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殺(下)
“秦家村是砧板,我們都是待宰的魚肉,包括自以為是劊子手的教堂和葉大帥。”秦望舒翹了翹嘴角,沒有絲毫害怕和慌亂,尚白的天色照不進柴房,正燃着的火堆像是落進了她眼裏。
大火燎原。
她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要摘出張雪,可能她早就猜到了,也可能她從開始就掌握了其他人所不知的消息,但從張雪出事起,她也成了魚肉中的一員。
計較沒有意思,只會傷和氣,表面的假象都會破滅。夏波只要知道,他們現在是一樣的就夠了。
“銅牛可以打開?”他知趣地轉移了話題。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早在破廟給山神接生時,她就形象的解釋過,這是鐵匠的把戲。銅牛是一種刑具,夏波知道後才在發現項鏈時喜悅言益于表,明顯就意味着價值,張雪活着的概率非常大。
他看得出來她對張雪是不一樣的,所以他高興張雪活着,因為他想她會高興。
“不打開怎麽當刑具?”她笑夏波問了一句廢話,但随即又斂起神色,她知道盡管可能很小,但張雪仍有幾率在其中。“我想打開銅牛,确定一下結果。”
“她和父母不親,弟弟關系也不好,若死了沒個人收屍成了孤魂野鬼,怪可憐的。”
她的話和之前口口聲聲說放棄的态度簡直判若兩人。其實她什麽都想好了,只是口是心非慣,即便有真心,都總是要用假話壓壓面子,豎起生人勿近的牌面,也不解釋,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口中的那個人。
夏波低下頭,他喉頭滾動,心裏的話翻來覆去,最後只是道:“抱歉。”
她笑了一下,仍舊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人的誤會與诋毀不會有絲毫影響。他給了一個臺階,她若是識趣就應當說句沒關系,若是驕傲也大可嘴硬一句我不在乎,但她都沒有。
她只是睜着眼看着夏波,很平靜道:“你分得清真假嗎?”
她見狀心中已了然,反倒安慰他:“女人都是會騙人的,尤其是我。”
“《聖經》中的魔鬼總是喜歡誘惑不堅定的人,可這個世界哪有什麽堅定的人,你眼中的君子之風說到底不過是籌碼不夠。我願意和魔鬼做交易,也願意和任何人、甚至不是人的東西做交易,只要對我有利,能達到我的目的。”
夏波聽到這也冷靜下來,他辯解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
秦望舒聽了發笑,認真道:“我是。”
她學着他,肯定道:“我說過很多謊,但這句是真的。”
說完後,她似乎沒了聊下去的心思,直接站起身。風衣上的稻草簌簌落下,還有幾根不舍離去,她一一撚開,走到了火堆另一邊,與夏波遙遙相對。
她開始活動手腳,不過是松筋骨,卻很認真。夏波突然意識到,她是真的打算大幹一場,不顧後果的那種。他的承諾早已輕易地說出去,但她沒接受,現在,他說不出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明明都是自己,情感和理智卻能如此割裂,行為也是,年幼的他尚不明白是為什麽,那時他家庭幸福美滿,言行一致,長大後他卻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心、口、行就該各自都有想法,才能在這個妖魔鬼怪盛行的世界活下去。
他此刻應該擔心的,畢竟事關自己。他要是幹脆一些,大可直說,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所謂的承諾和永遠,更何況是沒有證據的口頭,或者他臉皮厚一些,只當做不知道,但情緒是能被傳染的。
他看着秦望舒事不關己的鎮定,突然就生出一股勇氣。他眨了下眼,她沒有變化,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作輕松道:“你給張雪收屍,那誰來給我們收屍?”
她動作沒停,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話。“秦蘇,或者是秦凱吧。”
他不贊同道:“秦蘇還只是個孩子,秦凱不記恨我們就算大度了。”
“他大度的,我讓你把他孩子還了回去,讓他後繼有人,又給他送了個媳婦張雪,他合該感恩的。”
她的表情太過自然,一時間讓夏波分不清她是在說反話,還是認真的。但他可以确認一點,她早就在考慮這件事,所以才有那出還孩子。他自嘲了一聲,覺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而該想的竟是一個都沒想到。
他深吸了一口氣,和秦望舒打交道這件事實屬磨人,各種意義上的磨人。他此刻腦子疼得厲害,心裏升起一股頹氣,大抵是自暴自棄心理,他糾結了一秒,決定放棄腦子這種東西。
腦子是個好東西,但有些時候可以不要。
他看着秦望舒,對方眼睛水潤透亮,看不出任何沒睡好或是熬夜的痕跡,他心裏就有了一點微妙的不平衡。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時,突然一陣奏樂聲傳來。
他愣了下,沖向窗戶。天色已白,但巨大的槐樹下仍是帶着暗色,銅牛腹下的火光尤其明顯,周圍幹幹淨淨,看不見任何人。
“別看了,不會有人的。”秦望舒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她眯着眼,視線裏那點橘色的火光還沒指甲蓋大,如果不是槐樹遮天蔽日,怕是根本看不見。“銅牛和山神的意義不同,山神是神跡,神跡可以不存在,但只要有人信,它就是活着的。”
她走到門旁,一根根取下做成陷阱的木頭,又從火堆裏拿了根柴,一把燒了編成條的稻草。做完這一切後,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坐回原位。
夏波仍紮根在窗邊,她哂笑了一聲,開始閉目養神。
果然沒過多久,淩亂的腳步聲響起,她皺起眉。沒有任何預兆,門被哐當一聲踹開,重重地打在牆上又彈回來,被人一手扶住。
她站起身,收在袖子中的手小心托住了口袋,裏面的槍沒有發出丁點動靜。
秦老爺子走在最前面,身後黑壓壓一片。他進了屋,才看清被綁在身上的繩子,秦望舒不合時宜地笑了下,但又看清他身後的人時,手指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
“我該怎麽稱呼?”
來人很有底氣,越過了秦老爺子,像是閑庭勝步般走到了秦望舒面前,手上握着一把黑黝黝的槍。橘色的火光落在上面,沒有染上分毫,只照出了金屬特有的冷光。
“秦作家。”他敲了敲槍杆,喀嚓喀嚓的聲音響起,整個過程食指搭在扳機上沒動過。“我覺得秦作家這個稱呼比秦修女要好聽,秦作家以為呢?”
“金會長高興就好。”她笑了一下,嘴邊的笑紋深深,凹褶成一個梨渦。“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看見您,真是蓬荜生輝!”
金城已經年過四旬,養尊處優的生活除了讓他身材日漸圓潤外,并沒有增添生活的苦難。他戴着副黑框的眼鏡,或許學文人趕時髦,腦袋上的圓帽遮住了他半個額頭,長褂掩不住的肚子讓他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
但沒人敢笑。
“我很欣賞秦作家的才華,遺憾的是幾次拜訪教堂都剛好錯過,但現在還不是見着了?”他取下帽子,亂糟糟的頭發在腦袋上,和蔡明一樣白面的臉上滿是勝券在握。“可見,緣分一詞實在奇妙。”
她哼出一個氣音,掃了一眼他身後帶來的人,目光在他們手中的槍上多停留了半秒,笑容不變道:“金會長不妨有話直說,我腦子實屬愚笨,猜不到那些彎彎道道。”
她的話剛落音,金城立馬沉下臉道:“依瑾呢?”
“不知道。”她似乎是認命了,整個人也不再繃着,甚至頗有閑情的轉了轉肩膀。“或許你可以問問夏軍官?”
夏波一直站在窗前,他應當是第一個看見金城的人,她知道兩人的合作暫時見不得光,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時間提醒她。他沒有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逼迫,往好聽了講是謹慎,可在她眼中就是沒膽子。
于是她禍水東引,似乎嫌這把火還不夠大,她又道:“夏軍官以為呢?您可是領隊人啊!”
她攪渾了這塘水,又把本可以獨善其身的夏波拽入其中。她見對方遲遲不回話,猜到了他的不悅,于是面上的笑意盛了幾分,主動道:“金小姐在我們到達秦家村的當晚就出事了——”
她拉長了音調,滿意地欣賞着金城的變臉,卡在對方不耐前又出聲道:“夏軍官為顧全大局沒有及時援救,等到我們之後去尋找時,金小姐已經不見了。”
“我很惋惜,一位進步女青年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夏軍官自有他的考量,”她笑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小小的,像是米粒,靠在嘴角邊的一顆牙有些尖,像是犬牙。換做平時定是可愛的,但現在,只會讓人聯想到《聖經》裏的魔鬼。“畢竟整支隊伍還有其他四條人命,而您的女兒,已經死了呀!”
她剛說完,就率先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毫無遮掩,在小小的柴房裏隐隐透出回聲,最後竟是彎起了腰。她的舉動已經不是不給金城面子,而是直接把他臉往地下踩,甚至不忘摩擦幾下蹭幹淨鞋底。
秦蘇吓得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只盡力減小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可那笑聲像是釘子,直往耳朵裏面鑽,她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秦望舒瘋了。
她來不及細想其中的緣由,滿心只有驚鴻一瞥的人影和閃爍着冷光的槍。
金城的臉色在笑聲中越來越黑,到最後已經徹底繃不住面皮。他捏着槍柄的手指青白,若是氣力足夠,怕是能聽到金屬扭曲的咯吱聲,但什麽都沒有。
他忍了又忍,拿手的槍都舉了起來,對着秦望舒的腦袋。她終于止住了笑聲,通紅的面色像是胡亂抹了一整瓶胭脂,毫無美感可言,可濃墨般的眉和漆點的眼睛卻被突顯,熠熠生輝。
她彎着腰,冰冷的槍杆頂在了她腦袋上。她沒動,就以這個姿勢睜大了眼,額頭的皮面跟着一擡,沒有褶子,幹幹淨淨的。
“你敢開槍嗎?”她這次連客套的敬稱都省了,嘴角的笑容肆無忌憚。
她上前了一步,金城不得不跟着退了一步。明明他才是拿槍的人,但兩人的身份像是被調換,她步步逼近,算準了他心有顧忌不敢動真格,所以越發放肆。
秦蘇沒忍住睜開一絲縫,就看見秦望舒腦袋頂着槍在走,她立馬又閉上,只是肯定了之前的念頭——秦望舒瘋了。
“你不敢,不過是一個金家。”她直起身,輕笑道。笑容與尋常沒什麽不同,哪怕是剛才的“發瘋”,也仍是完美的挑不出錯,可配上語氣卻嘲諷至極。“一個小小的金家,叫你兩聲會長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說到底你就是教堂和葉大帥夾縫中讨生存的一條狗。”
金城胸膛劇烈起伏,他已經久居高位,見慣了谄媚的臉,也聽慣了奉承的話,突然一下撕去遮羞的布,他整個人只覺得赤條條地暴露在衆人眼下,躁得恨不得立馬讓秦望舒永遠閉嘴。
可他不敢。
教堂這個龐然大物,是一座大山,壓在葉大帥腦袋上,更是壓得他不得動彈,只有無力喘氣的份上。
他一生都在謹小慎微,說得好聽是謀定後動,難聽就是沒血性、軟骨頭,現在也不例外。他縱是再氣,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仍沒斷,安安穩穩地在那兒,并且随着秦望舒的話,越發牢固。
權衡利弊是這樣的,面上的風光都是暗裏吞下的血和牙換來的。他若不在意,尚可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計較了,那便是鮮血淋漓。
她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在這一刻沒有母親的叮囑,也不存在那些自我束縛的規矩,她只覺得輕松和快意。若是可以,她只想說一句:快活了。
“金伊瑾的死和我沒有一點關系。”她斂起了多餘的神色,突然正聲道:“秦家村鬧鬼,誰都知道。也可能是金小姐染了什麽晦氣,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捉了去,不只是她,張記者也失蹤了,不信你可以問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銅牛還在奏樂,她看了眼窗外,視線在夏波身上停頓了一下。她目力其實很好,昨晚那話是騙他的,她分明看見了秦蘇磨磨蹭蹭不願捂耳朵,所以她等了一會兒。
就像現在,她看見了夏波沉着的臉,幽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不悅擺在了明面上。他不怕被揭穿,在金城眼裏他們合該是這副模樣——互相捅刀子,唯一可惜的就是兩個都活着。
金城沒法交差。
“聽到了這笛聲嗎?銅牛奏樂,又一個人死了。”她看着金城有些皺巴巴的衣服,想到了什麽道:“可能是蔡明吧,從昨天就沒見到他,畢竟他連金小姐都不願意去找,死了也是活該,正好省事。”
她的話給了金城提示,金城眼睛一亮,叫道:“綁起來,去看銅牛!”
他皮囊生得不錯,縱使現在上了年紀也發福,仍是可以看出那标致的五官。标致這個說法放在男人身上或許有些奇怪,但她見過金城年輕時的照片,男生女相,過于文秀了,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時的金家大小姐恰恰就喜歡這款。
女人骨子裏就刻入了對強者的崇拜,男性的陽剛會讓她們心馳神往,但同樣也會引起她們的害怕,這是弱者對強者的本能,而金城就剛剛好。
清瘦、文秀,明明是個小混混,卻因為爹媽給了一副好皮囊,端着一股讀書人才有的氣度,由此可見世間的不公與偏心。
她看着金城的手下拿着繩子逼近,她甩開,冷聲道:“我自己會走。”
人是有底線的,她在金城底線上反複折騰,終于觸底反彈。他面露譏諷,縱是圓潤也仍不掩秀氣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狠辣,像是報複道:“這可由不得秦作家,綁上!”
這次她沒能掙脫,雙手被緊緊綁在身後,或許是為了讨好金城,繩子綁得花裏胡哨,但有一點,看着就很解氣。
果然,金城的面色舒展了些,連帶着看向秦望舒的神色也緩和不少。他滿意地笑了笑,走到秦望舒面前,伸出手掏出口袋裏的女士□□,精致的花紋和漂亮的款式讓他眼睛一亮,很快又壓下去。
“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先幫秦作家保管。”小人得志後的炫耀很膚淺,卻讓人格外揚眉吐氣。
秦望舒被推着跟上,她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站穩後,滿臉厲色地盯了幾秒動手的人,像是要把他記住。随後,笑了下,她之前的發瘋深入人心,現在的變臉也不過是一句陰晴不定。
她路過秦老爺子,對方嘴裏被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堵得嚴嚴實實,身上衣服也沒穿好,一看便是從床上剛起來。有了對比,她再看身上的繩子也沒那麽礙眼了,甚至生出了幾分金城果然是好狗的想法。
夏波跟在她身旁,像是看守。她餘光瞥了過去,對方一臉正色,可謂是人模狗樣。
金城到底是忌諱兩人,本來走在最前頭,看他們在一塊後又強硬地插在中間。他滿是感慨地欣賞着秦望舒狼狽,不由得意道:“秦作家叫什麽?我是粗人一個,不識得洋文,和主教相比,秦作家确實沒有讓人記住的資本。”
秦望舒扯了下嘴皮子,沒理他。金城不見怪,他又問夏波:“夏軍官怎麽稱呼秦作家的?”
夏波一時語塞,随後又想起自己特意翻查的洋文,道:“塞勒涅。”
秦望舒沒忍住嘴角一抽,因為別着頭,金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并未發現。
他的發音很不标準,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但對應文字,卻又是這三個沒錯。金城在口中念了幾遍,這不符合華國的語言習慣,像是幾個偏僻字被強硬湊到一塊,怎麽說怎麽別扭。
“不如主教的亞瑟好聽好記。”金城不聲不響地拍了一個馬屁,可主教遠在城裏,根本無人捧場。
秦望舒輕咳了一聲,借以掩飾差點繃不住的笑意。她知道主教的名字,根本不是亞瑟,這個名字廣為流傳是因為不列颠名為亞瑟的國王,因為一生過于傳奇,所以在這一刻可想而知的敷衍。
不過如此,她想。
但她對外的筆名的确是塞勒涅——Selene·Qin。這個名字是古希臘神話中月神的名字,這是神父在知道她名字後取的,後來她查詢過,是光的意思。
月光曾在她被父親取名為望舒時的那一刻,落在身上,照亮了她。又在後來,被神父長長久久的送給了她。月亮不屬于任何人,但她可以是月光,甚至是月亮。
她轉過頭,與夏波對視了一眼,眼裏的躍躍欲試溢于言表,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她要拆銅牛,正大光明的,而金城就是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