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上)
蔡明還在一團混沌中,人上了年紀總是吃不香睡不好。
他雖體型圓潤,卻一頓飯吃不下太多,總是胃裏泛膩覺得惡心,走多了路又心髒跳得極快,感覺喘不上氣,到了夜裏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點倦意,東方也已經吐白,沒睡上多久雞就打鳴,街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鬧哄哄的,他只覺得煩躁。
他許久沒睡得這麽好了,若不是一直有人在推他——
這個認知讓他遲緩的大腦愣了一下,像是解凍的春天,自那一縷春光洩下,萬物就開始運轉。一個聲音漸漸傳入耳中,有些焦急,配合着一只手在他臉上毫不留情地亂拍,他有種被打耳光的惱怒。
粘連的眼皮猛地睜開,過于耀眼的眼光讓他短暫性失明了一小會兒,才漸漸聚焦。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向整齊精致的卷發已經亂糟糟地披散在身後,本該是髒兮兮的臉上卻意外的白淨,身上的小洋裝一半都沾了泥,許是清理過,所以泥漬擴散在衣服上格外的均勻,像是刷出的顏料。
“伯父,你終于醒了。”她見他有了反應,本還勉強維持的冷靜瞬間被打破,眼圈當即就紅了。抿了抿嘴,倔強的不讓淚掉下來,可到底是心有委屈,那淚珠就像是斷了線珠子,止不住往外冒。
蔡明還有點懵,換作是誰看見早就應該死了的大侄女在三天後突然冒出來,換誰都覺得驚悚,得虧現在是青天白日下,孤魂野鬼不敢造次。
他摸了下悶痛的後腦勺,他這一覺睡得很是香甜,但醒來時的頭痛也不曾作假。他皺起了豆兒樣的眼,在金伊瑾的攙扶下努力站起身。
他們現在在一座破舊的屋子邊,旁邊是屋檐下堆得整整齊齊的柴火,不知是不是昨夜刮了大風,亂了一些散在地上。他記得,昨天他被秦老爺子關進了柴房,就是這間屋子,沒有人送水送吃的,他挺不住便睡了,可一覺醒來怎麽就到外面了?
“伯父——”金伊瑾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他轉頭見侄女還哭着,伸手拍了拍她,說不出安慰的話,也着實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趁機在地上掃了一眼,有影子。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幹涸的嗓子被小小的滋潤一下,他張了張嘴,聲音喑啞得可怕。“怎麽回事?”
不問還好,這一問金伊瑾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花花往外掉,看得蔡明好一陣心疼。
這要是水,該多好!
“我那天晚上掉下去後,摔在樹上撞到了腦袋,暈過去了,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黑漆漆的地方,我怎麽叫喊都沒人理會,等不知過了多久後,有人來送水送吃的,太黑了我看不清,只覺得是個高壯的男子,後來發現自己是被鎖地窖裏了。”
她撚起了一點幹淨的袖子,點了點眼睛周圍。她面容秀美,不同于張雪的菟絲花,也不似秦望舒那般清苦,細細的柳葉眉下是一雙含煙似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格外挺直,在鼻尖處又有些圓潤,嫣紅的唇似花瓣,怎麽看都是大戶人家精心嬌養出來的花。
“我本來以為會被關到死,沒想到伯父竟也被送進來了。說起來也是那人大意,我這幾日裝乖騙得他放松了警惕,這地窖除去開始幾次後就不曾上鎖,我暗中記下了位置,又每次在他來後躲在一旁聽腳步聲,确定了這裏無人,這才一舉逃出來。”
她是受過西式教育的先進派,蔡明記得以往在金家見她時的模樣,衣衫整齊,妝容精致,往那一站整個人都在發光。他其實對女子有些偏見,大抵是接觸的人都難以讓他高看一眼,可他知道這個大侄女,确實是個有主見的。
他想了一番她的話,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待要細問時又頭疼得厲害。來回幾次,他想放棄,但心裏始終有些不安。他道:“地窖在哪?”
“就在這。”金伊瑾指着那堆散亂在地上的柴,蹲下身撿空了一小片地。
蔡明這才發現,黑泥巴上有一塊很細很細的分界線,他伸手摳了些泥,便看見框住泥巴的薄鐵片。他又挖了一點,待到鐵片已經露出小半後,他抓着用力翻起來,果然是個地窖。
他俯下身子探着腦袋瞧了一圈,地窖太深,只能看清周邊有光的一圈,往裏了就伸手不見五指。他心下有了計較,這大侄女确實沒騙人。
他站起身,把地窖蓋上,又重新挖了些泥蓋住鐵片,規規矩矩地把柴火撿好堆在上面,努力恢複成原樣。等到都做完時,剛直起身就覺得頭暈目眩,眼見人站不住要坐倒就人立馬扶住。
他湧起淡淡的欣慰,盡管眼前一片漆黑,但仍是舔着嘴皮子道:“有吃的嗎?”
“有。”
他聽見一點細碎的聲音,緊接着一個不知名的東西抵在了他嘴邊。他張嘴吞了進去,苦澀的滋味立刻蔓延開,他下意識要吐了,又想到這是吃的,含在嘴裏不上不下的,卻沒想到口中的東西直接化了,順着喉嚨咽下去,竟有了幾分醇香。
本發黑的視線也漸漸清明,他對上金伊瑾關切的眼神,那雙眼睛剛剛浸過淚水,此時黑白分明,幹淨極了。他罕見地生出幾分心虛,別開臉道:“剛剛是什麽?”
“巧克力。”金伊瑾見他緩過來後,便松了手。她還踩着那雙高跟鞋,力的作用下讓她腰板站得格外挺直。“伯父應該是有些低血糖了,巧克力熱量和糖分夠,能快速補充人身體需要的。”
蔡明聽不懂這些話,胡亂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他還記得自己的處境,已經被耽誤了不少時間,他現在要更快地去人多的地方。這麽幾下間,他大致明白了一點,對他下手的應該不是秦老爺子,不然他最初就不會被關柴房,轉移他的人擺明了是暗地裏悄悄做得,連同金伊瑾的“死”。
他剛走兩步,衣袍就被人揪住了。他轉頭,金伊瑾面含委屈地站在晨光下,秀淨的面容少了以往的神色飛揚,又是一番動人姿态。
“伯父,你要去哪兒?”
蔡明得承認,大侄女模樣确實生得好,不像她那死鬼的爹,是金家小姐一貫的模樣,送給葉大帥做姨太太是有些可惜了。按照以往,他既看僧面又看佛面的模樣,怎麽也得點頭哈腰地賠笑,說是伯父倒不如說金家半個奴仆,不過是名頭好聽些,可現在——
他淡淡拂開了她的手,有些不耐道:“找夏軍官彙合。”
是的,找夏軍官彙合。他面上是金城的人,實際上已經被葉大帥收買了,要說隊伍裏誰最安全,當然是同陣營的夏波。
金伊瑾察覺到了他态度上的不對勁,不敢再多嘴,可她到底是嬌養出來的大小姐,不懂收斂二字怎麽寫,熱了冷了自然都是擺在面上。她揪着衣裙,縱使渾身狼狽,可通身的氣派和頗好的皮囊讓她看起來又是一種滋味。
“我先前聽到有動靜——”
蔡明本擡腳就想走,聽到她的話後又忍住了。
他帶着任務過來,見金伊瑾在第一天晚上意外身亡不知有多歡喜,多年的感情哪怕是養條狗都舍不得,更別說叫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大侄女,能不自己動手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可偏生老天眷顧,她沒死,又救了他,他雖不是什麽好人,卻也沒畜生到當場就恩将仇報。
他告訴自己,不急這一時,再等等。人在這兒,有的是機會。于是他翹了下眉毛,示意金伊瑾接着說。
金伊瑾哪受過這番氣,一時間料子擴挺的衣裙都要被她揪爛,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躲在地窖裏沒敢出來,等人離開後,我才漏了絲縫,也可能是看錯了,竟然看見了父親的人手——”
蔡明心髒一跳,原本挺直的腰杆瞬間就彎了下來,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谄媚,語氣親切道:“大侄女,你确定沒看錯?”
金伊瑾皺着眉想了想,搖頭道:“他們都有槍,我不會看錯的。”
蔡明眼皮子跳了跳,立馬退到她身邊,滿是笑容道:“這幾日大夥都是忙裏忙外地找你,擔心你安危,如今你安然無恙,就和伯父一同回去報個平安?”
金伊瑾面上有些意動,但糾結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她咬着唇瓣,白與紅鮮明的對比,一時間竟然人移不開眼。她從寬大的衣裙裏摸出一把槍,精致的女士□□在陽光下栩栩如生,尤其是槍柄上那朵百合花,漂亮得有些奢靡了。
蔡明睜大了眼,可惜眼皮子受限也不過是讓縫開了些,與平常并無多大區別。他伸出手,剛想碰又收了回來,耐住激動道:“哪來的?”
“我帶來的。”她沒多說,只是把槍遞給蔡明道:“伯父拿着槍先去彙合,如果真是父親帶人來了,再回來找我也不遲。”
她指了指手上的表道:“我記着時間,那人應該是要來了。我在的話還能掩飾一二,伯父先去。”
蔡明看着手裏的槍,慢慢合攏手指。他看着眼前這個似乎過分天真的大侄女,沉了心思試探道:“你有槍,怎麽還會被關?”
“我害怕。”她低下頭,為了躲避蔡明的視線,直接蹲下身移開柴。“老師教我人生而平等,生來皆有權利,我、我不能殺人。”
蔡明聽了不覺稀奇,看着她露出的背後,緩緩舉起了槍。她的身影忙忙碌碌,像是他以前突來觀察螞蟻的興致,脆弱、可憐、又平庸。他猛地起了一些憐惜,豆兒眼中陰晴交織,最終在她轉身過來那一刻,放了手。
她掀起了地窖,一雙腿已經探了進去,坐在上面有些不安道:“伯父要記得待會來找我。”
蔡明點了點頭,那絲憐惜化成了憐憫,那是不曾有過的體會。高高在上,猶如神祇般,他一垂眼,就能看到芸芸衆生,信徒的喜怒哀樂皆有他掌控。
“好。”他應了一聲,又覺得有些冷漠,補充道:“我找到你父親後,來救你。”
蔡明見她跳下去後,拉起地門就要蓋上,又被金伊瑾伸手擋住,她半張臉掩在其中,小小的,可憐又可愛。她仍是不放心,仔細叮囑道:“伯父待會幫我把柴火蓋上去吧,我怕那人發現。”
蔡明點了下頭,這不難,尤其是他有了槍後,更不是大事。金伊瑾笑了一下,她和西洋派的女性還是有些不同。金家是傳統的,縱使解放天性後,她仍是習慣笑不露齒。
似乎是得到了保證,她安心的鑽了進去,直到地窖裏最後一絲縫隙被掩上。在黑暗中,聽覺和嗅覺都被放大,她聽見木柴滾在地上的咕嚕聲,也聽見了相互碰撞的聲音,最後都歸為沉重的腳步聲。
蔡明體胖,又缺乏鍛煉,腳步虛浮中又帶上了沉悶,十分好辨認。她安安靜靜地藏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又再次響起,每一下都很重。來的人在上面轉了一圈,尤其是地門在的地方,沒幾秒後漸漸遠去。
她摩挲到了手腕上的表,在極為安靜的地方也聽不到任何響聲,在一開始,它就是壞的。她小心地站起身,變戲法般從裙子裏又摸出一個手電筒,同樣精致小巧。
“啪——”的一聲打開,勉強算是寬敞的地窖瞬間有了光,她不适應的眯了眯眼,找到木梯後把手電筒咬在嘴裏。用力頂了幾下,上面壓着的木柴亂滾,最後一下被她狠狠撞開。
她架好梯子,拿下手電筒,小小的喘了一會兒,才扔到地窖深處道:“乖乖待着,我過會兒回來。”
地窖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看身形似乎是一個人,可惜手電筒轉過了。她踩着梯子,一步步走了出去,不高不低的高跟鞋踩得很穩,根本沒有第一晚的走不穩。待她出來後,她随意蓋上了地門,也沒理那堆又散亂在地上的木柴,反而是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這才從柴房背後離開。
泥巴地裏的聲音像是隐匿了,高跟鞋走過的地方平平整整,只有一個狼狽且搖曳的身影逐漸遠去。
秦望舒躲在床底下,她抽出別在腰後的匕首。她帶的東西不多不少,都包裹在衣物中,除去被金城繳去的槍、鐵絲和藥外,行李箱中還有把匕首,是她最後殊死一搏的勇氣。
屋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是夏波。
他在确定秦望舒逃跑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金城。他雖然手上一把槍也沒有,但制服金城的概率不小,可他不敢賭,畢竟人再快也快不過子彈。他要想毫發無傷地搶回一把槍,改變整個局面,只有一種可能——殺了金城。
這是他最早也是一直堅持到現在才破滅的打算,如果秦望舒在,他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縱使滿嘴謊話,可仍是一個可靠的盟友,她會幫他善後。可就算是到現在,他也總覺得,他沒有被抛棄。
“怎麽就夏軍官一個人?秦作家呢?”
他眯起眼,看着面前舉着槍的金城。面色沉沉,不是裝的。“跑了,我在門口等她換衣服,沒想到她跳窗逃跑了,周圍已經找了一遍,不知道人在哪。”
金城挑了下眉,沒說信與不信,只是撚着自己的小胡子短短的想了一下,便道:“夏軍官帶路吧。”
他手中的槍始終沒放下,招呼着唯一留下一個下屬,看着秦老爺子跟上。浩浩蕩蕩的部隊跟着前行,他轉頭看了下身後神色各異的村民,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聲。
秦老爺子的屋子在村中最好的地方,三面皆朝南,每當有太陽時,整個屋子都模樣在陽光下,有幾分鄉野的情趣。夏波走在最前頭,偶爾一回頭便看見槍杆的冷光被照得锃亮,他沒有輕舉妄動,所有的小心思似乎都在這春光下消逝。
他揚起一個笑容,俊美的皮囊很是能唬人。“金會長不怪我看管不利?”
他的聲音被拂面的風送到身後,金城聽了垂下眼,圓潤的臉上帶着長輩般和善的笑容道:“秦作家本就狡猾,意料之中。”
夏波心裏沉了沉,又道:“金會長既然猜到了,為什麽還要放走她?”
金城嘆了口氣,面上有些無奈,似乎在感慨夏波的不開竅,可他仍是十分有耐心道:“有些人是威脅不到的,得心甘情願。”
這話夏波難得沒反對,他不等夏波開口,又繼續道:“她應該還在屋子裏。能跑得哪裏去?不會跑的。”
他後面的話像是自問自答,又像是故意說給夏波聽得。夏波腳步一錯,又恢複了正常,他在來金城後,也想到了這點,只是不明白,她這麽做的理由。他們的槍已經交了出去,縱使她行李箱中還有另一把,也不過是傷敵八百,自毀一千,金城人手衆多,他要是有心,他們根本活不到這個時候。
而現在唯一看似能依仗的,也不過是金城的野心。可這份野心能堅持多久?他不看好,只覺得是籠中困獸,殊死掙紮。
“就這兒了。”他停在院子門口,聲音故意高了些。遠在身後的金城看穿了他的意圖,笑而不語。
與夏波相比,金城就好似來看風景的,一路走得不緊不慢。夏波等了一會兒,金城才到。院門打開,他指着敞開的窗戶道:“是這裏?”
不等夏波回答,又直徑走了過去,果然窗戶上是有抹泥,他刮在手指上搓了搓道:“夏軍官種過地嗎?”
“沒。”
“我想也是。”金城猜到了,他拍幹淨手中的泥,又摘了些雜草擦手道:“種地說起來講究,其實也簡單,松土,放種子澆水。後兩樣好辦,主要是這個土,緊了種子不容易冒芽,松了又吸不住水,很是磨人。昨天白日裏不曾下雨,晚上也是,哪來的泥巴沾鞋底?”
他看着夏波愕然的模樣,又是一笑。他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手裏被碾碎的雜草紛紛揚揚,像是撕碎的紙張,語重心長道:“夏軍官還是太年輕,該學的可不少。”
他率先踏進房門,也不客氣,當即就抽了一根條凳坐下,瞧了眼桌上空空的茶壺,瞧了眼下屬。那人十分機靈,立即鞠了個躬去竈房燒水,他看着站在一旁的秦老爺子笑道:“老人家年歲不小,真是受罪,快坐下歇歇,歇歇。”
下屬已經去燒水,秦老爺子被綁得結結實實,現下就他和夏波。這話對誰說得,不言而喻。夏波也十分自覺,秦老爺子看了看兩人,吃不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試探地坐下身,但凡金城面色有些不對,他就立馬起身,可等到他屁股坐實了,對方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樣。
“我們聊聊?”他伸出手,扯出秦老爺子嘴裏的布,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碾。又瞧了眼聚在門外的村民,提議道:“散了吧。”
村民面面相觑,躊躇之意十分明顯,就是沒一個人行動。秦老爺子眼皮一跳,看着金城逐漸沉下來的臉色,立馬道:“散了,杵在這兒沒活是吧?”
縱是金城當着衆人的面打死了三個人,一時的懼怕到底比不過日積月累的秦老爺子,他一發話,衆人紛紛散作鳥獸,有幾個人不死心的也不過是一步三回頭,看着秦老爺子越發青鐵的面色,也加快了腳步。
一夥子人,一下便幹幹淨淨,就連屋子裏的光線都亮堂了幾分。秦老爺子又看了眼一直沒吭聲的秦奶奶,想到之前秦望舒說的話,有些不是滋味,但到底是相伴過了幾十年的人,他聲音緩和了些道:“你先進屋去。”
秦奶奶認得清形式,這次沒觸黴頭,乖乖進了屋,就連帶上門的動作都是極清,生怕驚擾了金城不快。
“秦作家先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秦老爺子見金城說談談,似乎真就是談談,面上的警惕也松了些。他想起那些話,一時間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不知情的,真要說起來也不過是今日才真相大白,而那些随着他爺爺進棺材板的東西,真假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躊躇被金城看在眼裏,金城安慰道:“我只是好奇,所以才求證村長您的。”
“我不知道。”秦老爺子猶豫了幾番,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彌補,他沒有金城精明,但凡被對方發現其中的漏洞都後果不堪設想,還不如說實話。“秦作家那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金城不意外,又接着道:“我之前聽秦作家說,村子裏鬧鬼,是山神帶走了我女兒,老人家知道這回事嗎?”
秦老爺子打了一個寒顫,他慣是欺軟怕硬的。秦望舒先前對他客客氣氣,他便倚老賣老,如今來了個硬骨頭的金城,他不但沒啃下反而崩了牙,原本聽秦望舒的話以為這事算是揭過了,沒想到竟是又被提及,他一時間除了害怕竟想不到其他。
他腦中空白了一瞬,也可能是好一會兒,許久才找到自己聲音道:“我不知道,只是村子裏一代代傳下來的。”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半截身子已經邁入棺材的年紀,看着有些可憐。他看着不知被金城何時放在桌面上的槍,忍着牙齒不磕碰道:“村子裏世代供奉山神,山神保佑村子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再多的不清楚了。”
他說完就要低下頭,被冰冷的槍管擋住。他順着下巴上的槍,慢慢擡起,看着猶帶笑意的金城,密密的恐懼襲上心頭。還不等對方發問,大聲道:“你女兒、女兒是被山神抓走的,來那天都抓走了,他知道——他知道!”
他突然對上夏波,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睜大的眼裏滿是血絲,神色害怕又癫狂。金城點了點頭,手指勾在了扳機上,問道:“他說得對嗎?”
“應該是。”夏波知道金城問得是自己,這事騙不了人,他和秦望舒在村中打探得太過明顯,怎麽都繞不開秦老爺子這個知情人。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當晚是張雪看見了山神的手,害怕地推開了金小姐,晚上銅牛奏樂。秦老爺子說村中銅牛已有百年未曾奏樂了,我們是貴客,可第二天知道我們丢了人,便說山神盯上我們了。”
他看了眼秦老爺子,在對方驚懼的神色裏緩緩道:“老爺子當時說的是:‘人要活,得吃飯;山神要活,得吃人。’之後張雪,蔡明就接連失蹤,但我事先也打聽出山神似乎靠氣味辨人,村子裏應該有東西讓山神區別村子裏的人和外人,所以秦家村這麽久以來,才相安無事。”
他話說得九分真,一分假,算是深得秦望舒真傳。金城順着他和秦望舒的話想了想,沒發現漏洞,但一閃而過的靈光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可閉上眼睛細想時,卻怎麽都抓不住。
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板。這是秦望舒常有的動作,但她敲得每次都是中指骨節,可連帶着食指也會曲着,若不仔細看,根本辨不清是哪根手指,而現在,金城也一樣。
夏波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這個習慣倒也說不上少見,以往沒太在意,現在仔細想來卻覺得有些刻意。他知道一些人在思考問題時難免會有些小動作,可秦望舒不同,她一早便知道了,與自己那些共享的信息現在看來也不過都是些托詞,可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不需要思考。
正當他神游天際時,緊關着的大門突然打開,秦奶奶被推了出來,後面緊跟着的是架着匕首的秦望舒。她看見金城和他一點也不吃驚,甚至心情頗好的打了個招呼,一點也不見外道:“有水嗎?我渴了。”
金城轉了下桌面上的碗,幹幹淨淨。又往竈房看了眼,提醒道:“怕是要一會兒,水還未燒開。”
金城視線落在她沾了灰的肩頭上,好奇道:“秦作家,怎麽就出來了?按照我估計,以為要到晚上呢。”
兩人間張弓拔劍的氣氛像是消失了,她擡腳勾了一根條凳到身邊,按着秦奶奶坐下,自己倒是站得筆直,若是忽略手中的匕首,倒像是貼心的孫女。
“本不想出來的,畢竟夜裏黑,好跑路,但金會長既然能上來想必下面也埋伏了不少人,左右都是跑不掉,還不如做個飽死鬼,條件嘛,談談就有了。”
金城翹了下嘴,指着秦望舒道:“我可是太喜歡秦作家這聰明勁了,當我女兒,虧待不了你,反正依瑾也死了,日後金家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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