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屠殺(下)

屠殺(下)

“秦家村是砧板,我們都是待宰的魚肉,包括自以為是劊子手的教堂和葉大帥。”秦望舒翹了翹嘴角,沒有絲毫害怕和慌亂,尚白的天色照不進柴房,正燃着的火堆像是落進了她眼裏。

大火燎原。

她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要摘出張雪,可能她早就猜到了,也可能她從開始就掌握了其他人所不知的消息,但從張雪出事起,她也成了魚肉中的一員。

計較沒有意思,只會傷和氣,表面的假象都會破滅。夏波只要知道,他們現在是一樣的就夠了。

“銅牛可以打開?”他知趣地轉移了話題。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早在破廟給山神接生時,她就形象的解釋過,這是鐵匠的把戲。銅牛是一種刑具,夏波知道後才在發現項鏈時喜悅言益于表,明顯就意味着價值,張雪活着的概率非常大。

他看得出來她對張雪是不一樣的,所以他高興張雪活着,因為他想她會高興。

“不打開怎麽當刑具?”她笑夏波問了一句廢話,但随即又斂起神色,她知道盡管可能很小,但張雪仍有幾率在其中。“我想打開銅牛,确定一下結果。”

“她和父母不親,弟弟關系也不好,若死了沒個人收屍成了孤魂野鬼,怪可憐的。”

她的話和之前口口聲聲說放棄的态度簡直判若兩人。其實她什麽都想好了,只是口是心非慣,即便有真心,都總是要用假話壓壓面子,豎起生人勿近的牌面,也不解釋,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口中的那個人。

夏波低下頭,他喉頭滾動,心裏的話翻來覆去,最後只是道:“抱歉。”

她笑了一下,仍舊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人的誤會與诋毀不會有絲毫影響。他給了一個臺階,她若是識趣就應當說句沒關系,若是驕傲也大可嘴硬一句我不在乎,但她都沒有。

她只是睜着眼看着夏波,很平靜道:“你分得清真假嗎?”

她見狀心中已了然,反倒安慰他:“女人都是會騙人的,尤其是我。”

“《聖經》中的魔鬼總是喜歡誘惑不堅定的人,可這個世界哪有什麽堅定的人,你眼中的君子之風說到底不過是籌碼不夠。我願意和魔鬼做交易,也願意和任何人、甚至不是人的東西做交易,只要對我有利,能達到我的目的。”

夏波聽到這也冷靜下來,他辯解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

秦望舒聽了發笑,認真道:“我是。”

她學着他,肯定道:“我說過很多謊,但這句是真的。”

說完後,她似乎沒了聊下去的心思,直接站起身。風衣上的稻草簌簌落下,還有幾根不舍離去,她一一撚開,走到了火堆另一邊,與夏波遙遙相對。

她開始活動手腳,不過是松筋骨,卻很認真。夏波突然意識到,她是真的打算大幹一場,不顧後果的那種。他的承諾早已輕易地說出去,但她沒接受,現在,他說不出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明明都是自己,情感和理智卻能如此割裂,行為也是,年幼的他尚不明白是為什麽,那時他家庭幸福美滿,言行一致,長大後他卻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心、口、行就該各自都有想法,才能在這個妖魔鬼怪盛行的世界活下去。

他此刻應該擔心的,畢竟事關自己。他要是幹脆一些,大可直說,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所謂的承諾和永遠,更何況是沒有證據的口頭,或者他臉皮厚一些,只當做不知道,但情緒是能被傳染的。

他看着秦望舒事不關己的鎮定,突然就生出一股勇氣。他眨了下眼,她沒有變化,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作輕松道:“你給張雪收屍,那誰來給我們收屍?”

她動作沒停,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話。“秦蘇,或者是秦凱吧。”

他不贊同道:“秦蘇還只是個孩子,秦凱不記恨我們就算大度了。”

“他大度的,我讓你把他孩子還了回去,讓他後繼有人,又給他送了個媳婦張雪,他合該感恩的。”

她的表情太過自然,一時間讓夏波分不清她是在說反話,還是認真的。但他可以确認一點,她早就在考慮這件事,所以才有那出還孩子。他自嘲了一聲,覺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而該想的竟是一個都沒想到。

他深吸了一口氣,和秦望舒打交道這件事實屬磨人,各種意義上的磨人。他此刻腦子疼得厲害,心裏升起一股頹氣,大抵是自暴自棄心理,他糾結了一秒,決定放棄腦子這種東西。

腦子是個好東西,但有些時候可以不要。

他看着秦望舒,對方眼睛水潤透亮,看不出任何沒睡好或是熬夜的痕跡,他心裏就有了一點微妙的不平衡。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時,突然一陣奏樂聲傳來。

他愣了下,沖向窗戶。天色已白,但巨大的槐樹下仍是帶着暗色,銅牛腹下的火光尤其明顯,周圍幹幹淨淨,看不見任何人。

“別看了,不會有人的。”秦望舒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她眯着眼,視線裏那點橘色的火光還沒指甲蓋大,如果不是槐樹遮天蔽日,怕是根本看不見。“銅牛和山神的意義不同,山神是神跡,神跡可以不存在,但只要有人信,它就是活着的。”

她走到門旁,一根根取下做成陷阱的木頭,又從火堆裏拿了根柴,一把燒了編成條的稻草。做完這一切後,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坐回原位。

夏波仍紮根在窗邊,她哂笑了一聲,開始閉目養神。

果然沒過多久,淩亂的腳步聲響起,她皺起眉。沒有任何預兆,門被哐當一聲踹開,重重地打在牆上又彈回來,被人一手扶住。

她站起身,收在袖子中的手小心托住了口袋,裏面的槍沒有發出丁點動靜。

秦老爺子走在最前面,身後黑壓壓一片。他進了屋,才看清被綁在身上的繩子,秦望舒不合時宜地笑了下,但又看清他身後的人時,手指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

“我該怎麽稱呼?”

來人很有底氣,越過了秦老爺子,像是閑庭勝步般走到了秦望舒面前,手上握着一把黑黝黝的槍。橘色的火光落在上面,沒有染上分毫,只照出了金屬特有的冷光。

“秦作家。”他敲了敲槍杆,喀嚓喀嚓的聲音響起,整個過程食指搭在扳機上沒動過。“我覺得秦作家這個稱呼比秦修女要好聽,秦作家以為呢?”

“金會長高興就好。”她笑了一下,嘴邊的笑紋深深,凹褶成一個梨渦。“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看見您,真是蓬荜生輝!”

金城已經年過四旬,養尊處優的生活除了讓他身材日漸圓潤外,并沒有增添生活的苦難。他戴着副黑框的眼鏡,或許學文人趕時髦,腦袋上的圓帽遮住了他半個額頭,長褂掩不住的肚子讓他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

但沒人敢笑。

“我很欣賞秦作家的才華,遺憾的是幾次拜訪教堂都剛好錯過,但現在還不是見着了?”他取下帽子,亂糟糟的頭發在腦袋上,和蔡明一樣白面的臉上滿是勝券在握。“可見,緣分一詞實在奇妙。”

她哼出一個氣音,掃了一眼他身後帶來的人,目光在他們手中的槍上多停留了半秒,笑容不變道:“金會長不妨有話直說,我腦子實屬愚笨,猜不到那些彎彎道道。”

她的話剛落音,金城立馬沉下臉道:“依瑾呢?”

“不知道。”她似乎是認命了,整個人也不再繃着,甚至頗有閑情的轉了轉肩膀。“或許你可以問問夏軍官?”

夏波一直站在窗前,他應當是第一個看見金城的人,她知道兩人的合作暫時見不得光,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時間提醒她。他沒有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逼迫,往好聽了講是謹慎,可在她眼中就是沒膽子。

于是她禍水東引,似乎嫌這把火還不夠大,她又道:“夏軍官以為呢?您可是領隊人啊!”

她攪渾了這塘水,又把本可以獨善其身的夏波拽入其中。她見對方遲遲不回話,猜到了他的不悅,于是面上的笑意盛了幾分,主動道:“金小姐在我們到達秦家村的當晚就出事了——”

她拉長了音調,滿意地欣賞着金城的變臉,卡在對方不耐前又出聲道:“夏軍官為顧全大局沒有及時援救,等到我們之後去尋找時,金小姐已經不見了。”

“我很惋惜,一位進步女青年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夏軍官自有他的考量,”她笑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小小的,像是米粒,靠在嘴角邊的一顆牙有些尖,像是犬牙。換做平時定是可愛的,但現在,只會讓人聯想到《聖經》裏的魔鬼。“畢竟整支隊伍還有其他四條人命,而您的女兒,已經死了呀!”

她剛說完,就率先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毫無遮掩,在小小的柴房裏隐隐透出回聲,最後竟是彎起了腰。她的舉動已經不是不給金城面子,而是直接把他臉往地下踩,甚至不忘摩擦幾下蹭幹淨鞋底。

秦蘇吓得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只盡力減小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可那笑聲像是釘子,直往耳朵裏面鑽,她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秦望舒瘋了。

她來不及細想其中的緣由,滿心只有驚鴻一瞥的人影和閃爍着冷光的槍。

金城的臉色在笑聲中越來越黑,到最後已經徹底繃不住面皮。他捏着槍柄的手指青白,若是氣力足夠,怕是能聽到金屬扭曲的咯吱聲,但什麽都沒有。

他忍了又忍,拿手的槍都舉了起來,對着秦望舒的腦袋。她終于止住了笑聲,通紅的面色像是胡亂抹了一整瓶胭脂,毫無美感可言,可濃墨般的眉和漆點的眼睛卻被突顯,熠熠生輝。

她彎着腰,冰冷的槍杆頂在了她腦袋上。她沒動,就以這個姿勢睜大了眼,額頭的皮面跟着一擡,沒有褶子,幹幹淨淨的。

“你敢開槍嗎?”她這次連客套的敬稱都省了,嘴角的笑容肆無忌憚。

她上前了一步,金城不得不跟着退了一步。明明他才是拿槍的人,但兩人的身份像是被調換,她步步逼近,算準了他心有顧忌不敢動真格,所以越發放肆。

秦蘇沒忍住睜開一絲縫,就看見秦望舒腦袋頂着槍在走,她立馬又閉上,只是肯定了之前的念頭——秦望舒瘋了。

“你不敢,不過是一個金家。”她直起身,輕笑道。笑容與尋常沒什麽不同,哪怕是剛才的“發瘋”,也仍是完美的挑不出錯,可配上語氣卻嘲諷至極。“一個小小的金家,叫你兩聲會長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說到底你就是教堂和葉大帥夾縫中讨生存的一條狗。”

金城胸膛劇烈起伏,他已經久居高位,見慣了谄媚的臉,也聽慣了奉承的話,突然一下撕去遮羞的布,他整個人只覺得赤條條地暴露在衆人眼下,躁得恨不得立馬讓秦望舒永遠閉嘴。

可他不敢。

教堂這個龐然大物,是一座大山,壓在葉大帥腦袋上,更是壓得他不得動彈,只有無力喘氣的份上。

他一生都在謹小慎微,說得好聽是謀定後動,難聽就是沒血性、軟骨頭,現在也不例外。他縱是再氣,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仍沒斷,安安穩穩地在那兒,并且随着秦望舒的話,越發牢固。

權衡利弊是這樣的,面上的風光都是暗裏吞下的血和牙換來的。他若不在意,尚可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計較了,那便是鮮血淋漓。

她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在這一刻沒有母親的叮囑,也不存在那些自我束縛的規矩,她只覺得輕松和快意。若是可以,她只想說一句:快活了。

“金伊瑾的死和我沒有一點關系。”她斂起了多餘的神色,突然正聲道:“秦家村鬧鬼,誰都知道。也可能是金小姐染了什麽晦氣,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捉了去,不只是她,張記者也失蹤了,不信你可以問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銅牛還在奏樂,她看了眼窗外,視線在夏波身上停頓了一下。她目力其實很好,昨晚那話是騙他的,她分明看見了秦蘇磨磨蹭蹭不願捂耳朵,所以她等了一會兒。

就像現在,她看見了夏波沉着的臉,幽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不悅擺在了明面上。他不怕被揭穿,在金城眼裏他們合該是這副模樣——互相捅刀子,唯一可惜的就是兩個都活着。

金城沒法交差。

“聽到了這笛聲嗎?銅牛奏樂,又一個人死了。”她看着金城有些皺巴巴的衣服,想到了什麽道:“可能是蔡明吧,從昨天就沒見到他,畢竟他連金小姐都不願意去找,死了也是活該,正好省事。”

她的話給了金城提示,金城眼睛一亮,叫道:“綁起來,去看銅牛!”

他皮囊生得不錯,縱使現在上了年紀也發福,仍是可以看出那标致的五官。标致這個說法放在男人身上或許有些奇怪,但她見過金城年輕時的照片,男生女相,過于文秀了,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時的金家大小姐恰恰就喜歡這款。

女人骨子裏就刻入了對強者的崇拜,男性的陽剛會讓她們心馳神往,但同樣也會引起她們的害怕,這是弱者對強者的本能,而金城就剛剛好。

清瘦、文秀,明明是個小混混,卻因為爹媽給了一副好皮囊,端着一股讀書人才有的氣度,由此可見世間的不公與偏心。

她看着金城的手下拿着繩子逼近,她甩開,冷聲道:“我自己會走。”

人是有底線的,她在金城底線上反複折騰,終于觸底反彈。他面露譏諷,縱是圓潤也仍不掩秀氣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狠辣,像是報複道:“這可由不得秦作家,綁上!”

這次她沒能掙脫,雙手被緊緊綁在身後,或許是為了讨好金城,繩子綁得花裏胡哨,但有一點,看着就很解氣。

果然,金城的面色舒展了些,連帶着看向秦望舒的神色也緩和不少。他滿意地笑了笑,走到秦望舒面前,伸出手掏出口袋裏的女士□□,精致的花紋和漂亮的款式讓他眼睛一亮,很快又壓下去。

“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先幫秦作家保管。”小人得志後的炫耀很膚淺,卻讓人格外揚眉吐氣。

秦望舒被推着跟上,她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站穩後,滿臉厲色地盯了幾秒動手的人,像是要把他記住。随後,笑了下,她之前的發瘋深入人心,現在的變臉也不過是一句陰晴不定。

她路過秦老爺子,對方嘴裏被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堵得嚴嚴實實,身上衣服也沒穿好,一看便是從床上剛起來。有了對比,她再看身上的繩子也沒那麽礙眼了,甚至生出了幾分金城果然是好狗的想法。

夏波跟在她身旁,像是看守。她餘光瞥了過去,對方一臉正色,可謂是人模狗樣。

金城到底是忌諱兩人,本來走在最前頭,看他們在一塊後又強硬地插在中間。他滿是感慨地欣賞着秦望舒狼狽,不由得意道:“秦作家叫什麽?我是粗人一個,不識得洋文,和主教相比,秦作家确實沒有讓人記住的資本。”

秦望舒扯了下嘴皮子,沒理他。金城不見怪,他又問夏波:“夏軍官怎麽稱呼秦作家的?”

夏波一時語塞,随後又想起自己特意翻查的洋文,道:“塞勒涅。”

秦望舒沒忍住嘴角一抽,因為別着頭,金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并未發現。

他的發音很不标準,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但對應文字,卻又是這三個沒錯。金城在口中念了幾遍,這不符合華國的語言習慣,像是幾個偏僻字被強硬湊到一塊,怎麽說怎麽別扭。

“不如主教的亞瑟好聽好記。”金城不聲不響地拍了一個馬屁,可主教遠在城裏,根本無人捧場。

秦望舒輕咳了一聲,借以掩飾差點繃不住的笑意。她知道主教的名字,根本不是亞瑟,這個名字廣為流傳是因為不列颠名為亞瑟的國王,因為一生過于傳奇,所以在這一刻可想而知的敷衍。

不過如此,她想。

但她對外的筆名的确是塞勒涅——Selene·Qin。這個名字是古希臘神話中月神的名字,這是神父在知道她名字後取的,後來她查詢過,是光的意思。

月光曾在她被父親取名為望舒時的那一刻,落在身上,照亮了她。又在後來,被神父長長久久的送給了她。月亮不屬于任何人,但她可以是月光,甚至是月亮。

她轉過頭,與夏波對視了一眼,眼裏的躍躍欲試溢于言表,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她要拆銅牛,正大光明的,而金城就是退路。

第 60 章 屠殺(上)

屠殺(上)

兩人睡前照例做了陷阱,只不過在知道門是裏外都可以開的後,秦望舒又拿了些稻草編成條,穿過廢棄的門闩綁在了門框上,又用力扯了扯,确定結實度後才放下心。

夏波看着她的舉動,眼神有些飄忽,突然問道:“秦老爺子知道這事嗎?”

“可能,”她正攏着身下的稻草,大部分因為靠火已經被烤得焦幹,但壓在底下摸上去仍有絲不明顯的潮意。“不知道。”

“不重要。”她又補了一句,走過去往秦蘇身下又添了一些稻草。

秦蘇也已經躺下了,她本打算挨着秦望舒卻被夏波寄到了另一邊。不是孤男寡女,但兩人卻睡在一起,很難不讓人多想其中有什麽。讓她更為吃驚的是,秦望舒竟然默認了。

夏波看了一眼已經背過去的秦蘇,他也躺下了,手臂折在腦後整個人懶洋洋的,見秦望舒走過來,自覺地挪出一個人的位置,拍了拍身邊。

他本以為秦望舒會捏拿一番,才半推半就的端着女兒家的矜持,卻不料對方一屁股坐下,直接睡下。他不由得睜大了眼,兩人對視幾秒,他率先轉開頭。

按照他的性格定是少不了打趣,但此刻卻如同被貓叼了舌頭般安靜。

秦望舒笑了下,傾身湊上前。她已經幾日沒洗澡,身上味道算不上好聞,就連衣物慣有的熏香也已經淡不可聞,但夏波卻仍是紅了耳朵。

“夏軍官的耳朵可和夏軍官人相差甚遠。”她還記得之前的手感,柔軟有肉,飽滿到擠出了一道肉褶,這在她印象裏是老人口中常說的有福氣。

夏波沒吭聲,他只覺得整個人躁得厲害,以至于她說了什麽,都沒過腦。

她戳了戳對方的臉頰,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大拇指一伸,改為捏。神經傳來的觸感讓夏波如夢初醒,但他仍是不敢面對秦望舒,只是粗着氣聲道:“不害臊!”

“夏軍官颠倒黑白的本事不比我差。”秦望舒聽了有趣,她又貼近了些,若是秦蘇此時轉頭,就會發現兩人幾乎滾作一團。

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在這樣的氣氛裏有些暧昧,尤其是她聲音還不算小。但立馬,她貼在他耳邊,又輕又快道:“我風衣裏有槍。”

“秦蘇知道。”

兩句話信息量之大,把夏波的躁意沖得幾乎不剩。他翻了一個身,兩人面對面,幾乎貼在了一塊,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幾乎能坐實兩人的桃色。

“你告訴她的。”他不悅的皺起眉,不贊同道:“她還是個孩子。”

“但她拿槍指着我。”她見夏波眼神清明,知道對方腦子正常運作着,便沒多做解釋。“她和張雪不一樣,張雪頂多是個紙老虎,但她是不叫的狗,會咬人的。”

“對了,”她又想起白日的那場鬧劇,目光閃了閃道:“她拿了張雪的相機,被我發現了。”

夏波一聽,再想到在柴房的秦蘇,頓時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他頓了幾秒,不确定道:“手腳不幹淨?”

他和秦蘇沒打過什麽交道,所有印象的來源皆是張雪和秦望舒,她的存在就像是她們身後的一個小尾巴。沒有存在感,也不會有威脅感,所以在白日那場鬧劇裏,他除去意外,更多的是荒謬。

“她故意的。”秦望舒的呼吸很小心,盡量放緩了節奏。兩人都想着事還不覺得有什麽,但現在,夏波的注意力在她身上,那些細微的、被忽略的東西一一放大。

“她想幫我們?”夏波覺得有些熱,他搭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到底沒做什麽。只是垂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臉。“辦法有很多,這個太冒險了。”

他說完後,立馬又補了一句,像是在掩蓋什麽。

長衫的領子有些緊,牢牢地箍着脖子,他下咽時喉頭不自覺地聳動,皮膚摩擦在柔軟的布料上,細微的觸覺在此刻越發清晰,他想解開扣子。

秦望舒看了一眼他,覺得“冒險”這個詞用得有些微妙。尋常人第一反應都是危險,危險這個詞本身就意味着一種拒絕和否認,但冒險——只是針對人的評價。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疙瘩的事似乎平順了一些,她知道這不是借口,但她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安慰。

她感嘆道:“夏軍官着實是個妙人。”

夏波頓時擡起眼,他對上秦望舒毫不掩飾的目光,又像是觸電般避開。唯一不變的是越發紅燙的耳朵,薄薄的耳廓在火光下有些透明,此刻卻像是要滴血。

“相機裏有什麽?”他艱難地開口,嗓子幹啞得像是在砂礫上磨過,少了潤滑每一下都是折磨。

“不清楚,要洗出照片才知道。”對于這個相機,她的疑問并不比夏波少,相反因為她知道得更多,所以才更想不明白。她翻了一個身,這不是什麽隐秘的話,沒必要再咬耳朵。

“這個相機其實是十年前的款式,但在國內還很新奇。她那時已經在報社幹了一段時間,上下領導因為被我打點過,所以她被慣得有些任性。她看着其他有資歷的記者舉着大炮筒到處跑,心裏羨慕便也想一個,但她嬌氣,大的嫌笨重,小的又買不起,她一向大手大腳的,從來沒存過錢。”

她學着夏波,後腦勺也墊上了手臂,直直的目光看着上方的屋頂。

“她這個人,想要什麽東西從來不知道掩飾,說風就是雨,恰巧,我有一個。但我和她有些矛盾,不方便直接給,就只能花錢托老板幫忙,讓她以一個能承受的價格買回去。結果第二天,她就帶到我面前來炫耀,我賠了夫人又折兵,還要聽她奚落,也是挺可愛的。”

她最後一句話添得突兀,惹得夏波看了她一眼。早在秦望舒拉開距離後,他就悄悄松了口氣,他從未覺得沒有人争搶得空呼吸是如此順暢,以至于他也翻了個身,平躺着。

可他還沒輕松多久,就見對方又翻了回來。或許是覺得之前姿勢不夠舒服,她這次半弓着身子,嘴邊帶了一抹笑意,在他的目光中伸出手,勾了勾。

像是叫狗。夏波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可身體仍是極為誠實的靠了過去,只是更為聰明的沒有側過去。

“她很寶貝這個相機,畢竟是她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而且膠卷也實屬不算便宜。相機對她來說其實沒什麽大用處,她不喜歡奔波拍照報道,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個昂貴的證明——她張雪要什麽有什麽。但她在這方面确實有些天賦,我見過她拍的照片,與畫家筆下的畫雖然不相同,卻是另一種感受。”

她想到了什麽,笑得有些溫柔。雖然很是荒謬,但夏波在這一刻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她或許會是一位很好的母親。

而這個很好,代表了各方面意思。

“主任和我說這事的時候,很興奮,大概是終于發現廢鐵也有了閃光點。然後他提議報社每四個月舉辦一次照片評比,表面說是鼓勵記者的積極性,實際上就是找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誇張雪,她虛榮愛聽好話,最是喜歡這種沒用的恭維。我同意了,主任更高興了,這意味着報社從此被庇護,不論是我還是教堂,外人只覺得都是一樣的。”

她看着夏波,似乎話裏有話,在傳遞什麽隐晦的秘密。這是一場游戲,勝利者将被獎勵,而失敗者也沒有任何損失。

夏波只是思考了兩秒,他就做出了決定:“相機她不常用?”

秦望舒啧了一聲,被夏波的不解風情弄得有些掃興。“膠卷是消耗品,洗照片需要耐心,她比較小肚雞腸,照片不會讓人經手,生怕被做手腳,所以除非必要,她不會帶。”

“相機裏有什麽?”他又問了一遍,相比上次的好奇,這些多了些深意。

“不知道。”秦望舒重複道。這次她沒有耐着性子再解釋,而是反問道:“夏軍官為什麽覺得相機裏會有東西?或許只是她平時拍的照片,現在四月了,若是沒這意外,報社現在應該在評比。”

“她為什麽來秦家村?”

這個問題在很早之前,秦望舒就給出過答案,當時的他沒有在意,事後因為張雪的表現,也深信不疑,直到現在。他忽然想起一個違和的地方,這支隊伍中的所有人都另有目的,只有張雪清清白白像是一場誤會,可這種誤會放在各懷鬼胎的他們中,本身就是一種目的。

他開始回想自己是怎麽接受這個理由的,可怕的是,他竟然找不到點滴痕跡,因為一切從秦望舒嘴裏說出的話,都是他先開的口。

他換了一個說法道:“她接到了什麽消息?”

秦望舒定定看了他幾秒,笑容有些神秘道:“誰知道呢?”

她的反應肯定了他的猜測,他後知後覺道:“你在保她。”

她沒說話,夏波又回想了一遍她和張雪的所作所為,驚道:“你想把她摘出去!”

她閉上眼笑了一下,徹底地翻了一個身。她背對着夏波,直視着面前不遠的火堆,熱浪撲在眼睛裏,幹澀又脹,她受不住又閉上。

她記起了神父曾對她說的一句話,現在她對他道:“有把握地再去做一件事,不是鬥争,是屠殺。”

她不等夏波再說什麽,立馬道:“夜深了,夏軍官該歇息了。”

夏波無言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兩人互相背對着彼此,中間的距離隔着一個人。許久後,久到夏波覺得四肢都麻木了後,才悄悄地翻了回去。

他的動作驚動了毫無睡意的秦蘇,她擡起頭對上夏波,對方比了一根噤聲的手指,又躺了回去。很快,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一前一後,漸漸地合二為一,不分彼此,到最後只有她睜着眼,聽着手腕上的表轉動。

不知何時,她也閉上了眼,似乎睡着了,又突然睜開。她慢慢地坐起身,看着熟睡中的兩人,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

秦望舒的睡相很好,規規矩矩地平躺着,雙手合十放在了腹部上,面容安靜祥和,像是睡在棺材裏的死人。夏波則是側着身子,一只手壓在身下,弓着的身子不像是煮熟了的蝦子,而是蓄勢待發的豹子。

她的目光率先被他的臉吸引,駐留了幾秒後又移到了他的腰腹。她記得他也有槍,但因為夏波過于高大的模樣,她根本就沒留心對方槍所在的位置,她想了一會兒只得把注意力轉到秦望舒身上。

好巧不巧的,秦望舒的手按在了風衣的口袋處。平躺的姿勢凸顯了衣料下槍的輪廓,她看得分明,卻只能生生掐滅剛冒出芽的念頭。她閉上了眼睛,似是不甘,可寧靜的面容出奇地與秦望舒相似,直到天色微微吐白,才輕手輕腳地又睡了回去。

在她躺下後,秦望舒睜開了眼睛,清明的神色沒有絲毫睡意,但起伏的胸膛和平緩的呼吸又在證實這個人的熟睡。她轉了一下眼珠子,對上側對着她的夏波,對方與她一樣,只是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兩人又重新閉上眼。

時間如同白駒,轉眼即逝,自公雞第一聲打鳴,秦望舒就在心裏掐着數,反倒是秦蘇,似乎所得精氣神都被消耗一通,竟是真熬不住睡過去了。

一整個晚上,火堆都未熄。

她坐起身,眼見火勢要滅,添了根柴進去。她一動,夏波也跟着起來,兩人面色飽滿,絲毫不像是沒睡多久的模樣,只能歸結于還年輕。

“你還打算帶她回去?”夏波記得秦望舒之前的話,但從昨夜不出意外的表現來看,對方顯然不是個省油的燈。

“嗯,女孩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很正常,畢竟無依無靠,是個孤女,總要活下來長大的。”她抿開嘴角,拍了拍口袋裏的槍,沒放在心上。“我只是提供一條出路,到底怎麽樣,看她自己,不會有很多交集。”

她見夏波還想再說什麽,又道:“放心,我壓得住她。”

夏波被堵了嘴,他倒不是擔心這個,但看着秦望舒不在意的模樣也算作默認。幹坐實在考驗耐心,尤其是兩人無言時,時間格外漫長。

“銅牛還會奏樂嗎?”他想問的不是這個,有些話在一開始沒機會開口後,換做任何時候都覺得不恰當。

“不知道。”面對他的沒話找話,秦望舒沒有敷衍,真思考了一番才給出答案。“秦凱很聰明,他把山神與銅牛捆綁,利用百年的傳統,捕風捉影地往神鬼上靠,順理成章,很成功,但也很沒道理。”

這段話不适合在場的第三人聽見,她聲音很輕,剛落音就消散在空中,熟睡中的秦蘇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銅牛是在一個月前就奏樂了,但秦老爺子卻說我們來的當晚是百年第一次,這兩個人中有一個撒謊了。我不覺得是秦蘇,她在那個時候沒有必要,但那天晚上的祭拜,秦老爺子也沒必要作假,所以這裏面應該有個第三人,比如說——秦凱。”

夏波最開始從未正眼瞧過秦凱,哪怕知道他是山神的幕後之人也一樣,這不是蔑視,只是一種由內到外的觀衆心理。現在,他順着秦望舒的話去思考,發現秦凱的身份實在是妙。

他是秦家村唯一的鐵匠,村子裏農具補修少不了他幫忙,因為這點,幾乎人人都要給上幾分薄面,單論地位或許比不上秦老爺子這個村長,卻也相差不遠。而更為巧合的是,他與秦蘇的關系,讓他在這個多角關系中保持了一種微妙的中立,或者說刻意角度下的平衡。

他一時間不确定,那些所謂秦蘇口中的消息,到底是剛好,還是有人故意假借她的口。他心思轉得很快,睡眠不足的後遺症像是不存在,只有眼眦裏細密的血絲。

“為什麽是秦家村?”他終于發現了整個閉環最關鍵的點。

神鬼傳說哪裏都有,如果葉大帥和教堂真有心,不管是秦家村還是張家村,銅牛還是銅驢,其實都一樣,但為什麽就是秦家村?還是說非秦家村不可?

“銅牛應該是奏樂了的。”她沒有回答夏波的問題,可能她也不知道。她擅長的只是抽絲剝繭,而不是無中生有。“但秦蘇沒有親耳見證,她是被人告知的——”

她突然搖了搖頭,又否認了自己的說法道:“可能她聽見了,只是她一個人聽見了,所以這份不存在的行動是通過他人口中知道的,這個人她一定很熟悉也很信任。”

“秦凱。”她吐出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外。她又問道:“你還記得我睡前說的話嗎?”

夏波挑了一下眉,沒作聲。她緩慢又堅定道:“屠殺,這是一場屠殺,蓄謀已久。”

第 59 章 各有不同(下)

各有不同(下)

秦望舒泛起一抹笑容,看着有些假,又不似那麽假。“字字肺腑。”

“噗嗤——”夏波沒忍住,笑出了聲。他似乎在秦望舒不知道的時候遇見了什麽天大的好事,整個人的愉悅泛濫成災,他沒做解釋,只道:“我信了。”

他把食物分給兩人,又把水瓶裏的水倒進水壺,水流的聲音随着高度開始變化,到壺口戛然而止。他見秦望舒正看自己,眨了眨眼,故意道:“秦作家終于慧眼如炬,發現我秀色可餐了?”

秦望舒啧了一聲。又是面餅,她沒胃口只是捏在手裏道:“蔡明呢?”

“沒找到。”他笑意一下就收斂了,黑亮的眼睛在暗處越發的幽邃,配合着口裏的話,确實像那麽一回事。

秦望舒沒揭穿,她輕哼了一聲。夏波表現得太過明顯,幾乎是把引誘寫在了面上,她只要開口,對方打好的腹稿就會派上用場。或許是她太過鎮定,不為所動的模樣讓夏波有些難受。

他道:“你沒什麽想問我的?”

秦望舒想了一會兒,道:“今早喜鵲上枝頭,天降鴻運?”

夏波臉一黑,對方根本沒按常理出牌。他否認道:“沒有。”

秦望舒點點頭,道:“那就是走狗屎運了。”

他被氣笑了,舌頭頂着臉頰,戳出了一塊鼓鼓的。她看了幾秒,突然道:“張雪呢?”

“你知道?”他神色端正起來,迫人的眉眼在這一刻當得上一句男色惑人。

“我不知道。”她神色淡淡,像是看不見眼前的盛景,随後又莫名笑了起來,有點兒開心。“我猜的。”

夏波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笑什麽,他臉色也柔和起來。“我在銅牛附近找到了你的項鏈。”

他掌心裏是一根銀色的鏈子,嶄新的十字架躺在中間,微微有點變形,是被捏的。這根項鏈在第一日晚上被她給了張雪,但在這次之前,她竟然記不清自己是否捏過。

她思考幾秒,确定自己不知道後果斷選擇了放棄。這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重要的是這根項鏈出現在銅牛附近,而且它是銀子做的。

“她應該活着,可能性很大。”她道。這并不意外,白天她就因為這時和夏波鬧過矛盾,她那時沒有直接的證據,張雪活着的可能性有,很低,但不是、也并不無限接近于零。

她揚起了一抹笑容,笑紋、笑意皆有,很難說不是真心的,卻莫名古怪。她道:“我很高興,也為她高興,但很難接受這樣的結果。”

夏波覺得有點諷刺,早在幾分鐘前,他還在門外偷聽到秦望舒擲地有聲的後悔,現在不過一秒,就立刻上演了翻臉如翻書。他不懂女人之間的關系,但他知道秦望舒很多時候并不能歸結到女人這個範疇中,妄圖用這解釋一切不合常理的事。

“你打算怎麽做?”他腦中翻滾着無數的問題,最終壓了下去。

這和他無關,他告訴自己。是的,他舌尖頂了頂臉頰,鼓出一塊,冷峻的神色瞬間被打破,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可愛。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張雪縱使有萬般優點,她本質仍是菟絲花,菟絲花存在的意義就是努力攀附,活下去。”她目光一下子被那塊凸起的臉頰吸引住,她眯了眯眼,伸出的手最終還是落在了對方掌心中的項鏈上。“花和我們這些野草不一樣,花敗了就是敗了,我們只會春風吹又生。”

“打個比方,我設計過自己的死亡,我會養一條狗,要歲數大一些的,最好再兇一些,把它和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過不了幾天,它就會因為缺少食物餓死,然後發爛發臭,直到被人發現。”

她臉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直到現在才顯得有幾分真。她總是這樣,真話說得比假話還要胡扯,若你不信,之後又會自讨苦吃,若你信了,那可真是該曬曬太陽,免得滿腦子進的都是水。

“狗的牙齒很尖利,咬合力也很強,所以我什麽都不會留下,我很滿意。”她給這個不恰當的例子畫上了句號,或許是良心發現,意識到這裏還有個不屬于成年人世界的秦蘇在。她又道:“只是打個比方,每一件安排在沒有實行時,都會有無數的變數,這些變數都會左右你的想法和結果,所以你們可以當我是說瞎話。”

夏波冷笑了一聲,看她一張颠倒黑白的嘴盡忽悠人。他沒揭穿,是他僅存的一點善心,而且他知道,那番話只有最後一句是假的,這個女人是真會這麽幹。

“你的打算是什麽?”他又重複了一遍,不耐的情緒寫在臉上,就差說出口。

她沉默了幾秒,聳了聳肩道:“我不知道。”

在這一瞬間,夏波腦海中閃過無數的畫面,都是戲弄了他後的下場,良久,他也笑了,與秦望舒不同,他是被氣得。

他低低的笑出聲,在深夜裏有些滲人。搖曳的火光下,牆上的影子越發猙獰,張牙舞爪的像是要吃人。

他咬牙切齒道:“聽君一席話,真是如聽君一席話。”

秦望舒覺得這話有些耳熟,她揚了下眉宇,确定腦中并無相關信息後,也笑了起來。

沉重壓抑的氣氛蕩然無存,橘色的火光暖暖,幹燥的柴火炸出噼啪的聲音,火光渲染下的一切都很溫馨,如果只是看人,他們像極了帶孩子的一家三口,就是過于年輕。

下一秒,她突然正色道:“我給你計劃,你敢去做嗎?”

氣氛又驟然凝固,他不是蠢笨之人,在銅牛附近看見這根項鏈時就已經明白。如果張雪還活着,項鏈可以是她留下的信號,但這個信號被發現的可能性是多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根鏈子是銀子做的。

它是銀子的,因為值錢,所以可以排除絕大多數不相幹的人。這是個很直接的陽謀,選擇權并不在他們手中,面對陷阱,他們只能跳。

他沉默了一會兒,補充道:“我發現項鏈的時候,周邊沒有其他人。樹下沒有,樹外也沒有,山路塌方,村民都還在幫忙通路,留在村子中有機會的只有那幾個人。”

“沒有意義。”秦望舒捏起一點鏈子,手舉在空中,項鏈搖搖晃晃,在火光的渲染下,金屬的冷光在暗處亮得刺眼。“我們都知道是誰,但在這個之前,你其實有幾個選擇。”

“第一,你可以選擇沒看見;第二,你可以選擇不撿;第三,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她頓了幾秒,鏈子晃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光,冷光随着角度閃爍變化,有點像是夜空中的星辰,一閃一閃的。“你現在也可以選擇,比如放棄她。”

“我是個權衡利弊的人,什麽時候做什麽選擇,什麽選擇利益能最大化,什麽結局是我想要的,這些都刻入骨子裏,改不掉了。”她手猛地一擡,鏈子被高高抛起,她接住捏緊掌心。

染了溫度的銀子有些軟,但她覺得略微硌手,因為鑲進了掌中。她突然就記起來,捏過十字架上的凹痕不是她或張雪造成的,是她們。

她們都用力捏過。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她把手掌攤開,掌心的鏈子在暗處閃閃發光。她拿起抖開,挂在了脖子上,就像她過去的十多年那樣。“你知道數學嗎?”

夏波擡起眼,她低着頭,看着胸前的十字架,捏着轉了轉。“很浪漫的一種學科,只要不是零,不管是小數點後多少位,它都是存在的可能。我是個賭徒,沒什麽不可以賭的。”

他隐晦提醒道:“賭場莊家自有門道,十賭九輸。”

她像是沒聽懂,應了一聲,又解釋道:“十賭九輸,贏面只有一層,很低,但不是零。只要不是零,就存在可能,那我為什麽不能是那個一呢?”

夏波覺得有些荒唐,但這樣的話放在秦望舒身上又顯得極為合理。他道:“你還是想當神。”

“你不懂。”她否認道。捏着吊墜的手不知什麽時候放在了胸膛,這裏面是她的心髒,鮮活的,有力的,血液榨出時是亘古不變的節奏。“數學是可以算計的。”

但它很任性,所以它偶爾也會脫離掌控。和數學不一樣,數學的答案永遠是一對一,有變數,但只會有一個。所以她喜歡數學,荒唐又合理,固執且浪漫。

“關于張雪,我給了自己三次機會。第一次,我骨子裏的自私下意識讓我拒絕;第二次,我計算了贏面;第三次,我交給了自己的情感。”

或許是身上的衣服太厚,也可能是過暖的溫度讓心髒怠慢,一向會回應她的心跳竟然消失了。對,消失了。

“這是神父去世後,我第一次這樣。”她閉上了眼睛,感官代償在這一刻形同虛設,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熱量的散發,身邊夏波的呼吸,甚至是秦蘇的不安,但她就是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這具身軀,活着,但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殼子。

她沒再掙紮,很平靜,沒有遺憾也沒有慶幸,很自然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夏波神色複雜,但很快又嗤笑一聲道:“狡辯。”

秦望舒欣然接受道:“對,我是。”

“我剛剛發現,還有一種被忽略的可能。”她挑了一下眉,眼神自然落到了秦蘇身上。對方身體一僵,自覺地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端。

火光可見度不高,秦蘇站在暗處像是被吞噬了。夜裏氣溫低,秦望舒沒有一點善心,她盯着秦蘇看了幾秒,眯着眼睛道:“耳朵捂上。”

過了一會兒,她輕哼了一聲,才移開視線,對上夏波微妙的眼神。他湊到了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你看得見?”

人的眼睛可見度是有限的,這種有限不僅是距離的遠近,也包括了視網膜對光的接收。縱使有些人天賦異禀,也不過是比常人多長了一些細胞,可極限仍是一道清楚的門檻擺在這兒。

她學着夏波壓着嗓子道:“我詐她的。”

她沒管夏波作何想,又繼續道:“張雪死了。”

為了咬耳朵方便,他們貼得很近。她的話反複無常,就像是她這個人,兩片嘴皮子一碰,張雪是死是活都由她說。夏波已經習慣,但他仍是配合道:“你之前還說張雪沒死。”

她沒有被揭穿的羞愧,不為所動道:“動張雪的只會是秦凱,秦凱腿瘸了一條也正好可以不參與清山路,他是鐵匠,不缺這點銀子。”

夏波順着她的話想了一圈,合理,卻又和她白日說的話自相矛盾。他一向是摸不準她的心理,問道:“如果秦凱看上了張雪,他就不會下手。如果下手,就不會留下證據,這不是把柄送到人手上?”

“禮尚往來而已。”她最擅長的是抽絲剝繭,可能是基于女性天生的敏感。“我們把小山神給了他,他就拿項鏈來提醒我們,彼此手中都有把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目光閃了閃,突然道:“有件事我需要确定。”

她轉了下眼珠子,近在咫尺的臉窺不到全貌,只有嶙峋剛毅的線條,充滿男人味的硬挺。尤其是高隆眉宇間的濃眉,旺盛如夏季瘋長的雜草,卻又根根分明。

她腦中一閃而過之前的話,她想養條狗是真的,但所有的狗都不是老狗,也不會有老狗。她印象中的老狗和夏波有點像,很兇,可每次都不需要她伸手就主動會貼過來,不符外表的黏人,以至于她到最後差點都忘了,它也是會咬人的。

夏波也是會咬人的。她莫名冒出這個念頭。

“秦家村這趟渾水,從始至終的局中人只有我,夏軍官不過是看客。感謝夏軍官這幾天的忙裏忙外,剩下的我自己就行。”

她這話像是遺言,字裏行間皆是悲壯,若是不了解她本性的任何一個人,都會覺得識大體。夏波把她的話過了遍腦子,撇開那些騙人的鬼話,只得出了一個結論——她想抛下他。

他有些想笑,真情實意。他知道她一向狼心狗肺,但說得這麽直白的還是頭一槽遇見,或許他應該感謝一下她作家的身份,讓她學會了語言的博大精深。

他點了點頭,沒急着撕破臉道:“明天會發生什麽?”

“不知道,但我要做一些事。”

他接着問道:“做什麽?”

“砸銅牛。”

她語氣太過稀松平常,就好像她談起張雪生死一般,都不是什麽大事,或許在她眼裏也根本不存在大事。她可能才想起兩人還是盟友,又補了一句道:“太危險了,夏軍官就不用摻和了。”

這話落進夏波耳朵裏,自動被腦子翻譯成:少來拖累我。

他磨了磨牙,開始權衡利弊。良久後,他又問道:“秦作家打算怎麽脫身?或是收場。”

她眼睫顫動,像是在思考對策,嘴上卻更快道:“沒想過。”

他掃了她一眼,她被籠罩在他的身影下,過近的距離看什麽都像是黃銅鏡。他不信她的話,就像剛才他其實什麽都沒想,只是單純在發呆。

有些利弊一目了然,壓根不需要費心思,他不懂數學的浪漫,也不理解枯燥的數字會有什麽吸引人的魅力,這是他們兩個最大的不同,所學的知識限制了彼此的思維和眼界。

但他知道一點,所有的思考都是來源于不甘,不甘接受顯而易見的結局,所以才會掙紮。

“秦家村百來口人,槍裏的子彈就算算好距離,一換二,剩下的人憑我們身手也很難脫困,而且山路還沒清出來。你可以不管蔡明,但秦蘇會成為發洩口。”他停了一下,道:“你要做事,就安排周全。”

秦望舒有些詫異,她常以己度夏波,畢竟兩人骨子裏的東西都一樣,但現在她得承認,她對夏波刮目相看。這事,她自認做不到,甚至連口都不會開,生怕對方把客套當真。

她的良心終于有了丁點兒發現,她婉拒道:“我們盟友的身份不會變,如果我出事了,教堂裏——”

“銅牛有什麽問題?”

她的話被打斷,場面突然就安靜下來,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又知道了?”

她的開口證實了夏波的猜測,他面皮抽動了一下,是在笑。她看不清全貌,卻也想象得出,憑他的皮囊定是眉目生輝。

他笑了笑,沒說話。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一個連死都要設計好的人,怎麽會把選擇權交給其他人?除非這就是她計劃中的一環。

“夏軍官會認錯人嗎?”她臨時岔開了話題,放在此時像是別有深意,但兩人都知道,就是賣關子的胡扯。

“不會。人長相各有不同,怎麽會認錯?”

她笑了一下,似乎不信。她道:“有一種病不常見,得病的人會分不清人臉,但也不罕見,因為大部分人多少都會沾一些。人各有不同,在各人眼裏卻又各有相似,我對夏軍官的印象是耳朵。”

她伸手碰了下對方耳垂,肉肉地垂在那裏,像是佛陀,可他又并不面善。她到底沒忍住,捏了一下,軟軟的。

“我在夏軍官眼裏是什麽?”

他對上了她的眼,在暗處閃着光,耳垂也在她手裏,源源不斷的熱度傳過來,燒紅了他的耳朵。她還在等他的答案,他斟酌了一下道:“眼睛。”

她似乎笑了,又似乎沒笑。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耳垂上,他從不知這處竟然這麽敏感,模糊間,他似乎聽到她在說話。

“銅牛是可以打開的。”

第 58 章 各有不同(上)

各有不同(上)

是夜,秦望舒見秦蘇睡着後,就一直盯着火,她關在柴房內無事可做,唯一能稱得上是幫手的夏波,還在幾個小時前和她鬧了一頓,她掐指算算,這個小心眼的男人怕是不到明天,不會出現。

把風衣當襁褓後,她把槍塞進了褲腿,直到現在才發覺抵得難受。她又瞄了一眼邊上的秦蘇,稻草堆不是什麽舒服的東西,但索性比泥巴地要來得軟和,又被火堆烤得暖暖的,确實讓人放松。

她動了一下腿,酸麻的肢體讓她發出了一點聲響,本還熟睡中的秦蘇突然驚醒。

秦蘇臉上還帶着熟睡後的紅暈,因為貪暖,離火很近,嘴皮子上結了一層白白的幹皮。她舔了舔,眼神不太清明道:“晚上了嗎?”

秦望舒轉了一下手腕,玻璃面的表折射出一點亮亮的反光,瞬間就吸引了秦蘇的注意。她翻過手腕,直接對着秦蘇,問道:“看得懂嗎?”

小小的表盤很精致,至少在秦蘇看來是如此,裏面最長的一根針在轉動,一下又一下,轉了一圈後,稍短一點的針也随之動了一下。

秦蘇睜大了眼,眼神格外亮。她抿了抿嘴,看了眼秦望舒後,快速地挪到對方身邊,湊近後她才看見表盤上畫着一個個小格子。她覺得很是稀奇,這是她第一次見,但又想到這東西或許在城裏随處可見,神色變得有些黯淡。

“它為什麽會動?”

“因為時間會走。”秦望舒輕笑了一下,突然解開手表。她抓過秦蘇的手,很細很細,尤其是在腕骨處,不似正常人那般硬,相反帶着點韌性的軟,仿佛她一用力就能折斷。

“你缺營養,得多吃點。”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說蒙了秦蘇。

她下意識縮回手,卻被秦望舒捏得死死的。她看着對方拿表帶繞着自己手腕一圈,系住,又正了正表盤的位置。金屬的表盤沾染了秦望舒的體溫,沒有很熱,對被火烤得過暖的秦蘇來說,還有些涼。

“這是手表,我們用來看時間。”這塊手表不是她買的,是主教送她的生日禮物。在西洋算不上稀罕,在這裏卻很難得。她戴了很久,表帶因為磨損換了幾次,表盤因為夠小巧留了下來,一直到現在。

“最常的一根針叫秒針,轉一圈代表六十秒。六十秒是一分鐘,秒針一圈,分針一格。”

這塊表于她不算合适,她身量在女性中少見的高挑,因為常年鍛煉體形清瘦,導致身上的線條缺少女性的柔美,卻十分幹淨利索。尤其是腕骨,骨節高高突出一塊,過于精巧的表盤擋不住,表帶一邊高一邊低,很是小家子氣。

但她現在給出去了。

“最短的是時針,分針一圈六十分鐘,是一小時。時針一圈是十二小時,一天日月交換是二十四小時。”她點了點表盤,指甲蓋在上面發出脆脆的聲音,一條影子拉得格外狹長。

她睜着眼,火光下明亮水潤,不見一點陰霾。“現在是九點半,這個數字是羅馬數字九,往左是十,一直到十二,往右是八,一直到一。”

她手指落在了數字一上,又是一道影子落下,擋住了大半的表盤。“時間在走,它也在走,它代表了時間。”

秦蘇微愣,似乎在消化她口中的話。她笑了一下,站起身,細碎的金屬聲傳來,因為靠得很近,被清楚聽見。她低下頭,對上秦蘇仰起的眼睛,或許是因為夜晚夠深沉,她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相似感。

“我有個妹妹,在很小的時候就丢了。”她移開眼,毫不避諱地從褲腿中拿出□□。她轉了一圈,把槍口對向自己,遞到秦蘇面前。“如果她還活着,算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秦蘇的目光從她的臉,無法抑制地落在了面前的□□。她眼睫顫了一下,又掀起,對上秦望舒鼓勵的眼神,像是巧克力。她吃過一塊,很苦,但是化在嘴裏有一股說不出的醇香,和甜膩的糖水不一樣,它勾得人心癢。

她突然想起了秦望舒白天說的那個故事。她不知道伊甸園的夏娃與亞當吃的蘋果是如何的甜美誘人,但現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蘇瑟縮了一下,轉過了身子,背對着她。“是槍嗎?”

她不太确定,因為這不應該是她知道的東西,但因為秦家村封閉,靠山,她知道槍似乎又極為正常。“你要收好,這太危險了。”

她聽見一陣輕笑從身後傳來,微微喑啞的聲色顯得不那麽悅耳,但音色中的愉悅不減分毫。她被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力道不大,她幾乎是順着心意半推半就地轉了過來。

“你要不要試試?”

秦望舒彎起了眼睛,尖尖的眼角像是個鈎子,一路勾到了眼尾,拖出了迤逦的尾韻。人笑起來是會有笑紋的,這是肌肉擠壓後的褶皺,不是年紀證明,透着朝氣和鮮活,但她沒有。

秦蘇在這一刻聽見了心跳聲,噗通噗通的,震耳欲聾,面前的秦望舒似乎都已經遠去,在這個柴房中,只有她和面前的這把槍。

這是一把精巧的女士□□,漂亮的花紋繪制在上面,她說不出那是什麽,只覺得像是兒時聽到故事裏的妖精,妖精惑人,被惑的人總是會犯錯。

犯錯。這個詞突然冒出,又突然在腦中紮了根,反反複複擠占了她所有念頭,她知道這不對,可火光下的槍托像是鍍了一層金紅的色澤,絢麗得讓她眼花。

她咽了下口水,再次擡起眼睛,對方眼中是不變的鼓勵。她的動搖得到了肯定,顫微微地伸出了手,影子印在牆上,明明滅滅中像是一只猙獰的爪子。

她沒發現,全身心都在這把□□上,她不知道什麽叫作潘多拉,也不知道神話故事中的殘酷,甚至就連白雪公主毫無防備吃下的是毒蘋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這一瞬作出了一個選擇。

選擇,相信秦望舒。

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孩子也一樣。

她握住了槍托,金屬的碰撞聲細碎又小,清朗的像是奏樂,落在耳朵裏就是極為美妙的樂曲。她沒摸過槍,但有些敏感度是天生的,就像是現在——

她手指出乎意料的靈活,□□在她掌中轉了一圈,漆黑的槍口對上了秦望舒的眉心。

金屬的冷光在火光下依舊絢麗到燦爛,柴房只有兩個人,從屬的關系似乎在這一瞬産生了微妙的變化,有着稚嫩心機的小村姑抓住了命運的垂憐,擁有了生殺大權的槍。而原本該高高在上決定他人生死的修女,卻在這一刻淪為弱者。

秦望舒嘴邊的笑意不變,就連眼也沒眨。她的目光從秦蘇臉上漸漸轉移到槍口,漆黑幽深,本就在最炙熱明亮的夏天也難以見底的槍膛,在此刻像是她年少睡前讀物中的怪獸,張牙舞爪的,可怖到心虛。

她眨了下眼,僵硬的美人圖突然活了。一根手指不知什麽時候抵在了槍口,它晃了晃,槍跟着晃了晃,咔嚓咔嚓的金屬聲便随着絢爛的光彩,悅耳至極。

“下次別拿槍口對人,很危險。”

一個晃眼,秦蘇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槍就被對方繳械。小巧的女士□□在她手中偏大,卻在對方手裏正正好好,肌理貼合着金屬,天衣無縫。

她莫名生出了一種憤怒與不甘,心裏的郁氣讓她想要放聲大喊——還給我!

但她只是愣了極短的時間,眨了一下眼,如夢初醒般道:“我不會開槍的。”

這句話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證。秦望舒沒說話,學着她之前的模樣轉了一下槍,歷史重演,只是角色再次調換。

秦蘇的瞳仁縮了一下,臉瞬間白了起來。秦望舒低頭又笑了一聲,她收回槍,拍了拍秦蘇的腦袋,很輕,一觸即離,若不是頭發細微的觸感都像是一個幌子。

“不是我,是你危險。”她眼尾終于有了一點褶子,在淡橘色的火光下像是一層面具。“槍是會走火的,子彈不一定會出從槍膛出來,也有可能是後面。”

“女孩子,不應該碰這些。”她輕飄飄斷了秦蘇的念想。

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但世間總是不缺幸運兒。秦蘇的聲音頓時尖銳:“那應該做什麽?”

她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話剛出口,又軟了下來。她讷讷道:“你也是女孩。”

“不一樣。”秦望舒收起了槍,當着對方的面,就堂而皇之地放進了風衣的口袋中。“我信神,信仰之下只有信徒,無男女。”

這個謊言一戳就破,但秦蘇不知道,她沉默了幾秒,算是接受。随後不着痕跡地移了些位置,拉開與秦望舒的距離。她從下午睡到現在,一覺起來精神極好,莫名的錯覺讓她有了膨脹。

“你有個妹妹?”她又抱回了膝蓋,影子印在牆上像是蒸熟的蝦子,沒有堅硬的殼卻拒絕所有,反而露出了所有的死穴。

“對的。”秦望舒拎起火堆邊的水壺,她揭開蓋子,倒了一些水,不滿,遞給了秦蘇。“我是教堂收養的流浪兒,我妹妹那年剛出生,因為母親去世。”

秦蘇臉上浮現出詫異,她不知道內情,只看見了張雪與秦望舒的光鮮。這本該讓人憐惜的事情讓她莫名有了些小竊喜,像是飽嘗黑暗的種子,終于見了一絲陽光,拼了命地想要生根發芽。

“我不覺得丢人。”她見秦蘇遲遲未接,态度強硬地塞進對方手中。“這是我的過去,每個人都會有不堪的過去,可能是傷疤,也可能是秘密,但是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你會發現都是過去,因為現在的我,沒人敢嘲笑。”

秦蘇生出了一點點小愧疚,心裏的嫩芽縮起了一些,但很快又再次舒展身姿。“然後呢?”

“教堂信仰神,經常會做善事,裏面有一個專門收養流浪兒的地方。我被收養了,連同我的妹妹。在那裏我得到了良好的教養,也可能是最好的。國內現在處于半封閉時代,我機緣巧合下卻能開眼看世界,這是一種新生,然後我知道了天多高,地多廣,海多深,很奇妙的感覺。”

“人只有在知道越多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越渺小。我曾經覺得我能當神,也在腦中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你知道的,我是個作家,我可以用筆寫下任何故事,也可以寫一個叫秦望舒的神的故事,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很固執,那段時間像是中邪了一樣。”

“但我放棄了,我的老師告訴我,人這一生活着是克制。如果不克制,任由欲望膨脹,那人和野獸沒有區別。我不是野獸,所以我壓下了這個念頭,但沒有放棄,因為不甘。從那以後,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證明自己是神的機會,我答應給張雪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她很高興,但我沒兌現,我證明了我是神,我在這點上可以左右她的情緒。”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再次提起張雪,她沒有懷念也沒有愧疚,就像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她的冷血流露在面上,讓秦蘇覺得齒寒。但下一秒,她向下的嘴角凹出了一個小小的紋路,與梨渦十分相似,若是彎起來,一定滿是佳釀。

秦蘇有些恍惚,就這麽一錯眼,紋路又不見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覺。她動了一下手指,它們規規矩矩地搭在手臂上,慣性地存在讓這點細微的感覺根本察覺不到,就像那個紋路一樣,沒有被感知,所以不會存在。

“你後悔嗎?”她不知怎麽的,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懊惱,低着頭看着手中拖着的壺蓋,裏面的水不多,只有一半,經過一個下午的消耗,壺中的水已經所剩不多,秦望舒為了照顧她,大半都進了她肚子。

可以說,每一點水,都是從秦望舒肚子裏省下給她的。

她晃了晃壺蓋,裏面的水繞着蓋壁轉了一圈,沒灑出來。她覺得這個問題有些不知好歹,抿着的嘴剛張開,就聽見對方道:“後悔的。”

她轉了下腦袋,悄悄看了秦望舒一眼。她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

随後她擡起頭,看向秦蘇,火光下的眼睛并不是純粹的黑色,像是染上了溫度的棕褐色。秦蘇不知道什麽是虹膜,也不知道什麽叫作折射,她只覺得這樣的秦望舒比剛才鮮活一些。

“我和張雪認識好幾年了,人的一輩子不長,但滿打滿算也有幾十個春秋,我以為我和她來日,方長。但世事就是這麽無常,她突然的就不見了,未完成的東西沒了需要它的人,就成了遺憾。我總以為我是神,後來發現,這是一個駁論。神是萬能的,但神也無法創造一個自己搬不起的石頭,所以神是有條件的,但有條件了還能稱之為神嗎?”

“我不是神,我就是一個和她一樣的普通人。甚至可能連筆下的人物,都會生出叛逆的心思,然後違背我給他們設定好的命運。命運會對勇士說,你無法抵禦風暴。但勇士也會回擊命運,說我就是風暴。”

她撿了一根柴,随意地丢進火堆,火焰被壓得亂竄,影子一片瑟縮。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道:“夏軍官還要聽多久?”

她話剛落音,吱呀一聲,緊閉的大門突然被打開。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落進一縷月光,夏波夾在中間,她眯起眼,隐約瞧見了對方手中的東西。

有些了然,但嘴上仍是道:“偷聽不是君子所為。”

夏波笑了下,邁進柴房,門被重重關上,陳舊的金屬碰撞聲響起,是門外在落鎖。他大步走到秦望舒面前,一張含笑的臉侵入視線,如同他那張皮相極好的臉。

“我本就是梁上君子,偷聽才是應該。”他手裏拿着吃的和水,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恰當的時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如果要說神,他比她更像。“什麽時候發現的?”

“夏軍官什麽時候到的?”

兩人對視了幾秒,夏波笑得更是開懷。“秦作家之前的話作數嗎?”

第 57 章 月亮(下)

月亮(下)

女孩被趕出去那天,秦望舒的眼睛還包着紗布。

自那天撞到後,疼了幾個小時後就沒事了,只是因為充血腫脹得睜不開眼,看着吓人卻并不嚴重,但心疼她的修女不這麽想。每天都有人用毛巾幫她熱敷,之後細心地上藥,又貼心地裹上紗布保全了她壓根不存在的自尊,除了只能用一只眼睛看東西,她的生活并沒有改變。

或許有一點變化,她想。神父見到她裹着紗布的眼睛很震驚,言語誇張的修女讓他一向博愛的眼裏染上了單獨對她的心疼,她莫名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就像是她每次看到潔白的聖母瑪利亞雕像,都想狠狠地潑上一些刺眼的東西,這樣幹淨的東西不應該在這個世間存在,或許可以是以後,但至少不能是現在。

可她每次都忍住了,并且虔誠地低下頭,學着神父那樣祈禱。神父的祈禱是莊重神聖的,他每日在餐前必會洗浴換衣,放空心靈後才在神像面前開始,祈禱完後是深深的忏悔。在神的眼中,自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以後,悖逆帶來了罪,往後他們所有的子孫把罪延續下去,以至于基督教認為人生來皆有罪。

這個說法很有趣,神父和她解釋時,神情與往常有些不同。一貫神聖慈愛的面容有些譏諷,世人皆有罪,唯獨信神後無罪。因為這種原罪學說奇妙的是這種原罪說并非《聖經》所寫,而是後人杜撰。神父覺得這種揣摩神意的做法是一種亵渎,同樣他也認為自己此時正在說話的也是一種亵渎,所以他的忏悔如同他的禱告一般,是再虔誠不過的,教堂無人能比。

可她清楚地知道,神父不信神,質疑神的存在。以色列人被摩西率領逃脫了法老的統治,但因為不信神,被困在沙漠二十年,可神父和她卻安然無事,這恰好證明了神并不存在。

她突然笑了一下,在女孩一步三回頭的時候。她看見對方睜圓的眼睛,先發制人地跑了過去,狠狠抱住對方,胳膊勒在孩童細嫩的頸脖上,堵住了即将要說出的話。

“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張嘴貼在女孩的耳邊,氣流忍不住地往裏鑽。女孩覺得癢,一個勁地想躲,卻被她死死勒住,在旁人看來又是另一種不知好歹。“但沒人會記住一個本就要走的人的名字。”

女孩瞬間停住了掙紮,她松開手,臉上勝利的笑容展現在對方面前。她退了一步,摔在了地上,其實不疼的,她摔過了太多次,已經習慣了,尤其是她現在還穿得厚,但這并不妨礙修女的驚呼。

她很快就被人小心地拉起來,她順着手看過去。這張臉她認識,是那天替她伸張正義的修女,也是教堂最古板無趣到苛刻的人。她垂下眼睛,沒說話,瘦小的身板惹人憐愛,尤其是眼睛上還裹着厚厚的紗布。

秦望舒其實很感謝這個修女,如果那天出現的不是她,事情壓根不會這麽順利。教堂的修女總是同情心多到泛濫,她在其中是被同情的一員,但同樣女孩也是。她拍了拍摔髒的褲子,看見其他修女不忍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越發覺得面前這位修女順眼。

她沒有興趣看敗者的歇斯底裏,在與修女道別後就去找神父。今天的課還沒上完,她已經牢記了二十六個洋文字母,并且開始學習簡單的詞彙,她不知道洋人的說話習慣,只是在神父講解後覺得他們思維和自己是相反的。

語言是文明史上一門單獨的學科,你能學會文明形态,卻很難扭轉思維方式,這種方式直接地體現在語言上。她穿過教堂的大廳,轉了個彎正好撞見走廊上的神父。

她停下腳步,仰起頭看着他。

神父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寬厚包容,藍色的眼睛像是湛藍的天空。他蹲下身,潔白的教袍落了一地,她無端想到了那個種滿了百合花的花園。“我知道你做了什麽。”

他開口道。秦望舒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她忍不住揪住自己的衣服,以掩飾內心的緊張。

“我并不反對你的小心思,做人應該為自己考慮。你們國家有句老古話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伸出手,準确無誤地抓住了她揪着衣服的手。他手掌很大,幹燥且溫暖,她手冰冷,尤其是手指,但也幹幹的沒出一點虛汗。

“但你不應該留下把柄,尤其是會暴露自己的小動作。”他攤平她的手掌,放回了她身邊。“書被弄壞的痕跡太明顯了。”

他在教導她,她又想揪住衣服,卻生生忍住,只是垂在身邊。她低着頭,怯怯道:“您不怪我嗎?”

“怪什麽?”

她鼓起的勇氣一瀉千裏,但在對方不變的藍色眼睛裏看到絲絲鼓勵。她頓了頓道:“我弄壞了《聖經》,她們都說是亵渎。”

這個話題過于大膽,在走廊這樣的地方交流也過于冒險。但神父沒在意,他按住了她的肩膀,聲音溫和道:“你覺得這是亵渎嗎?”

“不是。”她睜大了眼,與神父完全不同顏色的眼睛裏露出了相似的神情。“您告訴我這個世間沒有神,神沒有創造世界,也沒有讓世界有光。有光是因為太陽,有光的地方就會滋生黑暗,不是受到惡魔的引誘犯錯,是人本性就如此。這個世間沒有神,也沒有惡魔,不存在的東西,又怎麽談得上亵渎?”

神父低低的笑了出聲,圓拱形的走廊在盡頭是大片刺眼的白光。他們在裏面,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包容了所有,寬和又親切。他站起身,一如往常那樣牽起她的手,迎光而行。

他的聲音回響在樓道裏,充滿了欣慰與期待。“你要學會放松,人在撒謊和不自信的時候會有很多身體反應,這些你都要一一克服,騙過自己後,才能學會不暴露的騙過別人。”

他閉了閉眼,似乎是陽光太盛。在睜開時,是身材圓潤的主教,他穿着和神父完全相反的黑色教袍,神色同樣和藹仁慈。

秦望舒不确定那些話是否有被主教聽見,她下意識想去看看神父,可又想到剛剛的教誨。她斂住了神色,面上是再不過的恭敬,向主教行了一個标準之際的禮。

她看見主教的神色變得有些不一樣,但仔細看時又是那樣。她太小了,盡管聰慧卻也難以理解成年人世界的複雜。

“這就是那個孩子?”主教端詳了她幾眼,問道。

“沒錯,她很棒。”神父面上是毫不吝啬地誇贊,他伸出手壓在她腦袋上,輕輕地摸了幾下,熟練的動作在小寵物上演練了千百次。

主教眼裏笑意更勝,圓潤的身材和常年侍奉神的神性讓他的臉幾乎要融化在這陽光裏。他彎下腰,略大的肚子被擠成兩層,身前的教袍卡在其中憑白短了一截,露出他同樣圓潤的腿。

“你叫什麽?”

“秦望舒。”她動了動手,被神父握在掌中的手指被死死壓住。她立刻警覺,随後又放松身體。

主教把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輕輕笑了起來。他擡眼看着神父道:“還是太稚嫩了。”

神父面上有些無奈,可又混合着某種包容,混在一起莫名成了寵溺。“她會成長的。”

主教沒再否認,而是問她:“望舒,你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大字不識的母親并沒有參與其中,而她對父親的記憶也少得可憐,盡管搜腸刮肚,卻也找不到絲毫。她搖了搖頭,這名字或許與鄰居那些常見的名字相比透着幾分學識,可終究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而已了。

或許是憐惜,主教面上的慈愛又深了幾分。他道:“望舒在你們國家是月亮的意思,你的父親很愛你,他希望天上的月亮屬于你。”

她微愣,臉上的詫異太過明顯,像是征求般的又看向了神父。神父點點頭,她莫名産生了一種錯覺,或許月亮并不屬于任何人,但在她在被父親取名為望舒那一刻起,它的的确确屬于了她。

她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遲來的親情比草還賤,但在這時候,她應該笑,應該高興。她聽見自己的心髒緩慢、堅定地跳動着,一下又一下十分有節奏,像是唱詩班的詩歌,固定好的曲調從誕生起,就不會改變。

她的心髒,在之後所有的日子,也不會改變。

這一次尋常的談話沒有在她生活裏留下任何波瀾,她卻牢牢記住了自己的名字。望舒是月亮的意思,她在夜深人靜時又多了一項活動,看月亮。教堂的窗戶很大,像是圓拱門,皎潔的月光穿過其中,落在她的身上、被子上。

它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她。盡管它不屬于任何人,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卻只獨屬她。

她站在窗邊,華麗的窗簾垂在身邊,她不自覺地用手揪住。深夜的星辰很多,它們不會因為月光的存在而黯淡,黯淡的只會是人的眼睛,因為看見的距離有限,所以就覺得螢火無法與皓月争輝。

“望舒在看什麽?”主教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沒什麽。”她随口答道,拿起椅子上挂着的修女服套在自己身上。

屋內的溫度很高,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純棉質地的柔軟又舒适,這是主教送她的。他說在他的國家,所有的女孩都是穿這樣的裙子睡覺。她看着領口繁複精美的蕾絲,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欣然接受。

這些年裏,她已經從一個心思稚嫩,需要神父善後的修女長成了教堂裏最被寵愛的修女。“寵愛”這個詞聽起來有些糟糕,但在深入學習了洋文後,她已經習慣他們并不嚴謹的語法,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用二十六個洋文字母組成的國家會有多少詞彙。

“要走了嗎?”主教懶洋洋問道。她沒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聽見對方滿足的笑聲,以及不着調的關心。“小心些。”

她含糊的應了一聲,套上鞋,毫不留戀地離開。神父的房間和主教離得很近,她本應該回到自己房中,但在路過時意外看見了神父房內還亮着燈,她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去敲門。

很快,神父便打開了門。他穿着一件寬大的睡衣,潔白的,看質地與她修女服下的睡裙極為相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神父的睡衣。神父、主教、她,他們都一件,她目光閃了閃,覺得主教或許沒騙人。

“睡不着?”神父房間的溫度也很高,他們習慣在寒冷的時候,包括不限于夜晚用壁爐燒起高高的火堆。

她走進去,看見寬大的書桌上有幾本攤開的書,這是神父的睡前習慣,總要看一些“睡前讀物”,無關學識的增長,更像是完成日複一日定下的任務。她走到桌前,看着上面漂亮的洋文,看懂了意思卻不明白。

“這是什麽?”她翻了翻前面的內容,書名十分陌生。

“《物種起源》,一位英國作家寫的,很有意思。”他從她手裏拿過書,翻了幾頁指着上面的圖畫道:“這是猿人,作家認為人是從猿人進化而來的。”

她掃了一眼其中的文字,粗粗的過了一遍腦。“基督教沒有把這本書銷毀嗎?”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基督教徒,還有很多是普通人。”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這些年不只是秦望舒長大,他也随之變老,精力大不如從前。“每個時代總會有人做出劃時代意義的創舉,普通人需要他們的指引,就像是我們需要神的指引。”

“你想看嗎?”他突然問道。“我會在之後放在教堂的圖書館裏,你速度要快。”

她已經可以預料這本書被發現後的情況,這是對神的亵渎,如果他們的信仰有這麽堅定的話。她輕輕笑道:“您會揭發這本書嗎?”

神父順着她的話道:“我應該會勃然大怒,然後嚴查,最終沒有結果的銷毀。”

她接道:“教堂中能接觸到西洋書的只有您和主教,但您對神的信仰與虔誠牢不可破,衆人皆知。”

“所以這本書只會是主教的。”神父補上了她未完的話。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我聽說你開始向報社投稿了,被采納了嗎?”神父不僅是她的老師,因為他從未教過秦望舒這麽小的學生,所以總最初就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長輩的關愛,直到現在,習慣成了自然。

“已經收到稿費了。”提起這個,饒是她心思沉穩,也難免有幾分愉悅。

教堂的圖書館除去聖經外還有很多書,神父的收藏也十分豐富,因為教堂并不禁止,這些年她沒少看國內和國外的書籍,海量的閱讀給她打開了一片極為廣闊的天空,讓無數奇思妙想徜徉其中。她已經長大了,除去教堂發的薪水,她可以試着從別處賺錢,而投稿是最穩妥也是來錢最快的一種。

“是嗎?”神父并不意外,這些年他對秦望舒的優秀看在眼裏,作為老師他感到自豪,但作為長輩,他忍不住道:“望舒,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但你也應該為自己考慮了,那個女孩——”

他并不像是面上那樣溫和,無關之人根本不會記得名字,但對方和秦望舒有些關系,他依稀有些印象。“張雪、張雪是嗎?”

“你該存些錢了。”神父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像是洩了他一天的精氣神,本就蒼老的面容透出深深的疲憊,仿佛被透支。“馬上要打仗了。”

“您知道了什麽是嗎?”她沒有回應神父的話,聰明地跳過選擇了另一個話題。

“這些年她過得很好,你救濟的錢足夠買下她幾條命,适可而止,望舒。”他伸出手,像以前一樣壓在她的腦袋上。她已經長得很高,他不再像以前一樣需要彎腰,只要伸手,她就會配合地低下頭。

很乖,像是養熟了的小寵物。

“我知道了。”她沒有正面應下,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要打仗了嗎?”

“或許。”神父不确定道。四川這些年一直沒有少打仗,大大小小的軍閥争搶,神父應該早已習慣,但他這次特意提出,有些像是交代後事。“這些天吹的是東風,你知道的,東風總是預言未知的風。”

他眨了眨眼,其實他的性格很活潑,他們私下時,他并沒有人前的穩重。她看着神父銀白的頭發,臉上的老年斑又深又重,恍然發現神父是真的老了。

她有些悵然,像是很淡的悲傷,但心髒仍是緩慢堅定地跳動着,沒有變。“我會存錢的,讓自己活下去,活得很好。”

神父有些滿意,終于露了些笑意,深重的眼紋趴在眼角邊,被肌肉牽動得越發明顯。她有些不忍看下去,想要別開頭,卻見神父突然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聲從捂着的手中傳出,她見怪不怪的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地順着他的背。

也不知等了多久,咳嗽聲才徹底停下。她別過了頭,卻把手上的水和幹淨的帕子遞到神父面前。“您有按時吃藥嗎?”

“一天三次,比吃飯還準時。”

“那為什麽病還越來越嚴重了?”

神父喝了一口水,舒緩了疼痛的肺部。他倒了一些水在帕子上,一點點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跡,他的病情持續很久了,他知道,主教也知道,她更清楚,每次都倔強的轉過頭,就好像看不見就沒發生。

“人總是要死的,望舒。”他努力地維持着所有的平和,直到今天才撕開。“我不是虔誠的信徒,神不會垂憐我,所以不會有奇跡出現。”

他頓了頓,道:“是肺部感染,醫生說也就這段時間了。”

如果是以前,秦望舒會揪起衣服掩飾自己的情緒,可現在她只是很放松地站在這兒。別過去的頭看不見她的神色,擋在臉兩邊的長發也恰到好處地遮擋,她在這些年學會的遠比神父想象得還要多。

“可能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時常會想起你小時候。”他感覺喉嚨裏又泛起一股癢意,立馬喝了口水壓住。“我總覺得我做錯了很多事,或許我不該收你為學生,也不應該把你推到面上,攪和進我和他的鬥争之中,甚至更不應該默許那件事。”

“你怨我嗎?望舒。”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廣闊包容的沒有任何情緒。他并不是在征求或是逼迫她的原諒,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答案。

“不怨。”她轉過頭,終于正視了他。他們鮮少會涉及彼此的談心,因為箭一旦開弓,說什麽都是徒添傷感。他們都是目的明确的人,不會有也不會留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她想嘆氣,又忍住了。可能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在這種時候,他默許了自己的軟弱。

“您知道我的。”她對神父的感情很複雜,他是老師,教導她最淵博的學識,也是父親,教導她做人的道理,更是上下屬。“很多人總是說自己沒得選,我不這樣認為。教堂收養我,我同意了,這是雙向的選擇。你收我當學生,我沒有拒絕,這也是我的選擇。主教的事,您也曾問過我,我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你要得到什麽就相應的需要付出什麽。”

“這些年,我做了無數次選擇,并非逼迫,每一個都是我自願的。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付出什麽,也明白我能得到什麽,這些都是權衡利弊後的最優選擇,是你情我願的交易,不丢臉,也不難堪。如果您覺得是逼迫,那只能說是那時的我太沒用,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也沒有足夠的籌碼去談判,但保護我并不是您的義務和責任,”

“您無需自責。”她的話聽上去像是冠冕堂皇的說辭,可其中真假她相信他明白。

她退了一步,默默地鞠了一個躬。對于神父,她是感激的,教堂的暗潮湧動從未停止過,她在其中如一葉孤舟,随時會覆滅。神父給予她庇護,教會她成長,從未把她當過籠中鳥,她也如願地成為能掌控自己命運的人,她根本無話可抱怨。

她直起身,轉身要離開,卻在碰到門時,被神父叫住。

“你是我最棒的學生,從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堅信這一點。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有人身處黑暗,就會有人化身星辰,但你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月亮,四川最皎潔的月亮。”

她站了一會兒,在漫長的沉默後,她摸上了自己的胸脯。它仍是緩慢、有力地跳動着,卻比平時又快上一點兒,這些細微的變化或許能騙別人,但騙不了自己。

她其實沒有自己想得那般堅定,就像是唱詩班的歌曲也總會被改。

“在我心裏,您亦是如此。”

她從見到神父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掩藏在道貌岸然下的大逆不道,他們在長達一個月的觀察下,終于踏出了第一步。這些年或許發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路是自己走的,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他是最好的老師,她堅信這點,就如同她堅信,月光在某一時刻的确屬于過她。

第 56 章 月亮(上)

月亮(上)

“張雪沒死?”盡管夏波的聲音壓到了很低,話語間巨大的氣流起伏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秦蘇說話的時候,你也在。”秦望舒看了眼他死死抓着窗戶框的手,打消了之前一閃而過的念頭。“‘我看見了一個影子到這裏來,不是山神,是人。他抱着姐從屋子裏出來,先是去了槐樹下,過了一會兒後就往村子深處方向走了,他走時還有個影子,太遠了我看不清。’”

她把之前秦蘇說的話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看着夏波笑道:“你見過山神,它見我時是怎麽樣的?”

排除獸類對孩子庇護的天性,不論是嘶吼還是撲咬,無一處像人。夏波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他沉默不語,眼中的暗色不知是逆光還是怎麽,過了一會兒,他也笑道:“偉大的目标從不缺犧牲者,維新變法也從不缺流血者。這些開拓者的創舉我們将牢記在心,若有一天我榮幸成為其中一員,我亦是義不容辭。”

話才說完,他笑意驟然一收,冷漠的表情看起來很是唬人。“你騙我。”

他口中的話,是秦望舒放棄張雪時的滿嘴大義,同樣一字不落的背了下來。用在此時,滿是嘲諷。秦望舒盯了他一會兒,噗嗤一笑,她捂着嘴,帶點兒矜持,像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大小姐:“你怎麽會相信女人的嘴?”

“尤其還是我的嘴。”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戲谑道:“我這個人,夏軍官應該猜得十有八九。但凡任何一點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什麽,都是我的籌碼,既然是籌碼,當然是要東西來換的,怎麽會白給?”

“張雪可能沒死,只是可能。”她笑意一斂,滿臉的鮮活消失殆盡,像是教堂裏最古板嚴肅的修女。“同樣一句話,同一個地點和時間,我們都得到了這個消息,為什麽我知道你卻不知道?就算是我從中作梗,那又怎麽樣?夏軍官身居高位,腦子這種東西可不是安在頭上做擺設的。”

她又勾起嘴角,變臉像是翻書,着實海底針。她伸出手,仔細地理了理夏波的衣領,又順着長褂下的肌肉一一撫平其中褶皺,直到窗戶框限制。

她的手按在他的腰腹上,兩人的身高差一直存在。若是隔了一人的安群距離下,她只需微微仰起頭,就像平時上坡那樣。而現在,如果他不刻意相讓,她脖子幾乎要折成了一個直角,才能看得清全部。

“說到底,還是夏軍官不太行。”她手縮了回去,手指勾在那裏的觸感還留給了他,這不是挑逗,這是示威。她順着他頸脖的動脈一直到跳動的心髒,路過其他髒器,一直到胃,每一處中槍都是致死的點。

從旁人角度來看,他們的對話和動作更像是一種調情,女人的主動,男人的克制,皆是魚水的交歡。他握住了那只想要縮回去的手,有些冷,尤其是指腹,像是死人。而她的手,似乎也鮮少熱過。

“我記得我的任務。”他抓着手,貼在了嘴邊。過分親昵的動作下,恰好被他的手指隔了一層,但吐息間溫熱的氣流仍噴灑在她手上,激起一陣疙瘩。“我要把你留在這兒,還要找回銅牛,張雪是什麽,和我有關系嗎?”

他盯着秦望舒的臉,不願放過絲毫變動,出乎意料的,對方彎了彎眼睛。“恭喜夏軍官還記得自己的目的,腦子是個好東西,多用用,我們的合作才會更牢固。”

他猛的抓緊了她的手,相比他的用力,她姿态放松得像是沒有任何防備。好一會兒,他才道:“那個人是張雪嗎?”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快,幾乎是無縫銜接。她睜大了眼,尖尖的眼眦露了出來,裏面是嫩紅的肉。她眼裏印着屋外的藍天和白雲,甚至還有驕陽的金輝,清透的不輸任何一個孩童。

“開門的是秦凱,把山神帶出柴房的也是秦凱。”她轉了一下眼珠,十分靈動,但因為夏波身板在面前擋得嚴嚴實實,她什麽也看不見。“槐樹下有什麽,我們都不知道。另一個人影可能是山神,也可能是張雪,前者是現實,後者老張家祖墳冒青煙,張雪可能活着,也只是可能。”

“秦凱對張雪有想法。”他記得那一個巴掌,盡管對張雪無感,卻也不得不承認恃美行兇,确實是她最大且無可挑剔的資本。

“不夠。”她沉默了一兩秒,像是在思考,答案卻給得斬釘截鐵。“秦凱不是這樣的人,山神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他成功侵犯了張雪,或許還有點可能——”

“但我給了秦凱勇氣和機會。”她頓了頓,神色正常,卻捏了捏眉心。“那次套話,我默許了秦凱對張雪動手動腳,如果是這樣,那張雪肯定死了,畢竟她一直都認為鳳凰就應該找鳳凰。”

夏波挑起了眉頭,似乎在考慮其中的可能性,最後不确定道:“秦凱會侵犯張雪?”

“很可能,至少比老張家祖墳冒青煙要來得容易。”她又不适宜的開了一個無人會捧場的笑話,神色淡漠,除了兩人争執時就鮮少變過。

夏波暗了暗神色,突然問道:“秦作家也是女人,不會感同身受嗎?”

她愣了一下,罕見的沒有第一時間就頂回去。但也很快就開口道:“你指什麽?被侵犯,還是女人可憐的命運?”

她抿了抿嘴,本就向下的嘴角又深了些。“我為什麽要感同身受?如果被侵犯,那是她也不是我,我最多站着說話不腰疼地安慰她幾句,說一些虛假的客套話,換作我,她也是一樣的。”

“這次行動,本就不應該有她。四個人,你和我是兩方勢力帶着任務,金伊瑾代表金家,蔡明算是個監視,她算什麽?沒有陣營,沒有立場,也沒有勢力,如果教堂和葉大帥願意,甚至是金家,報社明天就可以關門。她不該來,我提醒過她,她沒聽。”

夏波轉過頭,她直勾勾地迎上去,沒有誠意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這叫活該。”

“秦望舒,你能有點人性嗎?”他一點也不意外這句話,他或許對她了解的并不多,但就利益而言,十有八九。“做個人吧,山神都比你善良。”

秦望舒冷笑一聲,反問道:“夏軍官沒聽過一句話?‘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夏波別過頭笑了一下,随即又道:“張雪救過你,你忘了嗎?”

“承認了?”她的手還被他抓着,她沒掙脫,手腕一轉順勢揪上了他的衣領,狠狠一扯。“我的資料,教堂清清楚楚,你也應該清清楚楚,都在這兒裝什麽呢?我沒忘,你就記得了?”

事發突然,夏波沒有一點防備,只聽見“咚——”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木頭上。灰塵紛紛揚揚,落進了她的眼睛,她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臉,仔細端詳着,沒眨動。

随後,又松了手,縮回來時輕輕拍了拍,像是碰上了什麽髒東西。“張雪在這裏,是我故意的。你知道,但你也沒阻止,從出發起,只要你說任何一句拒絕的話,她根本沒有機會到秦家村,可你沒有。我的故意,你的默許,促成了這件事,少了哪一方都不行,所以你又在這兒裝什麽好人呢?”

她退開一步,窗戶上的木板把他們都分割成幾塊,像是被撕碎又拼起的照片。她身姿挺拔,腰背挺直得不像是常年姿态謙卑的信徒,她就在這兒笑得無可挑剔,真情實意又假的令人作嘔,她眨了眨眼,帶了點嬌俏道:“合作愉快,夏軍官。”

她看見夏波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臉上的笑意未變,也跟着一同轉身。她其實不喜歡看人背影,不管是什麽背影,除非必要,她永遠都是先走的那一個。

“秦望舒。”他去而複返,聲音從窗外傳來。她撇了下頭,餘光沒有看清,緊接着一股風聲襲來,她下意識躲開。一件風衣摔在地上,孤零零的,她等了一會兒沒再聽見聲音,一轉頭發現他人早已不見。

她看了一會兒窗外,春色正好,陽光明媚,才撿起風衣拍幹淨上面的灰塵,穿回身上。她凍了又一會兒,從極力克制到現在麻木,反倒是穿上衣服後又開始不習慣。

她走回了窗前,伸出手,陽光落在白皙沒有血色的手掌上,傳來淡淡的暖意,激起了身體裏湧動的寒意。她轉了個身,靠在木板上聽到了細微的響聲,有點沉悶,像是被包裹住。她去掏口袋,發現一只打火機。

是夏波的。

她盯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下。像是面無表情的臉被強行勾畫上弧度,她看見縮在角落裏的秦蘇,小小的一團,身上穿得有些厚的春衫,漿洗得發白,不太合身。她目光閃了閃,抱了一堆柴走過去,又扯了些幹草裹着。

昨日的火坑還留着,她不太會生火,但有打火機在哪怕硬燒也行,但她運氣不錯。火舌舔過幹草,一下子就着了起來,順着幹燥的木柴,堅定緩慢的移了上去。

熱量一下就驅散了周遭的寒冷,她什麽都沒說,坐在了秦蘇身邊,又與她隔了些距離。“有什麽想問的?”

夏波是個小心眼的男人,她知道并且了解。除了最開始的顧忌讓他壓低了嗓音,之後的争吵根本沒有一點收斂,只要秦蘇不是聾子,就能聽得一清二楚。如果秦蘇是個乖孩子,她完全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可秦蘇不是。

她別過頭,看着對方在火光中明暗交織的臉,琢磨了下,決定還是自己主動些道:“張雪可能沒死,但活着的可能性很小。”

她頓了頓,見秦蘇沒說話又繼續道:“帶走她的應該是秦凱,可張雪看不上他,所以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秦蘇把臉埋在胳膊下,仍是未吭聲。這種孩子氣的舉動,惹得她無聲地笑了下,她沒有強求,只是問道:“這件事你本不應該摻和進來的,但某個人做事沒腦子,我不得不善後。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也不會去要求你做什麽,但有一點,你要和秦凱保持距離。”

她勾起嘴,往火堆裏添了根柴,明明燒得正旺的火被這麽一壓,瞬間就低了下來。她捏着轉了一圈,火被壓得四處逃竄,她覺得燙了才收回手道:“結束後,我帶你離開秦家村。”

秦蘇猛地擡起頭,她看着秦望舒,嘴唇顫了顫,又縮回原樣,狠狠一咬。“我不去,離開秦家村哪天我死了,都沒個人收屍。”

秦望舒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麽說,随即又想到張雪的事。她覺得好笑,于是道:“你守得住秘密,和秦凱過日子也不是難事,是我多嘴了。但張雪我是要帶走的,如果她還活着,之後的事與我無關。”

火的适應力很強,不過幾句話間,它就成功地壓上了那塊新柴。新竄的火又高又亮,耀武揚威地抖動着,像挑釁。她看了一會兒,眨着眼又想到了什麽,到底還是忍不住道:“我們快離開了,秦家村不安全,但選擇權在你手上。”

夏波和秦望舒的對話,秦蘇聽得一清二楚。她現在愣神,被火烘得幹燥的空氣惹得眼睛也幹澀澀的,她眨了下眼,秦望舒的話在她腦子裏打轉,盡管她并不是那麽聰明,但也知道對方說的話沒騙她。

秦家村不安全,秦老爺子對她的态度擺在面前,現在是因為秦望舒他們還在,勾引蔡明一事的風言風語暫時被壓下,如果他們走了。她抓緊了自己纖細的手腕,凸起的骨節卡在沒有肉的掌心裏鈍鈍的痛,村子裏的閑話從來不需要真假,她沒有長輩那秦老爺子就是她的長輩,她會被做主随意嫁給一個人,運氣好些可能是個能幹的,運氣差了當她爹的歲數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是她模樣長得好,村子裏見她是孤女,有龌蹉念頭的人不少,但都礙于秦凱在沒敢行動,可她也不敢保證,在明目張膽和秦望舒他們接觸過後,在她知道了秦凱的一切後,她還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一樣相處,抑或者秦凱還會給她這樣的機會嗎?

她頭一次覺得下咽的口水都是苦的,像是膽汁,可她也沒嘗過膽汁,只是聽說很苦很苦。她攤開手掌,手裏的掌紋很淺,她手心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生得白,就像是她整個人一樣。她和秦家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纖細的模樣做不了農活,細皮嫩肉的經不起日曬,她像是城裏人嬌養的大小姐,可她偏生又是個村姑命。

秦家村養育了她,卻也只是給了個住的地方,她是被張寡婦一口口扯大的,張寡婦去世後又是受秦凱撫照。若真要計較養育這個詞,張寡婦首當其沖,年幼時的秦老爺子也算一個,秦凱也在其中,再多的卻是沒有了。

張寡婦在秦家村是外人,連帶着被她養大的她,也一樣是外人。

“我跟你走。”她下定了決心,捏緊拳頭,掌心被指甲掐得死死的。“你打算怎麽安排我?”

哪條路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她從一開始就沒得選,尤其是在知道山神的真相後。她也想過,她為什麽沒懷疑?明明秦凱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不是?她應該大聲地否認這些,可她只是睜着眼什麽都沒反駁,或許在心底裏,她也在竊喜有機會離開這個并不歡迎她的地方,這種喜悅壓過了秦凱對她的恩情,像是浪潮蓋過水花,沒有一點聲息和掙紮。

“我不會管你,教堂有專門□□的機構,你在那裏可以得到知識。”她看見秦蘇松了一口氣,不和自己在一起讓她感到安心。“如果你肯争氣,你的未來在你自己手裏,如果不争氣,最不濟也是當個信徒被教堂管吃管穿,不愁沒人給你收屍。”

秦蘇聽了又垂下眼,眼睫顫動了一會兒,問道:“那秦凱叔呢?”

“和你有關系嗎?”秦望舒不意外,秦蘇在她看來什麽都好,當然這是因為她對孩子過分包容的原因,就一點她沒法忍受,心軟的看不清現實,簡直像是聖母瑪利亞再世。“你要覺得良心不安,那就努力賺錢,做不到贍養給錢也行。”

“給錢就行嗎?”

“對,有錢就等于有了一切。”她搓了搓手指,成年人的世界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事,如果不行,那就加錢。在她印象中,所有談不攏的合作,無非都是籌碼不夠。

秦蘇沒聽過《聖經》的故事,也不知道引誘人的叫做魔鬼,她只是看着秦望舒嘴邊的笑容,很淡卻充滿了誘惑,讓她移不開眼。等她回過神時,才意識到自己盯着對方看了很久。

盡管她是村姑,卻也知道這是一種很失禮的舉動。她急忙移開眼,卻又忍不住悄悄轉回來,恰巧撞進對方略帶笑意的眼裏。她的眼睛是很純粹的黑色,這點她和秦望舒很像,若不是兩人完全不同的境遇,甚至會以為她們之間有某種血緣關系。但她在火光下,依舊是純正的黑色,跳動的火印在裏面格外亮。

而秦望舒則呈現出一種淡很多的棕蜜色,像是許久的僞裝終于被撕開。她想到了甜甜的蜂蜜,沉澱凝固後也是這樣的顏色,不動聲色,卻無處不在散發着誘惑的氣息,她年幼時忍不住背着張寡婦偷偷嘗了一點。她不知怎麽又想起了那個伊甸園的故事,頓時心裏門兒清。

犯錯是不需要誘惑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有這個念頭。

她想離開秦家村,不管怎麽說服自己,她都想。她對這裏沒有留念,不管是死去的張寡婦還是秦凱,他們的存在都不可能動搖她絲毫念頭,她不知道這個想法是什麽時候冒出的,但張雪一句句村姑徹底催化了這顆無意中種下的種子。她對蔡明的勾引,也并非口中那般純粹,她最開始便選擇了秦望舒,便是想着女人總是心軟些的,所謂幫忙也不過是托詞,秦望舒用張雪牽制她,增加籌碼,她何嘗又不是?

兩條平行的線一旦有了牽扯,那便是羁絆。不管秦望舒最初的打算是什麽,從張雪住進秦蘇家那一刻起,從她問秦蘇話起,今天的結局就早已注定。秦蘇是獵物,也是獵人,這一步,說不清到底是誰棋高一籌,但至少她得到了自己該享有的勝利果實。

“我會努力賺錢。”她睜着眼,線條尖銳和秦望舒如出一轍的眼睛瞬間不同。橘紅色的火光晃在她的臉上,像是打了一層胭脂,粉撲撲的,明明還稚嫩的可以,卻也能從其中窺見幾分日後的光彩。

秦望舒眼裏的笑意深了些,她伸出手按在了秦蘇的腦袋上,摸了摸。掌中的腦袋與教堂那些流浪貓并無不同,鮮活的、吃裏扒外的,所有的乖順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她忽然就明白了神父看她時眼裏的色彩,那是透過她在看自己時的欣賞,也是對自己作品的贊許。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神父,而秦蘇成了她。

她閉上眼睛,回想着記憶中的語調,贊嘆道:“孩子,你做得很好。”

在最開始的時候,秦望舒是感恩的,她感恩張雪那根糖葫蘆,讓她成功地堅持到教堂的人收養她。她想過帶回去給小畜生嘗嘗,它還沒吃過糖,不知道什麽叫做甜,張雪給她的糖葫蘆盡管面上的紅糖衣薄得可憐,可确實甜到人心坎裏。

但在她推了張雪後,那一刻生出的歹念又明晃晃地告訴她,屬于她的東西為什麽要給其他人?

那時她的還沒學過分享這個詞的含義,她只知道糖葫蘆太甜了,甜得寒風都沒有那麽刺骨,往日的苦似乎都模糊了。她想,小畜生其實沒吃過苦的,它盡管沒有吃過一頓好的,但它總是能喝到她的血。血不好喝,但溫熱,在凍死人的冬天裏,算是口難得的熱食。

她成功地說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獨享了完整的一根糖葫蘆。這點糖和山楂難得地讓她感受到了一種飽腹感,甚至讓她舒服地打了一個嗝,久違的暖意串流在四肢,又順着血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她感覺有點困,想要立刻回到那個勉強算是家的安身地方睡上一小會兒。

在這種難得安寧的時候,她腦中沒有想到小畜生,也沒有想到老狗,更沒有未知的明天。但她一晃而過了張雪瘦得跟猴子一樣的模樣,她慢慢停下了腳步。

她已經離開那裏有一會兒了,轉過身只能看見熙熙攘攘的人影。她擔心了幾秒鐘,就徹底抛之腦後,張雪一個有爹有娘的人,輪不到她這種不知道還有幾個明天可活的乞丐操心。但她應該難過的,縱然再怎麽見多生死麻木後,張雪在她心裏始終有一點與旁人的不同。

她對自己伸出了手,可秦望舒卻沒有一點傷心。她蓋在了自己小小的胸脯上,裏面的心髒強有力地跳動着,是生命的頑強,除了愉悅卻沒有其他任何一點情緒。此時的她不知道糖能讓人分泌多巴胺,産生愉悅的情緒,只莫名以為自己就是這樣的冷漠。

她其實也不是很懂什麽叫做冷漠,只是用自己尚不健全的世界觀去強行帶入理解。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也不會難過,就像是母親死在她面前時,她的平靜。她忽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冷漠就意味着心不會痛,她不怕死,甚至掰着指頭在數着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所以很自然地就接受了這個理由。

她是個冷漠的人,她告訴自己,在今天,在今後的所有日子裏。或許她不是真的冷漠,但在先入關為主的理解裏,以及之後數年的催眠裏,或許還有自己不為人知的一些期待中,她完美的貫穿并且執行了“冷漠”這個詞。

她曾在故事裏看到過有一種妖怪,可以給畫皮貼在自己身上。她時常覺得就是那妖怪,喜怒哀樂都被畫在了一張皮上,她想笑時,皮便會笑,想哭時,皮便會落淚,所有的東西就像是數學,在設定好的程序裏都會有對應的唯一的答案。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躺在硬木板床上,捂着自己的胸。

小小的心髒在緩慢跳動,一下又一下,強且有力,這是她活着的證明。她不知道那妖怪會不會有心髒,或許沒有但可以畫一個,但畫着的東西始終隔着些什麽,就像是她的喜怒哀樂,隔着什麽?她不知道,也沒有糾結,只覺得這樣很好,心髒不會痛,她是健康的,健康就意味着能活很久,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搞明白這些現在不懂的。

她在那日的發言後,毫不意外地成為了神父的學生。這是她預料、甚至安排的結果,人有小心機很正常,她的母親在世時就教她,人要為自己打算。盡管那只是她母親對孩子不負責的開脫,她也的确接受了并且落實了這個理念,甚至做得更出色。

又是一堂課後,她把不算薄的《聖經》收到包裏。這個包是她向年長的修女要了一些碎布,左一塊右一點地拼起來,花花綠綠的一點也不搭配,很醜,但配上她蹩腳的針腳,倒也合适。《聖經》其實不重,但她包裏除去日常課堂上的中譯版《聖經》,還有神父私下教學的原版《聖經》,漂亮潦草的洋文,和道士的鬼畫符一樣,又長又臭像是女人的裹腳布。

她同時抱不住兩本書,也出于隐秘的私心下,她并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原版《聖經》的存在,包包的出現就成了必要。她扣上扣子,拎到自己的肩膀上,正要離開時突然被人叫住。

“望舒,你又要去神父那裏嗎?”這是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女孩,年歲比她大一些,模樣生得一般,來教堂的時日比她長,飯菜養得好,圓潤的臉龐看上去也有幾分孩子的可愛。

“對的。”她歪着腦袋,這件事神父并沒有公布,卻因為她日日被帶在神父身邊,逐漸傳開。神父早有耳聞,但卻默認了這個傳言,一時間傳言成了事實。

“神父每日都教你課堂上的東西嗎?”女孩笑得有些勉強,她太過稚嫩,還不知道如何僞裝。

“不是。”秦望舒來教堂有兩個月了,不管教堂地修女如何照顧她們,但在有人的地方就會産生無形的階級,和她做乞丐時一樣。這是一種刻入本性的劣習,與教堂宣揚的真善美恰好相反。

如果她知趣,她此時就應該否認,做一條她們抓不住把柄的泥鳅。可她偏偏承認了,甚至解釋道:“神父那裏有一本西洋文寫的《聖經》,我們學的是那本翻譯過來的,神父每日課後會教我西洋文。”

秦望舒記得這個女孩,也看過她在年長修女看不見的地方怎麽欺負人,自然也清楚說實話的後果。果然,她看見了女孩捏緊的拳頭,牽強的笑意被密密麻麻地嫉妒代替,本就不好看的臉更是醜惡。

她笑了一下,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道:“要遲到了,我得先走了。”

這是一個提醒,女孩應該明白。果不其然,她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咚——”的一聲,不算薄的書砸在腦袋上。國外的書籍和國內的書籍裝訂有些不同,它們都用了薄薄的木板,上面覆蓋了一層紙,或是布也可能是皮的東西保護着,防止書面損壞以放得更久,當然打人也很疼。

或許是流浪的時候失了太多的血,她在吃飽穿暖後,也在臉上沒長多少肉,仍是一副細細小小弱不禁風的模樣,或許是出于對弱小的同情,年長的修女總是格外關愛她,這份不同讓她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卻因為害怕被人發現,遲遲沒有落實到行動。

今天是個機會,她想。

她感受着并不陌生的頭暈目眩,在流浪時餓狠了,時常會在白日裏看到星星,見什麽都像是吃的,尤其是老狗。她癱坐在地上,捂着頭,肩膀上的包裹很快就被搶走,她掙紮着起身,抓住了碎布的一個角。

她母親在世時沒有教過她針線活,她只是遠遠地看過幾回,在她理解裏,針線就是把布連接在一起。她成功過,但很糟糕,并不密實的針腳在兩人的拉扯下,很快崩開,包裏的兩本書嘩嘩掉在地上。

她摔在地上,因為眼前一片黑臉被凳子狠狠刮過,又重重撞到了眼睛,瞬間眼淚就出來了。與和老狗搏鬥那次不同,這樣的疼痛并不尖銳,卻讓她感覺害怕。

“還給我!”她的聲音很大,驚動了來往的修女。

“你們在幹嘛?”一個刻板嚴厲的聲音響起,盡管看不見,但她飛快的對上了腦中的臉。

“書還給我。”她重複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透着隐隐的哭腔,其中的倉皇無助像是解釋了一切。之後的一切都如她所料,女孩被狠狠懲罰,而摔壞的《聖經》也被視為亵渎,從一個修女備選又重新變回流浪兒。

第 55 章 故事(二合一)

故事(二合一)

秦蘇不知何時從陰影處站了起來,秦望舒和夏波兩人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根本沒發現。她吃完了面餅,提着壺又走了過來,或許是吃了夏波的東西,吃人嘴短也可能是因為秦望舒在,她膽子大了些。

壺裏的水幾乎是滿的,她沒動多少,走路時聽不到沉悶的水聲。她揭開了蓋子,舔了舔嘴皮道:“我沒碰到裏面的水,都是倒在蓋子裏喝的。”

秦望舒沒在意這些細節,伸手摸了摸對方順滑的辮子,想着之前的話道:“秦奶奶不喜歡秦老爺子?”

“對。”秦蘇皺了皺鼻子,她看了眼秦望舒,又瞧了眼夏波,猶豫了一會兒上前半步道:“村子裏的人都這麽說,秦奶奶不喜歡她男人。”

夏波見她愁眉苦臉的小大人模樣嗤笑了一聲,看對方閃躲害怕的眼神招了招手。秦蘇見狀瞄了一眼秦望舒,對方并沒有任何表示後,她僵了一下,不情不願地湊上前。

才到窗邊,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臉上的軟肉,不疼,驚得她瞪大了眼。夏波覺得她反應有趣,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叫做喜歡嗎?不知道還亂說話,不學好!”

她愣在那裏,被“不學好”三字羞得臉皮子通紅,卻因為記得對方掐着張雪脖子時的狠厲,遲遲不敢躲。整個身子繃在那裏,只留了一雙眼珠子在外死命飄向秦望舒,像是求救。

夏波覺得她反應有趣,十幾歲小姑娘鮮嫩的皮膚觸感實在美妙,沒忍住搓了搓。直到被秦望舒一巴掌打在手上,才注意到秦蘇急紅了的臉,讪讪道:“我這不是——開個玩笑。”

許是自己也聽不下去,一句話越說越輕,到最後幾乎沒了聲。秦望舒不吃他這一套,一把攬過秦蘇護在身上,不客氣道:“那這個玩笑,我能對夏軍官開嗎?”

她知道夏波沒皮沒臉慣了,也生怕他再吐出什麽驚世駭俗之話,才說完又立馬堵住他嘴道:“秦奶奶不是童養媳?”

秦蘇捂着臉靠在秦望舒背後,她聽了對方的話眨了眨眼,有些訝異,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她探了個頭,白面的臉上有一塊泛紅的手指印,沒敢朝夏波,便仰着頭對秦望舒道:“秦奶奶和我們不一樣——”

她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卡在嘴裏化成了面上的掙紮,好一會兒才有些扭捏道:“她過得太好了,所以才這樣子。”

似乎是因為開了頭,她沒再吞吞吐吐,又接着道:“秦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我沒印象了,但我娘說她這輩子就沒見過比秦奶奶還漂亮的姑娘。”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立馬補充道:“我娘這輩子連鎮上都沒去過,她見過的人也就是出嫁前的村子和秦家村。”

秦望舒摸了摸她腦袋,問道:“然後呢?”

“最早的時候,秦老爺子的爺爺收養秦奶奶沒想過這事,就當家裏多了個孫女。随着秦奶奶樣貌長開,村子裏逐漸有人找來說親,但都被拒絕了,次數一多就傳出秦奶奶是童養媳這事。大家都說村長這筆買賣做得不虧,不過是家裏添雙筷子,沒花一分錢就給自己孫子找了個這麽好看的媳婦。”

“那時候打仗,外面到處都是餓死的人,村子裏還能吃口飽飯。秦奶奶小時候很聽話,所以秦老爺子的爺爺也很疼她,當眼珠子那種,比秦老爺子還寶貝。”她說得信誓旦旦,仿佛自己親眼見過一般。可能是這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了,她記憶有些模糊了,想了一會兒才道:“秦老爺子和秦奶奶以前關系挺好的,自從秦老爺子的爺爺去世後,就現在這樣了。”

秦望舒挑了下眉,她與夏波對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了然。她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問道:“那秦奶奶女兒是怎麽回事?”

“啊!”秦蘇聽到這個,愣了下,一拍腦袋道:“這個說法太多了,但以前村子裏有個神婆。每回家裏有女人懷孕了,都會去神婆那裏問問是男是女,男的就留下,女的就一碗藥打了。秦奶奶和秦老爺子成婚後,聽說肚子裏一直沒動靜,她就常去神婆那裏求子——”

“求子?”秦望舒打斷了秦蘇的話,她似乎有些好奇,道:“後山不是有個寺廟,不去拜菩薩嗎?”

秦蘇想了想,搖了搖頭,又立馬點了點頭。她解釋道:“後山的菩薩不靈,拜了沒用。以前香火旺過一段時間,但求子的生出來都是女兒後,就沒人再去了,但神婆很靈。”

她似乎怕他們不信,語氣肯定道:“真的很靈。”

秦望舒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知道很難和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女孩解釋醫學,便道:“神婆是不是有求子藥?”

秦蘇睜圓了一雙眼,她額前的簾蓋兒本有些長,已經遮住了一小部分眼睛,可因為現在仰頭的原因滑在了兩邊,露出了飽滿的額頭。

“這不難猜,故事裏一般都這麽寫。”談到了她熟悉的領域,她臉上浮現出一抹很淡的自信。随後又伸出手,幫秦蘇撥了撥腦門前的頭發,待額頭重新被遮住後,才放下手。

她把秦蘇從身後帶到面前,拉開半步距離後,低下頭道:“秦奶奶日日去神婆那裏求子,服用了一段時間的藥後,果然受孕。但神婆卻說是女兒,秦老爺子的爺爺想要曾孫子,就想打了,可秦奶奶身體不好,神婆說打了就再難懷上了,于是秦老爺子和他爺爺日夜争執,最後還是留下了這個女兒。”

她說完,自己先笑了,夏波也忍俊不禁,只有秦蘇一副震驚的模樣。“你怎麽知道的?你問了村子裏的人?”

秦望舒想嘆氣,但想起自己之前對夏波說的話,又改成深呼吸。她手掌蓋在了秦蘇的腦袋上,對方腦瓜子有些尖,用句俗話來說是有些倒瓜臉,正好完美貼合了她手心。

“爛俗的故事都是這麽寫的。姐妹争一男、兄弟争一女、惡婆婆嫌媳婦不下蛋,好不容易下蛋了又是個賠錢貨、惡公公整日想着法子磋磨孫女,把她嫁給鳏夫換錢給孫子娶媳婦……太多了,多到你看了幾本後閉眼就能說出裏面的情節,不是什麽稀奇事。”

她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了什麽,卻看見秦蘇發亮的眼睛,她微愣,又随即道:“但這些故事都會有個美滿的結局,有惡婆婆就會有體貼的丈夫,有惡公公就會有善良的婆婆——故事的開頭總是這樣,适逢其會,猝不及防,到結局也總是壞人死光,幸福美滿。”

她眼神有一刻的飄忽,可再看時又是沒什麽不同。她按在秦蘇腦袋上的手用了些力,把對方頭壓得低了些。“女兒出生後呢?”

秦蘇還沒從秦望舒的話中轉過彎,她歪了下頭,對方的手就順勢滑下來。“你猜不到嗎?”

“猜不到。”秦望舒看着她驟然暗下去的眼睛,目光閃了閃,又道:“如果我是這個故事的作者,我筆下的人物和丈夫關系不和,那一定是丈夫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要不就是他家裏人對她不好,沒本事找正主麻煩,遷怒罷了。”

她點了點頭道:“那女兒失蹤呢?聽說當時秦老爺子一直在找,找了好久才放棄。他和秦奶奶也是在那時候變成這樣的。”

“在對待孩子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只負責播種,就像是插秧。”她彎起嘴角,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插秧也就那一會兒累,之後什麽都不用管,孩子在女人肚子裏長大,十月懷胎,血脈相連,所以說是肚子裏的一塊肉。這種感覺是隔着肚子的男人完全體會不到的,所以也基本上是母親更疼惜孩子些。”

她瞧了眼夏波,仿佛意有所指。夏波皺起眉,尋思了一遍自己之前所作所為,覺得事出有因,雖有錯卻情有可原,并非胡攪蠻纏,要真說起來反而是秦望舒自己掖着消息不報,實屬小心眼。

秦望舒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想茬了,她輕哼了一聲,山神一事其實已經翻篇了,她不是那種小肚雞腸揪着不放的人。但心裏這麽想着,卻仍是不舒服,只告誡自己,夏波在外還有用。

秦蘇像是沒聽懂,又好像懂了。她沒注意到秦望舒和夏波的“眉來眼去”,只道:“你是說秦奶奶也是疼愛自己的女兒的,比秦老爺子更疼愛?”

她不明白,可又覺得秦望舒說得有理,于是又問道:“那她為什麽不和秦老爺子一起找自己的女兒?”

“因為她是知情者。”她怕秦蘇沒懂,又解釋道:“如果你出去玩耍,你母親不知道,她肯定會很擔心,可她要是知道,她就不會着急,因為她清楚你會回來。秦奶奶的女兒也是一樣,秦奶奶肯定是知道的,所以她的态度和秦老爺子截然相反,甚至還有一種可能,是她自己放跑了女兒。”

秦蘇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臉或許還未長開,小小的被這麽一遮擋,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看了看秦望舒,又忍不住去瞧夏波,見他一點也不意外的模樣,才慢慢放下手道:“她為什麽要放跑自己的女兒,就因為——遷、怒?”

她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說得不太利索,卻也大致理解了意思。

“人心很複雜的,你永遠也猜不到另外一個人在想什麽,只能在某些時刻模糊感受到。”秦望舒沒回答,秦蘇的問題已經涉及到了真相。若是換做平時,她根本不可能和秦蘇說這些話,但現在——故事既然已經開始,就應該有個結局。

她斟酌了一會兒,道:“如果我是作者,我筆下的母親一定很愛自己的女兒。所謂母女相離,是她逼不得已之下的選擇,因為她堅信,女兒離開這裏才會有更好的生活,這是作為母親的期望,期望女兒以後能過得好。”

秦蘇應了一聲,揪着自己的麻花辮消化秦望舒的話,好一會兒才不确定道:“秦奶奶是想自己女兒以後過得更好,所以才讓她離開秦家村的?”

她見秦望舒肯定後,又低下頭,手指轉着辮子尾巴,活像是要打個結。她道:“秦家村不好嗎?她也說不好——”

她頓了頓,到底沒說出那個傷人的詞,可在場的兩人都是人精,怎麽又會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夏波攤了下手,他不擅長哄孩子,做得最多的不是殺人放火卻也幾乎是在同一層面的意思,他愛莫能助,索性轉了個身背對着秦望舒,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有句話雖然難聽,确也是事實。”她擡起秦蘇的頭,面前這張臉還很稚嫩,稚嫩得連淺顯的小心思都是一種天真爛漫。“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秦家村對其他人而言,或許有萬般不好,但這裏是你生長的地方,它養育包容了你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所以哪怕外面再好,再繁華,我們都會想家。”

“秦家村是你的根,你要是覺得它不好,那你就想辦法去改變、建設它,不是和外人一樣,質疑它。”她看着秦蘇的眼睛,這雙眼睛确實像她,可話到如此,天底下相似的何止眼睛,長相一樣的人也不少。她不知道自己年少或者年幼時的眼神是否也這樣。

她家中有副銅鏡,黃澄澄的,照出的人扭曲的只有大概。她小時沒見過,後被教堂收養更沒了心思關注這些,等到她有機會看見自己時,她已經長大成人。

她微微彎了下眼睛,高人一等的冷清消失殆盡。“我要單獨說些事,你可以先休息會兒。”

她其實和張雪一樣都是帶有侵略性的美人,只不過張雪模樣偏成了柔弱的白玫瑰,而她則是被清苦蓋住了本色,但從抓眼而言,并無區別。

只不過隔了幾個小時,柴房裏昨日的痕跡都還在。秦望舒指着裏邊被攏成團的草堆,又拍了拍秦蘇的背,其中的意思十分明顯。好在秦蘇好奇心不重,她自覺地從秦望舒手裏接過壺子,問道:“你不喝嗎?”

她的目光落在了秦望舒泛着皮的嘴唇上,對方沒說話,只是舔了舔做回答。她唔了一聲,算是了解,自覺走過去,又老老實實的背過身,捂住耳朵,讓他們可以放心交流。

“挺可愛的。”夏波笑道。“我覺得孩子都挺讨人煩的,尤其是自己生的,會哭會鬧還會氣人,偏生你又不能怎麽樣,就是來讨債的。”

秦望舒刮了刮光潔的下巴,表示理解。她道:“想當爹了。”

夏波被她吓得口水直接進了氣管,咳得驚天動地,就連秦蘇也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眼。秦望舒揮了揮手,讓她安心,等了好一會兒,夏波才止住,他擡起漲得通紅的臉,咬牙切齒道:“秦作家是有名的作家,怎麽連話都不會說?”

她嗤笑一聲,又懂了。“夏軍官也不一樣,身居高位,這點面子都不會裝?”

他舉起手,認輸道:“說得很好,下次別說了。”

他遷讓之意太明顯,秦望舒沒多少贏家的快感,但她也明白現在正事重要。于是把脫缰的思緒拉回來理了理,才道:“秦奶奶的女兒會不會在鎮上或是城裏?”

她的想法多少有點異想天開了,夏波倒沒說什麽,只是就這點道:“你就這麽肯定是秦奶奶放跑了自己的女兒?那輩人的事情,說難聽點秦蘇的親爺爺沒準都還沒出生呢,那些聽來的話,到底過了多少人的嘴,到最後又有幾分真的?”

秦望舒沒吭聲,夏波見她模樣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他怕她真較勁上,有些急道:“就算是真的,你又怎麽保證這麽多年了,她不會記錯呢?”

她終于給了點反應。沒全盤否認夏波的話,反問道:“那你說秦奶奶為什麽不着急自己的女兒?”

這問題一出把夏波難倒了。她沒急着要答案,又繼續道:“秦奶奶是童養媳,在這個家毫無根基,她的存在全仰仗秦老爺子和他的爺爺,所以她乖巧聽話,這都是一種求生的手段。如果沒有她父親的事情,她和秦老爺子的日子應該是和和美美的,但一個基本上沒怎麽養過她的、只在血緣上有關系的父親,難道比不上養了她十幾年,給她吃給她穿的陌生人嗎?”

“那能一樣嗎?”夏波不明白她怎麽突然就和這個争上了,他吸了一口氣,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現在的思想很危險你知道嗎?陌生人能和殺父仇人一樣嗎?我要是殺了你爹,然後再養大你,你能給我好臉色?”

“你這是偷梁換柱。”她思路清晰,沒被夏波掐頭去尾的話帶偏。她就對方提及假設道:“如果我的父親根本沒養我,我過得不好,經常被打罵,甚至被當成貯備的糧食對待,如果這時候有人殺了我父親,給我吃給我穿,讓我衣食無憂,這不叫殺父仇人,這叫天降恩人。”

“你覺得父親這個詞,是什麽?”她攔住了夏波即将要開的口,一臉正色道:“從生物學角度而言,父親和母親只是給予了你血脈的人,和他們是否承擔起這個稱呼的責任無關。同樣你口中所謂的‘殺父仇人’這個詞,帶着極為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這裏的父親不僅僅是指生理學上的,更多是心靈上的。”

“他承擔起了一個父親的角色,扛起了一片天,養育你,教導你,讓你成為了一個健全的人。”她頓了頓,轉開頭道:“你有疼愛你的父母,就想當然地覺得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會疼愛自己的孩子。但父親、母親這兩個詞,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的。”

夏波忽然想起秦望舒年幼時曾淪落為乞兒,她的家事,他不得而知,但現在想來那些隐去不曾言明的話,都不是什麽好經歷。他沒想法去觸碰那些傷疤,就這點,他實屬理虧。

他醞釀了一會兒,态度誠懇道:“是我思量不周。”

秦望舒詫異地看了他兩眼,着實意外他态度。若是一般人,得了好那便順着坡下,直接大小事化小,小事化無,但她不是,軟硬皆不吃,稱得上一句性情古怪,但她好就好在權衡利弊得清清楚楚。

她沒接他的話,別人也猜不出她的想法。她接着之前未跑偏的話,繼續道:“就像秦蘇說的那樣,秦奶奶日子過得太好了,不知人間疾苦,念着她連自己都騙不了的事,不識好歹,胡攪蠻纏。沒膽子也沒本事對上正主,只敢拿旁的撒氣,這是遷怒。”

夏波認為她說得太過絕對,可仔細想想确實也挑不出什麽錯。秦老爺子對秦奶奶應當是不錯的,村子裏除了張寡婦早年喪夫沒能就下個一兒半女的,只收養了秦蘇,确實挨家挨戶都有個男孩日後頂家,只有秦老爺子家中安安靜靜,連個熱鬧場面都沒人撐。

往重了說,秦老爺子算是絕後了。縱然是一村之長,可這樣定是沒少被戳脊梁骨,将心比心,他自認為男女各有好處,卻也做不到在旁人嘴裏,數十年如一日這般受着。

“她其實很聰明。”秦望舒突然一改之前的言語,誇贊道。“她知道自己離開秦老爺子就什麽都不是,也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法活下去,所以她一邊恨秦老爺子是殺父仇人的孫子,一邊卻又心安理得地過着這樣的日子,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只生女兒,也算是報複秦老爺子家絕後。”

她擡了下眉,綴着笑意的眼睛像是浸潤在水裏的黑珍珠,閃着柔和的光,嘴裏卻說着完全相反的話:“如果秦奶奶真想生孩子,就不會只是一個女兒。她常去找神婆面上是說求子,實際上應該只是确定肚子裏頭是男是女,男的就打了,女的留下。結果一連幾個都是男孩,孩子落多傷身,她又怕死,所以借着求子的名頭,也是看病。”

“她沒想到的是,秦老爺子很喜歡這個女兒。”她弓起手指,修剪得當的指甲刮在幹燥的木頭上,刺啦刺啦地響。“但她沒辦法,孩子太小丢在外面會餓死,她只能等孩子長大。一個母親想要孩子恨自己的父親,并不難,尤其是她有十多年的時間去謀劃這一切。”

“她不敢給孩子一下說太多,因為孩子最是天真,藏不住話,只會暴露她,所以她就下每天給孩子說一點父親的不好,就像是下慢性毒藥,不致死,但日積月累下來女兒對父親的偏見就牢不可破,這時候她再說出真相,女兒就會深信不疑。她縮頭縮尾,怕的東西太多,甚至都沒有自己女兒有勇氣,她要說動女兒,一定要給對方畫一張大餅,讓女兒覺得有個值得期待的未來,才會去做。”

木板被她刮出了一道小溝,她指縫裏也夾了幾根木刺,有些甚至插在了肉裏。她不覺得疼,只是一根根拔掉,然後丢在溝裏,指着對夏波道:“這些活在溝裏的人,因為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就固執的以為天地只有這麽大,她只信她自己認為對的,這是坐井觀天。”

她嘴角又翹起了些,“而秦奶奶是機關算盡,一場空,坐以待斃。”

夏波沒再問,秦望舒也沒再說。他們現在能在秦家村看見秦奶奶就已經無聲地證明了很多,她說的不一定全對,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他想起了她最先那話,問女兒是不是有可能在鎮上或是城裏,現在看來反倒是最好的一種。畢竟誰也不知道,在這個世道,一個從未出過山的妙齡少女,會遭遇些什麽。

他沉默了幾秒,道:“你故事都這麽寫?”

秦望舒頓了下,否認道:“我不寫,但看得多。”

夏波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跟着翹起了嘴角。“那你寫什麽?故事開頭猝不及防,适逢其會。故事結尾,壞人被罰,好人幸福美滿?”

“你信?”她嘴角一扯,落在臉上又成了譏诮。“騙小孩子的玩意,最好也不過花開兩朵,天各一方。至于壞人,自然是活千年,好人命不長。”

夏波突然笑出聲,聲音低低的,落在耳邊像是撞進了腦中。“我沒讀過你的故事,也沒看過你的文章,想來秦作家這般不俗,定是妙筆生花。”

秦望舒斜着他,确定他不是故意的後,才道:“我不幹賠本的生意。”

夏波腦子轉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頓時笑得更為開懷。他知道她心眼小,不該揪着打趣,可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說句不恰當的大抵是情難自禁。

“秦作家原來還知道稿費,我以為教堂的都是神仙人物,聞的是仙氣,喝的是花露,不沾世俗的。”

她看着夏波的模樣,也不自覺笑了起來。她神情難得柔和道:“我還欠張雪一個張雪公主的故事,也不知道她還願不願看。”

氣氛突然就淡了下來。夏波雖不喜張雪,卻也談不上讨厭,更何況人一死,生前種種都猶如散去的灰煙。他想到她們兩個的微妙關系,有些好奇道:“這麽多年下來,你一個都沒寫過?”

“沒。”說到這個,秦望舒就有些頭疼。她捏了捏鼻梁,突然被拉長的眼眦看上去有些怪異,但也只是一會。“報社不收這種,沒稿費。”

夏波聽了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怎麽也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他想了會兒,安慰道:“那你回去寫好後,可以燒給她。”

他的話才落下,就看見秦望舒面色古怪道:“誰說張雪死了?”

第 54 章 女人心(二合一)

女人心(二合一)

以前,乃至在得出結論的前一秒,夏波都自認為是個聰明人。聰明,不至極,不是睿智,卻也鮮少會被誤,用一句不恰當的話就是勻稱的正正好。現在,他得承認,天底下的事情壓根沒有公平可言。

他的機警來源于幼年乞丐的經歷,察言觀色是生存必要的技能,想活自然會被磨煉出一副玲珑心思。之後被師傅收養,更是發揮到了極致,這些算不上生活饋贈的本領讓他在投靠了葉大帥後,一路高升。如果秦望舒嘴裏尚有幾分真話,那同樣的經歷下,又為什麽她技高一籌?

他一個大男人做不出嫉妒女人的事,但被耍得明明白白實在讓他覺得白活。他吸了一口氣,有些潮潤和陽光的味道,與他此刻的心情恰好相反。

他站在原地權衡了一下利弊,暫時放棄了找秦望舒的計劃。他不顧旁人的眼光,伸了一個懶腰,又順手摸到了後腰的槍支,安安穩穩的別在那兒。他心裏輕快了些,槍是他這次行動的保障和最後底牌,尤其是在知曉教堂與葉大帥的交易後,它的威懾力遠比實際作用要大。

但也僅限于,在秦家村與秦望舒的合作。

他在村中開始漫無目的的尋找蔡明,悠閑的姿态看上去像是閑逛。秦家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百來戶人家頗具規模,他挨家挨戶從門邊經過,遇見大門敞開的,便掃幾眼,緊閉的也不會主動去敲門,只在窗戶邊停一下,一圈走下來,他竟出了一層薄汗。

頭頂太陽漸高,他早上只墊了些肚子,時間過去這麽久早就餓了。他瞧了一眼柴房,窗戶邊已經沒了人,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胃部,在去找秦望舒和吃飯之間只思考了一秒不到,就掉頭改向秦老爺子家。

他在找人的時間裏已經徹底捋清思路。他和秦望舒仍是盟友,這點不會因為出了秦家村就改變,她或許能應付主教和葉大帥之一,但無法同時顧慮到兩個,這是他們合作的所在。所以他在察覺到自己被騙生氣後,又立馬冷靜下來的原因,他們現在的處境,誰也離不了誰。

事關性命的交易,牢不可破,可也死死釘住了他的手腳。秦望舒騙他的事,真要計較起來與他們的合作無關,他沒有乃至立場去指責,他若是沖昏頭做了,只會自取其辱。他明白這個道理,卻仍是捏緊了拳頭,覺得氣不過。

他考慮的事情很多,遠不止這一件,可在權衡利弊後,都只得出一個結果——冤家宜解不宜結。他得罪不起秦望舒,無論是現在作為想要活命的盟友,還是事後一切都解決完了。他對權力的野心沒有葉大帥猜忌得那麽重,但人若是能高進一步,又有誰會拒絕?

以己度人,他覺得秦望舒也不會,尤其是他在知道教堂是個怎樣的龐然大物後,更是堅定了這個念頭。他身在局中,清楚自己的危險并非有旁人看起來那般嚴峻,且不說葉大帥與繼承人的矛盾不可調和,單單就勢力鬥争而言,他與繼承人目的一致。

他在教堂有秦望舒,葉大帥這裏也有繼承人,幾乎用不着他出什麽力,他要做的不過是活到最後,活到在繼承人拿他開刀前,他先下手。反觀秦望舒,教堂的三方勢力中,她屬最弱的那一支。神父死前的安排看是為她保障未來,更像是把她徹底推上了明面,給了主教不得不除她的理由。

至于另一方勢力,因為來自神父,所以在分裂後不管做什麽,他們只要和秦望舒的立場不一致,那便是明晃晃的背叛。沒有人會想自己時刻被戳脊梁骨,這是日日累積的新仇,而歸屬秦望舒的人,誰又能說得清真是忠心無二?所以就局勢而言,秦望舒遠比他危險的多得多。

他伸出手,張開的五指因為過長看上去有些怪異,薄薄的皮肉覆蓋在骨節上顯現出極為利索的線條,一層不算厚的繭子并不突兀,連着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反而增添了一份陽剛的魅力。他舉過頭,在陽光下轉了一圈,穿過指縫的光束像是落下的金輝,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像是一把槍,但中指卻折成了一個筆直的角度勾在食指的關節處,剩下兩指張得大大的,與中指隔的距離極開,十分考驗手指的柔韌度,但也不過是他兒時常做的一種提升手指靈活度的訓練罷了。

秦老爺子不在家,這是一種常态,但院子的大門卻敞開着,像是預料到了他的到來。他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村子裏的運行機制和城裏或是鎮上都有些不同,一個村就好比一大家子,哪有把門給自家人關上的道理?他走的心無負擔,甚至在秦望舒房間外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進去。

他沒有什麽怪的癖好,也不可能在秦望舒人還在的時候就貿然去房間翻東西,他些微的好奇心最終敗在了“大局”面前。秦老爺子的房間很安靜,他确定沒人後,悄悄推開了一絲縫。或許因為是村長,他的房間看上去比其他人要豐富一些,床靠着牆邊,床位對着的牆堆滿了木箱,壘得快有他人高。

其他的不過是些雜物,放在秦家村勉強也算得是一種財富。他思量了一下,最終還是沒進去,正打算離開時,一聲呵斥響起:“你在做什麽?”

他心裏一驚,下意識退開,正要被帶上的門因為受力,無聲地打得更開。來人不是秦老爺子,他并未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是盯住了秦奶奶過分小巧的腳。

她走上前,靜悄悄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停在夏波面前,與他隔了半人的距離。她重複道:“你在做什麽?”

夏波不知在想着什麽,他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笑道:“秦奶奶不是看見了嗎?”

她或許有病,兩個眼珠子像是有仇一樣,各自往眼角偏着,而渾濁的白色陰翳又蓋住了大半瞳仁,配上黑褐色的皮膚,和稀疏半黃的白發,格外慎人。

“你進去了?”她看着夏波,佝偻的身材沒有讓她矮半分氣勢,明明上次見面的模樣還清晰可見,可現在的她卻讓夏波感到陌生,乃至異樣。

他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道:“聽聞秦奶奶是外鄉人,因為父親與現任秦老爺子的爺爺有舊,便臨終托孤——”

他記得秦望舒的推測,這些事上她一向比自己敏銳,如今他不過是把舊話重複一遍直接套用。他舍去了那些大膽猜測的真相,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道:“那個年代所有人都自顧不暇,當初的秦老爺子願接受你,也算是壯舉,可謂是大義。”

他話才落音,秦奶奶就吼道:“閉嘴!”

“你閉嘴!”她喘着氣,面上耷聳的皮忍不住地抽動,顯然是被氣急。她側着頭,歪斜的眼睛在這時終于撥正了角度,可大片的眼白卻露出了觸目驚心的恨意。“什麽大義,他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她像是到了什麽,未完的話又突然止住,刮耳的笑聲響起:“你不知道?”

她仰着頭,梗直的脖子像是僵死了多年的爛木。她看着夏波故作高深的表情,笑得更是開懷,一聲更比一聲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宛如瘋魔的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輕輕道:“她怎麽會告訴你呢?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你在試探我。”秦奶奶肯定道。她艱難地轉了轉眼珠子,只造成了些微的移動。“她教你的。”

她的語氣很肯定,卻聽得夏波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現在的情況已經超出他的掌控,可他偏偏還不能多嘴,生怕暴露了,但他現在更執着于秦奶奶口中的人。他第一反應是秦望舒,原因天真到可笑,就只是因為她姓秦,難免總是被先懷疑。下一秒,他又覺得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已經知道她和秦凱相識,那麽秦這個姓或許也并非是一種巧合?秦望舒太勝券在握了,抽絲剝繭的能力時常讓他懷疑她知道所有的真相,他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或許她就是知道所有的真相呢?

他垂下眼,擰起的眉頭豁然松開,嘴邊勾起暧昧的笑容道:“我與她的關系,秦奶奶不是知道的嗎?”

他也在試探。

還木盆時,秦望舒曾在秦奶奶面前故作親昵,他們扮演了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那時秦奶奶的反應很大。他當時只單純地認為,她只是想要刺激秦奶奶,現在想來,或許她們本身的關系就不一般,所以這個“刺激”不僅僅是他所理解的表面意思。

“你和他能有什麽關系?”秦奶奶瞧了他一會兒,稀奇道:“一個老頭子,半只腳都在棺材裏了,哪去冒出你這麽大的孫子?”

她譏笑着,像是看穿了夏波冷靜外表下的所有僞裝。“我女兒可生不出你這樣的兒子。”

夏波愣在那兒,清晰的線索驟然被打亂,像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連頭是哪都找不到。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心慘白,只在指根處帶了些血色的紅。他在屋外的那個手勢,并非是想起了什麽,只是覺得陽光這樣好,春色雖未到盛的地步卻也鮮鬧,他記憶中有很多這樣的日子,每一次他都會這樣伸出手。

他父母尚在時,他總能得到回應。父母意外去世後,無論春夏秋冬,都只有空空穿過的風。到後來他學會了抓陽光,金色的、溫暖的、讓人迷戀的,就像是握住他的手。但陽光是抓不住的,它會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撫照卻并不留戀,而財富卻讓人可以擁有的時間更長一些。

“蔡明在哪兒?”他擡起頭,攤開的手掌不知何時已經負在身後。理不清的亂麻,只能被斬,不然就會深陷其中。他笑了一下,與之前的模樣一般無二,卻顯得勝券在握。

“說來也是巧了,我只不過是來尋秦老爺子問問蔡明被關在哪兒,沒想到碰見了秦奶奶。”他擡起眉頭,眉宇間的距離被突然拉開,刀削般的輪廓顯出了幾分不曾有的柔和,整個人像是卸了看不見的刺。“房間我沒進,只是想着或許秦老爺子在裏頭休息。”

他跨了一步,他們之間又只隔了半人。他嘴邊銜着笑意,本就高大的身形完全罩住了對方。“秦奶奶的反應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房間裏面有什麽?”

他側頭看了一眼,打開的門露出裏面的模樣,他面上是躍躍欲試,可遲遲就是沒下一步動作,似乎在等秦奶奶的首肯。秦奶奶冷笑一聲,退了幾步,這次她的腳步不再輕盈,夏波成功地抓捕到了些微的聲音。

“什麽蔡明,我不知道。”

他不意外這個回答,也沒有去思考秦奶奶話語中的真假,甚至在表示自己知曉後沒有多做糾纏,就這麽轉身離開。他現在迫切地需要一個安靜,無人打擾的地方來理清楚滿頭的亂續,但他走了幾步又覺得不應該,于是轉頭道:“秦奶奶家裏可有些填肚子的?”

秦奶奶未說話,她臉上還殘留着之前的錯愕,顯然是沒想到夏波竟然這麽容易的就放過她了。她不覺得這是對方的好心,只當是另一種把戲。

夏波摸了摸肚子,饑餓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陌生的感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頗為熟稔,可那時是他沒得選。“要兩人份的,我和望舒中午還未吃過。”

他看見秦奶奶霍然沉下的臉色,又繼續道:“秦老爺子應該不知道這些吧?”

他臉上的笑意漸淡,到最後還是秦奶奶認下這威脅。她動作十分利索,也可能是想夏波早點滾出她視線,她從竈房回來手裏抓了幾張面餅,沒走上前,狠狠砸向夏波,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接住。她不意外,許是早就料到了。

夏波對面餅的實稱有些驚訝,得了便宜還賣乖地又抓了桌上的壺子,謝道:“秦奶奶高義!”

秦奶奶狠狠啐了一口,但不知又想到了什麽,過了一會兒,陰晴不定的臉色看着他背影又笑了起來。

夏波這次不打算進柴房陪秦望舒,相比一無所知的浪費大半天時間,行動自由的他顯然更對大局有幫助。他成功地說服了自己,可當他站在窗前,看着被木板封住了大半的窗戶後,又有些沉默。

秦望舒不知在想什麽,她的姿勢和昨日一樣,靠在了光僅能射到的幾根柱子邊。他眼尖地發現那是她之前所待的位置,她曲着腿,手臂搭在膝蓋上,不算正襟危坐,卻也放松不到哪裏去。她懷裏似乎有一個人,看不清的陰影與膝蓋部分重疊,突然臃腫出一塊,她或許是因為顧慮,所以姿勢有些不自然。

他想到了張雪,面前的一幕與昨天幾乎完美重疊。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絕不算隐晦,以秦望舒的敏銳不可能察覺不到,但她沒動,他一時間吃不準她的想法,便曲指在木板上敲了敲。木板暴露在外風吹雨打許久,他力道不大,卻仍是震下了簌簌的灰塵,他小心地護着面餅,再擡眼時就看見秦望舒正低着頭,似乎在與懷中的人說什麽。

他們相隔太遠,沒有一點聲音漏出,他等了一會兒,才見她姿勢怪異地走來。

秦望舒揉着手臂,秦蘇昨夜被山神吓着了幾乎一夜沒睡,早上又惦記着他們一直到被關進柴房,才靠着她睡了會兒。她體諒對方還是個孩子,到底沒說多少重話,她掐着表估算着夏波離去的時間,想着對方再不濟也不至于活活餓着她,這不,就來了?

她在暗處待久了,突然見到亮光眼睛不适應,下意識眯了起來,落在了她清苦的面容上像是不悅。她見夏波手中的兩張面餅,手一伸都拿了過來,絲毫沒有客氣。

“你打算留在外面?”面餅一到手,過分實稱的重量讓她犯了愁。她捏了捏邊緣,覺得大概率會硌牙,可肚子卻在這時候不争氣地響了起來。她愣了下沒覺得有什麽,不過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她沒法控制。

“裏面是秦蘇?”夏波大抵猜到了另一個人,有些詫異。

他找了個理由走後,便沒再關注之後的事。秦老爺子作為秦家村的村長,怎麽可能不幫自己人?左右不過是蔡明遭些罪,頂了天也不過是秦望舒另有安排節外生枝了,可他怎麽也沒料到秦蘇也被遷怒。

秦望舒應了聲,她還在與面餅做鬥争。只是小心地咬了邊上一塊,也仍是讓她腮幫子發酸才扯了下來,到嘴裏後硬邦邦的一大塊,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含着待口水泡軟後,才慢慢地往下吞。

夏波瞧見她這模樣,頓時有些樂,連帶着心裏因芥蒂産生的不快也散了些。他笑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到底是個男人,不應該像女人那樣小肚雞腸,便打算給她一個機會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秦望舒有些懵。她說不了話,可夏波臉上神色又不似僞作,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麽遺漏的便搖了搖頭。

夏波神色沉了些,但面上仍是透着股輕快。他把手上拎着的壺子往前一遞,對方遲遲沒接,他就這麽舉着,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來道:“我把孩子給秦凱了。”

她又應了一聲,因為在咀嚼,聲音含含糊糊的像是敷衍。她神色很是坦然,夏波一時間吃不準她是在裝傻還是怎麽樣,他沒急着開口,等她捶着胸口努力把口裏東西咽下去後,才道:“秦凱和我說了一些事,關于你的。”

秦望舒有些訝異,她轉頭看了眼原地的秦蘇,覺得對方可能是體貼。她又往窗戶邊靠了些,整個人貼在了木牆上,哪怕知道這個位置聲音傳不過去,仍是壓低了嗓音道:“還有呢?”

在得到秦望舒與秦凱認識的結論後,他想過很多次這樣的攤牌的情況,但沒有一次對上了現在的秦望舒。他被問得啞了口,張着嘴開開合合了幾次,最後被自己的反應逗笑。

秦望舒不在夏波的話,她撕了一小塊面餅,在手指上揉搓了一會兒,待軟了些才塞進嘴裏。她吃得很文雅,教堂有禮儀課,神創造了世界,作為祂的信徒絕不能粗魯冒犯,所以這是所有人的必修課。

對比秦望舒的泰然自若,夏波有一瞬間的動搖。他覺得自己可能錯怪了她,但又想到對方鬼話連篇的嘴,連向來致命的直覺也在此時沒了聲響。她吃着自己要來的面餅,卻連虛假的問候都沒一句,他有些不是滋味,擡手又搶了一塊回來。

“我也沒吃東西。”

秦望舒一愣,沒想到他要說的竟是這個。她眨了眨眼,向來聰慧的模樣顯出了一絲傻氣,她想以了一會兒才明白夏波的意思,手上的動作一慢,有些懷疑道:“送個孩子要這麽久?”

夏波以為秦望舒在埋怨,他心裏本就有疙瘩,現在更是不舒服,語氣硬道:“還有蔡明呢,這不得完成秦大作家的命令。”

秦望舒被他的陰陽怪氣嗆了一口,劇烈地咳了起來。她不知自己哪裏惹到了夏波,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枉費了這麽高的個子,小肚雞腸的連女人都不如。她想到了秦蘇,索性收了手上的面餅,态度不好道:“夏軍官今天是吃錯了藥,還是中邪了?我認識的醫生多,再不濟出身教堂,串個門驅邪也行。”

夏波見她還頂上了,當即指着她道:“秦望舒你知道你這叫什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翻書都沒你變臉快。”

她磨了磨牙,揪着手上的面餅,狠狠一扯——很好,扯不動。她吸了一口氣,扯出一張完美的假面道:“秦凱和你說了我的事,那請問夏軍官到底是什麽事呢?”

她态度突然軟了下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雖然很是礙眼,但從觀賞性來說竟一時也挑不出毛病。夏波本以為要和她再你來我往的争執一番才能進入正題,沒想到她竟然服軟了。他一時間忘了要說的話,面皮讪得厲害,別開眼松了氣道:“你和秦凱認識?”

轟的一聲,平地起驚雷。

夏波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麽。他面上不敢露異,悄悄看了眼秦望舒,見對方神色正常緩了口氣。又道:“秦凱圈養山神這事秦家村不知情,我們作為外人也不應該知道。你讓我把孩子送過去,這不擺明着告訴他,我們已經知道了真相嗎?”

“我不明白,如果你有後手,那為什麽阻止我殺山神?如果這只是一個試探,你想過我們在秦家村的處境嗎?”

他打量着秦望舒的神色,學着她貼在了窗邊。他彎了一點腰,被木頭烘幹的躁氣包圍,又聞到了一點很淡的香味從秦望舒身上傳來。他覺得有點熟悉,又覺得女人大概都是這樣。

“我們有什麽處境?”秦望舒聽了一會兒終于知道了夏波糾結的事。她有時候挺想不明白的,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還讓葉大帥找主教幫忙留下的人,怎麽就有時候天真到她嘲諷都不忍心。

“我們的任務,是找銅牛。”她站直了身體,找了一個更為舒适的姿勢。“銅牛對于秦家村的意義都看在眼裏,那我們的處境從接了這次任務起就已經注定好了,一樣的結局,我只不過是讓可能提前發生,你和我在這裏說什麽?”

“馬後炮!”她冷笑一聲。又想到了手裏捏着的面餅,臉上的嘲意頓時收斂了幾分,又道:“不讓你殺山神,是避免節外生枝。其他人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找銅牛,但我們不是。金伊瑾一定會死,無關山神還是秦家村,或許這不是我的任務,但可以是蔡明的,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只要活下來的那個就會成為頂罪的。”

她頓了頓,道:“這些話我都說過,你應該明白,也必須明白,秦家村的任何事包括秦家村,其實都與我們無關。一開始無關,到現在,乃至最後都和我們沒有任何一點關系。你殺不殺山神,根本不影響我們最初的任務,也不影響我們現在的合作,只是多一些麻煩。”

“你殺了山神,秦家村的人或許不會第一時間發現,但頻繁指揮山神行動的秦凱一定知道。他甚至都不用打聽,單憑山神在秦家村這麽多年都沒出事,我們一來就直接死了,就可以直接推在我們頭上。這個孩子你也看見了,是你養還是我養?有些事你不碰就不會産生因果,左右不過是個看客,還真把自己當好人了?”

她舒了口氣,把面餅拿上臺面。擡眉看了眼夏波,發狠了開始撕。她力氣不小,曾經又有意訓練過,可這會兒指腹邊都壓白了才勉強撕了個口子。她向來要強,也做不出開口求人的事,便自己開始對自己較勁。

夏波看不下去,想搶過來,被早有準備的秦望舒躲開。她揚起下巴,道:“夏軍官有什麽懷疑,不如趁現在都一并說了。”

她的話提醒了夏波,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思緒一直在被秦望舒帶着跑。這或許不是一個好時機,但卻沒有比現在更為适合的了。

“秦凱見到孩子時,就應該明白我們知道所有的事情。可能會有人坦然面對自己所有的罪行,但這大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可秦凱不是。他看見孩子一點也不害怕,”他想起秦凱那時的表情,人的情緒有很多種,大多數都能被掩蓋,但一些涉及到本能的,再怎麽僞裝仍會留下破綻。“他沒有面對自己罪行時的害怕,甚至就連孩子醜陋的樣貌也沒吓到他,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父親’的身份,但他問了你。”

他定了定神,按照自己來時就已經成型的思路道:“他向我确認,孩子是不是你要求我送過來的。确定無誤後,他又詢問了你的蹤跡,然後他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

夏波重複了一遍,趁她不注意一把奪過面餅。她力氣不夠,面餅撕得歪歪扭扭的,像是鈍刀子割肉,慘不忍睹。他順着原先的口子,兩手一扯,不得不說男人在力氣這塊天生就占着優勢,他動作不快,但面餅在他手中猶如紙糊一般,輕易地就撕成了兩半。

“秦家村知道你身份的沒幾個,秦老爺子是銅牛第一次奏樂那天,我們自己暴露的。秦蘇或許也知道,畢竟張雪也不是安分的人,秦凱——”他突然沒了聲,他之前覺得天衣無縫的推測裏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痕,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秦凱一直照顧秦蘇,關系雖不至父女那般親密卻也不差多少,你猜秦蘇會不會告訴秦凱?”她接着夏波未完的話說了下去,她撇頭看着秦蘇提議道:“張雪不在沒法證實,但秦蘇在,你要找她嗎?”

這個建議像是裹着□□的糖,夏波知道自己一旦接受了,他們本就不信任的關系會更加割裂,雖不至于合作破滅,卻也與陌生人無異了,但他還是可恥的心動了。強扭的瓜不甜,但它解渴,縱然被□□毒死又怎樣?只要它的外表足夠吸引人,足夠香甜。

可他在觸及秦望舒的目光時,又怯懦了。他捏着面餅的手不自覺用力,指頭印透過厚實的面團,幾乎要捏穿。

秦望舒對他所有情緒盡收眼底,她輕輕笑了起來,無關喜怒。她道:“為什麽不呢?”

“秦蘇。”她提嗓子叫喚道。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陰影中的那個幾乎要凝固的影子動了。她看着夏波,兩對漆黑的瞳孔互相倒映出對方的模樣,她勝券在握,他星火燎原。

“夏軍官有些疑問,需要你配合。”她拿過被撕成條狀的面餅,模樣整齊的都給了秦蘇,自己只留了幾條最磕碜的,那是她沒撕下的。“你知道我工作是作家嗎?”

秦蘇有些怕夏波,明明第一晚他送張雪時,她還不是這樣。她接過面餅條,攏在兩手中心,半個身子藏在了秦望舒身後。“知道。”

夏波睜大了眼,星火被澆滅了一半,但又很快催生開來,像是臨死前的奮力一撲。秦望舒不在意,她繼續問道:“你對秦凱說過嗎?”

“沒有。”秦蘇聲音怯怯的,和犯了錯的張雪一樣。

她的聲音與平常一樣,但落在夏波耳裏卻猶如晴天霹靂。他突然用力抓上了窗欄,吓得秦蘇整個人都縮在秦望舒身後,他鮮少時候會有這樣血液沸騰的感覺,他想說事實如鐵證,問秦望舒還有什麽要狡辯的?可看見對方無所謂的态度又覺得不對勁,他知道這種極端的情緒到現在已經和秦望舒是否真的做了這事無關,只是單純的變成了一種較量,他想贏,想要扳回一局,證明她秦望舒并非萬能的。

“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說一下。”她欣賞夠了夏波的眼神,才安撫性地拍了拍秦蘇的手臂。“我曾帶張雪去找過秦凱,你應該有印象。”

“張雪雖然性格和脾氣都很糟糕,但你不得不承認她模樣長得好,就是男人都愛的那一款,秦凱也一樣。”她感覺到挨着自己背後的身子一僵,立馬想到了什麽,但仍沒有打算停下,只是從原本動作換成了抓住秦蘇的手臂。“秦家村的條件就在這兒,見過太多好東西的張雪看不上,但我需要一些消息,所以我讓她忍着,哪怕吃些小虧。”

“她是個識大體的人,但她不是個好脾氣的人,那一巴掌——”她指了指自己的臉,笑道:“夏軍官還記得自己當時說的話嗎?‘你家的狗似乎不太聽話啊’。”

有些話既然說開了,那她也不介意幫他回憶回憶,或許是怕他還不信,她又補充道:“你可以向秦蘇确認,她知道這事。”

這次沒等她發問,細細的聲音就從背後傳來。“是,我知道這事。”

她哈了一聲,真情實意。又從滿臉不可置信的夏波手裏拿過壺子,轉過身套在秦蘇手臂上,看了眼對方之前坐着的地方,輕輕推了一下。

秦蘇如釋重負,立馬轉過身背對着夏波,一溜煙地縮回了陰暗處。她的态度十分明顯,張膽到夏波想要忽視都不行,而恰好秦望舒也有意岔開話題。

“她看見過你對張雪的模樣。”她聲音淡淡,面上神色也是如此。像是脫去豔光四射的戰袍,重新做回了普通人。可一轉眼,她又問道:“夏軍官還有什麽疑問,一并說了吧。”

她換了一個詞,從懷疑改成疑問,這是表明的态度。夏波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見好就收是現在最識趣的做法,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除非根挖,不然只會越長越大。

“你和秦奶奶認識?”

這熟悉的開場語讓秦望舒麻木。

她想起剖開人體的手術刀,目光突然瞟到夏波的腦袋上,然後又收回。她不知道西方醫學為什麽會發展出“剖”,但她知道在覺得人哪裏有問題的時候,國內和西洋想挖出來看看的心都是一致的。

夏波在等着她否認,甚至已經做好了重蹈覆轍的準備,卻聽見她道:“認識。”

他茫然地睜大了眼,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卻本能地又壓住了。甚至不需要她解釋,他便生硬的替她開脫道:“前前後後我們和秦奶奶打交道的次數也不少,算起來确實是認識。”

他牽強地扯了一下嘴角,覺得自己的說法實在難以自圓其說,又改口道:“你要找秦奶奶問消息,私下多聊了些也難免,可不就是認識嘛?”

秦望舒被他反複的态度折騰得徹底沒脾氣了。她嘆了一口氣,又立馬深吸了一口補回來。

“我母親很迷信,她信神佛,把生活中所有的苦難都歸功于自己不夠虔誠,所以她逢廟必拜,見神必求。她在世時常對我說,人在世争得便是一口氣,這口氣含着福,也吊着命,嘆氣多了就會命苦,死得早。”

她身子向前傾了些,若不是有木板隔着,她怕是要落到夏波懷裏。“我以前從不嘆氣,生怕自己又過上苦日子,或是不小心哪天死了,但你——”

她指着夏波,透着粉的指甲蓋在陽光下格外健康。她笑了下,有些無奈,又像是不在意的聳了聳肩道:“我開始嘆氣了,但我不信神。我的一切都是靠我雙手得到的,可我又尊崇着母親的教誨,這些是是非非誰又知道呢?”

“我的認識是指知道。”她努了努嘴,朝着秦蘇的方向瞟了一眼,解釋道:“和她有點關系。”

“秦蘇是丢在張寡婦門前的孩子,相比秦奶奶這個外鄉人,從秦家村的閉塞來說,更認為秦蘇是被村裏的人抛棄的。她知道張寡婦死了男人,也沒孩子,所以不管是男是女,張寡婦都會善待。這點其實不用挑明,村子裏的人心裏都應該有數,但祭祀的時候她們都沒參與,可以看出秦家村其實很排外的村子。”

秦望舒有些餓了,但面餅條被夏波撕得很粗,根本沒法入口,她只能用手指慢慢揉搓得軟了些,再掐成一小塊,丢進嘴裏,和着唾沫一點點往下咽。這個過程并不快,以至于為了保證清晰的說話聲,她不得不放慢語速。

“這樣排外的秦家村,秦老爺子的爺爺憑什麽接受秦奶奶?我上次已經說了,銅牛奏樂的神跡屬于人為,秦奶奶的父親是首位‘殉道者’。那個餓死人的年代,婦孺為食,易子而食都是一種常态,如果秦奶奶的父親沒有死,她就應該是他們家的儲備糧,人生沒有意外,所以她很幸運。”

“但這沒用,沒有男人的家在別人眼中都只是長了腳的糧食,餓了只會第一個被開刀。可她有位好母親,”她頓了頓,又确定道:“是母親沒錯了。孩子年幼,皮肉最是細嫩可口,秦奶奶被收養時應該很小,她離不開母親,所以僥幸活到了最後。傳統的觀念是傳宗接代都靠男人,但當你只有這一個血脈時,這句話就是不成立的。她母親應該是來過秦家村,所以才能把女兒送到那時的秦老爺子手裏。”

“秦家村自給自足,多一雙筷子少一雙都不影響他們的生活,但沒人有這個義務。可巧就巧在秦奶奶是個女孩,你不能指望一個殺人魔起了恻隐之心,但你可以相信一位爺爺為孫子的打算。天賜的童養媳,為什麽不要呢?秦奶奶其實很幸運,她成功地逃脫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雖然被殺父仇人養大可也算是衣食無憂,如果她不知道真相的話。”

她笑了下,像是被自己逗笑,又瞄了一眼秦蘇。對方完全隐在了陰影裏,她看不清,又不好貿然叫喚,只能多看幾眼作罷。

秦奶奶知道真相,是他們上次故作親昵得到的結果。很多事情只需要想明白其中一點,基本上大部分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不知道秦奶奶對夏波說了什麽,也沒想法去問,所謂合作共享情報而言,基本上都是她共,夏波享。他可能現在知道的會比她多上一些,可她相信這也不過是相當短暫的一會兒。

她很自信,自信到不屑去要求一種付出上的平等。她想了想,出于盟友的責任,又繼續道:“秦奶奶其實有個女兒——”

她才起了頭,就看見夏波突然看向秦蘇所在的位置,秦望舒覺得荒唐,莫名想笑。她否認道:“不是秦蘇,年齡對不上。這些消息在村子裏都不是秘密,秦老爺子在秦蘇小時候對她很照顧,寡婦門前是非多,村子裏最不缺長舌婦,應該沒少傳風言風語。其實也挺巧的,秦蘇長得很像秦老爺子失蹤的女兒。”

“他們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不是年齡不對,甚至都懷疑秦蘇就是秦老爺子的女兒。後來年歲漸長,應該是不像了,所以才會有今天秦老爺子對她的态度。”

她的聲音比之前還要輕,若不是兩人挨得近,夏波只怕要聽岔。說話藏一半,向來是秦望舒的風格,她習慣什麽事都留一手,可夏波也不是什麽真蠢笨的人,有些事點到了,他自然想得明白。

他自覺秦望舒态度十分好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捏着。他道:“我走一遍秦家村沒看見蔡明,就打算去找秦老爺子問問,結果撞上了秦奶奶。我想着秦奶奶嘴沒秦老爺子嚴,便故意試探,哪知她會錯了意,以為我在說其他人。”

他隐瞞了自己偷窺秦老爺子房間的事,畢竟不光鮮,可篤定對這事根本沒有影響。他想了一會兒,态度良好道:“秦奶奶說的可能也不是你,是我自己想是你,我就覺得是你了。因為對不上人,她看穿了我的試探,她口中的人是秦老爺子,也提到了一句女兒。”

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補充道:“她提起她女兒時并不傷心難過,如果真是失蹤的話,作為母親不應該耿耿于懷嗎?”

他激動之下的聲音不由得大起來,封閉的柴房裏聽得一清二楚。秦望舒被他問得一愣,她正想開口時,另一道比她更快的聲音響起:“她不喜歡秦老爺子,所以對自己女兒也沒感情。”

第 53 章 天衣無縫(二合一)

天衣無縫(二合一)

二十八、天衣無縫

夏波摟緊了孩子,他茫然地走了一會兒,發現秦蘇家就在眼前。他愣在門口,小心地把風衣撥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嬰兒熟睡的小半張臉。依舊是可怖的讓人心裏一顫,但他看久了,竟也瞧出了幾分可愛。

他嘆了一口氣,立在門前轉了個彎。

他雖然沒養過孩子,可也知道剛出生的嬰兒吃不了米面,可他同樣也沒本事去找奶。這是個麻煩,他不得不承認,如果山神沒有被他一槍打死,那麽不管血濃于水的母女情還是野獸的本能,養育和吃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個看客。

看客不需要費力,也無需煩惱。

他在秦家村認識的人不多,除去秦蘇外,秦老爺子勉強算是一個沒徹底結仇的,他想到了秦凱。他重新攏上口子,只留了一條供呼吸的縫。他不清楚是不是所有剛出生的孩子都這樣嗜睡,還是因為它吃飽了才能這樣無憂。

鬼使神差地,他又撥開一點風衣。那張臉上沒有紅色的唇瓣,淡上一些的粉色也沒有,只有一張皮面。他伸出手,摸在了那條代表嘴巴的縫上,手指沒多用力就撬開了。

嬰兒的口腔濕潤、溫暖,雖然還未長牙齒,但粗糙的舌面上仍是留下了絲絲鮮紅的痕跡。他刮了刮,毫不意外地沾上了一絲口水,指縫裏也帶了些紅。

吸吮是每個人刻入骨子的本能,不需要教,天生天賜。感覺到異物侵入口腔,它最先做的事不是努力排出,而是本能地吸吮。它很急,像是之前墊肚的已經消化徹底,可吸了好一會兒仍是沒有任何東西流入肚子,它似乎明白了什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夏波立馬捂住它的臉,他手掌很大,掌心幹燥粗糙,完美地貼合了這張沒有五官的平面,壓住了所有的聲音,只有細微的嗚咽聲和掙紮的四肢。他松了口氣,又意識到了什麽,立馬松開。

果然,它原本還未褪去的紅潮被這麽一憋,像是潑了血,發暗中透着黑,可怖極了。它大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張着嘴,叫得比之前還要撕心裂肺,它什麽都不懂,它只是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餓了、渴了、不舒服了只會張嘴哭,給不了任何複雜一丁點兒的反饋。

他皺起眉,匆匆跑進秦蘇家。封閉的四周框住了它的哭聲,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耐心多了點,放輕了聲音照着記憶中那樣,抱着、搖着、哼着。

秦蘇家與他借住的那戶人家并無什麽不同,或許是只有一個人的原因,東西不多看着很是幹淨。他看着半掩着的門,遲疑了一下便推開。他沒見過女兒家的閨房,更不清楚張雪平時的習慣,但房間裏的東西被堆得很多,除去床邊的行李箱,幾件衣裙都被攤在了床上,似乎在等着被安排。

他在屋內繞了一圈,輕拍它背部的手不知不覺中放慢了。他目光鎖定在了歸檔整齊的行李箱上,腳一勾,拖出來後直接解開卡扣,裏面的東西争前恐後蹦了出來,胡亂地堆成了一團。

他不了解張雪,但光憑她通身的矜嬌之氣也猜得出嬌慣出來的大概是什麽脾氣,可也正是這樣,才有問題。光鮮亮麗的人背後可能滿身污漬,但愛美的女性是絕不會容忍自己的花被亂放。

張雪的行李被動過。

他第一反應是秦蘇。她與張雪住在同一個屋子下,有着天然的優勢,其次,她曾在晚上看見張雪被山神帶走,除去山神本人外,她是最先得知的那個。哪怕她害怕不曾點燈弄出動靜,天亮後也仍是有充足的時間,不論從哪種情況來說,秦蘇的嫌疑都最大。

他知道,光憑這樣一個并未有實證的推測就判定一個孩子,實屬殘忍,但他不願為她找任何開脫的理由。他只覺得,秦蘇實屬膽大,他不知道對方是否吃準了他們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的心理,還是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去愁心這件事,可無論是哪種,他從一開始便不覺得能作為孤女在村中長大的人,會心思單純。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從年幼看見山神而撒謊自保時,就足以證明,在這之後又成功的藏住了心思活下來,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

他想起了秦望舒之前零碎交代的事,有秦蘇的,也有秦凱的。他看了眼哭啞了嗓子已經沒力氣鬧騰的孩子,想了想,從行李箱裏撿出了幾件張雪貼身的衣服,多次漿洗後的布料已經十分柔軟,他仔細疊了起來,又從中抽出兩條花紋不一,厚薄适中的圍巾裹成了一個蛹,一個剛好能放孩子的蛹。

秦望舒帶的衣服或許不多,她的行李箱與張雪和金伊瑾相比,小得可憐。身上穿的風衣自初見就未換過,如今被當成包孩子的襁褓,身上只着了件襯衫,盡管她極力抑制,仍是被他看見了不自主地寒顫。

他不是沒想過把張雪的衣服挑幾件給秦望舒,但兩人身形相差甚多,尤其是她們之間的關系讓他一時間吃不準會不會好心辦壞事,索性幹脆換一換。他自覺辦了件好事,秦望舒再不識趣也會看在她需要的份上,少給他下絆子。

他心情好了些,見哭黑了臉的孩子也不覺得醜,反倒比之前又順眼了幾分。他動作很利索,風衣一解,也顧不上孩子是否會凍着,新的襁褓是否過冷,直接托着它的背脊就要往裏塞,下一秒,一股熱氣騰騰的液體澆了他一身

它未吃任何東西,只有秦望舒的血,具體多少他并不清楚,只依稀看見了對方泛白打皺的指腹。這一泡尿,算是初尿,騷得很,或許它存了報複的心思,力道格外大,澆透了他的薄棉褂,貼合着裏衣粘在身上,燙得灼心。

他不知作何表情,等到臉上的水珠滑落,一兩滴不小心進了嘴角,他下意識舔了口,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後,立馬青了臉。

屋外暖陽正好,春裏透着的寒意被驅散得一幹二淨,草木欣欣向榮,春意正盛,但這都與夏波無關。

當衣服上的熱度散去後,逐漸降下的溫度吸附着他的體溫,向下滴落的水珠被他敏感的神經清晰感受到。他閉上了眼睛,忍住了心裏的暴虐,扯出一抹勉強至極的笑容,道:“不生氣,只是個孩子。”

她尿完了,小小的手掌又蜷曲握成爪,似乎覺得冷了,蹬腿了幾下,張開嘴又要哭。這次,夏波眼疾手快地把它塞進了襁褓,它的聲音還未落下,張大的嘴變成了一個輕輕的哈氣,撐開的皮面沒有五官點綴,像是靈堂上紮好的紙人,又紅又黃的臉配上兩個黑漆漆如洞般的鼻孔,怎麽看都像是個妖怪。

他哼了一聲,道:“真醜。”

他覺得還不夠,又道:“醜死了。”

他自認為不是什麽好人,腌臜的話也是沒少說,但他還不至于畜生到對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做什麽。他放下孩子,就水缸裏的水快速擦了一遍,衣服沒換,只是生了火在竈臺旁烤幹後又穿了回去。

許是良心發現,他突然想起行李箱中的巧克力,又去取過來掰下一小塊,燒開了水在碗中化開,待冷了些後,一勺勺喂它嘴裏。他水放得不多,不過是比碗底高了些,巧克力化在其中能拉絲。他刮幹淨碗底,瞧見勺子邊上還有一些,又轉了個面,塞到它嘴邊。

巧克力其實不好吃,苦苦的,大人尚吃不明白更別說孩子。但它自出生後吃的第一口東西便是血,腥鹹的味道一樣不好,在沒有正确的“好吃”認知下,足夠香醇的巧克力只會讓它有進食的本能。

他出門時帶上了秦望舒的風衣,和來時一樣蓋在了它身上。這番折騰耗了不少時間,之前聚集的人都已經散了,他不知道秦望舒去了哪兒,也不好貿然打聽,只是在看見昨天關他們的柴房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好巧不巧看見了站在窗戶旁的秦望舒。

他揚起了眉,反觀對方并不驚訝,只是因為有些冷而環住了雙臂。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猶豫了會兒道:“我去拿件張雪的衣服給你。”

“不用。”秦望舒幹脆地拒絕了。她看了眼被風衣蓋着的孩子,頭痛的揉了揉眉心。“你就這麽抱着?”

夏波被問得一噎,下意識想回:不然呢?但他見秦望舒情緒似乎不大好,便十分識趣地咽了下去,只是道:“張雪的行李被秦蘇翻了。”

他壓低了聲音,又在室外,聲音還沒進窗戶就散了。秦望舒側了下頭,餘光瞥了一眼抱着膝蓋坐在地上的秦蘇,興致缺缺道:“哦。”

夏波不知她心裏所想,只當她還在氣惱自己之前所做,輕咳了一聲,略不自在地解釋道:“我不擅長處理家務事,只會挑事。”

秦望舒沒料到他會解釋,她之前默許了夏波離開便是這事翻篇,于是順着問道:“秦蘇的鞋子呢?”

他啞口無言。他壓根沒把随口找的理由當真,秦蘇有沒有鞋子與他何幹,左右不是自己的腳,疼不到他身上,但這麽赤裸裸地被秦望舒指出來,一時間臉皮也有些挂不住。

秦望舒輕哼了一聲,并不稀奇。她歪了下身子,抵在釘在窗戶上的木板道:“現在能自由行動的就剩你,蔡明不知道被關在哪裏,你處理完這個孩子就去打探一下。”

夏波聽了皺眉道:“怎麽處理?”

秦望舒吸了一口氣,不可置信道:“還用我教?”

他一時間沒轉過彎,愣了幾秒,突然心領神會。抱着孩子轉身就要走,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對勁,于是轉過頭,見秦望舒還在窗邊看着她,不确定道:“我真去處理了?”

秦望舒舔了舔後槽牙,覺得他這樣還不如當初撕破臉算了。見她沒吭聲,夏波遲疑了,他看了眼孩子,有些糾結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氣得秦望舒一巴掌拍在木板上。

灰塵簌簌地落下,她不耐煩的扇了扇,看着再次靠近的夏波,心平氣和道:“這孩子是誰的?是誰的就找誰處理。”

“山神不是死——”夏波下意識反問,可話還沒說完,他徹底反應過來。

——秦凱。山神死了,但秦凱是這孩子的父親。

秦望舒見他想明白了,揮了揮手,讓他趕緊滾。她依舊靠在窗邊,扯了扯袖子,努力把露在外面的肌膚遮住更多,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點之前的生動。

“是夏軍官嗎?”柴房裏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

她懶得動,只是敷衍的應了一聲。她以為對方不會再問時,又聽到:“山神會把我們抓走嗎?”

她終于擡了下眼,态度含糊不明道:“你想被抓還是不想?”

“還會有人想被抓?”許是她的問題有些奇怪,秦蘇擡起了頭。大半的光線被秦望舒擋住,她只落得了零星幾束,一張本就尖俏的臉更顯小巧,過于可憐。“我不想被抓。”

“那就不會被抓。”秦望舒立馬道。她的話很是堅決,直接切斷了秦蘇接下來所有的疑問。

秦蘇抿了抿嘴,在她低矮的視線裏,對方逆光下的身形過于高大,猶如一尊神像。她猜秦望舒或許對張雪也說過這樣的話,可能也是像現在一樣肯定,但說話又有什麽成本呢?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少女的唇殷紅中透着粉嫩,被咬後更是嬌豔欲滴,可惜無人欣賞。她和張雪的關系其實沒那麽好,只是一個人住久了,突然來了個漂亮姐姐覺得新奇,新奇下又心生羨慕,時常會生出如果她是張雪該多好的想法。

可她只是一個孤女,深山裏的村姑。別人待她好時,她就得了些便宜,不好時,她也沒有可委屈的,只能受着。她很早就清楚地知道這個現實,但許是時間太久了,久到秦凱照顧她也太久了,她逐漸忘了這回事,直到被張雪再次戳破。

她看得出秦望舒待她有幾分不同,這不同是因為看在她年歲不大的份上,真要計較起來其實比張雪要真心上幾分。但她也知曉,她這個年齡在村子裏,許多姑娘已經生了孩子,她着實算擔不上“孩子”這個稱呼。可她到現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這個名不屬實的稱呼。

“你會護着我嗎?”她鼻子壓在了手臂上,聽起來有點兒鼻音。

秦望舒眨了眨眼,她與秦蘇相處不多,幾次接觸下來只覺得這姑娘懂事、聽話。但現在被關在一塊,被迫深入交流了後,又覺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帶孩子,也難怪教堂的孩子沒一個與她親近的。

“可能吧。”

她并未肯定道。山神已死,秦蘇的憂慮根本不會發生,但她也沒必說出真相。相反一個“護”字的含義太廣,她不敢貿然應下,尤其是在秦蘇得罪秦老爺子後。她自認是個聰明人,但也确實管不到秦家村的事,換條路,她可以把秦蘇帶回教堂,那之後呢?

秦蘇的處境艱難,她只會更糟糕,不過是表面光鮮罷了。她不想做無法保證的承諾,有些事辦不到,就沒必要給希望。

秦蘇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覺得果然如此。可還沒等難過,又聽見她道:“山神不會來。”

騙人!秦蘇差點脫口而出,有張雪的前車之鑒,她根本不會信,但她聰明的沒開口。她回想自己與秦望舒所有相處的過程,發現對方确實沒撒過謊,一時間又有些動搖。她左右糾結,突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她張着嘴,飽滿的唇瓣顫了顫。

“你們殺了山神!”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嚨裏擠出了一聲不知是嗚咽還是呓語的聲音,像是受傷了的小獸,原本試探的姿态又全部蜷縮成一團。

秦望舒下意識擰起眉頭,她沒想到秦蘇竟然猜到了這點。她腦子難得的空白了,抱在手臂的手指點了點,竟然想不到什麽好說辭。她覺得有趣,笑了下,身子也跟着一顫,最後舔了舔淡色的嘴皮子。碰到了上面的死皮,她沒忍住用牙撕了。

尖銳的痛感通過神經立馬傳達到腦子,下一秒就嘗到了淡淡的鹹腥味。

“她在哪裏嗎?”秦蘇似乎緩了過來,她露出一雙眼睛,厚厚的簾蓋兒擋住了眉毛與額頭,只看得到高挺的鼻梁。山神是壓在她心上揮之不去的陰影,盡管記憶中那張可怖的臉已經模糊了,但那深深的恐懼卻被身體牢牢記住。

她現在回想昨夜大膽的舉動,只覺得腿軟。若再有一次,她怕是再難有勇氣。可她怎麽也想不到山神竟死了,一時間似悲,又似喜。她又想到了張雪,或許她是幸運的,年幼幸運的被養母撿了,之後幸運的沒被山神發現,養母死後,又幸運的被秦凱撫照,跌跌撞撞雖不容易,卻也長大至今。

“不在。”

秦蘇猛地轉過頭,她想說點什麽,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她終究是比張雪幸運。她又縮了回去,試探道:“你找過嗎?”

“沒有。”秦望舒挑起眼角,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格外善良,善良到她甚至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她舔舐幹淨嘴皮道: “一個晚上能做的事情很多,你有食物會留到第二天嗎?”

秦蘇想說會,但秦望舒又澆滅了她的希望。她補充道:“你可能會,但你是人,山神是什麽?野獸。你不要高估一只畜生。”

她的話裏聽不出一點傷心難過,全然都是事不關己的清醒。秦蘇覺得齒寒,她抱緊膝蓋,默默地轉了一個身,露出她認為最堅固的背脊。

秦望舒沒有哄孩子的習慣,每個人都會有些小性子和脾氣,但只要不過界礙着了她,都無傷大雅。她又笑了一下,別過頭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夏波得了秦望舒的嫌棄,自覺丢臉,十分利索地滾走了。他覺得自己當初真是犯賤,把山神打死了。他們在秦家村本就處處受限,竟還想着帶個拖油瓶,真是活該被尿滋一泡。讓他覺得奇恥大辱的是,腦子還沒清醒,直接把把柄送到了秦望舒手上,可不就是伸臉讨人打。

現在想來,不是他會錯秦望舒的意,以為要把這孩子打死,分明是他自己想解決這個麻煩。他步子一頓,睨着被風衣裹住的它,跟着秦望舒一樣叫道:“小畜生。”

頓時,他心裏舒坦不少。他又道:“小畜生。”

就這麽叫了一路,直到秦凱門口,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他才面色一斂,伸出手。手指剛碰到門,便遲遲不肯推。他抽了口氣,設身處地開始思考,如果有一天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閹髒事被人翻出來了,對方還帶着罪證逼自己認下,他會怎麽樣?

不用說,直接開槍打死!一槍不行,再補幾槍洩憤。

如果那人要解釋呢?

他暗自冷笑,都帶着罪證來了,還有什麽可解釋的?打死,不給機會,遲則生變,先打死再說!

這下,他覺得自己的手猶如挂了千斤重,與門不過短短毫厘的距離,像是隔了千裏。不需要腦子想,這就是件爛差事,還是他自己讨來的。他權衡了下就此打道回府和直面秦凱的兩種後果,糾結了一番竟比較不出哪個更糟糕。

他磨了磨後槽牙,猶豫不決時,門“吱吖”一聲開了。秦凱依舊是那副清涼打扮,脖間挂了條汗巾,拿着一頭正往臉上擦汗。見到他十分自然道:“夏先生在門口站了這麽久,是找我有事?”

夏波木着張臉,覺得這大抵就是命,所謂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他握拳在嘴邊清了清嗓子,又掃了一眼無人的四周,提議道:“進去說?”

秦凱一愣,他看向了夏波胸前用風衣遮住的東西,想到什麽,讓出了半個身子。夏波見縫插針,他進了院子後十分自覺把門關上,進到屋子裏才稍稍放下些心。

他道:“張雪被山神帶走後,我和秦作家去後山找了許久。”

他語速不快,因為知道秦凱是圈養山神的幕後之人,有意觀察對方表情。他見秦凱面色未變,又繼續道:“沒找着,應該是被那畜生吃了。”

秦凱剛想安慰,又聽夏波道:“但也不是全然沒發現——”

夏波當着面,拍了拍風衣,神秘兮兮地湊了過去。他眼裏帶了些笑意,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對方眼睛,又因為怕打草驚蛇所以過了幾秒便收了回去。他扯開風衣,露出正在熟睡的孩子,炫耀道:“這是那畜生留下的孽種。”

“我本來想一槍打死的,被秦作家攔住了。”他站直了身,有些惋惜道:“這女人家就是壞事,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秦凱只覺得全身血液翻湧,明明身上熱得直冒汗,他卻手指尖控制不住地發顫。他定了定神,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恭維道:“秦作家也是心善。”

夏波把他細微的變化收于眼底。他哂笑一聲,嘴上卻贊同道:“就是心善,打死了這小畜生也換不回人,就當是給死去的張雪積陰德了。只是有一點,小畜生長得面目可憎,丢在村中怕是無人敢領養,我們又與秦老爺子鬧了一些不快,行動不便。秦作家說你照顧秦蘇多年,就叫我來問問,秦鐵匠可願意幫忙照顧幾日?”

他似乎怕秦凱誤會,不等對方應下又接着道:“秦作家來自教堂,教堂有專門□□的地方。這小畜生不會打擾你很久,就幾日,我們辦完事就帶回去。”

秦凱喉頭滾動,千言萬語卡在其中,過了一會兒才道:“秦作家叫你來的,那秦作家人呢?”

夏波不明其意,他把之前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發現有問題,便道:“秦蘇與蔡明起了争執,她夾中間和事佬沒做成,被關了柴房。我之前去給秦蘇找鞋,躲過一劫。”

他沒隐瞞,之前動靜鬧得那樣大,秦凱只要找個人多問一嘴,什麽都一清二楚,他還不至于自找麻煩。只是他有些在意的是,秦凱第一時間問的竟然不是自己孩子,而是秦望舒。

他舌頭頂過上颚,濕滑的觸感又讓他想起它的口腔,以及秦望舒喂血時的熟練。他電光火石間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卻又一閃而過。他甩了甩腦袋,他的動作引起了秦凱的注意。

“夏先生身體不适?”

夏波動作一頓,他把孩子塞進秦凱懷裏。見他手忙腳亂地抱住,又把粗糙有些髒的手在汗巾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用指頭貼了貼孩子的臉。

若夏波不是知情人,也只會當秦凱是個溫純的老實人。他心裏惦記着那事,嘴上故意道:“秦鐵匠也是心善,不嫌棄這小畜生醜惡,看樣子秦作家識人眼光不錯。”

秦凱聽見“小畜生”這三字,擰了下眉頭,很淺又立馬松開,問道:“秦作家有取名字嗎?”

夏波看了他幾眼,見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只當是突然覺醒的拳拳之愛。他道:“小畜生。”

他見秦凱面上吃驚之色,笑着點了點頭,肯定道:“秦作家叫它小畜生。”

秦凱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異樣,他只是訝異了一瞬,又笑道:“那就叫小畜生吧,賤名好養活。秦作家是有文化的人,這麽叫肯定有她的用意。”

這話一出,反倒是夏波有些吃不準自己的猜測了。但他該說的話都說了,再找理由拖時間顯得過于牽強,索性秦望舒交代的事順利完成了,他輕松之餘又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勁。他又寒暄了幾句,借着機會打量秦凱,可除了最初那下,對方并未漏出任何馬腳。

他推脫着沒讓秦凱送出門,走了幾步恍然想起來對方對自己的稱呼——夏先生。他步伐一頓,立馬反身拍門。沒等多久,他見秦凱抱着孩子開了門,對方顯然沒想到自己去而複返。他笑了下,好奇道:“秦鐵匠為什麽稱呼我為夏先生?”

秦凱沒想到夏波專程回來一趟竟是問這個,他呆愣一下,才道:“我年輕時在城裏做過活,見有學問的先生都是與夏先生一般,長褂在身。”

夏波沒想到竟是這個答案,他有些尴尬,但按在門板上的手仍未收回,又繼續道:“秦鐵匠之前見過秦作家?知道她是報社有名的作家?”

“沒見過。”秦凱撓了撓臉,粗犷的五官是略帶憨厚的笑容。“夏先生說笑了,我比秦作家大上許多年歲,那會兒秦作家應該還是個沒幾歲的娃娃。”

他低頭逗了下孩子,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道:“只是張小姐之前與秦作家來過幾次,我聽見張小姐這樣叫過。”

秦凱的回答天衣無縫,夏波不想引起誤會,便收回手解釋道:“張小姐似乎與秦作家關系不一般,張小姐被山神帶走後,她就一直郁郁寡歡。我之前走時想起秦鐵匠對秦作家的稱呼,以為你們有些交情,便想來了解了解。”

秦凱一瞬間睜大了眼,似乎吃驚于夏波的話。但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在夏波再次告辭後,站在門邊看着對方離去,直到看不見人影後才關上門。

秦凱的話來回在夏波腦中翻滾。他對證據其實并不是很看重,對他來說人的直覺往往更致命,所以他斷定秦望舒知道什麽,可他又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了。秦望舒總是比他知道得更多,不論是山神還是其他消息,她永遠都是勝券在握,等着他發現什麽,再抛出一部分誘餌,迫使他上鈎。

現在也是。

小畜生是山神的孩子,秦凱是它的父親。他不把山神當人看,作為畜生圈養,那畜生生的孩子,只因為流着自己一半的血脈,就會被輕易接受嗎?夏波不清楚,但直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而秦望舒,她留山神一命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為解決小畜生的麻煩?可如果她知道秦凱會接受這個孩子,那這句話就不成立,但如果她不知道,為什麽又會讓自己交付給秦凱?

無數個疑問接二連三地浮上他心頭,他恨不得立馬就出現在秦望舒面前問個明白。可他只是站在了村子正中央的空地,金黃的陽光落在了他身上,照得他越發俊美不凡,來往的村民縱使與他不對付,卻也忍不住看上幾眼。

他想起的秦望舒叫他去尋找蔡明的位置,他大腦告訴他這件事必須要做,但立住的腿卻怎麽也邁不開。只是扭着身子掃了一圈周圍,最後把視線落在了巨大的槐樹處。

秦老爺子曾在銅牛第一次奏樂時,稱呼她為秦作家,那是她自願相告。張雪是報社的記者,與秦望舒關系親密,自然也知道她身份,但她多數都是親昵的叫望舒。他對她從未有過這麽親密的時候,但與有求于人時的張雪一致,态度總是會端正些,可他也不過是叫秦作家。

是了,張雪不僅叫過她望舒,也咬牙切齒地叫過秦望舒,更是叫過秦作家。但除去前者,無一例外都是發脾氣時,但他也清楚,張雪雖大小姐脾氣不淺卻也是個識大體的,斷不會在外人面前鬧難堪。秦凱真要從張雪嘴裏得知秦望舒身份,就只能是她們吵架了。

矛盾激烈到張雪無法忍受,要不然就是秦凱在騙人。可張雪真的會這樣嗎?

夏波閉上了眼,他腦中閃過張雪兩次被秦望舒狠狠出賣的畫面,沒有鬧、甚至沒有過多的掙紮,事後也不過是抹了□□的嘴說上兩句好話就又傻傻的信了。

他低低笑出聲,秦凱撒謊了。他根本就認識秦望舒!

第 52 章 割肉喂鷹(二合一)

割肉喂鷹(二合一)

二十七、割肉喂鷹

正是春耕好時節,村子裏這時本就冷清,再加上之前塌方一事,本會留在家中的女性也大多要去幫忙。依照秦望舒的想法,她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回去,只要臉皮夠厚,咬死與夏波不是一夥的,誰又能把她怎麽樣?

是以,她腳下的步子又快了兩分,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才踏進村子,就見到一群人鬧哄哄地圍着秦老爺子家門口。她步伐一頓,轉身就想走人,卻不知誰眼尖的瞧見了她。

“她回來了!”一個高昂的男聲響起。

瞬間,哄鬧的人群立馬安靜,整整齊齊的視線看來,仿佛要把她紮穿。她頭皮一緊,側了小半的身子若無其事地轉回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意,連帶着手也舉着招了招。

“怎麽回事?”她走到人群跟前,還不等穿過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讓出了條路。最裏邊的竟然是蔡明和秦蘇,她眼皮子一跳。

“秦作家是有學問的人,和我們這些大老粗不同,想必能給個說法。”秦老爺子嘴裏叼着旱煙,抽抽搭搭了幾口,吐出一團雲煙。

他面色凝重,黝黑的臉上寫滿了山雨欲來的前兆,拿着煙杆的手點了下蔡明,又看向低頭沉默不語的秦蘇。耷聳的眼皮一掀,渾濁的眼睛透出不符合年齡的精光。

眉一擡,道:“說說?”

“瞧您說的,怪吓人的。”秦望舒嘴角邊的弧度又大了些。她不痛不癢地打趣了一句,凝重的氣氛沒有絲毫改變,甚至因為她的挑釁變得更加低沉。

她看了眼蔡明,白胖的面盤像是塊塞滿了餡的餅,看不見脖子。高挺的肚子見不到腳,活像是要臨盆的産婦。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平靜反而生出了無窮的攝魄力,他額頭逐漸滲出了虛汗。

他翕合着嘴,顫顫的,到最後借着擦汗的舉動,心虛移開眼。她輕笑了一聲,才正眼瞧上了秦蘇。她許是哭過,眼尾紅紅的,可眼皮子卻平坦不見腫,依舊是山裏極難養出的白皮,厚厚的簾蓋兒遮住了額頭,只剩下一雙極黑的眼眸在外。

她眼睛生得極好,輪廓極美,線條幹淨利落不失柔和,整體向下卻在眼尾處又高高的挑了起來,是含情的桃花眼。或許是因為封閉的生長環境,轉動間不見妩媚,清澈如一汪秋水,潤得仿佛要把人看進心裏。此刻,這雙眼因為身高,不得不得睜大着,白的地方似雪,黑的地方似墨,沒有一點雜色。

秦望舒伸出手,摸進了她的簾蓋後,手一擡便露出了秦蘇光潔的額頭。和她料想的一樣,是個難得的美人,尖俏的下巴,小巧的臉型,又窄又挺得鼻子,在鼻尖處微翹,一雙點睛的眼睛拔高了整張臉,就是過濃的眉失了女子的柔軟,直直的線條顯現出男子才有的英氣。

“很漂亮。”她真心實意誇贊道。

蔡明側了些頭,一雙亂轉的眼珠子又看了過來。他站的角度不太好,又被秦望舒的身子擋了一小部分,卻也窺見對方行雲流水般的側面,尤其是那英挺的眉。

他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子對上,可等他再看時,秦望舒已經收了手。他思緒一斷,茫然中倒也贊同起秦望舒的話,是個難得且漂亮的不太一樣的美人。

“男人和女人自古以來只會有兩種事,你追我趕,兩兩相厭。”她摸了摸秦蘇的腦袋,原本順眼的大辮子在見過廬山真面目後,怎麽看怎麽土,但她向來管得住嘴,只是道:“我們隊伍裏主事的是夏軍官,我一介女輩,說了不算。”

她慫了一下肩,在秦老爺子不耐煩時及時堵住了嘴。她退了一步,走到一邊,把主場讓給姍姍來遲的夏波。兩人目光在經過時短暫交彙,不過是一秒的時間,夏波感受了秦望舒蘊含其中的千言萬語,到最後都總結為對方嘴角略挑的弧度。

她說:你來。

她慣是要掌握主權的人,信奉的是先發制人,這樣的人又怎麽會甘願退居幕後。所以這是考驗,他們岌岌可危的盟友關系在後山撕破了一次又一次。碎掉的鏡子再怎麽重圓,都會有裂縫和殘缺的碎片,若兩人都是個睜眼瞎倒也相安無事,可她偏生要計較起來。

她也說:葉大帥要你死在這裏。

她更說:看你價值。

他聽說洋人有一種東西,叫做膠水,能把破了的東西黏在一起,變回之前的模樣。他覺得新奇,像是吃到嘴裏的米飯,撚起一粒輾開,粘得甩不脫手。他們是破碎的彼此,而面前的秦老爺子就是那粒米。

他十分自然地轉過眼,就好像剛才的對視是一個極為正常的意外。他身材高大,寬肩闊背,往精矮的秦老爺子面前一站,不需言語就撲面而來一種壓迫感。

“這麽多人聚在這兒,可是出什麽事了?”他面上是最先與秦望舒一致的笑容,無懈可擊。明明兩人來的不是一個時間,卻一唱一和的,在秦老爺子怒火上反複挑撥。

秦老爺子冷哼一聲,氣得不輕。明明是個沒文化的泥腿子,偏生要擺官架子。只能斜着蔡明,血和牙囫囵往肚裏吞,一句也不願多說。

夏波笑了下,踢了一腳蔡明,不痛不癢罵道:“吃了狼心豹子膽了,把秦老爺子氣成這樣,滾過來道歉!”

蔡明老老實實受了這一腳,看似狠厲到身上不過只留了個腳印。他豆兒樣大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夏波,撞上對方含笑的目光,靈光一閃。他趕忙上前,在秦老爺子跟前甩了自己兩耳光。

“噼啪——”一聲,響得秦老爺子臉上表情一愣,怒中帶着幾分轉不過彎的茫然。秦望舒不着痕跡的翹了翹嘴,又立馬壓了下去,但微微別開得頭一目了然。

“秦老爺子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這個不是東西的生氣。”蔡明倒也真豁得出去,兩個耳光一點沒含糊,下手又快又狠,蒲扇大的巴掌印紅彤彤地挂在臉上,可笑又可憐。

他擠了擠豆兒眼,盤子大的臉像是發酵的饅頭,兩邊腫着影響說話,他聲音有些含糊道:“您是村長,這個村子最明事理、最權威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哪敢鬧到你前頭呀!”

他說着又往臉上打了幾下,沒之前的耳光響,但疼痛難忍的抽氣聲卻清晰沒遮掩。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一不小心扯到了高腫的臉,接二連三的氣聲響起,一只手舉在空中想碰又怕疼,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放下。

“是她、是她——”他突然指着秦蘇,後者吓得縮了縮肩。他情緒激動道:“她招惹在先,我好好睡着呢!”

他聲音更含糊了,說話間的字眼連在了一塊,聽起來像是口音,配合他的動作連蒙帶猜也能大致明白。大概是說快了,口水來不及吞咽,順着閉不攏的嘴流了下來,至下巴拉出一縷絲,重重滴在了袖子上。

深色瞬間染開,他顧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吸着氣,卻又牽扯到臉頰,痛得他當即捂住了嘴。但也晚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震耳欲聾,白面的饅頭漲的通紅,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跡糊了一臉,豆兒眼只剩一條縫。

“我沒有。”秦蘇好似被這突然的變故吓傻了。咳嗽聲響起才如夢初醒,驚恐地避開,搖着手和頭重複道:“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爺子被戴了高帽,臉色剛緩和就突生變故。他雖是秦家村的村長,但做人都有些私心,公正公道算不上,和稀泥倒是一手好本事。若要說他要多向着秦蘇,也沒有。畢竟一介孤女與他無親無故,那細皮嫩肉的模樣也不是個幹活的,且未到年歲也不能生孩子做些貢獻,只是姓裏有個秦,平時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今天蔡明拽着秦蘇來找他,還不待他知曉來龍去脈,對秦蘇的不喜就瞬間壓過了心裏那杆秤,張口便是對秦蘇一頓訓。

村子就這麽大,百來口人多少都沾親帶故,真要計較起來算是一大家子。平日村中無事,如今來了外客本就是閑暇時的談資,這會兒見外客與秦蘇一起堵在秦老爺子門口,好似還有争執,可不就吸引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圍觀。

秦老爺子正罵得起勁,他是村長不錯,脾氣也算好,好巧不巧的是秦蘇正撞在槍口上。他才剛被秦望舒下了面子,肚子裏一股邪火沒處發,到底是收了錢,罵不得外人還不能罵自己人?

秦蘇一路被蔡明毫不憐惜地拖拽過來,鞋子都在路上掉了一只,女孩子家面皮薄,還未等她哭訴就遭到劈頭蓋臉一頓罵,許是顧慮外人在,秦老爺子用上了方言,叽叽咕咕地越聽秦蘇臉色越差,到最後慘白一片,只剩下麻木。

寡婦門前是非多,家裏沒個男人在村子裏便是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存在。

張寡婦在世時,秦蘇被保護得好,風言風語傳不到她耳中,恍若生活在桃花源中,只是有時會詫異養母郁郁寡歡。等張寡婦一死,家裏勉強撐門面的都沒了,秦蘇便是那随風招搖的小花。

她生得好看,不似其他黑皮的村婦,随着年歲長大,越來越吸引同齡的小夥子,外加她無父無母,嘴上的便宜逐漸升級到動手動腳,她氣急打人後,也被對方潑婦一般的母親氣沖沖甩兩耳光,狠狠罵上幾聲小蹄子,和早死的娘一樣,都是張開腿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曾對秦老爺子有過期待和幻想,一村之長如村裏所有人的父親,孩子有委屈找父親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可她忘了,一只手的手指尚有長短,手心手背且也不同,張寡婦自丈夫死後,被趕到了村子最外邊起,她就應該明白這些從未言明的規則。

一個人的沉默,是從沒有發聲的機會起,到最後逐漸忘記了自己是會說話的,所謂底線也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可憐了,終于有一個看不下去的人替她發聲:“我們秦家村的姑娘也是你能動手動腳的?”

蔡明被推了一個踉跄,松了拽着秦蘇的手。秦老爺子突然醒悟,他看着從來時就未說過一句話的秦蘇,又看着理直氣壯的蔡明,後知後覺意識到,秦蘇不管犯了什麽錯,到底是他們村裏的姑娘。一個巴掌捏起來,縱使手指長短不一卻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而蔡明不過是一個外人。

“先讓她穿上鞋,也不差這一會兒。”夏波伸出手不着痕跡地護住了秦蘇。小姑娘家丢了一只鞋,白嫩的腳上沾滿了灰也無法掩飾其紅腫,有些可憐。若是往日,他不介意出手幫一把,但現在他懷裏抱着孩子,被秦望舒的風衣蓋得嚴實,勉強算是瞞住了秦家村的眼,可這是個定時炸彈,随時能炸得他心交力瘁。

他急于脫身,秦望舒的交易在他腦中過了幾遍,現實裏也不過是一瞬。他側頭看向站在一邊事不關己的秦望舒,輕拍着衣服道:“我給小姑娘去找鞋,你擔待些。”

秦望舒的視線落在了他手掌,他手指細長,連帶着手掌看上去都比一般男子要大上不少。在衣服上的動作像是拍灰,實則張開的五指正好罩住了嬰兒的臉。她瞳仁縮緊了一剎,閃過無數種惡念,最終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在兩人擦肩而過時,她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嬰兒的頭顱因為頭骨縫隙沒有合攏,所以柔軟脆弱,她好巧不巧的頂在了嬰兒的頭頂——力道被手臂卸了大半,說是頂更像是碰。熟睡中的嬰兒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伸了伸手腳,像是要醒來。

夏波如臨大敵,也不顧是否會暴露,大掌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嬰兒的臉,生怕會洩露一丁點兒聲音。他看見了她眼裏如有實質的笑意,很淡,淡到幾乎要被惡意所占據。

她在明示她的不滿與惡徑,但她終究是理智的,所以這次只是個警告。

“夏軍官見不得孩子受委屈,我就替他說說話。”她的聲音落下,這次交鋒塵埃落定。

恍惚間,夏波覺得一陣不真實的輕松。他已經走出人群,秦望舒的聲音在更早前就徹底聽不清,可他卻駐足了腳步,轉頭回望。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群黑壓壓的腦袋,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其中的她。

懷裏的嬰兒翻了一個身,他如夢初醒,急忙虛虛環住。他不知道秦蘇的鞋在哪裏,也并不在意這些,一介孤女與他何幹,只是手中的孩子終究是個探頭山芋——必須得解決。

她垂着眼,眼珠擠在了眼尾邊。人的眼睛受眼眶所限制,能看到的角度其實不多,她只能依稀辨別出夏波離去的腳步,但對方視線一直落在了她身上,過分專注。她曾經想過一件很無聊的事,為什麽人的視線不能和子彈一樣有穿透力?

這樣,她就能看誰,誰死。

不合時宜的想法突然冒出,一發不可收的占據了她整個大腦,她面色繃不住,嗤笑了一聲。秦蘇驚慌擡頭,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睛相交,惶然不同的兩種神情,百米養百人,不過如此。

“我與這孩子認識不過幾天,但看人的本事還是有些的,”她擡起眼,伸出手壓在了秦蘇腦袋上。“她性情純樸,不至于做出傷風敗俗的事。”

她眼一轉,又飄向了蔡明。他是着急的,褂子被手抓得皺巴巴,掌心的汗暈染了周圍一片,可就是不敢出聲。她覺得有趣,在秦老爺子暫緩的臉色中,道:“蔡明與我只是恰好在一個隊伍,我與他交集還沒和您多。但城裏好顏色何其多,何必求一村姑?”

她話最後咬字有些重,其中譏諷之意難掩。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腦袋一僵,緩緩低了些,像是在自卑又是在認輸。戳傷一個孩子的自尊,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會唾棄,可她只是攏了攏五指,豐密的頭發起了順滑,像是在安撫。

“我不知道。”她無所謂笑笑,典型看熱鬧不嫌事大。或許發了一丁點兒善心,在秦老爺子極怒的臉上,她解釋道:“雙方理由都非常充分,這種情況通常是有人故意為之。”

“俗稱,撒謊。”可下一秒,她又道:“村姑想去城裏見識世面,可以理解。蔡明吃慣了大魚大肉,換口味想要品嘗青菜蘿蔔,也能解釋,真真假假只有當事人清楚。不過老爺子您倒是有些奇怪。”

她松了手,獲得自由的秦蘇本能地靠近她,可又突然制止,就這麽杵在那兒,像是跟木頭。她餘光裏看得分明,沒給一個正眼,身上的風衣包裹了孩子,她只着了一件白色的襯衫,緊窄的袖口剛好卡在了手腕,兩只手露在外面沒有一點遮掩。

她勾了勾小拇指,堂而皇之下又只得放棄。最後,只是撚了一點褲子上的料子,搓了搓。

“都說村子裏親如一家,對外人幫親不幫理,對內人幫理不幫親。秦蘇是得罪過您嗎?您這麽着急的下結論,還是說蔡明許了您什麽好處?”

“荒唐!”

秦老爺子舉起煙杆就作勢要打人,但秦望舒動都沒動一下,他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又讪讪收回。只在自己掌中敲了敲。

“我沒怪你們這群外人觸怒山神,給秦家村帶來災禍,你倒是先指責起我?”他氣得來回踱步,沒一會兒又笑道:“你說得不錯,秦蘇再怎麽犯錯也是秦家村的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把他綁起來!”

他睨了一眼蔡明,挑釁似的炫耀,就等着見秦望舒變臉。可還沒等他沾沾自喜完,就聽見孤零零的鼓掌聲,好巧不巧正是秦望舒。

他心下咯噔一聲,只見對方似笑非笑誇贊道:“秦老爺子英明!”

全身的血液突然湧上大腦,他只覺得眼前一片紅,等緩過來時就看見村裏兩個人拽着死命掙紮的蔡明。他張嘴嗬嗬了幾道氣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秦蘇被這變故吓得鑽進了秦望舒懷裏,對方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膀,虛虛的,輕得仿佛吹一口氣就能飄走。她遲疑地擡起頭,看見對方嘴角邊莫名的笑意,下一秒就對上了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她顫了一下,莫名害怕的轉開眼。

她似乎聽到了一身輕笑,輕到她懷疑是自己的錯覺,而那只在肩膀上像是擺設的手,像是突然間被注入了生氣。她瞪大了眼,不可抗拒地向後倒。這一刻,秦老爺子的臉和周圍形形色色的村民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陰翳,模糊不可辨,只有身後越來越清晰的掙紮聲。

秦蘇瞪大了眼睛,最終占據她全部大腦的只有那抹絲毫未變的笑容。她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可讓她多想的,就撞在了一個人身上。綿軟、厚實,濃重的汗酸味,灼熱的呼吸和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樣,要燒起來。

“秦蘇!”一個急切的女聲響了起來。

她微散的視線又開始聚焦——還是那張臉,擰起的眉頭和下撇的嘴角無一不昭示着擔心,但她腦中又閃過那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動了動嘴,細微的聲音飄了出來:“你不适合。”

秦蘇确定對方聽見了,可她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

秦望舒極為迅速地抓住了秦蘇身後的手掌,用力一根根掰開手指,哪怕蔡明的指甲掐進了秦蘇的肉裏,對方疼得皺起了眉,她也沒有任何遲疑。

“松手。”

“我沒有!”蔡明喘着粗氣,豆兒眼睜到了極限,密密的血絲布在其中,像是發了病的牛。“你知道的,我沒有。”

他的話沒頭沒腦,其他人只當是他的辯詞,但他肯定秦望舒明白。可她恍若未聞,重複道:“松手。”

人的眼睛能多大?皮肉限制下成不了一個圓,可惜目光沒有任何殺傷力。回光返照這個詞或許不恰當,但困獸反撲又覺得擡舉,蔡明奇跡般地掙脫了控制,他撲向秦蘇,秦望舒下意識松手,眼睜睜地看着對方被重重壓在地上,

她似是覺得有些殘忍,閉了閉眼,就聽見蔡明不正常的興奮聲:“這是什麽?”

她睜開眼,一個扁扁長長的鐵疙瘩被蔡明舉在手中。他高聲叫道:“相機,這是相機!城裏有錢人才會有的東西,為什麽一個村姑會有?”

他的話讓正要動手的村民一頓。他像是找回了底氣,推搡着爬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狼狽,發狠的眼神像是夜裏的狼。“城裏有很多照相館,裏面的相機都很大很笨重,照相一次費用不低,秦作家也知道。”

他急于尋找一個肯定的人,秦望舒像是沒料到其中變故,卻見衆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蔡明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是劫後餘生的輕快,又帶了些打翻身仗的神氣。他小心地摸了摸相機,看得出相機的主人很是愛護,機身外包了一層結實的皮套子,并不硬的泥巴只是讓它剮蹭到了一些,并未造成實質性的損傷。

“這種相機有錢也買不到,我是第一次見,但你們也看見了,它是從秦蘇身上掉出來的!”他的思路豁然順暢,捧着肚子笑了起來,又袖子一擦臉,朝着秦蘇狠狠啐了一口,道:“她偷東西,嫁禍我!”

“這就說得通了。”他看向秦望舒,眉眼間透着小人的得意。“她偷了相機,但這不是她、也不是秦家村能有的東西,所以她勾引我,想我把她帶去城裏享受榮華富貴!”

“放屁!”秦老爺子率先聽不過,罵道。“她要勾引你,怎麽又會找我說你欺負她?我看你分明是見秦蘇孤女一個,豬油蒙了心,沒想到秦蘇寧死不屈,你又倒打一耙!”

蔡明一噎,順着秦老爺子的話過了一遍腦,覺得也有道理。但他一梗脖子,嘴硬道:“相機在她身上,她總是偷了東西的!”

他缺少底氣,說完話又急忙轉向秦望舒,綠豆眼裏滿是懇求。秦望舒彎了嘴角,從他手裏拿過相機,脫去皮套子,果然在機身底部看見了一排熟悉的洋文。她拉出皮腔,按了一下滾珠快門,“咔嚓——”唬得缺少見識的衆人一愣。

她彎着嘴角,道:“這是十年前美國生産的背心口袋,近期引進到國內。張雪作為記者,經常要報道拍攝,她攢了幾個月的工資找我幫忙,買了一個。”

“張雪不是住秦蘇家?”蔡明此時腦子轉得飛快,不願放過任何一絲可能,哪怕是強說的歪理。“張雪才走沒多久,你們就打上了她的遺物,秦老爺子這做人也未免太難看。”

他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不僅是秦蘇,連帶着整個秦家村都包含在內。秦老爺子對蔡明沒顧忌,抽出煙杆子直接招呼上去,蔡明一時間躲避不及,實打實的吃了一下,“哎喲”的痛呼聲立馬響了起來。

“血口噴人!我讓你血口噴人!”一杆子下去後還沒完,又是一杆。村長要打人,還是誣蔑村子的外人,秦家村衆人不好做得太明顯,但都在蔡明躲避時,有意無意地擋住他去處,讓秦老爺子杆杆到肉,一時間滿是呼呼的風聲和叫喊聲,滑稽的讓人忘了事情的初衷。

秦望舒看着趴在地上的秦蘇,蹲下身把她拉了起來。她耐心地拍幹淨對方身上的灰,又頗為憐愛地攬在懷中,這會兒她手上的力道沒有吝啬,可惜秦蘇像是個噘嘴葫蘆,沒吭一聲。

她沒放心上,好在秦老爺子只是想借機出口氣,這場鬧劇沒多久就徹底結束。秦老爺子打得身心舒坦,連帶着臉色都舒暢了幾分,他抽了口煙,長籲的煙霧缭繞。蔡明捂着不知屁股還是腰,小聲地吸着氣,埋怨地看了一眼秦望舒,一點也沒有夏波在時的老實。

“關進柴房。”秦老爺子哼了一聲,算是對此事做了個了結。

蔡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看見秦蘇和秦望舒也被秦家村人推慫着時,心裏又得到了平衡。這種感覺詭異地減輕了他的痛覺,一時間竟腿不抖,腰不彎,讓他昂首挺胸地邁起了八字步。

“秦作家,沒想到連累了您。”他言不由衷道,白面的盤子臉上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秦望舒見到他這副小人做派,唇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但到底什麽都沒說,只是舔了舔後槽牙。

或許是秦蘇和蔡明的矛盾在先,他們并未被關在一個柴房。故地重游,秦望舒沒有任何感慨,只是在門被關上時,松了攬住秦蘇的手。

幽微的光線不利于人眼,是獨屬野獸的時刻。秦望舒沒有惺惺作态的意思,問道:“為什麽拿相機?”

相機被她拿走後,沒人有權要回,就不尴不尬地默認在她手裏。她掂了掂,金屬的材質分量不輕,十年前的東西哪怕被保護得再精細,放到現在也仍是看得出明顯歲月的痕跡。

“這東西并不值錢,在美國剛發售時也不過十五美元,更何況這是二手。”陽光穿過灰塵産生丁達爾效應的光束,光可被看見,像是信徒深信的耶稣。“十五美元,換作現在也不過是三、四十塊大洋,十年之後貶值到張雪根本不需要一個月的工資就買得起——”

“我撒謊了,那你又為什麽騙人?”

小姑娘的倔根本不成氣候,只是一時間的氣憤不平。沉默并未持續多久,秦蘇動了動身子,脆生生的音色裏有些暗啞和極力掩飾的哽咽。“我想幫你。”

不大的聲音落在了封閉的空間,沒有條件形成回音。秦望舒閉了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道:“你問過我嗎?”

秦蘇像是沒聽懂,又像是沒聽見。她毫不掩飾身上無處不僵着的肌肉,明晃晃地告訴這裏唯二的,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安心放松的懷抱。小獸露出的軟弱,是一種幼稚的交易,只要你接受,那麽之前一切一筆勾銷。

秦望舒沒動,秦蘇等了一會兒,失望地咬着唇瓣,固執道:“你們去後山找山神的事,有人知道了。”

她說着偷偷擡起眼,那張略帶苦相的臉并未與之前有什麽不同。她零星地希望徹底被撲滅,她道:“她死了,我不想你也這樣。”

“啪啪啪——”又是一陣孤零零的掌聲,沒有觀衆下顯得過于譏諷。“舍己為人,割肉喂鷹,很感人。”

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場景,甚至她連自己具體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什麽,只是模糊地知道不應該是這樣。秦望舒的話,她似懂非懂,像是好詞,可又不是好什麽話。

“我做錯了嗎?”她低低問道。可立馬又堅定起來,道:“我沒錯,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的好意沒頭沒尾,我不接受。”秦望舒顫了顫眼睫,她的眼神有點飄忽,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轉了回來。“別人前腳找你打聽我下落,你後腳就鬧出這事。看似在幫我吸引注意,實則做實了對方想要打探的事,打草驚蛇。”

“秦老爺子對你态度,你很清楚。如果我們沒有及時趕到,你與蔡明的糾紛就是送上門被人欺負,你有想過後果嗎?塵埃落定後,我怎麽幫你翻案?”

她彎下腰,與秦蘇的視線齊平。流暢的眼型裏是水潤的眸子,裏面滿是委屈。她實在不願為難一個還未成長起來的孩子,也不願讓秦蘇卷入這些糟心的事,所以她可以出賣張雪,也可以利用夏波,但她從未對秦蘇起過念頭。

有些東西,不能開先例,一旦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

“你告訴我,你拿相機是為什麽?”她從始至終就明白,眼睛不是心靈的窗戶,只是身體的一個器官。它清透明亮,是身體健康的表現,它渾濁不堪,也并非有更多含義,只是你生病了。“是給自己一個保障,對不對?”

有些話,其實不用說那麽明白,傷人的總是真相。

“你怕我放棄你,所以你拿了相機。因為你覺得這個東西很貴重,或者你覺得我會在意張雪的遺物,如果你有事,就憑這個相機,我也不得不幫你。”她頓了頓,又道:“它不值錢,我告訴過你。張雪一個月的工資尚不用存就可以買到,那你猜猜我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她态度咄咄逼人,在說完後又是一陣沉寂。她直起身,沒說話待了一會兒,口氣軟和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轉過身,陰暗的柴房蔓延出雨季的潮意,正如三月的春雨,綿細如針。她走到窗前,讓自己大半的身子暴露在陽光下,也不管秦蘇是否在聽,她道:“我沒怪你,相反你的小心思、小手段在我看來都是值得欣賞的,人在幫別人之前就必須學會如何自保,不會自保的人不管做什麽,到最後都只會是累贅。”

“你的問題在于,沒有想清楚自己的下場就魯莽地想要抛頭顱、灑熱血,這在你看來英雄式的行為只感動了你自己,我只覺得麻煩。而我的問題是,明知不可為,我還是做了。”

她抓了抓幹裂的木板,修剪得宜的指甲小小的掐了一點進去。拔出來時夾了些木屑,杠在其中像是身上的虱子,難受,卻也并非不可忍。

“在這件事上,我和你是一樣的。”她在途中有多次可以收手的機會,但她沒有。“蛇把蘋果送到了夏娃和亞當面前,它哄騙他們吃下了智慧的果實,被賦予智慧後他們想起以往總總,羞愧難當。上帝惱怒于他們違背他的話,降下懲罰,你覺得誰錯了?”

小小的動靜從身後響起,過了一會兒,就在秦望舒以為秦蘇不會回答時,她道:“為什麽不能是他們自己選擇吃了蘋果?”

秦望舒一愣,随即揚起嘴角道:“你說得對,為什麽不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伊甸園物産之豐富絕不是一個蘋果就能誘惑到的,夏娃與亞當也不可能想不到違背上帝的下場,但他們還是做了,除了自願很難有其他更好地解釋。所以她的行為,只能是自願,根本沒有其他可以洗脫的借口。

讓她覺得心驚肉跳的同時,她并無多少悔意。人的底線就像是畫的一條線,你擦了,再怎麽補上去,也不是之前那根線了。秦蘇不是什麽無知小女孩,同樣她也不是什麽有底線的人,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引來什麽後果。

許是陽光太過明媚,她沒忍住捂上了眼。她說錯了一句話,割肉喂鷹根本不是舍己為人,神與凡人開的玩笑本就是蔑視食物鏈與世間規則的游戲,贏了獲得獎品,輸了賠上自己。

沒有佛祖,只有惡鷹與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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