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大雨(下)

大雨(下)

張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她只知道自己害怕得很,怕過後又生出一種興奮,兩種強烈的感情交織,讓她渾身止不住顫栗。

一開始她還能勉強維持身形,到最面忍不住飛奔,撞了人也只是繼續。她推開門,門撞到牆壁上狠狠又彈回來,她跑進自己房間,撲在了床上。被褥不夠厚,張開手往懷裏攏了攏,整張臉深深埋在下面。

她頭發夠長,披散在背上像是塊緞子,但她蓋在緞子下,一抖一抖。好一會兒才擡起頭,潮紅的顏色從眼眶一路蔓延到臉蛋,眼裏似有水光,閃着不知名的光,是愉悅也是回味,最後低下頭小聲笑了起來。

她打了秦望舒,那一耳光又響又快,像是她這兩日積累的惡氣,突然就散了。這樣的滋味太過美妙,她忍不住在腦中反複回想,企圖留住任何一絲細節。

對方驚訝間微睜的眼,迅速紅腫的臉,就連那巴掌印都美得她衷心贊嘆。她不是沒看見秦望舒要擡起的手,但在中途不知因為什麽放下了,她第一次清楚地嘗到了勝利的滋味,歡悅到她每一根頭發絲都在叫嚣,每一處流淌的血液都在跳動。

她聲音越笑越大,笑到最後已經變了形,她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不争氣地從指縫間流出。她不是狗了,她贖回了做人的尊嚴,可她同樣也害怕極了。

野狗雖自由,大都活不長,且生死由自己承擔。

她哭了好一會兒,哭到眼淚徹底幹了,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了大雨,而秦蘇,也不知何時站在了床邊。依舊是那厚厚的半邊簾蓋兒遮住了大半五官,漏在外面的臉巴掌似的小得可憐,五官卻格外精巧。

翹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小小的唇瓣顏色淡淡,眉眼因為少女還未張開帶着團稚氣,張雪覺得她模樣有些熟悉,可細看又發現陌生的很。

她眯着兩個核桃似的眼睛,嗓子幹啞得能冒火,模樣可憐又可笑。

秦蘇對張雪的感官有些複雜,但她到底是孩子,想法沒有成人世界的複雜。張雪的話雖然難聽,說得卻也是事實,是她妄想了。一個山野村夫,一個城裏千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個身份,怎麽看的對眼?

而孤女的她,運氣好了可能下山在城裏找個平平的人家嫁了,運氣差點便是一輩子困在秦家村。她的人生似乎還未開始就寫好了結局,一眼望得到頭,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要求張雪放棄榮華富貴接受秦凱?

張寡婦在世時,經常教她看人就和買鞋一樣,穿得不合腳就不要強求,不然難受的只會是自己。

“擦擦。”她把手裏的布巾丢到張雪懷裏。這已經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一條了,可面上仍是泛黃,打濕了依舊不夠柔軟。

她見張雪沒動,那模樣似乎在懷疑她的用心。她有些悲怆,可又不知道悲從何起,只能道:“放心,害不死你。”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張雪哪根神經,她忽得把毛巾往臉上一蓋,直接躺下了。她沒聽見秦蘇的腳步聲,知道對方還沒走。她做事鮮少不過腦,秦蘇那事放在以往根本不叫事,她或許會在心裏嘲笑癞蛤蟆想吃白天鵝,但也會為此自得,她模樣生得美,理當如此。

她揪了揪身下的被子,不知道說什麽。盡管虛僞的面具戴久了,但她高傲的心氣總是會不合時宜的發作,更別說對秦蘇這樣的弱者,弱肉強食本就是常理。

張雪沒吭聲,最後還是秦蘇忍不住率先開了口道:“我回來時聽到村裏人再說,這兩天的暴雨,山上的泥石滑落,山路被堵住了。”

“清理山路需要幾天時間,村子裏不會讓女人幹重活,不會讓你們等很久。”

張雪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秦蘇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張口還未發聲,嗓子就像沙礫在上面磨一樣疼。說出來的話又粗又啞:“我回不去了?”

秦蘇被她的聲音吓了一跳,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拽住。她不知道張雪一個看着這麽柔弱的女人為什麽力氣這麽大,她吃痛道:“等雨停了,大家會去開路。”

她臉上仍是蓋着布巾,就連睡姿都沒有變過。“要多久?”

“不知道。”秦蘇皺着眉道,她感覺手腕上的力道有加重的趨勢立馬叫道:“你要是心急,可以去幫忙開路。”

張雪不聽,只是拽着她。秦蘇一來二去也惱了,但她指甲平整,沒有多餘的殘留,只能用力拽開。張雪似乎算到了這點,圓潤且尖的指甲一彎,就掐進了肉裏。

少女的肌膚總是來的比別人更嬌嫩,秦蘇痛呼一聲,也顧不上其他直接把張雪從床上拉下來。對方眼疾手快抓住了床板,饒是如此半個身子也下來了,沒了布巾的遮擋,大腦充血的現象很快在臉上得到反饋,立馬紅了一片。

張雪是下了狠手的,秦蘇手背上都是帶着血跡的月牙印,她低低咒罵了幾句,極快的語速根本讓人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也沒管張雪轉身就跑了。

張雪沒有一點愧疚,她摸索着可以着力的地方,小心翼翼把自己拉了起來。本就忽喜忽悲的情緒和不适的身體,再來這麽一下,她只覺得頭暈目眩,胸悶難受,最後忍不住張嘴就吐。

她沒吃早飯,昨夜生病沒胃口,行李箱的食物一點都沒動,現在吐也吐不出什麽東西,只有一灘泛着酸味的胃液,直沖鼻子的酸澀感讓她忍不住接連幹嘔。

到最後吐無可吐時,房間已經全是這味道。她打開窗,飄進來的雨還有冷風讓她打了個寒戰,與之同時的新鮮空氣讓她輕快不少。

秦蘇給她的布巾掉落在地上,位置有些巧,正好就在她嘔吐的胃液邊上,只隔了一點距離。她看了幾秒,撿起來丢在上面蓋住,像是完成了一件什麽大事一樣,她松了口氣,眉眼彎彎的又愉悅起來。

人的惡,或許沒有那麽複雜,不過是我有火對你洩,我慘你比我更甚罷了。

秦蘇跑出屋子後,被大雨澆濕了腦袋胸腔裏那股憤怒終于清醒了。手上的血印混着雨水已經開始往下滴,紅色又不那麽紅,她分不清是血還是什麽。

屋子被張雪占了,她貿然跑出來心裏那點子道不明的情緒也不允許她再回去,她一時間就茫然起來。呆呆在雨裏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秦凱。

她眼睛亮了亮,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往秦凱家跑去。雨下了有一會兒了,泥地裏随處可見小水窪,她一下沒注意踩了進去,狠狠摔了一跤。

水混着泥的味道流進了嘴裏,苦苦腥腥的,她撇了撇嘴,眼淚就突然掉了下來。她抽噎了幾下,還沒等她爬起來面前就出現了一雙靴子。

柔軟的皮揉了又揉,被整齊的針腳規規矩矩地固定着,模樣有些奇怪,但卻很精巧。往上是淺褐色的風衣,衣角沾了雨水,顏色濃郁的像是西洋畫的色塊。她剛擡起頭,就看見一雙手伸在她面前。

她臉上沾着泥水,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就連平時乖巧的頭簾子都亂糟糟地貼在額頭上,露出大片未見光的肌膚。

“姐——”她一出聲,嗓子裏的哭腔怎麽都壓不住了。她被一把拉起,撲到那個同樣濕透了的懷抱,很冷,但她卻像是回到了港灣,明明只是小小的委屈在那人的安撫下無限放大。

她舉着手上的血印子,抽泣道:“我疼。”

那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從懷裏摸出一塊還帶着熱度的帕子,細心的擋住了雨水,一點點幫她擦拭幹淨,最後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她的手指修長漂亮,在中指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破壞了整體美觀,尤其是右手手背上也有一排吓人的牙印,只是已經結了血痂。

秦望舒抱着她,并不寬厚的胸膛仍是給這個孤女撐起了一片矮矮的天。她覺得在雨中這樣有些傻,便拉着秦蘇去巨樹下避雨。

銅牛腹下的火依舊在燒,秦望舒什麽都沒問,脫下濕透的風衣鋪在地上,招呼着秦蘇坐下來。火的熱量接觸到空氣很快就散發,仍是有一些頑強的照顧到了她們,秦蘇的身體漸漸暖了起來,但她仍是縮在秦望舒的懷抱裏。

她揪住了對方的襯衫,棉布料子有些硬,濕了後有些透,隐約間看出裏面雪白的肌膚。秦望舒的沉默給了她莫大的安全,她情緒逐漸穩定,見到火要熄滅後如夢初醒。

她急忙站起身,跑到老槐樹身後,過了一會兒抱了一堆柴出來,小心地壓在之前的柴火上。幹燥的柴火随着火舌的舔舐時不時爆出幾聲花火,許久火終于順利紮根,火瞬的就旺了起來。

她做完這一切又縮回了秦望舒的懷抱,像是一只雛鳥認定睜開第一眼的就是父母一樣。她靜靜聽着對方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良久道:“村子裏以前是沒有山神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道:“山神原本只活在所有人的口中,是秦村長的爺爺時候的事情,我也只是聽說。最早村裏有個寺廟,建在後山,是為了村中安定。寺廟剛建起的時候香火很旺盛,村中男女老少都去參拜,男人求安穩求天,女人求子求夫婿,老人求子女孝順,小孩子什麽也不懂跟着湊熱鬧。”

“寺廟沒有請高僧開光過,也沒有正式請神入駐,只是泥做的胚子刷了一層漆,往那蓮花臺上一放,就是菩薩了。拜的人很多,各家供品都沒少給,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願望實現了,求子的都生女兒,求女的都生兒子,求一兒一女一個好的不是兩個女兒就是兩個兒子,時間一久,去寺廟的人就沒幾個了。”

“沒有神在神像只是泥胚子,不知道哪一天村中傳聞有邪神住了進去,香火徹底斷了。”她眼珠子動了動,粘在一塊的頭簾蓋兒露出了濃密的眉毛,一點弧度都沒有直直的飛在眉骨上,有些英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戶人家媳婦難産,産婆說孩子再生不出來大小就要一塊死了。”

“她丈夫沒辦法,又想到了後山的寺廟。他很虔誠地跪求了一天,也不管泥胚子裏有沒有神或是邪神,只要能救下他媳婦和孩子,他怎麽樣都可以。或許是他的真誠感動了老天,那個孩子真生下來了,是漂亮又聰明的男孩。從那一天起,他們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好,村中不知怎麽地又開始流傳寺廟裏有真的神仙,去的人一波接一波,斷了許久的香火又旺盛了。”

“但好景不長,那戶人家的大兒子在三歲時掉井裏死了,二兒子也不知道感染了什麽病治不好走了,按照村中的規矩,小孩子夭折是不能進祖墳的,但他們不忍心,就卷了草席打算在後山找塊好的地方埋了。本來日子就這樣過了,突然有一天丈夫消失不見了,村裏組織人手找了很久,一直沒看見蹤影,他們下山時想到了寺廟,卻發現菩薩被砸了。”

“是丈夫砸的菩薩,村民都說是菩薩的懲罰,一時間所有人都害怕被怪罪,就和媳婦斷了來往,再後來,媳婦瘋了,之後也消失了。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離開了,但那個寺廟是徹底沒了香火。但村中需要一個神,于是他們又想到了老槐樹。老槐樹的祭拜沒有規矩,就是平常那樣上香,初一或是十五供點吃的。”

“槐樹沒有名字,有一個人認為村子靠山,槐樹是村中的神應該保佑他們風調雨順,所以槐樹也就成了山神。再後來是銅牛大仙的事。”她舔了舔嘴皮子道:“秦爺爺和你說了嗎?”

秦望舒點了點頭,秦蘇噢了一聲,跳過這段繼續道:“山神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銅牛大仙自親爺爺的爺爺去世後就沒奏樂了,随着村中最後一位聽過它奏樂的人走了後,銅牛大仙也和寺廟的菩薩一樣,沒了香火,但山神有,斷斷續續的。樹能長這麽大,不容易,總會有人敬畏。”

“你們沒來之前,銅牛大仙其實還奏樂了一次。百年後第一次奏樂,秦爺爺揚眉吐氣了一回。”她說到這兒,臉上帶了些笑容。“那些被抛棄了許久的香火和供品突然間就回來了,大概是過了一個月,你們來了。銅牛大仙又響了。秦爺爺說是好兆頭,我不這麽認為。”

“神應該和人一樣也有脾氣的,所以有了山神。我第一次聽到山神,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小,娘沒去世,那天夜裏我聽見了一陣敲門聲,一家一家敲過來。其實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好奇以為是他們來找我玩,就爬出被窩往窗外看——”

“娘被我叫聲吓醒了,她也看見了山神,但山神很快就不見了。第二天村中沒有一個人信我們的話,可養的雞和鴨卻少了,這天晚上山神沒來。之後山神又來了幾次,其他人也看見了。他們都很害怕,秦凱叔想了一個辦法,把村中的窗戶都修高,又讓家家戶戶都圍上了籬笆,果然,之後就沒有聽到有誰還見過山神了。”

“你知道銅牛大仙肚子下為什麽要架柴嗎?”

秦蘇說話間的跳躍性十分大,之前的故事也不過是平淡地講出來了一個大概,但秦望舒對她的要求不大,揉了揉她的腦袋,順着問道:“為什麽?”

“因為那天山神恰好來過。秦爺爺想起了他爺爺的做法,就試着在銅牛大仙肚子下燒了火,結果沒過多久真奏樂了。從那天起,村中輪流每家出柴火,一個人專門看管不讓火熄滅。”她往秦望舒懷裏蹭了蹭,突然道:“那天銅牛大仙奏樂,是山神來了嗎?”

秦望舒和張雪的談話并沒有刻意避開秦蘇,她們說得直白,她也聽得清楚,如今再問一遍也不過是為了确定。秦望舒沒否認,秦蘇驚訝了一下,又接着道:“姐是看見了山神嗎?”

“對。”秦望舒沒有隐瞞。

秦蘇突然不說話了,她低下頭玩着胸前的麻花辮子。就在秦望舒以為她不會說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來道:“見過山神的人都死了。我娘,二狗,鐵柱的爹娘,還有好多人,他們都死了。”

“我沒死,是因為我撒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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