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上)
秦蘇被張雪護得很好,忽略掉臉上的一些灰塵和沙礫,幾乎可以說是毫發無傷。秦望舒見到怯生生的她時,只是輕飄飄掃了一眼,沒有任何滞留,很自然的轉向了張雪。
在秦望舒印象中,張雪本人就是精致的具象化,或許是源于父母的愧疚,她有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于是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皆是美的。但此刻,她髒兮兮地躺在地上,像是一個破敗且被人踩了幾腳的娃娃,只在秦望舒來時,轉了下眼珠子。
秦老爺子見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目光幽深瘆人,裸露的皮膚上滿是紅腫的擦傷有些心虛。他撇了下頭,正撞上夏波似笑非笑的眼神,沉不住氣道:“人沒事就起來,地上涼。”
張雪像是沒聽見,秦老爺子自覺失了面子,心裏一陣惱,但見夏波不知什麽時候拔出了槍,又打怵道:“她壞了我們村子流傳百年的規矩,惹得山神發怒,她吃些苦頭也是應該的。”
“規矩?”夏波挑了下眉,他本在秦望舒身後,他側了下身子擠上前,自己直面秦老爺子道:“規矩有說不分青紅皂白就對一弱女子動手的?”
他摸着槍,在“弱”字上咬得格外重。黝黑的槍管閃着金屬特有的冷光,像是見不到底的一個黑洞,手指幾次滑過扳機,其中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秦望舒見狀皺了皺眉,到底沒插嘴,一如之前做足了夏波面子。只是在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袍,而按在腰間的手不知不覺中已經摸進了風衣裏。
夏波有所感應,他沒回頭,手上的槍仍是在把玩着,語氣卻緩和了許多道:“什麽規矩?”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銅牛很近,他一早就注意到銅牛腹下熄滅的火,卻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在大帥身邊多年,打太極本事早就練得爐火純青,秦望舒不顧撕破臉把張雪一事扣在誤會上,他自然不會給對方機會。
他話才落音,又繼續道:“我們不是秦家村的人,規矩沒有白紙黑字寫下來,新來乍到有些摩擦也是難免。秦老爺子是個體面人,看不慣得有指教的不妨直說,何必與一個姑娘家争執動手過不去呢?”
夏波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吃定了秦老爺子大字不識幾個,故意說話文绉绉。這話咋一聽上去是這麽回事,再回過神又徹底變了味,秦老爺子不懂這些,秦家村的人也不懂,只當這事還有商酌的餘地。
秦老爺子臉色稍緩,他看了幾眼夏波手上的槍,覺得對方算是上道,吸了一口煙,自覺下了臺階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規矩定下了就是規矩,改不得也沒法改。”
他瞧夏波臉色不渝,又改口道:“對一個姑娘家下手,是我們的不對。”
他吐了口煙,掃了一眼聚在旁邊的村民,厲聲道:“剛才哪幾個動手的,滾出來!”
他在村中積威已久,村長職位代代相傳,在封閉已久的秦家村與土皇帝也無區別。本還有些猶豫的村民,見他發火都不情不願地上前了一步。一大片人,唰的一下就少了一半,饒是秦老爺子有所預料,仍是眼皮子直跳,臉上燥得慌。
他惱羞成怒道:“一個個是木頭都杵在這兒做什麽?還不趕緊賠不是!”
衆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人開這個口。秦老爺子火氣又蹭蹭上漲,覺得給夏波他們看了笑話,但到底還是有懂眼色的人。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矮小幹巴的男人道:“給姑娘賠不是,相信姑娘不會和我們這些粗人計較。”
有了第一個開口,後面的人也不覺得難堪,熙熙囔囔的聲音響起,重疊在一塊,沒什麽誠意只覺得鬧哄哄。再看他們雖看似正經,黝黑的臉上小動作卻不少。道歉完一輪後,又開始嬉皮笑臉,仿佛之前都一筆勾銷。
秦老爺子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張雪不過是外人,村民卻是內人,不存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心就是偏得光明正大。賠了不是後,他自覺也給足了夏波臺階,若是夏波識趣,自當禮尚往來。
他道:“我們都是粗人,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也向張小姐賠了不是,是不是該說說規矩了?”
“她說可以了嗎?”夏波冷笑一聲,指着地上的張雪。“給張小姐賠不是,也該是張小姐說得算,你算哪門——”
他話還沒說完,秦望舒突然大聲打斷道:“張小姐的損失怎麽算?”
秦老爺子被問得一愣,秦望舒趁機擋在了夏波前。腳步交錯間,她狠狠地踩了一腳夏波,用的是腳後跟,生怕力道不夠還輾了輾。痛得夏波臉上一陣扭曲,他自認為不是個君子,沒什麽動口不動手的說法,當下抓着秦望舒腰一掐。
秦望舒身子一僵,又立馬恢複了正常。她風衣寬大,兩人身子貼得近,暗地裏的小動作沒人注意。她勾起嘴角,清冷中帶點苦的面容像是水中蕩開的漣漪,層層鮮活。
“張小姐這副模樣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她反手抓住夏波的手腕,大拇指本能扣在汩汩跳動的脈搏上,細膩溫熱的肌膚相貼,讓她有瞬間失神,但下一秒眼神又恢複了清明。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張小姐受傷是你們失職,總要有些賠償不是?”
男人骨頭比女人要硬,皮下飽滿富有彈性的組織彰顯着男人蓬勃的生命力,她掂量了下松開大拇指,改為女人最擅長的打架方式——掐。
她指甲不長,指縫相接處多出幾毫,若是真要撒潑揪頭發她鐵定吃虧,可現在——她笑意深了幾分。手腕處皮肉最薄,手指一刮,一層皮就夾了起來,兩指再一轉,她清楚地聽見了夏波的抽氣聲,頓時眉眼皆是明媚。
“醫藥費、精神損失費、後續營養費,還有賠償費。”她每吐出一個詞,秦老爺子就肉痛一分,到最後之前勉強修複的關系也被她捅得支零破碎。“瞎子說張小姐活不過十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戳中。”
她說得意味深長,掐着夏波的手突然一松,在對方始料未及時蹲下身。大大的風衣鋪在地上,她支起身子,不動聲色地把重心壓在了腳上。她聽到一聲悶哼,滿意地低下頭,才開始給張雪檢查傷勢。
她直接越過了張雪表面的傷痕,直接按在了腰腹。村裏人幹的都是力氣活,男女生理上的差異并非知道就可以克制,張雪體弱,她擔心看不見的內髒有問題。
首當其沖便是胰腺和肝膽,她按得認真,始終留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張雪臉上,可對方除了眼珠子偶爾轉一下,就宛若提線的木偶,死氣沉沉。她皺起了眉,移了下位置,小心翼翼地托起張雪腦袋,把手掌墊了上去。
離開夏波腳的那一刻,秦望舒有些可惜,但事态緊急,夏波看似替張雪出頭,但到底不會把張雪放在心上,只有她。她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微妙,但手上動作卻很輕柔,撥開散亂的發絲,一點點觸碰試探,直到後腦勺的大包。
她按了一下,張雪眼珠子立馬對上了她。兩人目光交彙,她問道:“疼不疼?”
張雪沒說話,秦望舒也沒堅持。腦後勺是個很危險的地方,西方醫學可以做到壞了哪裏就切哪裏,但腦子卻沒法切。她用了些力,對着揉了揉,張雪立馬繃緊了身體。
秦望舒道:“忍着點,疼也就是一時,要是留下了淤血堵了腦子——”
她話沒說完,剩下的意思誰都明白,她瞧着張雪眼裏有水光一閃而過,沒多想只當是嬌氣,轉了下脖子,又發現對方眼裏幹幹淨淨,就連血絲和眼眶都不曾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她低下頭,長長的頭發擋住了她們的面容,她輕聲道:“你怨我。”
張雪仍是未說話,臉上柔軟的線條卻直硬起來。近距離下,畸變的視線讓張雪失了以往的美貌,整張臉看上去很是奇怪甚至有些醜,唯獨一雙靈動柔弱的杏眼衆星捧月般凸顯。
她見過張雪各種模樣,唯獨平靜到剝離情感的沒有。她從一開始就把張雪定位在弱者,固有的标簽讓張雪這個多面的人物也變得狹窄起來,就像是此刻,她覺得張雪應該小鳥依人地把她視為唯一的救贖。
她應當如所有童話故事裏那樣,恰在高潮點,突然闖進,以開天辟地之勢拯救張雪于水火之中,按照故事一貫發展的模式,被救之人應感激涕零,恨不得做牛做馬、銜環結草以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你是故意的。”張雪輕輕道。
她語氣肯定,聲音輕忽到像是一場幻覺。若不是秦望舒發覺不對,怕是也不會留意。
“意外。”秦望舒垂下眼,細長的眼睛顯出姣好的線條,鴉翅般的睫毛蓋住了過黑的眸子,露出幾分難得的溫柔。
“你知道。”張雪偏了下頭,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秦望舒的眼睛,幽邃無波。
“失誤。”她掀開眼,上翹的眼尾不像是張雪有着妩媚的弧度,而是薄涼又利落的銳角。
張雪閉上眼,不想再做争論。她自打認識秦望舒起,明争暗鬥的小女兒心思就沒少過,無一不是敗下陣,從未贏過一次。輸家做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她告訴自己這是命。
她的命,便是輸給秦望舒。
“打算。”她動了動嘴,聲音大了些,仍是沒有穿過豐密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