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下)
他只覺得晴天霹靂,不僅炸得他頭暈眼花,就連耳朵都嗡嗡作響。他端着碗,右手還拿着筷子,張嘴啊了幾下,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他看向了秦望舒,臉上認真不似做假,他又看着夏波,對方點點頭,徹底輾滅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他手裏的碗不知何時掉在了桌上,轉了一個圈摔在地上,但這時候也沒人去在意這些。他捂着臉,胖乎乎的手掌像一個蒲扇,短短粗粗的手指滑稽得很,卻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手,一條縫的眼裏看不出個究竟,只是彎腰把碗撿了起來,又夾了幾筷子菜大口大口往裏吞。
秦望舒想了想,道:“節哀。”
金依瑾的意外沒有人可以預料到,并非她所願。她除此之外,無話可說。
“我知道。”蔡明道,或許是吃急噎着了,他突然放下碗筷捂脖子開始咳嗽。咳聲驚天動地,好一會兒才止住。他擡起頭,饅頭似的臉漲得通紅,面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就是難受。”
秦望舒也沒了吃飯的心思,但兒時流浪的經歷讓她珍惜每一顆糧食。她麻木地把碗裏剩下的飯菜咽進肚子裏。“秦蘇說見過山神的人都死了,第一天是金依瑾,第二天是我,第三天第四天又會是誰?”
“下去的路已經堵了,這是個死局。”她放下碗,看着壓根沒動過幾筷子的張雪,好心道:“你不吃飯,山神來抓你都沒力氣跑,不如今天你替我死了怎麽樣?”
秦望舒的話說得實在直白惡毒,張雪早在她說出真相時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被秦望舒這麽一吓,她索性連筷子都摔了。
“我吃了,你就會不讓我死嗎?”
“不會。”秦望舒沒有猶豫,她知道張雪在向她要一個承諾,但她也是人。“我連自己都保證不了,我怎麽給你承諾?”
“你有心機,有美貌,心也夠狠為什麽總喜歡事事求人?”她說得有些薄涼,撿起張雪扔在地上的筷子,擱袖子上擦了擦,放進對方手裏。“我害怕的時候,只會求自己,因為求人不如求己。”
“何不食肉糜?”張雪譏笑道。她握緊了手中的筷子,沒有甩開。“皇帝會知道百姓的苦嗎?乞丐難道不想堂堂正正養活自己嗎?求己有用這世道為什麽又會有那麽多狗?”
“秦望舒,你怎麽這麽天真呢?你在教堂就學會了這些嗎?自诩為高高在上的神,偶爾從雲端伸出頭,看見一時的人間疾苦便心生悲憫,他們要的是你同情嗎?這是世道同情有什麽用?你不如給他們一個包子,一點錢,他們能跪下來磕頭把你當祖宗供起來,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
“你為什麽就不能明白,弱者并非生來注定,而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任意決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切斷了他們能變強的可能。”她笑了一聲,眼裏泛着紅,卻沒有眼淚掉下來,精致的妝容依舊美得惑人。
她指着夏波道:“他有槍,我的生與死就在他一念之間。我怕死,不敢賭他的人品,所以我只能放低姿态求人,于是我是狗。你是教堂的人,你活着不高興了,我過得不好,你死了,我要去頂罪,我折腰為條活路,所以我還是狗。”
“那蔡明呢?”她轉向了蔡明,這個男人與她有相似的境遇,按理說他們應當是最能彼此理解的人,可還是不同。“狗有三六九等之分,教堂和葉大帥的狗當屬上層,金家的狗次一等,報社的狗好過賤草,可我和賤草有區別嗎?”
“你們看不起我是弱者,可人生而就不等,我張雪終其一生努力,也比不過你秦望舒出生就在教堂。你得承認,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湯勺享受着潑天富貴的命,有些人就是任人擺布低賤如草的命。你們享受着身份帶來的好處,卻口口聲聲說着強弱,惡心不惡心?”
“你們不惡心,我都惡心。”她拿起筷子在桌上頓了頓,像是想開了一般,開始大口吃起飯。“我想活,哪怕我明天或是下一刻就要死,我也不會認命。我雖然是條狗,但你要是給我一把槍,你猜死的是誰?”
張雪積怨已久,這次撕破臉不是蓄謀已久,只是情感積累到了臨界點的爆發。她沒有丁點兒喜悅或是興奮,更沒有害怕,反而是許久沒有過的平靜,這種平靜讓她短暫的獲得了一種安全感。
她突然間覺得,如果就這樣死去,或許也不錯。她張雪的人生,短短不過二十載,雖平淡但也精彩,只是她的母親,可憐她的母親。
“一廂情願。”秦望舒盯着她頭頂的發旋,由右向左,緊接其下的是一個更小的發旋,有意思的是正好與上面相反。
像張雪。言不由衷,又可憐又壞。
“我承認你的發言感人肺腑,情深之極,然後呢?這個世道,你也說這個世道,你的不公不怨與我何幹?與其他人何幹?人生來就不平等,你知道,那你有什麽可怨的?”
“我既是王謝堂前燕,何須管你尋常百姓家?”她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受冷又受熱,饒是她身體比一般人要健壯也有些吃不消。“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我把你當狗,不是因為你弱,而是因為你只是條狗。我現在選擇尊重你,是發現你還算是個人,可你不值得尊重。”秦望舒搖了搖頭,她身上有些發冷,按照往日他會咬牙撐下去,但下午還要出門。
她站起身,走到火盆旁,一點也不避諱地蹲下身。她看着張雪,兩人的身份像是互換了,對方高高在上,俯視着她,她低賤如草,只能緊貼着地。
“身份和你站的位置無關,就算是現在,你身處高處,可在我眼裏還是條狗。”秦望舒哈了一口氣,食物給她身體帶來了熱量,但指尖這些末梢之處卻無法被身體照顧到。“你求神拜佛想要讓自己活下去,他們做到了嗎?”
“他們做不到,但我做得到。”秦望舒仰着脖子,不舒服的姿勢沒有讓她臉上有任何不快,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的,堅定的,說出了多年心裏的話:“那我是你的神嗎?”
秦望舒身上衣服全部烘幹時,已經過了很久。期間秦老爺子回來過一次,他收拾了碗筷後又匆匆離開,像是有什麽急事,秦奶奶依舊不見人影。
秦望舒沒了和他套話的心思,夏波更不會輕舉妄動,蔡明和張雪吃完了飯也沒離開,兩個人像串通好了一般賴在了秦老爺子家,怎麽也不肯走。
秦望舒回房間翻出行李箱裏帶着的藥,也沒用水直接生咽了下去,套上防水的披風,招呼着和夏波一塊進山。
從中午談話後,張雪和蔡明就徹底自我封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發呆。與世隔絕的模樣把秦望舒整樂了,掩耳盜鈴的做法不過是自欺欺人,她信奉主動出擊,麻煩就像是座大山,她不去自有山會來,而等待的人在故事裏面多半都沒有好下場。
山路比她想象中好要走一些,因為剛下過雨,所以空氣裏帶着股草木的味道,很是新鮮。山路不止一條,是秦家村多年踩出來的路,她和夏波挑了條大路,沒一會兒就見到了一座破敗的寺廟。
這間寺廟很小,換成屋子就只有一間。泥土做的牆上面刷了一層黃漆,時間久了沒有人修複,掉得七七八八,露出了裏面的白灰。寺廟沒有門窗,山風刮來在裏面打了個卷又散了,只有厚厚的蛛網和寸高的灰塵。
秦望舒看着面前空空的蓮花臺,突然翻身上去,撿了一根稻草,坐在了上面,回想着記憶中的菩薩。國內的神佛在她印象中已經很是久遠,但唯有一點,家附近的寺廟裏的那個菩薩像,歷久彌新。
她斂起了所有的心思,對着那記憶中的那尊菩薩,不斷地調整臉上的神态。從安詳的面容,到放松的肢體,再是微笑的嘴巴,和她的一切都完全相反。
寺廟裏只有她和夏波,她正做着大逆不道的事,而面前這個男人什麽都沒說只選擇了包容。有那麽一刻,秦望舒覺得夏波于她而言或許是個不錯的人。
大膽妄為,百無禁忌。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神情一點點變得陌生,到最後染上絲絲神性,忍不住出聲道:“你就這麽想當神嗎?”
他臉與秦望舒貼的極近,恍惚間間都能感受到對方臉上的小絨毛。
她垂着眼,眼皮子上那道又深又利的褶子宛若刀劈。七分閉目,三分睜眼的模樣像極了廟裏常觀己過,不盯是非的菩薩,憐憫卻又不敢全睜眼看衆生苦。
她還未動嘴,那聲音就飄了出來:“不,此刻我就是神。”
夏波忍俊不禁,笑聲越來越放肆,最後一把抱起地上斷頭的菩薩壓在秦望舒臉上,道:“你是神,她是什麽?”
神像已經破敗了,斑駁的漆面下露出泥塑的真身,冰冷且粗粝,一如她腳下的蓮花臺。她想起了教堂裏潔白如玉的聖母像,她腳踩純潔的百合,高高在上俯視衆人。
每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琺琅窗戶落在聖母像上時,神像就會散發出柔和又淡淡的光暈,而此時,所有的信徒都會虔誠地跪拜,禱告聲與百合的芳香交織在一起,猶如神父和聖經中描繪的天堂。
但秦望舒知道,這只不過是匠人的小把戲。玉的瑩潤在于大地多年的孕養,神像發光不過是他們打磨得足夠光滑,以至于成為了鏡子一樣的反射面。
她推開抵在臉上的菩薩像,白皙的面容多了一點灰,格外刺目。她沒放下手上的柳枝,卻伸出另一只手在神像斷裂的脖子上摩挲。
寺廟存在的年齡不得而知,從規模來看不過是山間小廟,但裏面的擺設依稀可見當年的輝煌。随着她的動作,她可以清楚感覺到其中幹裂的砂石,在無聲卻又簌簌地往下掉。
“盂蘭盆會上,金蟬子曾對米勒老祖說:你說佛死了之後,都到哪裏去了呢?”她頓了頓,搓着指尖細小的沙礫,依舊垂着眼道:“我母親在世時,常聽佛法。家附近有一間寺廟,傳聞十分靈驗所以香火旺盛,廟裏有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很老,眉毛和胡子花白,四肢幹枯,松垮的皮肉,露出的皮膚都有大塊的斑點,坐在那兒不動時就像是死了。我母親看他,只覺得得道高僧理應是這樣,我看他只覺得像是塊腐爛長滿了蟲的朽木。”
“沒過多久老和尚死了,街坊鄰裏都說是圓寂,去往西天極樂淨土。這個說法熱鬧了一陣,把寺廟的香火推至巅峰,但月盈則虧。廟裏失去了實際幫助信徒得到好處的和尚後,寺廟逐漸衰敗。母親去世後,我曾去那裏看過,與我們現在所處的寺廟并無區別,甚至更加破敗。”
“很多人都以為金蟬子沒有得到彌勒佛的答案,所以轉世為唐僧去西天取經了。可佛家記載有言:千佛滅,又一千佛新。”秦望舒頓了頓,繼續道:“一個寺廟破敗了,就會有一間新的寺廟代替,如此循環往複,也是佛家輪回之意。”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你說,佛死了之後又是什麽呢?”她臉上的笑意擴散了些,但眼裏一片平靜,像是戴了張面具,虛假卻又真實的可怕。
“山神不過是一個野獸,都能被秦家村描繪為山神。如果我能保障你們的生命,那我為什麽不能是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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