和金老爺子的孩子,金夫人真正的孩子得感謝那張臉,讓金老爺沒有狠下心來。金小姐覺得這世間上,人心的惡來源于什麽?”
“春秋戰國時期是思想大解放,百家争鳴,有大家認為人生來是惡,但流傳至今的《弟子規》又說,人之初,性本善。我秉持中立意見,善與惡這種東西除去環境影響和人為因素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基因。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統計,罪犯的子女總是比常人犯罪的概率大上許多,不是百分之百,但從數字來說足以證明很多東西。”
“我認為惡的根本是觀念。”天暗下來,圖書館縱使有巨大的窗戶,仍是昏暗得像是入了夜。不知是誰打開了燈,啪的一下,驚得暗處的影子紛紛躲散,邪魅魍魉滋生。“一個人若是沒有惡的觀念,那他必然比作惡多端的人更要惡。但這種人很罕見,所以世間上大部分惡都來源于貪念,而貪念歸根結底也可以算是觀念。”
“雀占鸠巢是一種惡念,惡念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往後無數次——貪心不足,蛇吞象。我曾經執着于一件事,人的心為什麽是偏着長得,後來我發現人心本來就是偏的,不是左就是右。就像是同樣為金家的小姐,金老爺的孩子,金珏的女兒就要尊貴些,金夫人的女兒就得被關着。如果金城沒有出現——不對,出現不出現其實都一樣,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就是舉世罕見,你的母親天生體弱,運氣好的沒有遺傳到其他疾病,但不代表這個奇跡會延續,相比之下金夫人的女兒被老天眷顧的概率就大很多。”
“但人心嘛,總是有僥幸的。”圖書館裏窗戶密閉,沒有風,燈影卻搖曳不止。彩虹有七色,佛家有六戒,神和人剝離六戒後,也只剩下□□不同。“皮囊好的不止金城一個,為什麽是金城?偏偏就是金城?我告訴你,因為絕大多數男人都忍不了被戴綠帽子。”
“你兩個母親都懷孕了,孩子也并未夭折,意外的身體不錯,只是天生癡傻不堪。為了不讓你現在的母親難過,金老爺調換了孩子,其實真要算起來的話,你才是金家真正的小姐,畢竟金夫人才是金老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眨了眨眼,鏡片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陰慘慘的綠色,連帶着眼珠都有些發綠。“每個人都有得知真相權利,這是金小姐吃下半個蘋果的報酬。”
聖經中并沒有詳細地描述魔鬼,也沒有詳細的描述過蛇。但蛇有千樣,正如魔鬼也有千樣,那它們為什麽不能是人呢?
“真正的蘋果——”她又拿出一個蘋果,完完整整的,紅豔飽滿,散發着果實才有的香甜。她放在桌上,推到金伊瑾的面前,像是蛇吐信般道:“金城是我父親。”
“轟——”一道雷炸開。
冬日不該有這樣吓人的雷,正如人間不應該有惡魔,而世間也不該存在神。
“你父親,是我父親殺的。”
聲音的傳播速度比不上光,一道雷炸響後,幾秒過去,才自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像是神的震怒。黑夜不是突然的,琉璃燈罩下,凝目如盞盞鬼火,她難掩雀躍,一切皆為神恩。
一如伊甸園中的蛇,是上帝準許的存在。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