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下)
燒柴?
秦望舒小時候是燒過的,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她母親燒,她在旁邊看。燒火的爐子是一個小小的圓柱形,上面開了一個口子放茶壺,下面也開了一個較大的口子添柴。
先在爐子裏放一些易燃的幹草,幹草上再壓一兩塊柴,不需要大一定要夠幹夠容易點着。這時候把幹草引燃,火就會順着把柴燒着,但這樣還不夠。柴燒着了後不能急于填滿,一定要留下足夠的進風口,不然火會熄,但柴若是加的不及時,水又會燒得慢。
她有一次背着母親偷偷試過,火點着了,但很快就熄滅了,濃濃的灰煙把她嗆得一直咳嗽。她想着去搶救,到後來傷了嗓子,吃了好一會兒的藥才好。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燒柴其實是沒辦法控制時間的。”夏波不等秦望舒回答,自顧自道。顯然,他也不覺得秦望舒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作家,會懂這些。
“你推測過時間。”夏波看了她一眼,肯定道。他面上有些得意,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空曠的地方不存在火會熄滅的可能,天氣和風都會影響燃燒的速度。燒火是他們的習俗,時間久了可能摸出一套規律,但抓不準的。”
“時間是最算不準的東西,它無法估量人心,只會讓人心變質。”他插了一句題外話,又很快拐回了正題道:“如果這是秦家村必須做的一件事,那麽為了公平起見,每家出的柴火一定是相同的數量和差不多的大小,這樣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輪崗會有,但不可能是幾個時辰就換一次。秦家村自給自足,有農活時男人女人孩子都要幫忙,沒有人能算準時間去做這件事,只會是值班。”
夏波對值班不陌生,早在他還是葉大帥手下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兵時,也值過班。葉大帥管着所有的兵,但每個兵之間關系不一樣自然就會出現小團體。小團體的存在對于新人看似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實則不過兩害取其輕。
加入,專門受一夥人的欺負。不加入,受所有人的欺負。值班時夜晚的班總是最難熬,老兵性子痞了,欺壓新兵去值班,弱肉強食這一套不管放在哪裏都适用。
“每家人看護一天,或是專門有人一直看守。”他突然腦中浮現出秦蘇的身影,月光下那尖俏的下巴,白膩的肌膚不輸張雪和秦望舒任何一人,這不是一個農家女孩該有的。“我傾向于秦蘇。”
正在記錄的秦望舒手上一頓,擡起頭。秦蘇是秦望舒此次前來的主要目的,沒等她說到,夏波就自行推斷出來了。她有些欣慰,又覺得教堂對夏波的評估,或許低了。
“我把張雪安排在秦蘇家時特意了解過,養母早逝,一個孤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憑什麽活得這麽——滋潤?”
最後兩個字在夏波舌尖輾了又輾,他勉強算是個文化人,他認識中的滋潤有千百種,但秦蘇一介孤女,不愁吃穿,風吹不到雨下不到,确實擔得起滋潤二字。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禮尚往來的人情關系才會長久。秦蘇生得這般模樣,除了賣肉怎麽來?那只有值班了。”夏波這個說法未嘗不是一個思路,秦望舒雖覺得牽強但在沒有更好的解釋下,倒也說得過去。
她在銅牛下又延伸出秦蘇,但是,她道:“張雪向秦蘇打探過秦家村的消息,秦蘇不知道山神。山神一定是夜行的,只有這樣才能遮掩它真正的存在,秦蘇如果是值班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早上遞出卻被拒絕的巧克力。在這個年齡能拒絕誘惑的孩子不多,秦蘇不但拒絕了還清楚地知道饋贈背後的付出,不是早慧便是有過類似經歷。
可若是早慧,也不會幹出幫張雪與秦凱牽線搭橋一事,惹得自己平白被羞辱。張雪的嘴她是知道的,她并不覺得一個沒見識過人間險惡的姑娘受得了,這件事又分出了兩個可能。
一秦蘇真心實意,二秦蘇別有目的。她又想起了秦凱桌上的木托盤,心裏的答案已經有了偏向。“我保留意見。不管你對張雪存在什麽樣的偏見,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夏波沒點破她的小心機。秦蘇是他們推導線上的一個人,可能關鍵也可能無關緊要,但不管哪種,她的存在都不會影響結局。所以,他幹脆當人情賣給秦望舒。
“我們就假設秦蘇不知道。她不知道,火又不能熄,那必須有一個人代替。”夏波拿起秦望舒喝光水的碗,放在兩人面前道:“如果你是秦蘇,我是那團火,這個碗就是那個不知道的人,那他必然是洞悉一切的存在。”
夏波這個比喻打得好生奇怪,秦望舒開始只覺得多此一舉,正想笑時電光石火般想到了什麽。如果她是秦蘇,夏波這句話不是無的放矢,她是秦蘇,但是她也是秦望舒,她的關系網——秦老爺子。
夏波是那段團火,火是沒有任何關系的,而這個碗。誰家都有碗,但能讓秦蘇碰碗的必定是相熟且關系不錯的人。她率先想到的就是秦老爺子,秦老爺子似乎什麽都知道,又似乎什麽都不是真正知道,但他是村長,照顧村中孤女有着天然的理由,這個理由誰也不會懷疑。
可她又覺得秦老爺子那樣的人不像是會把自己卷到危險中。昨夜她和張雪那麽大的動靜,別說是人,哪怕是頭豬都該醒了,可是秦老爺子沒有,他只是單純的不想管,怕惹事。
秦望舒到底還是在本子上寫上了秦老爺子,盡管在她心裏這個人已經被剔除了,但往往越不可能的人就是越是那個人。她寫完秦老爺子後沒停筆,又跟了個秦凱。
陌生的名字讓夏波對張雪稍稍有些改觀,但秦望舒的話,他也同樣保留意見。
“秦凱是村子裏的鐵匠,和秦蘇關系很熟。”她搓了搓指尖,熟這個字念得重了些。“秦蘇想撮合張雪和秦凱,被張雪羞辱了,目前兩人關系很糟糕。秦凱看起來對張雪很有想法。”
想法這個詞很妙,所有的事情都能歸納為想法兩個字,而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想法,夏波哪怕是塊木頭都深知男性的劣根。這麽說來,他又贊同秦望舒之前的話了。
“村裏人大概多久會下一次山?”
“一個月至半年不等。”
他們開車的情況下仍是用了一天,村民靠兩條腿走只會多不會少。山裏不止秦家村一個村子,村子之間的交易完全可以滿足絕大多數需求。所以夏波推測的時間也不是随便說說,只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秦凱家裏有糖,是饴糖,看樣子數量還不少。”秦望舒不知道秦凱的底,她只是憑借桌上那壺糖水推測。糖水确實是最節省糖的方式,她嘗過糖水,要達到這樣的甜度得兩到三塊左右。一日如此,一月下來糖的消耗量驚人。
她有懷疑過鄰村可能有賣糖的,饴糖不過是甘蔗汁凝固後得來的,甘蔗在巴蜀并不少見。但糖本身就是十分搶手的物品,無論大人小孩很少有不愛的,秦凱就算能在鄰村買到也不應該有這麽多。
“他應該會定期下山。”秦凱的糖從哪裏來,只可能是山下。
“條件在這裏,下山就為買糖,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夏波質疑道。
他不懷疑秦望舒提供的消息,話到如此還不坦誠,那秦望舒多半是對教堂生出了二心。他不考慮這點可能,這是教堂的事,與他無關,與現在更無關。秦望舒推斷的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夏波才糾結。
“如果這個人有病呢?”秦望舒又抛出一點,她看着夏波半信半疑的模樣,道:“低血糖,一種吃糖就能好的病,說起來不複雜但也會死人。”
夏波思考了這個可能後開口問道:“一定得吃糖?”
“飯也行,但是糖最方便也最見效。”秦望舒其實還有疑點,但她沒有更具體指向性的消息,于是吞在了肚子裏,這次她的有所求,變相是她單獨的分享會。
夏波不會管這些門門道道,他只管他的任務。若是路途中隊員有意外,他只管收屍方便日後交代。按理說秦望舒也該如此,可她就是和山神耗上了。
她還記得自己看《生物進化論》時強烈的情感。神學像是一個牢籠,不論是教堂還是她母親,他們總是把自己擺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把一切的指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天上會掉餡餅嗎?不會,會也要早起的人才能搶得到。
她在牢籠中掙紮長大,明明接受了先進科學的教育,回來依舊要換上修女服禱告。如果禱告有用的話,那世界得亂成什麽樣子?她想不到任何閃光的一面,只覺得人心難測,人性貪婪。
書的出現是一種救贖。母親把她從混沌的意識中生出,教她說話走路,這是一種救贖。母親去世後,她淪為乞丐沿街乞讨,神父收養了她,讓她吃得飽穿得暖,這也是一種救贖。學堂的出現,西方科學的存在,是精神上的救贖,□□的救贖尚有代價,精神卻是自由的。
她轉了轉手中的鋼筆。她寫字時力氣總是格外大,筆杆子沒握多久手指便疼了,時間一長中指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細摸下那塊骨節都是硬硬的,很不美觀。
教堂的保姆為此在她手上塗過一段時間的油。保姆的手也不細嫩,同樣粗糙的手按在她手上很疼,但她不敢說。她生怕這來之不易的收養轉眼即逝,到後來她确定自己不會趕出去後,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也不必再說。
不敢說,不必說。這兩個詞貫穿了她以往的歲月,交織纏繞成了現在的她。
“不一定是秦凱。”這是個大膽的推測,秦望舒很難說明其中的緣由,更多的是女性的直覺。她想了想還是解釋道:“低血糖是指血液裏面的含糖量低于一個值,身體會出現的反應,和年齡體格無關。”
“打鐵是個力氣活,為了保證充足的體能秦凱一定吃得多,為了避免饑餓,家裏應該會有吃的,像是早就煮好的米飯。飯裏面含有澱粉,與唾液會産生化學反應,吃進肚子裏會變成糖,低血糖的不應該是他。”
秦望舒的話看似合理,實則并不嚴謹,夏波沒有揪着這點不放,反而是繼續道:“會不會是秦蘇?”
“不知道。”秦望舒沒有往這方面想,秦蘇吃得飽穿得暖在她看來已經是既定的事實,那麽低血糖的可能性自然也不存在。如今夏波提出了這個可能,她不确定下仍是作為一種思路寫在了本子上。
“回歸到之前的話題,如果值班的人是秦凱,那秦凱一定是知道山神。秦老爺子說,山神吃人,這點與值班有所沖突,如果我們加上前綴,山神靠氣味吃人呢?”
夏波沒吭聲,這個假設超出了他以往的認知,他和秦望舒比起來,只能算是不至于徹底沒有文化。如今的探讨方向,讓他覺得天方夜譚,但從秦望舒的推斷來看,并非不能。
“蛇中有一種蛇做眼鏡蛇,視力很差,捕獵是靠吐出的舌頭感受氣味,眼睛只是确定獵物是否在移動。我把山神定位在某種野獸上,野獸吃生肉也吃人,或許它和蛇一樣,有特殊的辦法感受氣味,而秦家村的人掌握了這種方法,讓山神誤以為他們是同類。”
秦望舒剛說完就笑了,有理有據的說法,差點兒也糊弄了她自己。
她笑道:“這些話你就當我胡說八道,銅牛百年沒奏樂了,我就不相信那火一代代能堅持下來燒百年。”
她之前觀察過上香的爐子,年齡很大,應該和銅牛是同一個時期的産物。銅是很難生鏽的,除非埋在潮濕的土裏會浸泡在水裏很久很久,香爐具體的年歲不得而知,大體是百年。
百年的歲月對于人而言或許很長,但并不足以讓銅生鏽。巴蜀氣候偏濕,銅牛光可鑒人的情況下香爐也當如此,除非沒人打理。她相信銅牛奏樂這事在百年前發生過,所以秦家村的人放了香爐,會供奉,銅牛也一定是與某種奇特的事碰巧撞上了,所以老一輩的人才引以為信仰。
言傳身教,秦家村的人在百年光陰裏會打理銅牛,但不會打理香爐。若是說供奉巨樹,大抵也是插上幾根香或是蠟燭,拜幾下就算了事。最多最多每年初一或是十五擺放些食物,但這又繞了回去。
最早把銅牛與山神結合在一起的是百年前的人,縱使秦望舒有心挖墳,也沒人能告訴她真相。唯一清楚的線索是銅牛是現任秦老爺子的爺爺用一石米換來的,再多的秦老爺子也怕是不知道,不然銅牛奏樂何須等百年?
死結,這幾個線索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環,邏輯清晰,自成一體,卻沒有突破口。她唯一肯定的是,香爐應該很久沒用過了,那銅牛也應該是有過漫長一段時間沒有香火,在具體落實到腹下的火,也可能是最近才燒。
那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山神。傳聞中的山神大概率是假的,但現在的山神是真的。她得找人問問,現在的山神最早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或許又會有新的推斷。
“得找秦凱。”
夏波替秦望舒說出了解決的辦法,但新的難題又出現。秦凱就在這裏,怎麽找,找到怎麽問,對方會不會說都是他們無法确定的事。
秦望舒想到了一個人:“張雪。”
她有瞬間良心上的過不去,又補充道:“或者秦蘇。”
她合上了本子,連同鋼筆放進了兜裏。今天的談話到此已經結束了,清晰得自然清晰,迷霧仍是迷霧。但她沒走,消息是共享的,她分享了她的,現在輪到夏波了。
“我昨晚去找金依瑾時,似乎看到了一個影子。”他點了點腦袋,努力回想道:“天太黑,我不能确定。”
“是山神。”秦望舒反應極快。這是個有用的消息,秦老爺子的話被得以證實,糟糕的是山神吃人一事可能不似做假,金依瑾或許屍骨無存。
“山神的目标是我們。第一個是金依瑾,第二個應該是我。”她的聲音有些晦澀,但心裏卻沒有什麽害怕,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那我們——”夏波的話說一半,天突然炸下一道雷,震耳欲聾,緊接着是滾滾而來的雷聲,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下,陰沉了許久的天如破了一個洞,傾盆大雨終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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