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上)
秦望舒頂着一個巴掌印,穿過一幹民村好奇探究的眼神,敲響了夏波的門。三短一長,再三短。莫爾斯電碼中的sos求救信號,她相信夏波會懂。
果不其然,聲音剛落下,夏波就打開門了。他的五官很立體,突然貼近下的沖擊是成倍的,但他盯着秦望舒臉上那極其清晰的巴掌印,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張雪?”
這麽顯而易見的事,秦望舒懶得作答,但夏波見到她吃癟心情很是愉悅。他人高,手腳都長,坐在條凳上不得舒展很是憋屈,秦望舒一腳踹了過去。
條凳離木桌不多不少,兩尺左右。在這個距離中,兩人不管做什麽,對方都有反應的時間。夏波笑了笑,一臉無所謂,他不相信秦望舒會對她動手,當然他也不會,排除秦望舒過分謹慎,就是這女人故意的。
“你家的狗似乎不太聽話,”他點了點木桌,他手指很長,食指骨節處有着明顯的老繭,似乎是常年用槍留下來的痕跡。“她那張嘴給我透露了不少消息,秦作家如果要合作,可得拿出點誠意。”
“不過,”他挑了下眉,又改口道:“我們是盟友,幫點小忙不算事。”
秦望舒冷笑一聲,夏波這副讨債的模樣換做平時她可能還會有興趣和他繞彎子。但現在,她站起來轉身就要走。她走得不快,心裏盤算着夏波何時會攔下她,但也不慢,兩人間的博弈只要有一方被看透,就輸了。
木桌到門的距離不過短短幾步,秦望舒想了很多,等真到門前時也沒有猶豫,一把推開。她是神父最喜愛的孩子,主教因此對她也格外看重,與神父的磊落不同,主教充滿了人性的智慧。
他給秦望舒上過印象深刻的一課,即便求人也不能低頭,低頭意味着弱勢,而弱就是罪。年少的她不明白,有所求為何還不低頭?
等她長大了些後發現,有所求是相對的。她對那人有所求,非求不可,那人便也對她有所求。
她跨出門沒走上幾步,就被趕來的夏波攔住。他端着碗水,因為他動作水翻出來不少只在碗底留了一些,他雙手遞到秦望舒面前,面上是明顯的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秦望舒滿意的揚了揚嘴角,雙手接過碗,見好就收。
“張雪的事今天先放一邊,我們談談秦家村。”她坐回條凳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放在了桌上,算是之前的事一筆揭過。“我們來的目的是銅牛,現在銅牛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怕是帶不走。”
“我知道你有槍,然後呢?你不可能把秦家村所有村民殺了,就算你能殺,你手裏的子彈也有限。”秦望舒垂下眼,她身杆挺直,正對着大門,半側着頭與夏波道:“我可以大膽地做一個假設,假設葉大帥給你下達的最高命令是帶走銅牛,那我之前說的話都不作數。”
“用錢買,或是搶,都是辦法。按照我們最初的設想,我們最多第三日就會離開秦家村,帶着銅牛離開。但金依瑾在第一天出事了。”
她手指勾了幾下,什麽都沒摸到,最後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和小小的記事本。皮包的本子被一個扣子封住,裏面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她翻到了最中間的頁碼,攤開壓平後,開始梳理事件。
“銅牛你沒法帶走,太重了,如果下山求助難保不會被其他村發現,你要帶走只能讓秦家村的人幫忙,所以你不會對他們下手,這個假設可以摘除。”
她笑了笑,根據這個假設展開道:“金依瑾出事,你不想管但不得不管,應該是金家對葉大帥還有作用。我之前聽過一些傳聞,說是金家家主有想法把女兒嫁給葉大帥續弦。算算葉大帥發妻也去世了不少年頭,雖然葉大帥年齡比金依瑾的父親還大,但有什麽關系呢?”
“這是金家和葉大帥達成的交易,但好像出了什麽差錯,從續弦變成了姨太太?”秦望舒的笑意深了幾分,她看了眼夏波,對方表情無懈可擊,讓她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垂下眼,邊寫邊道:“教堂有自己的情報線,據說是葉大帥在與金家達成交易那天,府上鬧鬼了。”
她點到為止,似乎是為了寬夏波的心,她解釋道:“教堂有葉大帥的情報,葉大帥自然也有教堂的情報,雙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是一種誠意。”
她在本子上針對這幾點消息,畫了一個大大的箭頭,突然道:“葉大帥身體不行了吧。”
相較她嘴上的委婉,本子上圈起來的葉大帥直接被她标注了一個大大的“死”。“葉大帥早年百無禁忌,幹了不少缺德事,迫于他武力沒人敢議論。年紀大後,身體衰弱怕死的心上來了,自然就信了鬼神。金家這時候送女兒進去,就是看準了這點。”
“虎王日益衰弱,而年輕力壯的虎子在一旁虎視眈眈。若是這時候葉大帥再多了一個繼承人——”她話沒說完,留下的意思在場的兩人都心知肚明。
“教堂不希望葉大帥死。”秦望舒突然表明立場道:“葉大帥的繼承人我們觀察過,行事比葉大帥年輕時還要狠辣。沒有原則和底線的人,對教堂來說是個麻煩,我們不希望打仗,內耗沒有意義,葉大帥也是知道這件事的。”
“繼承人已經動手了,葉大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秦望舒看了兩眼本子,又在銅牛邊上延伸出了一個線索。“教堂已經攔截了幾次,所以這個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嗎?”
夏波眼神閃了閃,秦望舒的記錄就攤在桌面上,沒有任何遮擋,他只需要一垂眼便看得清清楚楚。教堂成立的時間誰也不知道,往上追溯似乎比葉大帥還要早,再早的已經沒有記錄了。
表面看上去巴蜀是教堂與葉大帥共分天下,實際上知情的人都懂,教堂是巴蜀的龐然大物,葉大帥不過是龐然大物中的一點螢火。誰也不知道教堂的打算,他們似乎就像是他們展現出來的那樣無害。
夏波不信,菩薩之所以無欲無求是因為泥做的,只要是人,食五谷雜糧,必然放情縱欲。他不相信,秦望舒不明這點。
“是金家。”夏波解釋道:“有沒有金依瑾都一樣,葉大帥需要金家這個錢袋子。”
秦望舒點了點頭,這和她推測的一樣。她突然道:“我曾見過金依瑾,也和她有過來往。她與一般富家女子和西式女子都不一樣。她聰明,有野心,若是沒有這次意外,想必葉大帥會和她的合作會很愉快。”
“你很欣賞她?”
“知音太少。”秦望舒大方的承認。她看好金依瑾,如果說張雪是一條能讓她達到目的的好狗,那麽金依瑾就是能創造機會讓她施展的同類。“你就沒想過坐上那個位置嗎?”
夏波眼皮子一跳,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對方臉上,似乎想看透這張皮囊下的用心是否險惡。
秦望舒蓋上鋼筆,用本子夾住。“只要不會打破現有的局面,坐上去的是誰都無所謂。但坐一年是坐,坐十年也是坐,一輩子更是坐,我還是怕麻煩的。”
夏波沒說話,似乎在考慮,良久才道:“條件呢?”
“沒有。”秦望舒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樣,翹了翹嘴角。“教堂的運行機制和你想得不一樣,你只要想當,我就可以幫忙。我們調查過你——和想象中有些差距,但不失為一個好的人選。”
矮矮的屋子開得窗又高又小,斜射進的光落不到兩人身上,只能給周圍增添一些亮度。夏波看着眼前這個動機不純的女人,她有着美麗的皮囊,迷人的眼睛,嘴裏吐露的是最勾人心的話,或許有些人生來就不屬于光明。
事關前程,夏波摩挲着袖子裏的槍。冰冷的槍管讓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覺,他沒有思考太久,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現在腦子不清醒。”
秦望舒一愣,低低的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時很好看,盡管她并不符合時下審美。她和張雪在一起時,所有人總是第一時間注意到柔美精致的張雪,兩人都是第一眼美人,卻因為張雪特有的菟絲花氣質,總是能喚起人心底本能對弱者的呵護。
而高挑知性的秦望舒,在教堂多年的培育下,她的美多了一層冷漠疏離的聖潔,與俗世的一切都隔絕開。往往見到她的第一眼,都不會注意到她的外表。
有人就是這樣,光芒太甚,那些雪中送炭的東西都會被襯得錦上添花。
“你比我們評估的要再高一些。”秦望舒用手指比了一個距離,這是她的誇獎,但也僅限于此了。她翻開本子,又繼續之前打斷的推測:“我今天特意去看了銅牛,有一點我始終搞不明白,銅牛腹下為什麽要燒火。”
她遲疑了一下,黑色的墨水順着筆尖在紙上綻開一塊墨點,順着紙的紋理迅速擴散。她提起筆,墨點戛然而止,就像是她的思緒,沒有足夠的線索而被框死。
她有時候感覺自己隐隐摸到了那個點,只是隔了一層薄薄的皮,但乍現的靈光戳不破,最後只能無功而返。
“那火我觀察過,一直都在燒,應該是專門有人看管。這裏有兩個可能,第一,是村中信仰供奉中的一環,這點我保留意見,第二,是刻意為之。”
“你昨晚見到了山神。”秦望舒的話剛落音,夏波立馬接上道:“火在有專門人看管的情況下,難免會碰到山神,一個人見到山神,全村就會知道,兩個人見到山神,全村就認為這是真的。”
“山神出行,他們知道并且掌握了規律。”夏波很快就下了結論。“秦家村默認了山神的存在,秦老爺子騙了我們。”
“現在的疑點很多。”
秦望舒翻了一頁,寫下了山神和巨樹,并在它們兩個之間畫了一個等號,緊接着她又在山神下添了一個箭頭,寫上了野獸二字,并在後面打上了一個問號。
巨樹的推斷已經結束了。在秦老爺子口中,山神與村中巨樹是同一個存在,若是秦望舒沒有親眼見到山神,山神對她而言只是圖騰崇拜的具現化,根本不會去多想這其中的漏洞。
可世上偏偏有這麽多事就是這麽湊巧,她見到了,并且在秦老爺子那裏得到了另外一套說辭,完全推翻秦家村的傳聞。
她想了想,又在山神下補上了銅牛。兩者在她眼裏其實并沒有關聯,銅牛的奏樂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編造出來的傳聞,神化了銅牛,美化了秦家村,而腹下那團永不熄滅的火,更像是為了符合某種邏輯更合理的存在。
所以她保留了意見。
“我想不通。”她閉上眼睛,把斷斷續續的信息在腦中重新梳理,但凡有些價值的消息都被她着重打上了标記。“我之前猜想,燒火的柴是挨家輪流提供,也等于每戶人家提供柴時就自動默認為值班。”
值班這個詞放在這裏有些微妙。她斟酌了一下道:“可能輪崗更适合。”
“不對。”夏波否認道。他沒有着急解釋,反而問道:“你燒過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