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番外之辛德瑞拉三

番外之辛德瑞拉三

秦望舒走的那天與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依舊春光明媚,她走得很安靜,張雪早在之前就隐隐有了預感。

從秦家村回去後,她從教堂搬了出來,搬進了張雪隔壁,一堵牆擋不住動靜,她們就這樣成為了鄰居。隔壁是一棟小洋房,算不上頂豪華,但上下三層外帶一個小花園,是張雪垂涎已久卻苦于沒錢的存在。

張雪還記得秦望舒搬進去的那天,在門口與她擦肩而過。對方笑着打了一個招呼,像是所有和善的鄰居那樣,只不過那人是秦望舒,狗嘴裏注定吐不出象牙。

她先是觀摩了一下自己逼仄的小平房,毫不客氣的帶着拖油瓶妹妹蹭了一頓飯,指點江山說難吃!緊接着在要離開時,就在她的大門前表示所住的房子太破舊,配不上張雪公主的身份,如果她沒錢,可以友情提供借貸。

張雪聽得當時火冒三丈,也顧不得孩子的存在,直接抓了最近的掃帚把她打出了門,關上門眼不見後仍是覺得郁氣難吐,于是窗戶一開,大喊道:“秦望舒,你是不是有病?”

說來也是巧合,秦望舒的房間正對着她的房間,那層不算高的圍牆在來之前就被秦望舒花錢找人拆了,換上了精美的鐵藝,看得她直眼紅,所以她羨慕得大罵敗家子。這樣的牆,攔不住任何一個有心的小偷,同樣也在某些時刻便宜了她。

她聲音剛落下,吱呀的開窗聲從對面傳來,在夜晚,七彩琉璃色的玻璃仍舊美麗,尤其是在月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霜,平日的豔麗都變成了低調的奢華,她饞得又忍不住要啃手指。

于是她氣消了,眼巴巴地看着相隔沒幾米的那張臉,道:“你屋子裏還有多餘的房間嗎?”

她見對方沒說話,原本的心虛不知就怎麽理直氣壯起來,于是矜嬌道:“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和我一起住。”

她剛說完,就聽見一聲清晰的嗤笑,尤其是對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她怒火瞬間燒光了理智。她氣沖沖關上窗戶,本就不算結實的玻璃被這麽一撞,瞬間裂開。

她吓得叫了一聲,急忙跳開,卻又不知踩到了什麽,腳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骨與地板相碰,她其實不重,但直沖天靈蓋的鈍痛讓她眼淚花子亂飚,帶着哭腔喊道:“望舒,我摔着了!”

對面那人似乎有些無語,沉默了幾秒才道:“你想要住我房子,也不用這樣。”

這話一出,本還忍得住的張雪,突然間就升起一股委屈,于是也顧不得爬起身,幹脆整個人往地上一躺,嗚嗚地哭出來。她最是愛美的,哭是她常用手段之一,如何哭得美是她最早學會的技能之一,那必然是壓制音量,控制面部表情,而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最好是眼皮子再加一層薄紅,這樣格外惹人憐愛。

這次不同,她哭得極大聲,含糊不清的聲音還在罵罵咧咧道:“秦望舒,我要和你絕交,絕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她哭了一會兒,只覺得頭暈目眩,視線裏一片朦胧。哭其實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情,尤其是她這樣為了保持身材晚上不吃飯的人,在全身心投入後,手腳酸軟的她又覺得幾分慶幸——還好是躺着的。

可下一秒,她又想起身上穿的睡裙正是前幾日花秦望舒工資買得心頭好,繁複的蕾絲和精致的做工無一不俘虜了她的芳心,瞬間榮登暫時的第一。于是,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屁股也不疼了,她張雪可以摔着磕着碰着,但她的寶貝睡裙不可以!

她抹了抹眼淚,姿勢滑稽的爬了起來,就發現面前有影子。陣陣發黑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來人,但熟悉的身形讓她恨得牙癢癢,好在遲緩的大腦并沒有讓她第一時間挑釁,而是呆了半晌才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跳窗。”影子坐在椅子上,撐着腦袋看着她。

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她的書桌挨着窗戶,因為愛美和錢包受限,所以并未加防護,而現在随風搖晃的窗戶上只有零星幾塊還未碎得徹底的玻璃,以秦望舒的身手要翻進來确實不是什麽難事。

她暈乎乎地想着,然後點了點頭。夜晚的涼風吹進屋子,撲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時腦子清醒了不少。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哭了許久,然後秦望舒坐在這裏看着她哭——

“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又重複了一遍。

影子似乎覺得避不開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你哭得打嗝,鼻子裏吹出一個鼻涕泡,這些我都看見了。”

那根好不容易續上、名為理智的那根弦,在此刻又被秦望舒以絕佳的情商硬生生扯斷。張雪雙眼通紅,平日裏悉心呵護的頭發也像是亂蓬蓬的稻草披散在周身,浪漫公主般的白睡裙在夜晚也有了不一樣的解讀。

她帶着極大的怒氣,足以把盛夏的野草燒得斷子絕孫,卻在剛開口時——打了一個嗝兒。

“嗝——”氣氛突然陷入了沉默,秦望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羞憤還是什麽,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見人,可這像是一個開始,接二連三的嗝響得停不下來。

她嘴一撇,含情得雙眼又醞釀了一腔淚水,眼見要掉下來,她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人在的時候,哭一定要凄美且優雅,任何生理反應如果克制不住那就想辦法按住,總之打嗝在她張雪的人生中是絕不可能存在。

上升的氣被堵住了口,短暫的僵持住,打嗝聲竟然真被她這麽止住了。張雪有些得意,她或許腦子不好使,但論美,她絕對甩秦望舒十條街!可她還沒得意幾秒,氣流似乎找到了另外的出口,順着上颚兩個凹陷的且被封住的孔,以極其不科學的方式穿過,轉化成一種十分接近豬猡的叫聲,且——冒出了一個鼻涕泡。

她在月光下,穿着重金來買——據說是西洋貴族才能擁有的公主睡裙,死死的捂着嘴巴,如花般嬌豔的面孔上是幾乎要瞪到一塊的眼珠子,秀美的鼻尖冒出了一個飽滿的鼻涕泡,泡泡很薄,白霜似的月光讓它看上去無端華貴了一些,可它到底只是個鼻涕泡,于是——啪的一聲,小小的炸開。

有的人活着,但已經死了。

如果不是怕弄髒睡裙,如果不是怕疼,如果不是她踩的地方不對,她只想兩眼一翻直接倒下去,裝作一切都無事發生。但面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叫秦望舒的女人,從頭到尾看見并記住了所有,如果不是她手無縛雞之力,她現在就可以對天發誓,她絕對會殺人滅口。

不知道她曾在哪本不靠譜的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夢想有多美,現實就有多殘酷。她身處在這個鮮血淋漓的現實裏,而名為現實的女人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突然放聲大笑。

笑聲肆意又張狂,像是冬日的風,冷冰冰地亂打在她臉上,也是一個個響亮的耳光。她臉雖然沒腫,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而言腫得已經沒有臉了。

那個噩夢般的女人似乎覺得這樣的羞辱還不夠,所以她聽見滿是惡意的聲音道:“張雪,你原來喜歡玩鼻涕泡!”

在這一刻,她腦中閃現過許多畫面,從兒時到現在,都如同畫卷一般一一展開,這種情況她只在彌留之際的人口中聽到過。她突然想起了許久以前秦望舒答應她要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這就好比無賴的借貸,愛情的時間可能是一秒,但借錢不還卻可能是永遠。

在這個夜晚,冷風四竄,她最不期待的時間裏,她張雪化身為張雪公主,其中包括并不限于惡毒後媽秦望舒的迫害和壞心巫女秦望舒的嫉妒等等,她覺得她等不到那個夢中騎着白馬英俊帥氣的王子了,滿腦子都是當初秦望舒說的話:騎着白馬的也可能是唐僧。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懷着某種隐秘又荒唐的幻想,這種幻想賜予了她無窮的動力,并且固執地認為這是一束驅散了世事渾濁的光。她沐浴在光下,如同玻璃房中的玫瑰,也可能是城堡中翩翩起舞的公主,她自顧自地綻放惹來了太多人的嫉妒和眼紅,所以她的世界破碎了。

她在被推出去時沒有哭,在被打的時候也沒有哭,在被一碗碗潑雞血的時候更沒有哭,但在此刻——她突然大嚎道:“秦望舒你這個王八蛋,你欺負我!”

是的,這個世界上能欺負到她的人很少,畢竟她漂亮又聰明,有錢又有權,哪怕是秦望舒的神父見到她未語都要先笑三分。這樣殊榮的待遇,讓她的心堅如磐石,無人能打到,一切難聽刺耳的話,在她看來都是紅眼病,但只有一個人能傷到她,就是賜予了這一切的秦望舒。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父母,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弟弟,甚至可以做到和他們形同陌路,這個世界上她誰都可以不要,誰都可以不信,誰都可以對她不好,唯獨秦望舒不能。張雪公主的存在只是因為秦望舒,如果沒有這個人,那張雪就是芸芸衆生其一,平凡普通得沒有任何閃光點,也可能世間早就不存在這個人。

她看過一首詩,很浪漫,她并不感興趣,但因為認出了熟悉的筆跡所以印在了心裏。花盛開就是一句,夜漫過就是一篇,黃昏開始書寫,黎明時無數的扉頁,全世界拼成首詩,你和我是最後一行。

秦望舒寫不出這樣的詩,她知道。尋常人的浪漫都只是尋常人的,而秦望舒喜歡數學,喜歡每道變化莫測的公式裏永遠只有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這是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浪漫——我屬于你,也只是你,沒有其他。她也喜歡生物,物種進化的奇妙都源于生活環境的影響,說到底都是底層人物的掙紮——活着,這樣全身心投入并且改變的一件事,凝聚了億萬年的時光,也是一種宇宙級的浪漫。

不知所措的年紀裏,所有人和事都不盡如人意,除了秦望舒。她有些模糊的印象裏,秦望舒說這個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終身愛自己,她學不會那些高深的數學和生物,所以她只能做到愛自己,于是她們都是昏黃下浪漫的人。而在她心裏,那首詩最後一句應該改成:秦望舒是最後一行。

張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麽醒的,只知道再次睜眼已經是陌生的環境。

豆漿的芳香萦繞在鼻尖,放在轉頭就可見的床頭櫃上,不高不矮她甚至不需要起身就可以摸到。身下軟軟的床墊是太陽的味道,被子上的印花不是高山流水的風雅,也不是富麗堂皇的華貴,而是有些幼稚且奢靡的西洋風——一切都剛剛好,是她夢想裏的模樣。

她翻了一個身,賴着被窩裏不肯起床,屋子裏靜悄悄的,她隐約有了預感。秦望舒走了,走得很安靜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人,就像是她突然出現在教堂,又出現在張雪的生命中那樣。

她磨蹭到中午,才懶洋洋地起身,才打開門就看見一把鑰匙掉在地板上。金屬和木頭碰撞的聲音清脆又沉悶,鑰匙不會轱辘,但還是準确地落在了她腳前,不多不少。這是秦望舒慣有得把戲,在不為人知的時候花費了無數草稿紙算出的結果,也是實驗無數次後實踐出的果實,無聊且浪漫。

她彎下腰,撿起,放進口袋。

今天是工作日,她算是曠工了一個早上,但作為報社最有背景的花瓶,她絲毫不慌。在慢條斯理地享受過了一頓午餐後,她到報社時已經過了下午上班的時間,主任看見她的第一眼,便揚起一個笑容道:“身體好些了?秦作家已經幫你請過假了,要是不舒服就早點回去歇着,工作不差這一天。”

這是她的主任,除了社長外權力最大的一個人,平日裏對她總是諸多包容,如果不是知道真相,她甚至會以為自己是他某個流落在外需要補償的女兒。

不管人與人交集的目的是什麽,他對她的好,是真的。所以張雪願意給他這個面子,跟着笑道:“不是什麽大問題,報社裏忙,心裏念着就過來了。”

主任點了點頭,他沒有着急離開,而是問道:“秦作家——封筆了?”

她一愣,随即想通,這才是主任找她的真正原因。她雖是被秦望舒以強硬關系塞進來的一尊大佛,但平日裏也與他人一樣,準時上下班,沒有特權,只是在請假這方面,一向嚴厲的主任格外好說話時才讓她恍然,自己也是有人罩的。

“她說的,那就是真的。”她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下。才不過幾日功夫,桌上就積了一層極薄的灰,正面肉眼難以看見,側面卻像是顯微鏡下的生物——她不知道這個詞是否準确,她一貫對這些不感興趣。

密密的,她從抽屜中拿出一塊半舊的帕子,細細的擦了起來。主任未走,他知道她與秦望舒的關系,他放不下這樣便宜又好用的作者,所以想要從她這裏打感情牌試着挽回。相比其他作家,秦望舒很高産,或許是見博識廣的原因,她文章中總有着別人沒有的奇思妙想,在生花妙筆下一切都變得趣味橫生,這是眼界的不同,注定了人站的高度和能觸及的高度不同,旁人學不來也偷不走。

而秦望舒的稿費也總是比同等名氣的作家要低上不少,一部分成了她的工資,一部分則是作為主任對她關照的讓利。這樣滴水不漏的作風,不僅讓張雪深紮在報社,也成功地搏得了所有人的欣賞,盡管絕大多數人并不知道真相,但才華的作用卻是共通的。

“張記者知道原因嗎?”主任見她不上道,忍不住開口道。

她手上動作一頓,歪了下腦袋,極為真誠道:“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她離開這個城市了。”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主任驚愕了一陣後,又追問道:“那——秦作家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她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一個人要走,任何人都留不住,而秦望舒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相比主任,她甚至不知道封筆這個消息。“她在這裏沒有親人,沒有根的浮萍,風吹到哪就是哪,除非她哪天想紮根了。”

主任尤不死心,追問道:“秦作家是去探望親戚了嗎?”

她放下了帕子,面上混了一些微妙的嫌棄,不多,恰好都能被察覺到。主任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但相比報社的發展大計,他面皮撐得住,所以最先敗下陣的還是她。

自古紅顏多薄命,同樣面皮也是一樣薄的。她安慰自己,然後帶着萬分的誠懇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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