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噩夢(上)

噩夢(上)

秦望舒感覺自己站在一片光中,高大潔白的聖母瑪利亞在金色的陽光下被渲染得像是天神下凡。她就站在神像下,仰起頭,與俯視衆生姿态的瑪麗亞對了個正着。

“孩子,神不可直視。”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她不是神。”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一般,教堂的穹頂十分高,拱形的盡可能在視覺上營造出高大與渺小的錯覺。“她只是升天的雞犬,因耶稣而得道。”

她轉過身,看着一身莊重肅穆教袍的神父。他們都在金色的陽光中,巨大的窗戶和潔白的牆壁把一切都渲染得像是天堂。

“沒人見過神。”神父手裏捧着一束百合,嬌嫩的花瓣上帶着新鮮的露水,像是熠熠生輝的寶石。他越過秦望舒,莊重、虔誠地把花放在了瑪麗亞的腳下。“或許神存在,也或許神不存在,但沒有親眼見證前誰也不能否認。”

瑪麗亞的腳下已經堆滿了百合,她像是腳不沾地的天人,空洞的眼眶甚至比不上山野間被點了睛的野神像。她扯了扯自己寬大的衣裙,碰上了微凸的肚子。

“一個虛假的謊言傳承了幾千年,這是精神上的疾病還是一種神權的控制?”

神父已經很蒼老了,他是典型的西洋人長相。年輕時璀璨的藍眼睛已經變得灰暗,像是渾濁的顏料,但他的眼白卻很幹淨,配上滿是皺紋和斑點的皮膚,只讓人覺得慈祥。

他的頭發和眉毛雪白,在充足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銀色,就是鍍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世間從不缺智者,自欺欺人也是一種智慧。”

她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看見了自己腳上寬松的軟底鞋,這是她腿酸脹後神父找人定做的,不方便外出卻很适合室內。她剛剛的話已經觸犯了教令——質疑神、否認神這兩項的罪名遠比亵渎神靈來得嚴重。但她知道,神父的見識與智慧遠比他身上的教袍來得寬容。

“上帝是耶稣的父,耶稣以神之子的身份在世間傳播信仰,肉體凡胎這是人。他歷盡磨難榮歸父的懷抱,舍去一切束縛這是神。”他從懷中取出一條銀質的項鏈,十字架上雕刻的是最為經典的耶稣之死。他放在掌心,遞到秦望舒面前。“你在直視他。”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容猙獰痛苦,恍如死前的掙紮吶喊。她擡起眼,神父的面容安詳寧靜,像是一汪深潭,又像是廣闊無邊的大海。“他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他?”

“是他在看我。”她肯定道。

“神與人并無不同。”神父拉起她的手。女孩的手掌纖細,手指纖長,在食指處有明顯的繭子要比其他手指粗一些。他把項鏈放在了她的手心,握着她的手合上。“我的教父曾把它贈與我,帶着神和他的庇佑,現在我把它贈與你,帶着神和我們的庇佑。”

“我會看着你,就像是他看着你那樣。”他摸了摸她的腦袋,蓬松的發絲被太陽照得暖暖的,手感十分好。神父只是淺嘗即可,他道:“神會注視、聆聽他的每一個信徒。”

秦望舒突然笑了,她把項鏈戴在了脖子間,銀制品閃爍着金屬特有的冷光,但在這過于耀眼的教堂裏一切都柔和溫暖起來。“我看了《生物進化論》,沒有比這更好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了。”

神父灰暗的藍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變得溫和。“我想也是。”

“在進化史上,人類不是終點,相反只是個起點。”神父撥了撥她的項鏈,明明沒有任何聲音,卻讓人感覺到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宇宙浩瀚無垠,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就連神也無法預測。”

“神不是無所不知而又萬能的嗎?”她牽起嘴皮子,以往只會埋藏在心裏到死的話,在這段日子裏逐漸的控制不住。她有所依仗,所以肆無忌憚。“他也會不知道未來?”

“只有迷茫的人才會想要知道未來,神并非迷途的羊羔,信徒也是。”他的視線劃過她的臉,繼續向下,最後落在被衣裙掩蓋的肚子上。他交疊在腹部的手掌微動,似乎有些想法最後又歸于平靜。“羊羔需要燈塔,于是世間有了神,神說世界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耳邊的鈴聲還在繼續,不是教堂渾厚的銅鐘,有些像是笛聲——笛聲。秦望舒突然皺起眉,她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可細想時又只覺得陌生。

“你要照顧好自己。”神父見她皺起眉,又繼續道:“人生來皆有罪,你所想也是罪,即是罪惡,不過兩害取其輕。”

他的視線依舊落在她的肚子上,他沉默了一瞬,又擡起眼,灰暗的藍色是大海的顏色,它孕育了生命,包容了所有生物的對立和統一性,或許會有可怖的暴風雨,但更多的是如碧洗的藍天。

“我不日将回歸父的懷抱,”他看着對方突然睜大的眼睛,抿着嘴繼續道:“我的寶藏埋藏在智者的腦海中,祝她平安。”

神父的身影掩在光下,朦胧成一片像是要羽化成仙。秦望舒眯起眼,隐約間她見到神父開開合合的嘴似乎又說了什麽,她聽不清。她似乎也說了什麽,還是聽不清,像是一場默片,只有那耳邊的笛聲越來越清晰。她看見神父被光吞噬,連同發光的瑪麗亞,在極為耀眼的一瞬後,整個世界像是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秦望舒——”

她猛地睜開眼,就看見夏波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眼前。她睡得很沉,甚至夢到了以往的事情,夢裏真真假假夾雜着她也無法解讀的事,但——她推開夏波的臉,極為冷靜道:“張雪不見了。”

她不過才被叫醒,黑漆漆的眼裏像是清醒許久。耳邊的笛聲還在繼續,沒有夢裏那樣清晰,若隐若現得像是迎面的春風,溫柔的像是幻覺。

“昨晚我睡着了。”夏波一臉凝重,玉面似的臉蛋都像是蒙了一層灰。“我醒來時銅牛已經在奏樂。”

秦望舒坐起身,她身上披着風衣,身旁是已經燃盡的火堆,空氣裏冷得徹底。她穿上衣服,內縫口袋裏的東西随着她的動作發出小小的響聲,她恍若未聞,專心系腰帶,只在挽起袖子時,瞥了眼手腕間的表。

“這是第一次。”夏波拎起裝水的瓷水壺,裏面撒了糖在幹後有些粘,尤其是壺嘴。“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睡着,這不合理。”

“你意思是他們對我們下了藥。”她拍了拍風衣,精準地摸到衣內的槍。蓋了一晚上,冷冷的金屬上有一層淡淡的暖意,是她的體溫。“這不合理。”

“水是你要來的,連帶着水壺一起。如果要動手腳也是你嫌疑最大,”她頓了頓,夏波皺起了眉,仍是沒有打斷。這是個耐心的男人,他在傾聽。“秦凱不知道你會找他要水,就像是一場賭博,你不能把渺小的希望寄托于莊家會給你放水。”

“一個秦家村,選擇太多了。”她看見了那盆洗頭的水,放在光線最好的地方,面上浮着一層血色,動也不動,像是凝固的顏料。“昨晚張雪睡在我身邊,我們披着風衣,風衣裏有槍。”

“一把槍意味着什麽,你應該很清楚。”她從暗處走到明處,才注意到門後落了一迪散亂的木頭。“上了子彈的槍,睡熟的三個人,是我的話,你根本沒有醒的機會。”

秦望舒把夏波要開口的話全部堵死在肚子裏,他清楚對方說的都是真話,但他不知是誇贊還是譏諷道:“那我還應該謝謝他們的善良?”

“如果你願意這麽想的話。”秦望舒聳了聳肩,無所謂道。她走到門前,蹲在散亂的木頭處,暗近距離下她清楚看見了地上淺淺的小土坑,一排整齊的木頭正好落在上面,長度剛好抵着門。她撿起一根,手指順着小土坑邊緣和裏邊摸索,好一會兒才道:“這個房間是特制的。”

夏波冷笑一聲,沒好氣道:“我長了眼睛,會自己看。”

秦望舒不以為,她反嘲道:“那你這雙眼睛,看起來和瞎了也沒什麽區別。”

“這門是雙開的。”她把手裏的木頭扶正,斜着鑲入土坑,不注意下只覺得剛好。“你昨晚想做個預警,木頭是這樣抵着門,你看現在。”

她放了手,木頭沒了支撐立馬倒下來。她擡起眼,“還不明白嗎?這些坑的大小變了。”

“你什麽意思?”

“正常的門往裏面開,這些木棍會死死抵在門後。若是往外開,木棍就會直接掉下來。一樣的長度,位置不同,多出來的長度想要放下只能大力把木棍往後推——”她做了一個示範,漏鬥形的小土坑在她用力推搡下,刮出了一層薄土,與地上的小土坑別無二致。

“你對秦家村很熟悉。”夏波明白了她的意思後,沒有順着秦望舒的思路往下走,反而是摸索着門與門框的相接處确定真假。過一會兒,意有所指道:“聰明是天生的,人生而不等體現在很多地方,你很聰明,但沒到這個程度。”

“你懷疑我和秦家村有龌龊?”她大膽地迎了上去,不等夏波解釋,自顧自道:“秦家村姓秦,我也姓秦,聽起來是這麽一回事。但做事講究一個目的和動機,秦家村的動機和目的很好猜,那我的呢?”

“秦望舒。”夏波語氣認真。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不過是二十一歲的年紀,換作大多數女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為生計奔波的勞碌讓她們臉上爬滿了愁苦的風霜,但她皮膚卻光潔細膩一如豆蔻年華。

她的手指是用來彈鋼琴、寫詩,注定不會被柴米油鹽熏成黃臉婆,她的身段纖長窈窕,絕不會因為粗活累活磨得敦實圓潤。這是個養尊處優的女人,不會知道生活的苦難,更不清楚饑餓的滋味,可笑他竟然信了她之前的話——與狗搶食,舔舐地上乃至鞋底的殘渣。

“我不是張雪,這些騙不到我。”他看見秦望舒眼裏有些疑惑,似乎是真不懂他的話。他掰開、揉碎道:“銅牛的消息從哪裏來的?”

她眼裏似有一道幽光閃過,在暗處的眼眸深得像是能吞噬光。“這次行動是葉大帥組織的。你是他的手下,金依瑾和蔡明是金家,我是教堂,張雪是個添頭。一支隊伍五個人,三個勢力,不說擰成一股繩至少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問我消息從哪來的?”

“葉大帥不信你,教堂也不信我,金城怕死,我們都是被發配邊疆的人。”她抿嘴一笑,嘴角邊的梨渦若隐若現。“你說金家與和葉大帥之間有合作,我信,繼承人與葉大帥有矛盾,我也信,但有一點你別忘了,一筆寫不出兩個葉字,兒子與老子開門關門始終都是一家人,你算什麽,金家算什麽,教堂又算什麽?”

“葉大帥身體再不濟也是外強中幹,可滿城百姓卻都知道他要不行了,人之将死,百無禁忌也念起了鬼神,不然銅牛的消息怎麽會送到他手裏?”她嗤笑一聲,彎彎的眼睛像是狐貍,戴着一張笑臉并無半點笑意。“秦家村是個局,別人做好的局,就等着我們一腳跳進去。”

“我來時就已有準備,我們這些人逃不脫,但張雪是無辜的。我本不想她牽扯進來,可她被我慣得不知好歹,人總要為自己的任性而買單。我身居高位,權力在握,教堂有人視我為眼中釘,欲要除之後快,夏軍官呢?夏軍官又是擋了什麽人的路?”

“繼承人,還是葉大帥?”她挑了下眉,完美的假面裏像是注入了靈魂,變得鮮活而靈動。“教堂的手很長,遠比你想象中還要龐然大物,我既然能知道葉大帥與繼承人不和,教堂豈會不知?教堂既有能力三番四次破壞繼承人計劃,神不知鬼不覺做掉他——又談何難?”

“有些消息的走漏,不是意外,而是消息本身就是一個局。夏軍官性子單純炙熱,身在局中不自知可以理解,但夏軍官一定聽過叢林生存的法則。”

她站起身,拍了拍夏波的肩膀。她的手指纖長有力,一下子就摸到了對方衣服下強壯的骨骼和有力的肌肉。她眯了眯眼,幽微的光線下纖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像是展翅欲飛的蝴蝶。

“老虎一窩會生好幾個虎崽,虎媽媽通常沒有精力養活所有的孩子,所以在出生時它就會辨別孩子身體的強弱。身強力壯的,每次喂食時優先,體弱多病的注定難以養活,大多放任不管留作備用糧。物競天擇,适者生存,叢林法則如此,人也如此。葉大帥手下養了一窩人,關系近的是虎崽,流着自己血的身強力壯,其餘體弱多病。”

“權力的更疊總是難免腥風血雨。我十八歲時,神父去世。教堂最高的職權者是主教,他手下有無數的神父。我的神父是千千萬萬中之一,索性神明垂憐,善人之名讓他成為了教堂的門面,原本牢不可破的權利一分為二。可自古便是一山不容二虎,到嘴的鴨子豈有吐出來的理?”

她面容是苦的,自生下來産婆見她向下的嘴角就直言她日後命苦,長大些後,父親不疼母親不愛,似乎印證了這點。之後母親去世她淪落成為乞兒,又被教堂收養,看似苦盡甘來,但制度森嚴吃人的教堂又怎會像是表面上那樣光鮮亮麗?

“主教好戰是鷹派,神父為人寬和是鴿派,我在夾縫中生存,是第三派。”她之前與夏波交換消息時,為了安撫對方便率先說過自身立場。她說過許多話,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太多以至于她也分不清。“教堂的第三派很多,不想卷入兩邊的争鬥,都是抱團取暖的可憐人。”

“神父去世後,主教迫不及待想要收回另一半權勢。父對孩子總是寬容的,神之子耶稣死褪去□□飛升天國,我的父也給他的孩子留下了驚人的寶藏。”

“身懷寶藏,群狼窺伺,細微謹小是應該的。”她仰起頭,看着夏波。漂亮的眼睛有着極為流暢的線條,優美柔和,是女性魅力天然的體現,只可惜銳角過多,少了幾分親和。“我并非給自己找借口開脫,而是告訴你,我嘴裏也是有真話的。”

第 40 章 糖葫蘆(下)

糖葫蘆(下)

這句話像是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說完後整個人都透着股頹氣。三年前的張雪是溪流,淺淺的一層清澈見底,三年後的她是幹涸的溪流,鵝卵石失去了溪水的浸潤洗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布滿風塵,變得粗糙。

沒關系。

秦望舒告訴自己,鵝卵石是石頭,千萬年才會有變化,三年的蒙塵只會讓她避開心懷鬼胎的人。她還是自己心目中的洋娃娃,穿着漂亮公主裙,有着稀疏發黃的頭發,最醜、會賠錢的洋娃娃。

“不算壓,我只是以教堂的名義寫了一封信,達成了一些交易。”她利用自己身份的便捷,讓出了一些可控範圍內雞肋的利益,換取了張雪光鮮亮麗的工作,這對她而言十分劃算。“所以我說,我可能欠任何人的,但我不欠你的。”

張雪啞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的心起起伏伏,像是泡在滾水裏,一會兒燙得她立馬要死去,一會兒又像是在冰窖裏,凍得她也立馬要死去。她不适宜地想起了一個詞,冰火兩重天,在這樣算得上沉重的氣氛裏,她卻要被自己逗笑。

“你不欠我的。”良久,她聽見自己近乎嘆息般的聲音。

在秦望舒的提醒下,她想起了以往忽略的很多不合理的細節,父母的薪水明明不高,給她的吃穿用度卻無一不精細。大手大腳的習慣從兒時便不經意間養成,以至于在多大多數人看來極為優待的報社在她這裏也不過爾爾,堪堪夠用,僅此而已。

她看見了自己滿是血色的襯衫和裙子,是時下流行的最新款。襯衫料子柔軟舒适,裏面還夾了一層禦寒的絨,細細密密的一點也不比各種時尚的皮毛差。裙子看似普通拿在手裏卻極有分量,皮革特有的軟糯中帶了海綿的厚實,手指輕撫過稍稍有些摩擦的阻滞感,是上層富貴人家最喜愛的鹿皮絨。

她曾在報社社長身上見過,也不過只是一雙小小的手套,而她卻擁有一整條裙子,甚至衣櫃裏還有更多。她的心突然懸了起來,她印象中所有和善的同事和領導在這一刻都帶上了虛假的面具,真實面容籠罩在教堂的壓迫下,只有像彌勒佛般讨喜的笑臉。

“還有什麽是真的?”她突然擡高了嗓音道。“我以為我的一切都是因為我優秀應得的,應得的!”

“結果有一天,一個人突然告訴我,我活下來不是因為我感動了老天或是我的父母不離不棄,而是因為她給錢買我的命。我上的學堂、我在國外增長的見識、就連我工作的報社,都是因為她,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才得到的。”

“她很厲害,我比不上她,任何一點都比不上。她是皓月,在天空上讓星星都暗淡了,我只是螢火蟲,只能活過一個夏季,生得平平凡凡,死得默默無聞,這樣不好嗎?這樣有什麽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氣,呼出的聲音像是在耳邊。她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幹巴巴的,比她平時故作的姿态都要醜,但她現在除了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看上去更有一點兒尊嚴。

“我上的學堂是當地最好的學堂,我知道那一刻的時候,滿心歡喜,我覺得,”她頓了頓,繼續道:“我覺得張雪真棒啊,她可真是胸有溝壑不輸男子。學校裏老師都很喜歡我,我更高興了,我想沒準我以後也能成為一個大作家,再遠大些沒準能成為一代文豪。”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有些悲锵。“我學習不是最好的,但我知道學校裏有留學的名額,我也偷偷幻想過,沒準兒——沒準兒哪天老天開眼了,就輪到我了呢?畢竟我一直一直都這麽幸運,為什麽就不能一直幸運下去呢?有一天老師課後叫我,我有預感是留學的事,可真實現了時,我歡喜得覺得人的心怎麽這麽小啊,就這麽一點情緒就塞滿的要溢出來了。”

“盡管我知道留學的學費是自己承擔,金額高昂,但我心裏仍有僥幸,畢竟我的父母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果然,我如願地出去留學了,我坐上了游輪,見識到了男女之間一種平等的關系,接觸到了新奇的西洋樂器,感受過了純粹的學術交流,那裏的風景是那樣美,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優秀。”

她睜大了眼,一向弱柳扶風般的外貌第一次顯示出一點堅毅。“是不是只要是小美人魚,她就什麽都沒有?她沒有腿,需要找女巫去換,她想要見到王子,也要通過別人才能去宮殿,甚至她就連留在王子身邊都需要他人同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就連她的情緒都是別人贈予的,那她為什麽要活着?”

“我應該知道的。我文章做得那樣差,主任那樣嚴格要求的人沒有直接批評,反而委婉地安慰我,我工作能力不行,經常自己的事沒做完分擔給其他同事,都是一樣的薪水我卻做得少,他們不僅不生氣反而事事都讓着我,我早該知道的。我張雪一點兒也不優秀,她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父母生出的普通女孩,普通的人千千萬萬,我憑什麽不接受,不承認?”

她說到後面,啞不成聲,倔強的沒留一滴眼淚,只是吸了吸鼻子。她想要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盡量體面一點兒,但她的手被綁住了,她只能任由它滑過人中,落到嘴裏。鹹鹹的,不是眼淚卻更加難堪。

“我活着的意義是什麽呢?小美人魚要迎着暴風雨去救王子,成全他和公主,我要冒着死的危險去救你,成全你現在的地位,然後被你像傻子一樣圈養起來,什麽不都知道卻每一天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你會不會笑?偷偷笑我這個傻子,我覺得你所有的成就都來源于教堂的地位,結果我在別人眼中也是這樣。”

“我後悔了。”她所有的情緒突然收斂起來,臉上的笑容和眼裏赤裸裸地流露出蜇人的惡意。“我就不應該給你那根糖葫蘆。沒有小美人魚的王子只會死在大海,哪還有什麽公主,沒有那根糖葫蘆的你,就應該像一條癞皮狗一樣死得發臭,然後被蒼蠅叮咬,野狗分食。”

“你可能不會知道,我有多讨厭你,我厭惡你厭惡的巴不得我直接在那場病死掉!”

她還是做不出詛咒人去死這種舉動,就連說話都是往自己身上攔。這個世界何其大,她見識了兩片完全不一樣的天空,知道了許多大道理,她應該明白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她仍是氣得渾身發抖,面前的路被她越走越窄,崎岖得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或許她吃的穿得用的都是秦望舒給予的,只要對方一句話,她就要脫光了滾出去,但她還是有那麽一點兒是屬于自己的東西——骨氣。這點認知讓她重新燃起了一點希望,像是在太陽底下快要渴死的魚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汪水。

火光在她眼裏躍動,像是陰熄的火,看似熄滅了,一旦接觸到空氣立馬就會變成熊熊大火。

秦望舒恍惚了一下,随後她輕輕笑了起來。她抓起披散的頭發,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絲巾,就着頭發繞了幾圈,手指靈巧地打了幾個結。世間上有很多東西都無法用語言去解釋,在多個巧合下成了必然的結果。

神父不理解一個糖葫蘆之恩為什麽值得她這樣報答,主教認為還多了的恩情完全可以反制回去,就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不完美、甚至乏味的張雪如何值得她這樣相待。她思考了很久,只能說命運。

命運會安排世間上所有的浩劫都是壞人導致的,而拯救世界的英雄也會應運而生,就像是黑夜與白天,影與光,陰與陽。所有的因果關系,都是一啄一飲間早已安排好的事,她不管反抗與不反抗,兩種結果都早已經寫好和注定。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昏暗的光線下只有瑩白的掌心,沒有什麽血色,湊近了隐約可見其中紋路。幹淨的幾條主線,一條自食指縫的掌紋淩厲地劃過整個手掌,把所有的主線連在了一起。有瞎子說,這主財,說她財運亨通,有高僧說,這主權,說她大權在握。

漂亮話沒有成本,嘴皮子一碰便是一籮筐,她聽得高興滿意,卻也沒有多給一個子兒的賞錢。世間辛苦錢千千萬萬,吃這口飯的連看人的本事都沒有,還出來混什麽?

她合起手掌,道:“我騙了你。”

“你父母不愛你。你重病時他們心思都在你身上,慣性使然有錢便治。你身體好些後,他們得以喘息就動起了錢的主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心其實很好猜。我不在乎你父母是不是害怕,也不在乎你弟弟是不是嫉恨,對我而言,他們只要裝得像,我就當作你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你們一家也幸福美滿。”

“過程或許會有偏差,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她轉過頭,看向窗戶,月色照不進屋內,只在外面展現如水的溫柔。她又勾起嘴,火光灼灼映出了她的酒窩,搖曳的影子像是裏面盛滿的美酒。“人是一面鏡子,你禮尚就照出我往來,你□□我便腹劍,孰輕孰重誰也說不清,但是吃什麽都不能吃虧。”

她的話落在這樣寂靜無聲的夜裏,等突然停下時一切都呈現出死沉的可怕。原本被話語聲概括的細節,都在這一刻清晰的、放大地展現出來。

“叩——叩——叩——”敲門聲一聲賽過一聲,由遠及近。

秦望舒在嘴上比了一根手指,小聲道:“你聽見了嗎?”

她掃了一眼手表,目光落在了張雪滿是驚恐的臉上。現在正是淩晨三點,過了最深的子時,萬物俱靜,正适合百鬼夜行。

“它在敲門。”她擡起腳跨出一步,又很慢的放下,輕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動作娴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我們剛到秦家村那晚,也是這樣的。”

“它有一張臉,臉上沒有五官,我和你怎麽描述的?”她緩慢地向門逼近,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木門上。“世間的一切都是源于生物的進化,神是進化的更高級的人類,傳說裏的山精鬼怪是動物的進化,而山神像是醫學上的某種畸形。這種畸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動物,就像是視力不好的眼鏡蛇用舌頭去感知生物的方向,狼與狗都同屬犬科,馴服了是狗,吃生肉的叫狼,但我都稱其為畜生。”

她的話剛落音,就感覺到手按的門一震,接着刺耳的爪子聲響起,在木門上竟有些意外的好聽。

張雪的頭已經搖成了一個撥浪鼓,眼裏的恐懼和哀求溢于言表。秦望舒沒說話,指了指仍在熟睡的夏波,她在空中畫了一個問號。

張雪一愣,她突然意識到她們之間說話的聲音雖然輕,但同處一室也實在不算小,尤其是這樣密集的對話裏,別說是夏波這樣警覺的人,換作是任何一個正常人也該醒了,可他卻還在睡!

火堆因為長時間沒有添柴,火光漸小,最後只剩下一根殘存了一點兒的木頭。火焰頑強地寄居在上面,但怎麽也掩蓋不了即将要熄滅的事實。夏波的臉已經大半都在黑暗之中,俊美的皮囊在燈下是越看越美,可張雪已經沒了欣賞的心思。

抓門聲越來越想,伴随着砰砰的撞門聲,明明黑得看不見,張雪卻感覺自己看見了在搖晃的木門。秦望舒還站在門前,一只手仍是按在門上,門不厚是尋常的薄木板,她甚至有種與山神手碰手的錯覺。

她歪了歪腦袋,伴随着最後一絲火光的熄滅,她徹底消失在黑暗裏。張雪豁的就慌了起來,她顧不上外面的山神,壯着膽子叫到:“秦望舒?秦望舒?秦望舒你在哪裏?”

回答她的是山神更猛烈的撞門聲,有那麽一瞬間,張雪覺得下一秒山神就要破門而入。她哆哆嗦嗦地挪動的屁股,她被綁了手,在沒有人幫助下根本無法自己站起來。她記着夏波的位置,只是隔了一個火堆并不遠,她伸直了腳到處亂碰。寬大的裙子帶到了燃燒完的木頭,沉悶的咕嚕被掩蓋在她如雷的心跳下。

她記得夏波就在對面,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還沒有她腿長,可對方卻像是消失了一樣,她什麽都沒碰到。“望舒,望舒你別吓我,我害怕!”

她聲音裏帶出了哭腔,可還沒等到秦望舒的回答,門就“嘭——”的一聲被撞飛。溫柔的月光流淌在地上,嬌羞地洩進屋內一絲,不亮卻也勉強可以視物。她看見了一個黑漆漆的身影,緊接着一股臭味飄進來,她下意識屏息凝神。

黑影在門口左搖右擺,遲遲未進來,像是在确定方位。守在門邊的秦望舒不知何時已經沒了蹤影,她借着那絲月光向夏波處看去,卻發現只剩一堆稻草。她瞪大了眼,震驚間亂了呼吸,等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山神對準了她的方向,一搖一晃地走來,步伐緩慢又堅定。她心如脫兔,快得她懷疑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但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或是動作,只能伸直了背慢慢地靠向身後的牆。人在逆境中總是會爆發出無與倫比的潛力,滿地的稻草她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全程無聲。

但她不敢松氣,山神仍在逼近,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心跳聲太大了,讓對方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她胡思亂想着,一只手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按在了她肩上,她渾身一僵,高度集中的精神崩得像是随時要斷掉的弦,只是這麽一下,背上就出了一層白毛汗。

“張雪。”她聽見秦望舒的聲音,平靜又冷淡,上揚的語調裏似乎是帶了些笑意。

離她不遠的山神腳步一錯,突然向她撲來,而就在這一剎那,肩膀上的那只手也狠狠向前一推。

第 39 章 糖葫蘆(上)

糖葫蘆(上)

秦望舒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目光灼灼,直白得像是要把她燒起來。她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氣,努力睜開眼睛卻又因為倦意朦胧而半眯着,長長的睫毛掩住了冷靜而清醒的眼神,一切都看起來那麽自然。

“睡多了?”她聲音有些含糊,像是黏稠的巧克力。

“嗯。”張雪坐在她旁邊,整個人一身血色,只有臉和脖子還有頭發幹幹淨淨。她神情有些恹恹,目光穿過火堆落在了對面的夏波身上。

他也睡着了,或許是多年的習慣,他身姿很挺。屋裏的稻草有限,大部分都給了兩位女士,他只夠淺淺鋪上一層不至于貼着地,過長的腿有一半都放在外面,看着有些可憐。

“我守夜吧。”張雪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後腦勺的大包還在疼,整個腦袋像是灌滿了水,只要她輕微動一下,就能晃出悶悶的響聲。

她有些煩悶,不僅是因為一覺醒來說要守夜得兩個人都睡着了,更是因為山神。“它還回來嗎?”

秦望舒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針正對着羅馬數字的二。她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過高的溫度讓她整個人像是泡在熱水中,四肢都難免有些怠倦。

“你很想它?”她說了一個笑話,像是要活躍氣氛,但對方并不領情。她笑了一下,扭着手與腳道:“淩晨兩點,一天中人最疲憊的時候,如果我是他,我已經下手了。”

“還是太謹慎。”她進一步活動着關節,肌肉與骨頭發出的□□像是要即将蘇醒的前奏,但血液裏暖暖的懶意卻又讓她使不上勁,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但也沒什麽不好。”她遠離了火堆,像是故意與張雪拉開了距離。周身的溫度驟然下降,她穿得單薄,立馬應激地爆出了一片雞皮疙瘩。“我可能護不住你。”

冷意逐漸驅散了身體裏的酥軟,她試着用最大力氣握緊一個拳頭,又松開。她指甲不長,只有淺淺的一點白色,紋路橫生的掌心裏只留下了幾個淺淺的指甲印,并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我不是魚餌嗎?”

她聽出了張雪話語裏的不滿,輕笑了一聲道:“兩碼事。”

她走向了窗戶邊,山裏的寒意伴随着無邊的夜色從破爛的木頭洞裏滲進。從她的角度看不見月亮,只有一層似霜的冷光鋪在地上,她回想起來時的路,大致确定了銅牛所在的位置,便靠近了那面牆。

屋內的空間雖不大,但一個小火堆的溫度有限,避開窗戶後她也只是維持在不那麽冷上。她站在木牆前,仔細檢閱着每一條縫隙,時不時把手指伸進去觸碰,最後停在了支撐木牆的木條處。

兩塊木頭被釘子拼接在一起,經過暴雨和日曬後,留下了一指寬的縫隙。她小心避開滿是鏽跡的釘子,按了按木牆,果然有輕微的晃動。她笑了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串鑰匙,跳了一個十字頭的,對着縫隙用力鑽動。

說來也是巧合,木屋看着破破爛爛的卻除了窗戶處,所有的洞都被補上了,杜絕了任何窺探外面的可能,只有那扇窗戶,卻還正對着一戶人家,但拼拼貼貼的木板仍是擋住絕大部分視線,只有些許可見外的洞。聯想木屋所在的位置,她覺得早上的判斷可能有些草率。

以絕佳的位置而言,這是最好被監視觀察的地方,但以這被打滿了的木板來說,又像是出于人道主義的隐私保護。奇妙的是,這并非是單方面的。即外面的人看不見,裏面的人也看不見。

她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手裏的動作又加快了幾分。雨季裏的木板吸飽了水,松軟的好下手,再加上這本就裂出了一條縫,秦望舒沒花多少工夫就成功地鑿出了一個洞,很小,只有鑰匙孔那麽大。

她閉上一只眼睛,托今日月色的福,她很快就鎖定了漆黑的一片是槐樹所在的位置。她的目力有限,黑暗的環境下她看不清銅牛,也看不清那些供品,最有意思的是她也沒看見銅牛腹下跳動的橘色火堆。

“火熄了。”她聲音不大,但在絕對安靜的環境下足以讓屋子裏的每一個人聽清。

“不可能!”張雪脫口而出。緊接着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牙切齒道:“我起不來。”

“沒什麽不可能的。”秦望舒确定了自己的猜測後,就回到了張雪面前,撿起對方身下的風衣套在身上。“你以為秦家村真有這個風俗?”

風衣帶着張雪的體溫和火堆的溫度,暖的剛入手都有些燙,但穿在身上卻剛好。她正要系起腰間的帶子,突然想到了什麽撩開半邊衣服,裏縫的口袋就露了出來。

“這是槍。”她指着鼓鼓的地方道。“你本有很多次機會拿走它,但你一次都沒把握住,甚至沒發現。你睡得不錯,槍都沒把你硌醒。”

“我只是被綁住了——”

“這不是理由,張雪。”她沒有聽張雪的解釋,打斷道:“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無論是蓋着風衣取暖,還是在上面睡覺,沒有一次你提出了疑問。”

她看着對方不甘的臉色,平靜道:“只有失敗者,才會找借口。”

“我是失敗者,但你的計劃卻少不了我。”張雪咬着唇瓣,滿臉倔強,就好像她不承認就不存在一樣。

秦望舒想了一下,無所謂地捏了捏鼻尖。她的手指已經暖了起來,襯得面上冰涼,理智道:“一樣的。有你沒你,結果都不會變,只是中途麻煩一些。”

她話剛落音,又立馬改口道:“不對,應該是更輕松。”

“我需要幫手,并非是我一個人就不行,而是我需要一個過程。”她彎下腰,攏了攏稻草,把張雪一直蜷縮在一起的腿拉直。做完後,又起身道:“科學是先有一,再一加一得到二,如此反複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數字。熟練的人可以直接跳躍這個相加的過程直接得到結果,我可以,但其他人不行。”

“我告訴你槍在我身上,然後呢?你沒有過程,你就找到不結果。”她笑了一下,開始往後退,直到周邊的溫度在一個不冷也不熱的地方停下。“我就算給你槍,你又能怎麽樣?殺了我還是夏波?然後呢,秦家村這些人怎麽辦?”

她掀起嘴皮子,明晃晃的火光勾勒出嘴角的冷意。“不過是個窩裏橫的東西罷了。”

她劈啦啪啦地說了一通,或許是心情好了,又彎起了眼眸。密密的眼睫像是炭筆畫出線,适中的眼白被擠得少了一半,原本不大不小的眼珠頓時就有些驚悚,眼眶裏看上去全是一片黑。

“我的消息大半來源于秦蘇,你與她關系好,她親親密密喚你姐姐,結果什麽好都沒撈到,反被人家将了一軍。張雪,離開我後這三年你都活到了狗肚子裏了嗎?”

“我以前怎麽教你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事若關己則命在第一,你對我倒是活學活用,怎麽對秦蘇就心軟了?就因為她是個孩子?”她聲音本就輕,兩人隔的距離也不算近,刻意拉緩的語調雖确保對方能聽清但在這樣的夜裏多了幾分陰森。“孩子又怎麽樣?當年你也不是孩子嗎?”

“淡黃色的西洋裙,稀疏泛黃的頭發,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白色的蕾絲手套。你抓着一串糖葫蘆,看見了一個乞兒眼巴巴盯着你。她衣不蔽體,渾身髒兮兮的還有一股惡臭,就因為她是個孩子,你同情她,給了她那串糖葫蘆。”

“糖葫蘆不好吃,就像是巧克力一樣。酸澀的山楂,醜陋的外表被紅色的糖漿包裹,甜滋滋的,多漂亮啊。你好心勸她慢點吃,別噎着,結果呢?”她盯着張雪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她推了你一把。”

“那時候元宵節,那年冬天格外冷,地上都結冰了。你那樣瘦,明明是七八歲的年紀卻因為常年卧床只有四五歲的模樣。”火舌跳動的舔舐着黑暗,半明半暗的界限清晰地印在她臉上,冷白的皮膚,鴉黑的眉,殷紅的唇。“冰水的滋味好受嗎?”

“是你。”張雪不是傻子,在秦望舒剛說起時就隐隐有猜測,直到現在徹底确定。“那個乞兒是你。”

“是我。”她毫無愧疚地認下,甚至向下的嘴角都揚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樣皮笑肉不笑,帶了點真心實意地歡喜,就連嘴角處的小梨渦都若隐若現。“你之後生了一場大病,很重,幾乎要死掉。”

她擡了下眉,迫人的眉眼松楞後少了些侵略的冷意,整個人神色看起來柔和不少。“你本來就是要死的人,重病纏身,縱使有家人呵護,湯藥伺候也不過是拖上一段時間再死而已。早死晚死都是死,有什麽不一樣呢?”

她沒有聽到張雪的回答,對方平靜的神色不亞于現在她。張雪其實是個很淺的人,淺到她一眼就能看穿,所以她與張雪的交往永遠都是簡單的,不需要費心的,就能收獲成倍的果實——如果她願意的話。

在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以一種大度的姿态避讓甚至不着痕跡的護着張雪的小性子,盡管對方乃至周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發現。她其實比張雪小上幾個月,按理說她應該是一個被呵護的身份,但她獨立慣了,總是下意識把自己放在了沖鋒的位置,無關能力與責任。

“你後悔嗎?”

童話故事裏總是有着許多神奇的事情發生,或許時光倒流,或許起死回生,現實中的她們都不過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人,只不過是東風和西風的關系,但她是作者。她也有故事裏那樣的魔法,針對紙和筆的世界,她完全可以安排宿命,又将其颠覆。

“我不知道。”

秦望舒的問題實在很難回答,若是回到那天元宵節,什麽都沒有經歷過的張雪會十分讨厭,甚至用自己匮乏的詞彙量去咒罵,但也只是這樣,她不會想要一個乞兒死,最多能做的便是避開會發生的事情,或者冷冷的在地上丢下那串糖葫蘆。

她做不出嘲笑,也做不出鄙夷,那時候的她實在是太幹淨了,她整日與閻王搶命,努力活着便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死這個字眼在她看世間裏沒有比這個更惡毒的了。她深知死的恐懼,深知死的可怕,便不會輕易地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哪怕當年的秦望舒差點害死她。

“可能就是命吧。”她低下頭,這些過往的探究都在時間下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并且索然無味。“如果你想要讓自己良心好受一些,那我可以僞善地告訴你,我不後悔,我很高興自己能拯救一條人命,并且慶幸自己還活着,不需要以命換一命。”

“盡管那個人不需要我救。”

秦望舒沒說話,她思考了半晌道:“要的。”

她看見張雪驟然擡起的眼睛,幹幹淨淨,像是涓涓細流裏的鵝卵石——圓潤,漂亮,清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或許對方不會相信,某些程度上,張雪在她心裏确實是這樣的形象。

“你不是她,所以不知道那串糖葫蘆對那時的秦望舒有什麽樣的意義。”

她自第一眼見到張雪時,就覺得對方像是個精致的洋娃娃。她兒時與母親為數不多的幾次出門裏,有鋪子售賣針線縫制的娃娃,不是什麽好布,但針腳實在出色,勾得她心心念念。長大後,她通讀聖經,知道了這是魔鬼的誘惑,俗稱欲望。

欲望藏在心裏,随着時間的醞釀,開出了一朵花。她還記得鋪子裏的娃娃,它們依舊勾得女孩子們心神蕩漾,但已經不能讓她泛起漣漪,她把目光投向了更加精致逼真的西洋娃娃,但這些娃娃都比不上當年那個對她施放了一丁點善意的女孩。

女孩頭發稀疏發黃,一臉菜色,瘦瘦小小的模樣像是猴兒。漂亮的公主裙在她身上一點兒也撐不起來,只讓人覺得偷穿了大人的孩子。若是娃娃,她一定是會被留下來吃灰或是賤賣的那個,若是尋常人家女兒,只讓人覺得命不長久是個賠錢貨,可就算是這樣,秦望舒也想擁有她。

她會給娃娃買很多小衣服,如果不合身,她會親自學女紅量身定做。若是女兒,她定是寵着哄着,命不長久也不是不能活,賠錢貨就當打水漂買了一場鏡花水月,空歡喜也是一場歡喜。

“你就當作是僞善,但我之前說的話,是真的。”她回想起那段記憶,時隔已久的情感被磨的只有很淡的一絲痕跡,其中的分量依舊讓她觸動。“我會保住你,不是說說而已的。”

“我是人,神沒有過去,但人有。”她嘆了一口氣,解釋道:“如果不是那串糖葫蘆秦望舒已經死了,她等不到教堂的收養,和你只能在地下相見。”

“別不信。”她笑了下,躍動的火光描繪着她的容顏,橘色的光顯得她溫情脈脈。“小乞丐是有心的,她做了那樣的錯事,心虛、愧疚、後怕都有,所以不信神佛的她開始每天求神拜佛。她被教堂收養後,存下了每個月發放的錢,分毫不差地給了女孩的父母。”

“你家挺遠的,來回就要花去半天時間。那幾年裏我沒給自己置辦過一件東西,衣服破了穿別人剩下來的,鞋子壞了補補還能繼續——”她沒有多談,輕描淡寫地概括了那段難堪的日子,話鋒一轉道:“你讀書的事我知道,包括留學,這些我都了解過,我寫了信合着那些錢都放在了信封裏。”

“你家境只是尚可,早年為你治病家底便空得差不多了。那場幾乎要了你命的病——”她舌頭舔過尖利的後槽牙,頂在了臉頰處的軟肉。“我進教堂時,你父母正商量着放棄你。全家四口人,救你都要死,不救三個活,他們很愛你,但他們不止你一個孩子。你是幸運的,教堂那筆錢是及時雨,我承諾每個月都會寄錢,成功地把你從棺材裏搶了回來。”

“他們很守信,這筆錢答應我花在你身上,就沒有一點兒花在你弟弟身上。”她抿開淺淺的笑意,沒有被肌肉壓迫得眼眶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淩淩的,是與張雪一致無二的幹淨。“你在的報社是最大最有權威的報社,你有才而且留過學,但和你一樣的女孩很多,她們都是高門小姐能給報社不少助力,權衡利弊,憑什麽選你?”

“是你幫了我?”張雪艱難開口,晦澀喑啞的嗓音顯示了她劇烈波動的心,毫不知掩飾。“你用教堂去壓了報社?”

第 38 章 親昵(下)

親昵(下)

滿腹的情緒有了宣洩,張雪的焦躁一下就減輕了大半,她甚至不再夾腿。在秦望舒再次捏她耳珠時,她清了清嗓子道:“還要多久,衣服都要濕了。”

張雪語氣中透露着怪嗔,與秦望舒之前的話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她被威脅了,不得已配合。

秦望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低低的笑了起來。從聲音裏聽來,似乎真是很高興,但張雪見慣了她虛假的模樣,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還是她那句話——惡不惡心?

“勞煩生個火?”秦望舒擡高了嗓音,她沒有轉頭,似乎篤定了對方就有辦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聽見夏波的腳步聲很輕很輕,哪怕在這樣的環境中若非她刻意,幾乎都要以為是錯覺。她眼角的餘光裏看見一個黑影去牆邊去了柴。木頭相撞的聲音清脆又帶着某種質感,她斷定他拿得不少,可走回來的腳步依舊輕得不可聞。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血痂被水泡開後重新散發出濃重的腥味,她看不見木盆裏的水,只能用手指感覺到有些涼有些稠。張雪的頭發浸在水裏,她張開五指插入其中,一梳到底。

木柴被放在了地上,這不是住人的屋子,自然是與外面一直無二的泥巴。像是打狗的肉包子,悄無聲息的,偶爾有木頭碰撞的聲音,不同于之前的清脆,帶着某種情緒沉悶悶的。

她順着水把張雪的頭發收攏在手裏,托着她的舉起來。如柱的水落在盆裏,說不出的動聽。水聲漸小後,她貼着頭與尾反方向用力,又是一陣高高低低的水聲,這次帶了一些雜音,并不利落。

稻草輕飄飄,歸攏壓實間摻和了空氣,嘈嘈雜雜又嗡嗡的,像是未知語言又像是昆蟲薄翼的高頻顫動。衣袍是柔軟的,理應無聲,可手指肌理拂過又成了一種莎莎聲。咯噔的金屬碰撞,清脆又冷硬,打破了房間的沉寂。齒輪摩擦發出嚓嚓的聲音,哄地一下炸開的火花像是在秦望舒耳邊。

頭發間的水已經被擰幹了,她用帕子小心地包了起來,扶着張雪起身。濕漉漉的發根止不住地往下落水,一滴又一滴,安靜且無聲。

稻草燃燒是一場無聲的視覺享受,火像是病毒迅速侵占蔓延,從一根到一堆,碰到了木柴要多費一些時間攻破細胞壁,最後啪地一下炸開,如同打響的某個信號。

他們幾乎是同時轉頭,還不壯大的火苗瑟縮着,搖擺不定最終的歸宿,最後規規矩矩地保持了中立。他蹲在火堆旁,前傾的身子帶着雄性極強的侵略性,但溫暖的橘色柔和了他的棱角,深不可見的眼睛都像是淺淺的溫暖。

“你先。”他或許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展示出與情報和這段時間不符的修養。

秦望舒一時間腦子有片刻空白,但她很快又掩飾過去。她并非沒有事做,張雪就是一個很好的幌子。火堆旁的稻草被夏波特意清理過,空出一片隔離帶,張雪和她坐在了對面。濕的帕子沒法絞幹頭發,但她還是這麽做了,不緊不慢下支撐出足夠多的時間。

手上的動作帶動了她的思緒,從後山到血祭,一件件事攤開在她腦海中,像是被放大的畫,纖毫畢現。她眼睫顫動,開口道:“今晚山神會來。”

這是一句廢話。她又繼續道:“後山的寺廟應該是山神住的地方。”

顯而易見的答案被她點在了明面上,對張雪而言算是一個信息點,但仍不能掩蓋其本質也是一句廢話。

“今晚我們守夜。”

兩句廢話總結出了一個勉強可用的結論。張雪不明白兩人打的幌子,她聰明的保持了沉默。夏波撥了撥火堆,秦望舒的意思很好明白,無用的三句話串在一起倒着看就是再淺顯不過的明示。他不意外秦望舒的想法,但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這麽肯定山神一定會出現。

他與秦望舒複盤中推斷出山神是被秦家村圈養的信息,但又從血祭中發現了關于山神更深的秘密,抽絲剝繭地鎖定在了某幾個人身上,可就是在答案呼之欲出時,他才更不明白秦望舒的做法。

“你敢肯定是甕中捉鼈?”不是黃雀在後?

“我們都有依仗,不是嗎?”秦望舒聽出了他未完的話。

這對她而言是一場豪賭,秦家村沒有籌碼,只有一張虛假的山神借條,她贏是不得已之下的雙贏,輸卻是張雪的一條命,某些不公平從一開始就注定。她不想在這個争論點上多費口舌,以免張雪知道得太多。

張雪是顆定時炸彈,只能在模糊的一定範圍內控制,無法精确到分毫爆炸。這是為人的缺點,卻也延伸了更多可能性——比如從一個炸彈變成一堆連鎖反應的炸彈。但不管哪種,張雪的爆發都存在着極大的傷己可能。

夏波擡起眼,盈盈的笑意在面上,冷峻的面容像是化開的春水。他視線落的未知格外巧妙,借于秦望舒與張雪貼得極近,一時間無法分辨他到底在看誰,只是配上那俊美的容顏像是層層蕩開的漣漪,實在讓人難以糾結關鍵點。

“你們認識?”他率先打出了一個試探,葉大帥中關于秦望舒的情報并不多,他之前言語中有些透露,卻也不多,這下算是賣好。

“認識,時間不短,三年吧。”她收下這個賣好,準确的給出了答案,并且極為罕見地交出了主動權。

夏波有些詫異,他對秦望舒的了解比對方想象中要深,所以這樣不符合常理的事情發生時他第一時間不是高興,而是戒備。可機會實在難得,他大腦甚至沒有理智地做出應對,他就草率開口。

“上車時見你們一左一右夾着金小姐坐,也不交談,還以為你們交情不深。”這句話帶着強烈的窺探,他說出口時已經意識到了失禮,但帶着某種險惡的心思,他沒有停下。

“鬧了一些矛盾,來往少了,但交情總歸在那兒變不了的。”過長的手總是令人厭惡的,換做以往她早就直接砍斷,可這次——她盈盈的笑意不比夏波少分毫,堂而皇之地冒犯被她打開大門,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若是夏波不識趣,他該順着繼續深挖。他片面地從秦望舒口中聽到了她與張雪的過往,少女的友誼放到現在稱上一句閨中密友也不過如此,但他大腦的警報已經拉響。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都瘋狂預警,他不能再上前了。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秦望舒以為這場試探要這樣告終了後,他道:“包子好吃嗎?”

這是一個絕妙的切入點,讓已經興致缺缺的秦望舒為之一振。她眼裏像是驟起了一朵小火苗,細看卻不過是搖曳的火光。世間的平等根本不存在,教堂與葉大帥,秦望舒與夏波,這些挾裹在自欺欺人之中的糖粉根本無法改變苦酸的內核。

有一天,完美無瑕的雞蛋突然裂出了一絲極細的縫,無數的蒼蠅争先恐後。

“不好吃。”這是實話,她對食物無論懷着多高的情感卻也無法改變被養刁了的舌頭。“教堂的食物沒有你們想象中好,西式化的簡單是一種方便高效的飽腹感。我知道要餓死的滋味,所以不挑食,也不會浪費任何一點食物。”

“不會浪費任何一點食物?”夏波重複道。

“對。”

“哪怕這份食物倒在你面前,掉在地上,被野狗争搶,被人碾踩?”

夏波毫不掩飾的惡意,讓她看見了成群蒼蠅嗡嗡作響,她好心的退讓并未換來應得的善意,而是讓恐怖的複眼流露出極具人性化的貪婪。它們摩挲着前肢,就像是自腐爛中誕生的蛆,有些東西一開始便是惡心的。

“那得問問造孽的人了。”她亮起了獠牙,對準了伸進嘴裏的手。

“真是意外,秦作家竟然還有快餓死的時候。我以為神父和主教最寵愛的信徒應該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他輕輕地抽回了手,從腰間拔出熟悉的槍,獵食者與被獵食者的位置瞬間調換。

“我是教堂收養的孩子。”巨獸直面迎上了槍,敏捷的身姿讓她躲過了子彈,轉眼就逼近了獵食者,身份再一次互換。“我父親是個畜生,母親死得早,家裏沒什麽親戚就流落街頭當了一段時間的乞丐。與狗搶食,舔舐地上乃至鞋底的殘渣,你說得這些我都幹過,當然,夏軍官也應該深有體會不是?”

張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最後努力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她很難形容此刻的感受,在被夏波和秦望舒輕易決定生命時,她有過幻想自己為什麽命不好,可真相大白時沒有想象中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和認命。

他們都曾是乞兒,如今一個大帥面前紅人,另一個教堂裏最光鮮的信徒和最風光的作家。她想起了秦望舒的話,她或許是真的沒有血性,也或許是真不被看起。他們都曾是弱者,在荒唐的世道裏狼狽掙紮只為博得一絲喘息之地,沒有命運的安排,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有指責、輕視、嘲諷甚至辱罵,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覺得難堪和羞愧。她想起了秦望舒與她講的《醜小鴨》的故事,甜蜜鼓舞人心的美夢之下是血淋淋的現實,醜小鴨變不了天鵝,因為從一開始它就是天鵝。她張雪也沒什麽可忿恨不公的,世道不公,人生而不公,她無論怎麽戾吠,都改變不了是狗的事實。

她捏緊了拳頭,直到掌心傳來一陣刺痛才發現指甲斷了一塊,犬牙交錯的面像是利器,割不開兇性的狼,卻能輕易破開無用的狗。狼和狗都是犬科動物,可名字不一樣又如何是同一種生物?

她想起秦望舒的話,恍然間又深了一層理解,她是畜生,他們是野獸。

野獸的交鋒不會在意畜生存在,張雪的舉動不可謂不矚目,秦望舒和夏波都沒有施舍任何一個眼神,就連之前公平的視線都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倒向了一邊。或許他們發現了,但在野獸的世界只有同族和食物。

“過慣了好日子,有些記憶也就模糊了。與其問我,秦作家不應該知道得更清楚嗎?”獵食者顯然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他或許看過西方的鬥牛,藝高膽大下巨獸與被人觀賞的瘋牛沒有任何區別。“我不喜歡緬懷過去,過往皆是序章,唯有當下才是值得把握的。”

他又指着縮起來的張雪道:“你或許與張雪認識,或許交情不錯,但你之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是不是鬼話連篇慣了,是人是鬼都會分不清?”

“古有易子而食,你未見如何以為假?”她在高臺壘砌的鬥獸場,捕獵者舉着塊紅布,把她如瘋牛般戲耍。吹過的風帶着沙礫、尖叫、噓聲,在滾滾的灰塵中她如同得到真愛之吻的王子,褪去醜惡的外皮化作人。滿堂喝彩一時安靜無聲,她鞠躬致謝。

她看着掌聲如雷的觀衆,歡呼喝彩間,不知是為鬥牛士精彩表演肯定,還是為瘋牛的戲耍而稱贊。“我易子而食。”

無聊的時光總是格外漫長,當夜晚蓋住了最後一絲光線後,張雪已經睡着了。屋內木柴充足,夏波守在火堆面前時刻撥動幾下又填上一些,灼人的熱度把周圍的空氣烘烤徹底後,慢慢向周圍擴散,不知不覺間屋內暖和了不少。

他們從正對着大門的方向挪到了三角牆邊,巧妙的位置在最大程度上減少了進風的可能,粗糙的牆壁又給予了狹窄空間的安全感,張雪的頭發早已烤幹,被烘幹的帕子綁在了腦後,她睡得很香。

一壺子水從夏波帶來到現在,已經快要見底,考慮到沒有地方上廁所他們都盡可能地減少了水分攝入,但這在三個人的瓜分之下也相形見绌。包子在秦望舒吃了一個後,張雪到點被喂了一個,剩下進了夏波肚子。

“還有一點。”夏波提起水壺晃了晃,對着不知道在窗邊看了多久的秦望舒道。

張雪自覺是個累贅,鮮少喝水,其中四分之三幾乎都進了秦望舒和夏波口中。她擡起腿,坐在稻草鋪墊的床上,沒有和夏波客氣直對着壺嘴。細細的水流在火光下晶瑩剔透,她掐着量給了夏波,火堆雖溫暖卻熱量驚人,盡管水中的糖分大大增加了他們耐餓的程度,但對一向飲食規律的兩人來說也仍是有些不适。

“我守夜,你休息。”夏波見秦望舒臉上有些倦意,開口道。

“別,我經常通宵抄聖經,這點精神還是有的。”糖喚醒了身體的多巴胺,她難以抑制産生了愉悅的心理,舒适的溫度讓大腦有些缺氧,她犯困的打了一個哈氣。

“我本以為你對張雪有點憐惜之情,畢竟你那時候的反應太真實了。”他提過水壺放在了手腳照顧不到的地方。和滿臉倦怠的秦望舒相比,他算得上是精神奕奕。

“你覺得我是裝的?”

“不,你是真的,只是我有一些誤解。”他斟酌了一會兒,解釋道:“高權在握的人不會因為底下的百姓而愧疚,但她會因為自己而愧疚。都是愧疚,誰又能說感情的真與假?”

“張雪不信。”秦望舒瞧了他幾眼,道:“我有一些壞習慣,她知道。我在與她解釋深刻剖析自我時,我無可避免的産生了大概所有人都會有的自我感動,不否認你說的是事實,但我也真對她有過愧疚,可她不信。”

她輕笑了一下,沒什麽情緒,只是單純的一個笑。“她忘記了人會變這件事,憑着以往的認知惡意揣測。我前科累累也實在屬實,但你應該明白她是不一樣的,縱然一個人謊話連篇可也會存有幾分柔軟。”

“是嗎?”夏波不接她的話,反問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廢物利用?”

秦望舒有些詫異,這點兒不同的表情給了夏波鼓勵,他繼續道:“這個世道而言,真心值幾個錢?”

她深以為然,點了點頭附和道:“一文不值。”

随着最後一點水被夏波喝完,秦望舒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她靠在木牆上昏昏欲睡,最後不得已想了個辦法,閉起一只眼睛,過段時間後另一只眼睛交替,像是輪班。

夏波見她這強打精神的模樣暗自好笑,問道:“你平日幾點睡?”

她已經成了漿糊的腦子轉不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波的意思。她鮮少體會困得無法睡覺的感覺,細細品味覺得和幾次暈過去的經歷吻合,都是這樣要撅過不撅,徒留腦袋生硬麻木的脹感。

“十點。”

夏波湊上前看了眼她腕上的表,時針已指到十二,難怪她困得厲害。“山神大概率是不會來了,你困了就睡。我守夜。”

人縱然是會變,但多年養成的習慣卻一時難改,他并非不信秦望舒先前所言,只是人的情感複雜,往往自己都難以辨別。

秦望舒聽了如釋重負,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撐起個腦袋問道:“現在幾點?”

指針仍舊是十二卻已過半,夏波睜眼說瞎話道:“一點了。”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讓意識徹底陷入一片黑暗。夏波見她是真睡了,壓抑在嘴邊的哈氣終于打了出來。秦望舒二十一歲,他比她年長些,年歲不算大卻應當有個會打醬油的孩子,他察覺到真真困意只感慨是上了年紀。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去窗邊,驟然離開火堆,帶着冷意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吹了會兒冷風已經徹底清醒,卻不着急坐回去而是看向了這扇拼拼補補的木門。

木門內裏沒有鎖,只剩下了一個廢棄的凹槽。他進來時聽見門外落了栓,卻沒有上鎖,他們不是秦家村的人,于情于理下這個做法不算過分,但夏波不是個有安全感的人。

他繞着門轉了一圈,對着凹槽用手指比劃了一番,轉回木柴堆,輕手輕腳地翻找了好一會兒,确認沒有适合的木頭後便抱了一堆柴至門後,根據木頭長短比劃了門和地的距離,抛出一個淺淺的小坑,一根根頂了上去。

門自外邊開,他無法從裏邊關上,只能用笨方法争取一些保障。木頭頂了一排後還不算,他又在上面搭起了架子,确保門被開後掉落的木頭能第一時間警示。做完這一切後,他不放心地檢查了一遍,才滿意地回到了稻草堆。

午夜,正是人最為犯困的時候,他在打了不知道第多少個哈氣後,沒有意識地倒了下去。稻草被烘得松軟,他跌在裏面驚起一陣簌簌聲,又很快被這沉寂的夜吞沒。

火堆的柴夠多,盡職盡責地散發着熱量,張雪臉上帶着淡淡紅暈,無疑睡得極為舒适。不知過了多久,預警的木架紛紛落地,木頭相撞,聲音清脆又帶着某種質感。

似乎是有風,搖曳的火光在牆上照出一個清晰的影子。

第 37 章 親昵(上)

親昵(上)

兩人的聊天終結于秦望舒肚子一聲響。

“我中午吃的東西吐光了。”秦望舒罕見的臉有些發燒,她手按在胃上,随着胃部輕微的抽搐而顫動。“接下來不會有食物和水,所以我們得保存體力。”

“你有什麽計劃?”張雪一句話把之前的溫馨和樂粉碎得徹底,瞬間拉回了她們都下意識回避的現實。“我認識的秦望舒,無利不起早。我不想把你想得這麽壞,但與我手帕之交的那個秦望舒早死在了三年前。”

“你抱着我的時候,我有片刻動搖,想過你有一點丁兒為人的情感,比如說愧疚。”她抿着嘴,淡粉色的唇瓣是春日枝頭裏最鮮嫩的那一朵花瓣,透着惹人憐愛的嬌豔。“但想來我這樣沒本事的人,有什麽值得你愧疚的呢?”

她自嘲一笑,道:“你的愧疚都是留給有用的人,是我張雪不配。”

“什麽時候發現的?”秦望舒喉頭滾動,張雪還在懷裏,風衣下暖暖的溫度讓濕漉黏稠的血跡逐漸結痂,血腥味淡去不少。

“你說退休的時候。”張雪又往秦望舒身邊挪了點,兩個人徹底沒了距離。“人的習慣或許會變,但是很難改。你食指第一指節處有一層繭,是你用筆不正确姿勢導致的,每當你說謊時,就會用大拇指反複搓這裏。”

“你會退休嗎?”她沒有執着眼前的問題,而是跳躍式地提出了完全不相關的問題。“你願意退休嗎?”

這對秦望舒而言并不是一個難以啓齒的問題,她只是覺得很奇怪。對的,奇怪。她和張雪的友誼終止在三年前那場事故,自此兩人幾乎形同陌路,誰也沒想到第一次破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她難以形容現在微妙的心理。

她歪了一下腦袋,決定說真話。“想退休。”

張雪點了點頭,她們向來說話隔着一層皮,點到為止,話外的意思都由着各自掌握的信息推斷。聽起來很是不靠譜,像是孩子的惡作劇,可卻是一種篩選。

“道歉。”張雪道。

“對不起。”幾乎是在同時,秦望舒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沒有間隔,沒有思考,就像是她知道這一切會發生。與她一樣的是平淡略顯冷漠的音色,毫無誠意。

張雪擡起頭,她在秦望舒懷中,只能看到對方尖中帶圓的下巴,流暢的線條,恰到好處的長度,是漂亮的。她的手還被綁在身後,長時間保持的一個姿勢讓她手臂經過酸麻後,又奇妙的産生了新的知覺。

秦望舒的懷抱是暖的,但身上沾了血,濡濕過後也不見得有多舒服。但她張雪卻感覺到一陣久違的安心,像是孩子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她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年老者眼珠混黃,是一種病變,年輕者也有,也是一種病變。可人卻喜歡用眼睛的黑與白去區分心靈,她覺得荒謬。她與秦望舒心思不淺,卻偏生都有雙分明的眼睛,清清淩淩,像是溪邊剔透的鵝卵石。

“你的打算?”她到底是沉不住氣,不論事關自己還是別人。

“山神今晚會來。”秦望舒說着話,胸腔産生共鳴微微顫抖着,過近的距離帶起了一片熱氣。她的心跳不急不緩,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靜的原因,她恍惚間聽到了另一個心跳,漸漸地與自己重合。“你知道狼和狗的區別嗎?”

“尾巴?”張雪不确定道。

“不盡然。”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張雪的發旋有些出神。硬邦邦的血痂壓在身上,盡管鼻子已經适應,那暗紅色的一片仍是生理性的不喜。她抽出手,掐斷一塊粘住的發絲,碎屑簌簌落下。“狼與狗外形幾乎一致,說是犬科類動物但本質都是野獸。”

“人養惡犬通常給帶血的生肉,就是為保其兇性,狼不需要,因為它自小就是吃生肉長大。如果把一只狼當作狗養呢?給它舒适的窩,安全的環境,細心呵護,磨了它的爪牙,軟了它的筋骨,那還叫狼嗎?”

染血的襯衫一片紅,碎屑落入其中在昏暗的環境下不分彼此。她低着頭,眼神專注,很是耐心。“天底下的畜生都一樣,區別只在于聽話不聽話。”

秦望舒意有所指,張雪豁的生出一種荒謬的想法。還不等她開口證實,就聽見那冷淡的嗓音裏帶了一些微妙的情緒道:“山神是個聽話的畜生。”

張雪猛地抓住了地上的稻草。猛烈的情緒自胸口如滔滔的山洪直沖大腦,燙得她連腳趾頭都忍不住蜷縮。她只是顫抖着,張開的唇瓣像是飽滿熟透了的漿果,落在地上已近糜爛,

她睜大眼茫然地看着秦望舒,半明半暗中那張臉裏沒有情緒,下垂的眼睛仿佛正看着她,像是廟堂高坐的菩薩。七分閉眼,三分微睜,就連高高在上的憐憫都只不過是仰視中自我幻想的感動。

她想說我不信,但她更知道沒必要,哆哆嗦嗦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感覺到了如蛆附骨的窒息。她不得不張開嘴,像攤子上販賣的魚,努力地打開着魚鰓,一張一合地掙紮,但眼前的黑卻越來越重。她又回到了那個小床,泛黃的蕾絲,苦澀的藥味,無力的四肢,她在陽光下暴曬,即将渴死。

“然後呢?”她死死摳住背後的柱子,或許是雨季,幹燥的木頭被浸潤得有些軟,她好像聽見了一個微小到不存在的斷裂聲,但好像什麽也沒有,尖利的指甲順利地掐在木頭裏。

“山神是被圈養的。秦家村是一個圈起來的——豬圈?”

秦望舒的聲音有些上揚,似乎是質疑這個詞的準确性,但她并沒有糾結,繼續道:“那只手是山神的。我早上跟着你們昨晚留下的高跟鞋腳印确定了金依瑾掉下的位置。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兩人高的坡,泥土吸飽了水有些綿軟。”

她擡起手,在空中勾畫出大概的模樣。“這樣的位置,樹枝的緩沖是第一道保障,就算這個距離摔下去也不會有事,最多疼一段時間,別說泥土還是軟的。我曾想過她掉下去時腦袋撞到了樹枝上,夏波帶來的發夾上有泥土的痕跡,我當時松了口氣,但很可惜,泥土是之後染上的。”

“她撞到了頭,後腦勺是人體很危險的地方,她當時應該是暈了過去,所以我們沒有聽到她的呼救,這就造成了一個錯覺。”她挑了下眉,嘴角的弧度有些冷。“我們誤以為山坡很高,本能上就斷定她存活的概率很小,下意識就放棄了。當然,這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原因,如果天沒有那麽黑,沒有下雨——”

她放緩了聲音,有些譏诮。“還是會放棄。”

“為什麽?”

“金依瑾是金家攀龍附鳳的一顆棋子,但葉大帥怎麽想?”秦望舒不着痕跡地掃了張雪一眼,果不其然地看見了她驟白的臉。“面上金家是葉大帥的錢袋子,葉大帥兒子與他不和,教堂分成兩派明争暗鬥又插了一手,但實際呢?人心隔肚皮,你能保證你看見的不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

“她是棄子,不死在這裏也會死在別處,總要有個能交代過去的理由。秦家村沒有權衡利弊,無疑是最适合的。”

她看着張雪,對方額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大抵是光線原因,白膩的臉色看着有些死灰,只有一雙眼睛像是燃盡的灰塵,閃着零星的光。

“夏波不知道。”她輕飄飄地丢出一句話,漫不經心肯定了張雪的猜測。“我騙了他,那又怎樣。他未必沒發現,但人總是喜歡裝睡的。”

“說多了。”她點了點自己額頭,語氣沒有一點波動,連面上樣子都不願意裝。“秦家村是豬圈,活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待宰的豬。在有心人操作下,豬要定期上供,然後我們出現。左右都是豬,何必用自己的呢?”

“我會死。”張雪瑟縮着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沒有聽見秦望舒的反駁,擡眼望去時,對方已經閉上了眼。平和的面容,細膩的肌膚,高低起伏的線條,光影下落錯的高度讓她有了石雕般的立體。

“我會死。”她提高了嗓音道。

秦望舒好似如夢初醒。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睛裏落進了一點光,眼珠外邊折射出一層淺淺的藍色。她神色有些怪異,似乎在疑惑張雪為什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但她只是道:“不會。”

她喉嚨動了一下,“我保證。”

十八歲的張雪聽見這樣的話,會不依不饒,纏得秦望舒再三發誓确認,但二十一歲的張雪不會。她只是抿着嘴,猶豫地在确定什麽,最後若無其事道:“我信。”

她換了一個姿勢,稍稍拉開了一些和秦望舒的距離,就連身體都改了一些轉向。但她面上極為自然,就像是再尋常不過地坐麻了一樣。“我需要做什麽?”

“你不在我的計劃中。”秦望舒不喜歡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尤其是有腦子的人。張雪好巧不巧算在其中,偏偏又是真的怕死,再加上現在被綁了手,說是累贅都屬誇贊。“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就行。”

張雪聽了這話,心神一動。她又貼上了秦望舒,欣喜道:“望舒要把槍借給我?”

“天還沒黑,可以過會兒再想。”秦望舒輕笑一聲。她見張雪面上不悅,認真解釋道:“你的手被綁住了,就算給你槍,你也沒辦法。山神是被圈養的,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還是說你想背叛我?”

她的聲音帶了些笑意,在這樣的環境裏像是藏着毒針的蜜餞,沒有引誘,坦蕩蕩地告訴你這是個坑。張雪轉過頭,沒理她,這個問題且不說是否成立,就單憑她能問出口,就說明她不在乎,只是無聊之下的消遣而已。

消遣,消遣啊。

張雪嘆了口氣,又離她遠了點,連帶着風衣都卷走了一半。秦望舒半個身子露在外面,裸露的肌膚接觸到了濕冷的空氣,瞬間爆出了一片小疙瘩。她輕哧一聲,毫不客氣地把風衣搶過來,看着張雪瞪圓了一雙眼,格外愉悅道:“你穿的比我多。”

眼見兩人又要起口角,咔嚓的門闩聲突然從外面響起。秦望舒立馬望去,暴露在外的眼睛因為光線的直射略微收縮,濃密的黑巧克力色的瞳孔裏露出略淺的一點圓。

“吱嘎——”一聲,門被打開,大片的光落進來侵占地盤,又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她對上了夏波的目光,不自覺地搓起了手指。

他手裏端着一個不算小的木盆,裏面放着一個描着漂亮的青花瓷壺子,手指勾着牛皮紙紮好的東西。他走到秦望舒面前,眼裏帶着些許笑意,面上是居高臨下的快意。屋內的光線被趕了出去,随着重重的門闩聲,又回到了之前。

他歪着腦袋,欣賞着秦望舒難得一見的狼狽。在秦望舒擡腳踢過來時,又靈活地躲了過去,木盆裏晃出的水好巧不巧地澆在她身上,滾燙了一瞬又冷了下去,但灼人的溫度順着肌膚沁入了骨頭。她輕哼了一聲,有意無意間往張雪處讓了一些位置。

夏波沒客氣,衣袍一撩坐在了她身邊。本就不充足的光線被擋了個正着,秦望舒眯起眼,背光下只能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在最裏邊的張雪更是兩眼一抹黑。

“你怎麽來了?”秦望舒明知故問。

“怕你餓死。”

夏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毫不掩飾兩人之間的暧昧。他從懷裏取出牛皮紙包好的東西,解開麻繩露出香噴噴的包子,遞給秦望舒。又從木盆裏拿出瓷壺子放在了身邊,稀稀拉拉的水聲傳來,直到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貼在秦望舒臉上,才發現那是一塊手帕。

秦望舒沒動,夏波也不在意。他在黑暗中讪笑了一下,細細的幫秦望舒擦着臉。濡濕的帕子溫度正好,他手上力道很輕,與其說擦不如說是一觸即離的掃。他擦得很仔細,盡管這樣的光線下什麽都看不清,但他很有耐心地照顧到了所有,卻小心地避開她正在吃的包子。

包子其實不好吃,面有些死,嚼在口裏沒有任何勁頭,浸透了菜油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牽動着她空蕩蕩的胃隐隐又開始蠕動。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面無表情地壓了下去。這個包子不新鮮,放了許久,她不用看就知道皮面定是泛着膩人的黃,但是她餓了。

她提起壺子,對着壺嘴就往喉嚨裏灌。甜膩的溫水舒緩了胃部的不适,下一秒又因為兩種完全不同的味道引得更加痙攣,她能感覺到一陣陣的抽痛。她胃其實不好的,因為早年流浪那段經歷,落下了病根,哪怕之後被教堂精細養着也只是說不發作而已。

但她對食物是虔誠的,哪怕難以下咽也仍是一點點吃了下去,認真的态度宛如在吃滿漢全席。直到最後一口包子咽了下去後,她沒有用盆裏的帕子,而是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棉做的衣袍裏面又加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密實的針腳牢牢固定。

男人灼熱的溫度透過衣服傳到她手指上,她眼皮子跳了一下,仍是面不改色地擦拭着手指。她動作小心又謹慎,夏波竟然一時間沒發現,等到秦望舒收回手也沒多想。她拿風衣嚴嚴實實裹住張雪,以手撐地站了起來。她腿有些麻,不過兩三步距離,她踩得穩當,蹲在了張雪身邊。

張雪別着臉,她對夏波感官複雜,更多的是懼怕。他們之間沒有和秦望舒那樣的過去,所以眼不見為淨。她不是沒有聞到包子的香味,但她确實不餓,只是聽到了水聲時有些意動,可想到來人是夏波,立馬歇了心思。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她張雪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別動,給你擦擦。”秦望舒按住張雪要躲的頭,拖過木盆。溫熱的水入手有些涼,許是時間有些久了。她撈起帕子直接擰幹,從臉蛋到脖子,沒有拉下一處。

秦望舒手勁不小,張雪被擦得并不舒服,但她只是皺着眉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因為這盆水是夏波帶來的。她聽見耳邊又一聲很輕的嗤笑,是秦望舒的。她立馬就反應過來對方在笑什麽,按照她以往的脾氣壓根不可能忍,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但她現在不敢。

因為夏波,她看碟下菜。

“洗個頭?”秦望舒雖然是在詢問,但手上的動作沒有一點停頓。直接把張雪轉了個面,她的頭發又長又密,被血粘得像是一塊風幹了的拖把,又臭又硬,好在秦望舒之前清理過。

“水夠嗎?”張雪雖有意見,但秦望舒的提議确實戳中了她的下懷。她還沒來得及掙紮,就感覺溫熱的水澆在了她頭皮上,因為手被綁着,她只能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地上。

“不夠。”

秦望舒的聲音吊兒郎當,張雪一時間忘記了夏波的存在,立馬頂了回去。“不夠你還洗,惡心不惡心?”

她聽見了一聲悶笑,接着那個聲音道:“惡心的又不是我。”

她啞口無言,剛冒頭的火立馬被壓了下去。她身子僵了一會兒,直接放棄,只是不甘地哼了一聲。

安靜的房間裏,不夠充足的光線,只有細細的流水聲。洗頭其實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前提是那個人好好洗,顯然秦望舒不在這列中,她手指有些粗笨,時不時扯到張雪的頭皮,倘若是一下兩下就還算了,次數一多張雪就懷疑她在借機報複。

“你會不會洗頭?”

“不會。”她又扯到了一根頭發,這下是連根拔起,張雪沒忍住抽了一口氣。她笑着,話裏透着些親昵,甚至故作姿态的點了點張雪的鼻子道:“嬌氣。”

張雪張着的嘴突然就閉上了。她動了動身子,像是條大蟲,水飛濺到她眼睛裏,她下意識閉上,沒再睜開,只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對勁讓她莫名有種強烈的危機感,卻又礙着有外人在說不出口,以至于渾身難受。

“我記得當初也是這樣,我在廚房幫你洗頭,你和我說脖子都要低斷了,一躺洗下來頭沒見多幹淨,折騰得我們兩個一身水。”秦望舒語氣裏透着懷念,冷漠的嗓音像是有了溫度。“也是這樣的天氣,我衣服濕了沒法走,就在你家住了一晚。”

“你家沒電話,我怕神父擔心,寫了封信差人跑了個腿。那時不知柴米油鹽貴,直接花了我一半稿費,你不在身旁也沒個人提醒我,現在想想,挺虧的。”

她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提,許多張雪已經忘記了的小事又被迫跟着重溫了一遍。張雪沒領情,她難受得焦躁至極,卻又沒法宣洩,心理上的反應奇妙地影響到了生理,虛假地生出了一種尿意。

她夾緊了大腿,在暗處隐秘地摩挲着,秦望舒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無聲地笑了笑,捏了下張雪的耳珠,對方立馬老實了,可沒過多久又複發。她低下頭,兩個人貼得很近,張雪像是得到了喘息,她迫不及待地小聲道:“秦望舒,你惡心嗎?”

第 36 章 同類(下)

同類(下)

秦望舒沉默了幾秒,突然勾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甚至連面上都帶着敷衍。“我不是好人,那你是嗎?”

秦老爺子有些錯愕,他沒想到秦望舒回答得如此直接。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恢複了正常,勝券在握道:“山神沒有抓我,它盯上了你。”

秦望舒絲毫不懼道:“下一個會是你嗎?”

秦老爺子捏緊了煙杆,已經凹陷的嘴唇上是白色的胡茬,顯然秦望舒這個問題惹怒了他。秦望舒眼裏終于帶了絲笑意,她退了一步,直起身,跺幹淨鞋上的髒東西。

“沒關系。”她不等秦老爺子回複,又道:“我和張雪會在下面等着你,等着秦家村。”

祭祀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已經完成,接下來有沒有秦老爺子主持都無所謂,但他時刻牢記着自己村長的身份和權威。他在秦望舒這裏吃了癟,勢必要在其他地方找回面子。

他指揮着村民上供品,秦望舒好奇伸長了脖子看,沒想到竟然只是一些雞鴨和雞蛋,偶有一些水果。秦家村人口不少,之前圍成圈時,秦望舒粗粗估算有百來個,現下供品卻不多,只在銅牛面前淺淺的疊了一腿高。

有村民見她靠近了,一臉防備擋在供品前,生怕她惦記。秦望舒氣笑了,她退回張雪身旁,張雪從最開始就像是雕塑一樣跪在這裏,一動不動,她甚至都懷疑張雪暈過去了,只是身體應激反應讓她沒倒下去,但她又覺得張雪承受力沒這麽差。

秦望舒撩起風衣抓在手裏,面對面的半蹲在了張雪面前。張雪閉着眼睛,像蝶翼般的睫毛上面布滿了血痂,翅膀被壓垮飛不起來,貼在眼睑處隆起一塊,死死粘住。

她伸出手,手指慢慢碰到了張雪的臉。沒有柔軟的皮膚,指下是硬硬的血痂,上面還有夏波傾倒的血液,粘滑粘滑的,她下意識弓起手指,換成了一只手摸上去。

她最先清理的是眼睛,一只手的能力有限,她弄了半天,才勉強清幹淨半只眼睛。她遲疑了一下,松開抓住風衣的手,整個人向前傾以身體夾住。

解放了另一只手後,她的效率大大提高。她兩指壓在張雪眼皮上,看着對方眼珠顫動,另一只手用小心地剝開眼睑處的血痂,清理出一塊幹淨的皮膚後,捏住睫毛,慢慢地帶走上面的小血痂。不一會兒,兩只眼睛就清了出來。

她看見張雪動了動眼珠子,似乎察覺到眼睛上的束縛消失後才緩緩睜開。一個人容貌生得怎樣,眼睛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張雪的眼睛是标準的杏仁眼,大又不失圓潤,充滿美感的柔和線條,奠定了這張臉菟絲花般柔弱的氣質,眼睛略長,占據的面白夠多,在柔弱上又多了幾分妩媚和豔色。黑黑的瞳孔,被上眼皮半遮,像是含了情,卻又得天獨厚的沒有露出下眼白,不大不小的格外靈動有神。

滿臉的血痂不僅沒有拖累,反而因為舍去了其他的亮處,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真漂亮。”秦望舒由衷地贊嘆道。她把張雪耳邊的頭發撩到身後,露出一張完整的臉。她手上已經染上了濕滑的血液,腥臭腥臭的,她卻不再感到惡心。

她問:“你恨我嗎?”

張雪沒有回答,她的嘴也被血痂包裹,根本無法發聲。秦望舒知道,但她卻有意忽略了這點,反而開始清理額頭。血這種東西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若是在衣物上,定是要皂角搓上好一會兒才行,可若是在身上,一旦幹了結痂,只需要輕輕一剝,便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她蹲了一會兒覺得腳酸,就換了腳,忘了還夾着的風衣直接掉在了地上,地上還未幹的血液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瞬間就爬上了一片。

不過是幾眼,秦望舒就歇了搶救的心思,幹脆兩腿一跪浸在了血水裏,怎麽舒服怎麽來。小腳的西裝褲不厚,剛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一股濡濕感透過皮膚直接傳達到大腦。她皺起了眉,突然看見張雪眼裏的笑意,又松開,面上多了些自己也沒發現的笑意。

“應該恨的。”她直着腰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我所有的計劃都只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敢以身涉險就私自把你牽扯進來,是我膽小。你恨,打、罵、怨都是應該的。如果我說這是意外,你信嗎?”

“我以為來得及的。”

她眉間罕見的有絲悔意,像是蒙塵的明珠。就皮相而言,她并不輸張雪,若是此刻她擡起眼,玩起張雪那套扮菟絲花也定是美人含淚,未言便讓人先去火三分,可她是秦望舒。

“我知道他們會有動作,秦蘇與我在這說話沒有避諱,幕後之人就算沒看見也會有眼線傳消息,我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

她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這一點無論張雪和夏波都沒有想過,所以他們就順理成章地認為張雪是被故意推出去的。若她不是當事人,也定會這麽認為,可就算她是,在他們兩個那麽篤定的态度下,她竟也産生了懷疑。是不是在她沒發現的時候,她的潛意識已經按照她的思維習慣替她做了決定。

張雪動了動嘴,但因為血痂的存在仍未發出聲。秦望舒清理得很認真,血痂破了的碎屑她也沒放過,一點點撚了扔掉,這讓張雪生出了她在故意浪費時間的念頭。

“打聽山神的是我,秦蘇是自己人,我們和她不過是泛泛之交,有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找不到他們的動機,就自然認為他們不會做傻事。我和夏波不在,他們若是要下手肯定挑你一個女人,讓你去找秦蘇,有賭他們不會這麽快下手的原因,更多的是我想你安全。”

張雪嗤笑一聲,因為嘴被封住聲音近乎于無,但秦望舒還是聽見了。她見張雪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哪怕是顧忌着她的動作,仍是撇開了些頭表示抗拒。

這是張雪慣有的小女兒姿态,換而言之她聽進去了。

秦望舒伸手把她掰正,神色柔軟道:“我雖不是好人,但我們相識三年多,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總是清楚的?”

張雪皺起了剛清出的眉頭,白嫩的肌膚在血色的映照下,吹彈可破。秦望舒擦着她眉毛,碎屑簌簌落下,掉在睫毛上,差點就要掉進眼睛裏。

她不悅的等起眼,秦望舒故意戳了戳她臉。硬邦邦的血痂,一用力就裂開,她手指一勾,完整的大塊就掉下來。秦望舒揚了揚眉,故意道:“你多少文章都是我幫你寫的,不然就憑你那水平,得多少個年頭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不心懷感恩就算了,還以德報怨?”

“秦望舒!”張雪更氣了,她猛地一張嘴,斷了的血痂掉進嘴裏,她面色一僵,立馬吐掉。

“怎麽回事?”一位聽到這邊動靜的男人突然喝道。

“女孩子愛美,我幫她清理。”秦望舒用力轉過張雪的頭,半白半紅的臉怪是吓人。

男人被吓得退了一步,他自覺失了面子又立馬上前色厲內荏道:“再鬧,我把你一起綁了。”

秦望舒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她盯了男人一會兒,又毫無預兆地收回眼神,不高不低的聲音道:“知道了。”

男人愣在那裏,顯然沒料到秦望舒會回複。他抓抓腦袋,被身邊的人踢了一腳,頓時又罵罵咧咧地動手回去,中途的小插曲誰也沒放在心上。張雪一個被綁住了手腳的女人,另一個雖行動自由但也是女人,兩個女人而已,能成什麽事?

“秦望舒會受這個氣?”張雪譏诮道。

“秦望舒什麽氣不能受?”她反問回去。

供品已經全部擺放完,秦老爺子高舉三柱香在頭頂,又是那古怪的方言,大聲誦讀着什麽。秦望舒覺得有趣,多留意了一會兒,就聽見張雪道:“他們在說什麽?”

“求山神庇佑村子安寧,風調雨順。讓山神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的過錯不要怪在秦家村的頭上。”她轉了下眼珠,對上張雪的目光,問道:“怕嗎?”

張雪冷笑一聲:“這話不得問你?我死了你怕不怕?”

“怕,怕死了。”秦望舒揭下最後一塊血痂,站起身。

張雪被秦老爺子指揮的人架起來,她跪久了血液循環不暢,剛站起氣來就要倒下去,衆人見她滿身是血都嫌棄,沒人伸手去拉一把,秦望舒手疾眼快抱住了她。

原本已經習慣了的血腥味,在聞到幹淨的空氣後,再次卷席而來。她壓住翻滾的小心思,毛遂自薦道:“她沒力氣,我背着她吧。”

秦老爺子沉吟不語,目光銳利得像是要看穿她整個人。她笑臉相迎,無所畏懼,甚至還把張雪往懷裏攬了攬,瞬間衣服上被蹭得全是血。

秦老爺子眼皮子一跳,手一揮算是允了。

張雪的手被綁在背後,秦望舒想要背也無從下手,她不指望秦老爺子會大發慈悲松了,只擔心磨蹭久了他會改變主意。她沒多想,一手攬住張雪的背,一手從她大腿下穿過,直接來了個公主抱。

張雪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她不敢掙紮,生怕被秦望舒摔下來,但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來。她在懷裏被抖了幾下,屁股又被膝蓋頂着,像是在調整位置,她只覺得後腦勺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大包又開始疼了。

“你行不行?”她臉貼在秦望舒胸口,小聲咬牙道。

“有關系?反正也不是我摔。”

張雪恨得磨牙,想翻身往裏縮些,又真怕被摔下來,整個人僵在那裏不敢動,沒一會兒就感覺全身發酸。她見秦望舒走得穩穩當當,她又有些自得道:“我是不是很輕?”

秦望舒不明白張雪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就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故意手一松,刮耳的尖叫立馬響破耳朵。秦老爺子轉過身,她面帶歉意解釋道:“太重,手酸沒抱穩。”

張雪氣的兩頰鼓鼓,卻又無可奈何,幹脆腦袋一埋,眼不見為淨。

秦老爺子帶她去的屋子在秦蘇家背後,又與被隔離在外的秦蘇家不同。這個木頭搭建的破房子,巧妙地立在了隔離線內,正好在幾戶人家之間,恰巧又都對着窗戶,絕佳的被監視地點。

秦老爺子取下門闩,木門發出年久失修的吱嘎聲,撲面而來的黴味伴随着一股潮氣,屋裏堆了一些柴,亂糟糟的稻草散得一地,其他什麽都沒有。

“還要我請?”他見秦望舒遲遲不進,不悅道。

“哪敢?”事已至此,秦望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擠對秦老爺子的機會。他生氣,她就開心,反之則亦然。她跨過高高的門檻,還沒選好能落腳的地方,門就被關上了。

咔嚓一聲,門闩鎖上,她們兩個被關在了裏面。得虧屋子破,射進來的光線勉強可視物,她也沒再挑,直接把張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旁邊。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張雪身上的血腥味沖人,一時間把屋子內腐爛的黴味都蓋了去,張雪聞不到,秦望舒只覺得熏得頭疼,悄悄地又拉開了一些距離。

屋子內靜悄悄的。秦望舒起身開始檢查四周,窗戶被木頭釘了起來,雖然有縫,但她試過後發現僅憑人力根本無法破開。四處都被圍了起來,她踢踢踹踹竟沒有找到一塊松動的模板,唯一能離開的只有門,難怪秦老爺子放心她和張雪待在一塊。

“能出去嗎?”張雪見她拍着手回來,迫不及待道。

“不能。”秦望舒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她中午雖然吃了飯,但消耗不少,之後又吐得幹淨,現在胃裏空空得有些餓。她沒指望會有人給她送飯,于是往身後的柱子一靠,開始保存體力。

張雪不知這些,只當秦望舒沒轍。她心裏焦急,又嘲諷道:“你不是神嗎?怎麽神連一個破木屋都出不去?”

這句話觸動到了秦望舒某個神經,她睜開了一只眼,射進來的光線落在眼睫上,漆黑的瞳孔有些幽微,像是在藏在暗處的野獸。只是一秒,又變回了原樣,她架起一條腿,有些吊兒郎當道:“你消息可能有些落後,我剛退休,現在是人。”

“神無所畏懼,但我怕的東西很多。”她蜷起食指,在膝蓋上點了點。聲音有些輕,有些暖道:“我怕你哭,怕你出事,更怕你死了。你跪在那裏,秦老爺子舉着那盆血的時候我就在想,張雪這麽嬌氣這麽精致的人,怎麽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她該有多怕啊?”

張雪咬着唇,綁在身後的手虛空抓了抓。她倔強道:“騙人誰不會?”

“對,我騙你的。”

秦望舒低下頭,抓了一把稻草,幹幹的稻草有股黴味。她又扔掉擡起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眼裏似乎有水光,再看卻只是光的反射。

“我很生氣,從來沒這麽生氣過。我當時都想拔槍出來救你了,差點兒,也就只是差點兒。我看秦家村的人這麽多,又冷靜下來,我想秦老爺子答應了我,讓你性命無憂,他好面子,總不至于當面穿小鞋,我就信他一回。”

她揚起腦袋,呵出的熱氣在射進來的光線下是一股白霧,立馬就散了。

“血太多了,我看見他們一碗碗往你腦袋上澆,一開始我還有情緒,到後來麻木了。澆的不是我身上,我承認我有病,缺乏同理心,所以我總想着成神,因為神是無所不能的。我當作家最初是方便看書,到我寫了第一個故事後,我突然能理解那些玩弄權術的人了。誰不想翻手為雲,覆手為雲,談笑間決定一個人乃至一群人的生死呢?”

“如果我把槍給你,”她從懷裏拿出槍,還帶着她的體溫,放在手心送到張雪面前。屋內光線很暗,她又擋住了大部分射進來的光。她身子伏了過去,像是某種伺機而動的野獸。“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秦望舒的臉掩在背光之下,張雪看不清,她卻能把張雪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見張雪的睫毛飛快顫着,這是心動的表現。她又看見對方咬住了嘴,這是在糾結。緊接着睜大了眼,杏仁樣的眼睛可憐又無辜,柔媚的眼角仿佛随時含着一抹情,勾得人心神搖曳。

她聽見了張雪嬌滴滴的嗓音,沒有一點兒嬌柔做作,天生就該如此模樣。“望舒,你會把槍給我嗎?”

張雪眼裏滿是渴求,直勾勾的,赤裸裸的。秦望舒從未見過她如此露骨的眼神,她有小心思,雖不深卻也藏得不錯。得益于那張得天獨厚的臉,基本上百求百應,金小姐被寵壞了,她也被寵壞了。

“不會。”

秦望舒沒有絲毫憐惜之情。張雪眼裏也沒有任何詫異或是失望,她們太熟了,太了解對方了,這種程度的試探更像是她們之間的小情趣。沒有人會願意和常勝将軍在一起玩,他們無法接受一直輸的事實,就好像證明了自己是個廢物。所以她需要耍上無傷大雅的小手段,再哄着些張雪,才能讓她們的友誼像現在——天長地久。

“天還亮着,有夢晚上在做。”秦望舒好心建議道。

她收回了槍,又坐回原位,但把身上的披風脫下來蓋在張雪身上。突然的溫暖消失,她打了個寒顫,但又立馬忍住。她不避諱地搓了搓胳膊,擠到了張雪身邊,兩人挨得很近,就像是三年前,她與張雪感情正好時,她在張雪家玩得太晚留宿,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

張雪輕哼了一聲,下巴夾着風衣往秦望舒身上挪了點。幹坐着實在太難受,她又接着之前未說完的話道:“你把血澆我頭上了。”

“沒有。”秦望舒飛速否認。她掀開風衣一角,自覺地擠了進去。她抱住張雪往自己懷裏攔,讓風衣盡可能地遮到更多。兩人的體溫交融,熱度一下子就上升起來。她覺得舒服才道:“我沒澆,夏波替我擋住其他人視線,我倒的是你後面。”

“哦。”張雪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半晌她又道:“我摔到了腦袋,起了一個大包,特別疼,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頓了頓,道:“你得賠我。”

“好。”秦望舒敷衍了一聲,張雪不依不饒,她無奈道:“那這個月稿費都給你,不行就加上下個月。”

“不夠。”張雪得寸進尺道:“我還要你那瓶玫瑰味的香水。”

“我用過了。”

“我不嫌棄,我買不起。”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像是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午後。

驕陽正當頭,藍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飄啊飄啊,蓋在了張雪頭上,像是公主的頭巾。她笑着把它扯下來,給聽完她改寫《小美人魚》結局的張雪許諾,會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

可三年過去了,秦望舒筆下誕生過無數個公主,但沒有一個叫張雪。張雪的公主夢從那日起似乎破滅了,誰都沒再提起過。

她磕着下巴,不知怎麽想到了以前,她道:“我還欠你一個張雪公主的故事。”

張雪像是想到了什麽,繃緊了臉道:“你要當神嗎?”

“我不是神。”她第一次明着說出這話。她怕張雪不信,轉過一點頭,看着對方眼睛很認真道:“神強大而又無所不能,但我會痛,會流淚。”

“所以我是人,和你是同類。”

第 35 章 同類(上)

同類(上)

秦望舒記得自己第一次感到害怕時,是小時候和隔壁的妹妹在一起踢毽子。時間過去太久,久到她偶爾回想起這件事時,妹妹整個人都是模糊的。

她只記得那個雞毛做的毽子。被一塊小碎布裏面塞了點東西包了起來,插上了幾根殺雞時特意從屁股上拔下的幾根毛,紅繩繞幾圈,打個死結,就成了。簡陋到沒有毽子的她都很難生出羨慕之情。

她母親的針線活很好,總是會去集市上買一些幹淨的帕子。便宜的是粗布那種,貴的咬牙也會買上幾條紗的或是絹的,絲綢只能看見時心生敬畏地摸上一把就不錯了。

母親的針線盒是一個撿來的生鏽鐵盒子,藍色印着漂亮的洋文,她看不懂卻也能感覺到這盒子的貴重。鐵盒子很大,裏面紮好了各色的線,素雅的、亮麗的、貴的、便宜的。每當母親從集市買了手帕後,她就會坐在院子的樹下,挑選線和針開始繡花。

便宜的布料對應的線大都便宜,但也會用上一些貴的線穿插在其中,母親手巧,繡出的花樣總是整齊又漂亮,每次帶着一籃子繡帕去街市上售賣時,總能被搶光。

但就是這樣的母親,從來沒有給她繡過什麽,哪怕是一塊繡帕。

雞毛毽子壞了的那天,天格外高遠,藍得比她在店裏看到的最漂亮的藍色絲綢還要好看,但沒有白雲。那時候已經是秋天,她穿着長衣長褲,在最舒适的季節裏玩耍。院子裏的梧桐樹掉滿了落葉,她踩上去喀嚓喀嚓地很是清脆。

隔壁妹妹帶着兩個橘紅的柿子,敲響了她家的門。梧桐樹不結果,只有落葉,每年秋天,她智能眼巴巴地望着一牆之隔的柿子樹。圓盤似的紅藏在樹葉下,沉甸甸地壓得枝頭都有些彎。她戳了戳,軟軟的,像是妹妹的臉蛋兒。

那天的事情她記得很多,唯獨把最重要的忘了。毽子似乎是她弄壞的,她不确定,印象中那個沒有臉的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只是一個毽子而已,為什麽妹妹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母親的脾氣很不好,在她記事以來鮮少和顏悅色過。她隐約有些印象,母親也曾對她溫柔過,但随着打罵一天比一天多時,她确信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個夢。夢裏有愛她的母親,回家的父親。

對了,父親不回家,常常一個月才見上一兩次,母親所有的情緒都是對她發洩。她見過炮仗,一點就炸,和她母親一樣。母親總說,父親不回家是因為她是女孩,若她是個兒子——每到此時,母親就會癫狂,模樣像是夜間寺廟裏的夜叉。

她想,若她是父親,她也不回家。

生活并非完全一成不變,毽子就是轉折點。妹妹的哭聲引來了母親,她看見秦望舒手上壞掉的毽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拿起掃帚打。掃帚是父親做的,細小的樹枝摘幹淨葉子,綁在曬幹的竹竿上,很大也很重,但掃落葉時格外快。

她衣裳穿得少,掃帚打在身上像是一根根小竹條抽在肉上,樹枝有彈性,打上去時只感覺木木的,可沒過幾秒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皮下要鑽出來的疼。她不陌生,只當母親像往常一樣發洩完了,她就沒事。可那一下又一下的掃帚像是沒有頭,她被打得亂竄,到最後她跑不動了,躺在地上蜷縮在一起。

她眼睛哭得已經看不清,嗓子像是用沙礫磨過,可母親還在發洩。她抱着腿,一遍遍道: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天暗了不少,身上疼得她已經麻木了,只是摸上去燙得厲害,像是醫館裏發熱的病人。母親已經停了手,掃帚很重,一直打也是會累的。她心裏生出一股慶幸,只覺得都結束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見到仍是氣頭上的母親,張開手要去抱。妹妹說,母親喜歡那個小孩時,就會抱住。她有哥哥,但母親卻總是愛抱她,是因為最喜歡她。

秦望舒沒有哥哥,但她想抱抱母親。如果母親抱了她,她就選擇原諒她。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卻被母親狠狠一推。她聽見母親尖酸刻薄的聲音,歇斯底裏道:是你,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麽不是個兒子?為什麽不是?

她坐在地上,努力睜大眼想看看母親,但眼前視線仍是一片模糊。可能并不是模糊,只是母親去世太久了,她早已忘記了這個女人的容貌,她只知道母親的繡花針真疼。

紮在肉裏,一下又一下,比掃帚和竹條還疼,可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只能機械地道歉,一遍又一遍。是她,把大師說好的兒子擠走了,是她讓母親這樣生氣,是她讓父親不回家——

是她,壓根就不應該被生出來。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麽過完的,只覺得真疼啊。疼得她認為死也就是這樣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針都十分害怕。聽到針落地的聲音,會以為自己全身被針紮得流血,見到針便會立馬向母親道歉,到後來,在夢裏母親把所有的繡花針一根根紮在了她身上。

她聽見母親說:要是沒有生你就好了。

要是沒有生她就好了。母親不願意抱她,是不喜歡她,父親不願意回家,是不喜歡她們,沒人喜歡她,所以她活該被針紮。

秦望舒抱住了自己的雙臂,那種被針紮的感覺又似乎跨越了十多年的時間,再次回到她身上。她看着這碗鮮紅的血,覺得渾身都開始疼了起來,她膝蓋發軟,忍不住要跪下去。

像記憶中那樣,跪下去道歉。

“我先。”夏波用手擋開碗,隔開足夠的距離後他順勢抓住了碗壁。鮮血在碗中搖晃,幾次都要沒過碗口,最後又落了回去。

秦老爺子不讓,他也不放手。兩人僵持不下,最終還是秦老爺子退了一步。他看着秦望舒,感嘆道:“秦小姐可真是找了個好男人。”

夏波笑了笑,沒否認。他端着碗,另一只手拉出秦望舒的手,握在掌中。他拉着秦望邊走邊道:“我參加過戰争,很小的那種。”

“你知道嗎?”

秦望舒看見那碗血被夏波拿走後,她松了一口氣,像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她強迫自己的視線從碗移開,看向了夏波。自從那暧昧的一抱後,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男女之間本該就天生吸引,她見多了說多了也做多了,心如止水,但夏波似乎當真了。

她覺得可笑,但沒有戳穿,看着夏波揣着明白裝糊塗也不覺得排斥。他們兩個各自為營且立場不同,遲早會像與秦家村這樣撕破臉,但凡有丁點兒情感的投入都是浪費。

她本不想回答,卻聽見自己聲音道:“地痞鬥毆嗎?”

“算是吧。”夏波的心情似乎很好,難得沒有争辯。秦望舒的手已經熱了起來,他沒忍住捏了捏,骨骼明顯,不軟不硬,帶着适中的繭子。“那是我第一次殺人,你應該還撲在母親懷裏撒嬌。”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他心情越發的明媚,眼底都有了笑意。

“殺人也沒想象中那麽可怕,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血腥臭了些,你一旦适應了就會發現這和你踩死一只螞蟻、殺一只雞、吃豬肉沒有區別。”

他越過了人群,一腳踩在鮮血上。秦望舒猶豫了一下,也踩了上去。血液黏稠,卻也沒有那麽黏稠,踩在腳上和水沒有區別,只是在她擡腳間,會拉出一條條通紅的絲,像是抱住了她的腳。

夏波注意着秦望舒的情緒,見她一切都正常,繼續道:“你不會因為踩死一只螞蟻愧疚,因為蝼蟻本該死。你也不會因為殺雞感到罪惡,雞養着就是被人殺得吃。你更不會因為吃了豬肉覺得惡心,你只會想着肉好不好吃而不是發現這是屍體。”

他停在了張雪面前,腳底下的血一層又一層鋪開,到最中心的地方黏稠得像是要扒住腳。

“習慣了嗎?”

秦望舒轉過頭,雪地裏留下了一個個腳印,大的是夏波,小的是她。腳印裏是染了血的泥地,又黑又紅,很是惡心。血液艱難緩慢地流動着,最初的腳印已經看不見了,平整的血面像是一塊紅色的鏡子,鏡子裏的天空是紅色的,夏波是紅的,她也是紅的。

看不清臉,看不清身材,像是一團黑色的麻線,亂糟糟地伫立在裏面。她奇跡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适應了,腥臭味依舊,但她卻不在反胃。

夏波笑了一下,他舉起碗對準了張雪的腦袋,慢慢傾斜。血液順着碗邊拉出一片順滑的紅布,一差不差地澆在了張雪的頭頂。

“殺人其實很簡單,你若是瞻前顧後自然沒法殺人,但你只要想一想你不殺人的後果。你就會發現,跟自己的命起來,還是殺人好。”

一碗血很快就見底,但夏波沒有松手,他把碗整個都翻了過來,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拉得很長,不堪重負地掉在了張雪頭上,沒有濺起一點血花,而是順着滿是滿是紋路的血痂乖順的落到地上。

“試試?”夏波倒完後,甩了甩碗。他拿過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另外一個血碗,倒進了自己碗裏,或許是不小心,一碗血被他翻了一半,裝進碗裏後只有可憐的小半碗。

打翻得血流了他一手,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只是甩了甩,換了一只手遞到秦望舒面前。他臉上帶着些笑意,眼裏滿是鼓勵,大無畏地證實了他之前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覺得,殺人很簡單。

秦望舒沒動,她可以接受血腥味,可以面不改色地踩在血上,但她無法接受往張雪身上潑血這事。或許是她矯情,能踩死螞蟻,殺雞,吃豬肉,但她不會去吃人血饅頭。而這種愚昧的、肮髒的、惡心的陋習與吃人有什麽不同?

夏波輕笑了一聲,他手放得低了些,道:“人活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做選擇,很多選擇我們沒法選。不是說要更好的,而是兩害之間取其輕。”

他把手上的血往衣袍上擦了幾下,姿态強硬地把碗塞進了秦望舒手裏,又反手握住。以極快的速度往張雪身後一倒。碗幾乎貼着張雪腦袋,他借着身子擋住了部分視線,巧妙地制造了一個視覺誤差。

一切都完成在秦望舒還沒反應過來時。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咣當——一聲,碗在血水裏裂成了幾瓣,他笑得有些開心道:“人總得有些堅持,不分場合不分時候,所以惡人我來做。”

“你是幹淨的。”他的聲音突然放輕了,又重複了一遍道:“望舒,你是幹淨的。”

你沒有拿碗,沒有澆血,沒有向這愚昧的陋習低頭。拿碗的是我,澆血的也是我,我替你做,替你妥協。秦望舒猛地縮回手,她揪着胸前的襯衫,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只覺得喉頭滾燙,一向清明的腦子突然混亂不成邏輯,她轉過身,看見圍成圈的村民突然又冷靜下來。

“走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沒有情緒,和往常一樣。

她沒有等夏波,擡起腿就走,經過秦老爺子時,對方那打趣玩味的眼神好似把她看成了同類,先前僅剩的一丁點兒感動全變成了馊水上的油渣子,惡心。

她突然站住腳步,轉過頭在人群中一一尋找。她看見了蔡明,圓滾滾的身材在一群普通身材中很是顯眼,她也看見了秦蘇,瓷白的肌膚同樣矚目,他們手上都拿着一個碗。

人的視力有限,但她感覺自己看見了他們碗底裏幹涸的血跡,在白膩光滑的碗壁上,一道又一道。他們似乎察覺到了秦望舒的視線,紛紛低頭作逃避。她看向了夏波,他仍是站在張雪身邊,手上什麽都沒拿,卻滿是血。

他的衣袍是黑色的,上面有血卻一點兒也看不出痕跡。他站在血水中,身邊還有一個血人張雪,秦望舒卻覺得他比所有人都幹淨。

幹淨的是夏波,不是她。

她突然就想開了,問秦老爺子道:“祭祀完了還有什麽?”

“關柴房。”

她鞋踩過來,邊上沾了一些血跡,她瞧見了覺得礙眼,撇着腳往地上擦。“然後呢?”

“等一晚上,如果她還在的話,那就放出來。”

血跡似乎已經幹了,粘在鞋旁蹭了土有些發黑。秦望舒蹲下身撿了一塊小石子,一點點挑開鞋上的污糟。她做得認真,秦老爺子見狀正要離開,又被她叫住道:“是山神對嗎?”

秦老爺子被秦望舒問過不少山神的事,但兩人從未正當光明之下談論過。他皺起眉,掃了眼周圍,眼見其他人都沒注意,他才道:“山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罪的人,但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好人,罪人?”秦望舒停下手上的動作,她擡起頭,語氣微妙道:“秦家村就都是好人嗎?”

秦老爺子沒想到她會這麽問,臉上的老皮抽了抽。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聲音不大,并未引起關注,他有氣也只能憋着。他彎下腰,兩人距離拉近。他渾黃的眼珠下是一根根血絲,并不算黑的眼珠裏帶了些渾濁的藍。

“你是好人嗎?”

第 34 章 瑪麗(下)

瑪麗(下)

“很美。”秦望舒思考了很久,只說得出這個蒼白無力的詞。她解釋道:“那時照相技術還不成熟,只能稱為成像,曝光的地方很多,但金夫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她被照顧得很好,至少面上是這樣。”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伸出手,試着按在了夏波肩膀上。手下的人沒有反抗,依舊是放松的姿态。她慢慢蹲下,兩個人像是貼在了一起。“女人過得如何,從臉上就能看出來。不僅是富足的生活,還要情感的支撐。”

“女人無憂,面白而紅,女人無慮,目亮而靈。無憂無慮的只會是孩子,”秦望舒目光閃了閃,她看着夏波,兩人第一次不是在針鋒相對時挨得極近,鼻尖與鼻尖相抵,睫毛似乎都能刷在對方臉上。“金夫人以前是正常人。”

她輕飄飄地丢下重磅,炸得夏波瞳孔一縮。他忽略了眼前的暧昧,半蹲的姿勢用空閑的手撐在了地上。兩人的呼吸交融,空氣都帶着身體灼熱的溫度。“你怎麽知道?”

“教堂有人知道。”她張開嘴,氣流噴灑進了夏波的嘴裏,極盡親昵纏綿。“金夫人享年四十多,死時面如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并非地位低下,而是心智低下,金老爺怕她走丢。”

“金小姐被寵壞了。”她感嘆了一句,手從夏波的肩膀滑到了他的胸膛。男人的身材自然是頂好,夾着薄棉的長袍掩不住手下柔軟有彈性的肌肉,她不用掀開就能想象到這是一副多漂亮的□□。

她笑了笑,不同于往常的薄涼,密密的睫毛像是眼線,勾勒得一雙眼眸似煙水含情,上挑的眼角又格外妩媚。她學不會紅樓裏呵氣如蘭的姑娘,但她天生好顏色,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在常人一生無法達到的終點。

她盯着夏波,一瞬不瞬的,帶着初生的小心翼翼,像是幼貓伸出的爪子,沒有尖利的指甲只有粉嫩的掌心,靠在了他身上。男女之間的情感無外乎男歡女愛那一刻,交纏的身體,貼近的心。

薄薄的肉皮下,混亂的聲音逐漸合一,只有噗咚——噗咚地跳動。他的肩很寬,卻又比想象中窄,圍住她還有些空餘,好似能讓她側着賣癡撒歡。

“金夫人叫金老爺哥哥。”她下巴抵在夏波的肩膀上,腦袋歪了一下,從遠處看上去像是親昵的戀人。她閉上眼,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突然道:“你之前的提議,我可以考慮下。”

“也不是不行。”她道。

那個黑得吃人的夜晚,遮天蔽日的槐樹下,滿是星星點點的燈籠。人影憧憧又綽約,她與他登對的相貌,一前一後是文人筆下的才子佳人。

天上沒有星辰,地上星河鷺起。黑暗成了最好的遮掩色,神魂颠倒的暧昧在其中醞釀翻滾。

夏波也想起了那一幕,他記得秦望舒的腰,裹在襯衫下格外纖細。淡淡的溫度,卻從指尖一路灼燒到了他的心裏,留下難言的悸動。他忍不住伸手,又覆了上去,是記憶中的模樣,漂亮得驚人的曲線勾勒出一個深深地腰窩,不多不少,正好他一個巴掌。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熱情開朗的千金小姐比秦望舒還有更大膽的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但沒有這一刻讓他覺得心動不止,瘙癢的他需要狠狠抱住什麽才能緩解。他看不上漂亮的貓咪,對迷人的豹子情有獨鐘,而這頭豹子終于停下了她的腳步,施舍了他一眼。

他欣喜若狂,全身被陌生的情感卷席,以至于大腦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丁點兒的真實感。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的力道,按在她腰上像是要往懷裏攬。他聽見了對方輕笑的聲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嬌媚,有點冷有點啞,像是夢中描繪了無數次的模樣。

“那就行。”他嗓子沙啞道。這份情感來得莫名又荒謬,帶着不可知的恐懼,卻讓他渾身興奮至顫栗。他擡起另外一只手,虛環在秦望舒身後,卑微又虔誠,像是在擁抱。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什麽時候發現的?”

秦望舒不意外夏波的問題,她按在對方胸膛上的手滑向背後。寬闊的背宇,鮮活的□□,妙不可言的生命。她突然收緊了手,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其中。

“轉身後。”他享受地嘆了一口氣,虛放的手終于落在了對方身上。他曾聽聞,女人是男人的一根骨頭,只要找對了,身體都是分外地契合。“但用了一會兒才想明白。”

“你本不用和我共享後山的消息,但你當着所有人面說了。蔡明暫時用不上,張雪卻是個定時炸彈。秦家村像是密不漏風的鐵桶,秦蘇是個突破口,你想得到,對方也想得到。”

秦望舒勾起嘴角,有些滿意道:“繼續。”

“下山的路被堵住,你不會坐以待斃。但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你不可能貿然出擊,只有用張雪去試探。秦蘇是你故意留下的幌子,張雪雖有小心思卻也算不得壞,秦蘇護不住張雪但她能護住秦蘇。被驚動的蛇第一口咬的是打草人,張雪是很好的餌。”

秦蘇是秦家村的人,出不出事他們這些外人都管不着也沒有權利管,但張雪不一樣,她是他們的人。秦家村若是要處置張雪,怎麽也繞不開他們,一旦有了争紛,局勢必然會打開。她動機不純,賭的就是多年對張雪的了解,毫無疑問命運是偏愛她的,一切都找計劃進行,只是她沒想到張雪這麽快就想通了。

她沒騙張雪,這次安排并非蓄謀已久,而是臨時起意。去與不去的主動權,她交在了張雪手裏,而張雪——也如她想象中那般心善,而且,她是真不知對方來得這樣快這樣猛,無論張雪是否知道,她都得承認,她失誤了。

“真是狠心。”夏波聲音裏帶了些微薄涼的笑意,他問道:“你會這樣對我嗎?”

男女之情是天平上的砝碼,多和少決定了輸家與贏家。女人感性且天真,三兩句甜言蜜語就能敲開心門,水乳交融便在心裏留下印記,大部分的結局在一開始就已注定。白月光與朱砂痣都是日後的幹米粒和蚊子血,當一個女人開始讨要承諾時,她便與千千萬萬個普通平凡的女人沒了區別,男人也是如此。

她笑着沒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了他。夏波胸腔一震,似乎在笑,他低下頭,高挺的鼻梁蹭在了她頸間,清醒道:“望舒,你自己有槍。”

他的手按在了她不知何時鑽進的衣袍中,那只纖細靈巧的手指只差一點兒就勾在握把上。他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巧的是他手從秦望舒腰後繞到前面,不知不覺間挑開了風衣的扣子,那有力過長的手指也只差一點兒就摸住了槍管。

秦望舒抓住了他的手。小手與大手貼合,十指相扣,天衣無縫。“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擡起頭,眉目含笑,似在傳情。“聞出來的。”

秦望舒悶悶地笑了起來,她重新倒在他的臂膀上,認真道:“我之前說的話不作假。”

夏波道:“我也是。”

秦望舒捏了捏他的手,道:“數三下?”

夏波道:“一。”

秦望舒道:“二。”

夏波道:“三!”

兩人迅速拉開距離,拔槍上膛一氣呵成。

“望舒。”夏波含情道。

“夏波。”秦望舒也不遑多讓。

兩人對視了幾秒,扳回槍膛放進懷裏。夏波率先伸出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鍋裏的水已經燒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氣流上升,争先恐後從厚厚的鍋蓋旁擠出,頂得鍋蓋撞在鐵鍋上發出噠噠的碰撞聲。

“繼承人是你們的人。”他面對着秦望舒,一步一步朝着門的方向後退。

“教堂的。”秦望舒區別道。

“你也是教堂的。”夏波意有所指。

“不一樣。”秦望舒提醒道。

金城這樣極其勢利的人,不可能放棄賣女求榮的天大好事,所以他也不會說。他不說,夏波自己也不說,那看似最不可能的葉大帥反而成了最有可能的人。

教堂至少暗地裏有兩個派系,一派支持葉大帥,就像秦望舒之前所說共分巴蜀,天下太平。一派別有心思,繼承人才能成功下手且無事發生。鴿派與鷹派主張不同,但終歸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會真打一家人,所以倒黴的只會是外人。

“我怎麽相信教堂不是自導自演?”他适時的提出疑問。秦望舒嘴裏的話,可信度皆要對半打折,剩下的五成還要再三斟酌思考,所以他難免懷疑。“王權之下,自古只有一言堂,教堂兩派明争暗鬥,葉大帥當是棋盤上十分重要的棋子。”

“一步錯,步步錯,教堂到底是真如此寬容,還是——”他湊到秦望舒耳邊,彎了一點腰,高大的身影蓋在她身上,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親昵。“你攔了下來?”

這個猜測并非夏波無放之矢。他對教堂了解得不多,所有的消息都來源于秦望舒零星的吐露,還得确保她說得都是真話。信息交換時,他相信秦望舒所有的話,細微一品,秦望舒的身份就格外值得推敲。尤其是她曾問他想不想坐上那個位置。

假設教堂真分兩派,秦望舒自稱為鴿派。鷹派想殺葉大帥,扶植繼承人上位,或許是效仿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多此一舉但名正言順。鴿派知情此事,有阻攔卻未有實際打壓行動,換而言之便是在底線之上的放縱。但秦望舒不止一次觸碰到了底線,明目張膽,堂而皇之。

如此設想,她鴿派的身份就很是可疑。他想到秦望舒的傳聞——神父和主教最寵愛的修女,寵愛?他突然領會到了這個詞更深的含義,盛名之下的強權,于是不得不寵不愛。

他荒唐地生出一個想法,或許教堂并非只有兩個派系,而是還有第三個。

比如,秦望舒。

霎時間,他心如擂鼓,血液沸騰,眼裏亮起前所未有的光,灼灼地盯着秦望舒。“那個提議還作數嗎?”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問道:“什麽?”

“位置。”他試探道。

秦望舒笑而不答。她伸出手,愛惜地摸了摸夏波的臉,靠近下巴位置有些紮手,是發青的胡茬子。動作自然而又娴熟,仿佛多年的戀人。

有些話,并非要言明。

他們朝着人群靠近,村民自發地圍成了一個圓,把張雪圈在其中。他們手裏都拿着一截樹枝,細細的帶着天然的彎度,還有沾着雨水的樹葉。

秦老爺子站在張雪身旁,端着一盆正冒着熱氣的血。他開口說着不知名的方言,低沉又莊重,周圍的村民跟着一起,聲勢宏大肅穆,精明的面容一時間像是鍍上了一層聖光,隐隐和教堂裏聖女瑪麗亞的雕像重合。

秦望舒嘴角攜着一抹冷意,她和夏波被擋在人群外。她透過縫隙看見了過分安靜的張雪,宛若沒有生氣的木偶。歌聲越來越高亢,像是着戰歌聽得人熱血沸騰,最後一個音符終止在秦老爺子舉起的盆。

毫無預兆的,一盆血澆在了張雪頭上。

秦望舒愣在那裏,面無表情。

濃稠的鮮血把張雪染得幾乎沒了人樣,腥臭味随着的微涼的山風迅速散開,令秦望舒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她視力極佳,那盆血從頭到腳蓋住了張雪,黑色的發絲沾了血,一縷一縷的,笨重的貼在頭皮上,血液順着四面八方的紋理流淌,在斷崖處拉出了絲。

張雪的臉已經看不清,她似乎閉上了眼睛,濃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聲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裏引力下又緩緩在地上蔓延開。

古時有魚妖,興風作浪,千畝良田被淹,顆粒無收,百姓餓死,民不聊生。衆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稱其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兩對童男童女祭獻,以換平安。村民照做,風調雨順,家家和樂,故代代相傳,河中有靈。

河中有靈,河中有靈!

秦望舒捏緊了拳頭,輕聲道:“我後悔了。”

張雪可以被欺,被害,卻不能接受這樣的辱。她牙關緊咬,重得她口裏沒了知覺,蓄積的口水粘稠發苦,像極了張雪身上的血。

“他們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開。掌心捏得發白,一如她此時臉色。

秦望舒沒聽,她固執道:“可以成功。”

離她最近的村民約莫是三米的距離,她沖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開槍可以同時進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爺子反應過來之前,用槍威脅換取張雪的命。

她食指無意識地勾了勾,整個身體繃緊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時準備實現腦中的計劃。

夏波攬住了她肩,無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澆得她如落水狗,狼狽不堪。她張着嘴,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長安慰人,于是道:“這是你選擇的,不是嗎?”

這話如當頭一棒,敲得秦望舒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她與秦蘇不久前才說過,如今就輪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繼續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顫了顫,她的手被夏波蓋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溫暖而幹燥,驅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圖焐熱。她不是矯情的人,眼見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緒壓了下來。

“你說得對,至少她還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見了腥的貓,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張雪。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有後悔有冷漠,她和張雪的總總往事在腦海裏一下子過了個遍,相識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時的憤怒消散後,她發現自己并非真的後悔把張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離了她的畫好的軌道,她自覺權威受到挑戰。她高位許久,差點忘記世間萬物本就多變不可測。權術的玩弄讓她執意給所有的人和事規劃走向,規規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當然,反叛者,惱怒心慌。

她想當神,從未掩飾過。只有神才能安排每個人的命運,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當了作家。或許一開始只是為學習看書,但當她寫下了第一篇故事時,有什麽埋藏在深處的東西在她還未意識到時,悄悄紮下了根。她以為興趣使然,直到她認識了張雪。

這個長得與菟絲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歡伏在桌前奮筆疾書,修長的脖子線條優美,無意識地勾得秦望舒手癢。她寫作時認真又專注,像是陽光下的聖母瑪利亞,美得炫目,但文章卻又空洞無味。

準确地說,凡是讀過幾年學堂的人都作得比張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個人付出了努力,為什麽成果卻能如此之爛,抱着這樣的好奇,她與張雪成為了朋友。她記得那天,陽光正好,她閑來無事與張雪講起了《小美人魚》的故事。

藍色的天空上飄着雲朵,柔軟似棉花糖。藍色的窗簾飄在張雪身上,她柔弱似嬌花。她不喜歡小美人魚的結局,心疼和懊惱的模樣令她看上去可憐又可愛,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寫了這個故事。

她寫時在想,命運多舛,是不可抗、不可違嗎?好人善事做盡,真無回報嗎?惡人揚名,真無報應嗎?寺廟裏的香火那樣旺盛,蠟油層層壘砌,檀香香過反臭,大殿裏的菩薩啊,莊嚴寶相,端坐蓮臺。她垂眼看人,看衆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愛之下是否是目中無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卻快意的令她靈感勃發。神佛無法辦到的事,她亦無法辦到,但她有生花妙筆,紙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筆和紙上的神,她要誰生便能讓誰生,她要誰死便能讓誰死,她偏愛誰,命運就格外眷戀,她厭惡,磨難就接踵而來。

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刺激、大膽又酣暢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猶如醍醐灌頂,情感伴随而來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傑。芸芸衆生都是那幕布一樣的存在,只為襯托。

“你知道瑪麗嗎?”她緩聲道。“十八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死于法國大革命,享年三十八歲。她短暫的一生裏有兩句名言。法國人民連面包都吃不上時,她甜蜜地笑道:那他們為什麽不吃蛋糕?她被推上斷頭臺時,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說:對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前者是假的,但被後人洩憤在這位熱衷于打扮得皇後身上,三人成虎,就這麽被扣在了瑪麗頭上。後者是真,但迫于人民的不信,被傳砍頭的人會被綁起來并堵上嘴。”她頓了頓,目光專注認真,未曾從張雪身上離開片刻。“就像她這樣。”

張雪嘴沒有被堵,但在被秦望舒放棄的那一刻似乎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筆下的人物,從她決定了命運那一刻起,他們也被禁止發聲。

秦老爺子的舉動只是一個開始。那盆血澆下去後,他用手上拿着的樹枝抽在張雪背後,秦望舒不知道輕重,但在秦老爺子揮下的那一瞬,她好似聽到了呼呼的破風聲。

她沒忍住,閉起了眼睛,立馬又睜開。

血好似無窮無盡,地上綻開的大朵血花連成一片,還在盛開。張雪已經成了血人,黏稠的血液像是貼在了她身上,流不盡,也掉不完。血腥味越發的重,她捂住口鼻也仍是無法阻止蠕動的胃,她忍不住幹嘔。

這只是開始,她心裏明白。

退下的秦老爺子被另一位村民接替,又是一碗血,從頭到腳,緊接着破風而來的樹枝。先是中午吃過的飯菜,混着胃液一股漚味,之後是胃酸,到最後吐無可吐,只剩下單純的生理反應。

一只手攀上了她背部,輕輕地拍了又拍。她心力交瘁,巨大的疲憊卷席而來,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地睡去。她掏出手帕,是張雪扔掉的,她撿起來想找個時候還了。

帕子染了點灰,擦嘴完全沒問題。她睜着通紅的眼睛看了幾秒,又塞回了口袋,她啞聲拒絕了夏波的好意,直接拿袖子在嘴上抹了兩把。

神聖的祭祀還未完,繞成一圈的村民都端着一碗血,後面還排着長長的隊。發亮的眼睛,粗糙黝黑面容遮不住的興奮,愚昧和無知把他們變得不像是個人,骨子裏的野蠻和嗜血被喚起。

這是一群畜生,她心道。但始作俑者是她,所以她也是畜生。

“但圍觀者裏有一位畫家大衛,他用鉛筆速寫了當時的情景。瑪麗只是被綁住了手,收集大人物臨死前的臺詞是劊子手桑松的任務之一。”她咽了一口口水,食物分解的酸臭味在口裏發酵成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像是血。

她捂住胃,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生理反應,又隐隐開始複蘇。夏波見她難受,伸出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下來。

她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慘白的面色襯得她漂亮的皮囊宛若妖魔。她不知,只是繼續道:“盧梭在《忏悔錄》裏說瑪麗是一位崇高的公主,但因為書記載的歷史并不嚴謹,所以有待商榷。可有一句話以瑪麗為原型,流傳至今: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秦望舒那時才十八,不知道作神的代價,只記得那種随心所欲的感覺。懵懂的她以淺薄的見識傳授給了張雪。張雪也十八,花樣的年紀,她們都太年輕。

神無所不能。

如果她是神,能不能救出張雪?如果能,她救出了張雪,又保不住,算什麽無所不能?如果不能,連張雪都救不了,她又算什麽無所謂不能?

她不是神,一開始不是,現在也不是,也從未是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恍惚間被輕輕地推了一下,如夢初醒。她看見秦老爺子端着一碗血站在面前,精明的臉帶着特有的匪氣,笑出了一口稀疏的黃牙。

他把碗遞上前,搖晃的血飛出一點,沾在了秦望舒的襯衫上,迅速蔓延。他道:“秦小姐,該你了。”

第 33 章 瑪麗(上)

瑪麗(上)

夏波沒走幾步,發熱的腦袋就徹底醒了。

他停住腳步,涼透心的山風從身後送來來隐隐的說話聲,秦望舒沒有追上來。

他知道這事與秦望舒無關,秦老爺子擺明不會放過張雪,不管是理争力據還是魚死網破結局都是一樣的,他們保不住張雪。如果換位思考,他也會做出一樣的決定,但他無法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麽放棄,甚至沒有努力掙紮過。

他一直都認為秦望舒和他是一類人,一樣的思考方式,一樣的處事原則,就連一些小性子都格外相似。乃至現在,他也這麽認為。

或許他應該轉過頭,問問秦望舒的打算。他在這一瞬間想了很多,林林總總都是為秦望舒開脫的理由,但不絕的說話聲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抿直了嘴角,重新邁開步伐。他越走越快,人高腿長的優勢盡顯,到最後幾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屋子裏。他突然闖進讓原本屬于屋子主人的憨厚夫妻一愣,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心怦怦跳得厲害,但又穩定在一個範圍區間內。他牽強地扯起嘴皮子,俊美的面容成了對外最好的一張社交名片。“她會怎麽樣?”

夫妻倆面面相觑,最後還是主外的丈夫站了出來。他道:“平息山神的怒火。”

“怎麽平息?”

丈夫一下子不作聲了。

半晌,夏波啞聲道:“我知道了,謝謝。”

丈夫或許是善良的,他沒有因為火滅了這事橫眉冷對,甚至在夏波放棄後,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他憨厚的臉上帶了一點笑意,似乎不忍,他想了想又寬慰道:“她不會出事。”

他剛說完,妻子就從廚房帶了把砍刀回來。似乎許久未用,刀柄與木頭相接處生了一片鮮紅的鐵鏽,細看之下刀刃已經有些鈍。丈夫似乎對鈍了的刀刃有些不滿,妻子操着一口聽不懂的方言嘀嘀咕咕說了什麽。

丈夫面帶嫌棄,拿過砍刀在手上比劃了幾下,最後對着手指一劃。他做慣了重活粗活,手指粗大有一層厚厚泛着黑黃的老繭,刀刃割不破。他皺起了眉,正要說話時又被妻子搶先。

依舊是聽不懂的方言,夏波明确地知道他們在防他。看見砍刀時,他眼皮子跳了跳。殺人不過點頭落地之事,軍隊裏閹髒事雖不少,但也極少會用上鈍刀子。

“這個刀——”他出聲打斷道。

丈夫面色有些奇怪,妻子直接躲在了他身後,只露出小半張臉和一只眼睛。怯生生的,如果不是長相實屬普通,倒也算是一番風情。

“砍樹的。”丈夫不願多說,回答完夏波後就拉着妻子要離開。

“只是砍樹?”夏波手比腦子快,攔住他們。

“對。”丈夫不耐煩起來。

夏波實相的收回手,退了一步。沒了阻擋,夫妻兩人看了他一眼,便走了。他坐回了條凳,木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茶壺,他用手貼上去,冰冷一片。

他又起身去水缸裏舀了幾勺水倒大鍋裏,就着竈臺旁邊的幹草抓了一把,随身掏出打火機,喀嚓一聲火星子落在上面,瞬間燒起一把火。滾滾的熱浪撲面而來,他撿起一根柴,推聳着進了竈臺,又丢了幾根細些的柴火在上頭。

大火卷裹着幹燥的木柴,泛白的枝幹變得焦黃,最後成功着落火種,轟——的一聲,火像是完成了某種進化,不論是溫度還是形狀都遠超從前,噼啪的火花聲時不時炸開,又被竈臺限制的沉悶悶,像是在耳邊低語的回聲。

他在等秦望舒下一步的舉動,這個精打細算滿嘴謊言的女人是不會做無用功,若是她從開始就放棄了張雪,完全不用和秦老爺子撕破臉,偏偏她撕了,撕了又示弱了。

這不是她的風格。

夏波所認識的秦望舒是張牙舞爪的,有人喜歡形容女人為貓,看似可愛弱小,實際上在你伸出手那一刻會立馬亮出爪子給你撓一下,證明她并非看似那般溫順,但他知道還有一種動物叫做豹子。

豹子和貓很相似,某種角度來說是大了好幾倍的貓,但危險程度不可約同。秦望舒是豹子,貓再怎麽桀骜不馴終究是被人抱在懷裏的消遣之物,而豹子不同,會吃人。

它們極有耐心,一旦盯上目标便在暗中跟蹤盯梢,不眠不休,等到獵物一旦松懈便立即出手。貓咪亮抓,這是玩鬧,豹子亮爪,是要殺人。

鐵做的大鍋發出了滋滋的水汽聲,他半蹲在竈臺面前,時不時拿着根柴火在火裏攪幾下。躍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襯得面如玉冠,越發的豐神俊朗。

秦望舒有所圖謀。

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掩在袖子裏,偶爾晃動一下,細看才發現他手指在地上勾畫什麽。

他無意去窺探秦望舒與張雪兩人之間的關系,這與他無關,也與這次目的無關,更不會作為能參考的線索,他只是在思考,盟友這詞對于他和秦望舒而言,意味着什麽。

一致的目标,暫時的友方身份,偶爾的消息共享,以及——可以利用的對象。是了,利用。他心中一片清明,把自己當成了秦望舒來思考,再看夏波的身份,便變得雞肋。

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果他是秦望舒,他不會要這樣的盟友,那秦望舒需要他做什麽?

葉大帥和教堂。

這是秦望舒的答複。他當時并未多想,整個巴蜀都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不會懷疑,但現在回想卻又覺得漏洞百出。葉大帥與教堂的勢力并不對等,他知道,并且從秦望舒口中得到了準确的回複,所以他才不懂,若是一人能稱皇稱帝,還會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一半?

他不信,但兩者間的差距又讓他不得不信。他想到了聖母瑪麗亞,想到了在城中每周都布施窮人的教堂,他腦子裏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或許這個世道并非他理解的那般肮髒。

但下一秒,秦望舒的身影又在他眼前閃過。他低低的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嘲諷,覺得自己真是養尊處優已久竟然越發的天真,若教堂真是純善之地,又怎會教出秦望舒這樣的人呢?

他開始抽絲剝繭,努力回想他們信息交換時,秦望舒說的每一句話。

“葉大帥身體不行了吧。”——葉大帥被下毒了。

“據說葉大帥與金家達成交易那天,府上鬧鬼了。”——下毒之人在葉大帥身邊,并且與政權有關。

“繼承人已經動手了,葉大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葉大帥與早年原配的兒子有恩怨。

“教堂已經攔截了幾次。”——葉大帥身邊有教堂的人,并且手深得極長極深,如果教堂或是秦望舒想,葉大帥的命也與那路邊的野狗并無區別。

“所以這個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嗎?”——金家與葉大帥的交易是秘密,當天就是金城和葉大帥,還有一個他。他不可能說出去,葉大帥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只有金城!

金城。

他勾畫的手指一頓,最終握緊了拳頭。他與金城打過不少罩面,也曾聽聞過此人早年經歷。當初金城不過是個只有臉尚可看的窮小子,但油嘴滑舌又會見風使舵,所以窮歸窮卻也混得不錯。這樣的人夏波本應該是欣賞的,但怪就怪在金城極其勢利,心狠手辣之上。

金城有過一個妻子,按理說是發妻,生有一女。本該是平淡的日子,突然不知哪天街坊裏傳起了金城被戴帽子一事,妻子與人通奸,還被抓了個正着,此事轟轟烈烈,當時還登了報紙的頭條。他那時年歲還小,不知其中細節,可若是如此倒也不值得他記。

妻子與人通奸,被抓下場便是浸豬籠,雖吓人卻在這世道也不少見。麻木過日,不如荒唐享受,甚至夫妻一起玩的也不少,他聽了也只當一件這女人偷吃沒擦幹淨嘴,稀松平常的風月之事罷了。妙就妙在這事沒過多久,金老爺突然大擺宴席,慶祝女兒結婚。

金府在城中紮根已久,看似不過一介商人,暗地裏卻盤根錯節。葉大帥不在時,金府與當時掌權人交好,葉大帥上位後,金家已久屹立不倒,這其中沒有貓膩,他是不信的。他甚至有懷疑過,葉大帥的上位就有金家的手筆,不然一個軍隊裏的窮小子靠那點工資怎麽招兵買馬,揭竿而起?

他當上了葉大帥眼前的紅人後,這種猜測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肯定。葉大帥很善待金家,這種善待超過了上下屬的關系,絕非利益捆綁可比。他撲風捉影地得到了一些消息,葉大帥上位的原因是因為金老爺的妹妹要被當時的掌權人抓去做小妾。

歷史似乎又再次重演了一遍。金老爺的妹妹生得貌美,是父母老來得女,一家子寵得無法無天,金老爺說是兄長卻更像是父母一般把妹妹養大,凡事親力親為,以至于有一些小道消息流傳,金老爺對自己妹妹起了歹念。無事不會空穴來風,他無意中見到了一張照片,是金老爺妹妹的,與金老爺日後娶的妻子格外神似。

金老爺娶妻那年,是為妹妹守孝三年後。子女對待父母三年盡孝尚且都少,更別說一個兄長,名不正言不順,卻硬是被金老爺都壓下了。金老爺娶妻後,兩人年歲相差較大,衆人都說老夫少妻所以他對妻子格外寵愛,不過一年兩人便有了金依瑾的母親。

金家遲遲沒有男兒,旁支蠢蠢欲動,不少小門小戶家女兒投懷送抱願意做小,都被金老爺一一拒絕。金老爺愛妻子之名越傳越烈,一時間成了絕世好男人的代名詞,而金夫人也成為了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

夏波可以想象,這樣千寵萬愛下長大的女孩有多驕縱,所以她會看上金城,似乎也能理解。所有愛情的開始,無非是色,或是隐藏在骨子裏的賤。金小姐是金家繼承人,只招婿不外嫁,有頭有臉的公子哥都拉不下臉,小門小戶的男兒争相巴結,從小衆心捧月的金小姐自然看不上。

金城入贅,在當時像是一顆地雷。兩人之間或許真有天賜的緣分,都姓金,不存在男子尊嚴的問題。夏波在宴會上也遠遠的見過幾次金夫人,盡管年老色衰,但他仍是一眼就認出金夫人與照片上金老爺已逝的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她似乎完美地繼承了自己母親的樣貌又結合了父親的長相。

這張臉,讓夏波心裏所有的疑問迎刃而解,他對金老爺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光鮮亮麗的舞會,歌舞平生,暗香浮動,奢侈靡靡,這是上流貴族才有的待遇,旋轉搖曳的不只是華麗的衣冠,更是一張張醜惡的臉。

他第一次真正的認識到,污穢生至最華麗的地方,就像是陽光下才會有陰影。

他對金家徹底沒了好感,所謂重情重義的金老爺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對自己妹妹別有心思的畜生。他之前與蔡明開玩笑的話不是假的,金老爺可以允許長得與自己妹妹一模一樣的女兒擁有金家的一切,他甚至能心安理得地認為這是妹妹的轉世,世人皆認為金老爺視自己女兒為掌上明珠,若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金老爺也會費盡心思找來博她一笑。

這段故事裏的金夫人呢?那個甚至就連名字都被剝奪只有金夫人這個稱號的女人呢?話本子裏的旁人總是這樣,主角詩情畫意的過着幸福美滿的日子,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其他人或許連情感與人的身份都不被允許。金夫人自嫁入金家後,再也沒出過門。

他也曾懷有最深惡意地想過,金夫人發現了金老爺的心思,一個女人怎麽會甘願當一個替身?魚死網破罷。金夫人去世的那天恰好下起了鵝毛大雪,金城已經入贅生下了金依瑾,他那時父母還尚在。那時的金小姐不哭不鬧,聽聞她對金夫人并無多少感情。

夏波想不明白,女兒怎麽會對母親沒有感情呢?直到他随着葉大帥踏入了舞會,見到已到中年的金小姐,他恍然大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并非天生注定。金老爺在妹妹年幼時代替了父母的角色,過多的情感投入讓他分不清親情與愛情乃至占有欲,所以她到死也終生未嫁。金老爺的妹妹或許是恨的,但人對父母的情感如何割舍?

不過是如法炮制,金老爺把對妹妹的方式重現在了女兒身上,父親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女兒對母親的情感自然會轉移到父親身上,金夫人的去世,不過是金家可有可無的點綴。擁有一座山蝴蝶結的金小姐,哪裏會在乎一朵蝴蝶結的消失?

如今的金家依舊是多年前那個金家,龐然大物,但又有什麽不一樣了。

夏波聽着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是刻意放重後的輕,一下又一下,停在了一個與他很近的位置。他本來想問張雪的事,開口卻不知怎麽成了那個已逝的金夫人。

“你見過金夫人嗎?”他說得沒頭沒尾,還沒等秦望舒問上,就自己先皺起了眉。“金依瑾外公的妻子。”

“見過。”秦望舒沒有猶豫,她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語氣平常道:“教堂有一張她的照片,不過是躺在棺材裏供人吊唁的。”

“如何?”

第 32 章 知道(下)

知道(下)

秦望舒沒再回複,她擡起頭,流動的空氣帶着山裏草木的味道,涼涼的沁入肺部,神清氣爽。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張雪腦袋,另一只手順勢挽上對方的腰,還未等她用力,張雪就順勢而起。

她看了張雪一眼,又移開對秦老爺子道:“她現在頭部有傷,需要休息。您也不想就讓那瞎子說中了吧?”

她一邊倒的态度徹底惹怒秦老爺子,他敲了敲煙杆,長期被火熏得幹燥的木頭發出又脆又沉的響聲。他反笑道:“我是粗人,不懂你們那些大道理和學問,張小姐既然能站起來就說明腦袋沒事。你說的費用,我們賠,那我們的規矩,你怎麽賠?”

“你想怎麽賠?”

“好說。”秦老爺子看了眼銅牛,指了個人去拿柴火。半截柴火燒成了碳,完好的顏色發暗,一看便是浸了水。他遞到秦望舒面前道:“銅牛大仙腹下的火是代代相傳的規矩,山神有旨意會借大仙的口傳達。腹下生火,風雨無阻,這是規矩,祖輩沒壞的規矩,沒道理在我這壞了。”

“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和大仙,風調雨順得庇佑,不敢怠慢。我也不冤枉人,”他抽了口煙,飄散的煙霧凝結在了眉眼之處,很是惆郁。“我們發現火滅了時,張小姐就在旁邊,恰好她手裏拿着柴。我們看見了,他也看見了。”

他又點到了蔡明。

抽泣的秦蘇已經逐漸冷靜下來,只是一雙眼腫的核桃般大,眯成了一條縫。她在張雪起來那一刻,又貼了過去,像是個透明人,秦老爺子有意忽略她,蔡明根本跑不脫。

“這、這——”決定權突然交到蔡明身上,他又急又慌。他下意識去看夏波,對方好整以暇的模樣直接讓他吃了個閉門羹,他又瞄向秦望舒,她直接轉過頭擺明不摻和,一時間蔡明白團子似的臉漲了個通紅。

他嘴唇蠕動,沒發出一點聲音,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又滑下,背後的衣服不知不覺中濕了一層。他咬牙道:“我不知道,我那時候走開了。”

話一出,他立馬松了口氣,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下來。神仙打架,遭殃的只會是凡人,他說真話且不說保不保得住張雪,秦老爺子這邊就結怨了,反之夏波和秦望舒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世無雙全法,他固然有私心,也不過是蝼蟻生存的智慧。

他對上夏波意味深長的目光,身上肥肉顫了顫,仍是不松口道:“我走開了,回來時就是這樣了。”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濃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了輕微的三白眼,上翹的眼尾本該是妩媚至極,卻透出森然的薄涼。只是一瞬,她低下頭拍了拍自己的風衣道:“我們這邊沒有人證,那就按照您的規矩來吧。”

“規矩怎麽樣,就合該怎麽樣。”她語氣柔和,仿若之前的針鋒相對是一場錯覺。她做了決定,便亮出自己底線道:“不能草菅人命,我得回去交差。”

秦老爺子對她高看了一眼。他視線落在秦望舒和夏波兩人身上來回審視,對着她道:“張小姐沒意見?”

“能有什麽意見?”秦望舒心裏門兒清。秦老爺子的話是試探也是擠兌,她未表誠意沒給張雪一個眼神。“她沒意見。”

秦老爺子一聽,當即咧開嘴,拍手笑道:“爽快,就喜歡秦作家這樣的人。”

秦望舒看着他稀疏蠟黃的牙齒,隐約可見裏面深紫色的舌頭,她沉默了一剎,也跟着笑了起來,甚至特意退了幾步,拽着夏波讓出了身後的張雪。

秦老爺子煙杆子一敲,就有人往屋裏跑,不一會兒拿着兩根手指粗的麻繩過來,獻寶似的舉在他面前。塵埃已落定,他多了些耐心,又有心賣弄道:“秦作家讀的書多,知道村裏規矩有哪些嗎?”

“不知。”她答得極快,壓根沒經過思考,眼見秦老爺子臉色又要沉下來時,她又道:“世間之大絕非我看幾本書就能了解,但規矩二字流傳千古,大同小異,我雖不知,約莫也能猜到。”

秦老爺子來了興致,他道:“你猜猜看。”

“古時有河神掌管水域,潮起潮落關系糧食收成,村民祭拜供奉換取庇佑——張小姐觸怒山神,自然要以她平息山神的怒氣,什麽因得什麽果,我明白這個道理。”

她中途停頓了一下,又很快接上。所有人都被她口中的話吸引,壓根沒在意那點小插曲。她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又縮回身後,提醒道:“秦老爺子別忘了我的要求。”

她翹起嘴角:“別出人命,至少得留一口氣。”

“秦作家給了誠意,這個面子,我肯定是要給的。”秦老爺子有些不悅。

他是個人精,秦望舒也是端着明白裝糊塗,兩人心知肚明,河神的故事點到為止即可,偏偏她又多了一句嘴,本該是遮羞布下的事突然捅破了窗戶紙,他嘴快答應在先,現在不得不應。

他沒了再談下去的心思,揮揮手讓人直接把張雪綁了。他與秦望舒交鋒,如此結果按理是他贏了,可想到那話又覺得渾身不得勁。他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看不出喜怒的臉上,意味不明道:“你倒是狠心。”

張雪的生死被他們兩如貨品般讨價還價,又輕易決定。她自扶起張雪便沒再多給一個眼神,如今有了決斷,視線像是粘在了對方身上,分毫不離。

秦老爺子瞧得起稀奇,故意道:“張小姐還是張雪?”

秦望舒笑道:“張小姐。”

秦老爺子笑了一聲,轉身就叼着煙鬥抽抽嗒嗒要走。秦望舒移了下眼珠,見秦老爺子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才收斂了笑意。

還未等她搓上僵了的臉,夏波就着兩人相握的手狠狠一拉,她重心不穩踉跄了幾步,就聽見對方刻意壓低的吼聲:“你瘋了?!”

秦望舒恍若未聞,用空閑的手先是揉了揉肩膀,又慢吞吞地拍着臉。她力道不重,但巴掌與臉頰接觸時擠壓的空聲像極了耳光,一個又一個。

“張雪會死,你知道嗎?”夏波把她拽到了一邊。

“知道。”

“你這是草菅人命!”夏波被她無所謂的态度氣得太陽穴直跳,又生生忍了下來。“已經沒了一個金依瑾,我看你回去怎麽交代!”

他冷哼一聲,松開手,負氣走人。秦望舒甩了甩胳膊,看了眼蔡明,平靜的眼神硬是讓蔡明頭皮發麻。他縮了縮脖子,找了個理由離開,本還熱鬧的人群頓時只剩下她和秦蘇。

秦蘇睜着眼睛,本就白的臉像是紮得紙人,她不安地攪着衣角,愧疚道:“她沒有弄滅火。”

“我知道。”

秦蘇驚訝地擡起頭,接觸到秦望舒目光又立馬低下,結結巴巴解釋道:“火、火是自己滅的。”

“我也知道。”

秦望舒語氣平淡,如同再平常不過一句的寒暄。秦蘇有點茫然,腦袋像是沒轉過彎,呆呆重複道:“你知道。”

“你知道。”秦蘇又重複了一遍,空落落的心突然卷席出一股巨大的憤怒。她不知從哪兒來,只知道這股火燙得她忍不住蜷起腳趾頭。“你知道你為什麽不說?”

“她會死,她會死!”她聲音尖利刺耳,憋在胸腔中的情緒突然有了宣洩口,姣好的面容也變得猙獰。

“那你為什麽不說?”秦望舒皺着眉,閉了閉眼。她看見愣住了的秦蘇,再次問道:“那時你為什麽不說?”

“我——”秦蘇睜大了眼,她驚恐的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明哲保身沒有錯。”秦望舒捏了捏鼻尖,覺得腦袋有些疼。她想起秦蘇還是個孩子,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既然你當時選擇了沉默,那現在為什麽不繼續?”

“我不知道。”秦蘇揪緊了自己的胸前的辮子,她咬着嘴,指着胸口道:“姐,我這裏難受。”

秦望舒不為所動,直到她又落下淚,才嘆氣道:“秦蘇,你已經十六了。十八成年,你已經不是孩子了。”

“還有兩年。”秦蘇倔犟道。

銅牛的火不知何時又被生了起來,濕了的柴已經換下,堆在了一旁。張雪被繩子綁着跪坐在了銅牛面前,她神情麻木,似乎已經喪失了作為人類的情感,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殼子,對所有的一切都孰若無睹。

秦望舒擡起頭,槐樹巨大的樹冠像是陸地的延伸,又像是一座島。它幾乎搶占了附近土壤所有的營養和陽光,以至于周圍寸草不生,但奇妙的是,樹幹上爬滿了青苔。

她站在樹下,腳下是地,頭頂也是地。天日難見,卻仍有幾簇草頑強地紮根在了樹枝上,嫩綠與翠綠交替,是蝼蟻的生存之道。

她對秦蘇道:“當個蔡明,不好嗎?”

明哲保身沒有錯,蝼蟻尚有生存空間。你知道,你明白,你選擇,卻為什麽還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