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不在場

不在場

生育是一個女性終生都繞不開的話題,聖杯從外形而言就是倒過來的女性子宮,所以在教會看來生命的誕生是神聖的,甚至連神也為之動容。

與國內慣有的偏見不同,在西醫眼中分娩只有兩種:不需要外人過多幹涉的順産,需要外力保命地剖腹。

很多時候秦望舒覺得人的性命太過脆弱,與天災人禍相比,就像是風中的一點柳絮,哪怕是吹口氣都讓它驚慌,不能主動,也沒有主動,比菟絲花還要渺小的存在,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生命格外頑強。

求生是每個人寫入骨子裏的本能,一個孩童從母體分娩後,來自人世間第一句的哭聲,是宣告也是求救。流浪在街頭的乞兒,縱使每年都有數不清的凍死骨,可也有像雜草一般野蠻生長的,或許過得并非如意,可卻也真真切切地活着。

教會的規矩像是寺廟的僧人和尼姑,一生侍奉神,不得有婚姻,所以懷孕對她而言是一個被時間淡去的陌生詞彙。她在成為修女後,也曾有幾千個日夜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婚”這個詞像是魔咒一樣,見縫插針地出現在她生活的每一刻。

白日的禱告,夜晚的輾轉,時間一長,女子一生中必須完成的婚姻任務像是生鏽的枷鎖,日益漸松,到最後她還沒想明白時就“哐當”一聲落地。如釋重負的她茫然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跌跌撞撞地去适應。沒有婚姻,就意味着永遠不會懷孕,她會是一個人。

自顧自地成長,自娛自樂無人分享,到最後成為大多數人口中的孤苦伶仃,甚至哪天老死了都不會人及時發現。或許她會發爛發臭,待身體爬滿了肥美的蛆後,忍無可忍的鄰居砸開了她的大門,發現一具不成型的屍體。一聲尖叫過後,也可能會有好心人花點錢用一卷草席裹了她,草草收拾下葬,更多的是成為野狗飽腹的一餐。

相比之下,前者多了一絲絲的體面,但實際上不論哪種結局,都帶着絕對的落魄和難堪。她在思索後發現自己并不在意,可她想要有一點尊嚴,所以她打算養一條狗。一條年輕一點的,最好是剛出生的狗崽,在她悉心照料下粘人、忠誠、卻又有點兇性,最好與兒時的老狗一致。

她覺得人不需要活太長。幼年時天真無邪、青年時意氣風發、成年時穩重成熟、老年時安詳平淡,這些經歷只要體會過了那便是過了一生。她不會允許讓殘年的死氣侵占自己,也不會讓日益僵老的身體成為阻礙,所以她給自己安排了一個時間。

絕對的時間裏,整潔的衣衫,精致的妝容,大量的安眠藥。鎖死門窗,一條饑餓且有些兇性的狗——

她想着想着,就突然笑出了聲。

安靜的環境中,笑聲突兀,書桌對面的神父擡起眼。歲月在他身上的痕跡十分明顯,磨去了年輕時英俊的外表,卻也更加貼近“神”。

“我覺得好笑。”她不動聲色地翻了一頁手中的書,對上神父灰藍色的眼睛。“既然教會不準許堕胎,認為這項舉動是犯罪,那為什麽還會有原罪論的說法?”

“自相矛盾。”她道。

“原罪論只是部分主教和教徒的觀念,好比并未證實的猜想,不具備權威性。”

神父的模樣相比幾年前清瘦了很多,薄薄的皮肉貼在骨頭上,雪白且紋路橫生,索性他的頭骨生得十分漂亮,沒有嶙峋的料峭感,反而暗合了華國柔和的條線美。

他以手做拳,擋在嘴邊,輕輕咳了幾聲,秦望舒十分有眼見的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是漂亮的白瓷,薄似刀,因為釉的原因,看上去又多了些玉的溫柔,很符合神父的審美。

他接過後并不着急喝,放在手中看了一會兒,才吹了吹,道:“華國崇尚喝熱水,我們習慣喝冷水,但并沒有醫學資料證明熱水就比冷水好,相反,我們身體一樣健康。”

他抿了一口,合适的溫度滑過喉嚨,大大減輕了肌肉的緊張,他舒了一口氣。“上帝創造了亞當,又取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夏娃,按理說上帝應當是他們的父。華國講究子孝父慈,伊甸園無憂無慮,是父慈,那子孝呢?”

“原罪論的根據在于子悖逆父,悖逆帶來了罪,從亞當與夏娃這對人類的先祖繁衍起,罪就順着血脈代代流傳,于是人生來便有罪。而這種罪,只有信仰耶稣,才會被拯救。”

杯中水被他一飲而盡,發寒的指尖漸漸暖了起來。他又倒了一杯,捧在手裏,滾燙的溫度貼合肌膚,像是燎原的火。

“但你和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他嘴角挑起一些弧度,平穩柔和,清正的面上是神性的悲天憫人。“亞當是人,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思想,上帝創造他時,并沒有考慮過亞當本身是否願意被創造。”

“很有趣不是嗎?”他從書桌下拿出一本書,赫然就是當初在教堂引起騷動的《物種起源》。“聖經的漏洞無處不在,蠢貨會挑出這些漏洞得意洋洋,以為自己贏了,而聰明人會沉默不語,減少自己的麻煩,但掌權者會抓住這些漏洞,創造規則,自己的規則。”

“我很喜歡華國的一句話,天生反骨。”他指了指腦後,銀白色的頭發在光束下閃着動人的光。“這裏有一個發旋,頭發順着發旋的方向生長——”

他手指又往下移了一些,“但這裏,又長了一個發旋,兩種方向,你說頭發應該怎麽長?”

“不按照方向長。”他問後立馬接了答案,絲毫沒有等她的意思。“這只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概率很小,但的确存在,可就因為罕見,所以被認作一種病。絕大多數人總是習慣恭順,另一部分人也總是習慣了被恭順,一旦有人跳出了恭順的圈子,就會被打上各種另類的标簽——天生反骨。”

“你覺得這本書怎麽樣?”他點了點《物種起源》,薄木板做的封面被嘚嘚作響。“我特地留給你的禮物。”

“很奇妙,這是另外一片、我不曾觸及的天地。”秦望舒沉吟了幾秒,如實相告。“但相比聖經,它更具說服力,至少我願意相信。”

“我猜也是。”神父的眼神一貫像是平和包容的大海,此時海中亮起了燈。“有人身處黑暗,就會有人化身星辰。不需要很多,每個時代只要出現幾顆,彙聚在一起便是群星閃耀。”

他站起身,取出一個搪瓷做的盆,對着書點了火,扔在裏面。紙張燒得很快,石磚厚的書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封面。

“這本書其實可以存在,主教并不會聲張。”他取了一支鋼筆,小心地在火盆裏撥弄了兩下。“但沒有必要,沒有人會把自己把柄送到別人手中,除非有求于人。”

“那只雲雀,它本來就是一只消遣的鳥兒,這是它的價值。它死,消遣替換成主教的把柄,這是一種等價,你不必難過。”他說完,停頓了幾秒,又道:“我聽人說,你把它葬在了我的花園,特地做了一個墓。雲雀并不少見,它特別是因為你對它有感情,但千千萬萬的雲雀混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那只是屬于你的。”

“你想要,我可以叫人給你送幾只。”

他又看了眼秦望舒,似乎什麽都知道,又似乎什麽都不知道。盆中最後一點殘餘被火舌舔舐殆盡,他按上了她的肩。“種花、養鳥和人沒有區別,都會一點點凋落。但你不能為了避免結束,就拒絕一切開始。”

歲月的無情體現在方方面面,肌肉的萎縮,手指的幹枯,疏松的骨頭,都帶着沉沉的暮氣。大抵神父也知道兩塊骨頭相磨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他很快又松了手。

“今天教會有一個剖腹産,你想去觀摩學習嗎?”他的表情很淡,生硬地轉折配上這張臉尤其順理成章,話到最後,又帶上了些笑意。“看生命的誕生,也看原罪的延續。”

生孩子其實是一件很無趣的事,當事人心交力瘁,事外人不關己的冷漠。如果是剖腹,額外的責任或許會讓他們多一份慎重,可也僅限于此。

沒有麻醉劑,也沒有消毒的酒精,刀劃過肚皮,肌肉和組織帶來的輕微阻滞感,都化成了別樣的手感,通俗一點的說,與殺豬并沒有區別。

子宮所在的位置,不比殺豬的脖子,沒有主動脈,只是一些毛細血管和靜脈。一刀下去,也就是看着吓人。如果這是一頭豬,此時就應該拿着盆子去接熱氣騰騰的豬血,用水凍起來,事後上竈開火。但這是人,一層表皮割開後,是泛着白的粉。

口子不用大,約莫一個巴掌長。刀一下比一下劃得更深,平整地切面是西醫值得吹贊的資本,可秦望舒手中只有一把并不算多鋒利的折疊小刀,難切的肌肉像是打斷了骨頭連着的筋,黏稠的血液如同抓不住手的泥鳅,暫時的“手術刀”好幾次差點脫手而出。

剖腹,并非字面上把肚子剖開這樣簡單,層層疊加,最後是子宮,一共剖六層。

“嘩——”的一聲,有些黏稠溫熱的液體沖在了她手上,不同于血液帶來的濃,高挺的肚子也逐漸扁了下去。她手伸進去,穩穩地托住了嬰兒的背脊,折疊小刀叼在了嘴上,雙手捧了出來。

剛出生的嬰兒并不好看,被羊水浸泡過久的皮膚泛着紅且皺巴巴的,稀疏的毛發活像是個小老頭。嬰兒接觸到了外界空氣後,本能地蜷縮起來,嘴一張,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突然笑了一下,叫道:“小畜生。”

她從嘴裏吐出刀,羊水的成分大部分其實是尿。刀柄先前沾着血,又被羊水沖幹淨了一些,到因為兩種液體的混合味道更是古怪,她咬着時難免入了嘴,更多的是順着下巴滴到了身上。

相比幹幹淨淨的夏波,一身髒污的她更像是殺人兇手。

“你想養她?”夏波見她把孩子放進木盆裏,用帕子擦洗,忍不住問道。他皺起眉,提醒道:“我們還在秦家村。”

“我知道。”

她脫下自己的外套,因為在火堆旁,也并未感覺到多冷。孩子擦拭幹淨後,用風衣包了起來。她哄孩子的經驗豐富,不過一會兒,它便砸吧着嘴睡了。

“這是你造的孽。”她把槍塞進褲子口袋,冷冰冰的金屬壓在腿上一定程度地限制了活動。她也沒顧慮,解開皮帶就開始拉褲腰,似笑非笑地盯着夏波,活像個流氓。“沒道理我善後。”

山神被夏波一槍打死,其中情緒占多少,她不知道。但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沒了母親,他們還借住在秦家村,這個麻煩遠不是燙手可概括的。

“我可以給她一個痛快。”夏波抱着孩子,咬牙道。

秦望舒從鼻腔裏擠出一個模糊不清的氣音,壓根不吃這一套。夏波知道自己一向摸不準她的想法,狠話過後又軟和了幾分,反問道:“你真想幫山神接生?”

“對。”拉高褲子後,槍柄的存在仍十分明顯,尤其是擡腿間布料勒出的形狀,簡直不要太紮眼。她試着調整了步伐,尤其是腿的幅度,幾步後找到了些感覺,便直言道:“我沒想過把它帶出去。”

剛出生的孩子還帶着股說不出的味道,被秦望舒冷硬的風衣包裹後混在一起,像是給這個女人增添了幾分虛假的柔軟。襁褓中的孩子似乎睡得很沉,她伸出一根手指塞進它嘴裏,濡濕溫暖的口腔讓她手指不自覺的弓起來,下一秒又伸直。

“這是秦家村,下山的路也被堵了,我們情況比過河的泥菩薩好不了多少,你憑什麽覺得我會管它?”她抽出手指,指尖拉出一根細細的銀絲,她用拇指搓了搓,突然拭在它臉上。

一點又一點,仔細且耐心,就連指甲縫處都沒漏下,直到手指幹幹淨淨後,她盯了幾秒後,揚起嘴角道:“我說錯了嗎?”

夏波只覺得喉嚨澀得仿佛能磨出血,就連嘴裏都帶着股頗為真實的鐵鏽味。他得承認,一槍打死山神固然有情緒成份,更多的是山神該死。縱使這個山神腹中的孩子無辜,可山神成為山神那一刻起,就成為了罪孽的本身,這個孩子無人能管下,也只不過下一個山神。

“為什麽要接生?”他一出聲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又重複道:“為什麽要接生?”

“你明明知道——”

他對上她的眼睛,頓時卡住了。那些話像是落井的石頭,被砸在了最底下,撲通撲通的入水聲,外人聽不見,只有他自己震得心神動蕩。

“哇——”它的哭聲劃破了沉寂的氣氛,驚得夏波如夢初醒。他開始手忙腳亂地哄着、搖着、抖着,但它的哭聲越來越大,一張好不容易舒展開的臉又皺成了一團,紅得像是打翻了口脂。

他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下意識想要去尋求秦望舒的幫助,但觸及到那張蒼冷的臉,又生生忍住。他轉了一個身,寬闊的肩膀與背脊擋得嚴嚴實實,微微泛白的厚長褂也像是褪了色的簾布,無形的隔開了什麽。

“別哭、別哭了。”他低着頭,刻薄如刀的嘴在這一刻笨拙的像是牙牙學語的稚子,可哭聲仍舊,甚至透着幾分凄厲,到最後啞不成聲,只剩下粗重的氣聲。

“它餓了。”

他抱着孩子的手一僵,墊在它腦後的手掌收了收,幹脆裝作沒聽見。

秦望舒輕笑了一聲,撿起被她扔在地上的折疊小刀,蹲在木盆前細細清洗。先是粘手的刀柄,半幹的液體結了一層陰翳的膜,指甲一刮,簌簌下落。然後是不算鋒利的刀刃。

熱水早已半涼,丢在盆裏甚至不需要她多動手,像是泡開的顏料,很快就侵占了所有的領地。她甩幹淨刀刃上的水,指腹壓在上面——尖銳的鋒刃迎面甚至割不開粗糙的老繭,只是鈍鈍地硌着。

她加重力道,微小的刺痛像是一個突破口,緊接着是綿延的尖銳痛與它的咳嗽聲連成一片。她站起身,繞過殘破的窗戶,成束狀的陽光被遮擋,夏波的視野瞬間就黑了下來。

她手指仍壓在刃上,血順刀刃滑落,無聲息地滲入指縫。它哭得幾乎只剩出氣。繼承了母親沒有五官的臉,在通紅的顏色下醜得奇特。

流血的指頭剛塞進它嘴裏,強烈的吮吸拉拔着手皮,明明沒有牙齒,她卻感覺到了鈍刀子特有的磨人痛感。哭聲戛然而止,連帶着它五官都逐漸舒展至平和。

“夏軍官連投其所好都不懂嗎?”她神色有些淡,或許是逆光的原因,平添了幾分厭倦。刀子還在另一只手裏抓着,她轉了一下改為刀鋒對向自己,才伸出一根幹淨的手指,抹去它臉上血珠。

這一抹,沒有五官的臉成了最好的畫紙,嬰兒肌膚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平滑的肌理看不到一絲紋路,絢爛至極。她手指一頓,原本的動作一改,又折了回來。這一勾一畫間,一個血色的十字架赫然呈現,但因為古怪的顏色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傷口。

“教會有部分人認為,人一出生便帶着悖逆上帝的罪,這是自人類始祖的血脈延續下來,除非信仰上帝。”她屈着手指,紅紅的指腹分外紮眼,透明的指甲縫裏也塞滿了紅,像是別出新意的指甲油。“孩子無罪,但罪本身會因為血脈在世人眼裏傳承,像是啞炮,你永遠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爆炸。”

“這種啞炮本能會被大衆诋毀、顧忌,就好比彈簧。你壓到了極致,它一定會反彈,這時候那些發光發熱過的人們會高呼——命運。”她剔了剔指甲,沒能清理幹淨,又去木盆裏洗了一下手。“這個孩子是妖怪,妖怪的命運就是被消滅,如果你不殺山神,虎毒食子。”

“根本不會出現現在的局面。”水已經冷了,她在凍過後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溫度,但卻比之前更加講究的放在火堆邊烤幹。“我很懷疑葉大帥的眼光。不管你是出于什麽考量殺了山神,你都不應該事後找我,難不成我臉上刻了‘聖母’二字,還是寫了善良?”

“我接生,是因為我想,這個想與我安排的結局不會有一丁點偏差。那你呢?又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去要求我,盟友還是夏軍官?”

她端起木盆,渾濁的水澆在火堆上,嗞啦——的氣音響起,伴着一陣刺鼻的煙霧。人總是趨向溫暖,火堆的熱意順着流動的血液傳到她身上各處,冷得有些遲鈍的身子重新暖起來,打但在她站起來那一刻,又逐漸涼下去。

她一手拎着木盆,一手提着壺子,矜持的點了點下巴,示意夏波撿起地上零碎的東西。來時兩人勉強算得上是各懷鬼胎的和諧,去時只有它在熟睡中時不時發出的幾聲呓語。

村子的輪廓漸漸顯現,走在最前頭的秦望舒停了腳步,身後的腳步聲也跟着消失。她道:“這個孩子是夏軍官的,我不知道,也不認識。”

短暫的沉默後,男聲道:“孩子是我的。”

“山神是夏軍官打死的,我不知道,也不在場。”

或許是有了之前的打底,第二次開口也沒了之前艱難。她的話才落音,就聽見夏波道:“秦作家早就回去了,我可以作證,之後的一切都是我一人所為。”

聽到滿意的答案,秦望舒愉悅地揚起嘴角,絲毫不吝啬地送了他一個堪稱明媚的笑容。她生得一點也不比張雪差,只是不太符合大衆審美,相比精致柔和的張雪,她像是生硬的西洋畫,濃墨重彩裏過度的沖擊力讓人第一眼便心生防備的不喜。

但她什麽也沒做錯,就像是他懷中的孩子。他想着又垂下眼,昏暗的破廟包容了許多,連帶着宛若妖魔的孩子都被溫柔對待,在亮堂的外邊,遮羞布被撕開,沒有五官的臉已不是醜得可怖足以描繪。他一時間又覺得,秦望舒那句妖怪,分外貼切。

“這是一個人還不如狗的世界,誰要不自顧就活不成。夏軍官,別怪我。”

他又聽見了她的聲音,不緊不慢的,有着股別人學不來的漫不經心,像是傲慢又好似無所謂。他想了想,拉了拉襁褓的風衣,輕輕地蓋在了嬰兒的臉上,卻又貼心的留了一個呼吸的洞。

他告訴自己,對方沒錯。她早就說過,她易子而食,聽起來像是一種僞善,但他知道這是一種底線。人做房子,抵禦風寒,未嘗沒有圈地為王的小心思。野獸劃地盤,司馬之心昭然若揭,卻也是變相提醒自己不能越界。

“我知道。”他尚不能分辨秦望舒是哪種,或許都有,但他只能告訴自己,他知道了。

夏波是個聰明的人,秦望舒再次确定了這點。她加快步伐,拉開了兩人之前的距離,一點也沒有幫夏波遮掩的意思,更不擔心東窗事發後要面臨什麽樣的結果,只因為——秦望舒不在場。

第 50 章 平等(下)

平等(下)

秦望舒沒發聲,沉沉的目光裏也映照出火苗,相擁的兩人在這一刻出奇的相似。

她的不言給予了夏波最大的鼓勵,他組織語句道:“來之前我沒有想那麽多,我跟了葉大帥很多年,真心實意,從一次次火拼中撿回這條命。很多情感牽扯到了命,就很難保持絕對的理智,我來時他叮囑過我,小心教堂。”

相比在夏波心目中被美化了許多的葉大帥,他自始至終在秦望舒眼裏都是以一種絕對老謀深算的小人形象出現,剛剛的話,也不過是在他小人生涯上再添微不足道的一筆。倒是夏波,他們明明不算熟悉,這點陌生人之間的防備與不信根本傷害不到她,他最清楚不過,卻仍是選擇了惺惺作态。

“我不吃你這套。”她反應有些冷漠,倒也不算是稀奇。男人的懷抱溫暖而又寬廣,如果忽略了她身下緊繃的肌肉,很容易就迷失在這看似可靠的避風港中。“你以為你是誰?夏波于我無用,夏軍官是個添頭,盟友才是重中之重,既然要投誠就要展現出實在的真金白銀,虛假的感情惡心到狗都不要。”

她拿起他的手,貼上去。遠超常人的手指長出她一大截,看上去她手纖細得可憐,仿佛一折就會斷。她把手指插入指縫,扣住,掌心無間隙地貼在了一起。她感受到了對方的脈動,奇妙的像是山神肚子裏的胎心音,越是想忽略,就越是頑強地彰顯存在。

他們的心都在跳,最近的距離也不過是現在,隔着兩層不同的皮肉,被肋骨緊緊地護在其中。人心隔肚皮是個委婉的說法,真正相隔的遠不止一張肚皮,而是被皮肉包裹的堅硬骨頭,這是人體最後一道防護底線,一旦突破,就會死亡。

她以絕對的理智告訴了夏波,她堅定的立場。夏波笑着把手也扣了上去,他父親身前是個木匠,能工巧手,時長會做一些精巧的玩意給他,說是老祖宗魯班留下來的智慧,其中就有一個九連環鎖。九環環環相扣,動一發只是一發,算是離成功近了一步,其他毫無影響。

他與秦望舒相扣的手指,掰開一根,還有九根纏着,看似纏繞不分,解到最後會發現環與鎖根本是兩個東西。天下不止一個九連環鎖,也不止一個鎖與環,相配的會有很多,在短暫緊密相連後,又會分開,這是它們創造出來的本意。

分開,合上,又再次分開。

秦望舒的手被他反在面上,像是恭敬地托着又像是得意的展示品。他捏了捏,指縫的軟肉跟着擠了擠。他無聲笑着,下巴抵在了秦望舒頭上,相互的力作用讓誰也沒法動彈。

“秦老爺子我們之前推測過,但不完整。幾十年前的秦老爺子用一石米換了外鄉人的銅牛,他與外鄉人合作破解了奏樂的秘密,外鄉人成了銅牛神跡的證明。秦奶奶的态度很奇怪,她應該與死去的外鄉人有關系,算上年歲可能是他們的女兒?”

他垂下眼只能看見秦望舒尖尖的鼻頭,火光裏像是刷了一層蜜。他突然問道:“這事你從哪裏得知的?”

“你懷疑我?”秦望舒擡起眼,眼眶的高度限制了眼珠子活動的範圍,只能看自己額前伸出的碎發。她沒有強求,很肯定道:“從很早就開始,秦奶奶的話加深了這個念頭。就在剛剛,你又試探了一遍。”

“恰當的懷疑是人保持警覺和聰明的必備品,但過多了就是一種病。”他們看不見彼此,最包容的胸懷成了最佳的禁锢,也是正好的保護。“我能得到消息的源頭很多,秦蘇、秦凱、秦老爺子和秦奶奶都可以,更重要的是我聰明的腦袋。”

“銅牛的由來,村子裏随便一個人都知道。第一天夜晚銅牛奏樂時,秦老爺子稱我們是貴客,因為我們來銅牛就奏樂,第二天早上他發現我們丢了人,銅牛奏樂是因為山神帶走了人。秦奶奶和秦老爺子都說,山神會帶走任何一個罪人。罪人的定義是什麽?在村子裏人員的失蹤不是小事,意外身亡也有屍體,如果用神鬼去包裝一個人的死亡,比如說做了壞事的人得到了懲罰,得到的意義完全不同,前者讓人懼怕追根到底,後者包庇于美名無人探究。”

她的語調不緊不慢,是一如既往的速度,語氣甚至都未曾變過,清晰且有力。夏波聽不出任何異樣,這些消息都是公開且已知的,包括張雪這樣的花瓶。

“最早的山神是村子裏的槐樹,這是一種封閉的圖騰崇拜,并不少見。銅牛被稱為山神的傳聲筒,追溯銅牛的由來可以确定是秦老爺子的爺爺手筆,任何被譽為神跡的現象都需要大量的真實去支撐,然後美化。秦家村的人堅信山神會庇佑他們,是因為他們見過‘神跡’,而傳聲筒就是一種盛名之下的私心。”

“他很厲害,營造了所有神跡必備的巧合,多個巧合的碰撞就成了一種必然,教廷慣用的把戲。”她的思維很順暢,沒有任何卡頓或是遲疑,本就存在的答案用在需要的地方。“出現一次的‘神跡’叫神明偶爾睜開的眼,兩次是垂憐,三次四次或者更多,就會讓人覺得,我真是個幸運兒。如果外界的聲音不斷迎合重複這句話,不僅是你,包括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事實。”

聽到這裏,縱使夏波有再多的問題,他也不得不承認,雞蛋裏是挑不出骨頭的。但他不是輕易認輸的人,所以他問道:“他準備了什麽樣的‘神跡’?”

“銅牛奏樂意味的壞人的死亡,這種死亡不見屍體可以與失蹤同等。壞人在村子裏做了壞事,村民反抗無果,但他們一覺醒來發現壞人不見了,而吃着山神香火的銅牛在奏樂,這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舉臂高呼,山神庇佑了我們,山神懲罰了壞人,然後全村過上了幸福又快樂的生活。”

她哈了一聲,解釋道:“童話故事裏一向都這麽寫,弱小羨慕追尋強大,這是人的天性,經久不衰的理由非常合理。歷史上發明刑具的人,往往都是第一個實驗者,秦家村村民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會對自己人開槍,恰好換米的就是外鄉人。”

答案顯而易見,但一切的合情合理到現在有了明顯的牽強。如果她是編的,按照她的性格應該修改至完美,如果這是現實,再荒唐也都因為真實發生過而合理。

夏波明白這點,但他依舊道:“這只能算作第一次‘神跡’。”

秦望舒腦中空白了一瞬,她見識到了男人的胡攪蠻纏并不比女人好上多少。她真心實意道:“我認識一位不錯的心理醫生,或許出去後,我可以介紹給你。”

他不太能理解心理醫生,但他知道醫生同等大夫,而多疑通常被稱為疑心病。心理醫生,疑心病,其中關聯呼之欲出。

他婉拒道:“遠水解不了近渴。”

秦望舒閉上了眼睛,她吐了一口氣,才睜開道:“那時饑荒,秦家村自給自足,求糧的人很多。物以稀為貴,銅牛奏樂也是這樣,不管什麽寶貝天天見,時間久了也會覺得不過如此,如果奏樂的頻率是求糧的人呢?幾天、或者幾十天一次,當餓死成了一種常态,幾個人的失蹤也就變得司空見慣。”

下一秒,她話轉道:“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順藤摸瓜,秦家村很好找。對于失蹤的外鄉人,他們是追求真相的正義人士,對于秦家村,他們就是蠻不講理的壞人。當固有的‘神跡’已經被大衆認可時,只需要來一次更浩大的‘神跡’,便會成為一種真理。”

“有狠有謀,是個人物。”她毫不掩飾地欣賞,過後又擡起眼,看着自己那幾根伸出額的碎發,在視線裏是模糊的黑影,盯久了有些像是胡茬子。

夏波發現自己确實挑不出任何骨頭了,終于承認面前的人是個雞蛋,無縫且孵不出小雞的蛋。他不是蒼蠅,但他難掩好奇,于是道:“你試過?”

“我見過。”秦望舒咬牙切齒道。

她聽見了夏波愉快的笑聲,因她的回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嘲笑。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用上了毫無作用甚至可笑的詛咒:“你會死在這兒,如葉大帥所願。”

“你不會。”奇異的,夏波在這點上從未懷疑過秦望舒。他把人又往懷裏攬了攬,道:“你需要我,望舒。”

伴随着這句話落音,兩人之間心知肚明的隔閡像是太陽未出前的霧氣,在這一刻徹底消散。與之一起的是秦望舒與夏波交談的念頭,她無端想到了《小美人魚》的結局,在晨曦中的泡沫。

山神還在哀嚎,相比最初聲音已經小了很多,就連翻滾也漸漸停歇,似乎是累了。她聽見了一聲震耳的肚子叫,從身後傳來。

她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下一秒毫不留戀地扯開了夏波的手臂。水已經燒開很久了,但他們一個不想管,另一個也不太當回事,就由着熱氣咕嚕咕嚕冒,到現在壺水已經蒸發了一半。

她幸災樂禍地吹了聲口哨,不懷好意道:“夏軍官要去打水了。”

“不去。”夏波想也未想就拒絕了,他張口胡扯道:“接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得保護秦作家安全。”

秦老爺子不是個好相與的,他們結了怨又在人家的地盤上,雖然說一時間唬住了,難保對方不會氣急攻心帶人找上門。秦凱也是,秦望舒來之前提了山神,就好比一層遮羞布被撕下來甩臉上,若是秦凱聰明些,當然是要與山神劃清界限,但壞就壞在夏波根本沒有把秦凱抖漏給秦老爺子。

這下不僅見不到狗咬狗一嘴毛,沒準還會被聯合的狗來反咬他們一口。

秦望舒想到了這一點,夏波自然也想到了。一時間,兩人相看無言,誰也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失誤。到底還是夏波心虛,他主動拿着壺子往盆裏倒了些水,又從熱水瓶裏混了些冷水進來,試過水溫後往裏丢了塊半舊不新的帕子,就着搪瓷盆往秦望舒懷裏一送。

她冷哼一聲,雙手抱胸,拒接。她不動,夏波也端着不動,兩人僵了一會兒,秦望舒把帕子撈起來,擰幹塞自他手,其過程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到她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看着夏波又黑下來的臉,她愉悅道:“做錯事的人應該彌補。”

她輕快的撿起被烤熱的面餅,撕成兩半,一半小心地放在紙上,一半拿在手裏扯成一個個小塊。她不知道對方的食量是多少,但孕婦胃口大,生孩子又是一件極其耗費體力的事,索性夏波拿來的面餅分外實稱,她現在手指用力過度泛酸。

秦望舒盯着扭動的山神,突然出手,她速度極快的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命脈在他人手中,山神感到了危險,立馬就安靜下來,但宮縮的疼痛實在難忍,不到一秒她又開始掙紮。

“吃東西。”她對着山神解釋道:“我松手,你準不咬人。”

山神沒了舌頭,回答不了她的話,“啊——啊——”的怪音一時間亂飛,她聽不懂只是盯着對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試探得松了些,但仍按在了兩側的血管處。

山神大概是餓狠了,她察覺到脖子上的限制松了口後,揚起了頭,爪子似的手抓着秦望舒手上撕成塊的面餅,胡亂往嘴裏塞,幾下就咽進肚子裏,像是不用咀嚼。

半塊面餅盡管實稱,但在胃中沒有漲開算不得飽。她仍覺得餓,眼見食物沒了又開始叫,甚至伸出一個爪子抓向秦望舒的臉。

從開始就防備着的秦望舒,見她有動作捏在脖子上的手一用力。缺氧的窒息感分外難受,讓她已經顧不到其他,掙紮的抓向秦望舒的手要扯開。她指甲尖尖,與野獸同質化,抓在袖子沒遮住的皮肉上,瞬間流出血。

秦望舒痛得皺起眉,還未來得及叫夏波,便見一只腳狠狠踢向山神胸口。這腳沒力氣,踢得山神當場就松了爪子,疼得弓起了身子,叫聲凄厲又密集。

秦望舒收了手,山神躺在草堆上打滾,見到面前的夏波忌憚的往後縮,直至牆邊退無可退,才縮成了一團。

“我沒踢她肚子。”夏波辯解道。

“我知道。”

秦望舒手上的傷口不深,這次依舊沒等她開口,夏波主動撈起帕子擰幹水,遞給了她。手背上多時毛細血管,出血看着吓人,但止血也很快,她拿帕子按在了上面,帶着水的溫熱其實并不利于血液凝結,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按得力道又大了些。

夏波見她沒說話,神色嚴肅只當是不高興,找話道:“要我說山神縱使是個人,現在也不過是套了層人皮的畜生,棗子沒用,棒子才是長記性的東西。”

山神因他那一腳,心生懼意。她到底不是真野獸,骨子裏就沒有難訓桀骜的野性,她被秦凱養大,吃得最多的便是棒子,早已養成了條件反射,只要被打就立馬乖覺。

他見秦望舒依舊沒理會,又道:“路邊的野狗生崽,也不過是随便找個地兒躺下來,到你這就金貴了?”

她被剜掉了一小塊肉,傷口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外加帕子壓得及時現在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帕子剛入盆,刺眼的血色瞬間散開,紅色依舊豔麗卻像是淡了些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想往嘴上摸。

她和夏波接受的教育不同,就思想而言無異于對牛彈琴,話回與不回都沒有意義,無非就是多費些口舌之勞,但這沒必要。她心知夏波的不滿,在這個世道人命看似有三六九等之分,可若真碰上個渾的說到底也不過是路邊的狗尾巴草,摘了便摘了,而山神就是那連草都不如的爛泥地。

踩慣了,就天生該如此。

但她還是道:“不一樣的。”

對,不一樣的。在神父看來,神權之下衆生皆平等。神不存在,也不會看任何人,當人仰望天空時,無論是日月還是星辰,就連飛鳥都會覺得俯視之下皆是蝼蟻。而她,她可以對人人都道上一句喜歡和尊重,那便是都不喜歡與都不尊重。

她突然又想起了張雪,菟絲花的身影像是水中的月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若她信佛,她會說一聲因作如是觀,可她都不是。

“很多人喜歡把命運比作一出戲,戲再爛可臺上的人也要極盡所能地演好,但所謂的命運,不過是人潛意識的操控,日漸平庸,甘于平庸,繼續平庸。但我也曾注意到,那些聲稱無力改變命運的人,過路時也總會左右相看。”

她揭開血痂,瞬間湧出大滴血珠,肌理的紋路像是幹涸的河道彙入大量海水,還未煥發出新的生機便徹底決堤。她擰幹帕子,擦在了上面。她下手不輕,每一下都拉扯着傷口,不算疼,卻很提神。

“小人物不會不經意間影響歷史的走向,神也不是擲骰子決定人世。我很多時候會回想起當初,無可抑制的,那些日子就像是風暴中的雪花,在空中時被疾風推着走,落地凝結成冰,天熱了又融化成水,命運無常卻也有常。”

她看見了他藏在身後的手,那是拿槍人慣有的掩飾姿态。他想殺了山神,從一開始就是,從未遮掩過,這份殺心在她的逼迫下越演越烈,已經搬到了臺上。

“秦家作家殺過人嗎?”他把槍放到了面前,撥了擊槌。咯噠一聲,清脆又響亮,像是錢幣碰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手殺人那種。”

“沒有。”她毫不猶豫道。

但夏波不信,她又淡淡地勾起嘴角,眼裏眼外都是笑意。問人問題,若答非所問,那便是已答了,無需再問。

他讪笑一聲,點了點頭道:“我懂了。”

“砰——”槍鳴聲與耳鳴聲幾乎同時在秦望舒耳中響起。他手指本就在扳機上,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間。手背上的血還在流,緩慢又極有目的性,鑽進了指縫又順到了指尖,一滴、兩滴、三滴——沒入草堆像是消失了。

濃重的血腥味沖破了身體的保護機制,像是給這臭不可聞的破廟注入了一點新東西。她見過奢靡的主教,把紅酒倒在年輕的修女身上,肌膚白如雪,酒水紅如血,相輝交映,說不出哪個更美,只道夜色之深。

她手中被塞進了一個溫熱到有些燙的東西,細長有棱角,伴着火的焦味。夏波的嘴開開合合,沒有聲音,但她看懂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秦作家請——”

第 49 章 平等(上)

平等(上)

“你的打算。”死寂後,夏波嗓子低啞道:“我想知道你的打算。”

他的血液漸漸回流,身上的溫度也逐漸回暖,但刺骨的寒意還是從骨子裏透出來,連帶着心都涼得像是冬日的地上霜。

他的話沒有換來秦望舒的回答,他又道:“我們是盟友,不是嗎?”

他的眼裏帶着一點渴求和希冀,像是暗中搖曳的一點燭火,只要輕微的一點風就能吞噬。可再細看,什麽都沒有。他瞳孔本就生得黝黑深邃,光亮處不曾通透,暗處便如明鏡。

“是的。”秦望舒捏着袖子,搓了搓。她神色與之前一般無二,笑意裏摻着幾分漫不經心,是真是假無法分清。“和大葉帥有合作的不止我。”

“銅牛根本不需要這麽多人。”她明示道:“張雪和金伊瑾是累贅,蔡明也一樣,而我是無關之人,真正要行動的只是你,也只有你。”

銅牛之行一支隊伍五個人,金伊瑾和蔡明屬于金家,秦望舒是教堂,張雪看似是報社,但因為秦望舒的原因勉強可算作半個教堂,剩下的夏波直屬葉大帥。

夏波不是蠢笨之人,年紀輕輕坐上了這個位置,注定他有能力有腦子也有運氣,但同樣具備了年輕人的感情用事。

“你們都有合作?”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有些諷刺。他低下了頭,像是要掩面,但手剛擡起來到一半,又停在了空中,好一會兒頹然落下。“我的生平你應該知道。”

“教堂是怎麽記錄的?”

“很短。”秦望舒看了他一眼,獨自笑了起來。“你想知道?”

“不能說?”

“不是。”她嘴角始終挂着淡淡的笑意,在這一刻變得有些譏諷。“沒有參考性。”

她看着夏波不解的面色,搖頭解釋道:“所有人的一生,短短幾載或是幾十載都是紙上一句話,太簡單也太籠統。”

她見他仍是不解其意,張口就道:“夏波,年二十三,六歲父母意外身亡流落成乞兒,九歲偷竊成為神偷徒弟,十四歲從軍,同年神偷去世,十九歲因救葉大帥有功被提拔,從此平步青雲。”

“我知道你的模樣,這是夏波,不是你。”她側了些頭,挺直的腰杆并不比夏波矮上多少,火色下目光灼灼,她又道:“秦望舒,年二十一,六歲母親被休,第二年産後去世,留有一女。九歲同妹妹被教堂收養,十一歲妹妹丢失,十八歲成為作者——”

她眼波閃了閃,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是動了動唇瓣道:“沒了。”

“你還有個妹妹?”他面帶詫異,突然又想起她曾說自己當過乞兒的話,當時他不曾相信,現在看來,有些話半真半假中未必不是真的。

“丢了。”她态度很是豁達,提起這事不見任何難過之情,甚至還有心情反過來安慰夏波。“時間太久了,小孩子都長一個樣,我看任何人都是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現在想起來,只記得當初那段苦日子。我年紀小搶不贏,時常餓肚子,我可以餓但她不能餓。我就只能把手指頭割破、咬破——”她翻過手掌,看着自己尖尖的十指,如削蔥根一點也看不出苦難的痕跡。“十指連心,又疼又冷。”

她擡起眼,面上的欣慰一轉,變成難言的複雜。“我看着我的指甲縫裏都是黑黑的污垢,可她吃得那樣幸福,有時候我曾想,她要是病死就好了。”

“病死是她命不好,我仁慈義盡,老天怪不得,就連日後死了見到地下的母親,她也怨不得。”她嘆了口氣,垂下了手,橘色的火光照在白皙的肌膚上像是塗了一層粉色,像是西洋畫中的女人,盡态極妍。“但冬天冷得沒知覺了時,我又懷念她的嘴,很溫暖。”

“我盡力了。”她又揚起一個笑容,幹淨純粹,沒有任何陰霾。“我希望她在無用時死了,又希望她能在我需要時替我取暖。”

“人很自私,但我特別自私。”

“你至少沒抛棄她。”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能無力地說着一個事實。

秦望舒盯了他一會兒,肯定道:“你在同情我。”

她一語道破夏波的想法,他頓時失語,緊接着她輕輕地笑出聲。“不需要。”

夏波睜大了眼,聽見她又道:“我不需要同情,包括任何人。我不覺得我可憐,那我就不可憐,你又是以什麽的立場覺得我可憐?”

“挺可笑的,很多人同情弱小,眼紅他人富貴,說白了就是一種閹髒的心理。因為我慘,你看着覺得快意又舒服,你自然會生出你比我好的同情。我比你好,你需要仰視時就覺得不舒服和嫉妒,甚至內心詛咒我倒黴。但事實上呢?我比你過得好,我再慘也不過是一年,你三年。教堂吃好喝好養着我,你呢?”

她目光順着他滑到了他放在身邊的手上。相比普通男人,他手指可謂是生得漂亮,手指細長遠超常人,節骨分明卻也不突出,皮肉勻稱,一看便是十分精細且刻意才能養出來的。

“九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骨頭尚未完全定型,但關節開合範圍已經開始縮小,童子功要從小練,你過了年歲就要把手指一根根打斷,重新續接,一旦出了差錯重則是廢人,輕則手指不靈活。”

“是你該同情還是我該同情?”她勾起一點嘴角,蒼冷的面上毫無半點笑意。“每個人的選擇都是自己做的,只要下了決心,沒人能逼迫。真該同情的,是她。”

她又轉頭看向了身後疼得打滾的山神,瞄了眼手腕中的表,見後者精力尚且充足,便沒再多留任何一分注意力。她還記得他們之前的談話,在雙方有意縱容下,繞開了許久。

她頭一歪,靠在了夏波的肩膀上,鴉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陰影。“我答應了葉大帥的合作。”

她感覺到頭下的身體一緊,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這是他想聽的話,而她如實說了。

“很多人都和葉大帥有合作,金家被毒死的金老爺子、金城、神父、主教、我——”她一仰頭,伸手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身體。“你,還有他兒子。”

“葉大帥起家是因為金老爺子,有錢才能招兵買馬。金城是金家的入贅女婿,只要金老爺子一日不死,他就不是金家真正的掌權人。蒼蠅不叮無縫蛋,金城與葉大帥的合作代替了金老爺子,最大的誠意是金城親自送上的把柄和金家掌上明珠。”

“你應該很清楚,無論我答應不答應葉大帥的要求,你都會死在這兒。”她對上了夏波微低的腦袋,兩雙同樣漆黑的眼珠子裏有着相似的理智和冷漠。“金伊瑾會死在這兒,無論有沒有山神,這是蔡明的任務。”

“張雪只是個可憐蟲,意外地卷入了這場紛争。來之前我提醒了她,有些富貴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但你知道的,我勸不住。”她揪了揪他胸前的衣服,換了一個更舒适的姿态。“報社的合作範圍很廣,但他們知道我和張雪的關系,不敢硬來。事實就是如果一個金家不夠,那就加上報社,兩條人命換你一條,怎麽看都是賺的。”

“那你呢?”

秦望舒笑了下,引得夏波跟着一顫。“貪心不足蛇吞象,葉大帥有賊心和賊膽也不是時候。”

“你會幫我?”

他的話順利問出,秦望舒沒回答。她就這麽縮在夏波懷裏,兩人像是最親密的戀人那樣,說着最毒冷的話,半晌才懶洋洋道:“看你價值。”

夏波捏了捏山根,冷了許久的臉色終于有了回暖的跡象。在秦望舒告訴他葉大帥打算那一刻起,葉大帥的所有算盤注定落空,但就目前來看,這對秦望舒并沒有好處。

他了解秦望舒,至少某些方面如此。無利不起早的人絕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她在這幾次說話間有意無意帶上了“賺”與“虧”,暗示可謂十分明顯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露了點笑意,淺淺的浮在眼裏,像是粼粼的水面。他低下頭,湊到了她耳邊道:“捋一捋,展現下我的價值?”

秦望舒別開頭,并不吃這套,卻始終沒說出拒絕的話。

“就從葉大帥開始。”他點了點太陽穴,思緒已然十分清楚。“秦家村早在我們來之前一個月就奏響了銅牛,秦老爺子不知道銅牛的秘密,沒道理突然開了竅,所以是有人告訴了他。我們之前推測是秦凱,銅牛奏樂算是鐵匠的把戲,但有一點我們疏忽了,秦凱在秦家村許久,銅牛為什麽一月前才奏樂?”

秦望舒挑了挑眉,并未對自己的推測出現漏洞解釋,而是順着他的話道:“你覺得是葉大帥?”

“不一定,但他可能性最大。”明明現有的線索全部指向葉大帥,大概是多年的情分仍在,他沒有把話說死。“我們做個假設,葉大帥早在一個月之前就計劃好了秦家村之行,為此他找了金城和你,還有報社,再聯系了秦家村。他是一個精于算計的人,這麽大的陣仗不可能只為對付我,我只能算是——添頭。”

“你與主教關系如何?”他突然道。

“不好。”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否認道:“主教是個很謹慎的人,他有大量的把柄在我手中,每一個都足夠致命,只要我身死,埋下的暗樁都會揭開,他不敢。”

“不,他敢。”他比秦望舒大兩歲,兩歲并不能代表什麽,但卻也是七百多個日夜,真要計較起來就是他見過太多的生死,與秦望舒這種理論派不同。“人活着才有未來,你死了,他活着,你什麽都沒有,他什麽都可能有。”

秦望舒一愣,繼而緩緩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主教和他有合作,哪怕我從別處知道了他們的合作,可誰能保證我知道的消息就一定是真的。葉大帥用蔡明和我指證你,你的死釘在板子上,我被拉下水,主教趁機奪權,更甚者直接讓我和你一樣死在這裏。報社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難為張雪,但他們要是真顧及完全可以攔下張雪,他們沒有,是三方都不得罪。我能回來,自顧不暇,我不能回來,誰在乎一個張雪,二換二,很公平。”

夏波見她想通也不再執着于這個點,按着自己思路繼續道:“山神應該是意外,但張雪和金伊瑾還是出事了,我逃脫不了幹系。你會反水這事,他不在乎,從他選擇了主教那一刻起,你在他眼裏就等同于死人。你說葉大帥府邸有教堂的人,幾次下毒都是教堂的人攔住了,那換句話說有沒有可能本就是和下毒的那方合作?”

“神父未去世時與主教勢均力敵,這是兩方,你在夾縫中生存是為第三方。神父死後他的人手可能分成三份,你一份,主教一份,剩下的中立,這裏有兩種猜測。中立的成為了明面上神父的勢力,你依舊是第三方勢力,或是你接手的被派在明面上成為障眼法,中立地成為第四方勢力,你還是第三。”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下毒是主教,援救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中立,或者你們都參與了只是彼此不知道。如果是第二種,你很危險。”他把秦望舒的腦袋按了下去,他解釋道:“最好的結果就是主教下毒,壞一些也不過是中立和主教勾結了,壞就怕壞在你以為接手的實力,其實是主教的。”

“內有三方夾擊,外有一虎眈眈——秦作家,可是比我危險多了?”他學着秦望舒那樣歪了歪腦袋,細碎的浮光變成凜凜的鬼火。他建議道:“要我幫忙嗎?”

秦望舒把他臉推開道:“還有一種可能,中立和明面上的都是我的人。”

夏波頭沒動,他灼灼地盯着秦望舒,擠在一起的嘴巴說話聲音嗡嗡的。“可能嗎?”

“為什麽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你根本就不用透露葉大帥的合作。結局都是葉大帥倒臺,上位的人是傀儡還是我,又有什麽區別?”

“你可以順勢揭竿而起,”她揚起語調道:“夏大帥?”

“秦作家,我們是平等的。”他擺了擺手指,是許久被壓一朝翻身後的揚眉吐氣。“有一點你說對了,葉大帥與他兒子門裏門外都是一家人,姓夏的怎麽也不可能流着姓葉的人的血。葉大帥縱使再怎麽擔心兒子争權,他始終是疼這個兒子的,葉大帥後只會是另外一個葉大帥。”

“他要我死,無非是擋了他兒子的路,要合情合理不寒人心,嫁禍于你順理成章。教堂再把你交出來寧息事人,順理成章。你能調動的人應該不多,葉大帥府邸裏的應該是你心腹,他們這樣吊着你,未嘗不是一種人員上的消耗。”他輕笑了一聲,可惜道:“金伊瑾死得有些早了,金老爺那麽疼愛她,應該留了些東西,與她合作扳倒金城,沒準能拿到葉大帥的把柄。”

他看向了火堆,漆黑的瞳仁裏映出燃得正旺的火,又像是原本就存在的。事後諸葛誰都難免,但不應該發生在他們這樣的人身上,可他仍是止不住的去幻想那個他給自己畫的餅,好一會兒,他冷靜下來。

“你與葉大帥的兒子有合作嗎?”

她眼眸浮動道:“很明顯?”

他像是想通了,低聲笑了一會兒,才道:“你應該比我更珍惜你自己的命,是我想岔了。”

她落在腿上的手指勾了勾,汩汩的血液流過食指,跳得像是密集的電報,連帶着整根手指都不正常的發熱。她蓋住夏波摟着自己腰上的手上,兩雙手都幹燥溫暖,如果去掉山神的哀嚎,這或許是個很溫馨的場面。

“當老子的就不能太精明,精明過頭了,兒子就差太多。他與我合作,洩了不少葉大帥的老底,姓葉的是一家人沒錯,但葉大帥在這個位置呆得太久了,血濃于水哪比得過權勢耀眼。”

這話她曾說過,夏波也猜到過,可他終是不信,如今又繞了回來,很難說不是一種命運的安排。夏波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陷入了沉默,她拍了拍他的手,凸起的指節骨打在肉上有點疼,她不在乎,一如她所有的不解釋。

“沒那麽糟糕,”她又安慰他,然後補充道:“所有的事。”

他又笑了下,像是敷衍地回複,依舊沒什麽笑意。被中斷的思緒有些卡殼,他理了一會兒,才續上繼續道:“說回秦家村,秦凱沒什麽好說的,就秦老爺子和秦蘇。”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主動岔開話題道:“我之前想過你姓秦,秦家村也姓秦,或許秦蘇和你有些關系。但她明顯和張雪更親,你是鬼話連篇慣了的人,秦蘇是個沒經歷風浪的孩子,如果你們有什麽她遲早會露出馬腳,可沒有,或許我猜錯了。”

第 48 章 山中雲雀(下)

山中雲雀(下)

眼睛在适應了最初過暗的光線下,已經能夠視物,山神可怖的臉也仿佛成了燈下的美人,她竟然能看出幾分可愛。

“你想死嗎?”

之前的試探告訴她,它的腦部發育有限,大概率上是聽不懂人話。但過去的經歷又告訴她,老畜生都行,它一個能綁幫着秦凱害人的畜生為什麽不行?

“啊——啊——”它張着嘴,近距離下露出只剩下小半截的舌頭。斷面并不平整,可以看得出燒灼的痕跡,只是一眼,就足夠猜出它遭受的慘烈的經歷。

秦望舒的手稍稍送了點,但按在動脈處的指甲又往裏壓了幾分。她清楚地感覺到尖尖的牙齒已經刺到了肉裏,只要再進去一些,等待她的就是血管崩裂。

“我可以放開你,但你也要松嘴。”她說話間,喉嚨輕微的顫動,脖間的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像是剝開的荔枝肉,顫顫巍巍地像是要送到誰的嘴裏。

山神沒發聲,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她不敢保證。她相處過的畜生只有老狗,她不動,對方也不動,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

山神的頭移開了一點,髒亂的頭發從下颌到了她臉上。她皺起眉,慢慢露出牙齒,把嘴咧到最大,喉嚨裏擠出了小小但無法忽視的聲音。

在這一刻,它們是同類。

最先忍不住的是山神,它瑟縮了一下,放在人身上就只是晃了一下頭。勝利在望,她把牙龇得更加兇惡,年輕飽滿的臉上皺得成了一團,很多時候畜生比人們想象得要聰明很多。

山神的退意更甚,秦望舒的臉已經有些僵,她松愣了一秒,就見山神又貼上來,她立馬發出嗬嗬的氣聲,反複幾次,山神直起了身體,她跟着一道以腰力撐了起來。

“一命換一命,這是個公平的交易。”她慢慢松開了手,這話像是說給山神聽,又像是說給夏波聽。

手自由後,她沒有第一時間撿起槍,而是垂着眼看着自己濕了一片的褲腿,在淺色的褲子上明顯得就像是她尿了褲子一樣。

她突然道:“它懷孕了。”

她背對着夏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此時的想法,只是撚起濕漉的布料,搓了搓。指尖膩滑,有些黏,用直接刮了刮,在邊緣能看到輕微的乳白色。她沒有放到鼻子下聞,這樣的環境裏,什麽味道都是不準确的。

“它是山神。”夏波并沒有用多久就消化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他的聲音因克制顯得有些低沉,聽起來比平時多了些穩重。

“我知道。”秦望舒的目光又落在了山神高挺的肚子上。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按在了上面。沒有反抗和示威,山神安靜得像是個可怖的娃娃。

“這裏有一個孩子,是活的。”這塊地方的布料出奇的柔軟,她手掌剛貼上去就感受到了強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文筆優美的女作家,但在這一刻,她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多少詞彙去描述。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教堂前展翅的白鴿,上百只鴿子在藍天的映襯下,壯觀又驚心動魄,這是獨屬神職人員的夢,也是神父種植了一花園的白百合齊齊盛放的瑰麗。

“我不在乎。”她腦中飛快地做了一個決定,任性又自私。

“這裏是秦家村。”

“我知道。”她擡起頭,半仰視着他。“那又如何?”

“你知道我們的處境嗎?”夏波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我說,那又如何。”她轉回了頭,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在我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想因為這個和你争吵。”

她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上,安撫性地拍了拍山神的手。她之前并未仔細觀察,現在注意到稻草顏色深淺上有細微的差別,因為羊水,她不知道羊水是什麽時候破的,或許是壓在她身上的時候,或許他們進門起,也可能更早。

“她生不下這個孩子,如果我不幫她,一屍兩命。”

她并沒有真正地參與過生産,或是以學習的姿态旁觀,只是有相對豐富的理論知識。她看見山神因疼痛扭曲的臉,整個破廟都充滿了詭異的“啊——啊——”聲,這預兆着宮縮的開始。

夏波對她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她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拒絕。她笑了笑,并不在乎。

按照身份,她比夏波高,按照身手,縱使女人體力不比男人,她也未必會輸。她清楚夏波的為人,不算是什麽好人,可到底也不算是個惡人,盡管從未接受過西式教育,但他對于女性仍具備了一定的紳士風度,這也是她十分放心把槍丢在地上的原因。

“女人生孩子分三個步驟,從羊水破開始,然後是宮縮。子宮也就是裝孩子的地方,這個過程很漫長且難忍,往往三到六個時辰不等。”許是破廟裏只有山神的聲音,她覺得有些寂寞,便主動開口向夏波解釋。“子宮完全打開後,孩子要從肚子內離開,有經驗的産婆都知道這個過程不能長,必須一個時辰之內,越快越好,不然容易窒息。”

“胎兒産出後,還會有胎盤。一般在孩子出來不到一刻鐘之內,胎盤事關母親的性命,如果不剝離幹淨,會大出血導致孕婦死亡。我們或許會待很久——她應該是頭胎。”

她卡住了未完的話,沒有繼續深入下去。夏波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現在很矛盾。他過往的經歷讓他難以看着一條生命這樣輕易被放棄,但成年人利字當頭的理智又讓他清醒,兩種強烈割據的情感仿佛把他分成了兩半,他難以抉擇,也難以承諾。

秦望舒像是不知道這一切,她似乎終于善解人意了一把,提議道:“你可以回去,我留在這裏。”

這是一個試探,合作的兩人一旦有了分道揚镳的跡象,那便是破鏡難重圓。這看似是一個體諒,實則是逼迫,要麽魚死要麽網破。

夏波幾乎要被她的出格氣笑。他收起了槍,金屬碰撞的聲音被壓在了山神地□□下,他走上前,衣袍貼在了秦望舒盤起的腿上,慢慢蹲下。

她轉過了頭,眼睛明亮清澈,像是從別人眼中扣下來按在了她眼眶裏,和她的本性完全相反。她臉頰下方沾了一些灰,靠近便有股說不出的臭味,是山神的口水。他本就不高的氣焰啪的一下被澆滅了,

他手肘撐着大腿,一字一句道:“我走了,你怎麽交代。”

她嘴一彎,又是兩個甜甜的梨渦。“你想辦法交代。”

她清淺的眼神像是玻璃珠子,一望到底。

夏波以前覺得,一個人再怎麽僞裝,眼神是不會變的。少女難扮老妪,不是形态上,而是年歲帶來的閱歷,和飽經滄桑的眼神。同樣老妪也難裝少女,寫滿了字的書信怎麽也不可能回到幹淨無暇的狀态,但他現在發現,一個人若真要有心,沒什麽辦不到的。

“如果秦老爺子帶人上山呢?”

“我們是盟友。”她嘴邊的梨渦又深了些,其中像是醞釀了美酒,醇香的光是聞了便生出三分醉意。

“秦望舒,做人不是這麽做的。”夏波閉了閉眼,語氣松了些,像是妥協。

“你可以不把我當人。”

“那你是什麽?”

她眼也跟着一彎,道:“畜生。”

夏波的臉抽了抽,最終回歸到平靜,他露出了政客标準的笑容,客氣疏離又無可挑剔。他道:“你贏了,秦望舒。”

秦望舒低下頭,她低低的笑出聲,山神的哀嚎還在繼續,像是一首哀樂。她語氣輕快,愉悅道:“謝謝。”

等待的過程比想象中還要難熬與漫長。她起先還有心情安撫山神的情緒,到後來坐久了覺得屁股疼,又半蹲着,再之後手指敲着表盤,嘚嘚的,像是讀秒。更過分的是,夏波自那句話後,就徹底閉嘴,兩人坐得不近不遠,但像泾渭分明,仿佛是勉強湊在了一個屋子裏的陌生人。

秦望舒自知理虧,她拿了一根稻草,伸到夏波面前晃了晃。但她背對着,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晃了一會兒沒等到對方的反應,一轉頭發現夏波已經不知何時又離得遠了些。

她覺得幼稚,把手裏的稻草扔了。可沒過幾分鐘,又撿了一根更長的,對着夏波的臉就要撓,被他擋開。他不悅地看了她一眼,她撲哧地笑了出來。

這是個好兆頭,她想。

“我需要一些工具,熱水,剪子。”

她等了一會兒,夏波的聲音姍姍來遲道:“幹什麽?”

“熱水擦身子,剪子要剪胎盤。”她剛說完,一個東西丢在了她面前。

她拿起,發現是一把折疊的小刀,她得寸進尺道:“要蠟燭,消毒。”

“沒有。”她的聲音一落下,夏波就立馬道:“畜生要什麽熱水?我見狗生狗崽子也不過是一會兒,就母雞下蛋那樣,噗噗幾下,真當是人一樣嬌貴?”

他心裏有氣,拒絕挂在了嘴邊上。秦望舒沒順着他說軟話,道:“那你幫我看着,我去取?”

夏波被她噎住了,他瞪大了眼,半晌一個響亮的哼聲。丢下一句“我去”,便走了。

他來回了兩趟,沒有麻煩其他人。先是抱了一大堆柴,粗細相似,估摸着是昨日的柴房拿的,之後又帶了一個燒水的壺和熱水瓶,不知從哪借的搪瓷盆夾在腋下,姿勢滑稽。到秦望舒面前作勢要丢,卻在松手那一下又輕輕地放在了地上。

他技能娴熟,很快就支起一個燒水的架子,又從寺廟外撿了些幹的樹葉放在木柴上生火,火苗唰地一下燃起來,明明還是白天,卻也給人一種明亮了許多的感覺。折疊刀被他要了回來,放在火裏正烤着,衣服內摸出的兩個面餅被紙墊着小心地放着火堆旁,他見溫度差不多了,便用刀子切成條,長短合适剛好一口。

“給它吃點。”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裏的第三人只有山神。

“暫時不用。”她見夏波考慮得如此周到,覺得這人可能比她想象中還要心善一些。“面餅太硬了,怕她噎着,等誰開泡一下,軟着吃。”

“你會接生嗎?”他轉了一下火柴,火苗啪地一下炸開。

“不會。”她答得分外幹脆,夏波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毫無負擔道:“我不幫她接生,她大概率是一屍兩命,我接生最差也不過是她死孩子活,怎麽選,誰都知道。更何況,她就要死了。”

經她一提醒,夏波突然想起她之前說的話,問道:“她有什麽病毒?”

“朊病毒。”

夏波的手一頓,他聽不懂。

秦望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是故意的。但她知分寸,不等夏波發怒便解釋道:“這是一種同類相食的病毒,高溫也很難殺滅。病毒沒發作時就像是正常人一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有可能,發作了就像是瘋了的狗,不過了幾天就會死亡。”

“我看過一些醫學文獻,”她垂下眼,身子坐得很直,姿态舒展又開闊。“有西方醫生認為,這是上帝給人的一種約束,人不能吃人。”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若無其事道:“如果吃了,一定會中病毒?”

秦望舒很快反應過來,她似笑非笑,橘色的火光像是一層胭脂打在她臉上,譏諷也成了如水般的柔情。“你不是沒吃東街的包子?”

他喉結不自在地滾了滾,道:“你說是騙人的。”

“騙人的你還問?”她又堵了回去。

他嘴硬道:“好奇。”

秦望舒笑了笑,沒揭穿。“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

夏波擡起了眼,在視線觸碰到秦望舒時又立馬轉開。他道:“你這個人鬼話連篇慣了,真話假話張口就來。騙人的東西編得比真的還真,真的東西反而假得離奇,真真假假,誰猜得到呢?”

她勾嘴不語,良久才道:“朊病毒藏在腦子裏,不吃腦子就不會有。”

她像是察覺到了夏波要說什麽,搶先道:“狗吃肉,還會分腦子不腦子?”

兩個人一時間又無言。她低下了頭,牆壁上的影子也跟着低下,山神已經疼得在地上打滾,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沒再理會。她沒有旁人想得那麽好心,身中朊病毒的山神在她看人等同于死人,山神是活還是死都與她無關,最不濟她還能直接剖腹取子。

她明白,就算是山神活過了這一遭,秦老爺子也不會放過。死很簡單,可以一瞬,也可以很難,她與那些肮髒污穢的人相比,到底稱得上一句仁慈,想必夏波也是如此。

“飛進神父花園裏的雲雀,後續是什麽?”夏波再次開了口,打破了這沉寂的氣氛。

秦望舒有些詫異,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意味不明道:“你倒記性不錯。”

夏波笑了笑,就當她在誇自己。

壺嘴冒了白氣,壺蓋開開合合似水要燒開了。他壓了一根柴上去,立馬就老實了。他瞧見秦望舒的風衣要掉進火堆裏,又撈了出來,規矩地放在她身邊,壓了壓。

她瞧了一眼,随他去。

她記性是好的,但很多無用的事又記得不是那麽清楚,雲雀不在其中。她想了一會兒自己之前說的話,才算是有了些印象,接着道:“鳥吃漿果和谷子,花園裏沒有,但百合招惹蟲。蟲子很小,和蚜蟲差不多,它根本吃不飽,但它幸運的被神父發現了。”

“神父決定喂養它,安逸的生活和充足的食物讓它很快就适應了圈養的生活,不勞而食助長了懶惰,它逐步的喪失了獲取食物的能力。神父有一段時間去了別的城市,他拜托主教替他照顧一段時間的雲雀,你知道的,神父與主教并不和。”

“當時我不明白,神父寧願拜托主教都不願意拜托我,這是為什麽?”她的語氣很平靜,已經透露了這個未完故事的結局。“雲雀死了,死在神父回來的前一天。一只鳥的生命太過脆弱,死得漂亮對人而言一件很簡單的事,鳥的腸胃不大,撐死也是一種死法。”

“神父回來那天,雲雀就死在窗臺,主教掐了一朵百合,給它當棺材。神父沒有為此生氣,面上心裏都沒有,只是一只鳥而已。”她道:“《聖經》裏有寫摩西分海,上帝要以色列人反抗埃及法老的統治,摩西是他選出來的使者,上帝降災,埃及人受難,法老被迫同意以色列人的解放。法老失去了大批的奴仆,摩西失去了在埃及的養母和朋友,他們和雲雀一樣,都是當權者奪利的籌碼。”

她閉上了眼睛,似在回憶,好一會兒才接着道:“雲雀死的那天,我在窗外。我聽着它的歌聲還未落,翅膀就已經斷了。有一句話得很對,獵人網中的雲雀,歌聲比任何時候都甜美。它被圈養那天是這樣,死時也是這樣。”

她說了幾個古怪的音節,夏波聽到最後才意識到那是西洋文。他聽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神父和主教的鬥争結束在三年前。神父沒輸給主教,但輸給了肺病,他朝我交代了遺言後,主教對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只有我們。’”她晃了晃腿,點了點山神,半低的頭襯着上揚的眼尾有些多情。“主教認為神父是一個虔誠又愚昧的信徒,但事實上神父并不信上帝。他們都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很多事情都可以證明上帝并沒有看他們。”

“人的信仰是無價之寶,但在崩塌的那一刻一文不值。上帝并不需要人們去信他,信本身就是一種自發的行為,他沒有做過任何事情,但人們卻會因為信仰而對他有所要求,當他沒有做到時,當初多愛那時就會多恨。可這也只是在華國的一個城市的一個小教堂,小教堂背後還有大教堂,大教堂背後還有聖殿,争權奪利的事比比皆是,神父死了還會有下一個神父,主教永遠不可能一家獨大,這是一種制衡。”

她睜開眼,說的話裏面意思相隔甚遠,聽起來有些颠三倒四。她看着夏波,哪怕臉上沾了灰,身上有異味仍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的事實。

“我在神父的遺産中發現,他和葉大帥私交甚好,有趣的是主教也是如此。我順着一些線索追查,葉大帥的發家史與金小姐的外公有關,更有意思的是葉大帥和金城合作毒死了金老爺子,金小姐和她的母親并不知情。這次出發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葉大帥的。”

夏波的臉逐漸冷峻下來,他對秦望舒接下來的話隐隐有了預感,但他沒打斷,仍是繼續聽着。

“早在收到這封信前幾個月,他也給主教寄了一封,好巧不巧就在那次出事前。”她笑了笑,不深的笑意在火光的映照下多了一些在夏波眼中虛假的真誠,也可能是真的。“他給我的信,是想你死在這兒。”

她哼起了歌兒,簡單的調子像是朗朗上口的童謠,在這一瞬間與她之前說的西洋文重合。

A lark in the hunter’s sings sweeter than ever(獵人網中的雲雀,歌聲比任何時候都要甜美)…..

第 47 章 山中雲雀(上)

山中雲雀(上)

秦望舒被教堂收養的時候,她并不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聰明的那個。成為神父最寵愛的修女,這種事她在夢裏也不曾幻想過。

她不識字,在教堂誦讀聖經時,她只能看着那白紙黑字裝模作樣。神父讀一句,她跟着讀一句,一篇經文過後,神父合上書,潔白的教袍在明媚的陽光下,幹淨得想讓人親吻腳背。

“有不理解的地方嗎?”

他這時還算年輕,藍色的眼睛晶瑩剔透,還未染上年老的渾濁,寬廣平靜的像是溫柔的海。秦望舒沒見過海,這個比喻她也無從得知是否正确,只是這句話是她貧瘠的腦瓜子裏,最有學問的一句稱贊。

無人回答。

神父已經見怪不怪,這是他教這群孩子的第三十天,正好整整一個月。流浪的孩子大多防心深重,他隐約能猜到他們的想法,無非是擔心自己露了怯被趕出去,他從起初的欣慰到現在的綽綽約約的失望,已然習慣。

他手握着拳,放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教袍單薄,白日盎然的春意把春光都染得三分暖,他貪戀這生機,夜晚他屋內總燒着暖烘烘的壁爐,與其他人相比,他總是少些衣裳,多了些不顧天氣的風度。

他抱着厚厚的《聖經》,像是塊磚板,撩起衣袍,打算與往日一樣回去。突然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

“我——”

女孩的聲音稚嫩,像是三月裏樹枝上新吐的芽,也是春日裏第一支芽。她見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臉紅了紅,害羞地低下頭,但又馬上擡起來。

“我不識字,神父講得都不太懂。”她鼓足了勇氣,長期饑餓的臉有些黃,經過一個月精心養護後,終于有了些肉。但她的眼睛很亮,又大又黑,像是盛放了整個春日。

她的話像是扔入池子的石頭,自第一道笑聲響起,越來越多人摻和,到最後哄堂大笑。她抿着嘴,疏淡的眉擰成了一團,很是不服氣,但她又倔強地盯着神父,像是等待最後的答案。

神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包括形形色色的孩子。這個女孩放在以前,于他不過是再普通不過中的一員,但經歷了一個月後挫敗的教學,他難得的、甚至有些微妙地産生了一種欣賞。

他用平靜又包容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孩子,這樣的目光讓他們所有陰暗的想法無處遁形,笑聲不知何時又停止。他笑得和藹可親,這是每一位神職人員都需要經受過的培訓。

“你到我房間來,我給你補課。”

這是一個出格的邀請,他在自己脫口而出後都有些訝異,但又立馬被更加完美無懈的表情壓制住。華人有句話說,槍打出頭鳥,女孩是出頭的鳥,但也有句話叫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她小小的驚呼了一聲,黑亮的眼睛裏綻放出不可置信的喜悅和期望,像是教主天鵝絨墊上最美的寶石。她以極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邁着輕快的步伐追上了他的腳步。

神父的房間相比教堂的大通鋪算得上是豪華。教堂統一的巨大玻璃窗戶,先天就擁有了極好的采光,叫不出名字的家具,七彩的燈,椅子和沙發都鋪上了厚厚的絨墊,就連地板,都鋪上了一層潔白的羊絨地毯,這是一筆女孩無法想象的財富。

她的大膽在接觸到這一切後,像是縮頭的烏龜,連露出的縫隙也不敢窺探,只能小心翼翼地,束手束腳的,用腳尖盡量減少鞋子與地毯的接觸面積,以免弄髒。

她的舉動逗笑了神父,但他面上仍是神愛世人那樣的溫和。他道:“我的孩子,只是一塊普通的地毯,不用這樣拘謹。”

教堂的財富盡她所能,甚至所有孩子所能都無法猜到,所以普通人眼中足夠成為一家之寶的地毯只配鋪在地上任人踩,哪怕這人在不久之前還是個乞丐。

她猶豫了幾秒,松了腳弓。腳跟落地的踏實感,讓她身心都得以舒展,她不由得朝神父露出了一個笑容,屬于孩子的柔軟,又有點兒世故的讨好。

神父沒在意她這些小心思,拍着他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巨大的書桌上邊緣放了幾磊堆積的書,漂亮的鋼筆,不知名的墨水,還未寫完的——或許是信。通通都被神父掃到了桌子一邊,空出來的位置只放了他手中的《聖經》。

她坐過去後,又多了一本。

神父翻到第一頁,華國的印刷技術沒有西方成熟,他手中的《聖經》厚如磚頭,看不懂的字符組成了錯落有致的句子,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就發現這與自己手中的書完全不同。但流浪的經歷已經讓她學會在沒有一定必要時,把自己當成一個啞巴。

神父似乎很滿意她的表現,他面上的笑容又溫柔了幾分,他道:“孩子,你知道這本書是什麽嗎?或者,這本書意味着什麽?”

她不敢回答,但她又想到了自己出聲時,神父眼裏很淡的欣賞,她衡量利弊後道:“這本書叫《聖經》,這是教堂——”

她咽了下口水,神父面上帶着鼓勵,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喜怒。

咬着牙,飛快道:“我的母親在世時,會帶我去寺廟拜佛,教堂就像寺廟,《聖經》就是佛經,神父善良仁慈,像是寺廟裏的大師。我不懂佛經是什麽,也不懂《聖經》的意義,但寺廟存在,教堂也存在,它們都存在,那就是有道理的。”

她說到這裏,想起了什麽,眼睫顫動得厲害。遲遲未等到神父的話,她又大了膽子道:“這個世間太苦了,所以需要一點東西來欺騙自己,我父親愛賭,又愛抽煙,他曾說過這兩樣賽過活神仙。既然是神仙,那肯定能讓人忘記疾苦——”

她突然笑道:“那就是神仙吧。”

她雖然笑着,但笑容中并未有幾分愉悅,反而戴上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愁苦。與她的笑容相比,神父更為她的話震撼,他豁的就想起了自己進教堂的那一天。

或許陽光也是這樣好,世間也是這樣明媚,天藍得仿佛不存在任何陰霾。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與神父說了什麽,但那時的自己與面前的女孩漸漸重合。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再是刻板模化式的溫和,終于落了一些細碎的感情在其中。

“你要記住,這個世間沒有神,《聖經》說神創造了世界,但事實上世界早已存在。這個世界也不是因為神說要有光,才有光,而是因為有太陽,才有光。有光就會有光所不及的地方滋生出影子。我們沐浴在陽光下,迎光而行,但黑暗親切又寬和,它包容萬物,像是母親。”

他的聲音裏帶了些微的笑意。他看着窗戶外冒出的小野花,随風搖曳,稚嫩的花瓣顫顫巍巍的,像是經不起任何風雨。陽光像是一杯酒,調得很淡,卻格外醇,斟在了這朵小野花中,醉意熏出了她的肥膽。

有些緣分的開始并不是早已注定,只是因為不早不晚的時候,她剛好說了一真句話,而他不覺得冒犯。他為她心軟了一瞬,從此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把她當成千千萬萬個孩子之一。

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她腦袋上。并不豐厚的頭發沒有帶來多好的觸感,他仍是揉了揉,細碎的頭發像是男人的胡茬子,有些硬和紮手,但此刻因為一個女孩,像是撓在了心裏,留下了不輕不重的痕跡。

“樹木在森林中依偎而生長,星辰在銀河中因輝映而璀璨,世界在少年挺身中而瑰麗,你是沒有騎士保護的公主,也要一個人乖乖地長大。”

他看見女孩因他話而瞪大的眼睛,他嘴邊的笑意越來越大,超過了溫和的界限,顯得放肆又俏皮。他伸出小拇指,不再年輕的皮膚有些松垮,但盡職盡責地挂在骨頭上。眨了眨眼,道:“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拉鈎。”

良久,一個纖細的手指攀附上去,年輕的肌膚飽滿鮮嫩的像是窗外的野花。

“拉鈎,一百年不許騙。”

秦望舒不合時宜的突然勾了勾小拇指,皮肉下的血管汩汩流動,不知牽扯了哪根神經,竟然發熱地讓她恍惚以為攀附在神父的手指上。

“軍隊裏有時候會繳獲俘虜或是叛徒。”夏波見她長時間一聲未吭,自覺解釋道:“俘虜和叛徒都要審訊,關鍵人不能動,只好上刑,其餘的包括但不限于割舌頭恐吓。割舌頭只是一個開始,我們會撒辣椒或是鹽,受不住的就會主動求人,心軟得也會招了,花樣百出,只是割舌頭而已。”

他動了動眼珠子,順着眼尾又飄到了秦望舒臉上。兩人都神色淡淡,看不出內心的想法,他暗笑自己天真,又繼續道:“山神被秦凱圈養,他是鐵匠,工具衆多。舌頭割之前可以炮烙,剪、刺穿等等,鹽和辣椒并不是稀罕的東西。要想馴養一頭聽話的野獸,極盡手段——”

他想起秦家村傳聞山神的種種,總結道:“是天大的劃算。”

一頭聽話的野獸很多時候并不比人差,他們培養一個探子,費盡人力物力,而培養一頭野獸只需要肉和棍子,這筆買賣哪怕是最吝啬的鐵公雞,也只能真心實意地比上一個大拇指。

秦望舒眼眸幽邃,不知道在想什麽。她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山神身上,又像是透過山神飄散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她習慣性地小動作在年少時刻意壓制過,到現在近乎于無,剩下的也都無關大雅,根本洩露不出她任何情緒與心思。

“教堂有一個巨大的草坪,周圍原本存在的房子都被推平了。神父的屋子連接了一個小花園,他喜歡百合,曾在院子裏種滿了百合。花開的季節裏一束束的百合,就像是神父的教袍,來自天國的幹淨。”

她舌尖劃過上颚,神經末梢帶來異樣的顫栗。她忍住,頂了頂後槽牙。

“百合的香味很濃,神父最初是過敏的,”她頓了一下,想到夏波可能不明白過敏的意思,又解釋道:“氣味過敏會讓人忍不住一直打噴嚏,嚴重的會引起呼吸困難,窒息等,直接導致死亡。神父只是輕微的打噴嚏,以毒攻毒之下他逐漸習慣了,有一天一只雲雀飛入其中。”

山神見他們許久未有下一步動作,慢慢又躺了回去,但兩只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們。

“啊——啊——”它的叫聲來得毫無預兆,突兀的像是光暗處的分割線。

秦望舒嘴裏未完的話突然停住,她按住了夏波的手。山神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原本合上的嘴巴,又露出了尖尖的獠牙,本就看不清的五官又皺成了一團,看上去更加可怖,就連他們兩個的小動作都沒發現。

“它看上去很痛苦。”

她主動掐斷了之前的話題。飄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山神高挺的腹部,腦中突然滑過一個荒唐的念頭。她迅速地掐滅了,但根本無法轉移的眼神,卻讓念頭春風吹又生。

“人有一些反應是騙不了人的。痛、癢、躲避危險,這些都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腦中的想法像是生了根,在短短的時間裏迅速攻占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潛意識的自我催眠,還是因為有過相似經歷的呼喚。

她舉起自己的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精致的女士槍依舊在右手緊握着,只是按在扳機上的食指不再緊繃。她視線緊緊扣在山神的臉上,以龜速往前挪着腳步,與其說是試探它的底線,不如說是溫水煮青蛙般磨掉。

在某些事情上,秦望舒有足夠的耐心。或許是她面上的表情太過坦蕩,也或許是她高舉的雙手給了山神足夠的安全感,她成功地突破了社交的安全距離,在山神腳跟前停了下來。

她閉了閉眼睛,慢慢地蹲下。挺直的腰杆不能彎,頭也不能低,脖子與頭都是致命的地方,在這樣的距離她不可能反應過來,所以她選擇了曲起膝蓋,半側着的身子只要山神有任何一點異動,她能順勢到底翻滾出去。

她沒有把夏波考慮在內,人在大腦來不及思考時往往展現的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她不信任夏波,一點也不,她可以給予他盟友的身份,享受盟友的待遇,但本質上她永遠都是孤軍奮戰。

被信任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徹底蹲下來了,在山神面前,兩人以不大的高度勉強算得上是平視。這種感覺她很久以前得到過,在不止一個人身上,到現在也依舊在得到,但在年歲的流逝下,她把籠統的情緒精準又冷漠地歸結為一種求人者的美夢。

有求于人,所以處在弱勢。弱者迫切于改變現狀卻又無力,在種種環境的碰撞下産生了有可能實現的希望。她聽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對于這種過度美化怯懦情感的故事持保守意見,但她得承認,被這種情感包圍的時候,很難不産生飄飄然的感覺,粗俗一點便是:該死得美好。

她依舊舉着右手,冰冷的槍支被掌心的溫度焐熱,像是誕生了生命。她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清楚地看見山神的視線直勾勾地在這上面。于是,她一點點地下降,到了齊胸的高度,向前伸直,讓自己的氣味散發出去。

養過貓的人都知道貓的戒心遠比狗要重得多,對于這種野性藏在骨子裏的動物,你想要接近它就必須先讓它适應你的氣味。這是一個單向的選擇,它接受,你無事,它不接受,你受傷,也會有第三種結果出現,強扭的瓜未必不甜。

她的手伸在山神高挺的肚子上,對方撐起了一點身子,微低的頭盡可能地伸長了脖子,這是一個聞的動作。這套流程她很熟悉,教堂門前的白鴿,流浪的貓,搶食的野狗,甚至人。單項的選擇對她而言,只有一個結果,無一例外。

她慢慢勾起嘴角,這次也不會是例外。但下一秒,她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還未來得及壓下嘴角,身體就下意識側倒,全身待命的肌肉已是快到了她的極限,但看似笨重的山神更快。

她被死死壓在地上,大大肚子抵在她身上限制住了腳可活動的範圍。身體的保護機制已經徹底消失,與這難以言喻的味道相比,近在咫尺的臉更是驚悚到她心髒驟然都停了幾拍。

“別動!”她大聲叫道。

她的話成功攔住了夏波的腳步,但也徹底激怒了山神。它張嘴,潦草的黃牙戳上了她的臉,滑膩腥臭的舌頭舔了一口,濕答答的口水拉出了一條細長的絲。

這像是開關,她胃又開始蠕動,神經牽扯着肌肉,不需要大腦發號施令,喉嚨開始反射性地幹嘔但又被她死死壓着,鼓起的喉頭像是青蛙那樣一張一合,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種不屬于人的聲音鎮住了山神,它動作一頓,相貼的臉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毛糙粗硬的頭發蹭在了秦望舒下巴上,口水的印記順着臉部線條的起伏自然地往下淌。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瘦弱的她抱着一條髒臭的老狗瑟縮在稻草堆上。

乞兒是沒有人權的,它們中間夾着一個足月了的嬰兒,它似乎餓了,哭得很厲害,這樣的吵鬧很快引起了破廟裏其他孩子的意見。它怕失去這處勉強能避風的地方,狠心咬破了手指,瘦得只剩骨頭的身子已經擠不出多少血,可它仍是塞進了嬰兒的嘴裏。

嬰兒的嘴濕軟溫暖,它感覺到了異物開始本能地吮吸,哭聲戛然而止。全身的溫度像是順着血液的流逝而漸漸消失,它其實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根本就沒有好與壞的概念,當腥鹹的血能管飽肚子時,它也會接受。血的味道刺激了老狗的肚子,它不由自主地龇起了牙。

又長又尖的鼻嘴上皺起一道道松老的皮,它也很老了,嶙峋的骨頭像是要戳穿皮肉,灰暗的毛發裏掩不住衰老的白色。餓瘋了的秦望舒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它視為貯備食物,但它只是個女孩,身體瘦弱且只有兩條腿,流浪的狗兇惡慣了且有四條腿。

一個畜生跑不過另一個畜生,下場便是食物。它要活,勉強稱之為家的破廟裏還有一個妹妹在等它,所以它必須比狗還要兇,對方有爪子,它有指甲,對方有獠牙,它也有牙齒。畜生見畜生,首要的便是不露怯,它必須拿出最兇惡的姿态,哪怕它的腿在發抖,哪怕它在掉淚。

它不能被狗咬,它見過許多被狗咬的人最後都發瘋了像狗一樣,然後孤零零地死去。它曾經思考過,人和狗有什麽區別呢?人和畜生又有什麽區別呢?當牙齒咬破皮肉那一刻,臭烘烘的狗毛嘗了一嘴,腥鹹的狗血順着喉嚨流淌進肚子時,它感覺到了久違的力氣。

它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嘴裏的狗毛怎麽也吐不幹淨,比血更難吃的眼淚。

它恍然間就明白了什麽,它和這條狗都是一樣的。體面的人為了生存,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勞苦的人為了生存,早起貪黑也是為一口飽飯。畜生的規則很簡單,沒有人之間的彎彎道道,它贏即是王,有絕對的權利處置食物。像它這樣在生存線上掙紮的畜生還有很多,它養不活小畜生,但可以拉上這條快要死的老畜生一起。

小畜生。

她念了幾遍這個稱呼,她不識字,沒有什麽學問,只道聽途說賤名好養活,所以就在剛剛,它給破廟裏的妹妹取名叫小畜生。

兩個畜生結了伴,廟裏其他畜生就得掂量掂量,它日子肉眼可見的好過了很多,只是每次深夜中它都會自夢中驚醒。它總覺得在暗處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着它們,不會像野獸一樣發光,但本質都是貪婪又饑餓的,它知道,女人和小孩總是最好吃的。

人的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它曾無數次驚醒後,悄悄地把手捏在小畜生喉嚨上,但最終又放棄了。而現在,她露出了白嫩的脖子,薄薄的皮肉根本掩不住汩汩流淌的血液,只需要一口,快到她意識都來不及反應,她可能就會喪命于此,但她卻感覺到了久違的顫栗。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別開頭,讓本就暴露在外的頸脖暴露得更加徹底。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混合着沸騰的血液,她已經分不清在她身上的到底是山神還是記憶中那條老狗。她是個賭徒,一直都是。作為畜生時與狗搏鬥,生死較量時咬破了手指給小畜生喝血,獨活和累贅時保留了那丁點兒可貴的人性。

不妨再大膽一點,她人生中賭了無數次,她也贏了無數次,這次她也可以賭。

她低低嘆了一口氣,有些沉醉于着迷。她骨子裏不是安分的人,在十八歲那年,病得快要死的神父問了她一句話。

你是想當一個女孩,還是做秦望舒。前者是新起的年輕女作家,除了安穩什麽也沒有。後者,注定走在暗處見不得光,除了安穩什麽都有。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秦望舒。她叫秦望舒,父親說望舒意為月神。她也想過,父親母親或許是曾經愛過她的,但這點愛太輕微也太無用,在柴米油鹽中變質腐爛到連狗都嫌棄。她知道月亮不屬于任何人,可某些時候,它的确屬于了她。

她握着的槍的手終于松開了,金屬滑到了泥土上,像是有聲音,又像是沒有。同一時間,一個尖尖的東西刺破了她脖子上的一點皮肉,疼痛細微,不至于針紮,倒像是蚊子咬。還沒等山神進一步,她的手也掐上了對方的脖子,平整的指甲準确的按在了頸側的動脈處。

第 46 章 惡人(下)

惡人(下)

夏波原本拽住秦老爺子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松開,大掌死死壓在了背後。手掌的熱度順着衣衫傳到了秦老爺子背後,他又是一個哆嗦,不只是疼的還是怕的,一時間也沒做聲。

夏波沒了耐心,他道:“您沒沒有選擇。”

冰冷的槍壓在了他後腦勺,沉甸甸的金屬敲了敲,頭骨發出沉悶的響聲,秦望舒皺起了眉頭。

“你們要我怎麽做?”秦老爺子聲音嘶啞,咬牙切齒中滿是憤怒與不甘。

夏波像是沒意識到,依舊笑呵呵道:“之前不是說了嗎?殺死山神,為秦家村除害,也讓您高枕無憂。”

秦老爺子真是被打落了牙還要和着血往肚子裏吞,可腦後的槍時刻提醒他小命不保。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血色。“好!”

秦望舒松了手,她側了些身子,擋住秦老爺子往這邊逃的可能。夏波瞧了眼他,慢慢松了手,但壓在腦袋上的槍仍是沒撤。

随着背上壓制的減輕,秦老爺子試探慢慢起身,腦門的槍也跟着慢慢上升,到最後他直起腰杆,對上夏波戲谑的眼神,又是一陣怒火中燒。

他深吸了一口氣,勸告自己冷靜,可到底在秦家村當了幾十年的村長,積威作福慣了,心中的氣怎麽也壓不下。他道:“你們還在秦家村,就不怕?”

夏波眼一掃,看向了秦望舒,結果對方直接撇開。他不知哪裏又得罪了她,只當女人脾氣反複無常,是海底針。

“當然怕,畢竟這是您的地盤,但我們手裏有槍,死之前拉您墊背還是做得到的。”他笑出聲,少年意氣正風發。“我想秦老爺子這麽聰明的人,應該知道怎麽做。”

秦望舒手裏的槍已經放回了原處,抱在胸前的兩只手幹幹淨淨。她站在旁邊,身姿挺拔,神情百無聊賴,仿佛事不關己,只在夏波又要說話時,突然打斷道:“後山的事就由我們來,秦老爺子您可以回去了。”

夏波瞥向她,她斜了回去,絲毫不讓,最後還是夏波率先收回視線。

他退了一步,放下了槍。

秦老爺子看向他們兩,渾濁的眼睛來回掃視。沒過多久,他慢慢退了一步。兩人沒反應,他立馬轉身快步離開,背影有些踉跄,是夏波那一腳。

秦望舒輕哼了一聲,不料秦老爺子突然轉過頭。他與他們隔着一些距離,他問道:“山神是誰養的?”

夏波正要回答,又瞧了眼秦望舒,她此時已經閉上了眼,完全不理會。他道:“與您無關。”

秦老爺子看向秦望舒,不死心道:“我怎麽信你們?”

“您沒有選擇。”

夏波的話掐死了秦老爺子最後一點可能,他這次沒有再浪費時間,拖着踉跄的步伐毫不猶豫離開。

“等等。”秦望舒突然出聲,叫住了秦老爺子。她問道:“您覺得人肉好吃嗎?”

她知道自己的話是如何荒謬,也完全猜得到對方臉上的表情,但她仍是道:“如果您有吃人肉的機會,您會嘗一嘗嗎?”

她轉頭看向了夏波,意思十分明顯。

夏波嘴邊的笑意消失殆盡,他仗着秦老爺子看不見,一張臉都垮了下來。“你什麽意思?”

她沒說話,又瞥了眼秦老爺子,只看見對方離去的背影。她有些可惜,面上是毫不掩飾地失望,她搓了搓指尖道:“人肉包子,你真沒吃過?”

夏波的臉已是鐵青,但凡秦望舒識趣一些就應該立馬閉上嘴,但她偏不,反而乘勝追擊道:“替葉大帥買包子的人把包子鋪剩下所有的包子都買回去了。包子很多,葉大帥也不是個小氣的人,但凡那天當值的人應該都有份,你是他面前的紅人,應該——”

“吃了吧?”她踮起腳,突然湊上前,在他耳邊以極快的速度說完這句話,又輕輕地退開。在徹底點燃他情緒前,又道:“教堂其實也買了很多,很多神父、主教、修女、唱詩班的孩子都吃了。”

她眼裏透着幾分懷念,這點些微的情感讓她看上去柔軟的像是鍍了一層光,像是教堂正中間的聖母神像。她笑了笑,恰到好處的弧度和完美的假面,讓她又多了幾分神性的寬和與慈愛。直到這一刻,夏波對于她的身份才有了丁點兒真實感。

“我的神父和我都沒吃,在教堂請報下,混淆豬肉的人肉無處遁形,但主教吃了。”她看着夏波僵住的臉,覺得有些滑稽。“所以你的觀點是錯的,人可以吃人,你覺得不可能卻也吃了,主教知道一切但他也吃了。”

“人的本性裏就藏着低劣,越是禁忌的事就越刺激,越是刺激就越讓人魂牽夢萦。人心與人性密不可分,都易懂,尤其是好人和壞人。”

她收斂了面上的笑容,神色變得認真。

“我不是個好人,夏軍官也不是,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覺得我對秦老爺子仁慈,不分敵我,張雪死得可惜,我甚至連僞善的淚都沒掉上兩滴。女人是水做的,梨花帶雨別有一番風情,我卻連面子都不願做,可我為什麽要做面子?”

她譏诮道:“你瞧,張雪死了,我沒哭,你也沒哭。你不贊同我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想法,可你也沒告訴他,山神是秦凱的把戲。秦老爺子是惡,秦凱也是惡,可秦家村還是有很多無辜的人,你既沒有懲惡也沒有揚善,哪來的自我感動?”

她突然笑了,笑得極為開懷。“你知道嗎?村子裏第一條狗叫了,其他狗也跟着叫,但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你知道嗎?你知道個屁!”

她彎下腰捂住了肚子。笑是一件很花費體力的事,她現在就肚子疼,但她卻根本停不下來,而夏波也沒有一點阻攔的意思。她笑了許久,笑到她眼裏真含了淚花,她直起身,眨了眨眼,那點水光突破了眼眶,順着臉蛋滑下了清晰的淚痕。

“貓哭耗子假慈悲,張雪不是耗子,我也不是貓,但這點僞善我還是給得起的。”

她扯了點袖子,仔細地抹去。白皙的手背上,指節骨處泛着紅,更甚者起了小水泡,虎口也有着一圈發青的牙印,褐色的血痂又平添了一份凄慘。

“有些事情夏軍官應該清楚,并且牢記在心。”這只手夏波牽過不止一次,但秦望舒不在乎,夏波自然也就沒在意。她放下手,胳膊往袖子裏縮了縮,只露出手指。“都是惡人,都是棄子,無處發洩的正義不是善良,是病,有病就趁早治,亂逮亂叫的只會是瘋狗。”

夏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秦望舒無意探究他的想法,總之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收拾了一下自己,還記得來時的目的,繞開夏波繼續往破廟走,走了幾步轉身見他沒跟上來,又十分好心地走回去。

她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像之前一樣夾住了夏波袖子,對上他的目光,十分友好地笑了笑,說不出的純良與親和。她與夏波到底無冤無仇,兩人之間像這樣的偶然矛盾,都可以歸結為年少氣盛。

她覺得這個詞不錯,讓她心情明朗了幾分,乖覺跟在身後的夏波更是讓她好上加好。大抵是良心發現,她給夏波找了個可下的臺階道:“秦蘇是秦家村的。”

秦望舒主動像是個信號,夏波接收到了,并且十分給面子的順了下去。“秦蘇是個孤女,秦凱牽扯進去她日子不好過。”

這句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按着肚子裏的腹稿照本宣科道:“這不像你。”

雲朵不知何時又蓋住了太陽,陰陰沉沉的,之前傾瀉而下的日光像是一場夢。

“你不了解我。”

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回答,至少在秦望舒看來等同于浪費時間的話。但她明白,經過剛剛那場徹底撕破臉後,他們都急需一些東西來粉飾太平,而這些廢話因為足夠無聊恰好能完美地滿足這點。

“我确實不了解你。”她漫不經心回答道。

她手指裏的袖子是薄薄的棉衣料子,在多次漿洗後呈現出一種死板又木讷得硬,就像是她的回複,足夠無趣又不需要花費任何腦子,卻又能巧妙地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如果夏波再聰明點,他會借此說一些自己的往事,把自己從“惡人”這個詞中洗脫。如果他更聰明些,他就不會透露自己任何消息,而是把話題往其他方向引。畢竟,在雙方都不是什麽可靠的好人的情況下,多任何一分暴露,都是危險,哪怕她很大可能上都已經知曉這些。

果然,夏波的聲音輕快了些,他道:“你其實也沒那麽了解張雪。”

秦望舒挑了挑眉,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挑戰,關于張雪。因為張雪,她難得少年心性的想解釋點什麽,但在一個個下沉的步伐裏,又平和到一種冷漠。

她揪着袖子的手指一擰,棉裏的空氣被她擠得幹幹淨淨,在手指上如同紙薄。她和張雪之間千言萬語只能用孽緣兩字形容,自兒時驚鴻一瞥的施舍,就像是凝成一股的繩,纏繞滲透到如同人與空氣般,但張雪不知道,她暫且也沒有讓對方知曉的打算。

她晃了晃胳膊,指頭處那點衣料在晃動中丢失,借機收回了手。如果她再年輕點兒,就拿三年前與張雪關系正好的秦望舒,為了那點兒固執又可笑的勝負欲,她一定會與夏波争個高低。但現在二十一歲的她,只是如他所願的默認下了這個說法。

各懷心思下,成年人的默契便是幹戈和玉帛一直都是等號,壓根不存在什麽少年意氣和殺伐攻占。他們都是聰明人,事情當頭為利益讓步,最妙的是沒人會認為自己是傻的那個。

破廟的輪廓漸漸出現在視線裏,一磚一瓦随着距離的縮進而清晰,與昨日裏沒什麽不同,只是他們走之前未關的門現在閉上了。

她停在約莫有五六人距離的地方,不等夏波有動作,十分自覺地上前探路。她腳步極輕,像是刻意訓練過,又像是合腳的靴子帶來的好處,輕車熟路地貼在木門上。

屋子裏靜悄悄的,她什麽都沒聽見,也沒指望能有收獲,只是單純的示好。

夏波也貼了上來。男人的身形高大,她像是被環在懷抱裏。

她壓低聲音,故意道:“可能秦凱已經來過了。”

胡扯!

夏波神色微妙地瞧了她一眼,對方沒接收到,并且只給他留了一個頭頂地發旋。

“或許秦凱也在。”

如果說上一句話是胡扯,那這句話完全就是把他當傻子。他太陽穴跳了跳,咬牙切齒道:“沒準秦蘇給他望了風?”

若不是時機不對,秦望舒真想拍手稱妙。她似完全忘了自己正在幹什麽,饒有興趣道:“他們應該來個甕中捉鼈,我是指秦老爺子。”

夏波深吸了一口氣,他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悲歡并不相通。而他也從未有這一刻發現自己的涵養竟然如此之好。他道:“你知道什麽叫做私人情感不影響正事嗎?”

秦望舒的身子一頓,她慢慢轉過身,見夏波神色極為端正,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她神色浮現出幾絲古怪。但仍是老老實實道:“知道。”

夏波松了一口氣,可還不等他發話,就聽見對方道:“人肉包子是我騙你的。”

她話題跳躍跨度十分大,夏波沒能接上,只是茫然地想着她的話。“葉——”

他的話卡着,門就被哐當的一下踹開。他閃過一道白光,裏面空空如也,身體與地實打實接觸後傳來的痛感讓他如夢初醒。嘴快過腦子下意識張口道:“秦——”

金屬冷銳的鋒芒在半暗的光線下閃爍,他嘴邊未吐出的話不由自主地又咽了回去。他順着她手裏的槍看去,渾噩的腦子如敲一棒,徹底清醒。

他們心心念念尋找的山神正躺在稻草堆上,他們的出現徹底驚動了它。就像是曬太陽的蛇發現了獵物,它支起身子,但不知為什麽又像是斷翅的蝴蝶重重倒了下去。

夏波此時已經顧不上秦望舒,他飛快地站起身,就連衣袍上的灰都沒來得及拍,極快的速度掏出了槍,黑洞洞的槍管正對着山神。

“啊——啊——”山神像是被侵入領地的野獸,它強撐着身子,髒得看不清模樣的臉上是布滿血絲的一雙眼睛,沒有挺拔的鼻梁,平整的像是一張紙,突然出現了兩個黑點做鼻孔,咋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張臉上生了四只眼,讓人心生寒意。

“山神?”夏波語氣有些複雜,他在腦中模拟過無數次與山神碰面的情況,或許危險叢生,或許勢均力敵,但絕不是這樣以絕對壓倒性的優勢面對一樣這樣“弱小”的山神,他甚至荒唐地冒出一種自己正在欺負弱小的錯覺。

秦望舒的注意力全然被山神高高隆起的腹部所吸引。

她慢慢逼近,步伐小心又謹慎,平穩的靴子在她腦海中走出了高跟鞋的嘚嘚聲,握在槍柄邊緣的手掌已經泛白,緊扣着扳機的食指繃得緊緊的,像是拉滿了的弓,只要對方有任何輕舉妄動,就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去,

破廟裏充斥着令人作嘔的味道,像是新鮮的臭雞蛋拌上了某種熱騰的東西,再經過發酵後形成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或許是精神高度的集中,也可能是身體自發的保護機制,秦望舒現在什麽也聞不到,随着她的靠近,山神的模樣在她眼中越發清晰。

一縷縷已經結塊的頭發,髒得呈現出一種發灰的白色,稻草稈和樹葉夾在其中,或許還有許多看不見的虱子。身上穿的與其說是衣服更像是一塊塊拼接的碎布,一層又一層勉強成為了蔽體的存在,厚重的像是泥殼,同樣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啊——啊——”

山神見她越來越近,張嘴沒有唇瓣、也可能是被泥土掩蓋住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可只有幹枯怪異的單音節回蕩在廟中,過于安靜的環境下,隐隐生出了些回音。

“哈——哈——”它喘着粗氣,半支起的身子又勉強擡高了些,努力弓起了背脊。像是野獸進攻前的示威,龇着嘴,滿是黃垢的牙齒尖得不似人,過長的尺寸光是看着就可以想象出割劃肌理的質感聲。

她以一種絕對居高臨下的姿态俯視山神,她過了最初的震撼後,生出一股可笑的不真實感。就像是她千辛萬苦,如同西天取經的唐僧,九九八十一難後,佛祖告訴她,你本來就是佛,輕松容易的她幾次忍不住開槍。

山神的狀态有些奇怪,它始終沒有離開身下這片稻草堆,但秦望舒不敢冒險,她站在了一個她能完全掌控的距離,問道:“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啊——啊——”又是一陣刺耳且古怪的單音節。

她皺起眉,覺得在遙遠的記憶裏似曾相識,可因為時間太久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卻始終隔着一層紗。

她翹起腳跟,腳尖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地面,聲音極其細微,近乎于無。但她卻看見山神微微低了頭,眼珠子直勾勾的對上了她的腳。

她動作一停,自己往日與夏波說過的所有話像是一場有聲的電影,在腦海中飛快地回放。電光火石間,她想到了答案,卻聽見夏波道:“它被人割了舌頭。”

第 45 章 惡人(上)

惡人(上)

“什麽病毒?”

“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它快死了。”秦望舒頭微轉,避開了這個話題。

她的回答換來的是夏波長久的沉默,噼裏啪啦地燒柴聲烤熱了這一方空氣,但因為接觸面太大,又立馬消失于無形,像是她的話。

明明在這不久之前還曾說過盟友,到關鍵時刻卻閉口不談。

許久,夏波像是想開了,他笑道:“我知道了。”

他極其自然的伸出手,握住秦望舒燙傷了手背。她皮膚白皙,肉薄,或許是因為年輕有種充盈的鮮嫩感,手指和骨節處從外表看上去只是微微泛紅,有些腫。

“疼嗎?”夏波問道。

秦望舒縮了縮手,被他拽住不放,便搖了搖頭。下一秒,夏波突然捏住她燙傷的地方,墨點的眼睛流出明晃晃的惡意,他再次問道:“疼嗎?”

秦望舒一頓,她瞧着夏波,慢吞吞道:“有些。”

他嗤笑一聲,放開手,任由秦望舒的手跌下去。“疼些好,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受着。”

天光破了陰雲一角,日光傾斜而下。

他大步走向槐樹外,由暗處到明處,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俊美的外表像是鍍了一層光。秦望舒站在他身後,高大的影子把她籠罩在暗處,像是天光不及處分割的陰影。

她突然出聲道:“有病。”

走在前方的夏波,腳步一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笑意自胸前綿延而起,朗朗的笑聲如同這天光般耀眼,他轉過身,湊到了她面前。

兩張臉的距離極近,相融的呼吸生出了一種纏綿悱恻感。依舊是那雙墨點的眼睛,像是落了餘晖,仿佛有細碎的光芒在其中跳躍,滿是歡喜。

“你替我治?”

她有一瞬的失神,像是看到了記憶中另一雙完全不一樣的眼睛,她沒有任何閃避,嘴角微勾道:“夏軍官面貌普通,做得夢倒挺美,也是本事。”

她伸手抵在了他的臉上,極其平靜地推開,絲毫不見留戀。只是一個舉動,兩人位置交換,她終于沐浴在天光下,但又因蓬松的頭發在額頭與眉眼處留下了小小的陰影,只有挺立的鼻子在外。

夏波踩在她影子上,一腳又一腳,像是發洩,身前的人巋然不動。

依舊是後山,重游故地的兩人沒有任何感慨。蒼翠的林子因正好的陽光亮堂了許多,少了昨日的濕冷,蟲鳴與鳥叫聲鮮活無比。

走在最前的秦望舒突然停了下來,同一時間夏波拉住了她的手。

“有人在窺視。”

“山神。”

她的手按在了風衣後的槍上,一掃眼卻發現夏波已經握住了槍。他的目的堂而皇之,不屑隐藏,也與秦望舒的想法恰好相斥。

“山神不能留,它必須死。”他見秦望舒沒表示,又勸說道:“金依瑾和張雪要有個交代。”

“山神會死。”

“會死是多久?明天、後天、一個月,還是一年?”他譏笑,再次放開了秦望舒的手。左手的槍換到了右手,他握了握,是再标準不過的姿勢。“我要的是現在。”

“沒有意義,夏波。”她收回手,也掏出了槍。“她們回不來,你怎麽做都回不來。”

她的槍與夏波不大一樣,無論是從款式還是做工都明顯比夏波手中的要高檔不少,她指甲刮了刮握手處的花紋,細碎的聲音還未響起就被掩住。

“柿子撿軟的捏,還正當自己懲惡揚善了。要良心好過,怎麽漏了秦家村?”她手中的槍一轉,動作娴熟,槍柄正好落在掌中。“惡人自有惡人磨,你還不懂嗎?”

“我懂什麽,狗咬狗一嘴毛?”夏波站直了身體,他退了幾步,與秦望舒拉開了足夠的距離。“山神吃人,吃人!”

“你知道什麽叫做吃人嗎?”

他抿着嘴,放松的兩頰突然繃緊。他看着秦望舒一直未變的神色,眼神一下子就冷了。“秦望舒你是人嗎?”

“我不是人是什麽?山神嗎?”秦望舒覺得好笑,她下頭撥了撥扳機,餘光掃視着周圍。草木郁郁蔥蔥,沒有任何異樣,但如影随形的窺視感仍在。

“人應該吃人嗎?”

“不應該。”秦望舒給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夏波的臉色暫緩,下一秒她道:“但為什麽不呢?”

“野獸吃肉,人也吃肉,野獸是肉,人也是肉。都是肉,人尚且知道把豬肉在油鍋裏烹炸取得豬油凍成膏,做菜拌飯都醇香無比,那人肉呢?”

她擡起眼,把額前的随發撥到耳後。兒時未曾讀書,也不曾學過女紅,長大後被教堂收養用的是電燈,視力自然極好。她看見夏波鐵青的臉,眼神如刀,像是要紮在她身上。

“夏軍官是沒嘗過東街的包子,早些年生意極好,吃過的人都說鮮美無比。天還不亮就排起了長隊,晚些去了還買不上。”她擡腳踢飛腳邊的小石子,石子撞入草中,驚起一陣搖晃,又立馬歸附平靜。

“報社有陣子專門報導民情,包子鋪上了報紙後生意更是紅火,不少達官貴人也趕了熱鬧。”她微微一笑,嘴邊的梨渦若隐若現。“吃過都稱贊——鮮美無比。”

她咬字很清晰,不過是尋常一句話,從她嘴裏出來就變了個味。她又踢飛一個小石子,之前是左,現在是右。叢影搖曳,很快又恢複平靜。

“金家吃過,報社吃過,教堂也吃過——”她頓了頓,平靜道:“啊,葉大帥也吃過。”

“人是不應該吃人,但他們都吃了。”她轉了轉槍,食指在扳機處,巨大的阻力并沒有走火。“倘若哪天你家廚子在街上買到了冒充人肉的豬肉,他做了,你吃了,你覺得唇齒留香,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她又踹飛一個石子,山路細細,歪歪扭扭勉強算是一條直線,她和夏波一前一後,堵死了路上的可能。她手握着槍,說着最驚世駭俗的話,可再正常不過的面色卻又讓人在荒唐之下隐隐覺得有幾分道理。

夏波察覺到自己想法時,心神一震。他豁得睜大了眼,反駁道:“他們不知情。”

“是,不知情。”秦望舒呼出了一口氣,又是一顆石子。她的目光追着石子飛落的方向,在草叢平靜後又收回視線。“不知情就無罪嗎?”

她轉向夏波,突然歪了下腦袋。并不嬌小的體型,略帶苦相的模樣,讓原本屬于女兒家嬌俏的動作硬生生顯得違和,她眨了眨眼,又笑道:“夏軍官吃過東街的包子嗎?”

夏波喉頭滾動,嗓子幹澀無比,聲音低沉喑啞,像是被石頭輥軋過:“沒有。”

秦望舒聳了聳肩,她舉起手,手裏的槍在斑駁的日光下閃閃發光。又是一顆石子,她踢得實在是用力,整個人身子都扭了起來,一下秒她像射出的箭,以極快的速度沖向簌簌搖晃的草葉。

這一切都發展在一瞬,電光石火般完成。

“秦老爺子。”她扣着扳機指着面前人的太陽穴,左手死死抓着對方的肩膀。

“我是秦家村的村長。”秦老爺子瞪大了眼,聲嘶力竭:“你們敢動我?”

下一秒,他腦袋抵上了一個冰冷的東西,金屬相碰的聲音順着頭顱清晰地傳到他耳中。前有秦望舒,後有夏波,他的路徹底被堵死。

“沒錯,您是村長。”她槍挪開了點,但手上的力道卻越發的大。“但您為什麽在這兒?”

“這是秦家村的後山,我是村長為什麽不能來?”秦老爺子色厲內荏。他剛說完腦後的槍又壓狠了些,生怕惹怒夏波,一時間不敢動彈。“反倒是你們,跑這裏來做什麽?”

“巡山。”秦望舒恍然大悟。

她□□點了點,秦老爺子的目光也跟着點了點,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淌下來,滴落在眼裏,刺得眼睛生疼。他有所顧忌,只能眨了眨。

“秦老爺子知道自己剛剛差點沒命了嗎?”秦望舒和夏波之前說話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兩人皆是猜測山神。縱使山神是人,到底不過是被當畜生養的東西,誰也沒當回事。“我差點開槍。”

秦老爺子額上又冒了些汗,細密如綿綿春雨。

“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用的是肯定句,在對方驚懼的眼神裏,緩緩勾起嘴角道:“山神是人,人吃人,秦老爺子打算怎麽辦?”

他咽了咽口水,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像是她以前見過瘋癫的病人。他目光直直,看着秦望舒的臉色,試探道:“你想怎麽辦?”

她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于是擡眼看向他身後的夏波。夏波接到暗示道:“為民除害,殺山神。”

漂亮話張嘴就來,配上男人俊美的面容,端正嚴肅的神色顯得冠冕堂皇,她忍住了到嘴邊的嗤笑,未拆臺。

秦老爺子的一時間又驚又怒,他沉默了半晌,低沉的嗓子分外嘶啞。“山神是秦家村的山神。”

“世界上沒有山神,它只是個吃人的妖怪。”夏波像是沒有聽出秦老爺子言下之意,他松了手中的槍,但仍是抵着對方腦袋道:“秦家村風調雨順是命,與山神無關,也與銅牛無關。”

他頓了頓,看了眼秦望舒,見她沒有反對之色,便繼續道:“銅牛大仙奏樂是因為銅牛本身就能奏樂,就和哨子一樣。百年的風俗,說到底就是個騙局,難為你爺爺了。”

他想起了前日銅牛第一次奏樂,秦老爺子向他們介紹銅牛的由來,又想到了軍隊裏的勾心鬥角,之前很多未曾深想的疑惑都一一解開。

他感慨道:“你這村長當可不算是威風。”

秦老爺子敢怒不敢言,夏波雖瞧不見他臉色,卻也從對方身體細微的變化猜出。秦老爺子不算真聰明,與張雪一般只是拖累人的半聰明。

他費口舌解釋道:“你爺爺用一旦米換了銅牛,饑荒時米與黃金挂鈎,秦家村不缺糧,但米也不是這麽浪費的,想必是他這個村長當得不得人心。不得人心怎麽辦?定是要做些事,可那時家家戶戶自給自足,你爺爺也無用武之地,只能扯着鬼神的大旗正名。”

“換銅牛之人定是說了銅牛能奏樂,一根棒子一個棗兒,雙管齊下,恩威并施,你爺爺穩住了根腳。但銅牛畢竟損陰德,将死之人總是其言也善,奏樂的法子就沒傳下去,百年歲月匆匆,誰還記得山神?”他突然記起一件事,問道:“秦老爺子知道銅牛怎麽奏樂嗎?”

夏波沒等他回答,輕笑道:“說來也簡單,把人裝進去在銅牛腹下點火,牛燒熱了就把關在裏邊的人活活燙死,人死前的嚎叫聲就是銅牛的奏樂。”

他湊到秦老爺子耳邊,故意道:“人死時的哀嚎好聽嗎?”

“你胡說!”秦老爺子扯着嗓子叫道。他顧不上腦後的槍,強扭着身子要轉過去,女人力氣本就不比男人,他怒火中燒間竟然掙脫了秦望舒的手。

他沒有察覺,揪着夏波的衣領,對視道:“我爺爺沒殺人。”

夏波放下了槍,蒼冷的臉上是滿是高深莫測。不知何時天光被雲所遮擋,周遭突然又暗了下來,他立在逆光處,山巒般起伏的眉目有些陰沉。

“你說沒殺就沒殺?換取銅牛的人不就是這樣死了嗎?”

秦老爺子眦目欲裂,細密的紅血絲布滿了整個眼球,渾黃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來。他擡起拳頭就要揍夏波,被對方輕松接住。

夏波拽着秦老爺子的手腕,舉起來,他身材高大,秦老爺子不得不踮起腳才能勉強夠着。“秦老爺子你村長的位置都不保了,還有閑情工夫管你那死去多少年的爺爺?”

他嗤笑一聲,又把槍抵在對方太陽穴處。那裏頭發稀少,冰冷的金屬貼在頭皮上,秦老爺子本能向後縮,卻又被夏波拽着沒法躲。他轉了轉眼珠子,剛想擡腳踢使陰招,就覺腿上一痛。

秦老爺子年紀不小,常年下地幹活讓他身子骨比一般人結實,但山裏氣候潮濕,也算不得好。夏波這一腳沒留情,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矮小的身材看上去更是可憐。

“夏波。”秦望舒突然出聲道。

她聲音淡淡,臉上看不出喜怒,但夏波卻明顯察覺到她的不悅。他哼了一聲,算是應下,放低了拽着秦老爺子的手,到底是沒徹底松開。

“不論你爺爺目的如何,但山神确實是秦家村有人惡意飼養。”秦望舒看着縮成一團的秦老爺子,又擡眼對上的笑得和氣的夏波,對夏波心狠程度又了解了幾分,便接了他的話道:“您是村長,村子裏事情不論大小都應該由您拍板,但現在多了一個山神壓頭上。秦家村供奉山神百年,無論信與否,只要山神會吃人,村子裏就不是您的一言堂,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您說呢?”

她看不見秦老爺子的表情,但從緊繃的身體來看想必是痛極。她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手裏的槍握緊了又松開,再握緊後又松,反複幾次仍是覺得心中燥意難耐。

她彎下腰,秦老爺子粗重的喘氣聲傳入她耳中,她伸出手按在了對方弓起來的背脊。不算厚的衣衫印出了凸起的脊椎,她伸出大拇指壓在了一處,蜷曲的食指像是拉滿的弦。

“除掉山神,看似是給我們死去的同伴一個交代,但實際好處是您。您想,秦家村沒了山神,您說一就是一,說二便是二,誰敢不服?就算是暗處圈養山神的人,也得乖乖聽您的話,是不是這個理?”

第 44 章 三天(下)

第三天(下)

“外鄉人是白眼狼。”秦望舒絲毫不懼。

“他們才不是,秦家村——秦家村——”秦奶奶的怒氣達到了一個頂點,突然散得一幹二淨。她嘶啞地笑了起來,又是一陣耳朵的折磨,她指着秦望舒道:“白眼狼是你,是你!”

秦望舒勾起一點嘴角,她握住秦奶奶的手,用力扯下。然後站起身,找到夏波的手,十指相扣,以絕對的身高優勢俯視着秦奶奶。“我是白眼狼,但我現在是有名的作家,又有個軍官丈夫,白眼狼又怎麽了?”

她無所謂聳聳肩,撕破臉後把之前的嬌柔做作完全抛到腦後。她不惜惡劣道:“這個世道哪有黑白對錯?我白眼狼,但活得比你們都好。”

“但還是要謝謝秦奶奶的。”她想到了什麽,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在秦奶奶耳邊道:“張雪走之前可對我感激涕零呢,就是因為這個木盆。”

她不關心秦奶奶之後的反應,這場試探到此已經結束了,之後都是無用功。她心裏裝着事,與夏波十指相扣的手一直未松開,許久才道:“你想吃加了臭雞蛋的糖水嗎?”

在這場戲裏,夏波只是個陪襯,所有起承轉合都是由秦望舒一手把控,他幾乎沒有給到任何有用的幫助。所以在聽到她的話後,他道:“可以嗎?”

秦望舒有些疑惑,她轉過頭,只能看見夏波堅毅的下颌角。再往上,需要她微微仰起頭。“為什麽不?”

“我們不是平等的。”他忍不住捏了秦望舒的手。他的手掌很大,骨節寬大分明,她的手掌纖細,像是皮薄多汁的漿果,擠一下就會滲出汁水。“你沒有分享的必要。”

“我以為我們是盟友。”她停下腳步,一頓,又道:“至少現在。”

“你其實不需要我。”他舉起手,他的手掌把她包得嚴實,現在他張開手指,一點點抽出來,她沒有阻攔,這個過程格外順利。“你能做的事很多,我的存在對你可有可無,而且我們都有槍。”

“不一樣的。”秦望舒看着自己尚未收回的手,上面還帶着夏波的餘溫。這樣的關系對于盟友來說,太近了。她搖了搖頭,把腦中一瞬間冒出的想法壓住,解釋道:“這個事太危險,而子彈又是有限的,我需要一個人來幫我分擔風險,我沒得選。”

這個解釋非常秦望舒,與其說夏波是短暫的思索,不如說是維持自己體面。他點頭,算是接受,于是又伸出手,主動拉住秦望舒的那只手,兩手相握,卻沒有像之前一樣十指相扣。

“糖水是指秦凱,那臭雞蛋呢?山神嗎?”

“反了。”秦望舒沒掙開,默認了夏波的舉動。“山神身體有問題,需要糖。我見過秦凱的糖紙包,很大。把糖融在水裏,是最劃算的一種方式,至于臭雞蛋——”

她賣了個關子道:“我們的猜測是一樣的,山神是人,住在後山的寺廟。長期畸形的養育方式,讓山神的鼻子得到了訓練,所以它遠比普通人要靈敏很多。金依瑾、張雪還有我,我們都用香水,這是一種女人的時髦。”

她頓了頓,夏波懂了她的小心思,接道:“山神吃人是被培養的?而這種養育方式,讓它身體患上了一種缺糖的疾病。”

“對。”秦望舒點點頭,她剛想擡起手,察覺到不同以往的重量才反應過來她與夏波正握着。她停了一會兒,又慢慢放下,若無其事道:“你和蔡明沒有明顯的味道,在我被山神抓走後,他們會宣布壞人已經都被山神帶走了,而正常人通常這時候已經被吓破膽,根本不會發現這些矛盾的地方。”

“我不明白,山神為什麽會吃人?”

“因為它生下來就被打上了妖怪的标簽。妖怪吃人,從古至今,太正常了。”

“但山神是人。”

“我知道,但那又怎樣?”相比夏波激動的情緒,秦望舒顯得格外冷靜和理智。“秦蘇是被張寡婦收養的,張寡婦是她男人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個傻子,難産而死,但留下了一個畸形的孩子。我見過山神,它沒有五官,恰好那個畸形的孩子也沒有五官。”

“這是一種先天的疾病,沒有五官會喪失一部分感官,相對而言遺失的感官會在其他地方補回來。但人不可能沒有五官,頭骨在母親肚子裏就已經發育好了,給五官留下了足夠的位置,頭骨外後是肌肉和軟組織,這樣構成了我們的人臉。山神活着,活到了現在,只能說它的五官發育不完全,看上去像是沒有五官。”

他們兩個的目标是銅牛,或許是祭祀的原因,往來的村民見到他們紛紛停下腳步。夏波和秦望舒都注意到了這點,但誰都沒在乎。山神是這個村的信仰,它會帶走壞人,他們和張雪昨晚在一個屋子,只有張雪被帶走了,就意味着他們是好人,而村民根本無法在明面上有動作。

“缺糖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病,只需要定時補充糖就行。我們吃地米飯,蔬菜,水果裏面都含有一定量的糖,山神缺糖只是我的猜測,但它吃人,又證實了我的猜測。它沒有正常的食物補充糖分,所以只能吃糖,這個糖的來源是秦凱。我很少會去這樣懷疑一個人,因為我覺得人心還沒有這麽髒。”

她站在銅牛面前,微微一笑道:“現在我發現,人心其實還可以更髒。”

銅牛腹下燒着火,從柴火的燃燒情況來看,像是剛添過不久。她手從夏波掌中掙脫出來,小心地用指腹碰了碰,過高的溫度燙得她一觸即離。

“你聽過蒸汽原理嗎?”

她問道,夏波臉上一片茫然。她表示理解,早在她看過夏波的資料後,就知道他接觸知識的天花板在哪裏。她這麽問,只是單純的提醒他,要跟上她的思考。

“蒸汽機是西方國家的工業大革命的産物,利用蒸汽的能量轉換為機械功。簡單點就是通過燃燒的過程,沸騰的水産生蒸汽,利用蒸汽去做事。你坐過的小轎車,火車這些都是,而且人吹奏樂器也是利用了氣流,銅牛也一樣。”

她脫下風衣,內縫荷包裏面的槍撞在了銅牛上,發出金屬的響聲。她用袖子在自己手掌上繞了幾圈,伸直了食指和中指,又快又準地插進銅牛嘴裏。裸露的皮膚在接觸高溫時,燙得她反射性想要縮回,但在極大的意志力下克服了。

手指是人體中很精巧的構造,擁有衆多神經,極其敏感,尤其是指腹,故而有十指連心的說法。袖子短暫地阻隔了沸滾的溫度,她沒有貪心,摸到了銅牛嘴中的幾個口子就立馬拿出來。

“和我想的一樣,銅牛嘴裏有笛孔。”

她吹了吹燙紅的手指,神經傳來綿延不斷的灼痛。她位置站得剛好,正對着銅牛的嘴,夏波掩護在旁邊,兩個人把背後所有的視線當了個幹淨。外加她速度又快,還真沒叫其他人看出什麽。

“封閉的空間下,蒸汽要出去只能往狹窄的笛孔出來,根據氣流的速度不同,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奏樂。”她穿起了衣服,手指麻痛難耐,意外碰到的手掌也有些紅腫,但她沒有表示出一點。“燒水你見過的,水燒開了,壺嘴會噴出白色的氣體,大戶人家的仆從燒水時會在壺嘴套一個小蓋子。蓋子中間有個小圓孔,水燒開後氣流通過圓孔會發出聲音,告訴其他人水燒開了。”

“銅牛腹下燒火也是因為這個,它是空心的。”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夏波卻覺得她口中的蒸汽排山倒海般撞在他腦中,封閉的空間內沒有發洩的口子,随時都要爆炸。好一會兒,他才擠着嗓子道:“她們、都在這裏面?”

秦望舒沉默了,她看着夏波期冀的目光,婉轉道:“我不知道。這最早是一種刑罰,屬于鐵匠的把戲,但秦老爺子和村民應該不知情,是秦凱。”

夏波艱難地動着喉結,他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幹涸得像是沙礫磨過,沒有一點潤滑,只剩下生生的疼。他有些茫然,人的生死在他看來只是一瞬間,槍或者其他利器,并沒有太多痛苦和掙紮,就算是嚴刑拷打的俘虜,也鮮少會這樣直面死亡。

“沒有區別。”秦望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死法千百種,沒有一種是不痛苦的,包括壽正中寝。所以我曾經想過很久,怎麽死才算作是沒有痛苦的,死得快,神經沒有反應過來時,會有延遲的痛,哪怕是腦袋被割掉,在你落地後幾分鐘裏,你也依舊有意識,你會看着自己怎麽屍首分離。”

“我沒試過,但應該也挺痛的。”她不合時宜地又講了一個冷笑話,沒有把夏波逗笑,但成功幫他擺脫了之前的情緒。

“你想怎麽做?”

“別沖動,情感用事只會壞事。”她看見夏波捏緊的拳頭,手掌有意識地往腰後走。“張雪應該不在這裏面。”

她制止了夏波進一步的動作,她又甩了甩手,燙過的地方就像是被火蟻啃咬,又酥又癢還在燃燒的灼痛,如果世界上有火蟻的話。

“金屬傳遞熱量很快,絕對封閉的情況下人撐不過半小時,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被燙死或是悶死。按照這個說法,金依瑾也應該不在。”她舉起手,袖子往下溜,露出腕間的手表。“我計算過兩次銅牛奏樂的時間,都是半小時。銅牛內部空間只能容納半小時沸水産生的蒸汽。”

她見夏波面露急色,兩手一攤道:“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涉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教堂也并不需要一個女數學家。”

夏波見她把話堵死,混亂的思緒也開始走上正軌。他閉了閉眼睛,道:“她們兩個不在裏面?”

“按照推測,應該是的。”這是個概率問題,在秦望舒看來只要不是零的可能性,那就不能妄斷,但夏波不知道這些,他當即就松了口氣,對秦望舒展現出一種過分的信任。

“她們被山神吃了?”

“應該是的。”

這個回答依舊模棱兩可,她的想法是金依瑾大概是被吃了,張雪可能還要一會兒。山神是人,人的飯量有限,但這種無聊的補充只是更加驗證了兩人的死亡。她了解張雪這個人,與其把殘肢斷臂撿回來,不如直接弄個衣冠冢,至少好看。

夏波眼神有些飄忽,思緒似乎飛到了很遠。秦望舒沒有打擾他,她也正在思考下一步應該怎樣,許久後,她不耐煩時,夏波開口道:“我們去找山神?”

“太快了。”這和秦望舒的計劃有沖突,她才去試探了秦凱,他們就明目張膽地去找山神,在她看來太過嚣張,至少她認為她和秦凱還沒有徹底撕破那層皮。

“你不去,我去。”夏波突然倔了起來,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道:“我們不是盟友嗎?盟友不應該一起行動?”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秦望舒好久沒嘗過這種滋味了。她沒有糾結太久,只是思考了拒絕夏波會鬧翻的可能性後,就答應道:“一起去。”

夏波不懂秦望舒的彎彎道道,只當她被自己說服。被煙雲籠罩的心情突然露出天光的一角,明快起來。他又拉住了秦望舒的手,道:“你有什麽計劃?”

“我沒計劃。”她說得飛快,生怕夏波不信,解釋道:“去不去找山神都不影響,今晚我是餌,如果秦凱識趣的話就不會下手,安安分分等到我們離開,銅牛也就算了。”

她遲疑了幾秒,不确定道:“你應該知道銅牛只是一個幌子吧?”

“你說過。”

秦望舒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道:“噢,我說過。”

她說過的話很多,真的假的,好的壞的,有用的沒用的,多到料事如她有時候也會忘記。她一時間覺得沒什麽可說的,幹脆閉上嘴。

夏波在良久的安靜後道:“你有想過山神怎麽處理嗎?”

秦望舒擡起眼,放空的腦袋突然轉到了山神。她沒有猶豫道:“秦家村自食其果的事,不用管。”

“那就讓它一直吃人?”夏波皺起了眉。

“不,它會死。”她動了動眼珠子,線條優美的眼睛很是靈動,唯獨缺少了一點屬于人的情感。“山神的年歲應該與我差不多,二十歲左右,病毒也該發作了。”

第 43 章 三天(上)

第三天(上)

秦望舒停在了栅欄前,秦凱在裏面打鐵,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來。她端着看不出顏色的木盆子,盡管裏面的血水已經倒幹淨了,但木盆底下仍是結了一層痂,黑黑的有些泥濘,看着很是惡心。

“你回去吧。”她擋在了秦蘇身前,極為自然地拿過對方手裏的瓷壺。她堵在門口,态度不容商量,高挑的個子把秦蘇遮得嚴嚴實實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摻和。”

她說完,見秦蘇仍在猶豫,又笑了下道:“好奇心重要還是命重要?”

秦望舒這話一出,秦蘇抿了下嘴,沒有任何掙紮,直接轉身走人。她看着秦蘇背影漸遠最後徹底消失,才放心進去找秦凱。

“我來還東西。”她走到爐窯前,舉起木盆擋住了秦凱正在敲錘的農具。“謝謝你昨日的茶壺和糖水。”

她托着木盆兩側,茶壺被放在了裏邊,因她的舉動差點兒撞到秦凱臉上。她身上依舊是昨日西式進步女性的打扮,但襯衫和風衣上都帶着大片幹涸的血跡,有些吓人。

秦凱看了她一眼,視線越過她落在空蕩蕩的院子,只是一秒,又極為自然的收了回來。“木盆不是我的,茶壺用完放屋子裏就行了。”

“那怎麽行?”秦望舒退後了一步,像是沒聽出他話裏趕人的意思。燒紅的鐵帶來滾滾的熱浪,烤得周圍的空氣像是沸滾的水,她仿佛能聽見皮膚滋滋的冒氣聲。她看着秦凱,臉上笑容濃淡合适,連最嚴苛的政客也挑不出毛病。

“糖水被我們喝了,是我們承了你的情,你不計較是大度,但我不能失了禮數。”她顫了顫眼睫,目光清明,不卑不亢。“說來慚愧,在路上時我本想用錢財就此了結,可臨門一腳又想起件事。”

她手上的動作一改,從托轉為抱,不着痕跡地又退了兩步,使兩人間的距離卡在合适又至于讓自己過分熱的位置。“饴糖雖不算少見,但秦家村偏僻,下山進城不是件容易的事,用錢概括實在偏頗,不如以物易物。”

“你要拿什麽來換?”興致缺缺的秦凱突然出了聲。他撐着身子去拿牆邊的拐杖,他生得高大,又因為常年打鐵身材健碩,光着的膀子呈現出一種健康的褐色。“城裏東西多,稀罕寶貝也不少,但在山裏一文不值。”

“山裏養人,靠山吃山,什麽都不缺,還不如錢這樣的俗物實在。”他拄着拐杖走到一個裝滿了清水的木盆邊,撈起裏面泡着的毛巾,兩手一擰,嘩嘩的水聲響起。“山裏一顆糖,你有多少錢買?”

“那得看你報價。”

他甩了甩手,背對着秦望舒用毛巾開始擦拭身體。褐色的肌膚因汗漬像是塗了一層油,分明的肌理是最原始最野性的誘惑,但凡換一個場合,秦望舒都能頗有興致欣賞一番,甚至毫不客氣地吹上一聲口哨。

可現在,她的目光依舊落在了秦凱結實的背脊。□□的吸引随着毛巾每一次落下都寡淡幾分,他擦得細致又從容不迫,一點兒也不羞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到最後幹淨得像是洗了一個澡。

這是個講究的人。

沒有強撐的面子和後天的別扭,是與秦蘇家裏一樣,潤物細無聲的一種滲透。像她手中的青花瓷壺,也像是收攏茶具的木托盤。

“你身上所有錢。”他轉頭咧嘴一笑,牙齒是天生天養的不整齊,有些自然的泛黃,明明是最貪婪不過的話,但在這張有疤的臉上卻又極為适配。

他見秦望舒陷入了沉默,也不甚在意,繼續道:“小姑娘家要面子也正常,但我從來不會當真,少說大話,來點實在的就行。”

他給了秦望舒一個輪子,順着坡兒往下滾,坡下的秦望舒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接住,這事就能圓滿落下。這不僅是個講究的人,還肚子裏有些墨水。

“巧了,我身上沒帶錢。”直沖的輪子要撞上她胸膛,她揮手甩開,毫不留情。“山裏一顆糖不好定價,是算上了人力和時間,溢價太高,但以物易物就沒有這個煩惱。”

“我沒有饴糖,只有巧克力。”她勾起一點嘴角,弧度微妙。

他上半身的汗漬已經擦幹淨,清爽的肌膚裸露在外,他抓起那件打了補丁的背心,往身上胡亂一套,也沒系扣子就架着拐杖過來道:“巧克力?那我可得了大便宜。”

秦望舒的眼睛彎了彎,白膩的臉在這一刻顯得蒼冷,是黑白兩種色彩的極致對比。“可它被拿走了,那個人你也認識——張雪。”

拐杖戛然而止。

“張小姐,哪個張小姐?”他的模樣有些像是屠夫,滿臉橫肉,但這并非肥胖而是一種類似金屬一般的棱角。典型的絡腮胡,被刮得只有一片青色的胡茬子,他有些訝異,緊接着恍然大悟道:“犯了錯的張小姐。”

秦望舒的嘴角慢慢下壓,抱着木盆的手指動了動。她和張雪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于這張皮相上的運用,她可以虛以委蛇,但很難做到像張雪一樣柔弱示人。這個世道固然是拳頭大才是真理,卻也存了人骨子裏憐惜弱小的同情心。

“先前銅牛大仙還奏樂了,張小姐應該是被山神帶走了。”他拐杖點了點地,明明只是輕微的聲音,但在秦望舒耳朵裏卻變成了木質地板上的高跟鞋。“山神庇佑秦家村,把有罪的人帶走,別說巧克力,人都沒了,秦小姐還在奢求什麽?”

他見秦望舒似有不悅,又一笑,“書裏不都是這麽寫的嗎?”

“你說的不錯。”秦凱的話不知道哪裏戳中了秦望舒的痛點,她一改之前的面無表情,臉色柔和起來。“山神庇佑村民,村民供奉山神,這個生物鏈很完整,但如果這個山神有問題呢?”

她仰起頭,露出修長的脖子,淡青色的血管布在上面。“我知道山神是什麽。”

“張寡婦嫁到秦家村前,她男人曾娶過一個傻子。傻子因難産而死,男人叫産婆破腹取子,結果生出來的卻是個妖孽。”她咬重最後兩個字,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轉過身,把背後完全暴露在秦凱面前。“傻子死後,男人用糧食從鄰村換了張寡婦,男人意外死了,張寡婦其膝下無子,卻在某天夜裏見到了秦蘇,有些巧。”

“一次兩次的巧合可以稱為好運或是奇跡,但多個湊在一起,叫命。”她笑了一下,面上似有懷念之色,但手指卻捏緊了木盆,修身的風衣下全身肌肉崩得能發出酸牙的吱吱聲。“命這種東西,秦師傅應該比我懂,事在人為不是嗎?”

她轉過頭,赤裸裸地盯着他斷了的那條腿,喉嚨裏擠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聲音,似笑似感慨。“我聽秦蘇說,籬笆是秦師傅提出來的意見。早年村子裏夜不閉戶,被山神偷吃了幾個孩子,布置了籬笆後,就再也沒發生過。”

“秦蘇才多大?”秦凱聽了一聲輕笑,仿佛這些話對他不值一提。“村子裏喜歡用山神吓唬不聽話的孩子,孩子被吓了晚上做噩夢,難免說些胡話,秦小姐只當是耳邊的一陣風,吹過也就沒了。”

“風散了不代表沒吹過。”她空出一只手點了點木盆裏的瓷壺,突然抓住翻到底部。粗糙的圈足被磕了一個角,因為不是足底,外加位置隐晦根本看不出來。“這個壺子我見過,燒窯師傅閑暇的小玩意,圖個開心送熟人,沒流落市坊。”

“但多年前他與人通奸被打死,所有的作品說是晦氣被處理掉了,不保證會有幾個漏網之魚。”她手指順着壺身滑上去,揭開松松卡在壺頸上的蓋子,又是一翻,露出裏面一個缺口。“十多年前,秦師傅在哪裏?”

她不等秦凱回答,又道:“秦蘇一直受你照顧,聽她說早些年秦師傅是在城裏,不知怎麽的瘸了一條腿回村子了。如今秦蘇十六,倒是辛苦秦師傅了。”

她一通好話歹話都說了盡,自問自答讓秦凱壓根插不上嘴,不像是來求證的,反倒像是屈打成招。秦凱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話,她又退了一步,話題跳躍性極大道:“饴糖吃多了對身體有害。”

秦凱沉默不語,秦望舒又抓着這點繼續道:“人的身體每天都需要補充一定的糖分,但長期超标會導致一些疾病。秦師傅身體很健康,就不知糖水是替誰準備的。”

她把茶壺從木盆裏取出裏,彎腰放到了地上。有些凹凸的泥土面,爐子周圍幹幹淨淨,不見任何蟲蟻。她站起身,鞠了一個躬道:“謝謝秦師傅的無私幫助,巧克力要等我找到張雪才能給你了。”

她像來時一樣,端着木盆,一步一步走出去。到籬笆圍成的小院時,突然轉頭道:“我很喜歡秦師傅一點,樂善好施。”

她掃了一眼屋子敞開的大門,空空的,連一個樣子都不願裝,而害怕山神的秦蘇也是如此。她想到了夏波的話,木盆邊緣的手指忍不住又鈎了起來,不是懷疑,是比他猜得更深。

山裏的空氣每一天都格外清新,像是要把所有的郁氣都一掃而空。她遠遠就看見了一臉不耐煩的夏波站在院子,她嗤笑了一聲,加快步伐小跑過去。

“等我?”

夏波從鼻子裏擠出一個氣音,“等盆!”

他把木盆奪走,動作看似兇狠卻在接觸到木盆那一瞬間放輕了。秦望舒樂得兩手空空,打趣道:“夏軍官到底是軍人,就是有集體精神,不像我這個資本主義的人,吃獨食慣了。”

夏波聽了,斜了她一眼,問道:“好吃嗎?”

“一般般。”秦望舒皺着眉思索了下,“就是那種糖水加了臭雞蛋的味道,主要是管飽。”

她眨了眨眼,夏波一臉惡心的別開頭。“秦作家真是不挑食。”

“乞丐都當過,還介意這個?”她愉悅的笑聲響起,對自己狼狽不堪的過去沒有一點兒介意。笑完後她又道:“秦奶奶不是一個那麽好說話的人。”

“秦老爺子不在。”

秦望舒的眼睛亮了亮,她拍了拍夏波的肩膀,誇贊道:“組織會獎勵你的。”

夏波哼了一聲:“糊弄人的東西就算了。”

“糖水和臭雞蛋,分一半。”她說完,突然靠近了夏波。一條胳膊攀上了對方手臂,親密地挽了起來。她歪頭靠在了對方肩膀上,有些清苦地臉露出了嘴角甜蜜的酒窩。“我覺得我們應該假設一個關系。”

夏波在她胳膊挽上的一刻,身體本能地崩起了肌肉,見她沒後續又松了下來。緊接着聽了她的話,眼皮子一跳道:“熱戀?”

“軍官大人和他的作家小嬌妻?”秦望舒舔了舔嘴皮子,彎起來的眼睛被密密的睫毛所遮擋,餘下是一片清明。“挺刺激的。”

夏波臉上一言難盡,秦望舒又笑了出聲。他發現她今日似乎很開心,總是一點就笑,他不明所以然只當她得到了關鍵信息。

秦奶奶還是在老地方,他們兩個進了屋後就沒在說話,輕車熟路地摸到了竈房後。她緊緊貼着夏波,手上力氣大得讓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難受,但也因為這樣臉上越發甜蜜。

“秦奶奶,謝謝你的木盆。”和面對秦凱一樣的開場詞,她臉上還帶着未遮掩幹淨的笑意,使突然轉變的有些滑稽,像是戴了一張并不合身的面具。“張雪被山神抓走了。”

夏波自覺配合秦望舒的話,他把木盆放下,安撫地拍了拍秦望舒的腦袋,意外地發現手感有些好,忍不住揉了揉。被對方擡起頭一瞪,他讪讪收回手,清了清嗓子道:“別難過了,這是她的命。”

“命嗎?”她有些失落,在夏波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安慰時,她轉口道:“她不是你的前未婚妻嗎?你怎麽這麽冷血?”

夏波腦子當的一下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只覺得秦望舒不愧是作家,什麽謊話張口就來。他機械道:“愛情不分先後,現在我的妻子是你。”

秦望舒臉有瞬間扭曲,好在這個角度被她精心挑選後,秦奶奶看不見。她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一本正色道:“昨日祭祀時,秦奶奶怎麽不在?”

她這話又直又白,若不是夏波深知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得掩面罵上一句蠢貨。

“奶奶是外鄉人嗎?”她看着秦奶奶稀疏的白發,有些發黃,整個人的暮氣越發重,像是個活死人。

“你要問什麽?”秦奶奶泛白的眼睛盯了秦望舒好一會,粗粝的聲音像是樹枝刮過沙地,刺耳。她笑出一嘴不剩幾顆的牙齒,又黑又黃,深處像是看不見的黑洞。“你搶了她的未婚夫?”

秦望舒臉色一變,把不悅寫在了臉上。“我們情投意合,怎麽能說搶。”

秦奶奶沒作聲,她過了一會兒道:“女娃子是真不怕報應,山神會懲罰每一個壞人。”

她的話直指秦望舒,這下子秦望舒連面子都不願做道:“秦奶奶是外鄉人嗎?因為是外鄉人,按照祖訓不能上祭祀?”

“你今晚會被山神抓走。”她漏風的嘴又笑了起來,被白膜侵蝕了一半的眼珠很是吓人。“它會吃掉你。”

“我聽秦老爺子說,銅牛是他爺爺用一旦米和外鄉人換來的。”秦望舒像是沒聽見秦奶奶話語中的惡毒,她松開挽着夏波的手,蹲在了地上,與秦奶奶平視。“外鄉人不識趣,拿了米還被收留了一個月,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可真是個白眼狼。”

她扯出一抹譏诮,舌尖翻滾輾平地吐字異常清晰,有點像是唱戲。她看着秦奶奶沉下臉,皺紋縱生的臉上寫滿了風霜和命苦,像是離棺材板又進了一步。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秦奶奶厲聲道。她很激動,像是幹枯爪子般的手突然抓住秦望舒的肩膀,渾濁不堪的眼睛像是被棍子攪過。“誰才是白眼狼?”

第 42 章 噩夢(下)

噩夢(下)

夏波有瞬間動搖,但他又立馬冷靜下來。“那張雪呢?她怎麽解釋?”

“偉大的目标從不缺犧牲者,維新變法也從不缺流血者。這些開拓者的創舉我們将牢記在心,若有一天我榮幸成為其中一員,我亦是義不容辭。”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嘴,一張一合間便吐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說辭。淡粉色是枝頭剛冒出的花芽,鮮嫩得還無法向世界展露自己。一朵花未開時,未知的一切便讓期許由七分滿了三分,一朵花開時,過高的期待讓十分降成了七分,他不是喜歡花,只是喜歡自己想象中的那朵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極大的克制,搜腸刮肚用盡了他的墨水道:“好一副尖牙利齒,滿嘴的情懷大義,一心的世俗名利,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有半點兒真話嗎?”

姑娘家總是面皮薄的,尤其是讀書多的。她參加過以文學交流為名的沙龍,大多都是名門家的千金,性子開朗,熱情洋溢。良好的學識讓她們出口成章,優秀的家境讓她們自信滿滿,每一個都是花園裏綻放得最美的那支,遠觀極美,近看卻渾身是刺,武裝到了牙齒。

“你信就是真話,你不信,我說得再真也沒用。”她想,自己與她們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在花園裏,只是她出了牆。“張雪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前行的路是什麽,也知道自己要承擔的後果是什麽。至于我的為人,張雪比你清楚。”

夏波沉默了半晌,主動低頭。他道:“你們的家事我不參合,也由不得我參合,我只想知道葉大帥的事,教堂插手了多少,你又插手了多少。”

他不提真話與假話,态度極其端正,是求人該有的模樣。秦望舒歪了歪頭,若有若無的笛聲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她醒來時特地看過時間,八點多一刻,算上她在睡夢中的時間,笛聲大約響了半小時,與第一天晚上一致。

若她猜得不錯,很快就會有人來開門。而她要是不想回答,完全可以找理由拖延時間,但她只是斟酌了幾分,便開口道:“教堂不會主動插手任何事,除非有人相求,不然違背教令。繼承人沒有在教堂過明面,會給面子的只能是葉大帥。”

“渾水摸魚,教堂是摸魚的手,大帥府是魚,我——攪渾的水而已。”她退了一步,兩人間維持在了一個安全的距離,但她的手放在了身後,算表示自己的誠意。“等出去後,我們把水壺與木盆還掉,去找秦蘇。”

夏波本還想問更多,但秦望舒突然轉掉的話題,讓他不得不放棄之前的打算。葉大帥的事情還遠在後頭,當務之急是秦家村。但他已經失去了與秦望舒你猜我猜的興致,直接道:“秦蘇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她笑了下,指着銅牛所在的方向道:“昨夜的火熄了。”

“不可能。”夏波下意識反駁道。“我在你之後睡着的。”

“我半夜醒來過,淩晨兩點,一天人最為疲憊的時候。”她見夏波不信,又指着一處木牆道:“這塊牆面與木條相接處有一條裂縫,裂縫裏面的木板最薄,被我捅了一個洞,恰好能看見銅牛。”

夏波擡眼望去,木牆那塊陷在暗處,別說洞就連牆也不大看得清。他見秦望舒一臉自信,心知她雖滿口謊話,卻也分得清輕重疾患,便道:“火熄不熄,都是秦家村一張嘴皮子的事,你還能翻了天不成?”

“兩碼事。”她語氣裏帶了些笑意,捏了捏自己的鼻尖。“銅牛腹下生火一事,刨除百年前的老皇歷,秦家村在一個月前才開始。原因是那日山神來了,所以秦老爺子試了銅牛腹下燒火,結果真奏樂了。”

“我本以為山神是騙人的幌子,秦蘇卻與我說她兒時見過山神的朋友都不見了,她也曾見過山神,但嘴風緊騙了過去,活到現在。”她語氣有些意味深長,漆黑的眼裏似乎有驚天駭浪在翻滾,但又幹淨得能照出人。“山神在秦家村出現的時間也有好些年頭了,吃人不是第一回,為什麽腹下生火一事才從一個月前開始?”

“夏軍官想過嗎?”她的笑像是淬了毒的鈎子,明知有危險卻仍是勾得人不由自主上鈎。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就沒想過讓對方回答,只不過恰逢氣氛正好。她不拿喬:“兩點,一個月前有人來過,是找秦老爺子的。山神不是秦家村圈養的,是秦家村某個人的私有物。”

“我們現在算作是盟友,”她看着夏波,見對方沒反對又繼續道:“屬一方,一月前來找秦老爺子的算是一方,秦家村又是一方,控制山神的又是一方。三方勢力按理說應該是互不相幹,但山神出動,人失蹤,銅牛響,這三件事連在了一起,不是有兩方勢力勾結,就是還有第四方我們不知道的人。”

她頓了頓,肯定自己的判斷:“是第四方,有人故意把這些事情綁在一起。”

夏波動了動眼珠子,秦望舒分析的時間裏,他都盡可能地保持了沉默,充當一個完美的傾聽者。他不是沒看見對方幹澀的嘴皮子被舔了又舔,只是他消息到底沒有秦望舒靈通,與其一抓瞎還不如選擇被騙。

是的,他做好了被騙的準備。

他們的結盟過于草率,彼時勉強算作是對等,維系着可憐的盟約關系,而此時徹底不平等下,他不覺得對方有全盤托出的覺悟。真消息會有,但到底幾分真假只能由他自己判斷,索性秦家村的事他也知道不少,其中的彎彎道道稍加思索便很快有了計較。

秦望舒說着,他腦中飛快分析,到最後讓他驚訝的是,對方竟然沒說謊。他又想起秦望舒不久前說的話:她也是會說真話的。他覺得有些好笑,死者為大,于是将死者之言也善,可兩者之間并沒有任何聯系,不過是打了牙和着血往肚裏吞罷了。

“你有目标了。”他想了想,道:“秦奶奶。”

“是個不錯的突破口。”他見秦望舒眉眼有些松愣,笑道:“怎麽,就允許你有消息來源,我沒有?”

“不。”秦望舒說了一早上,她嗓子已經有些發疼,缺水之下讓她聲音有些幹啞。“我只是覺得應該重新評估一下我的盟友。弱國無外交,什麽樣的價值配什麽樣的話語權,僅此而已。”

她的話剛落音,就從外邊響起門闩轉動的聲音。他們早在來人時就聽見了腳步聲,展開沒多久的話題,在三言兩語中交代了個幹淨,掐好時間結束。

“吱嘎——”一聲,門被從外邊推開,大片的光落進來,讓已經習慣了偏暗環境的兩人都下意識比起眼。秦望舒要好一些,她在光亮處站了許久,眼睛已經适應,只是在開門那一瞬眯起了眼,仍是看清楚了來人,以及跟在秦老爺子身後的秦蘇。

“張雪呢?”秦老爺子掃視了一圈屋內,只看見夏波和秦望舒後,明知故問道。他腰杆上別着根煙鬥,像是揚眉吐氣了,面上雖然不顯,但話語裏滿是得意。

“這不是您想要的結果嗎?”回話的是秦望舒。她看見了滿臉憂心的秦蘇,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護着她的張雪。她怕對方壞事,便道:“銅牛大仙都奏樂了,山神帶走的人還有辦法回來嗎?”

“沒法子。”秦老爺子立馬道。他看見地上散落的一堆木頭,伸腳踢了踢,好巧不巧撞到夏波腿上,哐當一下又掉在地上。他點着這些道:“你們造的孽,收拾幹淨再出來。”

說完,身子一轉,直接走人。

夏波垂眼看着腳邊的木頭,還不等他有反應,秦蘇突然撲了過來道:“我來撿!”

她的動作又快,聲音又大,在這沉悶的屋子裏像是砍過的斧子,說不出的突鄂。她見兩人表情,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想要補救。可她到底不是巧舌如簧的人,想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捂了自己的嘴,悶頭撿柴。

她最先撿的是夏波腳邊的,撿時顫顫巍巍地擡了下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又立馬換了個地方。地上的木頭不少,夏波做預警時花了些心思,他見秦蘇幹活也沒一點大男子的自覺,兩腿一邁直接讓出塊地兒,自己到門外等着。

秦蘇見他走,肉眼可見的松了口氣。她見秦望舒笑眯眯的,挨了過去,小聲道:“我昨夜沒睡。”

秦望舒露出毫不掩飾的詫異,下一秒拍了拍她的肩,鼓勵道:“你看見了什麽?”

“我聽見了敲門聲,和前天夜裏一樣。”她個子纖細,地上的柴全部撿起抱在懷裏有些吃力,看着就讓人有欺負孩子的罪惡感,可秦望舒鐵石心腸,一點也沒有搭把手的意思。“我躲在窗戶邊沒敢多看,昨晚的月色太好了。”

她怕一個不小心懷裏的木頭都掉下來,便慢慢地朝屋裏挪去。她的聲音不大不小,秦望舒聽得見,屋外的夏波耳目靈敏,也不例外。

“我看見了一個影子到這裏來,不是山神,是人。”她擡起一只手,一根根把木頭堆在整齊的柴火上。随着重量的減輕,她整個人身子舒展起來,聲音聽着也似乎輕快了些。“他抱着姐從屋子裏出來,先是去了槐樹下,過了一會兒後就往村子深處方向走了,他走時還有個影子,太遠了我看不清。”

她把木頭全部放完,轉過身看着秦望舒,猶豫道:“山神——是村子裏人養的、是嗎?”

“不是。”秦望舒沒想到秦蘇會有這樣銳敏的直覺,縱使知道這個小姑娘與秦家村一切的陰謀都無關,利弊在她腦中飛快閃過,最後天平一端被重重壓下。“沒人說過山神只有一個。”

秦望舒看着秦蘇帶着嬰兒肥的面容,告訴自己,她是個孩子。無關利弊得失,孩子就不應該被牽扯到成年人的世界。她伸手在對方腦袋上摸了摸,像是教堂門前到點來吃飯的流浪貓。

“你很勇敢,但下次這樣危險的事還是不要做了。”秦蘇給出的消息幫助無疑是巨大的,她之前的猜測進一步得到了證實,甚至她得到了更隐晦的提醒。

她迫切地想要與人分享,但在出門看見夏波那張臉時又冷靜下來。“我要去銅牛那裏看看。”

她抛出一個試探,意外的夏波沒有接。他看了眼秦蘇,小姑娘識趣地走開,他才道:“你覺得她的話能信嗎?”

夏波的警覺來得沒有由頭,卻又恰如其分。秦望舒謹慎歸謹慎,但她本質上是個賭徒。“在這裏還有什麽可信和不可信的?總歸比我的話要可信。”

她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夏波不覺得幽默,他甚至沒有接話。秦望舒等了一會兒,見他依舊沒有反應,轉身就要走,他突然道:“我懷疑山神是人。”

秦望舒的腳步一頓,又若無其事放下。她的聲音從嘴邊飄出,傳進了夏波耳朵裏。漫不經心的,帶了點兒笑意:“還不算晚。”

夏波愣了下,突然握緊拳頭。他見秦望舒和秦蘇走遠,兩人背影漸漸縮成指甲蓋大小,反身就進了屋子,直奔秦望舒指的那面牆。

木牆與木條相接處完好,滿是鐵鏽的釘子被彎着打了進去,露出半個猙獰的身子。他不信邪的伸手指去摸,只蹭了一層厚厚的灰,別說秦望舒口中那個洞,就連裂開的縫隙都沒有。

他恨恨地捶了一下木牆,轉身就走。木牆搖晃,原本完好的相接處突然松了,露出最裏邊的一個小洞,光透過期間射了進來。

秦望舒手裏拎着個木盆,瓷做的水壺給了秦蘇。她本計劃着去找秦奶奶,可秦蘇意外的消息讓她暫緩了計劃,她拉着秦蘇去秦凱家還東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除了最初見面時提過張雪外,兩人都下意識回避了這個名字。

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關了他們一晚上的木屋。秦蘇拉了拉她袖子,她轉過頭,在對方不解的眼神中笑得很是愉悅:“想起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大概就是——我又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