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下)
秦望舒本不想說真話,但對方過于正經的态度讓她忍住了,于是道:“沒有。我不可能知道完整的計劃,真要有這本事,我不會淌這趟渾水。我和金伊瑾雖說沒多少交情,但有一點我沒騙人,我确實與她一見如故。她受西潮影響很大,與我諸多觀點和看法一致,我見她有些像是照鏡子,平心而論,我不想她死。”
他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沉默了幾秒,又指着話裏的漏洞道:“你當時應該是看見了張雪推她,但你沒救她,甚至還幫忙遮掩,我很難相信你的話。”
“編故事是要邏輯的,我不是瘋子,做事不可能毫無章法,全看心情。金伊瑾與我無冤無仇,我放着大好的善緣不要,樹敵做什麽?”
“那誰知道秦作家是不是另有打算呢?”
她聽着夏波不客氣的話,用力扯回胳膊。他們現在出了槐樹範圍,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溫度剛剛好,她不覺得冷,若不是時候不對,她都想架着把搖椅午睡。
“我不是比幹,心眼多到心髒都被挖了還能活。”換做以前,她脾氣絕不可能這麽忍,大概是兩人都有了共同的敵人,所以那微妙的盟友關系變得更加牢靠了些,以至于她心胸都寬敞了不少。“你對金伊瑾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這支隊伍,我可以在這裏對天發誓,除了張雪是個沒腦子的,全部都有所圖。”
說到這裏,秦望舒覺得有些可笑。她道:“你都沒有和金伊瑾打過交道,你憑什麽就斷定她需要人保護呢?我不救她,是我了解她,她要是想要自救,根本不會被張雪推下去。就說萬一,萬一她是真被推下去了,依照她的性格也不會說‘張雪救我’,只會說‘張雪你為什麽要推我’,前者可以說是能力有限,後面就直接是陷害,依照張雪那個腦袋,立馬得跳下去來一出同生共死,就算是她死了,她也得把金伊瑾救活。這樣的金伊瑾,又憑什麽要我救?”
“一支隊伍,你是領隊,什麽叫做領隊,就是領導這支隊伍的人。好比一個人,大腦發號施令,手與腳共同協作,這就是領隊,你可以和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打過照面,但你不能一點消息都不去了解。”她吐了一口郁氣,毫不留情地揭穿道:“她出事當時,是有機會援救的,是你顧全大局放棄了。”
“你說‘晦氣’。”她眯了眯眼,陽光總是暖暖的,落在身上驅散了所有的寒意,所以萬物總是向陽而生。“你知道‘顧全大局’在我這裏是什麽意思嗎?成年人的懦弱。少年的沖動和熱血在看我來反而赤誠許多,雖然理智總在給情感善後,但一往無前的勇氣确實是絕大多數人所不及的,你還年輕,我也還年輕,但我們都沒有勇氣了。”
“所以我不會怪你的選擇,方方面面的選擇。你我都不是聖人,就算是聖人也會有外人不知道的小心思,所以你何必去質問我這些已經成為事實的事情呢?如果質問能讓事情重來,真可怕。”
氣氛突然陷入沉悶,秦望舒在這方面一貫是勇于說真話,哪怕真相鮮血淋漓,她也絕不會讓這些在陰暗下腐臭發爛,這是她與絕大多數人不同的地方。或許她嘴裏是沒幾句真話,或許她的心肝已經壞透了,或許她僅有的良知比路邊的野菜還輕賤,但她仍有着世間少有的勇氣。
“她跌落山坡應該是早有準備,就像是我有意想把張雪從中摘出,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這種事沒怪不得別人,本來就是一場博弈,輸了就是輸了。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我的立場,只能說上天自有安排。”
她身上曬得微微發熱後,又開始前行。大概是槍已經上繳了,她現在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是不知道金城在後面關注着他們一舉一動,光腳的她已經無所畏懼、
夏波是理虧的,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嘴皮子功夫他就是不及秦望舒,活得都能被她說成死的。他沒有在這點上過多糾結,實在沒有給自己找不快的癖好,于是他轉話道:“那張雪呢?”
“最後一個問題。”
“嗯?”到目前來都十分配合的秦望舒,突然改變态度,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想了幾秒才記起這是自己不久前說過的話。她在提醒他,多嘴。
他擡起眉頭,這點又是他理虧。他今天似乎一直都在理虧,他本是想找秦望舒解釋,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在乎,或許說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懶得去點破,他本該覺得輕松現在落在心上,卻有些悶。這不是盟友合作該有的态度,更可笑的是他們這個盟友都要被打上引號。
他想了想,仍覺得不甘道:“秦凱和你是什麽關系?”
他之前就懷疑過,但秦望舒天衣無縫的嘴皮功夫成功地把他繞進去了,不僅給自己洗脫了罪名,順帶禍水東引,這一招回想起來他不覺得丢人,因為那些話哪怕放到現在細想,依舊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他得承認,她有本事。
“沒關系。”
她回答得很快,幾乎是他話剛落音,她就出聲了。她見他皺着張臉,或許是今日陽光太盛,刺得人真不開眼,他快了她半步,擋在前面的半個身子攔住了她的去路,不依不饒也是一種不要臉。
很可惜,他們這支隊伍裏,似乎都沒有什麽臉面。
“我意外地發現了他的把柄,所以他目前是被我要挾。”
她沒多說,但到了現在幾乎事情已經大白的情況下,夏波連前後都不用聯系就想了個明白。秦望舒一早就知道銅牛是刑具的秘密,但故意藏着不說,是想要套出葉大帥和秦家村的秘密。她在第一晚就見到了真面目,或許初見真有被吓一跳,但等冷靜後她開始懷疑山神的真相,而她又十分了解金伊瑾,所以她在确定金伊瑾摔下去是有意安排後,開始探查山神消息。
那時他與她不算熟悉,兩人立場不同,所以她借着張雪這個牆頭草,讓消息無誤地傳達到他這裏。她吃定了在她證實了自己目的和價值後,自己一定會送上門,事實也如她所料。回想起結盟一事,算不上稀裏糊塗,就連刻意的痕跡都很難察覺,只能說多個巧合下的必然,通俗點便是老天安排。
她如願達成了目的,诓騙他上了賊船開始調查秦家村一事。她察覺到這事不适合張雪攪進來,有意讓張雪觸怒秦家村,放在明面上的關注是另一種保護,她因為擔心所以也主動進入柴房,而祭祀時那些話——夏波揉了揉額角,已然分不清真假。
他看着她白淨的側臉,她輪廓有些硬,像是女生男相,眉骨略高,很巧妙與鼻梁形成了一個折點。下颌骨既視感很強,臉上也不像尋常家境頗好的大小姐那樣,鼓鼓的都是肉,反而清瘦的很,像是鼓上蒙得一層皮,薄且緊,所以她看起來總是比實際上要難以接近得多。
“你對張雪有過真心嗎?”他脫口而出。問出時才恍惚發現有些熟悉,似乎在不久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有,很多。”她回答得又快又堅定,沒有絲毫停頓和猶豫。“除去神父外,我一腔真心幾乎都給了她。”
幾乎,也只是幾乎,但還保留了一些。他嘴唇翕動,剩下的話到底沒問出口,那點兒真心總歸是給了誰都不會輪到不相幹的人,又或許是給了她自己,畢竟她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轉過頭,正視前方。之前的思緒亂了後就再也理不清,明明他心中早已有答案。他腦中空白了許久,直到跟着她進了秦老爺子家後,被門重重關在前廳才如夢初醒。已經生鏽的思維開始緩慢轉動,細細碎碎的聲音透過木門傳來,伴着聲音,他思緒又輕快不少。
他已經不去糾結秦望舒話中的真假,他就當她是一腔真心真給了張雪,所以她故意下藥迷暈了他們兩個,晚上連夜想要藏起張雪,卻沒想到撞見了秦凱的把柄。他思緒在把柄這個詞上停頓了一會兒,除了山神外他着實想不出對方還有什麽,所以她極大可能在當晚就知道了山神是人的真相,第三天開始引導他,讓他自己得到這個結論,從而洗清她任何被懷疑的風險。
所以張雪可能活着?
他靈光一閃,腦中冒出這個念頭,并且越發強烈,最後根深蒂固。所以昨天白日裏,那番話不過都是迷惑他的,就為了減少張雪被暴露的可能。意識到她提防着他的舉動,他并未覺得有什麽問題,饒是他到現在,也說不出他對她毫無防備這種鬼話。他們或許可以相互把背後丢給對方,但也只是在“相互”這個前置條件下,其他一切免談,命還是要握在自己手裏才安心的。
所以她讓他把小山神送給了秦凱,一是為解決麻煩,二是為警告,三也是為洗脫罪名。她在與金城打太極時,有意把山神與銅牛捆綁,當銅牛真相大白後,真實存在過的山神也會在所有人腦中自動被合理化解釋,所以明面上的秦凱也就徹底隐匿于大衆視野裏。而秦奶奶,如她所說,她早就了解過消息,教堂的情報遠比他們想象中還要知道得更多。
他在門外站了許久,久到他驚覺門裏已經沒有動靜後,猛地開始拍門。木門被他拍得砰砰作響,但卻紋絲不動,他立馬意識到有門闩,剛摸上袖子又突然放下,直接繞到院子裏,果然看見大開的窗戶,他轉身就想走人,但要出門時又返身回窗戶前,探了個頭在裏面四處張望。
行李箱在地上大開着,幾件衣服被亂翻丢在床上,他看不出裏面是不是少了東西,只是确定屋內無人後,狠狠地錘了一下牆壁。她不信任自己,這個想法從未如此清晰過,所以她對他的“背叛”絲毫不在意,因為在她眼裏,他什麽也不是。
他捂着臉,耳邊已經結痂的傷口又開始疼起來,其實耳廓的神經很少,但因為充沛的毛細血管所以很多時候流血都第一時間察覺不到,可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陣難受。
他大口喘着氣,臉上的手已經揪住了胸前的衣服,皺巴巴地捏成了一團,棉線的料子本就容易有痕,現在看上去更是帶了分磕碜。他站在原地緩了緩,房間裏依舊靜悄悄,他這才注意到窗戶上有一道泥痕,是鞋子上蹭到的。依照平時,她根本不會留下這麽重的腳印,就算留了也會格外注意掃尾,哪怕這個屋子除去已經鎖上的門外,只有一扇窗戶可以走。
她仍是會習慣性地玩弄一把人心,而現在,或許是走得急,也可能還是估計了那點可憐的盟友情,留下了這點說不清是罪證還是提示的痕跡。他覺得自己真是賤得厲害,像是他平時最不耐煩聽到的癡男怨女的故事,裏面的人物就是這樣,你愛我,我不愛你,你恨我,我反而愛你,真是賤得慌。
他轉身離開,這次頭也未回。腳步聲逐漸遠去,吱呀一聲是院子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過了許久後,夏波又突然出現在窗前。沒有任何預兆,悄無聲息,就好像平時的腳步聲都是僞裝出來的一樣。
他再次确定裏面沒有人之後,這才真正的離開。
床底下的秦望舒舒了一口氣,她慢慢挪出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頭發上落了一些陳年的灰,身上也是,灰撲撲像是她以往給張雪講過童話故事的醜小鴨,又或者是灰姑娘。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泥痕。她沒有跳窗,反倒是直接打開門闩溜進了秦老爺子的屋子。她靠在門板上,勻速活動着筋骨,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人聲,越來越近,到院門被打開那一瞬,她在牆後借着角度窺了一眼。
忽然勾起了嘴角。
故事不到真正的大結局,誰也不知道輸贏到底屬于誰。她在年少時祝福自己,方寸永不亂。神父又曾教誨她,讓榮耀向她俯首稱臣,征服世界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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