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真心(下)

真心(下)

秦望舒本不想說真話,但對方過于正經的态度讓她忍住了,于是道:“沒有。我不可能知道完整的計劃,真要有這本事,我不會淌這趟渾水。我和金伊瑾雖說沒多少交情,但有一點我沒騙人,我确實與她一見如故。她受西潮影響很大,與我諸多觀點和看法一致,我見她有些像是照鏡子,平心而論,我不想她死。”

他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沉默了幾秒,又指着話裏的漏洞道:“你當時應該是看見了張雪推她,但你沒救她,甚至還幫忙遮掩,我很難相信你的話。”

“編故事是要邏輯的,我不是瘋子,做事不可能毫無章法,全看心情。金伊瑾與我無冤無仇,我放着大好的善緣不要,樹敵做什麽?”

“那誰知道秦作家是不是另有打算呢?”

她聽着夏波不客氣的話,用力扯回胳膊。他們現在出了槐樹範圍,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溫度剛剛好,她不覺得冷,若不是時候不對,她都想架着把搖椅午睡。

“我不是比幹,心眼多到心髒都被挖了還能活。”換做以前,她脾氣絕不可能這麽忍,大概是兩人都有了共同的敵人,所以那微妙的盟友關系變得更加牢靠了些,以至于她心胸都寬敞了不少。“你對金伊瑾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這支隊伍,我可以在這裏對天發誓,除了張雪是個沒腦子的,全部都有所圖。”

說到這裏,秦望舒覺得有些可笑。她道:“你都沒有和金伊瑾打過交道,你憑什麽就斷定她需要人保護呢?我不救她,是我了解她,她要是想要自救,根本不會被張雪推下去。就說萬一,萬一她是真被推下去了,依照她的性格也不會說‘張雪救我’,只會說‘張雪你為什麽要推我’,前者可以說是能力有限,後面就直接是陷害,依照張雪那個腦袋,立馬得跳下去來一出同生共死,就算是她死了,她也得把金伊瑾救活。這樣的金伊瑾,又憑什麽要我救?”

“一支隊伍,你是領隊,什麽叫做領隊,就是領導這支隊伍的人。好比一個人,大腦發號施令,手與腳共同協作,這就是領隊,你可以和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打過照面,但你不能一點消息都不去了解。”她吐了一口郁氣,毫不留情地揭穿道:“她出事當時,是有機會援救的,是你顧全大局放棄了。”

“你說‘晦氣’。”她眯了眯眼,陽光總是暖暖的,落在身上驅散了所有的寒意,所以萬物總是向陽而生。“你知道‘顧全大局’在我這裏是什麽意思嗎?成年人的懦弱。少年的沖動和熱血在看我來反而赤誠許多,雖然理智總在給情感善後,但一往無前的勇氣确實是絕大多數人所不及的,你還年輕,我也還年輕,但我們都沒有勇氣了。”

“所以我不會怪你的選擇,方方面面的選擇。你我都不是聖人,就算是聖人也會有外人不知道的小心思,所以你何必去質問我這些已經成為事實的事情呢?如果質問能讓事情重來,真可怕。”

氣氛突然陷入沉悶,秦望舒在這方面一貫是勇于說真話,哪怕真相鮮血淋漓,她也絕不會讓這些在陰暗下腐臭發爛,這是她與絕大多數人不同的地方。或許她嘴裏是沒幾句真話,或許她的心肝已經壞透了,或許她僅有的良知比路邊的野菜還輕賤,但她仍有着世間少有的勇氣。

“她跌落山坡應該是早有準備,就像是我有意想把張雪從中摘出,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這種事沒怪不得別人,本來就是一場博弈,輸了就是輸了。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我的立場,只能說上天自有安排。”

她身上曬得微微發熱後,又開始前行。大概是槍已經上繳了,她現在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是不知道金城在後面關注着他們一舉一動,光腳的她已經無所畏懼、

夏波是理虧的,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嘴皮子功夫他就是不及秦望舒,活得都能被她說成死的。他沒有在這點上過多糾結,實在沒有給自己找不快的癖好,于是他轉話道:“那張雪呢?”

“最後一個問題。”

“嗯?”到目前來都十分配合的秦望舒,突然改變态度,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想了幾秒才記起這是自己不久前說過的話。她在提醒他,多嘴。

他擡起眉頭,這點又是他理虧。他今天似乎一直都在理虧,他本是想找秦望舒解釋,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在乎,或許說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懶得去點破,他本該覺得輕松現在落在心上,卻有些悶。這不是盟友合作該有的态度,更可笑的是他們這個盟友都要被打上引號。

他想了想,仍覺得不甘道:“秦凱和你是什麽關系?”

他之前就懷疑過,但秦望舒天衣無縫的嘴皮功夫成功地把他繞進去了,不僅給自己洗脫了罪名,順帶禍水東引,這一招回想起來他不覺得丢人,因為那些話哪怕放到現在細想,依舊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他得承認,她有本事。

“沒關系。”

她回答得很快,幾乎是他話剛落音,她就出聲了。她見他皺着張臉,或許是今日陽光太盛,刺得人真不開眼,他快了她半步,擋在前面的半個身子攔住了她的去路,不依不饒也是一種不要臉。

很可惜,他們這支隊伍裏,似乎都沒有什麽臉面。

“我意外地發現了他的把柄,所以他目前是被我要挾。”

她沒多說,但到了現在幾乎事情已經大白的情況下,夏波連前後都不用聯系就想了個明白。秦望舒一早就知道銅牛是刑具的秘密,但故意藏着不說,是想要套出葉大帥和秦家村的秘密。她在第一晚就見到了真面目,或許初見真有被吓一跳,但等冷靜後她開始懷疑山神的真相,而她又十分了解金伊瑾,所以她在确定金伊瑾摔下去是有意安排後,開始探查山神消息。

那時他與她不算熟悉,兩人立場不同,所以她借着張雪這個牆頭草,讓消息無誤地傳達到他這裏。她吃定了在她證實了自己目的和價值後,自己一定會送上門,事實也如她所料。回想起結盟一事,算不上稀裏糊塗,就連刻意的痕跡都很難察覺,只能說多個巧合下的必然,通俗點便是老天安排。

她如願達成了目的,诓騙他上了賊船開始調查秦家村一事。她察覺到這事不适合張雪攪進來,有意讓張雪觸怒秦家村,放在明面上的關注是另一種保護,她因為擔心所以也主動進入柴房,而祭祀時那些話——夏波揉了揉額角,已然分不清真假。

他看着她白淨的側臉,她輪廓有些硬,像是女生男相,眉骨略高,很巧妙與鼻梁形成了一個折點。下颌骨既視感很強,臉上也不像尋常家境頗好的大小姐那樣,鼓鼓的都是肉,反而清瘦的很,像是鼓上蒙得一層皮,薄且緊,所以她看起來總是比實際上要難以接近得多。

“你對張雪有過真心嗎?”他脫口而出。問出時才恍惚發現有些熟悉,似乎在不久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有,很多。”她回答得又快又堅定,沒有絲毫停頓和猶豫。“除去神父外,我一腔真心幾乎都給了她。”

幾乎,也只是幾乎,但還保留了一些。他嘴唇翕動,剩下的話到底沒問出口,那點兒真心總歸是給了誰都不會輪到不相幹的人,又或許是給了她自己,畢竟她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轉過頭,正視前方。之前的思緒亂了後就再也理不清,明明他心中早已有答案。他腦中空白了許久,直到跟着她進了秦老爺子家後,被門重重關在前廳才如夢初醒。已經生鏽的思維開始緩慢轉動,細細碎碎的聲音透過木門傳來,伴着聲音,他思緒又輕快不少。

他已經不去糾結秦望舒話中的真假,他就當她是一腔真心真給了張雪,所以她故意下藥迷暈了他們兩個,晚上連夜想要藏起張雪,卻沒想到撞見了秦凱的把柄。他思緒在把柄這個詞上停頓了一會兒,除了山神外他着實想不出對方還有什麽,所以她極大可能在當晚就知道了山神是人的真相,第三天開始引導他,讓他自己得到這個結論,從而洗清她任何被懷疑的風險。

所以張雪可能活着?

他靈光一閃,腦中冒出這個念頭,并且越發強烈,最後根深蒂固。所以昨天白日裏,那番話不過都是迷惑他的,就為了減少張雪被暴露的可能。意識到她提防着他的舉動,他并未覺得有什麽問題,饒是他到現在,也說不出他對她毫無防備這種鬼話。他們或許可以相互把背後丢給對方,但也只是在“相互”這個前置條件下,其他一切免談,命還是要握在自己手裏才安心的。

所以她讓他把小山神送給了秦凱,一是為解決麻煩,二是為警告,三也是為洗脫罪名。她在與金城打太極時,有意把山神與銅牛捆綁,當銅牛真相大白後,真實存在過的山神也會在所有人腦中自動被合理化解釋,所以明面上的秦凱也就徹底隐匿于大衆視野裏。而秦奶奶,如她所說,她早就了解過消息,教堂的情報遠比他們想象中還要知道得更多。

他在門外站了許久,久到他驚覺門裏已經沒有動靜後,猛地開始拍門。木門被他拍得砰砰作響,但卻紋絲不動,他立馬意識到有門闩,剛摸上袖子又突然放下,直接繞到院子裏,果然看見大開的窗戶,他轉身就想走人,但要出門時又返身回窗戶前,探了個頭在裏面四處張望。

行李箱在地上大開着,幾件衣服被亂翻丢在床上,他看不出裏面是不是少了東西,只是确定屋內無人後,狠狠地錘了一下牆壁。她不信任自己,這個想法從未如此清晰過,所以她對他的“背叛”絲毫不在意,因為在她眼裏,他什麽也不是。

他捂着臉,耳邊已經結痂的傷口又開始疼起來,其實耳廓的神經很少,但因為充沛的毛細血管所以很多時候流血都第一時間察覺不到,可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陣難受。

他大口喘着氣,臉上的手已經揪住了胸前的衣服,皺巴巴地捏成了一團,棉線的料子本就容易有痕,現在看上去更是帶了分磕碜。他站在原地緩了緩,房間裏依舊靜悄悄,他這才注意到窗戶上有一道泥痕,是鞋子上蹭到的。依照平時,她根本不會留下這麽重的腳印,就算留了也會格外注意掃尾,哪怕這個屋子除去已經鎖上的門外,只有一扇窗戶可以走。

她仍是會習慣性地玩弄一把人心,而現在,或許是走得急,也可能還是估計了那點可憐的盟友情,留下了這點說不清是罪證還是提示的痕跡。他覺得自己真是賤得厲害,像是他平時最不耐煩聽到的癡男怨女的故事,裏面的人物就是這樣,你愛我,我不愛你,你恨我,我反而愛你,真是賤得慌。

他轉身離開,這次頭也未回。腳步聲逐漸遠去,吱呀一聲是院子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過了許久後,夏波又突然出現在窗前。沒有任何預兆,悄無聲息,就好像平時的腳步聲都是僞裝出來的一樣。

他再次确定裏面沒有人之後,這才真正的離開。

床底下的秦望舒舒了一口氣,她慢慢挪出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頭發上落了一些陳年的灰,身上也是,灰撲撲像是她以往給張雪講過童話故事的醜小鴨,又或者是灰姑娘。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泥痕。她沒有跳窗,反倒是直接打開門闩溜進了秦老爺子的屋子。她靠在門板上,勻速活動着筋骨,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人聲,越來越近,到院門被打開那一瞬,她在牆後借着角度窺了一眼。

忽然勾起了嘴角。

故事不到真正的大結局,誰也不知道輸贏到底屬于誰。她在年少時祝福自己,方寸永不亂。神父又曾教誨她,讓榮耀向她俯首稱臣,征服世界或一無所有。

第 70 章 真心(上)

真心(上)

“蔡明是你下的手?”金城很是意外,但随即又想通。他笑道:“殺得好,省事。”

他正準備把照片收起來,又想到了什麽,手上動作一頓,好奇道:“秦作家什麽時候動手的?”

按照他目前得到的消息,蔡明昨日白天還與那個失蹤的小女孩有過争執,動靜不小,整個村子人盡皆知,之後秦望舒被關進柴房,直到今日早上他闖進去,整個事情順下來,她根本沒有動手的機會和時間,除非照片中這人根本就不是蔡明。

他眯起眼睛,仔細瞧着。蔡明與他相識二十多年,兩人完全知根知底,所以不存在認錯的可能,而拍照他也是體驗過,根本沒法作假,那只能說明一點,這張照片早有準備。

但金城想得更深,蔡明這個人他本就談不上信任。秦望舒說蔡明可能被葉大帥收買,他是信的,但多疑的本性又讓他忍不住否認,如今兜了一圈,蔡明是秦望舒的人倒也沒多大奇怪了。可就算證據充足,他仍是懷疑。

“昨晚。”

秦望舒很配合,似乎是真認清了局勢,徹底低頭。但金城覺得不對,她不應該這樣,這來得太過輕松,反而是已經下好的套,就等着他放松警惕後下跳。

他神色凝重了些,倒也沒真揭穿,只是順着道:“秦作家昨夜不是在柴房?”

“是,”她面色有些詫異,看了一眼夏波,忽然笑道:“夏軍官沒有和你說,那門是雙開的嗎?”

他下意識看向夏波,盡管對方現在仍是幫他挾持着秦望舒,但他從來時就考慮得清清楚楚,這些人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信。但現在,有一些意外。

他雖不信夏波,但也不願給秦望舒機會,便大度道:“這種小事,我向來不會要夏軍官彙報。”一句話點明了兩個隐藏信息點,他知道秦望舒這樣聰明的人肯定會懂,最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果然,對方皺了下眉,似乎真順着他話以為夏波是他的人了,縱使這般年紀了,在與她多番鬥智鬥勇後,也難免生出了一兩分自得。勝利的碩果滋味實在太好,哪怕他明知不該,也難免放縱了一小會兒去品嘗,之後才戀戀不舍地壓下。

他很清楚,面前的人盡管年歲不算大,按照西洋派的說法不過是花季才剛開始,可深沉的心思連很多老狐貍都比不上,他必須小心。但情感和理智又開始拉扯,她嘴裏是有真話的,按照以往的經歷,她約莫只說了一分真,剩下的九分都是利用了她一張巧嘴,編得像模像樣,這是她的強項,也是作家的老本行——騙人。

但他知道的內幕也不少,所以到現在為止,他可以肯定她幾乎沒說假話。幾乎,也只是幾乎,剩下的那些話裏他竟也分不出真假,哪怕他們立場不同,他也忍不住要拍手稱贊——聰明,确實是聰明。

所以他不得不信她,理智告訴他這是個陽謀,光明正大地告訴他是陷阱,他卻不得不往下跳,無關其他,是她把所有的路堵死了,到頭來還要惺惺作态地說上一聲,金會長選得好。

哪怕他兩日未沾葷腥,此時也覺得肚子裏膩得慌——着實惡心。

理智總是給情感善後,他就是如此。但現在局勢又不同了,他抓住了她的把柄,縱使這張照片有諸多疑點,可又有什麽關系?只要上面的人是秦望舒,他就掌握了必勝的籌碼,哪怕她以後爬得再高,也不過是他手中的風筝,只要他願意,她都得跌下來。

想清楚前後的金城通體舒泰,他見秦望舒遲遲不回答,難得體諒了一回道:“秦作家要是有難處——”

“門可以從裏面開。”

他的話被打斷,這一句話像是春日裏的雨,不大也不硬,綿綿如針刺在身上,開始并未察覺,待到有感覺時早就邪風入體,為時已晚。他才升起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大抵文化人都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卻偏偏寫得一手好文章,最是單薄不過的身板,總長了一張恨不得讓人撕了的嘴。

百無一用是書生!

“柴房的鎖都從外面鎖上的,如果門往外推,只能看見鐵鏈子看不見鎖,但如果往裏面拉,卻正好能瞧見鎖。”

她話說到這,聰明人都該懂了,剩下的蠢貨不在她考慮之內。于是她又頗為識趣地從另外一只袖子中摸出一根針,說是針也不太準确,因為兩頭并不尖銳,而質地也有些硬,并不像鐵絲那樣容易掰折。

她四處看了一圈,似乎在找可以試驗的東西,可惜沒有。她頗為無辜攤開手,但這根針仍是老老實實的遞給了金城。

金城捏着敲了敲,随手別在了自己袖子上。他擡眼問夏波:“有這回事?”

夏波搖了搖頭,金城一挑眉,他卻道:“不清楚,我昨晚睡着了。”

金城目光有些深,夏波絲毫不懼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後,他突然移開道:“我問的是門,夏軍官。”

他沒給夏波面子,從明面上來說,自己是他的人,理該守着。他耐着脾氣點了點頭,道:“門是雙開的,第三日清晨張雪不見後,秦作家就發現了。”

金城沒應聲,他踱步了幾圈,像是在想事,又突然道:“秦作家身手如何?”

他這話仍是在問夏波,秦望舒別開頭,不願回答。夏波肯定道:“不及我。”

她抱臂,這是防備的姿态。或許是被下了面子,面上有些不悅,卻不得不向形勢低頭道:“是不及夏軍官。”

金城這回應了,但緊接着他又道:“那夏軍官為什麽不知道呢?是有意包庇,還是你們背地裏是一夥兒的?”

他态度很誠懇,就連面上都帶着幾分虛心受教的模樣,夏波卻覺得眼皮子一跳。他臨陣站隊是把自己從刀尖上拉回來了,卻沒料到秦望舒的底牌又把他推進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報應,卻實在的感受到了金城的殺意。

只要他的回答不讓金城滿意,他是真的會死。

他是有急智的,雖大多時候都厭惡算計,心思卻也活絡,所以他十分鎮定道:“下藥了。”

這是個絕佳的借口,金城沒有辦法驗證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以他性格也不可能向秦望舒證實,所以他得認下,不管是面子還是裏子。

金城果然沒就這個問題深入,但他卻轉念問秦望舒道:“秦作家在秦家村還有幫手?”

她扯着嘴皮子,皮笑肉不笑道:“整個村子都是我暗線,金會長怕嗎?”

金城故作吃驚,可惜沒裝到一秒,又伸出手道:“東西。”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翻出衣角,又是一個隐秘的口袋,裏面果然掏出一小包東西。金城檢查了一遍,尤其是在紙的折痕處,确實發現了打開的痕跡後,對着秦望舒笑了一下。

有些得意,又有些炫耀,像是在看籠中的獵物。

他拿遠了些拆開,裏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他湊在鼻尖聞了聞,很小心,又沾了一丁點在嘴裏品嘗了下,微苦,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可能是量不夠大。他随手扔在地上,又不放心地踩了幾腳,看見藥粉混在泥裏,沒法分離後才道:“教堂的西洋藥?”

“對,是巴比妥。”

是個陌生的名字,他過了一遍腦就抛到一邊去,上下打量着秦望舒,懷疑道:“秦作家的寶貝可真不少,就不知道這百寶袋裏還藏了什麽。”

秦望舒聽了他的強盜言論幾乎要氣笑了,但她到底是識趣的,越是聰明的人越知道怎麽選擇才是好的。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脫下風衣,扔給了金城。她襯衫還髒着,裏面還沾着張雪身上的雞血,盡管幹涸成殼她把能剝的都弄了個幹淨,可仍是留下了暗紅色的痕跡,像是陳年的舊疤,看着怵人。

金城又盯上了,問道:“秦作家還受了傷?”

他接住風衣後倒也沒當場就檢查,或許還是顧及到了那已經撕破不存在的臉面,也可能是覺得對方已經無所依憑,所以絲毫不在乎。但他卻轉身走到銅牛身邊,當着衆人的面,直接把衣服扔進了火堆。

風衣是西洋的工藝,料子要硬挺、密實一些,丢進火堆像是撒開密不透風的大網,直接罩住了整個火堆,沒過幾秒,大量的濃煙冒了出來。

秦望舒本蹿上頭的怒火就這麽消失殆盡,甚至還有些想笑。她輕咳一聲,轉過頭,卻一點也沒掩飾嘴角上翹的弧度。

金城眼見火要熄了,趕忙用腳踢開,重新注入了新鮮空氣的火苗又猛地複燃。他有了經驗後這次學乖了,先是踢了衣服的一個角,待火勢逐漸穩住後,就開始放肆起來。

火堆邊溫度過高,養尊處優的他沒一會兒就受不住,白胖的臉上出了些汗,他攆着袖子擦起來。又瞧見只穿了單衣的秦望舒,才想起什麽道:“秦作家不會生病吧?”

秦望舒沒理他,他也不在意,繼假仁假義道:“秦作家性情剛烈,其實只要東西交出來,衣服又有什麽錯?”

她冷笑了一聲,清晨溫度實在不算高,她身體素質雖比一般人好,卻也經不起凍。不過是剛脫衣服沒多久,她就忍不住想要打寒顫,她撥開了夏波指在她腦袋上的槍,轉身就要走出人群。

金城沒料到她來這一出,高聲道:“秦作家這是去哪兒?”

她搓了搓手臂,頭也沒回,沒好氣道:“拿衣服。”

金城面色緩和了些,給夏波使了一個眼色。夏波立馬領會,他收起槍就要跟上,卻被金城攔住。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他仍是不情不願地交出了槍,才得以離開。

秦望舒自然是沒忽略身後的動靜,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走近的夏波,不解道:“金會長不怕我和夏軍官合夥?”

金城繳了兩把槍,心情正好着,他晃了晃,炫耀之意過于明顯,就差直接威脅。他故意道:“秦作家會嗎?”

秦望舒突然笑起來。她仍是在槐樹下,但斜斜落下的陽光照進了密不透風的樹冠裏,光束一簇簇,像是油畫中的仙境,她無暇欣賞,只有斑駁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追趕間像是惑人的萬華鏡。

“會,我現在就和夏軍官密謀,金會長可千萬要等着我來殺你。”她笑得格外燦爛,遠處看白皙的手掌像是塊完好的凝脂,但她極為不雅地在脖子上比劃了一道。

金城覺得有趣,他眼中的秦望舒此刻像是拔了牙的老虎,說是臨死反撲不如說是給自己掙點尊嚴。對于這種口舌之争,他向來很是寬容,畢竟誰會舍下面子去和囚籠中的畜生争上一番呢?

她威脅完後,立馬轉過了神,整張臉就拉了下來。夏波的步伐比她大,尤其是在她刻意放緩後,不到一會兒就追了上來,他許是擔心金城的目光,兩人并未靠得多近,抛出其他不談,像是鬧了別扭的小情侶,但他知道,秦望舒是哄不好的。

“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他剛和她并肩,就迫不及待地問出口。

“第二日晚上。”

夏波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這次竟然沒發脾氣,只當是形勢迫人。他想起秦蘇說的話,恍然大悟道:“那天晚上她看見的人是你?”

“對。”

她意外的坦誠,惹得夏波看了好幾眼,他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但他疑惑的地方實在太多。這個念頭也就在腦中轉了一道,随即又抛到後頭。他繼續道:“蔡明是你的人?”

“是。”

“張雪的相機拍的?”

“嗯。”

她過于配合的态度,讓他一時間啞了口,那些質問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了。他掙紮了下,沒忍住道:“你真下藥了?”

“不然呢?”秦望舒反問道。“我守夜是一定不會睡的,但只有我先睡了,你才不會發現問題。”

他回想了一下當天的情景,還真就被她說中了。他點了點頭,瞬間就啞火了,但仍是想不通道:“你什麽時候下的?”

“晚上,我喝飽了水後。”

他被這麽一提醒,記起那天晚上秦望舒确實沒喝過水,他沒懷疑是因為剩下的水已經不多,她本就對張雪頗為照顧,所以最後那點水确實是被他和張雪瓜分了個幹。

他氣得伸出手指了指她,卻又發現這事沒法計較,真要說起來只怪他不夠小心謹慎。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道:“最後一個問題,蔡明呢?”

“死了。”

她回答得過于幹脆,夏波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後才不可置信道:“你殺了他?”

他見她點了點頭,又道:“你為什麽殺他?”

“有二心為什麽不殺?等着他捅我刀子?”

這個回答很完美,他一時間竟找不出更多的問題。他舔了舔後槽牙,道:“銅牛裏面的是山神?”

“是。”

“你什麽時候發現蔡明有二心的?”

“他在出發前就被葉大帥收買了,我不能打草驚蛇。”

夏波再一次感受到了兩人的信息不對等,他一直嘲笑金伊瑾和張雪天真,到頭來隊伍裏最天真的竟是他自己。這個認知讓他在心裏憋了一團氣,無處發洩。但之前站隊一事,又偏生理虧,換做以往他絕不會在秦望舒面前這麽低人一等,而現在,她是他祖宗。

但他仍是聰明的,立馬就察覺到了其中未完的話。“你猜到了金城會來?”

“一半吧。主教這個人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會去做,不然教堂早就一家獨大了,還有神父和我什麽事?那要來的只會是葉大帥和金家裏面挑一個,我先前以為會是葉大帥那邊,畢竟蔡明是授了葉大帥的意思,弄死別人女兒還給老子看?”她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對方,還是自己,道:“太不講究了。”

夏波突然拉住了她,正色道:“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金伊瑾會死?”

第 69 章 芬芳(下)

芬芳(下)

秦望舒點頭承認道:“金會長人手衆多,總要試試,不到最後一刻,沒準就成了呢?”

他冷笑一聲,手裏還握着秦望舒的女士□□,在誰也沒預料到時,直接舉起開槍。“嘭——”的一聲,過近的距離下,秦望舒耳朵一陣耳鳴,子彈像是放慢了,她感覺自己清楚地看見了彈道,在經過她前面後突然加速,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就沒入了那人的腦袋。

一朵小小的血花綻開,她耳中明明只有嗡鳴聲,卻還是覺得身體與地面相撞的聲音清晰又沉重,甚至因為尚還柔軟有彈性的□□,小小起伏了一下。燙傷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血所掩蓋,與那日的雞血不同,也與山神這樣的被排斥的畜生不同,人是同類,所以死在面前的震撼總是要大上許多。

她看見金城嘴巴張張合合,好像說了些什麽,她聽不清,但看明白了。他不容許有背叛者,哪怕還未發生,也要杜絕這種可能。她也看見了驚恐的秦老爺子,和凝固了村民,像是照相,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這一瞬間。

躺在地下的人已經沒了呼吸,他睜大了眼,臉上甚至還沒來得及害怕,只有不解。他原本端正的五官被血色所掩蓋,腦死亡是西醫死亡的判定,人可能假死,心髒可能驟停,但在一定時間內都有機會搶救,唯獨腦死亡是真的死了。

如同涓涓的溪流,黏稠的血液也汩汩地往外湧,不一會兒就在地上積了一灘,還在外侵蔓延。白日的光線足夠,哪怕血色并不是一個很好的反光液體,她仍是見到了自己臉——面無表情,與往常并無區別。說來也是奇怪,她雖然壞,但卻從未殺過人,只因為神父一句話:有罪的人不能進天堂。

那什麽是有罪?她搜腸刮肚,用盡所學知識都很難定義,最後還是神父告訴她:信神便無罪,不信神就是有罪。她豁然開朗,那她和神父,還有主教都有罪,注定下地獄。

可偏偏他們都是極為虔誠的信教徒,禱告布道,不管風吹雨打無一不缺,于是他們三人成了教堂對外最好的招牌。她張開雙手,舉在自己面前,白皙幹淨,除去手背的燙傷和牙印外,就連尋常人泛紅的手掌在她這裏都是毫無血色的白,她心思或許肮髒,但這雙手實在算得上清白。

她很早以前,問過神父,殺人是什麽感覺。神父想了很久,才道:像是你摘了一朵紅玫瑰,一顆顆拔掉上面的保護刺,然後放在鼻尖下輕嗅。這個說法過于浪漫,她很難理解,畢竟玫瑰這樣昂貴又賦予了更多文學含義的象征,着實與黏膩、惡心的血談不上一點幹系。

但神父認為兩者是一樣的,當你決定摘下一朵花,你就下定決心殺了一個人。人會反抗,玫瑰有刺,你聞到了花的芬芳,你便嘗到了主宰人命的快感,兩者并無不同,只在于心裏怎麽想。神父一直都是個浪漫主義的人,他的書籍除去一些著作外,幾乎無一不是各國詩人的情愛,他欣賞、驚嘆并且沉溺其中,但他不允許她也這樣。

他說自己經歷的夠多,不為外物所動,所以他可以放縱,但她還年輕,惡魔的誘惑對于她而言不亞于伊甸園的蘋果,他不怕她被引誘,卻怕她自己選擇吃下。在幾次交談中,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抵觸,所以他打算送她一把槍,精致的女式□□,上面雕刻了綻放得極其豔麗甚至到荼蘼的玫瑰。

他開一次槍,後坐力震得他手後仰,槍柄上的玫瑰在陽光下栩栩如生,金屬的冷光也染上了詩人的浪漫,就好像死的不是人,空氣中都透着玫瑰的芬芳。奇怪的是,神父明明決定要給她,又在她即将觸碰到時收了回去,他一如神般湛藍無邊的眼睛滿是慈愛,他改變了主意,覺得還未到時候。

于是這把槍便高高擱置,當着她的面放進了抽屜中,連鎖都懶得上。他說:你覺得合适時,就拿走。他把選擇權交給了她,這看似是一種尊重,實際上是一種躊躇與後悔。或許是忏悔多了,他總是容易動搖,一點也沒有主教的圓滑,甚至還沒有她來得果決,但她覺得沒關系,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彌補他的缺點。

他心軟,她便心硬,他後悔,她便無淚。苦行僧是這樣的,用過于寒酸的生活去磨練自己的意志,他們覺得這樣會離神更近,可世界上不存在神,所以他們只是自我滿足和娛樂。她在某種程度而言,寬于律己,更松于對人,神父不想承擔責任,那她便不去碰這把槍,直到他回歸父的懷抱之前。

他做了選擇,把槍給她。

自古寶劍贈英雄,而英雄配美人。她是英雄,也是美人,所以她誰也不需要。

“秦作家這把槍真是不錯!”金城的聲音清晰的傳了過來,她的耳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她笑了一下,血中模糊的影子也跟着笑了一下,像是張牙舞爪的魔鬼,不恐怖,只是虛張聲勢,會咬人的狗一向是不叫的,就比如她。這一刻,她突然聞到了玫瑰的芬芳,殺人與折花确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在決定動手那一刻,就注定好了結局。

面前勝利的果實不是她的,她也并未品嘗到主宰的快感,她只是聞到了馥郁馨香的玫瑰,霸道又濃烈,浪漫得像是夕陽墜入黃昏,忽然天色已晚秋。

她擡起頭,贊同道:“這是神父為我量身定做的槍,是西洋最好的工藝,自然不會差。”

她又道:“既然是量身定做,自然會考慮到一些特殊的情況,比如現在。”

金城不明所以,她解釋道:“槍裏有個小機關,接下來金會長每一槍都要注意了,子彈可能會往後面出來,也可能炸膛,要是害怕,你可以用回自己的槍。”

她的神色不似僞作,金城又想說不信,但這次不同以往,他不敢賭。他知道賭場很流行一種玩法,也是西洋傳來的,是俄羅斯轉盤。會參加的都是一些輸無可輸的賭徒,賭場十賭九輸,換做常人早就收手,可他們總認為自己是那其一,于是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到最後貪婪戰勝了恐懼。

七個彈孔,兩發子彈,兩人互比三次,誰先死誰便輸。每一次結局都不會例外,但他們依舊如飛蛾撲火般,為什麽贏得不是他們呢?

上帝抛下一枚硬幣,普通人猜是正面,幸運兒認為是背面,但他們都輸了。結局從開始就已經注定好,上帝不會讓任何人贏,他會夾住錢幣,贏家只有一個,就是他自己。但凡人有勇氣傾盡所有,故事裏總是這樣,惡龍強大又無所不能,弱小的勇士歷盡千辛萬苦,一路成長,到最後成為人人歌頌的屠龍勇士,他認為自己贏了,可為什麽不是惡龍給自己選擇了一個結局呢?

一個設計好的死亡結局。

勇士得到了美名,他如願得到了權勢和名利,在糖衣炮彈的腐蝕下,他成為了另一條惡龍,于是一位時代的投機者應運而生,開始永無止境地輪回,是謂因果。佛家有言,過去、現在、未來。過去不可追,未來不可尋,唯有當下能選擇,而當下,沒有慧眼如炬的長遠目光,只蠅頭小利的實在。

“我可以當你的女兒,也可以如願嫁給葉大帥,但有一點,對方見過我,金會長打算怎麽蒙騙過關?”

其實也沒過去多少時間,心思的千百回轉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地上躺着的人,血還沒流幹,眼看就要沒過她的鞋,卻不知被什麽阻擋,極為巧合的拐了一個彎。她站在血裏,一如之前,只不過這次她不是加刑者,而是被審判者。

她的改口并沒有讓金城舒心,反而因更是起了提防。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槍,又敲了敲,聽到裏面不同尋常的動響,對她之前的話有了幾分相信,便收了起來,轉而拿出自己戴着的槍。款式尋常,黑黑的,在這一刻,他與那些下屬并無區別。

“我會對外宣稱秦作家不幸身亡。金家遵循祖輩教誨,結婚當然是八擡大轎,洋人那套,不稀罕。”他瞧着夏波,并未給秦望舒眼神,繼續道:“就是秦作家名聲上要委屈些,機會還是很多的,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只要葉大帥死了,自會有人接應。”

他舉起槍,對準了夏波。對方身量比他高,他得微仰着頭,明明處于低勢那一方,氣勢卻一點也不落下風,反而是夏波看上去意外的年輕且氣盛。

“我知道,葉大帥府邸還有不少教堂的人手,不是主教的,是秦作家的。”他勾動扳機,槍所指的位置絲毫未變,正對着夏波的眉心。“他與你該是有合作的,只可惜了一點也沒學到大帥優點,反倒是像了那見識短淺的娘,幸好死得早,不過有一點倒是聰明,知道減少競争對手。”

“嘭——”又是一聲,夏波明知道金城不可能真下手,在這一刻仍是克制不住本能地閉上了眼。子彈掀起一股極為強勁的氣流,穿過他耳邊,銳利像是把刀,瞬間耳朵就破了口子無聲的淌血。

他沒有耳鳴,他對槍極為熟悉,早已習慣這樣的感覺,只是這樣離死如此之近還是第一次。死不可怕,是生死未知時的搖擺,萬一,萬一金城真的瘋了呢?

他突然低下頭,低低笑出聲。耳廓上的血順着臉頰和下颌骨滑落,像是開出的一朵玫瑰,大有越開越盛的跡象。

這次秦望舒沒有耳鳴,許是有了準備,也可能是離得遠了些。她看向倒下的人,那是秦家村的一個村民,模樣很是陌生,她應當是沒見過。所有浪漫的情懷中,總是許心愛之人一園玫瑰,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盛景,但神父有一園的百合花,潔白的、芬芳的、在陽光下搖曳時,仿佛随時會有天使飛落。

但百合只是看上去好看,時間一久花瓣上會長滿黑點,也會爬上很多芝麻大小的黑蟲,花蕾黏黏的,分泌着惡心的透明液體,黃色的花粉一碰到衣服上就很難洗幹淨,或許就因為它是無暇的白色,所以當凋零腐敗這一刻來到時,格外的觸目驚心,打消了她養任何花的念頭。

都是假的。

但神父喜歡這樣虛假的盛景,他所有的浪漫和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徜徉在其中,割舍了理智後只剩下不可理喻的情感。他覺得他鎖住了一園春色,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卻覺得滿目荒涼,反而不如路邊随處可見的小野花來得賞心悅目。但神父教誨她:名花縱使凋零,也是名花,不是野花能比的。

她笑笑,不予争辯。她逐漸長大,越來越有主見,而他逐漸衰老,越來越不見章法,她怕她率先氣得他回歸父的懷抱。若是可以,她是期望也盼望着他長長久久的,就像是古時候的臣子總對皇帝說,萬歲,她也願他萬壽無疆,生理上的。

“繼承人只需要一個就好,最好是蠢些笨些的,才好把持。”他又上了膛,這次瞄準了她。“秦作家,你說對嗎?”

“金老爺的打算?”

“對,父親格外有遠見。”他勾動扳機,又是在子彈出槍前一瞬,移開了槍口。“我遵循了這點,金家得在我手裏發揚光大。”

同樣是銳利如刀的氣流割過,她沒有閉眼,只是率先撇了頭,畢竟她沒有無辜流血的嗜好。金城見狀,啧了一聲,許是示威夠了,他放下了手。槍管熱得發燙,他放在嘴邊吹了吹。

“金老爺一貫是個人物。”這點秦望舒沒否認,從金老爺在萬千人中一眼挑中葉大帥,資助其發家,再到一直借着交好之名,對大帥夫人下手,再到葉大帥至今只有一個繼承人,無一不是一個狠人。但她又道:“可惜了。”

“這樁買賣不劃算,真要算起來阿鬥也是我的人,我自費臂膀,又冒着生命危險去殺葉大帥,這天底下的好事就這麽多,金會長真是貪心,都想占盡。”

金城不為所動,指了一手夏波道:“不是還有夏軍官嗎?”

“他是你的人?”

“不是,但一條船上的螞蚱,都一樣。”

“不一樣。”秦望舒擺了擺手,不上這個當。三朵玫瑰在盛放,香味越發強烈霸道,銅牛不知名的在奏樂,樂曲歡快悠揚,別有意境。花瓣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縱然是再巧合,也沒過了她鞋底,神不會眷戀任何人,所以凡人只能自救。“我有選擇。你殺了我,主教和葉大帥一定會發落你,傾巢之下不會有完卵,我可以在地底下等着金會長敘舊。你不殺我,主教只會找下一次機會動手,我贏面很大。”

“我可以告發你。”金城改口道。

她笑了下,跳出了滿是血的地方。“誰不是呢?”

她指着夏波道:“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對金會長一人,二比一,金會長說話要三思。”

金城突然笑道:“是嗎?”

秦望舒預感不妙,下一秒就見低着頭的夏波突然舉起槍對着她。她看了看兩人,恍然大悟道:“金會長好手段。”

她舉起手,做投降狀道:“我認輸,任由金會長發落。”

金城笑了笑,道:“一個問題,我那大女兒呢?”

她沒想到金城一件事問的竟然是這個,她詫異了會兒,老實道:“當初教堂收養了她,不過沒多久就病死了,教堂背後有一個墓地,金會長回去後可以去找找。”

“死了?”金城擡起眉,面上表情有些複雜,說不出是緬懷還是難受,過了一會兒後像是接受了這個結果。他道:“出事後我找了許久,一直沒消息,原來是被教堂收養了。也好,死了也好,省事了。”

大概是上年紀的通病,總是話多。金城本該就此打住,可他忍不住道:“不管教堂如何記載,也不管我那發妻做了什麽,我做了什麽,我對她都真情實意的有過感情,我那大女兒也是,她或許比不上依瑾,但我對她投注的心血卻多得多。”

秦望舒轉過臉,道:“太長,不聽,要說去墳前說。”

金城沒料到她的反應,當即滿是錯愕,随即又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個妙人。”

他走上前,夏波跟在他身後,槍管指着她腦袋就沒變過。他道:“合作?”

這次她格外識趣道:“合作。”

金城伸出手,道:“誠意?”

她沒有多做掙紮,卷起袖子從一個極為隐蔽的口袋翻出一張照片,遞給金城道:“誠意。”

夏波沒忍住掃了一眼,瞬間瞳孔微震。照片很簡單,上面的人也格外熟悉,就連場地都別無二致——這棵槐樹下,銅牛大開着,秦望舒正把蔡明往裏關。

第 68 章 芬芳(上)

芬芳(上)

秦老爺子張嘴就想呵斥,可看見她身後的金城又忍住了,一張老臉止不住地抽動,憋了半晌只道:“荒謬,秦家村、秦家村和她們無冤無仇,我怎麽會知道?”

他的回答正中秦望舒下懷,她面上浮現出細碎的笑意,背對着金城又帶上了許些不懷好意道:“人是在秦家村沒的,第一天你們找人故意埋伏在地底,第二天我們被關柴房,你們半夜帶走了張雪,第三天——”

她原地繞了一圈,對上金城道:“應該是蔡明。”

金城挑了下眉,對她的話不可否置,又微側着頭看向秦老爺子。後者臉上的慌亂不似作假,也有極大的可能是裝的,但秦家村這個被指定的地點本身就充滿了嫌疑,如果是金城自己,他真要與秦家村有合謀絕對不會找村長,目标太大也太容易暴露,但他又不願意見秦望舒這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他道:“秦作家很有把握?”

秦望舒微愣,随即道:“沒有。這就好比寫故事,總會有個事出有因,然後一、二、三點鋪開,随着故事走向跌宕起伏,最後大結局。”

她怕金城沒聽明白,又在空中壁畫了幾座連綿的山脈。然後道:“金會長想拿人開刀直接說,不用找借口。”

金城笑了一下,手一擡,幾個下屬湊上前。他沒瞞着,吩咐道:“去,找蔡明。”

說完後,他又看了眼秦老爺子,問道:“蔡明在哪?”

秦老爺子一輩子也不過是在山村裏稱王稱霸,哪見過這種局面。他本是有些骨氣的,可對面的人不動聲色地擦着槍管,威脅之意不言而喻,他咽了咽口水道:“村裏另外一間柴房,關他們那間後面些——”

金城也摸出了秦望舒的槍,秦老爺子的話一頓,立馬改口道:“你們可以去找村子最外面的秦蘇,就是和他們關一起的,她知道位置,是個小姑娘不會反抗。”

他說完又讨好地笑了笑,黝黑的臉上堆滿褶子,分外谄媚。金城探了下腦袋,指着一間屋子道:“那個?”

秦老爺子得了吩咐,立馬轉了身。他身量不夠,沒膽子離開去前頭,只得踮起個腳,卻也看不大分明。但村中布局他熟,心裏對了個方向,忙點頭道:“就是那,是個小姑娘,昨日還勾引蔡明,說是要去城裏做姨太太,這不——”

“多嘴!”秦望舒聽得不舒服,她知道事情的原本,卻也沒想到秦老爺子到這個地步還不忘拖秦蘇下水,到底是個沒出息的。她出聲打斷對方的話,晃了晃手裏的布,滿意地看見了對方鐵青的臉色。“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說多了可就不一定了。”

金城本是沒興趣的,見秦望舒這般,突然來了興致。他揮了揮手,下屬紛紛離開,他跺着步子在秦望舒面前晃悠道:“秦作家生氣了?”

她抖了抖手裏的布,小心地避開其中濕了的部分,粗魯地揉成一團,捏着秦老爺子下巴強行塞進去。秦老爺子不肯,左右搖着頭,幾次沒成功讓秦望舒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她冷笑一聲,反手掐住他脖子。她到底知道分寸,看着吓人也不過是卡在對方氣管上,秦老爺子看着是個有骨氣的,實際上骨頭再軟不過,沒幾下就受不住的乖乖張了嘴,她趁機塞了進去。

金城從她動手起,就狀似不忍的眯起了眼,只留了條縫窺探,嘴裏不停地啧啧着,好似傷在他人身,疼在他心上。直到秦望舒做完一切,他才撇着個嘴,搖了搖頭感嘆道:“太狠了,秦作家下手太狠了。”

秦望舒拍了拍手,她身上的帕子就一條,還給了別人,哪怕她故作姿态想去火裏烤一下殺毒,手上的傷也不準。說到傷,她後知後覺的感覺燙傷的地方幾乎沒了其他知覺,只有一股鑽心的灼麻感,她微微握了下手,手指跟着動,沒有一點阻滞反而十分靈活,只是她感覺不到。

她低頭笑了下,大大方方道:“我看上了那個姑娘,模樣好,性子也柔順,教堂是時候多一些新鮮的血液了。”

金城看了她幾秒,側着身子小聲道:“秦作家要培養接班人?”

她轉了下眼珠,對上金城直勾勾的視線,否認道:“總要有幾個備選,一個廢了還有另外一個,以防萬一不是嗎?”

金城直起身,一張富态的臉上滿是打趣。他道:“秦作家應該早說的,我這手下的人出手沒個輕重。”

秦望舒沒應聲,她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夏波。對方面上一切正常,似乎對金城之前的靠近并無表示,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兩人也實在沒有交流的機會,但她卻也大致猜到了他想法。而面前的金城,油鹽不進,像是條泥鳅,滑得她壓根抓不住,除了在心裏暗罵幾句老狐貍,別無它法。

她面上有些喪氣,像是服軟道:“金會長想要怎樣?”

“我之前那個提議,秦作家考慮得如何?”金城笑而不答,舊事重提,似乎心心念念。

她擡起眼,這次目光直接越過金城,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夏波身上,打了一個轉,學着金城之前側着身子小聲道:“夏軍官還在這兒,金會長不怕出身未捷身先死?”

金城撚了撚小胡子,動了動嘴道:“不怕,又聰明絕頂的秦作家在,我怕什麽?”

她聽了這完全推卸責任的話也不惱,意味不明的笑道:“金會長不妨說說計劃,合作也是要有誠意的。”

金城大笑,贊道:“秦作家果然聰明人,聰明人啊!我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一點就通,省心。”

秦望舒冷笑一聲,毫無顧忌地翻了一個白眼。冷嘲道:“那金會長最好祈禱這聰明人,不會反水。”

不料,金城一聽更是開懷。粗胖的手指指着秦望舒,眼睛幾乎擠成了一條線,他道:“不怕,人就是應該有點反骨的,不然用起來不銳,殺了我是本事。”

這次秦望舒連面上的敷衍都懶得做。金城不在意,他對夏波招了招手,直到對方走到自己面前才道:“我和葉大帥的合作,夏軍官是知道的,但這裏面出了岔子,少不了要夏軍官給個交代,現在有個補救的機會。”

夏波目光在金城和秦望舒身上來回轉了幾圈,忽然擰起了眉頭,表情有些荒唐道:“雀占鸠巢?”

金城嫌棄的擺了擺手,糾正道:“亡羊補牢!”

秦望舒湊近夏波,也不顧金城在面前直接道:“他要我做金家女兒嫁給葉大帥當小妾,和他那早死了娘的兒子搶位置。我又是教堂的,這樣把柄在手,金家盡得漁翁之利。”

夏波面上一言難盡,半晌才道:“金會長所圖甚遠。”

他剛說完就覺得不對勁,看着秦望舒,低下頭以手掩嘴道:“他知道我們關系了?”

“應該是吧。”她小聲回複道。

他們兩個咬耳朵的模樣絲毫不把金城放在眼裏,說是怕人偷聽,不如說是故意等人上套。夏波點了點頭道:“那我怎麽辦?”

秦望舒微愣,這個走向是她完全沒預料到的。但她心思靈活,不過瞬間就蓋住,道:“怎麽,你是他的左膀右臂,我們見面機會還少嗎?葉大帥年事已高,也不知道還頂不頂用,雀占鸠巢。”

夏波眼睛抽了下,到底還是秦望舒不要臉一些,他甘拜下風。他們在這裏混插打科,金城也沒打斷,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才道:“我不信你們。”

秦望舒翹起嘴道:“我也不信你們。”

她這話惹得夏波轉頭,她笑着伸出手指點了點他頭,嬌俏的模樣和嘴裏的話沒有任何一點關系。“我現在危險的很,看似穩住了場面,到底殺不殺還是取決于金會長和你的一念之間。金會長顧忌我身後勢力,你顧忌葉大帥卸磨殺驢,現在秦家村山路疏通出來,一下山,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就是你們的活靶子,我不傻。”

她诶了一聲,沒嘆氣,依舊是底氣十足的模樣對金城道:“你懷疑我很多,主教的事,葉大帥的事,現在這個地步了,我要不公開談談?我籌碼不多,但你都會想要。”

她提議道:“談談?”

金城笑而不語,似乎在盤算,就在這時,一陣奏樂聲傳來。他轉頭一看,銅牛嘴裏冒着氣,配上它怒目圓睜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意思,他道:“還真是鐵匠的把戲。”

捂着臉的下屬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他低着頭弓着背,站在金城身後,謹小慎微的模樣讓秦望舒多看了兩眼。更有趣的是,焦炭狀的屍體就這麽被丢在地上,金城不在乎,也就無人在乎。她抱出來的時候其實沒仔細看這具焦屍,現在才得了機會,于是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幾遍,才收回眼。

正巧,對上了金城探究的目光,他道:“秦作家可是有什麽發現?”

“沒有。”她打斷了金城最後一點奢想,很不雅觀的聳了聳肩道:“我見過不少屍體,新鮮的,腐爛的,水裏泡久了,還有只剩下骨架的,就是沒見過這樣的焦屍,有些新奇。”

她打了招呼,也算是在金城那過了明面,整個人更是肆無忌憚,直接蹲下身檢查。她最先看的是嘴,瞧了兩眼後,有些意外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金會長先要聽哪個?”

金城也有些訝異,他看秦望舒就如同那如來佛手下的孫猴子,怎麽都翻不出他這座五指山,眼見目的都要達成了,竟還真出了變數。他閉着眼,動了下眉頭道:“壞的。”

“金小姐沒死。”

他半睜了一只眼,又道:“好的。”

“這不是金小姐的屍體。”

他嗤笑一聲,也跟着蹲下身道:“證據呢?”

秦望舒扒開焦屍的嘴巴,點了幾顆形狀過于尖銳的牙齒道:“金小姐的牙齒我見過,算不上頂頂好看,卻也整體秀氣。”

她笑了一下,試探道:“貍貓換太子,哪有真太子好?”

金城翹了下嘴角,道:“真太子在的話,貍貓就該死了。”

“不不不,”這個姿勢并不舒服,她站起身,又揉了揉發麻的腿。“萬物存在即有禮,金會長用我的地方可不少。”

她眼睛一眯,看見空手趕來的下屬,笑道:“瞧,這不就來了?”

金城順着她看去,臉上也浮起笑意,兩個人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笑得格外燦爛。他道:“秦作家的安排?”

“哪有這本事?”她沒徹底否認,只是道:“不過猜到了是真的。村子裏有‘鬼’,一晚一個人,今天是第四天,我賭金會長一個都找不到。”

金城臉色難看了些,他沒回答,兩人就等着那群下屬跑到面前。為首一個人似乎在金城面前有些地位,他率先道:“老爺,沒找到人,一個都沒找到。”

秦望舒瞌着眼,聽到這裏忍不住輕笑出聲。金城看了眼她,事先有了預料,倒是沒責怪,只是道:“村子裏都找過了?”

那人一愣,剛想擡起頭又想到了什麽,身子壓得更低了,聲音裏也透着股恐慌:“還、還沒。”

金城吸了口氣,突然暴喝道:“那還不快去,愣着幹嘛?”

那人吓得身子一抖,趕忙推搡着他人離開。金城沉着臉色,直到他們看不見後,才好了些道:“秦作家不妨再猜猜,他們找得到還是找不到?”

秦望舒掀起一角眼皮,絲毫不給面子道:“找不到。”

兩人對視幾眼,又笑開了。金城摸了摸挺着的肚子,慈眉善目的像是廟裏的彌勒佛,态度十分誠懇道:“秦作家不是說一晚一個嗎?”

“那是之前,金會長來了就得加快速度了。”她伸手故意點了點夏波和金城,最後又指了下自己道:“今晚應該是三個,一鍋全端,也沒辦法,畢竟金會長每次出門都極威風,來去人這麽多,生怕別人不知道。”

金城笑意逐漸凝固,到最後消失殆盡。他道:“我不信,我這麽多人還有槍,誰抓得走?”

“巧了,我之前也是這個想法。”她捅了捅夏波的胳膊,示意道:“張雪那晚還是我們兩個守夜,門裏都做了陷阱,結果人還是在我們眼皮子不見了。”

金城神色喜怒不明,他目光轉向夏波。夏波點了點頭,金城突然嘆了口氣道:我還是不信。秦作家和夏軍官是有情人心連心,騙我這個外人太正常了。

夏波皺起眉,像是有話要說,但到底是把主場讓給了秦望舒。秦望舒不着痕跡地磨了磨牙,若不是挨着金城的面不好鬧翻,她怕是早就冷嘲熱諷了。

她看了看天,槐樹樹冠巨大,哪怕還未到盛夏,仍舊是枝繁葉茂。陽光透不過其中,沒有斑駁的光影落在地上,一切都很平,平整得像是印在畫卷上的水墨畫,沒有一點幾何和透視可言的西洋畫。

她像是認命道:“我無話可說,金會長自便吧。”

她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不僅讓金城吃不準,身旁的夏波更是詫異。兩人心裏都各自打着算盤計較,氣氛陷入了沉悶,她反而成了最輕松的那個。

她走到那最先傷了臉的下屬面前,彎下腰擡着頭去看,被下屬捂着臉躲開。她直起身,道:“擡起頭。”

那人聽了一顫,有些猶豫,到底是害怕金城,沒敢動。秦望舒覺得沒勁,她轉過頭示意金城,金城這才道:“擡起頭。”

金城發了話,那人不敢不聽,态度相較秦望舒可謂是天朗之別。臉上的皮膚總是要比其他露出的嬌嫩些,索性避開了眼睛,只是額頭上紅腫了一片,起了幾個大水泡。她伸手要碰,才觸到就被躲開,下一回卻又正常了,大抵是印在骨子裏的本能,疼得。

她西醫學的并不多,說是半桶水都是擡舉,但有些東西和學識一樣是共通的。她睜着眼睛湊近瞧了瞧,可惜道:“補救不及時,要留疤了,回家吃東西注意些,口味盡量清淡,不然顏色更深。”

金城覺得稀奇,指着她手道:“秦作家真是心善,靠手吃飯還有心情管別人臉。”

秦望舒瞟了眼自己的手,同樣是燙傷和水泡,她也就是看着嚴重實際上在有意防護下,許是疤都難留。但她不會直接說,只是道:“教堂有藥,再不濟就是多養些時日,主教還不至于連筷子都不給我搭一雙的。但他這臉卻是毀了,女子悅己為容,男子也一樣,只怕日後工作和媳婦都難找。”

金城揭穿道:“挑撥離間!”

第 67 章 棋上客(下)

棋上客(下)

“好主意。”秦望舒的念頭在腦海中不過一瞬,但面上還真琢磨起了此事的可能性。她看着金城,試探道:“金家權勢沒有教堂大,金會長與我只能算是錦上添小花,道不得雪中送炭,而這花千千萬萬,比金家大的也不乏其中,我又憑什麽不擇優而選?”

她說落音後,金城竟一時間沒接上。她有些詫異,卻仍是勝券在握的模樣道:“我了解過金會長一些往事。金會長早年可是有個發妻?聽說與人通奸後,将其休棄,這事鬧得沸沸揚揚,還登報了——說是平等離婚。随後金會長就與那時的金家大小姐墜入愛河,很快便結婚了,聽聞很是恩愛。”

她捏了捏鼻梁,趁機又掃了一眼人群,依舊沒有看見夏波。她繼續道:“若是這樣,金會長與金小姐其實也不失為一樁佳話,但據我了解,會長那位發妻在離婚時已有幾月的身孕。而在這之前,也已有一位七八歲的女孩。我說得沒錯吧,金會長?”

揭人短處不是一件痛快的事,至少對于當事人是如此,但金城絲毫不見怒意,反倒笑眯眯地承認了。甚至補充道:“我那前妻雖與人通奸不假,但第一個孩子确實是我的骨血,只可惜她堅持要撫養孩子,而我現任妻子那時也被慣壞了,所以只能私下探望托人給些銀錢,可沒想到她在發動時難産大出血,當即撒手人寰,而我知道此事時,女兒已經不知下落。”

他嘆了口氣,面上不知是演的還是年少的情意确實讓他有幾分動容,至少悲戚之色看着比提及金伊瑾時順眼不少。他又道:“說來也是家醜,秦作家知道也算是家醜外揚。我聽聞教堂消息一向靈通,可是有我女兒下落?”

他說着,臉上竟然浮現出幾分希冀,目光滿是懇切地看着秦望舒,似乎她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生死。

她覺得胃疼,不僅疼還泛着酸,已經許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到底是老狐貍,裝得還真像。她本想借此再将一軍,沒想到被金城順着竿子往上爬了,倒也不算出乎意料,畢竟她也是個不要臉的,不過是以己度人,不難。

“沒有。”她的良心早被老狗吃了,就連善意的謊言也沒有半點施舍的心情,一個詞說得是又利索又絕情,甚至還笑了笑。她看着金城驟然失色的臉,解釋道:“一個孤女,幼年喪母,在這個世道活下來有多難,金會長應該比我清楚。若你真是在意,早就該暗中派人去照顧,不過說起這事,我還知道一則消息。”

她舌尖刮了刮上颚,濕滑的觸感每次都會讓她想到蛇。她沒見過蛇,更沒有碰過,只在書中才窺得幾分感受,冰冷、滑膩、有些像是冷金屬那樣的質感,無一不再彰顯這種動物的無情和邪惡,所以伊甸園中誘惑亞當和夏娃吃蘋果的是蛇。

她曾經想過一個很無聊的事情,世界上危險的動物很多——蜘蛛,蜈蚣,就連過于豔麗的蝴蝶也在其中,為什麽唯獨是蛇。她翻閱了許多書籍後,勉強找到了一個沾邊的解釋——自古流傳了一個蛇咬尾的符號,形成了一個圓,是自我吞噬者的含義。她順着這點往上找,發現這最早是從埃及流傳出來,蛇蛻皮舍棄舊的身體得到新生,便是誕生與死的結合,用科學解釋便是永恒和不朽,浪漫一些的數學則是無限。

那時的她太過年輕,一點小成就便讓她喜形于色,這當然被細心的神父發現。她還記得自己那時的得意,和求誇獎的心理,可所有的一切小心思都粉碎在神父的話中:“你有沒有想過,是那時候的環境中,蛇最常見?”

歷史的真相被撕開了一個小口子,像是裂隙,那是光透過的地方。

神父天馬行空的想法說服了他自己,他興致勃勃地往下推斷:“蛇有毒,那時的醫療水平并不發達,所以被蛇咬後大多都死了,蛇就成了死亡和邪惡的象征,就像是伊甸園中給的蘋果。因為那樣的環境中蘋果最常見,也可能是翻譯的錯誤,但據不完全考究,蘋果存在的歷史确實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面無表情地合上了書,厚厚的書頁相撞發出嘭的一聲,打斷了神父的話。他忍着笑意,話語中難免洩露幾分,眼見她要生氣後,立馬伸出手在她被修女收拾整齊的頭發上一通作亂。“脾氣不要這麽大,好孩子應該當一個淑女,這才會有人喜歡。”

那時的她已經和神父很熟了,她摸清了對方的底線,所以在這範圍內開始肆無忌憚地撒野。她仍是板着臉反駁道:“您說了我要當公主的,我既然是公主,那無論是不是淑女,他們都應該因為我身份喜愛我,不對嗎?”

神父愕然地睜大了湛藍的雙眼,他似乎是真的很驚訝說出這些話的自己。她還是個孩子,孩子就應該像教堂中描繪的天使那樣,天真可愛,象征着世間所有美好的事,而她親手打破了這個假象。

随即,他很是包容地笑着。她不曾見過上帝,也不曾見過神,只在母親在世時,去廟中見過不少泥像。菩薩和佛祖慈眉善目,三分睜眼,七分下瞌,是向下看芸芸衆生,也是什麽都不看。只有彌勒佛,笑口常開,可她又覺得笑得太燦爛了,不好。神不論是否存在,都應當是高高在上,因為凡人觸及不到,所以才會心存敬畏。

若是他們與衆生都一樣,心存歹念之人只會想要把他們拽下神壇,跌落在這塵世,最好是泥潭裏,泡得再也洗不幹淨,那往日的險惡心思才會隐匿至消失。所以她能理解,主教對于神父的憎惡,除去權利外還有更為重要的,神父比他更接近神。

“他們都會喜愛你,但還不夠。”神父嘆了一口氣,很輕,一向寬廣如海的眼睛裏有了小小的擔憂。他道:“公主的身份和榮耀屬于你,只是因為有人贈予,但他們想要收回時,你就什麽都不是。如果要讓人因身份永遠喜愛,女皇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無須騎士的保護,你自己便是最好的騎士。”

她贊同神父的話,但她涉及的書籍遠比她年齡來得廣,所以她質疑道:“但不論是女皇還是皇帝,都少不了教廷賜予不是嗎?君權需要神授。”

“望舒,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怎麽做?”

藍色其實是一種很珍貴的顏色,不論是在西洋畫中還是山水畫中,而藍色除去一切與寧靜相關的含義外,還有隐藏在最深的恐懼。大海是藍色的,藍得過于深邃了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天空是藍色的,但在夜晚時才會顯露出它最原始的模樣,神秘、深邃、未知,三者交融是無邊的恐懼,來源于內心深處的未知。

她記得自己那時的回答,不需要閉眼也不需要回想,像是印記刻在了腦海中,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說:“我想做女皇,但我不需要教廷賜予,我只需要自己加冕,所以我——應當是自己的神。”

年少的她尚還稚嫩,或許勇氣并沒有那麽充足,但是她仍是用盡全力說出了心底的話。于是那一日,她聽見了她的神道:“好,我賜予你生命和權利的桂冠,但你需要幫我做一件事。”

神下放了自己的權利,她榮晉為新神,新神賜予自己祝福——方寸永不亂,于是如同死水的教堂終于打破了分庭抗禮的局面。賣魚的人在運輸魚時,總喜歡在裏面放一條其他種類的魚,因為他需要新鮮的生命保證所有魚的活力,沒人會想要死魚,因為活着才會有價值。

她眼神飄忽了一陣,又焦距落到了金城臉上。她之前出神或許會被對方發現并懷疑,可說到底她不過是在想一些往事,而往事自然包括她要說的消息。

“我學過一些西醫,孕婦生産時猶如過鬼門關一道,孩子連着臍帶一起生出,之後會排出胎盤。經驗豐富的産婆會手腳利索地剪了臍帶和胎盤,避免胎盤回流造成大出血。”她伸出小拇指,掐了一點指頭道:“教堂的情報可能比金會長想象中還有厲害上一些,會長發妻并非難産而死,而是死于胎盤回流大出血。”

“沒多久後,金會長的現任妻子就生了金小姐,算算時間,與發妻懷孕時日差不多,那時候金會長可還沒離婚呢。”她擡起手掌,止住了金城接下來要說的話,繼續道:“我這個人比較好奇,神父在世時對我一向縱容,所以我就順着這條線索去查了查,不知道是金會長太過自信還是心慈手軟,做事連尾巴都不收拾幹淨,不是會長的風格。”

“我原以為接生的産婆是會長夫人的手筆,但我看過貴夫人生平後,發現她雖被嬌慣的脾氣不大好,卻心地不壞,對于發妻一事,事後還托人送過銀錢,當真心地善良。反倒是金會長,斬草又不除根,可謂是春風吹又生,産婆在死于去年,是自然老死,這件事你愛惜自己名聲,不便出面于是委托了自己的好兄弟蔡明,不料蔡明另有心思,竟然把人藏了起來,這麽天大一個把柄被人握在手裏,金會長這麽多年也睡得還挺香?”

金城沒說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承認。

“我對金會長的大女兒比較好奇。按照年歲來算的話,金小姐應當是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因為是通奸的野種,所以當天生下來便被處理了,我也查了查,沒想到金會長真是慈父,還真花人手找了好些年大女兒,不過金家不過是一屆商賈,找人這事還是教堂要強上一籌。”

她頓了頓道:“我知道她在那兒。”

她從被帶出柴房已經過了許久,期間說了不少話,縱使之前灌飽了水,到現在仍是不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她不願在金城面前示弱,自然幹不出讨水的事,可恨這夏波又是一去不複返。她牙磨了又磨,只覺得這男人真是中看不中用,白瞎了好皮囊沒騙到她,也沒騙到金城,全身上下的優點大抵只有身量高大,往那一杵倒是擋風,而老天睜眼,今日壓根無風。

正當她要說出答案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讓讓,都讓讓,別翻了水。”

她面色不變,心裏卻輕快了一些。雖說遲到許久,但終究是趕上了,可她這幹等的怨氣卻一點也沒少,張口便沒好氣道:“夏軍官真是貴人事多,不過是兩桶水,不知道還以為您去造水了呢!”

她斜眼看着夏波把兩桶水倒進銅牛裏面,又指了一個金城的手下道:“點火。”

那人遲疑地看了眼金城,見他點頭後才趕忙湊上去。火堆熄滅了有一會兒,沒有幹草不容易點燃,那人不敢出聲,只得悶頭燒,好一會兒才燒起來後,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把周圍散落的柴放回原處,彎着腰朝三人都鞠了個躬,才退到後方。

秦望舒湊近瞧了眼,兩桶水不算少,但銅牛實在過于巨大,畢竟是放人的刑具,所以只在腹中留了半個手指的高度。索性她只是燒個水奏樂而已,倒沒在意這些,只是關上了脊背上的蓋子。轉身時不着痕跡睨了夏波一眼,這才正眼看向從來後就沒吭過聲的秦奶奶。

“我到秦家村前也了解過一些消息,畢竟百年前的銅牛村傳得玄乎其玄,多少聞名而來的人,就是想見識一下銅牛奏樂的奇觀。這事說來也很簡單,百年前饑荒,求糧的人絡繹不絕,有人用銅牛換了一石米,事後得了村長憐惜,準許在村中借宿直到雨停,可惜天公不作美,這山雨連綿是下了一個月。”

秦奶奶的臉色微變,秦望舒說的事在秦家村并不陌生,相反還口口相傳,所以她才不過起了個頭就有人認出,一時間嗡嗡聲越演越烈,金城不知出于什麽心态,竟沒出聲制止。她瞧了眼秦奶奶,她的計劃不止一個,夏波去找秦奶奶只不過是其中一環,如果對方沒有領會到這點,她就會按照金城女兒這個計劃進行下去,現在夏波趕到了,說實在并沒有對局勢有緩解,只不過是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但夏波——她其實心裏門兒清,以他的腳程真要辦事早便來了,拖到現在不過是故意的。他想瞧瞧她手裏的底牌,等她彈盡糧絕時,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現,若是市面上俗套些的故事此時就是英雄救美,她應當一見鐘情然後要死要活的以身相許,最後掏心掏肺地去輔佐他。

她暗哼了一聲,做他的春秋大夢!

他想撈好處,她何嘗不是,金城又亦是如此。但這事和往日不同,金城和她可以,唯獨夏波不行,倒不是她小心眼,只是他心思還是太淺了些,不夠格罷了。

她接着道:“就在那人離開的當晚,銅牛奏樂了,很顯然那人不是真不告而別,而是被關在銅牛成了試驗品。銅牛奏樂的方法不止一種,關人只是其中之一,若是灌了水燒開效果也一樣。但嘗到了甜頭的村長不這麽想,人的野心一旦膨脹,便不再止步于當人,想做神。”

“從此秦家村再也沒有拒絕過求糧的人。村長樂善好施,但凡上門求糧的人都留宿一晚,可世态炎涼,拿到糧的人往往當夜就偷偷溜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肚,但在第二日夜晚時,銅牛又會奏樂。人接二連三地失蹤,不是沒有上門鬧事者,村長便把奏樂一事與山神捆綁,借神鬼之名行惡。最嚴重一次,是換銅牛那人,一家兄弟上門找村子給一個交代,卻被聯手趕出村,當日銅牛就奏樂了,村長定是說山神庇佑,之後是那人的妻子上門求助,也不是什麽大事,人餓着肚子總是要吃飯的,婦孺相比男人要軟嫩一些,當糧食是再好不過的,但虎毒不食子,便有了易子而食。那婦人也不是為別的,就為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條活路,所以當晚,銅牛又奏樂了。”

“死的不是孩子,是她。”條線其實是沒有感情的,所謂情感都是人賦予的主觀感覺。就像是她現在笑着,若不是在一張賞心悅目的臉上,大抵是早就被扔臭雞蛋和爛菜葉了。“一命換一命,很公平的交易。秦家村沒有山神,如果有山神也不會庇佑這個鮮血淋漓的村子。”

“都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村長老了,要死了,他開始愧疚反省,所以這個秘密被他帶進了棺材裏,于是秦家村百年未有銅牛奏樂,可巧的是我們一來,這銅牛就奏樂了。”她走到秦老爺子面前,撤掉他嘴裏的布,好奇道:“老爺子您能告訴我,殺害金家大小姐和張雪的人是誰嗎?”

第 66 章 棋上客(上)

棋上客(上)

“夏軍官,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秦望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轉了一下眼睛,瞧着正在鬥法的兩人,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他看着她,她指着銅牛的腹部,臉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看不見周身的危險,無所畏懼。甚至還能找着機會時不時刺上金城兩句。

尖牙利齒。他想到這個詞,輕咳了一聲,連忙低下頭掩蓋自己眼中的笑意。他沒再說什麽,轉身就離開,把戰場讓給了她和金城。他其實知道秦望舒是故意支開自己,就像是當初張雪還在時,她總是用對方做傳聲筒,因為有些話,當面說反而不會信。

金城來得突然,他還未來得及與她仔細合謀,中斷的計劃後面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打算,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才能脫困。他遠離了人群後,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烏壓壓圍成一圈的人,像極了當初張雪被誣陷的模樣。

他靈光乍現,瞬間就有了方向。

他在葉大帥手下辦事多年,與金城打過不少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個善茬,若是輕舉妄動,保不準不僅解不了現在的困局,還會把自己搭上去。兩個人中總要留一個才行,平心而論這個人應該是秦望舒,她腦子好使,遠比他要适合多,但誰不自私呢?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能做得不多,要不把水攪得更渾,摸到瞎魚的概率才大,要不直接找機會殺了金城,一不做二不休。他其實不喜歡玩陰謀詭計,這些繁瑣的、累人的都讓他覺得精神一陣緊繃,腦中那根擰實了的弦一直都在承受莫大的壓力,随時會斷了,他承受不住這個後果。如果他父母沒有早亡,或許他也會像秦望舒那樣飽讀詩書,成為一個充滿學識的人。或許那時的自己,會戴上一個金邊的眼鏡,斯文又矜持,張口閉口都是一股先進派的模樣,很可惜,他不是。

他是當過乞兒,善用自己皮囊,早早就飽嘗人情冷暖的夏波。他學識不高,早年甚至不識幾個字,若不是當初偷東西偷到了他師傅身上,他這輩子的命運都不會有多大改變。也或許會有一點點變數,他身量高大,模樣好看,年長後或許會打扮收拾一番,讓自己看起來至少像個人,為了生存也可能學會了一張騙女人的巧嘴,沒準也能和金城一般好運,找個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的大家小姐入贅,從此魚躍龍門,改變身份。

可人生只有一次,他在衆多選擇裏挑了其中之一,其他所有好的、壞的皆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單純被師傅教養出來,對武力有着莫名崇拜的小混混。對的,他本質就是一個小混混,不管老天給的皮囊如何出色,終究是人模狗樣。

他放棄了秦蘇這條路,小姑娘家不僅心眼多,人還幫不上什麽忙,他不介意殺生,卻也沒必要殺生,所以他盯上了秦奶奶。他知道秦奶奶和秦老爺子的關系不好,可那又怎樣?丈夫出事,當妻子的擔心有着天然的合理,他甚至不需要找借口去掩蓋自己的心思,金城就會信。更何況,他還記得秦奶奶的事。

他或許來得不巧,秦老爺子家院子的大門關上了,可能是秦奶奶不在,但他更傾向于故意。村子裏動靜鬧得這麽大,秦奶奶就算不喜湊熱鬧,也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她想秦老爺子死。

是了,她想秦老爺子死。秦老爺子被五花大綁,指着腦門的槍就沒放下來過,縱使他這個村長在村中再不得民心,卻也沒人真希望他出事,所以村民都格外配合,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怕死,自私畢竟是人的天性。但秦奶奶,她對秦老爺子的态度從始至終都未曾掩飾過,更別說那些一筆筆所謂新仇舊怨的爛賬。

如果家中有爆竹,他毫不懷疑秦老爺子真要有事,秦奶奶第一個放鞭炮慶祝。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覺得自己有些不該,秦望舒還在和金城鬥智鬥勇,自己卻在這裏浪費時間。他一面覺得良心上有些過不去,一面卻又覺得再等等吧。再等等,秦望舒不是沒有準備的人,也不是會吃虧的人,他問自己不是也想知道她葫蘆裏賣的藥嗎,眼下就是一個絕佳的好時機。

這麽想着,他敲門的動作就緩了下來。他看着面前的門板,坑窪的地方并不多,因為上面刷了一層清漆保護。他靠在門上,瞄見地上一簇狗尾巴草,興趣一來,拔了一根塞進嘴裏,咀嚼了幾下,青草略苦略澀又有些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不好吃,卻很熟悉。這是他流浪時養成的習慣,人若是餓極了,別說草,土都能吃。

他深知餓肚子的滋味,腹裏扁平,就差貼在一塊,滿是燒灼的痛,他只能找些水,灌滿肚子又吐出來。反複幾次,那種帶着酸怄,像是食物腐爛的味道淡了後,肚子才會舒服些。他不知道那攤怪味的液體是什麽,只知道它存在時,肚子會很不舒服,他見過一些像他一樣的乞兒,瘦弱些的護不住食物,總是餓着,然後不知哪一天就開始嘔血,血裏是特有的腥甜和鏽味,還有淡淡的怪味。

從那以後,他就留了個心眼,只要肚子裏開始反酸,他就會開始灌水,想盡辦法吐了。這很難受,但為了活下去,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忍的。

年少的一些事,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嘴裏的草莖也被嚼得幹扁泛白,他咬下一節吐在地上,又繼續之前的事。他腸胃其實不好,早年的做法傷了身,後來雖被師傅仔細調養過,卻仍是比常人要弱上一些,平時看着無礙,每當喝酒時,一口下肚,酒液順着喉嚨一路燒到了肚子裏,像是瀕死的火突然得到了柴,來勢洶洶,不可阻擋。

好在,這樣的時日并不多。男人喜歡美酒,同樣喜歡美人,而美人愛慕虛榮,貪圖富貴,所以洋酒的流行是一種必然。他喝過,深紅如血,細聞又是一股別樣的香,肚子能受,只是後勁有些大,從此他便愛上了這種滋味。他又想到了秦望舒,她在教堂,享受着潑天的富貴,定是喝過紅酒的,就是不知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他掐着時間算了算,又瞧了眼天色,估摸着也應該差不多了,便又開始敲門,這次依舊無人應答。他壓着袖子,從裏面推出一根細細的鐵絲,折了幾下,從門縫塞進去。門後木栓是最常見的一種鎖,木栓有大小,大的需要一個人抱上去,這種通常是大戶人家,小的也不過是一根木棍粗細,只需要用些巧勁——像現在,他聽見哐當一聲,擡手推開。

村裏都沾親帶故,平日裏家家戶戶敞開,很少會有防心,就連門栓也是個擺設,所以他最早練手時就專挑村落。他沒掩飾手上的鐵絲,捏在手中道:“秦奶奶,可有木桶?”

屋內無人應答,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又高聲道:“秦老爺子被外人抓了起來,說來也是奇怪,今早銅牛奏樂時,村子裏就來了一批外鄉人,都拿着槍,說銅牛有古怪,這不,直接當着衆人的面拆了。”

屋內傳來了一些動響,不算大,都散在了風中,正好被他抓捕到。他繼續道:“您說稀奇不稀奇啊,這銅牛裏面竟然有個人——”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凳椅碰撞摔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揚了下眉,就看見秦奶奶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你說什麽?”

她的力氣很大,手掌心的老繭粗粝的像是一層老樹皮,他掃了一眼,指縫中還露着些黃,明顯有不少年歲了。他想起秦蘇的話,覺得有些諷刺,但他着實沒什麽尊老愛幼之心,反手就捏着秦奶奶手腕,一點點掰開。

“我說,銅牛裏面藏了個人,已經死了。”他已經知曉銅牛是刑具,雖然沒看見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說了就一定會去做,這點上她從來不讓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撒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謊,她總是會善後。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輕而易舉地掰開。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過了一會兒突然捂着臉笑了起來,嘶啞的嗓音仍是像砂礫磨過,枯燥、難聽、乏味、甚至還有些瘆人。可這都比不上她瘋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渾濁被陰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卻掉不出一滴眼淚,只剩下幹嚎。

他沒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條凳坐着,眼前的鬧劇與他無關,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也并不相通,他只覺得吵鬧。但他設了一出戲,一出戲的登場總要一出戲的結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輕輕點着,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計時。他受了師傅的影響,盡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瑣碎的小事卻得到了保留,例如對待時間。西洋鐘表盛行,師傅不喜歡,所以屋子內從未出現過計時的東西,就因為一句時間不應該被束縛,他覺得無稽之談,卻在師傅死後一直到現在,也未曾碰過手表。

他其實知道,時間根本無法束縛,師傅的話也不過是在害怕。歲月不饒人,但不饒人的又何止歲月?所以鐘表每一下滴答,都會成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時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後越發現,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師傅的,哪怕他的恨意從未停止過,哪怕他們的血脈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師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繼承和延續,他活成了他最讨厭的人的模樣。

“你要什麽?”秦奶奶似乎冷靜下來,她不自覺歪斜的眼睛很難對準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這其實是一種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會被稱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裝滿水的那種。”他比劃了一下。他對木桶其實也很熟悉,師傅家中院子裏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來,說是弟子其實也算是半個打雜的仆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過分,根本不會有這麽大的木桶。

“沒有。”秦奶奶想都沒想便回絕道。她轉身要走,又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厲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兩個。”

夏波有些詫異,他沒想到秦奶奶竟然會幫他,不過是轉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湊熱鬧?”

她沒回答,渾濁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或者本身就是一種情緒。過了一會兒,她道:“他死了沒?”

“誰?”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爺子?還沒呢。”

她重重哼了一聲,滿是厭惡的閉上了眼,凹陷滿是紋路的嘴皮子動了動:“晦氣!”

“桶給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後院,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後槽牙,覺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計劃有些出入,但因為大致方向沒錯,到底沒出聲阻攔。他時間算得一向不準,這點也是像師傅學來的,他起先不知,後來專門對着西洋鐘比過,竟慢了一倍還有多,一時間他竟不知說什麽是好,只感覺師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頗好的吹了一聲口哨,他拖得時間不算短,真要計較起來,秦望舒應該已經和金城談完了。她一向會把握時機,權衡利弊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嘴裏的話沒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聰明些應該早早做好背叛的準備,可他在昨日睡前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這件事很不起眼,卻十分關鍵——秦望舒為什麽要來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樣,她在教堂其實有着一定的自主權,這是她手下勢力賦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勢力贈予的,這樣的她沒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樣,來秦家村完成任務,除非另有圖謀。

他其實很難理解她對張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張雪的,無論做什麽,其實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許出了一些差錯,但她從始至終都是想讓張雪知難而退,而這個“退”又有一定的條件。她在來時曾提醒過張雪,莫名出現的相機又是張雪寶貝之物,可若沒有她的提醒,張雪又怎麽能來秦家村?

只是一個報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給一個記者穿小鞋,張雪根本毫無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張雪來秦家村,這份需要吃準了張雪的逆反心理,連同相機也是需要的——他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多慮,如果真需要相機,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帶,那為什麽需要張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麽,卻又擦肩而過,他尋思了一會兒,索性放棄。張雪和秦望舒之間的事,說穿了與他無關,他真要探尋也應該從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況已經很明了,她是主動來秦家村的,而葉大帥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殺人的地方千千萬萬,為什麽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對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許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這些秘密,那換而言之,這些秘密能讓他們得到什麽?錢?權?還是色?都沒有,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說起來,也是好玩,他反應過來此時不是依靠他的聰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給的線索夠多。就好像是兒時母親追着喂飯,生怕他餓着了,可他也确實讓人失望,直到現在才想通,也因此發現之前自己的推測大錯全錯。她一點也不危險,危險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們表面上共同的敵人“葉大帥”。

他輕笑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把那些亂麻徹底甩開。或許秦望舒這個人滿嘴謊話,但有一點,她真心要合作時的誠意還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跡地掃了一圈人群,并沒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個身影,頓時覺得面前的金城順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辦事還是利索的。

就在她考慮要不要反水時,人群中傳來一些騷動。她擡起眼,發現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雖與秦老爺子的那些陳年舊事早就被村子裏的人扒了個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長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衆人見她看到,紛紛讓出一條路,一時間也顧不得金城手下人帶着的槍,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嗡嗡地響了起來。

眼見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機會再巡視了周圍一遍,确定沒有夏波的身影後,突然間就想開了。

第 65 章 真假(下)

真假(下)

“死了。金小姐意外後,第二日早上銅牛奏樂,晚上她被山神抓走,第三日也是如此。”

“那她屍體呢?”金城像是接受了噩耗,不再掙紮,但白面似的臉上并無多少悲切,反而是一派老謀深算的沉思。

“不知道,項鏈是在銅牛附近撿到的,也可能裏面不是金小姐,是張雪。”

“那發夾怎麽回事?”

“發夾第二日是夏軍官找到的,他給我後,我聞到了上面的玫瑰花香水。出行那天,金小姐身上是這個味道,我事後在秦家村打聽過,村子裏确實有山神存在,山神抓人靠氣味。”她點了點鼻子,金城依舊瞌着眼,她暗罵了句老狐貍,真是沉得住氣。“金小姐第一個被抓,應該是味道所致,之後我嫌晦氣,便扔了。”

金城睜開眼,雙目如炬,重複道:“你扔了。”

“對,我扔了。”秦望舒絲毫不懼,金城這個人,她算是摸透了。愛女不錯,更愛的還是自己,就算現在她告訴他,金伊瑾是自己殺的,他也不會動手。他依仗的是金家,金家覆滅,那他便什麽都沒有了。“秦家村來來往往這麽多人,監視我們的亦不少,兇手要拿一個被扔了的發夾,輕而易舉,就算是混淆視線,我們也沒有辦法證明金小姐還活着。”

金城敏銳地抓住了其中一個漏洞,道:“我女兒也可能活着。”

“是,在沒有直接證據金小姐死亡前,這具屍體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的,”

秦望舒知道自己一旦承認,她之前所有的推斷都會站不住腳,天平的籌碼也會一邊倒,她沒有優勢。但她也看過教堂裏關于金城的資料,當然不像是她對夏波所說那般,一個人生平幾十年就被寥寥數語概括,相反一個信封都塞不下。她來時仔仔細細推演過,發現金城此人最大特點不是謹慎,而是多疑。

他心思重,不與人交心,哪怕是自己女兒也一樣,不然不會有金家小姐被瞞着要給葉大帥做妾一事,當然她事先也懷疑過,或許是金城故意演的一出戲,就是為了和葉大帥與主教聯手,引自己上鈎。可金城極其重利,女兒一事如果沒有滔天的好處,且不是他真切地得到了一部分,又怎麽會撒兔子?除非他另有打算。

對的,另有打算。秦望舒賭的就是這一點,教堂與金家無冤無仇,葉大帥和金家本也是如此,甚至相比教堂更加親密,但金伊瑾死了,就完全不一樣了。金伊瑾可以不死,她知道,她也在看見張雪推金伊瑾時,猶豫過是否要伸出援手,很遺憾,權衡利弊後是不劃算。金伊瑾雖然是金家小姐不錯,但這個身份不但沒有給她增添什麽,反而是一層束縛,她救了不說打草驚蛇,光是張雪這個後腿就夠嗆了,更別說再多一個人。

所以她最終冷眼旁觀,但夏波的态度更是讓她覺得玩味。所以她瞬間就猜出了隊伍中所有人的立場,尤其是蔡明的,到秦老爺子家後,她稍加試探,果不其然,誰又能想到和金城幾十年交情的蔡明,竟然是葉大帥那邊的呢?

她覺得有趣,帶了些許憐憫,好心提醒道:“蔡明許久未見了。”

她故意說得言語不詳,便是知道坦白反而會引起金城的猜疑,倒不如點到為止,剩下的仍由他猜忌和證實。她又接着道:“秦家村這個地點是葉大帥選定的,秦家村有什麽,葉大帥應該很清楚,山神一事倒也不是無稽之談,我和夏軍官去探查了一番。不是什麽妖怪,不過是人養的一頭模樣吓人的畜生,秦家村信仰山神已久,被人鑽了簍子,但吃人倒是真的。”

她瞧了眼金城手裏的槍,那是自己的。随即又移開眼,徐徐圖之道:“山神昨日被夏軍官打死了,金會長待會可以問問。金小姐下場無非三種,一是被吃了,二是被燒死,三——就是活着。”

她拖長了語調,勾着金城。讓人絕望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直未斷地希望,每次都一點點,靠着極近,仿佛觸手可及,待伸手去抓時,卻發現不過是水中撈月。這種事,旁人說出來倒是仁慈,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驗證,效果才是最好的。

但她沒指望,金城的冷心冷情到現在已經懶得扯謊子遮掩了,一個金伊瑾而已,再疼愛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要潑出去的女兒,哪有傳宗接代的兒子來得寶貴。

她建議道:“秦家村就這麽大,金會長可以派人搜查,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之喜。”

金城思考了兩秒,婉拒道:“我相信秦作家的聰明才智,這種耗時耗力的事就算了。只是這秦家村一事,秦作家又是怎麽知道的?我與葉大帥有合作,他都未曾提及,倒讓秦作者知曉了,也是可嘆和見笑。”

秦望舒眨了眨眼,道:“自然是葉大帥告訴我的。”

金城表情一頓,明明表情未變,眼神卻極為尖銳,像是兩把刀子,要紮穿她整個人。不過只是一秒,他又打趣責怪道:“秦作家,真是會說笑,我差點都被你騙過去了。”

“好說,我怎麽敢騙金會長。”秦望舒小小捧了他一下,他不上鈎,她也沒當回事。她清楚,金城這人一旦有了懷疑,便會開始百般試探,金伊瑾雖是他一早就打算抛出去的棋子,可到底是多年的女兒,哪怕是條狗,十多年都有了感情。更何況,虧——太虧了,金城絕不是吃虧之人。

她見金城還想問什麽,岔開話題道:“夏軍官這水可打了不少時間,不知道還以為找人密謀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金城臉色微變,一瞬間又恢複正常道:“秦作家可知道山神背後之人是誰?”

秦望舒一皺眉,不解道:“秦家村是葉大帥指明的地方,除了葉大帥,還有誰?”

太淺白了,若是平時這樣的栽贓陷害就連秦望舒自己都會發笑,可在此時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有趣的是,她說完後自己順着這些話過了一遍腦袋,竟然發現毫無破綻。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誇贊自己厲害,還是老天開眼。

金城聽她多次提及葉大帥,以他心思自是不會相信的,但現在,他理智之下又生出一種荒謬的可能——會不會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理由給得過于充足,包括證據和細節也一一能對上,這只能說明教堂的手确實夠長,葉大帥府邸的秘密也能知曉。一個人若是要撒謊,要讓這個謊言足夠真實,讓人相信,她就要撒千百個謊言去彌補最初的謊。

如果說秦望舒撒謊——葉大帥是兇手,那其餘的話為了可信度皆是半真半假,但側面證實了她之前說的一句話——教堂是黃雀在後。如果教堂層層謀劃是假,她為了自保編下種種假話,卻有一點不相幹——金伊瑾。葉大帥的謀劃無論有沒有金伊瑾皆不影響結果,但金伊瑾仍是死了,所以這是故意,他想起了失蹤已久的蔡明,心裏有些微妙。

他不知道該說葉大帥是老謀深算,狠辣至極,不給人留後路。還是說蔡明站得一手好隊,不愧是和他當了多年的狐朋狗友,到底是一丘之貉。金伊瑾死了,金家沒有後人,縱使他想魚死網破,可對上葉大帥也無異于以卵擊石,這時候辦事不力的夏波如果被處置了,确實能澆滅他心中大半怒火,畢竟夏軍官可是葉大帥眼前得力助手,自斷臂膀的誠意,他得受,不受也得受。

而蔡明,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多年的“兄弟情”讓他不會多疑,就算是事後想通也壓根不敢動葉大帥的眼線。因為對葉大帥而言,一個蔡明死了就死了,但這卻是絕佳拿下金家的理由,所以對方料定了他會忍,也不得不忍。唯一能和葉大帥勢均力敵的教堂,也在他得罪秦望舒後,徹底斷了後路,哪怕未得罪,葉大帥也會讓他得罪,金家孤立無援,他金城也孤立無援。

他心思千百回轉,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他看着一臉好整以暇的秦望舒,一股子不悅又湧上了心頭。他知道自己此時該有的态度,但也吃定了對方需要盟友,便道:“秦作家可是也這樣蒙騙了夏軍官?”

秦望舒唔了一聲,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的慌亂,反道:“一半,我只交代了一半,不然夏軍官真要對我一個女人動手,我哪能留到現在呢?”

他好奇道:“美人計?”

秦望舒搖了搖手指道:“這世道,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金城這點倒是沒起疑,他又打探道:“夏軍官可是我們的盟友?”

秦望舒訝異,面色古怪道:“金會長何出此言?”

“目标一致,利益一致,不是盟友是什麽?”

“金會長真是心善,盟友一詞可不能亂說,這世道啊,半路出家的也是不少呢!”她意有所指道,又突然道:“張雪一事,我覺得與他清算清算。”

金城贊嘆道:“秦作家真是少年英才。”

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心裏暗罵了一聲老狐貍。

秦望舒的鬼話,金城自是不會全信,同樣,金城的話也亦然,不過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可縱是如此,金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秦望舒暫且不會動夏波,這于他很難定論到底是好還是壞,好是多一人幫忙,壞是不知是敵是友。秦望舒既然能說動自己,也必然是說了差不多的話與夏波聽,搞不好這兩人合夥反手陰他一把,那時候就不是得不償失可以概括的,更何況,夏波是葉大帥的人。

葉大帥此人,金城感官一直很是複雜,現在更是如此。倒不是怨對方害了自己女兒,只是覺得失策,到底是他棋差一手被人當了刀利用了一把,這怪不得誰,只能說是他自己不夠謹慎。可同樣,他在見識了秦望舒得厲害後,也逐漸可以肯定主教與葉大帥的計劃是真的,主教是真真切切的在提防這個年輕的女孩。

主教熬死了神父,本以為教堂會是他的天下,沒想到神父走之前還送了一份大禮。金城一直知道教堂的事,雖了解不深卻也曉得主教與神父不和,但那時,也只是不和,并沒有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可秦望舒接手才不過幾年,主教就與葉大帥聯手,由此可見,她逼得有多緊。

黃雀在後一事,現在想來也怕是主教留的一個後手。若是秦望舒死在了秦家村,那葉大帥一石三鳥,抓住了主教的把柄,又讓他後繼無人,更是除掉了聲望日漸過盛的夏波。若秦望舒回來了,主教雙贏,葉大帥痛失得力幹将,又被教堂抓住把柄,他金家怎麽也摻和不進這神仙打架中,真要說起來,也只有是葉大帥了——

他靈光一閃,升起一個念頭——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害死金伊瑾?就是因為教堂在此時行動中沒有任何理由,太幹淨了,反倒有可能栽贓。所以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想笑,也确實笑了出聲。秦望舒這麽聰明,怎麽可能猜不到主教的打算,他管不着教堂狗咬狗,甚至巴不得如此,但這其中涉及到了金家。金家啊,他立身之根本,一旦有問題,大廈将傾,他金城又算個屁!

他笑了一會兒,狀似不解道:“秦作家回去後,打算怎麽處理主教呢?”

秦望舒擡起眼,面前這張白面似的臉,沒有一點與狐貍相似之處,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狐貍精附身。她虛心問道:“金會長可是有高見?”

金城呵呵一笑,慈祥的臉上突然多了長輩的寵溺。他道:“依瑾不幸去世,我這當爹的後繼無人,很是心痛,秦作家這般聰慧,不如當了我女兒如何?”

第 64 章 真假(上)

真假(上)

金城死死盯着秦望舒手中的蝴蝶發夾,金家的小姐手裏一向沒少過錢,而金伊瑾買過的東西太多,他根本記不住,更別說只是一個不值錢的發夾,更是毫無印象。

但他不認為秦望舒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見證的人太多,一戳就破,不過是單純的要激怒他而已。

他點了點頭,挺着肚子走上前,從她手裏拿過發夾,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有一股說不出的焦味,帶點點些微的肉香。他記得金伊瑾有一段時間很是迷戀西洋的香水,尤其是玫瑰花味,味道濃烈、馥郁馨香,每當她噴身上時,走路總是帶着一股香風,在家裏走上一圈,整個屋子都是這個味道。

他記得其一是因為确實好聞,其二是那昂貴的價格,讓他感嘆女人的錢好賺,若不是金家沒這個渠道,他都想插一手,誰會嫌錢多呢?

“秦作家這張嘴真是說什麽,就是什麽了,要我說,這還可能是張小姐的呢?”他兩指夾着發夾,伸到秦望舒面前,手指一張,發夾就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他看着她,無所謂地擡了下眉宇,有點像是挑釁。

秦望舒沒反駁,只是半蹲下撿了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見新染上的泥漬弄幹淨後,頗為愛惜的放進口袋。她無不贊同道:“是我記錯了,張雪自從看過了西洋的童話故事,就愛戴這些發夾,總以為自己是書裏的公主,是我慣壞了。”

“金會長,見笑了。”她又從口袋掏出銀制的鏈子,當着金城的面套在脖子上。鏈子下方綴着一個小巧的十字架,并不規整,有兩個微微內凹的印子。

她拿在手中轉了轉,白日裏,金屬的冷光更是無法忽視,晃過她下巴,也刺在金城眼睛裏。她道:“這根鏈子是我來時第一天給張雪的,神父把它贈予我時,賜福我會得到庇佑。我以為張雪也會如此,沒料到才不過三天,就在昨天,這根鏈子就在銅牛邊被撿到了。”

“說起來也是報應,金小姐第一天晚上跌落山坡,她本有機會獲救,是張雪害怕所以扯開了金小姐求救的手。不過是個不高的山坡,我們都以為不會有事,所以打算到秦家村後求助當地人,我和金小姐其實有過交集,她是個思想先進的人,在第一時間會做出最有利的選擇,所以她會在山坡下等我們,畢竟她穿得是高跟鞋,摔下去一定會扭到腳踝,她沒別的選擇。”

金城神色不定,他看了眼夏波,對方輕點頭後,他面色反倒輕笑了一聲。他問道:“秦作家不是說秦家村鬧鬼嗎?我女兒一會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走的,一會又自己摔下山坡,還倒挺忙!”

他話裏嘲諷之意太濃,夏波忍不住清了下嗓子,秦望舒卻巋然不動。

單論臉皮子厚薄程度,她和金城都屬于頂尖那種,不是堪比城牆,是壓根不要臉。或許是之前的話讓她成功将了金城一軍,也可能是身上沒了束縛,總之她現在心情格外舒暢。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金會長修身養性的功夫還差了些,不如葉大帥。”她戲谑道。在金城把遮羞布紮成了篩子後,她索性撕了個幹淨。“打開天窗說亮話,金小姐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下山坡的,但我們事先并不知情,看見的只有張雪一人。一個貌美如花的弱女子,為自保隐瞞不報,也沒什麽問題吧,金會長?”

金城點頭贊同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張小姐所作所為挑不出毛病,若我是張小姐,我只會下手更狠——”

他伸出手,在自己粗短的脖子上一劃道:“我會以絕後患。”

秦望舒拍手贊道:“所以金會長是個人物,而張雪只是報社的一個小記者。眼界不同,手段不同,怎麽會有公平可言?”

金城哼笑一聲,他低下頭,慈眉善目的臉突然沉道:“但她是我的女兒!”

“金家的小姐是什麽身份?張小姐又是個什麽東西?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她也配?”

他傾身壓向前。他雖與蔡明一樣身材圓潤,卻因為少見的高身量看着天差地別,如今靠近時,秦望舒才發現他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在國內這樣的個子并不常見。

她後仰拉開距離,又覺得不夠,退了一步,随後以手做扇,在鼻前扇了扇,才道:“金小姐是有金家,但張雪有我,我有教堂。金會長現在說說,她配還是不配?或者說,我配不配?”

金城看了她一會兒,從濃重又英氣的眉,到形狀尖銳的眼睛,又再是挺直的鼻梁和鼻頭,最後是向下的嘴角。他轉話道:“我年輕時所學甚雜,其中就有面相這一門,秦作家雖漂亮有名,可看這面向卻不太好,父母緣淺,一生清苦,實在不配。不過命數這一說,千變萬化,禍福難料,但人若是要仗着自己出生好就胡作非為,有一句古話很适合,秦作家這麽有學問,肯定知道我要說什麽。”

秦望舒沉思了幾秒,肯定道:“金會長身居高位也是沒少讀書,那也一定聽過一句話。”

金城眼神一銳,随即又緩和道:“我要說的古話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巧了!”秦望舒神色一亮,她以手遮掩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金城一愣,對上秦望舒目光,立馬虛心接受道:“秦作家好學問,就是不知秦家村怎麽鬧鬼了?若是我沒記錯,秦作家可是西派女性,不應該是崇尚科學嗎?自相矛盾了!”

秦望舒突然抿嘴一笑,年輕的面容飽滿、鮮活,像是充盈蓬勃的生命力。“我若不這麽說,金會長會來看銅牛嗎?”

金城面上佩服,贊嘆道:“少年聰慧,秦作家好算計,未雨綢缪。不知可讀過《傷仲永》?”

他剛說完,就故作姿态地輕打嘴巴,歉然道:“秦作家是西派女性,怎會讀國學呢?”

“不知金小姐可是讀了國學?”秦望舒沒接他的話,反問道。她知道金城是只老狐貍,幾十年的鹽沒白吃,表面上看他們兩個是争鋒不讓,但時間一久,她不但不可能從對方嘴裏撬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反倒是憑白耽誤了她的計劃。她不想如他的意,便道:“當夜到秦家村後,夏軍官前後去找金小姐兩次,第二日亦是如此。我雖與金小姐不是手帕之交,卻也一見如故,不料,還真被我找到了一些線索。”

金城沒說話,秦望舒要的就是他閉嘴。

她繼續道:“金小姐摔下的地方有一棵樹,發夾在樹上。人摔跤的時候重心不穩,尤其是這個頭容易砸到,可不就是巧了,金小姐砸到了腦袋,才導致發夾跌落,更巧的是,樹下沒有金小姐的腳印。張雪這個人我了解,她雖自私自利,卻也不是狼心狗肺,所以她事後坦白了金小姐跌落山坡的真相,我尋思着,這手怎麽會從地底下伸出來呢?”

“又不是死人?”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古怪,金城眼皮子一跳,下一秒就見到她轉向秦老爺子道:“老爺子是村長,應該知道的吧?那鑽出手的泥地比周圍的泥土都松軟些,從樹上看去,還凹陷了一塊。金會長博學廣識,您說吶,什麽樣的地會松軟還凹陷呢?”

她低低笑了出聲,好一會兒才吐了口氣,或許是站累了,幹脆一屁股坐地上。槐樹遮天蔽日,樹下淋不到雨,外加銅牛腹下已經不知燒了多少日的火,周邊泥地烤得幹硬,坐得屁股不舒服,卻不會弄髒衣服。

“夏軍官,”她轉頭對夏波道。這是金城出現後,他們第一次說話,她道:“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夏波立馬反應過來,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她指着銅牛的腹部建議道:“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金城這次沒有反駁,他又是手一揮,早有準備的下屬立馬伸手去撈人。屍體被燒得焦黑,不知是不是金城威名深入人心,衆人對待這具焦屍都格外謹慎,可就如秦望舒所說那般,鐵鍋炒菜,長久不翻炒就會皮肉粘連,哪怕焦了也是一樣。

這不,他們态度越是小心,那點阻力就越發讓他們汗流直下。一時間,扯也不是,松也不是,急得團團轉,卻偏生又不敢看金城,只得把求助目光轉向秦望舒。

秦望舒沒想到自己坐得好好的,都有事找上門。她一拍褲子,站起身,沖天的焦味直往鼻子裏鑽,細聞下還有絲絲肉香,她覺得自己昏了頭,怕是這幾天在秦家村沒沾葷腥,導致出了幻覺。她聳了聳鼻子,面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寄開那些下屬,也嫌髒,直接雙手穿過焦屍的背後,手掌反抓,一個用力。

她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皮肉撕扯的聲音,心裏道了句罪過,可手上動作沒一點停頓。銅牛設計的确實精巧,她手臂一點點移到焦屍的膝蓋,想折起來,卻發現已經碳化的屍體又硬又脆,她大力下只聽見“嘭”的一聲斷裂,屍體直接分成了幾段。

她愣在那裏,輕咳一聲掩飾尴尬,手腳十分利索地撈出了裏面的焦塊,慎重其事地挨個交給那些下屬,最後剩下的上半身和腦袋,她到底沒那麽缺德,也正好是因為銅牛的開口夠大,她拿得出來。

她到底是不要臉的,半個身子連着頭的焦屍格外珍重地托付在了下屬手上,自己拍了拍袖子上的痕跡,走到金會長面前道:“不客氣,不枉我與金小姐一番結識。”

金城氣得翻了一個白眼,直接怒極反笑,其他人不敢看得紛紛低了下頭,反而是秦老爺子一副目瞪口呆沒見識的模樣。她面皮子難得有點燒,但她大風大浪見慣了,又道:“金小姐應該是沒穿衣服,裸着塞進銅牛的,不然有衣物的話,不會皮肉粘連,肌肉和組織多少能保留一些。”

“胡鬧!”金城面色鐵青,突然叫道。

毫無防備之下,秦望舒被吓了一跳,随後她又反應過來。她笑了一下道:“人都死了,還計較那麽多虛名做什麽,金小姐又不能複活。”

眼見金城又要開口,她立馬道:“金會長不好奇嗎?金小姐是被誰拽下去的,又是什麽時候死的?死之前遭遇了什麽,為什麽會裸着進去,又為什麽會被關進銅牛?這些問題,金會長都不想知道嗎?”

金城一線眼皮子,道:“你知道?”

“我知道。”她勾起嘴角。

金城睜大了眼睛,他眼皮子的折痕很深,和秦望舒一樣像是刀狠狠劃過一般,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幹淨到不近人情的利索。只不過他老了,歲月的無情終究是在這張養尊處優的臉上留下了痕跡,越是明亮的眼睛随着年歲就會越加渾濁,眼眶也一樣,越大越是缺少骨骼的支撐,肌肉的衰老和地心引力的牽扯,讓它們逐漸耷聳,像是老狗身上日益松癞的皮。

半晌,他也跟着笑道:“秦作家真是年少有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可惜,他知道,秦望舒哪怕開始不知道,也在他那番挑撥下知道得一清二楚。兩人各有自己的算計和小心思,她想起神父說過的一句話:惡魔在人間。

她靠近了一些金城,他個子高,她說話時,他需要微低着些。其實他本不用如此,但兩人都喜歡,這看上去更像是一丘之貉的圖謀,氣氛對了,計劃才能更好進行。

她沒有直接說出金城想知道的事,反而提了個不相關的事道:“好幾年前,神父還在世時,主教曾說過一句話。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只有我們!’但佛家又有言,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金會長現在看我們兩個,像不像披上人皮的惡鬼?”她指着頭頂上的槐樹,又道:“這棵樹是槐樹,槐樹屬陰,不招惹人,只招鬼,尤其是我們這樣的。”

金城心領神會,他撚了撚嘴角邊的小胡子,半瞌着眼睛道:“秦作家有什麽打算?”

“葉大帥和夏軍官的打算我都知道,他們最大的失誤是看輕了我,也看小看了金會長。我一個女人家,所圖不廣,但金會長就不一樣了,交易在哪不是做?和誰不是做?只要利益夠大,換個人也是一樣的,若是有本事,一吃三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城沒急着答應,秦望舒知道這老狐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她又道:“金家和葉大帥的交易,教堂是知道的。葉大帥老了,可主教還年輕,金小姐也還年輕,這次銅牛之行,我們都心知肚明,您瞧,我活着,但金小姐死了。葉大帥真要保金小姐的話,她第一時間被手拽下去時,夏軍官就應該去救人,而不是先到秦家村,金家是葉大帥的錢袋子沒錯,可這錢袋子被別人保管着,又哪有在自己手上舒服?”

金城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秦望舒肚中早已打好腹稿,只待支開夏波,找個機會。盟友一事,她不是說笑也并未騙過夏波,可她也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的一諾千金,無非都是籌碼不夠罷了。她的籌碼充足,就看金城舍得拿出多少。

“葉大帥早年是金姥爺資助起家的,換做以前算是從龍之功了,金會長的女兒不管怎麽說都應該有幾分薄面,何須作踐人去當小妾呢?換個說法,就算是當了皇帝的妃子,再不濟也該是個皇貴妃好好伺候着,何至于此。實不相瞞,我這次來的目的有兩個,一個和夏軍官一樣,另外則是拉攏金家。我們信仰上帝,死後不想去地獄,所以做人總會留一線,讓日後好相見。葉大帥的打算無非是讓夏軍官先殺了我,再之後找個機會把金小姐做了,事後把夏軍官推出去當替罪羊,他一個人面子裏子都做了,幹幹淨淨地摘出去,可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他葉大帥想要名利雙收,我教堂就是黃雀在後。”

金城順着她的話想了一圈,沒發現疑點。他和葉大帥的合作确實如秦望舒所說那般,但此事只有三人知曉,排除他和葉大帥外,就只剩下夏波。他不會貿然懷疑夏波,因為秦望舒這個女人有多狡猾,這幾次交鋒他算是徹底清楚了,可金伊瑾死了。這本不是計劃中的一環,可以歸結到意外,也可以算是蓄謀已久,他不是不在意真相,只是現在已經不重要,關鍵是他怎麽選。

他道:“張雪呢?”

第 63 章 風景(下)

風景(下)

夏波聞言眉頭皺得更是厲害,他知道秦望舒要的安排,也清楚兩人所謂盟友的身份,卻更是明白他們之間的立場。金城還未來時,一些東西彼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刻意模糊下,都好似不存在,而現在,像是撕開了所有的遮羞布,他只覺得紮眼。

太過紮眼了。

可他分明又說不出什麽話,只能這樣看着。他依稀記得,年少時的自己不是這樣的,意氣風發之下滿是血性和骨氣,根本不存在什麽大局,只要他覺得不重,那便是沒有重的。

他低了下頭,看着自己露出的腳尖,背後的手徹底松開,交叉放在了腹前。不高不低的嗓音道:“葉大帥的任務,我自是記得的,金會長突然提及,是有什麽指教?”

這句回複距離金城所問已經隔了許久,他猛然提及,金城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但他到底是多吃了幾十年的飯,處事待人有豐富的經驗。

他活動了一下腰,似乎久站有些酸。不緊不慢道:“金家向來以葉大帥唯首是瞻,夏軍官又是葉大帥眼前紅人,指教不敢當,只是怕明珠蒙塵。”

他擡起頭,看着夏波笑了笑。他的眼睛不小,哪怕是在圓潤的臉上也不曾有蔡明的猥瑣之感,反倒是頗有長輩厚重之風。

“葉大帥讓夏軍官把秦作家留在這兒,算算來這裏已經是第四天了,秦作家看着氣色很不錯,反倒是小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我這個當父親的,很是憂心。”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與秦望舒不同,與金城沒少打過交道,對方為人心知肚明。他猜到了金城不會善罷甘休,卻也沒料到會如此不顧臉面,不是給他難堪,是分明不讓他好過。

他咬着後槽牙,面皮上仍是軟軟的,絲毫不敢緊繃,生怕對方看出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才道:“金會長多慮了,葉大帥交代的事當然不會忘,也不敢忘,但未交代的事,可就不一樣了。”

他像是想起什麽,眉眼飛揚道:“金會長不是有秦作家的槍嗎?大帥的任務誰做都一樣,但功勞卻只有一份,金會長不妨試試?”

金城笑意銳減,但面上燦爛之色未變,他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是可悲,為小女也是該積些陰德,還是要勞煩夏軍官了。”

夏波冷笑一聲,未作答。

金城到底不是什麽大度之人,他心思一轉又高聲對正檢查銅牛的秦望舒道:“秦作家,小心提防夏軍官,他可是有任務要您的命吶!”

夏波閉上了眼,面皮一抽,手上的拳頭攥得死死的,若不是對方所帶之人不少,又各個拿着槍,他怕是忍不住要動手。

他們的對話絲毫不落地都進了秦望舒耳中,她面色不改,手上動作仍未停頓。高溫的危害十分明顯,哪怕是被布料隔着,她整只手也焦灼得痛,仿佛回到了當初被燙時。但她是個狠人,對別人狠,自己更是狠。

她早就與夏波說過,銅牛是鐵匠的把戲,也知道一種叫做銅牛的刑具。與Selene這個名字一樣,銅牛也源自希臘,自古發明刑罰讨好帝王的人,下場大都一樣,可謂是因果循環,自作自受。既然是刑具,人要在腹中燒,自然會有放人的口子。

她見過很早的銅牛照片,不是面前這尊。巨大的牛身上滿是金屬交錯的紋路,受制于那時并不先進的技術,練不出完整大塊的金屬,只能小塊小塊地拼湊,留下了像是人身上一樣的疤痕。她還記得照片裏銅牛開口的位置,就是在背正中間。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做樣子,縱使她手下的銅牛光亮如新,周身不見縫隙,可只要她稍微動點腦子就可以确定位置所在,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她深吸了一口氣,機械地敲着,突然響聲與之前有了明顯不同,她動作一頓,随即又繼續,直到完全确定了範圍後,才收手。

她退了一步,寒氣襲來,擠占着她身上的燙意,前後受敵,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金城見狀走上前,不解道:“銅牛是有什麽不妥?”

秦望舒重新穿上風衣,袖子下一直掩着的手背露了出來,紅腫一片,尤其是指節骨處,起了幾個小水泡,像是被壓癟了,一層皮軟塌塌的貼在上面,組織液早就被烘得幹淨,只留下了些許泛白的痕跡。

她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瞧見金城的目光,指着銅牛腹部道:“空的。”

金城面色一變,演慣了戲的人總是難辨真假。他大驚道:“銅牛裏面竟然是空的?”

他看着幾秒秦望舒臉色,不敢置信道:“難不成裏面關了人?”

秦望舒冷眼看着這千年的老狐貍演戲,都到了這一步,她也不願意裝下去。于是挑明道:“我曾在教堂的記錄裏看到過一種刑具,內裏中空,底下點火。高溫會導致空氣膨脹,尋求出口,氣流速度不同,經過細小的孔縫會發出聲音,若是花些心思多弄幾個,便會如同吹奏一般,産生美妙的樂曲。”

“那裏面的人會如何?”夏波突然出聲道。

他神色冷峻,緊皺的眉頭像是不忍又好似覺得荒唐,劍眉星目的模樣像極了古時候話本子裏的好人,端的是正氣凜然,內裏怕是只有他和秦望舒才知曉。

“都說是刑具了,夏軍官認為會如何?”相比金城,她對夏波明顯态度要好上一些。她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補充道:“鐵鍋做菜,肉要在鍋裏仔細翻炒,才能受熱均勻,熟後吃了才唇齒留香。若是丢在鍋裏放着不管,皮肉粘連,很快就會焦黑。”

她笑了下,無視了金城,詢問夏波道:“要瞧瞧嗎?”

她要拆銅牛,光明正大,且告知了夏波,如今再問不過是個提醒,金城是她的退路,而她是夏波的盟友,金城自然是他們兩個的退路。她知道,也清楚,所以借此事再隐晦的點出。

他們才是一夥的。

一直老實的秦老爺子見狀,突然掙紮起來,被堵住的嘴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要阻攔。還不等金城皺眉,抓着他的下屬對着腹部就是一拳,悶哼的聲音響起,秦老爺子弓起了身子,像是熟透了的蝦子。

秦望舒眼尖的瞧見了他漲得通紅的面色,一時間覺得不是想,而就是。

金城的神色又舒展開,他有些滿意,吩咐道:“把火滅了。”

一聲令下,只留了一個看着秦老爺子的人,其他人紛紛踢散了火堆。燒着的木柴在地上滾了幾圈,新的沒掙紮幾下就滅了,燒透了的猶自頑強,躺在地上靜靜地待着,又像是紮了根。其中一根,轱辘轉着到了金城腳下。

他低下頭,彎腰撿起來。手指捏着尾端一點,生怕弄髒自己的手,待看了幾圈後,突然反手插進地裏,火勢順着方向猛地一竄,眼看就要燒到手,但已經成碳的地方經不住這力道,咔嚓一聲斷了。

火勢如潮水褪去,眨眼間就再也翻不起浪。

他呵呵一笑,從懷裏又摸出一塊帕子,開始擦拭手指。“見笑了。”

周圍不是沒有村民,大多都被他事先擺平,剩下的幾個看着槍也都惜命,不敢輕舉妄動。燒了許久的火突然就這麽滅了,秦望舒想起了張雪,明明不過是前天才發生的事,她卻覺得久遠的她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都是熄了火,下場卻各有不同,果然是看碟下菜,人真是毫無平等可言。她到底沒忍住,道:“金會長知道上一個弄滅了火的人,是什麽結果嗎?”

金城挑了一下眉,少有地流露出幾分真切的好奇。“秦作家認識那人?可是死了?”

他口氣輕飄,聯系他之前的手段,可見也是個常年掌握生殺大權之人,絲毫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他說完毫無誠意地嘆了口氣,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秦作家看開些,節哀。”

然後話鋒又一轉,和善的面上顯出幾分鋒芒道:“人在這世上活一遭,還是要以自身立足為主。秦作家的朋友若是像我這般,別人來殺她,她反手先殺了那人,不就是安然無事,皆大歡喜了?”

他擦完了手,火沒了就把帕子随手一丢,踩上去走到銅牛面前。左右端詳了一遍,想上手又擔心燙,猶豫了一會兒站到了牛頭前。看了眼地上被印上了一個鞋印的手帕,嫌棄的別過眼,又想了一會兒後,突然伸手探進了張開的牛嘴裏。

牛嘴裏面呈波浪形,果然如秦望舒所說那般,喉嚨深處有幾個孔,小指母就能塞住。他收回了手,過于厚實的手背通紅一片,尤其是手指處,腫得老高。他像是察覺不到痛意般,只是吹了吹便放下,肯定道:“秦作家真是博學廣識。”

他晃了晃腦袋,看向狀似毫無破綻的銅牛,道:“昨日匆忙上山,不料山路堵塞,在車裏等了一天,今早再上山時,又通了。真是老天開眼,更巧的是,竟然撞見百年未曾有過動靜的銅牛奏樂,秦作家知道是誰嗎?”

秦望舒不接他的話,只道:“金會長想看嗎?”

他皺着臉,很是糾結,最後搖了搖頭道:“使不得,太殘忍。”

然後又道:“聽聞秦作家學過西醫,沒少和血腥之物打交道,想必極是大膽,不如秦作家替我瞧瞧?”

秦望舒看着他裝模作樣,沒應下。他身後的下屬上前了一步,緊逼之意明目張膽。

她冷眼旁觀,不肯屈服。

兩人就這樣僵住,金城知她篤定自己不敢對她真動手,雖恨得牙癢癢卻也沒辦法,他轉頭對着下屬厲聲喝道:“一群沒規矩的東西,秦作家都敢不尊敬,滾下去。”

之後又笑着一張臉,不是對秦望舒,而是夏波道:“夏軍官,可是要做任務?”

攪屎棍。夏波腦中一閃而過這個念頭,他沒應下,學着金城道:“不着急。”

金城恍然大悟,忙道:“銅牛太燙,是該等等,不着急。”

三人又陷入了沉默,站在這裏幹耗着。金屬導熱很快,溫度上得快,也散得快,更別說銅牛接觸面積大。金城和秦望舒兩人都上了手,但時間不同,嚴重程度又有不同,一個是看着吓人,一個是真吓人。

秦望舒知道開銅牛這事到底還是要自己來,夏波不知底細,金城擺明了态度,早開晚開其實差別不大,但拖到最後也并無不妥。她起了閑聊的心思,就着金城之前的問題答道:“蔡明已有一日未見,金會長不怕看見故人?”

秦望舒嘴皮子厲害,金城早有讨教,如今事不關己,更是毫無波動,但面上仍是露出悲切之色道:“人各有命,過些日子就是清明,正好送些銀錢。”

秦望舒聽了簡直要發笑,她和金城真要算起來,一個教堂修女,一個金家會長,兩者無冤無仇,偏偏中間隔了一個葉大帥。撇開現狀不談,她對金城的欣賞遠超夏波,尤其是見對方行事後,若不是毫無底線,确實值得結交。

她想了想道:“金會長滿意這個位置嗎?”

金城心領神會,這次沒了那層僞裝,他直言道:“上頭的風景更好。”

她贊同道:“教堂有閣樓,每次往下課俯瞰全城,确實令人心馳神往,神魂颠倒。”

他接道:“葉大帥府邸也是,風景雖不同,想必也是一樣的。”

她否認道:“高度不同,怎麽會一樣?”

金城一拍腦袋,受教道:“秦先生有什麽高見?”

“昔有詩人杜甫寫過一首《望岳》,其中有一句印象頗深,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她笑了笑,沒再理會金城,走到銅牛面前。

她背對着衆人,金城和夏波皆是看不見她舉動,只知道她要開銅牛。金城神色莫測,他反複觀察了銅牛,确實沒有任何發現,他雖信秦望舒的話,可和自己比起來,仍是動搖。

正當他在思量時,只聽見“喀嚓”一聲,緊接着是酸牙的金屬摩擦聲,秦望舒轉過身笑道:“打開了。”

金城和夏波快步上前,只見銅牛背脊處掀開了一個蓋子,裏面罩着一層銅絲網,焦炭的味道傳來,裏面确實有人。

金城顧不得其他,拿出刀對着絲網處一挑,就撬開了。黑漆漆的焦炭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他似乎想要翻出來認領,手卻又停在半空中,不知是怕髒還是怕預感成真。

秦望舒站在一旁,歪着腦袋往裏看去,突然她咦了一聲,伸出手靠近了些,半個胳膊就擠了進去,扒拉了兩下掏出了一個蝴蝶結。

說是蝴蝶結其實是發夾,許是運氣好,并沒有接觸到金屬本身,從而保留了下來,就連後面的鐵夾子都未曾融化,只是捏起來頗為燙手,且有些軟。最為明顯的是,發夾上有一點黑,是不小心染上去的泥漬。

金城看着這個發夾,心裏咯噔了一聲,就聽見秦望舒道:“這不是金小姐的貼身之物嗎?”

她說完後驚覺此話不妥當,又掩着嘴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金會長看開些。過些日子就是清明,所謂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燒些銀錢,讓金小姐好上路!”

第 62 章 風景(上)

風景(上)

金城見無人應答自己的話,頓時覺得有些失面子,他有些不悅地瞧了一眼夏波。對方身板挺拔,高大,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側過來,兩人身高的差距讓夏波的頭微低,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他心中的不悅又濃了些,反倒是臉上就笑開了。他道:“夏軍官,葉大帥的任務,您可還記得?”

秦望舒聽着挑了一下眉,她也跟着轉過頭,只不過視線越過了金城,落在了夏波臉上。

夏波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語氣不算好道:“多嘴!”

金城突然就笑了,他和蔡明雖無血緣關系,但同為胖子,一些表情做起來倒像是孿生兄弟般,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誰學了誰。

“夏軍官怕不是這些日子樂不思蜀,忘了吧?”他聲音不大,也沒有刻意的谄媚,稀松平常的像是一句寒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着夏波,一瞬也不放過。

夏波沒回答,秦望舒在此時卻輕哼了一聲。這點動響吸引了金城的注意力,他轉過頭,見秦望舒嘴邊挂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開懷,就像是聽了個笑話。

“秦作家可是有高見?”

“高見算不上,”她沒有一點虎落平陽的自覺,反倒是比之前更神氣了幾分。“只是覺得金會長這口才不去說書有些可惜了,葉大帥和你什麽關系?”

她話轉得突然,饒是早有準備的夏波也是被問得一愣,更別說金城了。她又輕笑了一聲,面上滿是篤定道:“金家有錢,葉大帥的錢袋子,當狗的滋味好麽?”

金城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明明是白面一樣軟和的臉,卻沉得有些怵人。秦望舒不管這些,她啧啧了幾聲,又趁機挑釁道:“你不敢殺我,葉大帥也是。”

金城一聽,又笑開了,笑意璀璨的有些刺眼。他鞠了一個躬,極為真誠道:“秦作家真是會說笑,葉大帥和教堂關系一向親如一家,瞧您也像是看自家侄女,怎麽會說這個名字呢?不吉利。”

他揮了一下手,嚴肅道:“不吉利!”

秦望舒笑意不減,她意味深長地盯了金城一會兒,玩味道:“金會長也知道?是了,金會長一向是個聰明人。”

金城心裏突然一跳,他其實與秦望舒沒打過交道,只是遠遠在幾處有過照面,再多的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和坊間傳聞。教堂的存在本就帶了些神秘的色彩,秦望舒更是其中翹楚,但真要讓他說起來,大抵就是個僥幸投了好胎的女子。

“葉大帥赫赫威名,保一方安寧,他與教堂合作是強強聯手,若是出了什麽岔子,總要有個替罪羊的。”她湊到金城耳邊,壓低聲音道:“金會長覺得自己會是那個替罪羊嗎?”

她話剛落音,就拉開了距離,沒有給金城一點機會。她目視前方,身上是被綁得死死的繩子,手腕固定在身後,狼狽的模樣絲毫影響不了她這個人。

金城知道秦望舒是好看的,報社一直宣傳美女作家的噱頭讓她與其他人區分開,他并非是輕視,只是瞧見了自己女兒,覺得女人終究不過是搏個好名聲嫁人罷了。所以,在知曉葉大帥打算時,他認為小題大做卻也因為清楚身份,并未多嘴,現在看來,主教的擔心也未嘗不是沒有道理。

抛開眼下的利弊不談,他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惋惜。于是道:“秦作家可真是投錯了胎,應該當男兒的。”

這個時代對女性終是有諸多限制,哪怕西潮盛行,但半是解放半是愚昧,都算不得平等,只是無端給了人希望,可往往這點希望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的話像是大海中落入了一滴水,沒有引起絲毫波瀾,就被吞噬得一幹二淨,或許水滴本身,也不在意。

三人陷入了沉默,秦望舒也不知在想什麽,滿身的尖刺突然收斂了,讓夏波一時間不着痕跡地看了好幾眼。他張嘴想說點什麽,又擔心會在金城面前暴露,反反複複幾次,直到銅牛面前都未開口。

銅牛腹下依舊燒着火,撲面而來的熱浪讓金城退了一步,周圍空氣都被燙得一陣扭曲。他歪着頭,繞了一圈,剛想伸手去摸,又想到了什麽停在半空中。

他勾了勾手,一位看着秦望舒的下屬湊上前。他指着銅牛道:“去試試。”

那人一聽,臉色大變,躊躇不前。金城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地轉過頭,他瞧見下屬滿臉大汗,原本沉着的臉色突然轉晴,他笑了一聲,挺着的肚子跟着一顫,嘴邊的小胡子動了動。

“害怕?”他問道。

下屬聽了面色又是一白,彎着的腰像是佝偻的老人,日侵月浸下已經固定了。面對金城的問題,他艱難地搖了搖頭,沒敢發聲,只是長褂下的兩條腿顫得厲害。

金城安慰地拍了拍他肩,隔着衣料下的身軀在抖動,他擡眼瞧着始終不敢對上他的下屬,終是松了口道:“你也跟了我不少年,算了。”

那人如獲大赫,原本愁苦的臉一下子就松了,像是繃緊的弦。秦望舒眯了一下眼,她往夏波所在處靠了些,果不其然,下一秒金城臉色突變,按在下屬身上的手像是催命符,拽着他往前狠狠一推。

“啊——”撕心裂肺地慘叫劃破天際。

銅牛被火燒了不知多少天,不說牛身溫度如何,光是周遭就是滾滾的熱浪,多待一秒都像是肌膚要被燒焦,更別說整個人貼上去。

“哈哈哈哈——”金城爆發出一陣大笑,配着下屬的慘叫怎麽看都是一副滲人的場面。他笑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面上帶着幾分意猶未盡對秦望舒和夏波鞠了個躬,歉意道:“下人不聽話,讓兩位見笑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一點點擦拭手指,就連指縫也沒放過,可他手分明幹淨得很。擦完後,他随手把帕子丢在了火堆裏,絲綢的帕子沒一會兒就被燒得什麽也看不見。

他又笑了笑,圓和的臉慈眉善目,像是廟裏端坐的彌勒佛。他看向了另外一個下屬,那人身子一抖,直接腿軟跪在地上,開始砰砰砰地磕起了頭。

金城訝異道:“你這又是做什麽,這麽多年的情分,生疏了。”

他扶起那人,手掌握住對方又是一拍,感嘆道:“生疏了啊!”

那人擡起頭,面皮抽動,喉頭滾動不止,最後一咬牙,對金城鞠了個躬。金城神色瞧着更和善了,他撚了撚自己的小胡子,笑着點了點頭。

那人直起身,抓了把身上的衣服,對着銅牛沖了過去。他是聰明的,比上一個人更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需要金城動手,他就自己上。高溫固然可怕,可但凡有幹活經驗的都人知道,飯菜上桌時,不管有多燙,只要拿布隔着一層,短時間內完全可以接受。

他的布,是身上的衣服。

他狠狠撞了上去,用盡全力,盡管肩膀隔着皮肉和衣服,仍是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金城似乎不忍心的閉上了眼,他別過身子,撞見了眼都不眨得秦望舒,有些動容道:“太忠心,就是愚忠!”

秦望舒聽了有趣,她看着第一個被金城強硬推出去的人,跪在地上以手掩面,卻不敢真碰上。虛空而張的五指,連同着岣嵝的身體一同顫抖不止,聲嘶力竭後似乎只能這樣。

她見過炮烙之刑,不是什麽很好的回憶,當然教堂不允許私刑的存在,她最接近的感受也不過是被剛燒開的水燙了一下,因為骨子裏趨利避害的本能,一秒都不到。但那塊地方仍是起了紅腫,越演越烈到水泡。

随行的修女見了害怕,她覺得大驚小怪,便自己尋了根針挑破,沒當回事。所有人,包括神父和主教都覺得她手金貴,畢竟是用來妙筆生花的前途,所以平日裏沒少送塗手的護養油,有國內的,也有西洋的,她一一收下,轉身就鎖進了抽屜裏,不見天日。

後來水泡生了潰爛,腫脹的新肉少了遮掩的皮,看着很是吓人,尤其是那猩紅中泛着絲絲白,還吐着水。她用指腹壓了壓,燒灼的痛裏又夾雜了尖銳,拿開,被擠出的組織液拉出了絲,惡心地讓旁人倒胃口。

她覺得實在有礙觀感,之後便用紗布裹了一圈後,又細心地紮上了一塊漂亮的絲巾,陪着她的手,不像是傷患,反而賞心悅目,甚至在當時的教堂裏還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潮流,私下只有她知道,這塊傷伴了她很久,長出皮肉很久,留下印記也很久,消除更是久。

她記得那種滋味,沒有鑽心,始終無法忽視,但她還是在适當的時候握起了筆,一筆一畫的花上比平時多了一倍的時間寫文章,也是那時,張雪還單純心善,做了她好長一段時間的代筆。

她勾起嘴角,視線從跪趴的人移到了“聰明”些的人身上,他也有學有樣,捂着瞬間高腫起來的肩膀跪在地上,不敢叫出聲,只是身子痛得發顫。

金城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順着她目光看過去,皺着臉拍了下肚子,嘆道:“不頂用,又讓秦作家見笑了。”

她動了下眼珠子道:“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肩膀嗎?”

金城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會發聲,随即又開懷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聰慧。”

那人擺明是聽見了的,身子抖得更是厲害,但仍是站起身,轉了下身子,完好的肩膀又撞了過去。這回金城沒閉眼,他一瞬不瞬看着眼前這一切,在銅牛屹立不倒後,道:“還有身子呢!”

秦望舒嘴角又上揚了幾分,她沒轉眼,看着那人第三次撞上去,依舊無果。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是時候了,于是出聲阻攔了這不肯收場的鬧劇道:“我有個辦法,金會長試一試?”

金城面上意動,仍是給那人遞了一個眼色道:“秦作家有什麽妙招?”

人身上能承受大力的地方很多,無非都是些骨頭堅硬的地方,肩膀是一處,背脊也是,膝蓋、腿、胳膊肘,真要計較起來還有頭,只是後者後遺症較為明顯,所以不會有人輕易嘗試。

她看着那人一一嘗試後,意味深長道:“不着急。”

金城睜着眼,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腦袋,還有腦袋!”

他一改秦望舒面前的和善,厲聲道:“還不快去,秦作家都不滿意了!”

“咚——”沉悶的聲音響起,那人勉強穩住了身形,退了幾步才倒下,好巧不巧的脫離了火堆範圍。

金城面露難色,他沒想到這個結果,或只是演給秦望舒看的,但都這都不重要,重點是秦望舒願意出手。

她擡了擡自己被綁住的胳膊,繩子限制了她的動作,像是小狗嗅東西時的聳動。金城極有眼色的拿刀割開,滿臉心疼之色道:“難為秦作家了,真是受苦了。”

秦望舒不吃他這套,扯下繩子後活動了下關節,看着金城手上的刀,讨要意味十分明顯。金城拿刀的手往身後一縮,苦口婆心道:“太危險,使不得!”

這種情況完全在秦望舒意料之中,她了解金城這個人,沒有浪費時間在口舌之争上,而是脫下風衣的一個袖子走到銅牛面前。翻滾的熱浪熏得她忍不住閉了閉眼,她問道:“金會長身居高位,應該見過不少奇淫巧技,不知對鐵匠的把戲有多少了解?”

往下掉的風衣被她抱在懷中,沒了限制的袖子長出手臂一截,整個手掌被遮在內。她往上提了提,正好卡在指節骨稍長一些的位置。她捏起拳頭,布料護在外面,有些人已經猜到了她要做什麽,可在看到她用手敲銅牛時,仍是心裏一跳。

皮膚的承受能力比想象中要強上許多,她每次都是一觸即離,整個牛背被她一點點敲下來,被袖子裹着的拳頭看不清狀況,可這樣的溫度,金屬的響聲又格外密集,夏波忍不住皺起眉。

他到底是沒出聲阻攔,只是別在身後的手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看着莫名嚴肅。

金城看着她偏瘦的身形,眼睛亮了亮,真心實意贊嘆道:“秦作家,可真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