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知道(上)

知道(上)

秦蘇被張雪護得很好,忽略掉臉上的一些灰塵和沙礫,幾乎可以說是毫發無傷。秦望舒見到怯生生的她時,只是輕飄飄掃了一眼,沒有任何滞留,很自然的轉向了張雪。

在秦望舒印象中,張雪本人就是精致的具象化,或許是源于父母的愧疚,她有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于是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皆是美的。但此刻,她髒兮兮地躺在地上,像是一個破敗且被人踩了幾腳的娃娃,只在秦望舒來時,轉了下眼珠子。

秦老爺子見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目光幽深瘆人,裸露的皮膚上滿是紅腫的擦傷有些心虛。他撇了下頭,正撞上夏波似笑非笑的眼神,沉不住氣道:“人沒事就起來,地上涼。”

張雪像是沒聽見,秦老爺子自覺失了面子,心裏一陣惱,但見夏波不知什麽時候拔出了槍,又打怵道:“她壞了我們村子流傳百年的規矩,惹得山神發怒,她吃些苦頭也是應該的。”

“規矩?”夏波挑了下眉,他本在秦望舒身後,他側了下身子擠上前,自己直面秦老爺子道:“規矩有說不分青紅皂白就對一弱女子動手的?”

他摸着槍,在“弱”字上咬得格外重。黝黑的槍管閃着金屬特有的冷光,像是見不到底的一個黑洞,手指幾次滑過扳機,其中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秦望舒見狀皺了皺眉,到底沒插嘴,一如之前做足了夏波面子。只是在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袍,而按在腰間的手不知不覺中已經摸進了風衣裏。

夏波有所感應,他沒回頭,手上的槍仍是在把玩着,語氣卻緩和了許多道:“什麽規矩?”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銅牛很近,他一早就注意到銅牛腹下熄滅的火,卻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在大帥身邊多年,打太極本事早就練得爐火純青,秦望舒不顧撕破臉把張雪一事扣在誤會上,他自然不會給對方機會。

他話才落音,又繼續道:“我們不是秦家村的人,規矩沒有白紙黑字寫下來,新來乍到有些摩擦也是難免。秦老爺子是個體面人,看不慣得有指教的不妨直說,何必與一個姑娘家争執動手過不去呢?”

夏波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吃定了秦老爺子大字不識幾個,故意說話文绉绉。這話咋一聽上去是這麽回事,再回過神又徹底變了味,秦老爺子不懂這些,秦家村的人也不懂,只當這事還有商酌的餘地。

秦老爺子臉色稍緩,他看了幾眼夏波手上的槍,覺得對方算是上道,吸了一口煙,自覺下了臺階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規矩定下了就是規矩,改不得也沒法改。”

他瞧夏波臉色不渝,又改口道:“對一個姑娘家下手,是我們的不對。”

他吐了口煙,掃了一眼聚在旁邊的村民,厲聲道:“剛才哪幾個動手的,滾出來!”

他在村中積威已久,村長職位代代相傳,在封閉已久的秦家村與土皇帝也無區別。本還有些猶豫的村民,見他發火都不情不願地上前了一步。一大片人,唰的一下就少了一半,饒是秦老爺子有所預料,仍是眼皮子直跳,臉上燥得慌。

他惱羞成怒道:“一個個是木頭都杵在這兒做什麽?還不趕緊賠不是!”

衆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人開這個口。秦老爺子火氣又蹭蹭上漲,覺得給夏波他們看了笑話,但到底還是有懂眼色的人。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矮小幹巴的男人道:“給姑娘賠不是,相信姑娘不會和我們這些粗人計較。”

有了第一個開口,後面的人也不覺得難堪,熙熙囔囔的聲音響起,重疊在一塊,沒什麽誠意只覺得鬧哄哄。再看他們雖看似正經,黝黑的臉上小動作卻不少。道歉完一輪後,又開始嬉皮笑臉,仿佛之前都一筆勾銷。

秦老爺子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張雪不過是外人,村民卻是內人,不存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心就是偏得光明正大。賠了不是後,他自覺也給足了夏波臺階,若是夏波識趣,自當禮尚往來。

他道:“我們都是粗人,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也向張小姐賠了不是,是不是該說說規矩了?”

“她說可以了嗎?”夏波冷笑一聲,指着地上的張雪。“給張小姐賠不是,也該是張小姐說得算,你算哪門——”

他話還沒說完,秦望舒突然大聲打斷道:“張小姐的損失怎麽算?”

秦老爺子被問得一愣,秦望舒趁機擋在了夏波前。腳步交錯間,她狠狠地踩了一腳夏波,用的是腳後跟,生怕力道不夠還輾了輾。痛得夏波臉上一陣扭曲,他自認為不是個君子,沒什麽動口不動手的說法,當下抓着秦望舒腰一掐。

秦望舒身子一僵,又立馬恢複了正常。她風衣寬大,兩人身子貼得近,暗地裏的小動作沒人注意。她勾起嘴角,清冷中帶點苦的面容像是水中蕩開的漣漪,層層鮮活。

“張小姐這副模樣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她反手抓住夏波的手腕,大拇指本能扣在汩汩跳動的脈搏上,細膩溫熱的肌膚相貼,讓她有瞬間失神,但下一秒眼神又恢複了清明。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張小姐受傷是你們失職,總要有些賠償不是?”

男人骨頭比女人要硬,皮下飽滿富有彈性的組織彰顯着男人蓬勃的生命力,她掂量了下松開大拇指,改為女人最擅長的打架方式——掐。

她指甲不長,指縫相接處多出幾毫,若是真要撒潑揪頭發她鐵定吃虧,可現在——她笑意深了幾分。手腕處皮肉最薄,手指一刮,一層皮就夾了起來,兩指再一轉,她清楚地聽見了夏波的抽氣聲,頓時眉眼皆是明媚。

“醫藥費、精神損失費、後續營養費,還有賠償費。”她每吐出一個詞,秦老爺子就肉痛一分,到最後之前勉強修複的關系也被她捅得支零破碎。“瞎子說張小姐活不過十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戳中。”

她說得意味深長,掐着夏波的手突然一松,在對方始料未及時蹲下身。大大的風衣鋪在地上,她支起身子,不動聲色地把重心壓在了腳上。她聽到一聲悶哼,滿意地低下頭,才開始給張雪檢查傷勢。

她直接越過了張雪表面的傷痕,直接按在了腰腹。村裏人幹的都是力氣活,男女生理上的差異并非知道就可以克制,張雪體弱,她擔心看不見的內髒有問題。

首當其沖便是胰腺和肝膽,她按得認真,始終留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張雪臉上,可對方除了眼珠子偶爾轉一下,就宛若提線的木偶,死氣沉沉。她皺起了眉,移了下位置,小心翼翼地托起張雪腦袋,把手掌墊了上去。

離開夏波腳的那一刻,秦望舒有些可惜,但事态緊急,夏波看似替張雪出頭,但到底不會把張雪放在心上,只有她。她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微妙,但手上動作卻很輕柔,撥開散亂的發絲,一點點觸碰試探,直到後腦勺的大包。

她按了一下,張雪眼珠子立馬對上了她。兩人目光交彙,她問道:“疼不疼?”

張雪沒說話,秦望舒也沒堅持。腦後勺是個很危險的地方,西方醫學可以做到壞了哪裏就切哪裏,但腦子卻沒法切。她用了些力,對着揉了揉,張雪立馬繃緊了身體。

秦望舒道:“忍着點,疼也就是一時,要是留下了淤血堵了腦子——”

她話沒說完,剩下的意思誰都明白,她瞧着張雪眼裏有水光一閃而過,沒多想只當是嬌氣,轉了下脖子,又發現對方眼裏幹幹淨淨,就連血絲和眼眶都不曾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她低下頭,長長的頭發擋住了她們的面容,她輕聲道:“你怨我。”

張雪仍是未說話,臉上柔軟的線條卻直硬起來。近距離下,畸變的視線讓張雪失了以往的美貌,整張臉看上去很是奇怪甚至有些醜,唯獨一雙靈動柔弱的杏眼衆星捧月般凸顯。

她見過張雪各種模樣,唯獨平靜到剝離情感的沒有。她從一開始就把張雪定位在弱者,固有的标簽讓張雪這個多面的人物也變得狹窄起來,就像是此刻,她覺得張雪應該小鳥依人地把她視為唯一的救贖。

她應當如所有童話故事裏那樣,恰在高潮點,突然闖進,以開天辟地之勢拯救張雪于水火之中,按照故事一貫發展的模式,被救之人應感激涕零,恨不得做牛做馬、銜環結草以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你是故意的。”張雪輕輕道。

她語氣肯定,聲音輕忽到像是一場幻覺。若不是秦望舒發覺不對,怕是也不會留意。

“意外。”秦望舒垂下眼,細長的眼睛顯出姣好的線條,鴉翅般的睫毛蓋住了過黑的眸子,露出幾分難得的溫柔。

“你知道。”張雪偏了下頭,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秦望舒的眼睛,幽邃無波。

“失誤。”她掀開眼,上翹的眼尾不像是張雪有着妩媚的弧度,而是薄涼又利落的銳角。

張雪閉上眼,不想再做争論。她自打認識秦望舒起,明争暗鬥的小女兒心思就沒少過,無一不是敗下陣,從未贏過一次。輸家做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她告訴自己這是命。

她的命,便是輸給秦望舒。

“打算。”她動了動嘴,聲音大了些,仍是沒有穿過豐密的發絲。

第 30 章 饋贈(下)

饋贈(下)

張雪開始忍不住發抖,可現實并沒有垂憐于她,一個接一個聲音,越來越大,都是在重複一句話:“火滅了!”

她啪地一下睜開眼,密密的人群把她包圍其中,躺在地上的秦蘇不知何時靠在了她身上,柔弱依靠的模樣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姿态。她扔下手裏的樹枝,抱住秦蘇,手掌通紅得像是在滾水裏燙過。

她環顧四周,沒有發現蔡明。村民的模樣在這一刻與昨夜重複,她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巨大的槐樹下沒有光,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籠,燈籠如星子,彙聚成河。

她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能看見晃動的人影,她被推搡然後摔倒。歷史又再次重演,這次沒有秦望舒也沒有夏波,她指望的依靠一個都不在,只有一個累贅——秦蘇在她懷裏發抖。

她抱緊了秦蘇,再摔倒那一刻。她又聽見了一陣耳鳴,尖銳的,像是某種動物的爪子,在一下又一下地刮着玻璃,發出刺耳的滋啦聲,她頭痛欲裂,卻又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把秦蘇藏得更深。

“退燒藥在我行李箱,有什麽事去找秦蘇,別和蔡明分開。”

秦望舒的話又浮現在她腦海中,她覺得可笑又可悲,還有着難以言喻的快意。料事如神的秦望舒也會犯錯,兩根沒有生存能力的菟絲花在一起,除了緊緊纏繞,加速死亡外還有什麽用?

她猛然間記起,自己是女孩,她生得貌美,不論發生何事都會從輕發落。她心裏有了點安慰,但下一秒踢在她身上的疼痛徹底打破了她任何幻想。

她痛呼出聲,又立馬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眼淚滑過臉龐,無聲落入發鬓。

她想,真疼啊。她這輩子她就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有多大?天一樣大。

但很快的,她又察覺不到疼了。她想咧嘴笑一下,卻發現自己身體麻木一片,她聽見了小小的啜泣聲,從自己胸口發出,一點點地傳到她耳朵裏。

是秦蘇。

她張口想說話,卻啃了一口泥。冰冰的,涼涼的,細膩滑潤,卻帶着一股腥味。她想吐了,但不知怎麽着又咽了下去。

她想,真難吃啊。街頭流浪的狗都不會去吃土,她吃了。

她覺得自己有點累,呼吸中壓下去的血腥味又隐隐浮了上來。她又看見了床邊的幔帳,雪白的因為年久泛了黃,但卻是蕾絲的,一小朵小朵花兒一簇簇地擁在了一起,鋪成了少女的公主夢,仿佛那些苦澀的藥都沒有那麽難喝了。

她想,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母親和弟弟,還有父親怎麽辦?

豁得她身上一輕,無邊的黑暗裏透出了一絲光,這光越來越亮,到最後刺得她不得不睜開眼。視線裏模模糊糊,她努力瞪大眼也依舊看不清,只有許多個小黑影。

“火是你弄滅的?”

她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有些熟悉。但她聽不清,身體的知覺正在重新恢複,鈍痛、悶痛、尖銳痛……都在一點點地占據她僅有的理智。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火是不是你弄滅的?”

她張了張嘴,沒吃幹淨的土混着股鐵鏽味趁機落入喉間,嗆得她說不出話。她好像是在咳嗽,一下又一下的,破敗的身子像是漏風的屋子,痛得她只有痛。

“柴火都被澆了水,她又拿着柴火,肯定是她!”

“是她,她弄滅了火,銅牛大仙和山神肯定會發怒!”

“我昨天夜裏聽見了敲門聲,是山神,是山神來了!”

所有的聲音嗡嗡作響,膽戰心驚地彙聚成一句話:山神來了。

“山神來了!”

“誰家了?”

“秦、秦蘇家。”

長久的沉默,一個聲音敲定道:“拿這個女娃子代替吧,是她觸怒了山神,應該由她熄滅山神的怒火。”

報社的窗簾是藍色的,有些透,不是什麽很好的布料,風吹進來時窗簾飄搖不定。張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藍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高高揚起,又打着轉兒落下。

可人的小皮鞋,光潔筆直的小腿,在往上是一身西式簡單又大方的連衣裙。她捧着本書看着窗外的風景,高挑的個子讓她與大部分女孩拉開差距,卷卷的頭發被腦後的蝴蝶結規矩的束在一起。

她似乎聽見了腳步聲,轉過頭。标志的鵝蛋臉上是濃重又規整的眉,長長的眼睛在眼尾處高高飛起,挺窄鼻梁中間是微微的駝峰,以及向下的嘴角。

疏離又冷漠,但她一笑,嘴邊兩個小小的梨渦仿像是釀了酒,說不出的俊秀。

她伸出手,不知道拉着誰往報社一角的沙發走,問道:“你讨厭王子和公主?”

王子和公主?張雪的腦子一片空白,一個細細且柔弱的聲音響起道:“小美人魚都化成了泡沫,為什麽王子卻和公主在一起幸福生活了?”

“因為故事就是這麽寫的。寫故事的人對于筆下的人物而言,他們就是神,神安排了命運,人也只能被命運推着走。”

“但是這不合理。”那個聲音又響起,她糾結了一會兒道:“命運不能改變嗎?”

“已經發生的事我們怎麽改變?”女孩翻開了書,書裏夾着幾張紙,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跡。她指着道:“我續寫了這個故事。小美人魚化成泡沫後,王子意識到那天救自己的人是小美人魚,他惱怒自己被公主欺騙,但兩個國家的婚姻不是兒戲,可他太想美人魚了,便下令全國找長得像小美人魚的女孩。”

“高額的懸賞之下,一位又一位神似小美人魚的女孩被送入王宮,公主嫉恨卻無助。這段婚姻是她搶來的,她幸運地碰上了被小美人魚救上岸的王子,這是命運的饋贈。她如願地成為了王後,昂貴的代價是她得不到丈夫的心,死去的小美人魚化成了一個又一個妙齡少女,皇宮裏到處都是相似的長相,丈夫夜夜笙歌,她郁郁寡歡。”

“有一天,公主接到了父親送來的信。信裏詢問她是否過得幸福快樂,她所有的情緒找到了宣洩口,很快一封又長又厚字字如泣的信被信使傳回公主的國家。公主的父親不忍心看到女兒這般落魄,他協商與女兒謀反,他勸告女兒,愛情和權利總要有一樣,不然餘生的孤苦太難熬。公主對王子的愛早已化成恨,兩人一拍即合,在一次宮廷宴會上,公主發動了宮變。”

“王子成了階下囚,那些長得像小美人魚的女孩兒都被公主砍頭洩憤,公主如願地當上了女王。但很快,大海收到了這個消息,海洋要為死去的小美人魚報仇,于是暴風海嘯撲面而來,臨海的城市很快就被淹了。公主雖然當上了一國之主,但領土大大縮小,海洋與陸地徹底分割,從此人類只能在陸地上行走。”

女孩講完了故事,笑道:“這個結局可以嗎?”

“我不喜歡。”那個聲音有些悶,她解釋道:“王子沒有錯,為什麽還會被殺頭?那些像小美人魚的女孩兒不都是無辜的嗎?為什麽她們也要死。”

藍色的窗簾在飄,擋住了女孩,只能看到一雙細細的腿。她的聲音很幹淨,像是她的人有點冷。她道:“我寫這個故事是為了你,我是神,給他們安排的命運就是這樣。”

“王子放棄了啞巴的小美女人那一刻起,他就選擇了權利注定得不到愛情,渴望權利的人必會死在權利之下。像小美人魚的女孩接受了奢華的皇宮,她們擁抱了財富,也必然會為財富付出代價。命運所有的饋贈,事後都會收取昂貴的代價,這個世間不存在好運和天上掉餡餅,所謂的運也都是你的命。”

“我的——命?”

“對,你的命。”窗簾落下了,女孩的容貌在陽光下鍍了一層光,有些虛幻。她看着遠處,笑出了兩個梨渦,黑色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了蜜色,像是甜甜誘人的蜂蜜。“張雪,這個世界上,沒有命運的饋贈,只有不等價的交換。”

張雪被那一聲呼喚驚醒,模糊的世界突然清醒。

她被人壓在密密的人群中,秦蘇緊緊抱着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所有的理智和觸感都在叫嚣着疼,若不是臉麻了,她此刻定是龇牙咧嘴。

“姐——”秦蘇仍在低低的啜泣。

她胸前的衣服已經被淚水濕透,她看着對方的發旋,腦後一點,露出發青的頭皮,突然就明白了。秦望舒是執筆的神,大手一揮安排了所謂的命運,她與秦蘇都是故事裏的人物。

她是那條小美人魚,接受了神的饋贈,碰見了命運中的王子卻被公主胡截。小美人魚不甘心于是用自己的聲音換來一雙能在陸地行走的腿,但命運的交換是不等價的,她每走一步便痛如刀割。王子認出了小美人魚,可他更愛權利選擇了公主,天真的小美人魚不知情,所以心甘情願地化作了泡沫。

人人都在歌頌小美人魚的真情與偉大,可誰知道小美人魚只不過是被命運欺騙了。她或許知道,或許後悔,可那又怎樣?她接受了饋贈,便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第 29 章 饋贈(上)

饋贈(上)

張雪吃過飯後,她撐着下巴坐在門邊,眼角的餘光裏看見夏波跟着秦望舒進了房間。屋外的雨漸小,到最後綿綿如針,她無意識地在腿上畫着圈圈。

她知道自己心氣狹隘,毛病衆多,但因為她生得好,所以便有了嬌蠻的資本,但她畢竟不是真笨,分寸這兩字她心裏門兒清,除了面對秦望舒。

報社裏約稿作家并不少,但女作家可謂是稀罕,她也曾想過匿名投稿。少女的情懷是首詩,這些詩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就和菟絲花一樣,不需要任何打擊,随着時間便會自己枯萎。

她的情懷,死于進報社的第一個月。她滿懷激動地寫出了一篇文章,懷着別樣的心态改變自己的字跡,在遞給主任時,那短短幾分鐘,她暢想了很多,關于未來,關于父母和弟弟,還有她自己。

夢分長短,大多數人是一晚,長長久久地在一生,短的如她,剛升起便破滅。她在學堂時,所有的老師都誇她詩詞作得好,迤逦清雅,如她人,是亭亭玉立不妖不媚的荷花。

三人成虎,時間一長她也根深蒂貴。她是荷花,她身邊的人是接天無窮碧的荷葉,綠葉理當捧着紅花。她是這麽認為,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主任的批評讓她尤其難堪。

夢碎的那一刻,她恍然發現自己已經做了一個很久很久的夢,久到分不清現實。她是這個夢裏的公主,所有人的存在都是為了她,直到一天夢被撕碎,她的世界坍塌,她才認識到張雪和這天地間所有平平無奇的女孩子一樣,只不過是貌美了一點兒,僅此而已。

或許是她不服氣地反駁讓主任意識到什麽,他緩和了語氣:辭藻華麗并非壞事,這說明文學修養好,但文章要有主題和立意,大的格局才能讓人耳目一新。

“我們要去後山。”秦望舒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旁,語氣淡淡,像是通知又像是招呼。

她心平氣和,晃了幾下條凳,令人酸澀的吱嘎聲響個不停,像是伴奏,氣氛突然間又活潑了。她聽見自己哦了一聲,沒什麽感情。她等了一會兒,餘光中褐色的風衣一動不動,是秦望舒在等她說話。

她應該說什麽?

你早些回來,路上小心。這句話還沒成型就被她否認了,太親密了,不适合,她們才吵架過,應該冷漠些。她歪了下腦袋,道:“我知道了。”

對的,我知道了。她和秦望舒的關系應該這樣,不主動也不拒絕,有淡淡的東西維系着就夠了。她刮了刮光潔的下巴,莫名覺得扳回一局。

“我們不在,你小心點。”褐色的風衣晃了晃,像是記憶中那天被吹動的窗簾。“注意秦老爺子,秦凱也是,秦家村的人都不能信。”

“噢。”她又應了一聲,覺得有些煩。架都吵了,臉都破了不知道多少回,怎麽還能這麽虛僞地在這裏磨磨唧唧?

“退燒藥在我行李箱,有什麽事去找秦蘇,別和蔡明分開。”

她低下頭,想叫秦望舒早點走,卻又卡在喉嚨裏說不出口,思來想去只覺得秦望舒是故意的。她和秦蘇才吵架多久,若與她無關,她大可虛僞的裝大度,偏偏是她先挑起的,她拉不下這個臉。

褐色的風衣動了,她擡起眼,面前空蕩蕩的,但下一秒就感覺頭上多了點什麽。是一只手,力道很輕,帶着濃重的安撫意味,她壓在心底裏的小酸澀就突然間冒了芽。

“我走了。”

她撇着嘴,沒應聲。模糊的視線讓她不敢眨眼,卻也怕被秦望舒發現,倉促的又低下了頭。隐約中有個黑黑的影子,從她身邊離開,遮住了門前的光,又消失不見。

她遲緩的大腦運轉了一下,才回過味他們已經走了。

秦望舒走了!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跑出屋外。雨絲細如針,青山綠水,炊煙袅袅,遠郭人家,就是沒有她想看見的那個人。她跑了幾步,心髒突然抽痛,她捂着停了下來。

春雨料峭,被和旬的山風揉捏着,很快,她睫毛頭發上都綴滿了無數的小珠子,朦朦胧胧,好似如畫的煙雨江南,水染墨韻的秀麗婉約。

半晌,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坐回了門前那根條凳。

屋內溫度高,小雨珠慢慢沁入發絲,眼裏,衣服。她心情有點沉,但不至于不高興,蔡明坐在她旁邊像是個隐形人一樣,他不吭聲,她也不想開口搭話。

可主任的話突然又冒出了頭,格局要大。她晃了晃腿,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城府不深,格局不大,淺淺的像是一灘清水,不需要別人看就自動倒映出所有,所以她空有文學修養,卻作不出好文章。

她又想起第一次見秦望舒的文章,簡單的用詞,平穩的情感,冷漠的客觀地在敘述所有人看來再合理不過的事情,卻莫名的悲哀。像是揭開了世界的一角,她匮乏的認知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噼裏啪啦地化成灰燼。

秦望舒,秦望舒。

她出生某種悸動,她遲遲不來的春天終于顫巍巍地吐露了第一片新芽,破碎的詩在這一刻突然重組,她抓耳撓心地想要知道這個名字下得更多,不是秦望舒這個人,而是張雪對秦望舒這個名字下的想象。

那年她十八,與秦望舒一同在最美好的年歲裏。

她以為她已經忘記的事情,零零碎碎地又串在了一起。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在一下又一下的響,如同十八歲那年知道這個名字。

她抿起嘴,臉上柔和的線條崩得筆直,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道:“蔡明,你有想知道的嗎?”

她咽了咽口水,覺得腦袋有些眩暈,有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叫喊,阻止。她不為所動,堅定道:“我們這次的目的是帶走銅牛,銅牛不走我們就不走,但秦家村鬧鬼。望舒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也不信,山神吃人不過是畜生吃生肉而已。”

“她被山神盯上了,她可能會死。”張雪轉過頭,看着圓頭圓腦胖成一堆肉的蔡明繼續道:“你知道她是教堂的人,帥不動兵死,帥死兵自然死。”

“我要去找秦蘇,你陪我。”

她的格局不大,嬌慣了十八年的花朵只有眼前那點陽光和雨露,位置不大卻也夠她生長,她很滿意,也不想改。曾經難堪的、灰色的過去現在想來也不過是一樣的平平無奇。她在向前走,時間帶走了的過往也就帶走了,不是和解,只是無關了。

她不知道秦望舒的打算,也不想知道。她們不是一類人,短暫的交集過後會各自回到自己的軌跡,所以她不會幫秦望舒,她這麽做只是惜命而已。

秦蘇是個孩子,所以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在張雪有心的讨好下兩人重續單方面的虛僞姐妹情誼。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女孩,她難得有些愧疚,她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格局可能比主任想象的還要小。

“你知道望舒他們去後山做什麽嗎?”她趁熱打鐵,問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道。”秦蘇有些詫異,她對秦望舒了解不多,但她還記得自己講的故事,不确定道:“可能去寺廟了?”

“寺廟?”張雪重複道。

她和秦望舒的消息從一開始就有差距,她執着于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對外面的一切皆是不主動,不拒絕的态度,與秦望舒争個高低,不僅是習慣使然,更多的是女孩子細微的小心思。

“對,後山很早以前有個寺廟,但現在已經破敗了。”秦蘇的心思比張雪還淺,她歡喜兩人的關系修複,不等張雪再問便主動吐露道:“秦姐姐好像是要找山神。”

“找山神啊。”張雪的聲音有點輕,飄呼呼的,說話間的氣流就給吹散了。秦蘇沒聽清,她擡頭看着張雪,被摸了摸腦袋。

張雪不知道的有很多,秦望舒沒有義務與她免費共享,她自始至終就不是一個好的合作者,但她也是有那麽點兒良心的,不多,就比黑心肝的秦望舒要多一點。

找山神這件事,看似危險實則安全,因為他們有槍,反而是留在秦家村的她和蔡明才是最危險的。手無寸鐵,又人少單薄,就是天然的人質和洩憤對象,身家性命全部系在他人身上。

她不是這樣的人。

“那望舒還說了什麽?”她說完後又覺得不妥,補充道:“她和你還做了什麽?”

“沒說什麽了。”秦蘇松了一口氣,她指着屋外銅牛的方向道:秦姐姐倒是和我去看了銅牛大仙,添了柴。

她笑了笑,拉着張雪到門邊。才一擡眼,臉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依舊是空蕩蕩的,銅牛在,卻沒了往日跳動的火光。

火滅了。

她驟然升起一股驚恐,猛地抽出手,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張雪急忙叫上蔡明,一同跟了前去。

山風又猛又烈,吹得她衣裙飄飄,恍若要飛走一般。她記得那團火,秦望舒曾和她提過,她記下了但沒當回事,她總是這樣習慣了別人把什麽都送到她面前,到報社後鮮少主動過什麽。

高跟鞋跑步每一下都像是榔頭重重地敲在她腳後跟,又疼又磨人,一不小心還會摔跤。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秦望舒不在,沒有人會憐惜她,她得護着自己。

張雪身子骨弱,她跑到銅牛旁時兩腿發顫,半天一口氣沒緩上來,只能靠在槐樹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腔,嗓子,喉嚨沒一處不難受,她說不出話,慢慢滑了下來。

她看見秦蘇趴在地上吹氣,腮幫子一股一股的,吹得認真且用力。有些可愛,她扯了下嘴角,又看着紋絲未動的木柴,吃力道:“重新生火吧。”

秦蘇恍若未聞,依舊努力吹着氣,仿佛下一秒熄滅了的柴就會突然竄出火苗。張雪見了覺得那股子焦躁又冒起來了,她撐着樹站起來,強拖着酸軟的腿走到秦蘇面前,大聲道:“火滅了,你這樣吹是不會點着的,你要重新打火。”

秦蘇依舊沒動,她趴在地上,臉貼着地,細小的沙粒粘在了臉上,一只螞蟻路過,順勢爬了上來。張雪升起一股無名火,她抓起一根半截燒成了碳的柴火,撥開嚴實的火堆,露出潮濕又黑漆漆的地面。

“這些柴都濕了,你沒燒過火嗎?”她吼道,正想把秦蘇拽開就看見她白皙的臉上淌下清晰的水痕。她一愣,半空中的手不知不覺放了下來。

用力吹氣的秦蘇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她臉上的水痕越來越清晰,巨大的淚珠撞到了臉上的螞蟻,螞蟻僵持了一兩秒,不堪重負。它掙紮着,卻仍是順着水痕掉在了地上。

張雪捏緊拳頭,拽起她,胡亂的用袖子擦幹了秦蘇的臉,動作蠻橫又粗魯。“打火石在哪?”

秦蘇沒回話,她躺在地上蜷縮着身子,背部彎成一道漂亮的曲線,雙手死死抱着膝蓋。這是每個人降臨在母親肚子裏最初的模樣,害怕、陌生、不信任、防禦的姿态。

張雪所有的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蔡明,你有火柴嗎?”

蔡明不抽煙,家裏有仆從,這種小事從來勞煩不到他,他沒有也根本不可能帶。他知道,但張雪問起時,仍是全身搜了個便,才嗓子幹澀道:“沒、沒有。”

“那幫我找一些幹草。”

她哆嗦了一下,挑了一根細一些的木頭,順着開裂的逢用力扳。她力氣小,沒做過重活,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也無濟于事。她不服氣,丢在地上用鞋子踩着一角,整個人像是繃緊的弓,重心全落在了後頭。

她聽見“啪——”的一聲,手上一輕,一屁股坐在地上。尖銳的疼痛從身下傳到了大腦,一路蔓延過的神經像是被鑿子狠狠砸斷,疼得她眼前一陣黑,呼吸裏都帶着一股血腥味。

她不敢動,四肢的感覺被模糊了,只有痛意鮮明。一滴汗從她額頭滑落,她咬着牙直到耳朵裏嗡嗡的聲音消失,才努力用手撐起身體,拖着累贅的裙擺爬到了那根扳開的柴火面前。

她顧不得擦汗,夾着手上的細細短短的樹枝,對準柴火幹燥的地方開始快速轉動。

摩擦生火,這是每個孩子睡前的故事,她也不例外。故事裏輕飄飄一句帶過的艱難,現在被她變成現實,還沒過去一分鐘,她就覺得手掌疼,細小的木刺似乎紮了進去。

能忍。

汗水滑進眼睛,又酸又疼,她眨了幾下眼睛沒緩解,便幹脆閉着繼續轉。掌心像是有把火在燃燒,燒得她血液滾燙,紮進肉裏的木刺仿佛被融化了,它們與肉連在一起,在手掌摩擦間,帶着熱意的什麽東西似乎要冒出頭。

她感覺自己手可能長水泡了,又暗嘲嬌氣,想睜開看一眼,又怕面對毫發無損的木柴。

她挺了挺腮幫子,也不是不能忍。

她聽見了腳步聲,她本能地開始雀躍,是蔡明或者是——秦望舒!

“張雪——”蔡明的聲音響起,卻被另外一個更渾厚的聲音概括道:“火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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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孩子(下)

孩子(下)

秦望舒的聲音不大,在空曠的地方剛落音就好似要被吹散,但張雪聽見了。她眼裏突然有了光,白膩的臉上滿是真切的歡喜,她抱住了秦蘇,揮着手就想要過去,卻被面前的村民攔住,重重地推了一把。

黑壓壓的身影擋住了秦望舒的視線,她只能從腿間的縫隙看見張雪的鞋子正對自己,毫無疑問是摔倒了。歷史在這一刻重演,她旁觀着這一切,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漠,但視線落在張雪身邊的一雙腳時,又動了一下。

秦蘇的鞋子是張寡婦納的,一層一層是為千層底,為人母的心意都在其中。張雪的裙擺太大,一時間讓秦望舒沒發現被她護住的秦蘇,她的眼力其實沒有那麽好,頂多比普通人敏銳些,但在此時,她好似看見了秦蘇焦急的模樣。

她被護得很好,所以她能安然無恙的爬起來。而張雪,承擔了大部分傷害的張雪,那雙時髦的高跟皮鞋到現在仍未動過,像是穿在了死人腳上。

“姐——”秦蘇的聲音劃破了古怪的氣氛,停滞的時間和氣流在這一刻又開始流動。“姐,姐,你沒事吧?”

人群中一陣騷動,密密實實的人牆開始松動。夏波剛擡腳,又被秦望舒拽住,她沒回頭,輕輕道:“還不是時候。”

“張雪身體不好。”

村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主事的秦老爺子一直還未出現,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不合常理,所以他們都沒動。但局勢的突破需要有人犧牲,不是他們,只能是張雪。

“忍着。”秦望舒薄涼道。

秦老爺子沒現身,她不可能對上村民。王見王,這是規矩,也是主權。只是——她撇下眼,餘光中見到夏波捏緊的拳頭,覺得夏波倒也沒他自己說得那般心硬,一來二去聯想了許多,之前的隔閡竟也去了七七八八。

短暫的騷動過後,人群中分出一人可過得道,秦老爺子從最裏邊走出。他個頭不高,精短的身材在裏邊遮得正好,若不是他主動現身,秦望舒也沒想到他竟在現場。

都說山裏人淳樸,眉眼都會帶着股鈍氣,可秦老爺子不同。他眉梢鼻尖皆是淩厲的銳角,黝黑的肌膚遮掩了大半,橫生了一股子蠻橫的匪氣,與身後助纣為虐的村民揭竿撐旗,沒準能有滋有味地當個山大王。

“女娃子。”秦老爺子開口了,他從褲腰帶上抽出煙鬥,拿在手裏并未吞雲吐霧。“你們是客人來到秦家村,我們歡迎,但你朋友——那個女娃子犯了事。”

“我知道她的,”秦望舒勾起嘴角,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槍杆。“我們張雪性子最是綿軟柔弱,從來不會和別人紅臉,不可能犯事。就算是犯事,也是心地善良包庇他人。”

“這其中的誤會,秦老爺子不妨再好好查查?”秦望舒死咬誤會兩字不放,不肯讓步半分。她承認張雪是根攪屎棍,還一般聰明的那種,但她更相信張雪的惜命程度。

“女娃子不死心喲。”秦老爺子似乎有鐵證,他舒展的姿态與秦望舒截然不同。他敲了敲旱煙,指向背後道:“火熄了。”

他話一落音,身後的村民猶如潮水退至兩邊,露出面目猙獰的銅牛。腹下的火堆不知何時熄滅了,陰滅的煙袅袅升起,看得秦望舒差點忍不住握槍。

“銅牛大仙是村子裏供奉的,肚子下燒火也是從祖輩傳下的規矩。既然是規矩,那就大過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旱煙,煙霧從嘴裏和煙鬥裏飄出,他神情緩和道:“那女娃子,當時就在火堆邊。”

或許是怕秦望舒不信,他又拿着煙鬥點了一下蔡明,道:“當時他也在場。”

秦望舒眼皮子狂跳,本該氣急的事就這麽卡在心裏不上不下,複雜的情緒釀成一灘,一時間竟不知該誇張雪勇氣可嘉,還是罵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至少有一點,她現在可以肯定,山裏确實有秘密。

她和夏波上山時特意遮掩過,但若要算起來,秦家村整個村子都是眼線,他們怎麽躲都沒可能徹底隐了蹤跡。她做好了事發東窗的準備,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

張雪是無辜的。秦老爺子大張旗鼓地一鬧,不管是否是他本意還是被有心人利用了,這事都明擺着是沖她和夏波來的,張雪不過是被強行扣了屎盆子而已。

“是嗎?”秦望舒眸光閃了閃,她沒有順着秦老爺子的思路去問蔡明,反而道:“張雪有病,她身子骨弱,曾被人批命活不過十八。”

她每說一句,秦老爺子面上就難看一分,到最後連旱煙也不抽,徹底黑了臉。他被秦望舒在衆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自然态度不好道:“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秦望舒悄悄轉了轉腳後跟,長時間站立讓她有些腳酸,但氣勢不能輸。“我就是提醒老爺子一聲,張雪今年十八。”

秦老爺子瞪大了眼,握着煙鬥的手突然收緊,粗糙的老繭泛着白,像是沙碩。他氣急敗壞,可村長的架勢不能少,只能大口喘氣,好一會兒才啞着聲音道:“你威脅我?”

“哪敢呢。”秦望舒把主權搶了回來,兩邊局勢瞬間掉了個頭。她面上帶着笑,看上去心情頗好,但她的心卻不斷下沉,張雪到現在還沒動靜。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罷了,就像秦老爺子提醒我那樣。”

她雖和秦老爺子對峙着,但始終留了幾分注意在張雪身上。沒有了人群的遮擋,她看得清楚,張雪從摔倒後就再也沒動過,像是死了一般,旁邊的秦蘇幹着急,想要求助身邊的人,卻又不敢,到最後只能抱着張雪哭。

秦望舒突然想起秦蘇那一聲姐,是叫張雪。再看兩人的樣子哪還有之前吵架冷戰的模樣,她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胡扯的話,或許還真讓她蒙對了幾分。

“她躺了很久。”

秦老爺子臉色一變,有了退縮的意圖,但咬牙不放。秦望舒覺得頑固不化,頂了頂後槽牙,再接再厲道:“想必秦老爺子不會吝啬一卷草席。”

秦老爺子拔腿就去看張雪。秦望舒看着他的背影,還不等蔡明恭維就道:“如果張雪死了,怎麽算?”

蔡明吓了一跳,他捂着嘴看了看夏波。見對方要開口,立馬又抱起了耳朵,閉上眼。只可惜肥頭大耳的,遮了左邊漏右邊,反複折騰了幾次,幹脆直接轉過身,以示清白。

夏波見了覺得腳癢,若不是有人看着,他擡腳就要踹過去。但就算這樣,他也壞心眼道:“這不還有一個?肥頭肥腦,滿肚肥腸,看着就是見色起意之人。”

蔡明耳朵捂得不緊,夏波的話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往他耳朵裏鑽。他聽得心驚膽跳,急忙忙轉過身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他張了張嘴,覺得叫也不是,跟也不是,最後一拍大腿,挺着肚子追了上去。

夏軍官是吓他的,他肯定。

第 27 章 孩子(上)

孩子(上)

秦望舒過了一把神仙瘾,不等夏波催就自覺跳下地。或許是之前的代入感太深,她面部表情一時還未調整回來,看得夏波直皺眉。

他伸出手,兩根手指細細長長,骨節分明,漂亮的宛若藝術品,在秦望舒還未反應過來時,精準地夾住了她臉頰處的軟肉,或許是意外地發現手感不錯,忍不住捏了捏。

他看見秦望舒不悅的眼神,腦中一片空白,脫口而出:“我看你這麽瘦,還以為你只有骨頭。”

萬事開頭難,有一便有二。夏波肥了膽子,另外一只手也捏了上去,細軟糯的觸感像是上好的面團子,怎麽揉怎麽舒服,他難得誇贊道:“原來再瘦的女人,臉也是一樣大的。”

秦望舒睨了他一眼,狠狠拍開他的手,懶得計較。

寺廟外風小了,若有若無的味道一點點彙聚起來,浮動在空氣中。有點臭,又有一些風幹發酵的酸味,她努力去聞時,又什麽都聞不到了。

或許是她在這樣的環境待了久了,以至于鼻子都已經習慣。她袖子上還有一些中午的菜汁,她壓在鼻子上使勁吸一口氣,滿鼻子的白菜味沖的她犯惡心,但寺廟裏的味道終于清晰地彙聚成一個方向。

寺廟是不大的,滿打滿算就是一間屋子。按照興旺時的格局,一開門便是慈眉善目的菩薩,再往右是多出來的地方,勉強能算是小半個屋子,在秦望舒印象中這裏應該放滿香燭,而現在只有亂哄哄的稻草。

“有人在這兒待過。”稻草彙聚成堆,在屋子裏靠門的一角。她越是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明顯,臭味中除了酸馊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騷味。

她止步于離稻草一寸的位置,雜亂的稻草下露出了一點幹扁的褐色東西。擡起腳踢開,原本壓抑的味道突然爆開,撲面而來的氣味讓她胃下意識痙攣。

她立馬屏住呼吸,退了幾步。稻草散開後,勉強算是規整的地面上遍布褐色物體,有些經過長時間風幹,變得幹扁發白,像是觀音土,又像是做豆腐時剩下的豆渣。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夏波突然笑道。

他本就是劍眉星目的模樣,最是符合華人的審美,現下一笑不帶任何情緒,驕陽熠熠,恍若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又好似如琢如磨的玉,說不出的風流。

如此的皮相,實在罕有。

秦望舒恍惚了一瞬,細看又什麽都沒有。她的眸本就幽深,在光線不明亮之處,半明半暗的格外惑人。若不是場合不對,任誰見了都要稱贊一句天作之合。

“五谷輪回之地,能有什麽?”

“秦作家連這也懂?”夏波語氣吃驚,但面上笑意又深了幾分,整張臉像是鑲了一層光,說不出的好看。“當真博學。”

秦望舒聽出了夏波話裏的試探。不動聲色,卻又帶着刺,讓你說或不說,都心裏平白添了堵。她輕笑了一聲,覺得腦子實在是個好東西。

“我曾聽聞過夏軍官的一些往事。”她圍着這些糞便走了一圈。下腳艱難,沖人的味道,熟悉卻也一時間不會讓人往這方面想,所以她起初是沒認出來的。

“家裏男兒是日後的頂梁柱,若不是為了那一口飯誰也不會賣男兒,更別說軍隊這樣朝夕不保的地方。”她沒認出來,但夏波一定是知道的。

可他沒說。

秦望舒相信,若不是她發現了,夏波怕是就會把這點線索藏肚子裏,保不準哪時哪刻就成了她需要交換的一個砝碼。

狡猾。

可若換成秦望舒自己,她也會這麽做。各憑本事,各取所需。

“可那個男兒不同。”秦望舒停在了夏波對面,兩人距離不長不短,微妙的卡在一個雙方都能出手又能反應的位置。“他有一門本事。”

她伸出手,五指張開,虛空抓了抓。她手指也是漂亮的,比不上張雪那般精細保養的宛若第二張臉,卻也仗着先天優勢,在這苦難的世道稱得上佼佼者。

“手指纖長有力,靈活多變,有織女之巧,和魯班之妙。”她盯着夏波,漂亮的眼眸一轉,好似有水波蕩開,可黑白分明的樣子幹淨至冷淡,不過是長了副含情的眼罷了。“你說這是什麽?”

“什麽時候發現的?”

“比你晚一些。”她指了指那堆稻草,在門這邊的牆角落。

兩面牆與房頂和地面形成了穩定的三角結構,不管是坍塌還是地震,都算是安全之地。絕大多數人并不懂這個原理,但趨吉避兇的本能讓他們會自動做出選擇。

“教堂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很難。”秦望舒沉默了幾秒。她看着面前這張年輕鮮活的臉,不見紋路的皮膚下是令人驚羨的蓬勃朝氣,這不屬于教堂。“你太年輕了,葉大帥也一樣。”

教堂成立的時間不得而知,或許清王朝還未破滅,又或許清王朝還在盛世時就有洋人來訪傳教,不管是哪種,明面上平分天下的巴蜀實際只是一言堂。

“你覺得是什麽?”夏波主動避開了這個沉重的話題,教堂之下,他和秦望舒都不過是被提線的木偶。他突然想起張雪的話,狗分三六九等。

他是,秦望舒也是,在這裏的所有人誰又比誰高貴。

“山神。”

下山的路比上山還要難走,泥濘的土地每一次下腳都會滑上幾公分,一不留神就容易摔跤。所以他們下腳極重,一路都是清晰的腳印。

秦望舒頻頻回頭,有心想把痕跡掃了,但範圍太大,無力卻又不甘。夏波見了,嗤笑她杞人憂天,秦望舒眉頭跳了跳,直接踩着夏波的腳印走。

山路上清晰的兩個腳印,一大一小,來時分明,回時路途一半突然就少了一個人,大變活人。秦望舒又突然心情好了,她見路邊狗尾巴草長得正茂,折了一根,三步并兩貼在了夏波身後。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淡綠色的草刺有點紮,她撓着夏波的後頸,又紮又癢,或許還不幹淨,白淨的脖子立馬紅了。她笑了出聲,在夏波看過來時立馬丢了。

她張開手,一臉無辜,若不是腳邊那根狗尾巴草還在,夏波差點真要信了她。

“公報私仇?”夏波冷笑一聲。

秦望舒是他動不得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能。他雖不喜歡她之前的模樣,卻也圖個輕松自在。隊伍裏已經有了一個瘋癫的張雪,他不敢想秦望舒也這樣。

“對。”秦望舒點了點頭。

她低頭掃了眼身邊的腳印,兩人腳印重合,哪怕她放輕了腳步也仍是讓原本的腳印下陷了些,明顯又不明顯。山神可能是某種野獸,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被秦家村飼養,他們上山,貿然留下腳印已經是打草驚蛇,除非天再下一場暴雨,把所有的痕跡洗幹淨。

“我在想秦蘇。”

春已過半,山林裏的寒氣和濕氣攪和在了一起,給郁郁蔥蔥的樹木染了一層新。枝葉繁茂,吐露的新芽和嫩葉還在枝頭,像是聳立的巨傘,視線一下就黑深起來。

她從縫裏窺天,一片死白不見藍,沒有雲朵的點綴像是死魚的眼睛。“我們上山的事情瞞不住了,她會出事嗎?”

秦望舒的活動軌跡都在村裏,有心人做過排除法後随處打聽下就知道。他們是客,秦家村無法面上動手,秦蘇卻是村子裏的,一句村內事能堵住他們所有人的嘴,若有心,秦蘇壓根保不住。

這事秦望舒明白,夏波也明白。但她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事事都要掌握主動權的她甚至跟在了夏波身後,若不是有所依仗便是篤定對方不會動手。

可秦望舒能有什麽依仗呢?

“和你有關系嗎?”夏波冷漠道。秦蘇與他們無親無故,這是他們最大的依仗。死道友不死貧道,良心這種東西過上一陣也就散了,反倒是秦望舒,惺惺作态的模樣要給誰看。

他的靈光一閃,抓住了那個可能道:你想釣魚?

秦望舒一愣,随後反應過來,搖了搖頭道:“你不懂。”

夏波沒動,他不信。秦望舒長嘆一口,只覺得榆木腦袋不開竅,也不再掩耳盜鈴,弓起的腳背一松,直接跨過了夏波。

放長線釣大魚這種事,她怎麽會不知道?她對秦蘇存了心思,但最多也僅限于套話,別的她不會幹,也不會去碰。她可以舍下自己,或是再撿起虛假的姐妹情誼把張雪推出去,更甚至把蔡明攪進來,抑或者直接讓夏波去沖鋒陷陣,但只有一點,這是成年人的世界。

戰場無論有沒有硝煙,都應該只是屬于成年人。夏波不懂,軍隊裏新兵蛋子太多,年齡小的不過六七歲,熬不過便是一卷草席亂葬崗見,熬得過命不好,也不過是多活存了些棺材本,勉強有個安身之處。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要吐盡所有的不快。

她接受這個世道的荒唐,接受弱肉強食的規則,接受一切不公,唯獨不能接受無辜的孩子卷入,縱使葉大帥為巴蜀着實做了不少天大的好事,但她仍覺得惡心,這種惡心不是歌頌教堂偉大,而是一視同仁。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被破壞,之前的輕松惬意像是不存在的奢想。但相比之前,這次是秦望舒單方面冷戰,至于具體原因,夏波絞盡腦汁,左思右想,仍是不明白,只知道點出在秦蘇身上。

他想不出,索性放棄,只當秦望舒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女人嘛,需要什麽道理嗎?

他們下山時,老遠就見到了村中央彙聚的人群,黑壓壓的,看不清楚。走進了些,人聲吵雜,隐約見到人群中似乎有兩個頗為眼熟的身影。

秦望舒眯了眯眼,還不待她細看,一個尖利中帶着驚喜與迫不及待的聲音,極具穿透性:“望舒!”

有那麽一瞬間,秦望舒覺得自己的腿生出了意識,就像是此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轉身走人了,可下一秒她仍在原地。本能的反應讓她壓下了所有的情緒,第一時間揚起公式化的笑容。

“有什麽誤會,我們只是客人。”她态度謙和有禮,開口便是不睜眼的包庇,一句客人裏外摘得幹淨。

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想說些什麽,又被周邊人用眼神攔了下來,到最後無人回答。秦望舒笑容冷淡了幾分,夏波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背後,氣喘籲籲的是蔡明,透過層層人群,被包圍的不僅是張雪還有秦蘇,張弓拔劍的氣氛一觸即燃。

她不知何時按上了自己的腰。透過寬松的風衣,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屬的堅硬,她一點點摸了上去,停在了槍柄上。這把槍是神父留給她防身的,神父的遺物除了那滿屋子的書,還有一把槍和一箱子的子彈。

她點了點槍柄,在外人眼裏不過是摸了摸衣服。她看見張雪在最裏層掙紮,似乎是因為他們的到來,張雪待遇好了些。

她道:“過來。”

第 26 章 寺廟(下)

寺廟(下)

他只覺得晴天霹靂,不僅炸得他頭暈眼花,就連耳朵都嗡嗡作響。他端着碗,右手還拿着筷子,張嘴啊了幾下,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他看向了秦望舒,臉上認真不似做假,他又看着夏波,對方點點頭,徹底輾滅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他手裏的碗不知何時掉在了桌上,轉了一個圈摔在地上,但這時候也沒人去在意這些。他捂着臉,胖乎乎的手掌像一個蒲扇,短短粗粗的手指滑稽得很,卻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手,一條縫的眼裏看不出個究竟,只是彎腰把碗撿了起來,又夾了幾筷子菜大口大口往裏吞。

秦望舒想了想,道:“節哀。”

金依瑾的意外沒有人可以預料到,并非她所願。她除此之外,無話可說。

“我知道。”蔡明道,或許是吃急噎着了,他突然放下碗筷捂脖子開始咳嗽。咳聲驚天動地,好一會兒才止住。他擡起頭,饅頭似的臉漲得通紅,面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就是難受。”

秦望舒也沒了吃飯的心思,但兒時流浪的經歷讓她珍惜每一顆糧食。她麻木地把碗裏剩下的飯菜咽進肚子裏。“秦蘇說見過山神的人都死了,第一天是金依瑾,第二天是我,第三天第四天又會是誰?”

“下去的路已經堵了,這是個死局。”她放下碗,看着壓根沒動過幾筷子的張雪,好心道:“你不吃飯,山神來抓你都沒力氣跑,不如今天你替我死了怎麽樣?”

秦望舒的話說得實在直白惡毒,張雪早在她說出真相時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被秦望舒這麽一吓,她索性連筷子都摔了。

“我吃了,你就會不讓我死嗎?”

“不會。”秦望舒沒有猶豫,她知道張雪在向她要一個承諾,但她也是人。“我連自己都保證不了,我怎麽給你承諾?”

“你有心機,有美貌,心也夠狠為什麽總喜歡事事求人?”她說得有些薄涼,撿起張雪扔在地上的筷子,擱袖子上擦了擦,放進對方手裏。“我害怕的時候,只會求自己,因為求人不如求己。”

“何不食肉糜?”張雪譏笑道。她握緊了手中的筷子,沒有甩開。“皇帝會知道百姓的苦嗎?乞丐難道不想堂堂正正養活自己嗎?求己有用這世道為什麽又會有那麽多狗?”

“秦望舒,你怎麽這麽天真呢?你在教堂就學會了這些嗎?自诩為高高在上的神,偶爾從雲端伸出頭,看見一時的人間疾苦便心生悲憫,他們要的是你同情嗎?這是世道同情有什麽用?你不如給他們一個包子,一點錢,他們能跪下來磕頭把你當祖宗供起來,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

“你為什麽就不能明白,弱者并非生來注定,而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任意決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切斷了他們能變強的可能。”她笑了一聲,眼裏泛着紅,卻沒有眼淚掉下來,精致的妝容依舊美得惑人。

她指着夏波道:“他有槍,我的生與死就在他一念之間。我怕死,不敢賭他的人品,所以我只能放低姿态求人,于是我是狗。你是教堂的人,你活着不高興了,我過得不好,你死了,我要去頂罪,我折腰為條活路,所以我還是狗。”

“那蔡明呢?”她轉向了蔡明,這個男人與她有相似的境遇,按理說他們應當是最能彼此理解的人,可還是不同。“狗有三六九等之分,教堂和葉大帥的狗當屬上層,金家的狗次一等,報社的狗好過賤草,可我和賤草有區別嗎?”

“你們看不起我是弱者,可人生而就不等,我張雪終其一生努力,也比不過你秦望舒出生就在教堂。你得承認,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湯勺享受着潑天富貴的命,有些人就是任人擺布低賤如草的命。你們享受着身份帶來的好處,卻口口聲聲說着強弱,惡心不惡心?”

“你們不惡心,我都惡心。”她拿起筷子在桌上頓了頓,像是想開了一般,開始大口吃起飯。“我想活,哪怕我明天或是下一刻就要死,我也不會認命。我雖然是條狗,但你要是給我一把槍,你猜死的是誰?”

張雪積怨已久,這次撕破臉不是蓄謀已久,只是情感積累到了臨界點的爆發。她沒有丁點兒喜悅或是興奮,更沒有害怕,反而是許久沒有過的平靜,這種平靜讓她短暫的獲得了一種安全感。

她突然間覺得,如果就這樣死去,或許也不錯。她張雪的人生,短短不過二十載,雖平淡但也精彩,只是她的母親,可憐她的母親。

“一廂情願。”秦望舒盯着她頭頂的發旋,由右向左,緊接其下的是一個更小的發旋,有意思的是正好與上面相反。

像張雪。言不由衷,又可憐又壞。

“我承認你的發言感人肺腑,情深之極,然後呢?這個世道,你也說這個世道,你的不公不怨與我何幹?與其他人何幹?人生來就不平等,你知道,那你有什麽可怨的?”

“我既是王謝堂前燕,何須管你尋常百姓家?”她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受冷又受熱,饒是她身體比一般人要健壯也有些吃不消。“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我把你當狗,不是因為你弱,而是因為你只是條狗。我現在選擇尊重你,是發現你還算是個人,可你不值得尊重。”秦望舒搖了搖頭,她身上有些發冷,按照往日他會咬牙撐下去,但下午還要出門。

她站起身,走到火盆旁,一點也不避諱地蹲下身。她看着張雪,兩人的身份像是互換了,對方高高在上,俯視着她,她低賤如草,只能緊貼着地。

“身份和你站的位置無關,就算是現在,你身處高處,可在我眼裏還是條狗。”秦望舒哈了一口氣,食物給她身體帶來了熱量,但指尖這些末梢之處卻無法被身體照顧到。“你求神拜佛想要讓自己活下去,他們做到了嗎?”

“他們做不到,但我做得到。”秦望舒仰着脖子,不舒服的姿勢沒有讓她臉上有任何不快,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的,堅定的,說出了多年心裏的話:“那我是你的神嗎?”

秦望舒身上衣服全部烘幹時,已經過了很久。期間秦老爺子回來過一次,他收拾了碗筷後又匆匆離開,像是有什麽急事,秦奶奶依舊不見人影。

秦望舒沒了和他套話的心思,夏波更不會輕舉妄動,蔡明和張雪吃完了飯也沒離開,兩個人像串通好了一般賴在了秦老爺子家,怎麽也不肯走。

秦望舒回房間翻出行李箱裏帶着的藥,也沒用水直接生咽了下去,套上防水的披風,招呼着和夏波一塊進山。

從中午談話後,張雪和蔡明就徹底自我封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發呆。與世隔絕的模樣把秦望舒整樂了,掩耳盜鈴的做法不過是自欺欺人,她信奉主動出擊,麻煩就像是座大山,她不去自有山會來,而等待的人在故事裏面多半都沒有好下場。

山路比她想象中好要走一些,因為剛下過雨,所以空氣裏帶着股草木的味道,很是新鮮。山路不止一條,是秦家村多年踩出來的路,她和夏波挑了條大路,沒一會兒就見到了一座破敗的寺廟。

這間寺廟很小,換成屋子就只有一間。泥土做的牆上面刷了一層黃漆,時間久了沒有人修複,掉得七七八八,露出了裏面的白灰。寺廟沒有門窗,山風刮來在裏面打了個卷又散了,只有厚厚的蛛網和寸高的灰塵。

秦望舒看着面前空空的蓮花臺,突然翻身上去,撿了一根稻草,坐在了上面,回想着記憶中的菩薩。國內的神佛在她印象中已經很是久遠,但唯有一點,家附近的寺廟裏的那個菩薩像,歷久彌新。

她斂起了所有的心思,對着那記憶中的那尊菩薩,不斷地調整臉上的神态。從安詳的面容,到放松的肢體,再是微笑的嘴巴,和她的一切都完全相反。

寺廟裏只有她和夏波,她正做着大逆不道的事,而面前這個男人什麽都沒說只選擇了包容。有那麽一刻,秦望舒覺得夏波于她而言或許是個不錯的人。

大膽妄為,百無禁忌。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神情一點點變得陌生,到最後染上絲絲神性,忍不住出聲道:“你就這麽想當神嗎?”

他臉與秦望舒貼的極近,恍惚間間都能感受到對方臉上的小絨毛。

她垂着眼,眼皮子上那道又深又利的褶子宛若刀劈。七分閉目,三分睜眼的模樣像極了廟裏常觀己過,不盯是非的菩薩,憐憫卻又不敢全睜眼看衆生苦。

她還未動嘴,那聲音就飄了出來:“不,此刻我就是神。”

夏波忍俊不禁,笑聲越來越放肆,最後一把抱起地上斷頭的菩薩壓在秦望舒臉上,道:“你是神,她是什麽?”

神像已經破敗了,斑駁的漆面下露出泥塑的真身,冰冷且粗粝,一如她腳下的蓮花臺。她想起了教堂裏潔白如玉的聖母像,她腳踩純潔的百合,高高在上俯視衆人。

每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琺琅窗戶落在聖母像上時,神像就會散發出柔和又淡淡的光暈,而此時,所有的信徒都會虔誠地跪拜,禱告聲與百合的芳香交織在一起,猶如神父和聖經中描繪的天堂。

但秦望舒知道,這只不過是匠人的小把戲。玉的瑩潤在于大地多年的孕養,神像發光不過是他們打磨得足夠光滑,以至于成為了鏡子一樣的反射面。

她推開抵在臉上的菩薩像,白皙的面容多了一點灰,格外刺目。她沒放下手上的柳枝,卻伸出另一只手在神像斷裂的脖子上摩挲。

寺廟存在的年齡不得而知,從規模來看不過是山間小廟,但裏面的擺設依稀可見當年的輝煌。随着她的動作,她可以清楚感覺到其中幹裂的砂石,在無聲卻又簌簌地往下掉。

“盂蘭盆會上,金蟬子曾對米勒老祖說:你說佛死了之後,都到哪裏去了呢?”她頓了頓,搓着指尖細小的沙礫,依舊垂着眼道:“我母親在世時,常聽佛法。家附近有一間寺廟,傳聞十分靈驗所以香火旺盛,廟裏有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很老,眉毛和胡子花白,四肢幹枯,松垮的皮肉,露出的皮膚都有大塊的斑點,坐在那兒不動時就像是死了。我母親看他,只覺得得道高僧理應是這樣,我看他只覺得像是塊腐爛長滿了蟲的朽木。”

“沒過多久老和尚死了,街坊鄰裏都說是圓寂,去往西天極樂淨土。這個說法熱鬧了一陣,把寺廟的香火推至巅峰,但月盈則虧。廟裏失去了實際幫助信徒得到好處的和尚後,寺廟逐漸衰敗。母親去世後,我曾去那裏看過,與我們現在所處的寺廟并無區別,甚至更加破敗。”

“很多人都以為金蟬子沒有得到彌勒佛的答案,所以轉世為唐僧去西天取經了。可佛家記載有言:千佛滅,又一千佛新。”秦望舒頓了頓,繼續道:“一個寺廟破敗了,就會有一間新的寺廟代替,如此循環往複,也是佛家輪回之意。”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你說,佛死了之後又是什麽呢?”她臉上的笑意擴散了些,但眼裏一片平靜,像是戴了張面具,虛假卻又真實的可怕。

“山神不過是一個野獸,都能被秦家村描繪為山神。如果我能保障你們的生命,那我為什麽不能是新佛?”

第 25 章 寺廟(上)

寺廟(上)

《聖經》最早的教義并沒有那麽多,人們信仰神,教廷掌握着神的解釋,于是人們的信仰就逐漸随着人心的貪婪走歪。而人民不在乎信仰的是神還是人,他們要的是一個英雄一樣的角色出現,填補自身無處可發洩的寄托,教廷的出現正好滿足了一切。

當經濟,政治,人和因素都達成時,教廷的誕生就是必然的結果,神授王權也完全解釋得通。

秦望舒明白秦蘇的意思,秦蘇話中的信息量巨大到她驚喜。她與夏波之前的所有推斷都得到了證實,甚至她隐瞞的一些消息也有了能順藤摸瓜的線索。

“你聽過一句話嗎?”她已經不冷了,但她把秦蘇攬得更深了一些。“神不可直視,除非神恩典。”

秦蘇擡起頭,她好像聽懂了但又有些懵懵懂懂。半晌,她問道:“山神不能讓人看到是嗎?”

秦望舒喜歡聰明人,因為和他們打交道的過程總是輕松且愉快,但她對孩子格外寬容,或許是因為童年被收養的經歷,她允許孩子的世界可以單純善良一些。

秦蘇說得沒錯,但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秦蘇或許生活環境使然導致她并不明白那段往事的畸形,但秦望舒明白,孩子不應承受這些。她不喜歡拔苗助長,因為她就是那根被助長的苗,或許有一天這些苗會面臨不得不一日成長的時候,但在這之前的安寧,才應該是她這個成年人該做的事。

她笑了笑,轉話道:“中午去哪吃飯?”

秦蘇呀了一聲,她到底還是個孩子,心思并沒有那麽重。秦望舒有意岔開話題,她摸了下有些扁的肚子,有些糾結道:“去秦凱叔家,但是——”

她咬着唇瓣,又不肯說了。手上的傷口不刻意去注意其實感覺不到疼,但她看着包紮的帕子有些遺憾道:“要是姐住在我家就好了。”

秦望舒沒接話,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很是親切無害。秦蘇家在最外邊,不論金依瑾還在不在,住在她家的只可能是張雪,或許直接換一家人住。被邊緣化不是房子的問題,更多的是人為。

雨勢已經小了,她們兩個身上的衣服都幹得差不多。她拉着秦蘇站起身,撿起墊在屁股下的風衣,拍幹淨上面的灰塵罩在了秦蘇頭上,幾乎包住了整個少女。

她彎了彎眼睛,道:“去吃飯,沖!”

她拽着還沒反應過來的秦蘇,快步跑進雨裏。秦蘇的鞋底不厚,尤其是路上積水還多,不一會兒鞋就徹底濕了。秦望舒就在她身邊,個高腿長照顧着她只能小步跑,有些委屈,但她是靴子,風裏去雨裏來最多鞋面上濕一層,裏頭都還是幹的。

到秦凱家時秦望舒的風衣濕得透徹,秦蘇從裏頭出來卻一點水都沒沾上,除了鞋子。她摸了摸自己,覺得有些神奇,在看那風衣內層竟然全是幹的,摸上去還有她的體溫。

秦望舒沒多解釋,推着秦蘇到了竈房。光着膀子的秦凱據着大鍋在颠勺,看不清做的菜,看樣子就覺得好吃。她正要走,又被一只手拉住。

“她還在我家。”

是張雪。秦蘇與她鬧了不愉快拉不下面子,但到底是個孩子,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

“我去叫,她和我一起吃飯。”秦望舒正好找張雪也有事,便點頭成應了。按照她以往的脾氣,必然是要晾上一會的,等着對方乖乖求上門,但事出突然,她不是為了面子耽誤事的人。

她謝絕了秦凱的蓑衣,也沒穿上風衣,只是疊好确定裏層不會漏出來後往胸口一抱,又跑了回去。她身手敏捷,在教堂時神父并不提倡只做書呆子,所以不僅是她,所有教堂的孩子都需要鍛煉,這是基礎。後來她有幸與神父一同去觀賞馬賽。

她兒時不是沒見過路上騎着馬的軍老爺,鮮衣怒馬,八面威風,羨慕從那時就埋下了一顆種子。參觀馬賽時,原本的種子得到了發芽,瞬間長成參天大樹,她渴求的眼神被神父看在眼裏,于是她日常除去學習和禱告外又多了一門功課,馬術。

馬術需要很大的場地,她只能禮拜六和禮拜天去。學馬并不輕松,起初她大腿根處都磨爛了,傷得隐秘她不好說,肌膚嬌嫩也不知是怎麽扛過來的,每次脫褲子時血粘着布,動一下就說不出的痛。她可以把褲子剪了,但教堂所有收養的孩子的衣服褲子統一發放,她無法向神父開這個口。

只不過是一場雨而已。

她到秦蘇家時,張雪已經收拾好了一切,在門前坐着等人。見到她雙手一攤,毫無愧疚道:“望舒,我餓了。”

張雪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一雙眸子帶點紅,像是打在臉上的腮紅,端的是妩媚多情。她像是沒看見渾身滴水的秦望舒,只是伸手幫對方捋了捋跑亂的頭發,仿佛之前一切都沒發生。

“昨天晚上我就沒吃飯,早上也是。”她不高興地撅着嘴,本就不算大的模樣瞬間有了女孩的嬌憨。她穿着雙矮跟的高跟鞋,但秦望舒沒彎腰低頭時身高仍是不夠,她只能踮起腳才得以順利梳到對方的後腦勺。

西式教育雖對女子頭發沒了嚴苛的意義,但華人從小耳染目濡之下難免受到影響,可秦望舒的頭發不長。發尾蜷曲的弧度和發焦的褐色似乎找昭示着,這些封建守舊的禮節一切都與她無關。

“望舒。”張雪眨了眨眼,突然道。“我們中午能吃頓好的嗎?”

還沒等她話落音,秦望舒突然拽住她手腕。張雪的手不知何時已經五指張開成了一個巴掌,距離她的臉不過一寸。張雪被抓包了也不尴尬,她順勢要縮回手,卻發現被抓得死死的。

她試了幾次都沒拉動,終于變了臉色道:“望舒,我疼。”

秦望舒腦中閃過年少無知時看過的一本書,書裏的癡男怨女情情愛愛都抵不過一句話留給她的印象深刻:好美的一張臉,好醜的一顆心。

她心情莫名就晴朗了。秦蘇之前的話像是給她罩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陰影。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孩子參與,張雪犯了戒,所以她始終有着說不出的陰郁在心頭。

她不否認張雪是個有趣的人,現在看來更上一層樓,是個妙人。她忍不住道:“你猜秦蘇疼不疼?”

她說完後,笑了笑,周身的陰郁消散得一幹二淨。她又道:“我們都是缺乏勇氣的人。”

張雪不知秦望舒葫蘆裏賣什麽藥,兩句沒頭沒尾的話讓她抓耳撓心。此前,秦望舒視她低賤如草,所以什麽事無須顧慮她意願,做了便是做了,她鼓足勇氣給了一巴掌,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

仰止的高山也不過如此,她從賤草化作了人,那秦蘇呢?她走上了秦望舒的路,視秦蘇低賤如草,她是人,又怎麽會去關心草的喜怒哀樂?

她覺得秦望舒這話委實可笑,可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裏讓她說不出話,只能嗬嗬了幾聲,追了上去。淅淅瀝瀝的雨打在她身上,還未完全好的病似乎又被激了出來。

她感覺到那種從骨子裏泛出的無力,随着正在上升的溫度,一點點蠶食掉了她的理智。什麽是勇氣?她望天只能看見連片的雲,密不透風地遮住了她所能見得天。

她第一次打秦望舒是勇氣,有了一便有了二,後者不需要勇氣,只是張狂。她可以,那秦蘇為什麽不行?

中午吃飯的地方是秦老爺子家,她們兩個冒雨到時,四方木桌上已經上好了菜。夏波不客氣地坐在了主位,蔡明退而其次坐在了右邊,正抓耳撓腮地盯着菜裏那點肉腥子。

秦老爺子不在,秦奶奶也不在,只有門邊的一個火盆。

秦望舒有些可惜,她存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試探,到最後只是在張雪要一屁股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時,率先伸腿把條凳勾走了。自己率先占了位置,把張雪擠到了夏波左邊,她與夏波面對面。

她見夏波,勾起嘴角。主請客,客随主。秦老爺子不在,夏波想要坐個主位讓她居下,是不可能的。

山裏不缺野味,只要給得起錢。秦望舒對這頓飯菜沒有意見,蔡明也不敢有意見,張雪更是查無此人,只有夏波在挑挑揀揀。

“我給足了錢的。”他夾了一筷子肉末,只在筷子頭上看得到一些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肉。

秦望舒沒理他,扒了一口白飯咽了下去。菜裏油水不多,醬色再配上蔫頭巴腦的模樣,讓她有些倒胃口,不如直接吃飯。米飯沒有她想象中難以下咽,反而很香,偶爾夾上一筷子青菜,倒也能接受。

她不發聲,其他兩人更不敢說話,一時間只有筷子與碗碰撞的聲音,反而撂了夏波的面子。

他黑了臉,不悅道:“拿錢不辦事,在軍隊裏是要受罰的。”

“食不語,寝不言。”秦望舒早上就喝了一碗粥墊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屁股。但現在胃裏裝了東西,她緩上了一口氣回夏波。

“你就這麽餓?狗都不吃這些。”夏波不是沒聽懂秦望舒言外之意的嫌棄,他挑了根白菜,小小的蔫在一塊,挂在筷子上晃都沒法晃,若是在細究些,還能看見漆黑的蟲眼。

秦望舒不是不知道這些,她聽見“狗”這個字時下意識看了眼蔡明和張雪,等意識到自己舉動又立馬默念了幾聲罪過,覺得夏波這人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給自己下套。

她回擊道:“狗是不吃這些。”

夏波頓時就揚起了眉,覺得這女人真不識好歹,拐着法子罵自己,偏偏他又不能計較。計較了,不說大肚不大肚問題,首先就是坐視了狗這個字,不計較,他又肚子餓不可能真不吃,只是面子裏子都被堵了,沒法下臺階。

他氣急,想摔筷子又舍不得,見這女人吃的和沒事一人一樣,又咽不下去這口氣。他瞟了眼蔡明,本就肥頭大耳的模樣吃起來也不比豬吃潲動靜小,可恨他盯得眼珠子都要出來了,蔡明也沒反應。

他嘆道,可真是頭豬。

就在他要準備自己下場時,秦望舒開口道:“下午,你陪我去趟後山。”

他本能反應憑什麽,理智又更先一步壓倒道:“去後山做什麽?”

大抵是有求于人,秦望舒終于良心發現,夾了一大筷子夏波嫌棄的白菜壓在他碗裏,見到蔡明和張雪詫異的眼神,後知後覺自己這個舉動太過親密。

她收回手,借着話題轉移注意力道:“秦蘇知道山神的事,她之前給我透了底。”

透了個底,透了個什麽底,秦望舒又不說了。夏波和秦望舒交換過消息,對此倒也猜了個七七八八。秦望舒說秦蘇有問題,他不懷疑,左右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這就套到話了?

他不覺得軍隊裏那些審訊的人是吃幹飯的,但他認為秦望舒沒和他說實話。可兩人畢竟是盟友,他倒也不會揭穿就是了。

他想着,沒注意就着青菜扒了一口飯,過鹹的味道在嘴裏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後口水積了滿嘴,吞了下去。但口裏那股子鹹味依舊在,他皺着眉把菜和飯拌了拌。

他是男人且盟友,不與小人和女人計較。

“什麽山神?”吃飯的四人裏就蔡明消息最閉塞,他聽見秦望舒說山神就自然問了出來。

蔡明不在秦望舒的計劃中,但她之前有想過把蔡明也納入,和張雪多次對比後,最終輸在了不确定上。她不想把蔡明牽扯進來,至少現在不想。

“山神就是秦家村裏吃人的怪物。”張雪搶了秦望舒的話,她有些得意,像是出了一口惡氣還不忘拉踩道:“望舒昨晚還看見了,對不對?”

秦望舒深知張雪現在的心态,那一巴掌給了對方勇氣,讓她事事都以為自己能壓過自己一頭。秦望舒在教堂裏也見過不少這樣的孩子,看不清天高地厚,天真又可愛。

她清楚自己若是反對了,張雪會興致更高,不如随了意。不過轉瞬間,秦望舒心裏的計劃又換了一種,她解釋道:“我和夏波讨論過,山神應該是秦家村供奉或者畜養的一種野獸,鼻子靈敏,吃生肉也吃人。我們來的第一天就應該被盯上了。”

蔡明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秦望舒接着又道:“金依瑾就是被山神抓走的。”

第 24 章 大雨(下)

大雨(下)

張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她只知道自己害怕得很,怕過後又生出一種興奮,兩種強烈的感情交織,讓她渾身止不住顫栗。

一開始她還能勉強維持身形,到最面忍不住飛奔,撞了人也只是繼續。她推開門,門撞到牆壁上狠狠又彈回來,她跑進自己房間,撲在了床上。被褥不夠厚,張開手往懷裏攏了攏,整張臉深深埋在下面。

她頭發夠長,披散在背上像是塊緞子,但她蓋在緞子下,一抖一抖。好一會兒才擡起頭,潮紅的顏色從眼眶一路蔓延到臉蛋,眼裏似有水光,閃着不知名的光,是愉悅也是回味,最後低下頭小聲笑了起來。

她打了秦望舒,那一耳光又響又快,像是她這兩日積累的惡氣,突然就散了。這樣的滋味太過美妙,她忍不住在腦中反複回想,企圖留住任何一絲細節。

對方驚訝間微睜的眼,迅速紅腫的臉,就連那巴掌印都美得她衷心贊嘆。她不是沒看見秦望舒要擡起的手,但在中途不知因為什麽放下了,她第一次清楚地嘗到了勝利的滋味,歡悅到她每一根頭發絲都在叫嚣,每一處流淌的血液都在跳動。

她聲音越笑越大,笑到最後已經變了形,她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不争氣地從指縫間流出。她不是狗了,她贖回了做人的尊嚴,可她同樣也害怕極了。

野狗雖自由,大都活不長,且生死由自己承擔。

她哭了好一會兒,哭到眼淚徹底幹了,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了大雨,而秦蘇,也不知何時站在了床邊。依舊是那厚厚的半邊簾蓋兒遮住了大半五官,漏在外面的臉巴掌似的小得可憐,五官卻格外精巧。

翹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小小的唇瓣顏色淡淡,眉眼因為少女還未張開帶着團稚氣,張雪覺得她模樣有些熟悉,可細看又發現陌生的很。

她眯着兩個核桃似的眼睛,嗓子幹啞得能冒火,模樣可憐又可笑。

秦蘇對張雪的感官有些複雜,但她到底是孩子,想法沒有成人世界的複雜。張雪的話雖然難聽,說得卻也是事實,是她妄想了。一個山野村夫,一個城裏千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個身份,怎麽看的對眼?

而孤女的她,運氣好了可能下山在城裏找個平平的人家嫁了,運氣差點便是一輩子困在秦家村。她的人生似乎還未開始就寫好了結局,一眼望得到頭,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要求張雪放棄榮華富貴接受秦凱?

張寡婦在世時,經常教她看人就和買鞋一樣,穿得不合腳就不要強求,不然難受的只會是自己。

“擦擦。”她把手裏的布巾丢到張雪懷裏。這已經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一條了,可面上仍是泛黃,打濕了依舊不夠柔軟。

她見張雪沒動,那模樣似乎在懷疑她的用心。她有些悲怆,可又不知道悲從何起,只能道:“放心,害不死你。”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張雪哪根神經,她忽得把毛巾往臉上一蓋,直接躺下了。她沒聽見秦蘇的腳步聲,知道對方還沒走。她做事鮮少不過腦,秦蘇那事放在以往根本不叫事,她或許會在心裏嘲笑癞蛤蟆想吃白天鵝,但也會為此自得,她模樣生得美,理當如此。

她揪了揪身下的被子,不知道說什麽。盡管虛僞的面具戴久了,但她高傲的心氣總是會不合時宜的發作,更別說對秦蘇這樣的弱者,弱肉強食本就是常理。

張雪沒吭聲,最後還是秦蘇忍不住率先開了口道:“我回來時聽到村裏人再說,這兩天的暴雨,山上的泥石滑落,山路被堵住了。”

“清理山路需要幾天時間,村子裏不會讓女人幹重活,不會讓你們等很久。”

張雪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秦蘇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張口還未發聲,嗓子就像沙礫在上面磨一樣疼。說出來的話又粗又啞:“我回不去了?”

秦蘇被她的聲音吓了一跳,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拽住。她不知道張雪一個看着這麽柔弱的女人為什麽力氣這麽大,她吃痛道:“等雨停了,大家會去開路。”

她臉上仍是蓋着布巾,就連睡姿都沒有變過。“要多久?”

“不知道。”秦蘇皺着眉道,她感覺手腕上的力道有加重的趨勢立馬叫道:“你要是心急,可以去幫忙開路。”

張雪不聽,只是拽着她。秦蘇一來二去也惱了,但她指甲平整,沒有多餘的殘留,只能用力拽開。張雪似乎算到了這點,圓潤且尖的指甲一彎,就掐進了肉裏。

少女的肌膚總是來的比別人更嬌嫩,秦蘇痛呼一聲,也顧不上其他直接把張雪從床上拉下來。對方眼疾手快抓住了床板,饒是如此半個身子也下來了,沒了布巾的遮擋,大腦充血的現象很快在臉上得到反饋,立馬紅了一片。

張雪是下了狠手的,秦蘇手背上都是帶着血跡的月牙印,她低低咒罵了幾句,極快的語速根本讓人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也沒管張雪轉身就跑了。

張雪沒有一點愧疚,她摸索着可以着力的地方,小心翼翼把自己拉了起來。本就忽喜忽悲的情緒和不适的身體,再來這麽一下,她只覺得頭暈目眩,胸悶難受,最後忍不住張嘴就吐。

她沒吃早飯,昨夜生病沒胃口,行李箱的食物一點都沒動,現在吐也吐不出什麽東西,只有一灘泛着酸味的胃液,直沖鼻子的酸澀感讓她忍不住接連幹嘔。

到最後吐無可吐時,房間已經全是這味道。她打開窗,飄進來的雨還有冷風讓她打了個寒戰,與之同時的新鮮空氣讓她輕快不少。

秦蘇給她的布巾掉落在地上,位置有些巧,正好就在她嘔吐的胃液邊上,只隔了一點距離。她看了幾秒,撿起來丢在上面蓋住,像是完成了一件什麽大事一樣,她松了口氣,眉眼彎彎的又愉悅起來。

人的惡,或許沒有那麽複雜,不過是我有火對你洩,我慘你比我更甚罷了。

秦蘇跑出屋子後,被大雨澆濕了腦袋胸腔裏那股憤怒終于清醒了。手上的血印混着雨水已經開始往下滴,紅色又不那麽紅,她分不清是血還是什麽。

屋子被張雪占了,她貿然跑出來心裏那點子道不明的情緒也不允許她再回去,她一時間就茫然起來。呆呆在雨裏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秦凱。

她眼睛亮了亮,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往秦凱家跑去。雨下了有一會兒了,泥地裏随處可見小水窪,她一下沒注意踩了進去,狠狠摔了一跤。

水混着泥的味道流進了嘴裏,苦苦腥腥的,她撇了撇嘴,眼淚就突然掉了下來。她抽噎了幾下,還沒等她爬起來面前就出現了一雙靴子。

柔軟的皮揉了又揉,被整齊的針腳規規矩矩地固定着,模樣有些奇怪,但卻很精巧。往上是淺褐色的風衣,衣角沾了雨水,顏色濃郁的像是西洋畫的色塊。她剛擡起頭,就看見一雙手伸在她面前。

她臉上沾着泥水,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就連平時乖巧的頭簾子都亂糟糟地貼在額頭上,露出大片未見光的肌膚。

“姐——”她一出聲,嗓子裏的哭腔怎麽都壓不住了。她被一把拉起,撲到那個同樣濕透了的懷抱,很冷,但她卻像是回到了港灣,明明只是小小的委屈在那人的安撫下無限放大。

她舉着手上的血印子,抽泣道:“我疼。”

那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從懷裏摸出一塊還帶着熱度的帕子,細心的擋住了雨水,一點點幫她擦拭幹淨,最後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她的手指修長漂亮,在中指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破壞了整體美觀,尤其是右手手背上也有一排吓人的牙印,只是已經結了血痂。

秦望舒抱着她,并不寬厚的胸膛仍是給這個孤女撐起了一片矮矮的天。她覺得在雨中這樣有些傻,便拉着秦蘇去巨樹下避雨。

銅牛腹下的火依舊在燒,秦望舒什麽都沒問,脫下濕透的風衣鋪在地上,招呼着秦蘇坐下來。火的熱量接觸到空氣很快就散發,仍是有一些頑強的照顧到了她們,秦蘇的身體漸漸暖了起來,但她仍是縮在秦望舒的懷抱裏。

她揪住了對方的襯衫,棉布料子有些硬,濕了後有些透,隐約間看出裏面雪白的肌膚。秦望舒的沉默給了她莫大的安全,她情緒逐漸穩定,見到火要熄滅後如夢初醒。

她急忙站起身,跑到老槐樹身後,過了一會兒抱了一堆柴出來,小心地壓在之前的柴火上。幹燥的柴火随着火舌的舔舐時不時爆出幾聲花火,許久火終于順利紮根,火瞬的就旺了起來。

她做完這一切又縮回了秦望舒的懷抱,像是一只雛鳥認定睜開第一眼的就是父母一樣。她靜靜聽着對方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良久道:“村子裏以前是沒有山神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道:“山神原本只活在所有人的口中,是秦村長的爺爺時候的事情,我也只是聽說。最早村裏有個寺廟,建在後山,是為了村中安定。寺廟剛建起的時候香火很旺盛,村中男女老少都去參拜,男人求安穩求天,女人求子求夫婿,老人求子女孝順,小孩子什麽也不懂跟着湊熱鬧。”

“寺廟沒有請高僧開光過,也沒有正式請神入駐,只是泥做的胚子刷了一層漆,往那蓮花臺上一放,就是菩薩了。拜的人很多,各家供品都沒少給,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願望實現了,求子的都生女兒,求女的都生兒子,求一兒一女一個好的不是兩個女兒就是兩個兒子,時間一久,去寺廟的人就沒幾個了。”

“沒有神在神像只是泥胚子,不知道哪一天村中傳聞有邪神住了進去,香火徹底斷了。”她眼珠子動了動,粘在一塊的頭簾蓋兒露出了濃密的眉毛,一點弧度都沒有直直的飛在眉骨上,有些英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戶人家媳婦難産,産婆說孩子再生不出來大小就要一塊死了。”

“她丈夫沒辦法,又想到了後山的寺廟。他很虔誠地跪求了一天,也不管泥胚子裏有沒有神或是邪神,只要能救下他媳婦和孩子,他怎麽樣都可以。或許是他的真誠感動了老天,那個孩子真生下來了,是漂亮又聰明的男孩。從那一天起,他們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好,村中不知怎麽地又開始流傳寺廟裏有真的神仙,去的人一波接一波,斷了許久的香火又旺盛了。”

“但好景不長,那戶人家的大兒子在三歲時掉井裏死了,二兒子也不知道感染了什麽病治不好走了,按照村中的規矩,小孩子夭折是不能進祖墳的,但他們不忍心,就卷了草席打算在後山找塊好的地方埋了。本來日子就這樣過了,突然有一天丈夫消失不見了,村裏組織人手找了很久,一直沒看見蹤影,他們下山時想到了寺廟,卻發現菩薩被砸了。”

“是丈夫砸的菩薩,村民都說是菩薩的懲罰,一時間所有人都害怕被怪罪,就和媳婦斷了來往,再後來,媳婦瘋了,之後也消失了。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離開了,但那個寺廟是徹底沒了香火。但村中需要一個神,于是他們又想到了老槐樹。老槐樹的祭拜沒有規矩,就是平常那樣上香,初一或是十五供點吃的。”

“槐樹沒有名字,有一個人認為村子靠山,槐樹是村中的神應該保佑他們風調雨順,所以槐樹也就成了山神。再後來是銅牛大仙的事。”她舔了舔嘴皮子道:“秦爺爺和你說了嗎?”

秦望舒點了點頭,秦蘇噢了一聲,跳過這段繼續道:“山神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銅牛大仙自親爺爺的爺爺去世後就沒奏樂了,随着村中最後一位聽過它奏樂的人走了後,銅牛大仙也和寺廟的菩薩一樣,沒了香火,但山神有,斷斷續續的。樹能長這麽大,不容易,總會有人敬畏。”

“你們沒來之前,銅牛大仙其實還奏樂了一次。百年後第一次奏樂,秦爺爺揚眉吐氣了一回。”她說到這兒,臉上帶了些笑容。“那些被抛棄了許久的香火和供品突然間就回來了,大概是過了一個月,你們來了。銅牛大仙又響了。秦爺爺說是好兆頭,我不這麽認為。”

“神應該和人一樣也有脾氣的,所以有了山神。我第一次聽到山神,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小,娘沒去世,那天夜裏我聽見了一陣敲門聲,一家一家敲過來。其實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好奇以為是他們來找我玩,就爬出被窩往窗外看——”

“娘被我叫聲吓醒了,她也看見了山神,但山神很快就不見了。第二天村中沒有一個人信我們的話,可養的雞和鴨卻少了,這天晚上山神沒來。之後山神又來了幾次,其他人也看見了。他們都很害怕,秦凱叔想了一個辦法,把村中的窗戶都修高,又讓家家戶戶都圍上了籬笆,果然,之後就沒有聽到有誰還見過山神了。”

“你知道銅牛大仙肚子下為什麽要架柴嗎?”

秦蘇說話間的跳躍性十分大,之前的故事也不過是平淡地講出來了一個大概,但秦望舒對她的要求不大,揉了揉她的腦袋,順着問道:“為什麽?”

“因為那天山神恰好來過。秦爺爺想起了他爺爺的做法,就試着在銅牛大仙肚子下燒了火,結果沒過多久真奏樂了。從那天起,村中輪流每家出柴火,一個人專門看管不讓火熄滅。”她往秦望舒懷裏蹭了蹭,突然道:“那天銅牛大仙奏樂,是山神來了嗎?”

秦望舒和張雪的談話并沒有刻意避開秦蘇,她們說得直白,她也聽得清楚,如今再問一遍也不過是為了确定。秦望舒沒否認,秦蘇驚訝了一下,又接着道:“姐是看見了山神嗎?”

“對。”秦望舒沒有隐瞞。

秦蘇突然不說話了,她低下頭玩着胸前的麻花辮子。就在秦望舒以為她不會說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來道:“見過山神的人都死了。我娘,二狗,鐵柱的爹娘,還有好多人,他們都死了。”

“我沒死,是因為我撒謊了。”

第 23 章 大雨(上)

大雨(上)

秦望舒剛推開門,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沒有雨後空山的清新,一股說不出的沉悶低低壓在心上,她眯了眯眼,略顯清苦的面相像是被神筆點活了般。

秦望舒沒帶傘,他們一行人出行時也沒考慮到天氣,才有了昨夜冒雨前行。

秦家村每戶人家都挨得近,她靠在門邊,斜角屋檐下雨淌如柱,泥地上的土窪沒一會兒就積滿了水,四處散溢,很快,一層淺淺的積水就蓄了上來,正要往屋內流又被高高的門檻擋住。

随着雨勢加大,溫度很快就跌下來。她早上出門時套了一件風衣,倒也不冷,就是這場雨把她困在這裏。

夏波跟她站在一塊,兩人都是皎皎之貌,看着格外登對。

夏波借住的這戶人家沒什麽不同,不是手藝人只能靠天和地吃飯,早早便去了地裏。屋子位置靠裏,正對門的是對面斑駁泛黃的牆壁,斜斜窄窄的巷子一路延伸。

銅牛在村正中央,夏波看不見,只能站在屋檐下漏出半個身子在雨裏,不一會兒衣服就濕透了。但他不在乎,秦望舒也随他去。

他們兩人看的是銅牛腹下那團火。突來的大雨打亂了兩個人的計劃,但也給出了新的機會。巨樹依舊遮天蔽日,小小的銅牛在樹冠下只比指甲蓋大上一些,那團鮮紅的火,被風吹得跌跌撞撞,卻遲遲未滅。

巨大的樹冠和茂密的枝葉是天然的避風港。秦望舒伸出手,雨水重重地打在手上,濺起一朵水花,不過一瞬的時間,雨水就順着掌心流進了手臂,濃重的深色在袖口上蔓延。

她收回手,擰了一把袖子,雨水滴滴答答地擠出了出來。

這場暴雨遠沒有它聲勢這樣浩大,樹下大概率是幹的。這個推斷讓秦望舒有些失望,她嘆了口氣,把夏波拽進來。“別等了,等不到的。”

這屋子是最規整的四方形,夏波住的屋子在最左邊。屋內擺設過分簡單,只有一張床和夏波的行李箱,床鋪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放在床頭,行李箱靠在腳邊。

她把門關上,毫不意外地看見門後一對紅得格外新的門神,她斜了一眼夏波,道:“知情不報?”

夏波直接別開頭,當作沒聽見。他消息掌握的沒有秦望舒多,第一眼見到門神時并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在之後秦望舒都說了,根本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我之前的推測應該是對的。”她走到窗邊,這扇窗戶與秦老爺子家的幾乎一致,又高又小,恨不得直接開到屋頂上。“秦家村的人知道山神。”

她沒着急推開窗戶,而是在木窗與牆壁銜接處摸了摸。土培的屋子裏面不是磚瓦,是稻草和竹條。竹條固定牆面,稻草填充,再用和好的泥往上糊,烈日暴曬幾日就成了牆。

這樣的牆一般比較脆,防不了老鼠,也容易發黴,所以村子裏的人都會做得很厚,牆面斑駁掉牆皮了,一層完了還有一層。趕上個好日頭,往上一糊,曬上幾天又是一面新牆。

新牆的縫補往往痕跡明顯,不單單是顏色上的區別,更是厚薄程度不一。

窗下的這塊牆相比屋內其他牆,顏色偏白,她歪了歪頭,明顯地看到了一條斜線。自窗戶起一直薄到下半片發黴的牆,之後就幾乎是一條直線。

毫無疑問,窗戶的位置被動過,從矮處改到了高處。他們不僅知道山神,還怕山神。

“秦蘇和秦凱家裏是幹淨的,沒有門神。”

秦望舒打開窗戶,她踮起腳勉強伸了個頭出去。穿堂而過的風帶着雨水糊了她一臉,她下意識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

從這裏能看見銅牛腹下的那團火,在風雨中畏畏縮縮,就是不肯熄滅。她沒看多久,就覺得腳酸脖子酸,又縮了回來。“等不到的。”

她重複了一遍,看向夏波道:“現在就兩個選擇。火柴總有燒完的時候,我們守株待兔,或者我們自己制造機會。”

她剛說完,不等夏波又道:“第一種太蠢,打草驚蛇又沒有主動權,我傾向第二種。”

她笑了笑,臉上沾着些雨水,亮晶晶的,看着有些溫柔。僅是一秒,她提議道:“張雪或是蔡明?”

秦望舒與蔡明接觸不多,她也不指望夏波這樣的人看狗會有什麽評價,提一嘴無關好心,而是人用之際在兩者中擇最優。當然,對付男人,她更傾向女人就是了。

夏波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臉上的巴掌印,時間過去這麽久,只留了一個淺淺的印子,但明顯還有些腫。配上秦望舒這高知和略苦的面相,他腦中閃過種種街坊酒鬼賭鬼丈夫打妻子的沒用傳聞。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立馬壓下。在秦望舒看過來時,低下頭清了清嗓子道:“蔡明吧。”

秦望舒神色幽幽,她知道夏波的提議是最穩妥的做法。當一條狗會咬主人時,最好的辦法便是打死,但張雪除去狗的身份還是人。在那一巴掌扇過來時,她承認她有一瞬間的愣神,之後惱羞成怒的情感沖破了她理智,她差一點就打了回去。

她不是沒擡手,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懷裏的東西,那點輕微的感覺立馬喚回了她的理智。那一刻她看見了在發抖的張雪,那雙柔情似水的眼裏映着深深的恐懼,在那下面還有本人都不知道得興奮。

她知道張雪是美而自知,持美行兇的人,但張雪一定不知道,相比表裏如一柔弱可欺的菟絲花形象,其實反差在更多時候會更好的調動人胃口,從而更好地達到目的。

一個人若是示弱慣了,不論是不是演的,習慣了也就真的弱了。

所以她猶豫了,猶豫過後她恍然,原來張雪還是人啊,原來張雪還知道自己是人啊,原來張雪的骨子裏還是有血性的啊。她尊重任何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不值得尊重的人便是自甘下賤。

她沒再說話,打開的大門不斷有濕冷的空氣撲進來,她正對着門,沒一會兒就覺得指尖有些發冷。但她沒動,只是坐姿從原本的舒展縮成了一塊,但她又要面子,于是用手撐着臉抵在腿上。

她其實很久沒這樣靜下心看過什麽了。神父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她除去睡覺和給報社寫稿的時間外,大多都陪在神父身邊。神父的生活簡單又無聊,白日裏會拉着她去教堂面前喂鴿子,潔白的鴿子成群撲扇着翅膀飛翔,是壁畫裏的場景,也是神父對天國的幻想。

他還會去喂流浪的貓和狗,在神父眼中這些小生物與流浪的孩子沒有區別。這些不是人的孩子,占去了神父一天大部分的時間,接下來他喜歡去走走,大街小巷,人間煙火氣味,這些在他眼中都是美不勝收的畫,而這時候秦望舒因為不放心也總是攙扶着。

神父對人世間的喜愛不作假,所以眼裏的留戀也随着年歲增大而與日俱增。她很多次都脫口想問:既然這麽留戀,為什麽還要去天國?但她看着神父那花白的頭發,最終還是忍住了。

情感與目的并不相斥,她問便是自讨沒趣。

雨越下越大,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一對夫妻濕漉漉的進了門,見到她有些驚訝,但友善的點了點頭,做算是招呼。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穿着蓑衣出來,張口似乎和夏波說了什麽,又離開了。

秦望舒沒聽見,她眼裏只有這場雨。神父走的那天沒下雨,只是陰沉沉的,所有的修女都來送行,只有秦望舒披麻戴孝,她是神父最喜愛的孩子,應該如此。

下葬的過程很簡單,沒有頭七之類的說法,一口畫了十字架的黑棺材,放進挖好的土裏。一點點撒上土,一朵朵白玫瑰堆得高高的,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最後竟想不起是怎麽回到教堂的。

主教把她帶去了神父的房間,收拾遺産。神父行善一生看似清貧實則積蓄不少,他捐了五分之一給教堂,剩下的都留給秦望舒,連同他那一屋子的書。

短短一瞬,她就完成了貧窮到暴富的轉變,但她不高興,這意味着神父真的不在了。她把自己關在神父房間整整三天,她不傷心,只是難過。這三天她把神父所有的藏書都整理了一遍,在書架的最裏面不僅翻到了神父的日記,還有一本《物種進化論》,與燒毀的那本是同一批。

三天後,她第一次出了門,教堂上下都在傳她因為神父離世傷心壞了,所以睹物思人,不吃不喝,以淚洗面,幾欲昏迷。她聽了想笑,想解釋,但她三天沒吃過飯了,她太餓了,光是站起來走路就花去了所有的力氣,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她看見面前有一團黑,似乎已經存在有一會兒了,有什麽聲音在她耳邊,她努力去聽卻什麽也聽不見,她的世界似乎已經無聲很久了。

“你說什麽?”她張嘴問道。

那個黑影還在繼續,張牙舞爪的模樣似乎很着急,她眨了眨眼,在沒防備下突然被狠狠推了一把。眼見就要撞上地面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所有的聲音突就這麽被揭開了一角。雨水依舊嘩嘩啦啦,她沒有摔下去,她幸運的離地面不遠時被夏波即使拉住,對方的身影覆在了她身上,耳邊的話又急又快。

“山路塌方,我們回不去了。”

第 22 章 值班(下)

值班(下)

燒柴?

秦望舒小時候是燒過的,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她母親燒,她在旁邊看。燒火的爐子是一個小小的圓柱形,上面開了一個口子放茶壺,下面也開了一個較大的口子添柴。

先在爐子裏放一些易燃的幹草,幹草上再壓一兩塊柴,不需要大一定要夠幹夠容易點着。這時候把幹草引燃,火就會順着把柴燒着,但這樣還不夠。柴燒着了後不能急于填滿,一定要留下足夠的進風口,不然火會熄,但柴若是加的不及時,水又會燒得慢。

她有一次背着母親偷偷試過,火點着了,但很快就熄滅了,濃濃的灰煙把她嗆得一直咳嗽。她想着去搶救,到後來傷了嗓子,吃了好一會兒的藥才好。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燒柴其實是沒辦法控制時間的。”夏波不等秦望舒回答,自顧自道。顯然,他也不覺得秦望舒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作家,會懂這些。

“你推測過時間。”夏波看了她一眼,肯定道。他面上有些得意,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空曠的地方不存在火會熄滅的可能,天氣和風都會影響燃燒的速度。燒火是他們的習俗,時間久了可能摸出一套規律,但抓不準的。”

“時間是最算不準的東西,它無法估量人心,只會讓人心變質。”他插了一句題外話,又很快拐回了正題道:“如果這是秦家村必須做的一件事,那麽為了公平起見,每家出的柴火一定是相同的數量和差不多的大小,這樣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輪崗會有,但不可能是幾個時辰就換一次。秦家村自給自足,有農活時男人女人孩子都要幫忙,沒有人能算準時間去做這件事,只會是值班。”

夏波對值班不陌生,早在他還是葉大帥手下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兵時,也值過班。葉大帥管着所有的兵,但每個兵之間關系不一樣自然就會出現小團體。小團體的存在對于新人看似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實則不過兩害取其輕。

加入,專門受一夥人的欺負。不加入,受所有人的欺負。值班時夜晚的班總是最難熬,老兵性子痞了,欺壓新兵去值班,弱肉強食這一套不管放在哪裏都适用。

“每家人看護一天,或是專門有人一直看守。”他突然腦中浮現出秦蘇的身影,月光下那尖俏的下巴,白膩的肌膚不輸張雪和秦望舒任何一人,這不是一個農家女孩該有的。“我傾向于秦蘇。”

正在記錄的秦望舒手上一頓,擡起頭。秦蘇是秦望舒此次前來的主要目的,沒等她說到,夏波就自行推斷出來了。她有些欣慰,又覺得教堂對夏波的評估,或許低了。

“我把張雪安排在秦蘇家時特意了解過,養母早逝,一個孤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憑什麽活得這麽——滋潤?”

最後兩個字在夏波舌尖輾了又輾,他勉強算是個文化人,他認識中的滋潤有千百種,但秦蘇一介孤女,不愁吃穿,風吹不到雨下不到,确實擔得起滋潤二字。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禮尚往來的人情關系才會長久。秦蘇生得這般模樣,除了賣肉怎麽來?那只有值班了。”夏波這個說法未嘗不是一個思路,秦望舒雖覺得牽強但在沒有更好的解釋下,倒也說得過去。

她在銅牛下又延伸出秦蘇,但是,她道:“張雪向秦蘇打探過秦家村的消息,秦蘇不知道山神。山神一定是夜行的,只有這樣才能遮掩它真正的存在,秦蘇如果是值班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早上遞出卻被拒絕的巧克力。在這個年齡能拒絕誘惑的孩子不多,秦蘇不但拒絕了還清楚地知道饋贈背後的付出,不是早慧便是有過類似經歷。

可若是早慧,也不會幹出幫張雪與秦凱牽線搭橋一事,惹得自己平白被羞辱。張雪的嘴她是知道的,她并不覺得一個沒見識過人間險惡的姑娘受得了,這件事又分出了兩個可能。

一秦蘇真心實意,二秦蘇別有目的。她又想起了秦凱桌上的木托盤,心裏的答案已經有了偏向。“我保留意見。不管你對張雪存在什麽樣的偏見,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夏波沒點破她的小心機。秦蘇是他們推導線上的一個人,可能關鍵也可能無關緊要,但不管哪種,她的存在都不會影響結局。所以,他幹脆當人情賣給秦望舒。

“我們就假設秦蘇不知道。她不知道,火又不能熄,那必須有一個人代替。”夏波拿起秦望舒喝光水的碗,放在兩人面前道:“如果你是秦蘇,我是那團火,這個碗就是那個不知道的人,那他必然是洞悉一切的存在。”

夏波這個比喻打得好生奇怪,秦望舒開始只覺得多此一舉,正想笑時電光石火般想到了什麽。如果她是秦蘇,夏波這句話不是無的放矢,她是秦蘇,但是她也是秦望舒,她的關系網——秦老爺子。

夏波是那段團火,火是沒有任何關系的,而這個碗。誰家都有碗,但能讓秦蘇碰碗的必定是相熟且關系不錯的人。她率先想到的就是秦老爺子,秦老爺子似乎什麽都知道,又似乎什麽都不是真正知道,但他是村長,照顧村中孤女有着天然的理由,這個理由誰也不會懷疑。

可她又覺得秦老爺子那樣的人不像是會把自己卷到危險中。昨夜她和張雪那麽大的動靜,別說是人,哪怕是頭豬都該醒了,可是秦老爺子沒有,他只是單純的不想管,怕惹事。

秦望舒到底還是在本子上寫上了秦老爺子,盡管在她心裏這個人已經被剔除了,但往往越不可能的人就是越是那個人。她寫完秦老爺子後沒停筆,又跟了個秦凱。

陌生的名字讓夏波對張雪稍稍有些改觀,但秦望舒的話,他也同樣保留意見。

“秦凱是村子裏的鐵匠,和秦蘇關系很熟。”她搓了搓指尖,熟這個字念得重了些。“秦蘇想撮合張雪和秦凱,被張雪羞辱了,目前兩人關系很糟糕。秦凱看起來對張雪很有想法。”

想法這個詞很妙,所有的事情都能歸納為想法兩個字,而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想法,夏波哪怕是塊木頭都深知男性的劣根。這麽說來,他又贊同秦望舒之前的話了。

“村裏人大概多久會下一次山?”

“一個月至半年不等。”

他們開車的情況下仍是用了一天,村民靠兩條腿走只會多不會少。山裏不止秦家村一個村子,村子之間的交易完全可以滿足絕大多數需求。所以夏波推測的時間也不是随便說說,只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秦凱家裏有糖,是饴糖,看樣子數量還不少。”秦望舒不知道秦凱的底,她只是憑借桌上那壺糖水推測。糖水确實是最節省糖的方式,她嘗過糖水,要達到這樣的甜度得兩到三塊左右。一日如此,一月下來糖的消耗量驚人。

她有懷疑過鄰村可能有賣糖的,饴糖不過是甘蔗汁凝固後得來的,甘蔗在巴蜀并不少見。但糖本身就是十分搶手的物品,無論大人小孩很少有不愛的,秦凱就算能在鄰村買到也不應該有這麽多。

“他應該會定期下山。”秦凱的糖從哪裏來,只可能是山下。

“條件在這裏,下山就為買糖,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夏波質疑道。

他不懷疑秦望舒提供的消息,話到如此還不坦誠,那秦望舒多半是對教堂生出了二心。他不考慮這點可能,這是教堂的事,與他無關,與現在更無關。秦望舒推斷的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夏波才糾結。

“如果這個人有病呢?”秦望舒又抛出一點,她看着夏波半信半疑的模樣,道:“低血糖,一種吃糖就能好的病,說起來不複雜但也會死人。”

夏波思考了這個可能後開口問道:“一定得吃糖?”

“飯也行,但是糖最方便也最見效。”秦望舒其實還有疑點,但她沒有更具體指向性的消息,于是吞在了肚子裏,這次她的有所求,變相是她單獨的分享會。

夏波不會管這些門門道道,他只管他的任務。若是路途中隊員有意外,他只管收屍方便日後交代。按理說秦望舒也該如此,可她就是和山神耗上了。

她還記得自己看《生物進化論》時強烈的情感。神學像是一個牢籠,不論是教堂還是她母親,他們總是把自己擺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把一切的指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天上會掉餡餅嗎?不會,會也要早起的人才能搶得到。

她在牢籠中掙紮長大,明明接受了先進科學的教育,回來依舊要換上修女服禱告。如果禱告有用的話,那世界得亂成什麽樣子?她想不到任何閃光的一面,只覺得人心難測,人性貪婪。

書的出現是一種救贖。母親把她從混沌的意識中生出,教她說話走路,這是一種救贖。母親去世後,她淪為乞丐沿街乞讨,神父收養了她,讓她吃得飽穿得暖,這也是一種救贖。學堂的出現,西方科學的存在,是精神上的救贖,□□的救贖尚有代價,精神卻是自由的。

她轉了轉手中的鋼筆。她寫字時力氣總是格外大,筆杆子沒握多久手指便疼了,時間一長中指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細摸下那塊骨節都是硬硬的,很不美觀。

教堂的保姆為此在她手上塗過一段時間的油。保姆的手也不細嫩,同樣粗糙的手按在她手上很疼,但她不敢說。她生怕這來之不易的收養轉眼即逝,到後來她确定自己不會趕出去後,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也不必再說。

不敢說,不必說。這兩個詞貫穿了她以往的歲月,交織纏繞成了現在的她。

“不一定是秦凱。”這是個大膽的推測,秦望舒很難說明其中的緣由,更多的是女性的直覺。她想了想還是解釋道:“低血糖是指血液裏面的含糖量低于一個值,身體會出現的反應,和年齡體格無關。”

“打鐵是個力氣活,為了保證充足的體能秦凱一定吃得多,為了避免饑餓,家裏應該會有吃的,像是早就煮好的米飯。飯裏面含有澱粉,與唾液會産生化學反應,吃進肚子裏會變成糖,低血糖的不應該是他。”

秦望舒的話看似合理,實則并不嚴謹,夏波沒有揪着這點不放,反而是繼續道:“會不會是秦蘇?”

“不知道。”秦望舒沒有往這方面想,秦蘇吃得飽穿得暖在她看來已經是既定的事實,那麽低血糖的可能性自然也不存在。如今夏波提出了這個可能,她不确定下仍是作為一種思路寫在了本子上。

“回歸到之前的話題,如果值班的人是秦凱,那秦凱一定是知道山神。秦老爺子說,山神吃人,這點與值班有所沖突,如果我們加上前綴,山神靠氣味吃人呢?”

夏波沒吭聲,這個假設超出了他以往的認知,他和秦望舒比起來,只能算是不至于徹底沒有文化。如今的探讨方向,讓他覺得天方夜譚,但從秦望舒的推斷來看,并非不能。

“蛇中有一種蛇做眼鏡蛇,視力很差,捕獵是靠吐出的舌頭感受氣味,眼睛只是确定獵物是否在移動。我把山神定位在某種野獸上,野獸吃生肉也吃人,或許它和蛇一樣,有特殊的辦法感受氣味,而秦家村的人掌握了這種方法,讓山神誤以為他們是同類。”

秦望舒剛說完就笑了,有理有據的說法,差點兒也糊弄了她自己。

她笑道:“這些話你就當我胡說八道,銅牛百年沒奏樂了,我就不相信那火一代代能堅持下來燒百年。”

她之前觀察過上香的爐子,年齡很大,應該和銅牛是同一個時期的産物。銅是很難生鏽的,除非埋在潮濕的土裏會浸泡在水裏很久很久,香爐具體的年歲不得而知,大體是百年。

百年的歲月對于人而言或許很長,但并不足以讓銅生鏽。巴蜀氣候偏濕,銅牛光可鑒人的情況下香爐也當如此,除非沒人打理。她相信銅牛奏樂這事在百年前發生過,所以秦家村的人放了香爐,會供奉,銅牛也一定是與某種奇特的事碰巧撞上了,所以老一輩的人才引以為信仰。

言傳身教,秦家村的人在百年光陰裏會打理銅牛,但不會打理香爐。若是說供奉巨樹,大抵也是插上幾根香或是蠟燭,拜幾下就算了事。最多最多每年初一或是十五擺放些食物,但這又繞了回去。

最早把銅牛與山神結合在一起的是百年前的人,縱使秦望舒有心挖墳,也沒人能告訴她真相。唯一清楚的線索是銅牛是現任秦老爺子的爺爺用一石米換來的,再多的秦老爺子也怕是不知道,不然銅牛奏樂何須等百年?

死結,這幾個線索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環,邏輯清晰,自成一體,卻沒有突破口。她唯一肯定的是,香爐應該很久沒用過了,那銅牛也應該是有過漫長一段時間沒有香火,在具體落實到腹下的火,也可能是最近才燒。

那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山神。傳聞中的山神大概率是假的,但現在的山神是真的。她得找人問問,現在的山神最早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或許又會有新的推斷。

“得找秦凱。”

夏波替秦望舒說出了解決的辦法,但新的難題又出現。秦凱就在這裏,怎麽找,找到怎麽問,對方會不會說都是他們無法确定的事。

秦望舒想到了一個人:“張雪。”

她有瞬間良心上的過不去,又補充道:“或者秦蘇。”

她合上了本子,連同鋼筆放進了兜裏。今天的談話到此已經結束了,清晰得自然清晰,迷霧仍是迷霧。但她沒走,消息是共享的,她分享了她的,現在輪到夏波了。

“我昨晚去找金依瑾時,似乎看到了一個影子。”他點了點腦袋,努力回想道:“天太黑,我不能确定。”

“是山神。”秦望舒反應極快。這是個有用的消息,秦老爺子的話被得以證實,糟糕的是山神吃人一事可能不似做假,金依瑾或許屍骨無存。

“山神的目标是我們。第一個是金依瑾,第二個應該是我。”她的聲音有些晦澀,但心裏卻沒有什麽害怕,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那我們——”夏波的話說一半,天突然炸下一道雷,震耳欲聾,緊接着是滾滾而來的雷聲,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下,陰沉了許久的天如破了一個洞,傾盆大雨終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