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值班(上)

值班(上)

秦望舒頂着一個巴掌印,穿過一幹民村好奇探究的眼神,敲響了夏波的門。三短一長,再三短。莫爾斯電碼中的sos求救信號,她相信夏波會懂。

果不其然,聲音剛落下,夏波就打開門了。他的五官很立體,突然貼近下的沖擊是成倍的,但他盯着秦望舒臉上那極其清晰的巴掌印,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張雪?”

這麽顯而易見的事,秦望舒懶得作答,但夏波見到她吃癟心情很是愉悅。他人高,手腳都長,坐在條凳上不得舒展很是憋屈,秦望舒一腳踹了過去。

條凳離木桌不多不少,兩尺左右。在這個距離中,兩人不管做什麽,對方都有反應的時間。夏波笑了笑,一臉無所謂,他不相信秦望舒會對她動手,當然他也不會,排除秦望舒過分謹慎,就是這女人故意的。

“你家的狗似乎不太聽話,”他點了點木桌,他手指很長,食指骨節處有着明顯的老繭,似乎是常年用槍留下來的痕跡。“她那張嘴給我透露了不少消息,秦作家如果要合作,可得拿出點誠意。”

“不過,”他挑了下眉,又改口道:“我們是盟友,幫點小忙不算事。”

秦望舒冷笑一聲,夏波這副讨債的模樣換做平時她可能還會有興趣和他繞彎子。但現在,她站起來轉身就要走。她走得不快,心裏盤算着夏波何時會攔下她,但也不慢,兩人間的博弈只要有一方被看透,就輸了。

木桌到門的距離不過短短幾步,秦望舒想了很多,等真到門前時也沒有猶豫,一把推開。她是神父最喜愛的孩子,主教因此對她也格外看重,與神父的磊落不同,主教充滿了人性的智慧。

他給秦望舒上過印象深刻的一課,即便求人也不能低頭,低頭意味着弱勢,而弱就是罪。年少的她不明白,有所求為何還不低頭?

等她長大了些後發現,有所求是相對的。她對那人有所求,非求不可,那人便也對她有所求。

她跨出門沒走上幾步,就被趕來的夏波攔住。他端着碗水,因為他動作水翻出來不少只在碗底留了一些,他雙手遞到秦望舒面前,面上是明顯的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秦望舒滿意的揚了揚嘴角,雙手接過碗,見好就收。

“張雪的事今天先放一邊,我們談談秦家村。”她坐回條凳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放在了桌上,算是之前的事一筆揭過。“我們來的目的是銅牛,現在銅牛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怕是帶不走。”

“我知道你有槍,然後呢?你不可能把秦家村所有村民殺了,就算你能殺,你手裏的子彈也有限。”秦望舒垂下眼,她身杆挺直,正對着大門,半側着頭與夏波道:“我可以大膽地做一個假設,假設葉大帥給你下達的最高命令是帶走銅牛,那我之前說的話都不作數。”

“用錢買,或是搶,都是辦法。按照我們最初的設想,我們最多第三日就會離開秦家村,帶着銅牛離開。但金依瑾在第一天出事了。”

她手指勾了幾下,什麽都沒摸到,最後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和小小的記事本。皮包的本子被一個扣子封住,裏面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她翻到了最中間的頁碼,攤開壓平後,開始梳理事件。

“銅牛你沒法帶走,太重了,如果下山求助難保不會被其他村發現,你要帶走只能讓秦家村的人幫忙,所以你不會對他們下手,這個假設可以摘除。”

她笑了笑,根據這個假設展開道:“金依瑾出事,你不想管但不得不管,應該是金家對葉大帥還有作用。我之前聽過一些傳聞,說是金家家主有想法把女兒嫁給葉大帥續弦。算算葉大帥發妻也去世了不少年頭,雖然葉大帥年齡比金依瑾的父親還大,但有什麽關系呢?”

“這是金家和葉大帥達成的交易,但好像出了什麽差錯,從續弦變成了姨太太?”秦望舒的笑意深了幾分,她看了眼夏波,對方表情無懈可擊,讓她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垂下眼,邊寫邊道:“教堂有自己的情報線,據說是葉大帥在與金家達成交易那天,府上鬧鬼了。”

她點到為止,似乎是為了寬夏波的心,她解釋道:“教堂有葉大帥的情報,葉大帥自然也有教堂的情報,雙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是一種誠意。”

她在本子上針對這幾點消息,畫了一個大大的箭頭,突然道:“葉大帥身體不行了吧。”

相較她嘴上的委婉,本子上圈起來的葉大帥直接被她标注了一個大大的“死”。“葉大帥早年百無禁忌,幹了不少缺德事,迫于他武力沒人敢議論。年紀大後,身體衰弱怕死的心上來了,自然就信了鬼神。金家這時候送女兒進去,就是看準了這點。”

“虎王日益衰弱,而年輕力壯的虎子在一旁虎視眈眈。若是這時候葉大帥再多了一個繼承人——”她話沒說完,留下的意思在場的兩人都心知肚明。

“教堂不希望葉大帥死。”秦望舒突然表明立場道:“葉大帥的繼承人我們觀察過,行事比葉大帥年輕時還要狠辣。沒有原則和底線的人,對教堂來說是個麻煩,我們不希望打仗,內耗沒有意義,葉大帥也是知道這件事的。”

“繼承人已經動手了,葉大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秦望舒看了兩眼本子,又在銅牛邊上延伸出了一個線索。“教堂已經攔截了幾次,所以這個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嗎?”

夏波眼神閃了閃,秦望舒的記錄就攤在桌面上,沒有任何遮擋,他只需要一垂眼便看得清清楚楚。教堂成立的時間誰也不知道,往上追溯似乎比葉大帥還要早,再早的已經沒有記錄了。

表面看上去巴蜀是教堂與葉大帥共分天下,實際上知情的人都懂,教堂是巴蜀的龐然大物,葉大帥不過是龐然大物中的一點螢火。誰也不知道教堂的打算,他們似乎就像是他們展現出來的那樣無害。

夏波不信,菩薩之所以無欲無求是因為泥做的,只要是人,食五谷雜糧,必然放情縱欲。他不相信,秦望舒不明這點。

“是金家。”夏波解釋道:“有沒有金依瑾都一樣,葉大帥需要金家這個錢袋子。”

秦望舒點了點頭,這和她推測的一樣。她突然道:“我曾見過金依瑾,也和她有過來往。她與一般富家女子和西式女子都不一樣。她聰明,有野心,若是沒有這次意外,想必葉大帥會和她的合作會很愉快。”

“你很欣賞她?”

“知音太少。”秦望舒大方的承認。她看好金依瑾,如果說張雪是一條能讓她達到目的的好狗,那麽金依瑾就是能創造機會讓她施展的同類。“你就沒想過坐上那個位置嗎?”

夏波眼皮子一跳,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對方臉上,似乎想看透這張皮囊下的用心是否險惡。

秦望舒蓋上鋼筆,用本子夾住。“只要不會打破現有的局面,坐上去的是誰都無所謂。但坐一年是坐,坐十年也是坐,一輩子更是坐,我還是怕麻煩的。”

夏波沒說話,似乎在考慮,良久才道:“條件呢?”

“沒有。”秦望舒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樣,翹了翹嘴角。“教堂的運行機制和你想得不一樣,你只要想當,我就可以幫忙。我們調查過你——和想象中有些差距,但不失為一個好的人選。”

矮矮的屋子開得窗又高又小,斜射進的光落不到兩人身上,只能給周圍增添一些亮度。夏波看着眼前這個動機不純的女人,她有着美麗的皮囊,迷人的眼睛,嘴裏吐露的是最勾人心的話,或許有些人生來就不屬于光明。

事關前程,夏波摩挲着袖子裏的槍。冰冷的槍管讓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覺,他沒有思考太久,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現在腦子不清醒。”

秦望舒一愣,低低的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時很好看,盡管她并不符合時下審美。她和張雪在一起時,所有人總是第一時間注意到柔美精致的張雪,兩人都是第一眼美人,卻因為張雪特有的菟絲花氣質,總是能喚起人心底本能對弱者的呵護。

而高挑知性的秦望舒,在教堂多年的培育下,她的美多了一層冷漠疏離的聖潔,與俗世的一切都隔絕開。往往見到她的第一眼,都不會注意到她的外表。

有人就是這樣,光芒太甚,那些雪中送炭的東西都會被襯得錦上添花。

“你比我們評估的要再高一些。”秦望舒用手指比了一個距離,這是她的誇獎,但也僅限于此了。她翻開本子,又繼續之前打斷的推測:“我今天特意去看了銅牛,有一點我始終搞不明白,銅牛腹下為什麽要燒火。”

她遲疑了一下,黑色的墨水順着筆尖在紙上綻開一塊墨點,順着紙的紋理迅速擴散。她提起筆,墨點戛然而止,就像是她的思緒,沒有足夠的線索而被框死。

她有時候感覺自己隐隐摸到了那個點,只是隔了一層薄薄的皮,但乍現的靈光戳不破,最後只能無功而返。

“那火我觀察過,一直都在燒,應該是專門有人看管。這裏有兩個可能,第一,是村中信仰供奉中的一環,這點我保留意見,第二,是刻意為之。”

“你昨晚見到了山神。”秦望舒的話剛落音,夏波立馬接上道:“火在有專門人看管的情況下,難免會碰到山神,一個人見到山神,全村就會知道,兩個人見到山神,全村就認為這是真的。”

“山神出行,他們知道并且掌握了規律。”夏波很快就下了結論。“秦家村默認了山神的存在,秦老爺子騙了我們。”

“現在的疑點很多。”

秦望舒翻了一頁,寫下了山神和巨樹,并在它們兩個之間畫了一個等號,緊接着她又在山神下添了一個箭頭,寫上了野獸二字,并在後面打上了一個問號。

巨樹的推斷已經結束了。在秦老爺子口中,山神與村中巨樹是同一個存在,若是秦望舒沒有親眼見到山神,山神對她而言只是圖騰崇拜的具現化,根本不會去多想這其中的漏洞。

可世上偏偏有這麽多事就是這麽湊巧,她見到了,并且在秦老爺子那裏得到了另外一套說辭,完全推翻秦家村的傳聞。

她想了想,又在山神下補上了銅牛。兩者在她眼裏其實并沒有關聯,銅牛的奏樂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編造出來的傳聞,神化了銅牛,美化了秦家村,而腹下那團永不熄滅的火,更像是為了符合某種邏輯更合理的存在。

所以她保留了意見。

“我想不通。”她閉上眼睛,把斷斷續續的信息在腦中重新梳理,但凡有些價值的消息都被她着重打上了标記。“我之前猜想,燒火的柴是挨家輪流提供,也等于每戶人家提供柴時就自動默認為值班。”

值班這個詞放在這裏有些微妙。她斟酌了一下道:“可能輪崗更适合。”

“不對。”夏波否認道。他沒有着急解釋,反而問道:“你燒過柴嗎?”

第 20 章 巴掌(下)

巴掌(下)

“孩、孩子吧。”張雪不确定道。

嗜甜的人并不少,但在張雪印象中大多都是哭鬧的小孩,甜的滋味總是比其他要來得美妙,所以她每次喝完藥後總是會吃上一口蜜餞,這樣仿佛連嘴裏的藥都甜了。

“還有呢?”

張雪猜不透秦望舒的想法,也不明白她現下的舉動,但她被吓怕了,于是分外老實。她是記者,博聞強記,此時搜肚刮腸也只是隐約有點印象。

“好像是一種病?”她依稀記得上學那會兒,有位女同學在課堂上暈倒,老師卻是習以為常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塞進那同學的嘴裏。

奇怪的是沒多久,女同學就清醒了。張雪看得仔細,她就坐在旁邊,女同學倒下的方向正好是對着她。她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冰冷濕滑的觸感過了這麽多年,依舊清晰。

那時她是在外留學,後來老師說這是一種生理反應,具體的她已經記不清,只知道吃糖便能解決。

“對,是低血糖。”秦望舒補充道。

低血糖的生理症狀秦望舒很熟悉,教堂不少清修的信徒會以饑餓來紀念感恩神的賜福,所以他們在禱告時身邊也總離不了人。低血糖不是大病,一塊巧克力就能治愈甚至還能管上一天的饑餓,但放任不管也是會死人的。

“你是說秦凱有病?”

秦望舒勾勾嘴角道:“我只是懷疑。”

張雪愣愣的,她從來沒去考慮過這些,就像是她借住在秦蘇家,也從來不會去想秦蘇一樣。她只是跟着他們來秦家村找銅牛,這是一趟任務,至于鹿死誰手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的第一手獨家報道。

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蝼蟻和人,她和秦望舒。

秦望舒擡起頭,大步邁開,又突然回頭。她伸出手,緩慢而又慎重地拉過張雪,只是在擡眼那一瞬,視線飄在了木托盤上,下一秒又恢複正常。

專心致志的男人最是迷人。這話不知是誰說的,那會兒風靡了好一陣,若是要加上一個前置,那便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張雪看着面前這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只覺得膈應。

“秦凱叔。”張雪受不了這沉默,率先開了口道:“這是——”

她話還沒說完,就立馬被秦望舒掐了一下,她抖了抖,立馬改口道:“我是來問問秦蘇的事。”

“秦蘇——”她張了張嘴,豁的腦子就一片空白,她下意識想要去看秦望舒,對方像是未蔔先知一樣退了半步,成功地把她擋在了前面。

“那丫頭怎麽了?”秦凱對秦蘇的關心不似做假。流連在張雪臉上隐晦的眼神在聽到秦蘇那一刻,像是變了一個人。

“我這段時間借住在她家,小姑娘一個人獨自生活不容易,可惜她面皮又薄,所以就來問問你了。”一個謊言只要開了頭,就會有千百種方式接下去,張雪越說越順,到最後竟自己也信了。

她垂下眼笑得溫婉,是在外人面前慣有的模樣。遮住的眼簾子看不見秦凱的神色,無形中的枷鎖像是解開了,她覺得渾身舒坦。

“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雖然這次來村子帶的東西不多,但多少也是我的一點心意。”她擰起眉,慢慢擡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着些小心和期冀,像是水浸泡過般,熠熠生輝。“秦凱叔你能和我說說嗎?”

秦凱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裂開了,緊接着是一聲賽過一聲的心跳,撲通撲通,仿佛要從喉嚨口跳出。莫大的歡喜劈頭蓋臉地砸向他,他只覺得頭暈目眩,本就汩汩的血液更是躁動,讓他覺得自己随時會暈倒。

“秦、秦蘇她、她——”他激動的結結巴巴,四方的臉上雖然滿是糟糟的胡茬子,竟也看出了幾分鐵漢柔情。

張雪白膩的肌膚就在眼前晃動,那張柔弱的美麗的臉近在眼前,似乎他只要稍稍伸出手便能碰到。他以前對缸看月,覺得月亮屬于他,伸手一撈卻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張雪不一樣。

她是真的。

這個認知讓他漲紅了臉,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他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子,心裏像是憋了一團越燒越旺的火,急需什麽東西把它澆滅。

張雪感覺到了什麽,她剛擡起腳就撞上了身後的秦望舒,盤旋在心上的那點子懼意突然煙消雲散。她定了定神,臉上的笑容又妩媚了幾分道:“秦蘇是個好孩子,我看在眼裏也疼在心裏,秦凱叔可以慢慢說,我不着急。”

秦蘇的情況如何,張雪已經從正主的口裏套了個七七八八,再多的秦蘇本人也不知道。而秦凱,張雪跟着秦蘇一起叫叔,不是禮貌而是秦凱的眼神讓她覺得不舒服。

一朵漂亮的花總是會吸引人的目光,也不乏妄圖摘下者,這種眼神張雪不陌生,但從未見過如此露骨。如果不是秦望舒逼迫,她絕不會與秦凱再有交集。

“秦蘇啊——”

秦凱不疑有她。張雪的表情實在完美,一雙眼和一張臉天生就會撒謊騙人,有時候張雪覺得自己若是厭煩了記者,靠着皮囊未嘗吃不上一口戲子的飯。

這大概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秦凱拄着拐杖招呼她們進屋。木托盤裏取了兩個茶盞,糖水倒得剛好在茶盞三分之二處,不少也不滿。

秦望舒掃了眼兩個杯子,水位線高度一模一樣。

“張寡婦命不好。”秦凱第一句話就對張寡婦一生做了結論,他想了想道:“她是村外人,因為家中弟弟多被父母換了一頭豬。她死去的丈夫在秦家村是個鳏夫,在她過門前就娶過一個媳婦了。”

“那媳婦天生癡傻,但因為張寡婦的男人長得實在是醜,所以村中都看不上他,只好娶了個傻子傳宗接代。那傻媳婦也争氣,進門第一年沒過多久肚子就有了動靜,她雖然傻但聽話,每次丈夫下地幹活就會拿個繩子綁住她。”

“繩子結實,又挺長。”秦凱比劃了一下,道:“讓傻媳婦可以在家裏可以任意活動,但不能走出這個院子。時間一長,日子倒也相安無事,但傻媳婦肚子太大了,懷孕時就有村裏人說可能是雙胞胎,臨盆那會兒特地找了村裏幾個經驗豐富的産婆接生,可誰曉得胎位不正,難産。”

“傻媳婦叫了一天,還是生不出,最後直接人沒了,胎兒是産婆狠心破開肚子取出來的。”他說到這兒,灌了一大杯水,糖水沾在了嘴邊亮晶晶的,他見張雪看着他,立馬低下了頭,似是害羞。

“肚子裏只有一個孩子,産婆抱出來後吓得立馬丢了,說是惡鬼轉世。傻媳婦死了,孩子也被丢了,後來張寡婦進門。張寡婦模樣長得不錯,她男人對傻媳婦本就沒感情,加上那個孩子,所以喪事都沒辦,就急忙找門親事去晦氣。”

“村裏姑娘本就看不上,這下更是避諱,當張寡婦父母帶着張寡婦挨個敲門說賣女時,他一眼就相中了,不惜用家裏那頭百斤重的豬換了。這豬不便宜,若是在去城裏賣,夠買上好幾個媳婦了!”

秦凱話中多有些惋惜和羨慕,張雪聽了只皺眉。她瞧了眼秦望舒,對方直勾勾地盯着杯子仿佛什麽稀世珍寶,壓根沒擡過眼。她強忍着耐心,又聽了下去。

“張寡婦就這樣進門了,但她是個不會生的,一連幾年肚子都沒動靜,這不會生的女人就像是不會下蛋的雞,在村子裏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張寡婦自知理虧,也從來不辯解,逆來順受,好在她男人有點良心,對她還不錯。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村子裏有些人家糧食沒囤夠,就商量着一起進山捕獵,她男人也在其中。”

“山上下雪路滑,她男人回來時沒注意一腳踩空,摔斷了半個身子,張寡婦見到血淋淋的人時當場暈了過去。我不知道張寡婦在家過得怎麽樣,她嫁進秦家村後是一下重活都沒幹過,村裏人都說她享福,這下男人出了事,擔子都在張寡婦身上,好在沒孩子,少一張嘴就是少一點負擔。”

“她男人沒能熬過一年就死了,張寡婦省吃儉用下來的錢都給他去看病了,死的時候家裏拿不出一點錢,棺材都沒打就草草下葬,和傻媳婦一樣,都說是報應。也是那天,張寡婦夜裏聽到孩子的哭聲,她起身出屋一看,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孩子在門口,大冷天凍得哭。她見面生也沒聽說誰家丢了孩子,就帶回家自己當孩子養了,這孩子就是秦蘇。”

“秦蘇這孩子懂事,大夥見張寡婦孤女寡母的,就都會送些吃的過去,張寡婦感激就幫大夥做事。今天幫這戶人家收稻子,明天幫那戶人家放牛,兩人都是吃百家飯。前些年張寡婦過了,秦蘇被她養的極好,那皮膚細嫩的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也有人信,大夥見她這模樣也不像是個會幹活的,就想着多一雙筷子也是吃,輪流照顧。”

秦凱笑了笑,道:“秦蘇這孩子乖,給什麽都吃,不挑,這麽久來也沒見她讨厭什麽。張小姐只管放心送,她肯定都喜歡。”

張雪眼見秦凱說完了,立馬站起身,歉意道:“謝謝秦凱叔,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她扯了扯秦望舒,對方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歉意地笑了笑。秦凱見到她一愣,立馬又轉向了張雪,整個過程不出一秒,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秦凱面上有着明顯的不舍,張雪只當沒看見,在對方送她出了門後,委婉點明不需要他跟着,秦凱才徹底作罷。村路又長又窄,秦望舒察覺到背後視線徹底消失後拉着她拐進了一處。

張雪見四下無人,取出随身攜帶的帕子嫌惡地擦了擦手,剛要丢又被秦望舒在半空中接住。

秦凱給她遞糖水時,趁機摸了幾下,那種粗糙、灼熱又濕漉漉的感覺,若不是秦望舒在她身邊,她能直接砸了茶盞叫出來。

或許是對方也看出了這點,從一開始的試探,到最後借着添水的理由明目張膽。她不是不想求助秦望舒,只是對方的注意力似乎都被茶盞所吸引,根本就沒有給她一個眼神,她硬是忍了下來。

張雪覺得屈辱,她咬着牙,從未有哪一刻這樣恨秦望舒。“你故意的!”

秦望舒嗤笑了一聲,晃了晃手指道:“你覺得我們兩個誰打得贏秦凱?”

打不過,所以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是張雪慣有的做法,但此刻被用在自己身上,是說不出的難堪和惡心。

“你可以幫我的!”她咬着牙,不服氣道。

“你開口了嗎?”秦望舒收斂了笑意,她把帕子疊整齊,重新塞進張雪手裏。“你不開口我怎麽知道你需要我幫助,我只以為你被摸得很開心——”

“啪——”張雪紅着眼,顫抖着高舉的手。“秦望舒你真是惡心!”

張雪這一巴掌沒有留情,秦望舒被扇得耳朵一陣嗡鳴,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聾了,緊接着又痛又麻的感覺從臉上傳來。

她伸手碰了碰,火燒火燎的燙,而始作俑者卻一副大無畏的模樣。她想說點什麽,但一動嘴就牽扯到臉,刺痛刺痛的,等她再想說時,張雪已經走了。

那身影腰杆挺得筆直,滿是孤傲和決絕,細看下還在顫抖。

有後怕,也有興奮。

秦望舒抽了一口氣,苦笑道:“還真是窩裏橫。”

第 19 章 巴掌(上)

巴掌(上)

張雪的想法很簡單,夏波怎麽讓她出了醜那對方就要怎麽出醜。這個願望淳樸善良到秦望舒都有些良心不忍,她想了想,委婉道:“這是個吃人的世道。”

世道吃人,所以你大可再要得多一點。

“那聽望舒的吧。”張雪現在心情格外平靜,或許是那接連的大哭消耗了她太多情感,她已經麻木了。

秦望舒包庇夏波是她意料之中,教堂與葉大帥的關系本就該如此,報社在其中不過是個笑話,但她得攀附。牆頭草之所以能活得長久,不就是因為兩邊倒?

可秦望舒到底是安全的,她脖間到現在仍隐隐作痛,不需要刻意回想,窒息感便如影随形。

秦望舒不知道張雪的腦回路和她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只覺得孺子可教也,她滿意的摸了摸對方的腦袋。教堂喂養的那些流浪貓并非都不親人,有一只橘色的貓就格外好吃,她每日定點去喂,時間長了也會主動翻肚皮讨好。

畜生可以教化,人為什麽不行?

秦望舒本是想去找夏波,這麽被張雪一攔截,兩人說說走走竟到了銅牛面前。刨除傳聞中的總總,白日裏的銅牛不過是尋常銅做得一頭牛,要說特別之處,便是做工格外細致。

銅做的東西大開大合,氣勢神态有了,在精巧之處總是有些不盡如人意,而面前這座銅牛,不僅貌若猙獰,氣勢滔天,就連尾巴上這樣細微處的毛,都刻畫得十分用心。

她圍着銅牛轉了兩圈,品出了一些不對勁。

封閉的地方總是伴随着原始圖騰崇拜,從最早的夏商到現在半科學的民國。秦家村崇拜樹,她能理解,這樣遮天蔽日的樹确實罕見,崇拜牛,若是與農耕文化相關也正常,可這牛不對。

相貌是外交的第一張名片,神也如此。寺廟和家中佛堂供奉的神,大多慈眉善目,仙氣飄飄,讓人見之心生好感,而無人供奉的神皆是貌若夜叉,鮮少有例外。

至少她母親,一個見神就拜,妄想借虛無的信仰改變自身命運的天真女人,也不會拜這樣的瘋牛。

柴火噼裏啪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伴随着火堆散開的熱量。秦望舒退了幾步,她昨晚就注意到了銅牛腹下的火,從她昨晚進秦家村到現在,就沒熄過。

她點了點額頭,秦老爺子昨日和她說的話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并非是她記性不好,期間發生太多事讓她覺得恍若隔世。這火也許說了,也許沒說。但說與不說都不重要,這火顯然是上香中的一環。

她掃了一眼底下的柴火,粗略估計是兩個時辰左右的量。一天十二個時辰,兩個時辰一次,挨家挨戶輪流一天也要六戶人家,這些柴說多不多,但燒了銅牛也就等于平白丢了,若是家中有男子還好,全是婦孺的話,也是不小的不開銷。

最主要的是——秦家村人口并不算多。秦家村占地不廣,從她這裏望去,一戶挨着一戶,看似接連不斷卻經不起細看。真要計較,可能還沒教堂人多。

不到兩周的時間,村中就輪了個遍,縱使是圖騰崇拜,一旦威脅到自己利益時,也難保不會生出二心。她想到了秦蘇,纖細的身姿和白膩的肌膚,這樣的姑娘可能下過地、砍過樹嗎?

她為擠兌張雪,特意拉過秦蘇的手。她還記得那雙手,細嫩、柔軟,有些軟的骨頭上覆蓋着均勻的脂肉,就連掌心的手紋都是淺淺的,比不少富貴人家的大小姐都要嬌嫩上三分。

不勞作,無長輩,一介孤女憑什麽生存?她不願意以極大的惡意去揣測一個孩子,但事實便是如此。

人的好心會有一時,不會有一世。張寡婦在世時,秦蘇大概是沒吃過什麽苦的,張寡婦去世後呢?她會把秦蘇當成一個孩子,是因為她受過教育,那無知的秦家村呢?

與她年紀相仿便當了母親的女孩并不少,所以秦蘇憑什麽?

“秦蘇有問題。”秦望舒立馬就下了結論,與此同時淡淡的懊惱升上心頭,她早該注意到的。

“什麽問題?”張雪不知在想什麽,秦望舒的話驚得她猛地回過神。她下意識看向秦望舒,卻發現對方蹲在地上撥柴火。

她抿了抿嘴,秦望舒腦袋一向靈活比她好使,若非對方故意放慢思緒,她實在跟不上。她摸了摸脖子,夏波的力氣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大,只是她太害怕了,那種窒息感讓她恍惚間回到了無數次與死亡擦肩的瞬間。

密不透風的屋子,散不去的苦酸藥味,腐爛的家具和潮濕的空氣,在暗處橫生的綠黴。

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也顧不得撲面的熱量擠在了秦望舒身旁。她咽了咽口水,不敢看秦望舒道:“我和秦蘇剛剛鬧了一些矛盾。”

秦望舒撥柴火的手一頓。

張雪眼見不妙,立馬補救道:“我可以再去試試。”

面前的柴火是最平常不過的柴火,粗糙的樹皮,白色的芯,長短一致,粗細均勻。從柴火斷裂的線條來看,下手人力道極大,定準了一處就下手又快又狠。

柴火因為她的撥動有了空氣的注入後,火又旺盛了幾分,她撚了一塊,瞧着前段燒得焦黑的碳,舉在張雪面前道:“如果你臉傷了,她會同情嗎?”

張雪驚恐的瞪大了眼,背後的一滴汗悄然落下。

柴火離她的臉不過幾毫,抖動的火舌輕輕舔過她發絲,她聽到了一陣燒焦的滋滋聲,她不敢眨眼也不敢退,臉上的痛意清楚告訴她,秦望舒是認真的。

她是真的在思考這個的可能。

後知後覺的恐懼卷席了她整個人,她全身力氣突然被抽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注入的冷空氣瞬間緩解了她臉上的疼痛,但頭發上的焦味還在。

她手掌按在了一塊石子上,尖銳的痛意喚醒了她的神智。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們可以去問其他人,并不一定要這樣。”

她見秦望舒沒動,試着伸出手反握住秦望舒。對方的态度給了她勇氣,她慢慢取出柴火,完全到手裏後立馬往火堆裏一丢,見它徹底落入火堆後才松了口氣。

她拍幹淨掌中的小石子,顧不得衣裙還沾着灰就伸出手道:“昨日都忘記感謝秦老爺子那火盆了,現在去叨唠應該也不算晚。”

秦望舒垂下眼,笑了笑,再擡眼時握住了張雪伸出來的手。

說來也是巧,張雪與秦蘇鬧翻了臉,她和秦老爺子早上那席話也差不多撕破了臉。唯一不同的是,秦蘇和張雪都是弱者,鬧翻了也無傷大雅,但秦老爺子不僅是村長還熟知不少秘密,兩者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

她瞥了眼張雪,對方神色已經恢複正常,或許是走路的原因,讓她臉上浮起一絲紅暈,看着格外嬌美,但她視線只要稍稍往上移,就能看見燒焦的發絲亂糟糟地蜷曲在額際。

很醜,但配上張雪這張臉,倒也能稱得上風情。

秦老爺子不在家,張雪拉着秦望舒裏裏外外轉了幾圈都沒見着,她不信邪地敲了隔壁屋,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這在秦望舒意料之中,但讓她有些沒想到的是秦奶奶也不在。

她剛剛的舉動似乎吓到了張雪,對方再也不見之前告狀得理直氣壯,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焦躁起來,尤其是秦望舒在這期間沒有任何表示。

張雪抿了抿嘴,有些心虛,她悄悄擡起眼,與秦望舒沉靜的眼神碰了個正着,立馬轉開。她的手已經出了一層濕汗,冷冷地黏在手裏,有些惡心。

“我還知道一個人。”她強自鎮定道:“村裏的鐵匠秦凱,秦蘇和他關系很好。”

“我可以帶你去,但我不喜歡他。”

秦望舒的眼神閃了閃,說出了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句話:“好。”

張雪的際遇她不驚奇,菟絲花這種攀附人生存的東西往往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堅強。她們有極佳的眼力,在衆多目标中挑選一個長期的“飯票”,一旦确定了立馬像蜘蛛一樣收緊網線,死死纏着獵物不放。

更何況,張雪還是個貌美的女人。一個女人能做什麽,貌美的女人便能做到雙倍甚至更多。色字頭上一把刀,究竟是牡丹花下還是紅袖添香,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

秦望舒無聲地笑了笑,她想起了一些以往的事。

秦家村地方就這麽大,即便張雪再怎麽不情不願也仍是磨蹭到了門前。秦凱在打鐵,叮叮當當的聲音從草棚傳來,并未注意到她們的到來。

張雪躊躇不肯上前,秦望舒借着機會打量了四周。村裏的鐵匠有一門好手藝總是不缺錢的,秦望舒就從敞開的大門裏看到了不少相對講究的小玩意。

青花瓷繪的涼水壺,整齊的茶盞被收在了小木盤裏,一張桌子四個條凳,相較其他人多了一些擺放的櫃子。她擡腳就要往裏走,被張雪的手絆住。

她比了一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對方噤聲。又松了手,放輕腳步。

秦望舒先看的是大門。秦老爺子家的大門桃木栓,裏外都貼着門神,門外的半舊不新看不出異常,門裏的因為村中往來都多少沾親帶故些,故而大門敞開擋住了也看不見。

秦蘇家就沒這麽講究,只有門外貼了門神,但睡覺的屋子上卻挂了一個小小的八卦鏡,模樣粗糙,沾了不少灰也看得出年歲不短,應該是張寡婦所為,秦蘇本人并不知情。

秦凱家就更有意思,門裏門外都沒有門神,在秦家村內像是個異類。她覺得有趣,轉而又摸了摸茶壺。壺子是冷的,常年打鐵溫度高,喝冷水是常态。她又揭開茶蓋,茶水呈淡淡的黃色,卻不見茶葉。

她湊近聞了聞,有一股很淡的甜膩氣息,像是糖?她不确定,又摸了摸壺嘴,有些粘,是糖。

她招了招手,壓低聲音道:“什麽樣的人喜歡吃糖?”

第 18 章 盟友(下)

盟友(下)

秦蘇的話剛落音,秦凱就捧着一包牛皮紙拄着拐杖走過來。秦蘇眼睛又亮了起來,瞬間把之前說過的話抛到了腦後,急忙忙站起身圍着秦凱,恨不得立馬鑽進牛皮紙裏。

秦凱見她這模樣好脾氣的笑了笑,他小心翼翼揭開最外層包裹的紙,露出黃黃的糖塊。秦蘇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撿了最邊上碎掉的一小塊,丢進嘴裏,立馬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秦凱看了眼剩下的糖塊,又見面前俏生生坐着的張雪,又覺得口幹舌燥起來。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強迫自己轉過頭,道:“張小姐——”

聲音剛響起,張雪就打斷道:“不用了,我不吃糖。”

秦凱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他捧着糖塊的手不知往哪放,最後還是秦蘇吃了一塊不過瘾又挑了一塊才緩解了尴尬。

這糖在張雪眼裏不過是最常見的饴糖,城裏街坊小巷随處可見售賣的小販。扁擔挑着兩籮筐,裏面裹上一層布,在撒上一層糖衣以防受潮和融化,條凳一擺,連吆喝都不需要,就會被往來貪吃的孩子盯上。

于是,一塊又一塊,大小不同的饴糖被敲下來用牛皮紙包好,不過一會兒,兩籮筐便賣得幹幹淨淨。

秦蘇沒說錯,糖是貴的,但饴糖再貴也不過是城裏大多數人都可以消費得起的零嘴罷了。而秦凱手裏這份饴糖,也不知放了多久,乳白色的外表都已經變黃,那層糖衣也早已不見,整個饴糖粘在牛皮紙上,很是惡心。

她家境尚可,饴糖對她并不是稀罕物,她長大後有了正式體面的工作後,饴糖這樣不上檔次的零嘴更是沒有見過。她吃巧克力,吃西洋硬硬的水果糖。

咬在嘴裏咯吱咯吱不粘牙,還會流心。

張雪靜靜地等着秦蘇吃完最後一塊糖,見她抹了抹嘴揮手與秦凱告別,忽然間覺得沒有見識的滿足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兩人離秦凱屋子好一段距離後,秦蘇才道:“姐,你覺得秦凱叔怎麽樣?”

小孩子的心像是淺淺的小溪,所有的小心思都全浮在上面,沒有一點遮掩。這是孩童的天真和爛漫,也是孩童的愚蠢。

張雪沒回答,硬木做得高跟踩得她腳跟又開始疼,尤其是經歷了昨天的爬山後,早上醒來時沒有一處不是酸澀疼痛的。城裏有黃包車,秦家村只有她自己。

張雪的不作為不但沒有打消秦蘇的積極性,反而成為了一種無聲的鼓勵。她跳了幾步,油黑的粗麻花辮跟着一跳一跳。“秦凱叔其實很會疼人,看他對我們就知道了。”

張雪覺得好笑,道:“然後呢?”

秦蘇啞口,她過了幾秒才道:“姐不覺得秦凱叔人很好嗎?”

“他好不好與我有關嗎?”張雪停住腳步,她長得極美,身段也美,只要她願意無一處不美。此刻她挺直了腰杆,瀑布似的黑發自然垂落在身後,細細的楊柳腰,鼓鼓的胸脯,白膩的肌膚。

山裏養不出這水樣的美人,山裏也供不起繁複精致的襯衫和鹿皮絨的大傘裙,所以她只需要站在這兒,階級差距便清楚地擺在面前,讓人自慚形穢。

“秦家村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麽?豬還是牛?一頭豬的價格可買不起一盒巧克力,一頭牛或許勉強。”

她扯了扯裙擺,露出腰間細細的皮帶,指着道:“這是用最上層的牛皮做的。你們眼裏一家人指着吃飯的牛,對我而言不過是身上的裝飾物,你吃的一塊巧克力,就可能是你幾個月的夥食。”

“糖好吃嗎?”

張雪伸手擦掉秦蘇嘴角的一點饴糖,受了溫度後已經變得黏黏的,她當着秦蘇的面拭在了她衣服上。“在城裏,只有乞丐吃不上這種糖。”

“你問我秦凱好不好?他配嗎?”她怪嗔了秦蘇一眼,覺得秦蘇不懂事,可配上細致的眉眼卻是如水的溫柔。“配你這樣的村姑,倒是不錯。”

秦蘇是個快樂的姑娘,她這輩子鮮少有覺得苦。第一次是張寡婦去世時,小小的屋子挂滿了白幔,她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悲傷,眼淚就莫名地掉了下來。

前來吊唁的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針紮,嗡嗡的說話聲皆是小聲感嘆她喪母得可憐。她不可憐,張寡婦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自己的事了,她受了這麽多年的恩惠理應高興,可她被他們說得竟真覺得可憐。

這是她第一次嘗到苦的滋味,在別人嘴裏。而今天,她又再次嘗到了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問張雪,秦凱叔好不好,為什麽換來這樣的侮辱。就像是當初的她,不明白只是張寡婦去世,她為什麽就會過得和別人嘴裏那樣苦。

她識得一些字,可肚子裏墨水卻不多,面對這樣刻薄的說辭,也不知道如何反駁。她只能茫然地站在這裏,睜大眼,像是要把張雪這個人從外到裏看清。

“什麽樣的竈配什麽樣的鍋。秦凱該配個村姑,你該配個村夫,我——”張雪笑了一聲,有些荒唐道:“該配高官!”

她早就知道,人生來不平等,公子王孫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用伸自然有一群狗腿子點頭哈腰伺候。而他們,汲汲營營一生的百姓,削尖腦袋都難翻身,所以她給自己安排了讀書這條路。

知識把她包裝,文化把她送往高處,聲名鵲起到無人不知,她話本子早已寫好,只可惜秦望舒和夏波給了她當頭一棒。

魚終究是魚,躍了龍門也不過是豬鼻子裏插蔥,裝象罷了。

她清楚自己的這番話會對秦蘇這個仍對世道存有希望的女孩造成怎樣的影響,但那又怎樣?她這麽可憐,秦蘇又憑什麽無憂無慮?

她扼殺了心裏那點愧疚,決定去找秦望舒。秦望舒是安全的,這個認知徹底占據她大腦,以至于她見不到對方就感覺自己随時會被夏波掐死。

她看着秦望舒逐漸出現在她眼裏的身影,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當狗有什麽不好?

秦望舒有了新發現後心情格外明朗,以至于這黑壓壓的天都變得亮了起來。為了不打草驚蛇,她把樹枝一根根拔出來,又在坡處挖了些泥填進洞裏,左右瞧不出破綻後才放心離去。

她算着自己一來一回消耗的時間,估摸着張雪也已經向夏波示誠過了。

依照她對夏波這兩日的了解,這男人最喜歡黑吃黑。張雪牆頭草的行為踩在了他的底線上,再加上張雪是個聰明又不那麽聰明的人,下場可想而知。

她有些感慨,張雪是條好又不那麽好的狗,好在識相,不好小心思太多卻又沒本事遮掩,但秦望舒恰恰看重的就是這點。

太識相的過于木讷,太聰明的又不好掌控,于是這半桶水的張雪便招她稀罕了。

她先前運動了下,身上出了微薄的汗意,正打算回去歇歇時,就見一個身影飛奔而來,像是乳鴿回巢,狠狠撞在了她身上。

她悶哼一聲,懷疑張雪這是在借機報複。

“望舒,我錯了一件事。”張雪的臉埋在秦望舒的胸前,她蹭了蹭柔軟的衣物,鼻尖是令人鎮定的檀香,毫無負擔道:“秦蘇帶我去見了村子裏的鐵匠。”

“我說,什麽樣的竈配什麽樣的鍋,秦凱配村姑,她配村夫,我配高官。”張雪擡起頭,敷了粉的臉細膩若凝脂,那一點豔色的口脂分外妩媚多情。“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然後呢?”秦望舒沒有正面回複,她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冰涼順滑的發絲手感極好,或許是張雪亂蹭的原因,毛絨絨的感覺想讓她聯想到教堂的流浪貓。

張雪沒得到秦望舒的準确答複,有些不悅。她不依不饒道:“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秦望舒點了頭,拿她沒轍。

張雪一下子又高興了,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道:“不是夏波。”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秦望舒聽明白了。她頓時覺得張雪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具體不少,不再是一條狗狗或是菟絲花這樣片面的标簽。

她又點了點頭,這是好事。

張雪見秦望舒心情不錯,又得寸進尺道:“望舒,夏波害我哭了,你得幫我。”

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張雪微腫的眼皮懷疑自己有些看走眼,夏波這孫子竟然下手這麽輕?但她還記得自己沒多久前說兩人是盟友的話,她自認為是個守信的人,便對張雪道:“好。”

張雪轉了轉眼珠子,嬌嗔道:“你們是盟友,這不流血的怎麽算盟友?”

她不是沒發現張雪脖子上刻意漏出一點的紅痕,只覺得夏波這孫子可真不是人,竟然對女人動手。

短短一瞬間,她腦中閃過無數名将忠臣,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于是,她道:“怎麽幫?”

第 17 章 盟友(上)

盟友(上)

張雪哭完後,擦幹淨眼淚,站起身又把衣裙理了理。哭的時候不知道時間,但來回的腳步聲卻聽得一清二楚,大抵是她沒有歇斯底裏,所以村民并未多管閑事。

山裏的空氣很是新鮮,她不用照鏡子便知道現在眼睛腫得厲害,以至于看東西有些模糊。

她回去的時候秦蘇并不在,她拿了個木盆打了點水,帕子沾濕後敷在眼睛上。她躺在床上,現在的春水還帶着絲絲寒意,穿過眼珠子混入血液裏,駛向全身。

沒一會兒,她便覺得冷,扯過身下的被子胡亂裹在身上仍覺得不夠,整個人都縮了進去才稍稍安心。

封閉的環境中,她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安靜且帶着固有的節奏。呼吸間噴灑的熱氣被鎖在被子裏,沒一會兒便熱了,她憋了一會兒,忍不住掀開被子,大口喘氣。

帕子在她起身那一刻已經掉了,她眼睛仍腫着卻沒有之前的脹痛感。她聽見屋外傳來一陣聲響,緊接着房門被輕輕敲了幾下。

“姐,你在嗎?”秦蘇等了一會兒,又道:“那我進來了。”

她才推門,便發出了令人一陣牙酸的聲音,她俏臉紅了紅,下意識看向躺在床上的張雪。見張雪沒反應便瞧了瞧鐵釘相接處,抓了抓腦袋道:“我要去找秦凱叔,姐去逛逛嗎?”

四周安靜得可怕,明明是不大的屋子,說話間竟然隐隐有了回音。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張雪仍沒有動靜,秦蘇的眼睛暗了下去。

“我們村子雖然一般,但是大家都很好。秦凱叔是村子裏的鐵匠,長得有些兇,卻經常給我們準備吃的,大夥都挺喜歡他的。”

她又等了一會兒,低着頭看着自己半舊不新的鞋子,頂了頂腳趾,失落道:“那姐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去了。”

正當她要轉身時,張雪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巧克力好吃嗎?”

秦蘇瞬間覺得自己的臉燒了起來,連帶着血液一起。那種做虧心事被發現的心虛感,讓她無地自容。她張着嘴,急急忙忙解釋道:“姐姐、姐姐叫我吃的,她給我了,我、我就嘗了一塊。”

“就一塊。”她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好吃嗎?”張雪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辯解,又重複了一遍。

“好吃。”秦蘇如實回答。踩在地上的腳卻忍不住磨了磨鞋跟。她想走了,這樣的張雪讓她感到不安。

“騙子!”躺在床上好好的張雪突然坐起身,不知道被這話刺激到了哪根神經。她死死掐着秦蘇的肩膀,又委屈又怨憤道:“巧克力怎麽會好吃?”

秦蘇被吓了一跳,她縮了縮腦袋,對上了張雪明顯哭過的眼睛,心像是被蜇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道:“不好吃,我是騙你的。”

她本以為自己這樣說,張雪會開心,沒想到張雪嗓音更尖銳道:“你撒謊,巧克力怎麽會不好吃?”

“巧克力怎麽會不好吃?”張雪垂下眼,聲音瞬間低了下去,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秦蘇。不過一秒,她又瞪大眼否認道:“巧克力怎麽會好吃?”

她嘴裏反複叨念這兩句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讓秦蘇從心底裏冒出了股寒意。明明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卻讓張雪狀若瘋魔。

秦蘇唇瓣翕動,到最後什麽也沒說。她垂下腦袋,這是張雪一個人的舞臺,張雪的悲歡喜樂都是屬于她自己一人的,而秦蘇只不過是臺下的一個觀衆,并不相通。

“巧克力其實不好吃。”張雪鬧玩後,突然抱住了秦蘇。

還在抽條期的少女格外纖細,她一只手就能攬住對方的腰。幹淨的肥皂味道從對方身上傳來,這對于張雪而言并不陌生,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味道也屬于她。

只是——她入了西式學堂後,身邊往來的都是富家女,各種時髦的香水與香薰讓她大開眼界的同時又難免滋生了小心思,女孩的虛榮心并不會随年齡增長消失,而是與日俱增。

她人生第一瓶香水是母親梳妝臺上的桂花頭油。

金黃的桂花成團成簇的長在枝條上,一陣風吹來,簌簌落下,濃香撲鼻,桂花做成的油更是如此。只需要一點點,整個人便能香得令人作嘔。

張雪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融入她們的念頭太過強烈,以至于第一天換來的嘲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女孩的成長總是在某一刻,那一刻她沒有父母的庇護,弟弟的謙讓,她迅速成長。

時隔多年後,她成了最大報社裏的記者,那些嘲笑她的同學,都變了一副嘴臉。她穿着精致的洋裙,踩着并不舒适的高跟鞋,噴上西洋香水那一刻,她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她心心念念的東西,竟然與母親的桂花頭油沒有任何區別,都一樣香得發臭。

“巧克力不好吃。”她哽咽着重複了一遍。收緊了抱着秦蘇的雙手,人與人的悲歡并不能相通,但是在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命運與這個早年喪母的女孩相連。“你知道紅酒嗎?”

“紅酒是西洋傳來的一種由葡萄發酵的酒,剔透的紫紅色看着很是漂亮,深受西式進步女性喜愛,後來逐漸成為上流聚會必備品。我有幸喝過幾次,那味道就像是壞了的葡萄在放些醋。”

“明明這麽難喝卻無數人趨之若鹜,你說他們為什麽呢?”

秦蘇吞了吞口水,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們品嘗的不是紅酒,是紅酒背後的權利。”張雪垂下眼,她深深吸了一口秦蘇身上的皂角味,道:“巧克力好吃嗎?”

秦蘇顫了顫,尖俏的下巴越發可憐。她伸手抱住了張雪,堅定道:“好吃。”

哭泣是一種有效的情緒發洩,只是有些傷眼睛。張雪出門前特地照了鏡子,不得不說命苦的孩子早當家,秦蘇張前忙後确實把眼睛的紅腫壓了下去,但眼皮子仍是有些腫。

張雪要強,所以撲了粉做遮掩,可又覺得面色太白沒氣色,最後挑挑揀揀了幾瓶口脂混在了嘴上,才覺得滿意。而在這期間,秦蘇就全程看着。

張雪沒說,秦蘇也就當了個啞巴,但秦望舒送的巧克力卻被秦蘇收了起來。

村子裏每戶人家離得不算遠,同樣款式的籬笆圈了一塊大大的地,圈養的雞和鴨伸着脖子呱叫着,地上一灘可疑痕跡。

張雪見了捂住鼻子,下意識走開。她身前帶路的秦蘇腳步依舊輕快,對周邊一切恍若未聞,張雪不由得皺起了眉。

秦凱的屋子在村子裏邊,不見圍起來的籬笆,只有搭出來的一座草棚,草棚下是一座燒得正旺的火爐,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傳到屋外。

“秦凱叔!”秦蘇興奮地叫了一聲,她招了招手,快步走到火爐旁道:“我門鏽了,找你讨些油。”

“臭小鬼,又來要糖了!”秦凱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語氣親昵道。

秦蘇也不害怕,笑嘻嘻地湊了腦袋上前道:“才沒有,我屋裏來了個漂亮姐姐,秦凱叔叔這裏的糖好吃,我便帶她來嘗嘗。”

說完,她擠了擠眼,全然沒有在張雪面前的文靜,盡是這個年齡該有的淘氣。

“臭小鬼!”秦凱又是一罵,放下了手上正在打的農具。

許是打鐵的原因,他穿得格外單薄,□□的上身是鼓脹的肌肉,銅色的肌膚閃着汗液留下的光。他站起身,人高馬大的,卻拖着一條腿去拿條凳邊靠着的拐杖,架好後才一瘸一拐地走出草棚。

秦凱見到張雪愣了愣,原本自如的氣息一下子就局促起來。他摸了摸手,幾次想要張口又不知說什麽,最後只覺得口幹舌燥,幹巴巴道:“你、你好。”

“我叫秦凱,是村子裏打鐵的。”他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忍不住擡頭偷看,好巧不巧被秦蘇抓了個正着。

“這是張雪姐姐,這幾天暫住我家。”秦蘇笑眯眯地挽住張雪的手,道:“秦凱叔,我們的糖呢?”

“我、我給你拿!”

秦凱的屋子與秦老爺子和秦蘇的并無區別,或許是因為打鐵口袋有些盈餘,所以屋內添置了不少家具,看着比別處多了些人氣。

秦蘇一進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笑嘻嘻地拿着桌上的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嘴裏咂巴了幾下道:“秦凱叔這水都是甜的,一個大男人這麽喜歡吃糖也不知道是哪染上的怪癖。”

她喝完才想到張雪還晾着,趕忙準備再倒一杯卻發現秦凱已經遞了過去。秦蘇捧着杯子不再吭聲,只是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

面前的糖水被裝在瓷做茶盞裏,糖水略黃,在杯中晃來晃去。捧着它的手很大,虎口有幾道醒目的傷疤,磨平了的手指裏滿是黑黑的東西。

按照以往,張雪怕是早就發脾氣了,但現在她沉默了幾秒,随後揚起一個笑容,雙手接過道:“謝謝。”

秦凱被她的笑容一晃,滿眼都是那過分白膩的肌膚。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慌忙去拿糖。

秦蘇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她眨了眨眼道:“秦凱叔以前在城裏幹活,後來是因為他父親要去世了,不得已才回村子當了個打鐵匠,但因為在城裏待過一段時間,所以秦凱叔和我們不一樣,他見識多。”

糖水入口那一瞬,甜膩膩的味道瞬間刺激了全身,順着溫熱的水流淌進胃裏,秦蘇感覺整個人都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和滿足。

她身子一趴,下巴抵在木桌上,張開手像魚一樣劃了幾下,歪着腦袋解釋道:“糖在村子裏是稀罕物,哪怕是村長家一年也吃不到幾塊,所以這是有錢人才能享受的東西,沒人不愛吃糖。”

“我愛,村口鐵柱哥家裏剛生下的大胖小子愛,就連花花姐家裏養的狗都愛。但她們都只想吃糖,因為秦凱叔長得兇,又瘸了一條腿,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

“她們都知道秦凱叔人很好,所以每次她們總會以各種理由來騙糖。”秦蘇又喝了一口水,沾染了水的唇瓣顏色淡淡,格外嬌嫩。“我也是,秦凱叔都知道,但還是會給。”

她一股腦兒把茶盞裏的糖水喝了個幹淨,又仰着頭把裏面僅剩的舔幹淨,不舍地看了幾眼桌上的瓷壺,最後狠心扭過頭道:“姐,你覺得秦凱叔好嗎?”

第 16 章 家狗(下)

家狗(下)

秦望舒眼神飄忽了一瞬,轉身離開。

不管是人還是狗,只要有思維的生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自由的。她或許掌握了張雪的生殺大權,但她控制不了對方的心。

只是一個探查,有沒有張雪結果都一樣。更何況,張雪對她,另有用處。

此時天雖然是陰沉得随時要落下,但體感卻頗為舒适。她走得不快,一腳一腳,踩得分外穩當。

夏波自昨夜去找金依瑾後,這是第二次,他不像是自述的那樣對金家不放在心上。在秦望舒理解中,金家手握大批商鋪,日進鬥金也不為過,卻缺少武力仰仗,所以金家投靠了葉大帥,成了一條狗。

不對,是小金庫。

但事實就是葉大帥不缺錢。亂世出英雄,英雄也是強盜,只要有武力能搜刮的民脂民膏比想象中還要多很多。金家對城中絕大部分人是龐然大物,可在葉大帥眼裏,不過是沒牙的狗。

一條膘肥體壯的狗沒有牙,下場自然是被衆人瓜分活吞,所以金家這一步走得極其聰明。有了葉大帥的庇護,金家就像是那得到了營養的樹,立馬抽枝發芽,到如今枝繁葉茂。

縱使金家再會賺錢,有能力的狗上了天也不過是狗,夏波不用如此在意,除非——這條狗的主子在意。

秦望舒擰起了眉。

教堂存在的時間比大多數人想象中還要久,久到葉大帥還只是個玩泥巴的光屁股小孩,教堂就已經成立。後來葉大帥成了軍閥手下的一個小軍官,教堂依舊不變,再到他取而代之成了大帥,教堂仍是如此。

根錯交雜,表面上教堂與葉大帥勢均力敵,實際上那不過只是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她不在乎,不在乎金家,不在乎夏波,但教堂在乎。

她不知道教堂的圖謀是什麽,至少在這麽多年的相處下,她相信神父正如他所展示的那般,是一個正直、無私、虔誠乃至天真至極的好人,而教堂也似乎如此。

身為猛虎,細嗅薔薇。

她暗自冷笑,可能嗎?現實嗎?

弱小便是原罪,張雪有罪,金家有罪,那個曾經的她也有罪。

她又想到了張雪,這條連嘴上老實都做不到的狗,又一閃而過金依瑾那張鮮活驕縱的臉。她們都是犧牲品,是這個潦倒世道下的産物,身不由己,怪不得別人,只能怨命不好。

她思緒千萬,但目光始終是在泥濘的山路上。這段路說長不長,昨夜裏卻覺得恍若隔世,說短,她也看到了高跟鞋留下的痕跡。

小小的方形是金依瑾的,她個子不高,甚至比張雪還要矮上一些,這與她母親有關。秦望舒記憶中的金夫人格外玲珑,站在還年輕時的金老爺身邊活像是父女,可樣貌卻生得不錯。

金依瑾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同樣繼承了母親的矮。她自覺是富貴人家的小姐,理當眼睛長在頭上,所以身高便成了她心中過不去的坎。

高跟鞋的出現,令她欣喜若狂。所以街坊誰都知道,金家大小姐,最愛的就是逛鞋鋪子。有人曾猜測,她有整整一間屋子的高跟鞋。

秦望舒也曾因為好奇,偷偷對比過,金依瑾在華人中并不矮。大抵是金家多年的教養,身姿格外窈窕漂亮,所以她看上去遠比她實際身量要高挑不少。

她盯着這突然冒出的高跟鞋印,走到山坡邊下望。樹木郁郁蔥蔥,空氣新鮮,一切都十分正常,只是——她看着腳邊這新鮮的痕跡,退了兩步确保自身安全後,才取了點泥,在指尖搓了搓。

細膩松軟,可能是夏波。她直起身,撥開山坡邊的歪脖子樹,果不其然看到了泥印子。從下面的樹幹一直到山坡路邊的樹枝,方向有正有反。

金依瑾死了。

這是夏波來時說的第一句話。

坡的高度摔不死人,更何況有樹枝作為緩沖,除非金依瑾摔下去時撞到了腦袋。她搖了搖頭,覺得不對,這點高度哪怕是磕到了腦袋,也無法構成腦死亡的條件,更何況這樹上沒有血。

除非夏波騙了她!

秦望舒搖了搖頭,不對,夏波不是這樣畫蛇添足的人,一定是她漏了什麽。

她盯着樹上的腳印,突然發現了一點,腳印上的泥土似乎并不均勻。她估算了一下距離,伸出一只腳在樹枝上踩了踩,有一些泥,但很輕。

她又加重了力道,這次留下的痕跡多了些。

但這還不夠。

她四處張望後,确定沒人,便直接踩上了樹枝。樹枝上突然多了一個人的重量,立馬下壓,但秦望舒卻站得穩穩當當,臉上不見一絲害怕之色。

她來回在樹枝上走了幾遍,除了最開始那一腳讓樹枝晃動外,竟沒再驚擾分毫。

一個人走路是有習慣的,步伐大小,輕重緩急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固定的,就像是她現在,不管走多少次,留下的腳印都是淺淺的。

她相信夏波的身手,所以淺的腳印必然是他的,另外一個重的——必定是手腳不利索。

她想到了蔡明,他雖然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到底是金依瑾的伯父,縱使萬般不願也不至于樣子都不做,但若要是說盡心盡力到爬樹,也不至于,而秦家村村民事從勞力,定然是手腳靈活的。

只能是蔡明。

這個結論讓她心裏一陣失望。她瞧了眼樹下,走到樹幹處直接翻身而下,利索程度半點不差夏波,只可惜無人看見。

她轉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倒也不覺奇怪。她想到了蝴蝶結上那點散開的泥,一時間又不确定起來,但轉念一想,金依瑾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山林連綿不斷,一眼望不到頭。金依瑾無論是運氣好還是壞,死不過是早晚罷了。秦望舒生出一點噓唏,是神父的教誨,但很快又轉化為鱷魚的眼淚。

總總一切都化為一句:與她無關。

她三兩步登上了樹,一擡眼就看見了山路,突然間挑了下眉。

她就這麽扒在樹幹上,樹枝是她手的着力點,拉扯讓她手背上已經結痂的牙印再次崩裂,但她的注意力全然在了那塊略凹的山路處。

她記得,這個地方有金依瑾的腳印,也記得昨夜的手就是從這裏冒出。

山路不平或許是常态,先入為主的觀念讓秦望舒下意識忽略這點細微之處,但從她現在的角度看過去。周圍幾乎處于同一平面時,就這塊凹了下去。

她眯了眯眼,确定位置後,直接翻身上去。

處于正面時,這點凹陷并不明顯,像是自然形成也像是人為造成。她撿了一根樹枝,狠狠插進去,起初很緊,她不得不兩只手用力才得以艱難進行。

但沒過多久,秦望舒就覺得手上一松,慣性讓她直接把樹枝插得只留了個頭。她有些動容,但為了确定仍是又撿了一根樹枝再次嘗試,依舊如此。

她血液突然沸騰起來,像是多年前在教堂發現《物種起源》一樣,這種刺激與興奮讓她毛骨悚然,以至于神魂颠倒。

她突然捂住了眼,愉悅地笑出了聲。

張雪撫着額頭見秦望舒身影徹底消失後,便站直了身子。像是要把之前的屈辱都洗刷,這次腰杆前所未有地挺。她看着被秦望舒抹去的痕跡,眼裏閃爍不定,最後拳頭一捏,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們所有人的住宿都是由夏波安排,張雪之前只當秦望舒運氣好,分到了最中心的村長家,而自己怕是惹了夏波不喜,所以住在村子最外邊的秦蘇家。

蔡明和夏波兩人位置相當,雖不是秦老爺子家那樣極好的位置,卻也在裏邊。但細分之下,夏波與秦望舒的位置又靠近許多,而蔡明與她更近。

在夏波眼裏,秦望舒是教堂的人,當屬心尖尖上的人,他自己其次,蔡明和金家的關系也有點分量,就屬她最命賤。

她站在門前,與夏波只有一門之隔,火熱的心就這麽冷了下來。她躊躇了一會兒,覺得就這麽算了吧,正要離開時,門突然開了。

入眼便是夏波俊美無俦的容顏,張雪從未如此近距離感受過,胸腔內的心頓時猛烈跳動。

她豁的就想起坊間傳聞,葉大帥眼前一紅人模樣生得極好,貌若潘安,風光月霁。不少高官家的千金趨之若鹜,只可惜女神有意,襄王無情。

她凝神屏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強自鎮定的拉開距離,道:“我手裏有你想知道的,我們做個交易。”

夏波揚起眉,道:“三姓家狗?”

張雪恍若未聞,仰着頭道:“你不想知道秦望舒對你隐瞞的事情嗎?”

狗這個詞,雖侮辱人,聽得多了卻也和人這個字沒區別,只要能讓她活下去。

夏波嗤笑了一聲,猝不及防間掐住了張雪纖細的脖子。他手掌幹燥粗糙,但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中脖子的嬌嫩,汩汩的血液在裏面流淌,只要他稍稍用力——

眼前這條鮮活的生命就會終結在如花的年齡。

“我們可以做交易。”

他聽見張雪的聲音微微發顫,連帶着掌中的脖子也一陣輕顫。肌膚相貼的美妙自帶難言的暧昧,饒是夏波也忍不住細細感受了下這絕妙的滋味。

“先說說。”縱然美色當前,他仍是清醒謹慎。

“山神尋人靠氣味,金依瑾身上是玫瑰味的香水,秦望舒也有。”張雪說得又快又急,她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力道在加重,生存的空氣一點點被擠壓,那種瀕死的恐懼再次浮現。

她話剛落音,脖間一松,就跌坐在地。她絲毫不懷疑,夏波剛剛是真的想殺她。

她抱住了自己,心裏的恐懼越來越甚,最後竟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起來。秦望舒是最安全的,沒有哪一刻這個念頭如此清晰,那些不甘和屈辱在生命的威脅下,也輕如鴻毛。

她看見面前這雙腳動了,緊接着敞開的大門嘭的一聲重重關上。

“惡心!”

她清楚地聽見了夏波的聲音,清朗又帶着少年郎的不知世事,所以殘忍到極致,也屈辱到極致。與這樣的夏波相比,秦望舒又算什麽呢?

她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卻又怕驚擾屋內的人,只能死死咬住袖子。她第一次覺得,人命生來就這樣輕賤,母親當初就不應生她,生她也不應護她。

或許,她早該死在瞎子口中的那個冬天。

第 15 章 家狗(上)

家狗(上)

秦望舒還想着山神的事,張雪幾次張嘴想說話又吞了下去,到最後還是秦望舒看不下去道:“你想說什麽?”

“金依瑾真死了?”

“金依瑾不是死于意外嗎?”秦望舒停住了腳步。

張雪嘴裏有些發苦,這話她才對秦望舒說過,如今卻又被對方用來堵自己。她想大大方方地承認,卻又逃不過自己心裏那關,金依瑾的死和她有着無法逃脫的關系。

她可以對天發誓,她雖對金依瑾懷有惡意,卻從未想過讓她死。她又想起那只手,如果那時候她沒有推金依瑾,會不會——會不會金依瑾就不會死?

“會。”秦望舒看穿了她心中的掙紮,血淋淋地撕開一切道:“金依瑾本不至于死。”

金依瑾本不至于死,是她害死了金依瑾。這個認知像是顆種子落在她心裏,瞬間紮根發芽,怎麽也無法拔除。

“夏波不會離開,我也不會,蔡明更不會,而你沒機會。”

他們上山大半路都是坐夏波的車,實在沒路後才用腳走。山路崎岖,她不覺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張雪能順利走下山。大概率是會迷路,不是餓死便是葬身野獸肚子裏。

也可能是山神。

這個念頭剛冒出,她又生出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瞬間,她目光變得幽深晦澀起來。

“你想離開嗎?”

張雪咽了咽口水,她喉嚨幹啞難受,之前腮幫子咬得太緊,現在送下來格外酸澀,連着喉嚨的脹痛,她隐隐覺得額頭又燒了起來。

她猜不透秦望舒心思,只能老老實實道:“想。”

秦望舒輕輕笑了起來。她比張雪要高上半個頭,看她時總帶着天然的俯視,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就像是夏波看他們一樣。

她伸出手,壓在張雪腦袋上,發絲的柔軟和冰涼像是上好的緞子,她五指微張,順着圓溜的腦勺一路梳下去,暢通無阻。

張雪發量充沛又長,披在腦後像是瀑布,把本就嬌小的她襯得更是玲珑精致。尤其是現在面色發白,眼帶紅痕的模樣。

教堂喜歡百合花,因為它純白無暇,所以人人歌頌,但她不喜歡。她覺得百合太過嬌弱,光禿禿的一根莖,誰都能輕易折斷,所以她喜歡帶刺兒的。

随着神父在她身上投入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多了一個美稱:瑪麗亞的白玫瑰。她第一次知道時,表情有些微妙,善良的神父只當她高興又不敢表現,所以大方地給了她一個帶着神味道的懷抱。

那時的神父也是這樣,摸着她的腦袋,梳着她的頭發,她想笑,卻又覺得安心,不像現在的張雪,渾身僵硬,全神戒備。

她見好就收,把松散的發絲規規矩矩攏在張雪耳後,極為貼心的握住了對方的雙手。

“你可以試着相信我。”

張雪的手冷,與天生火氣旺的她恰好相反,所以她是主子,張雪只能是狗。但忠心的狗總能換取主人的喜愛,不是嗎?

張雪嘴唇翕動,她似乎還沒從夏波的恐吓中緩過來,又似乎是受到了新的驚吓。她雖然長了一副菟絲花的樣貌,可她是一個堅強的人,堅強的人極少真正哭泣,眼淚只是她的保護色。

但在這一刻,她只覺得胸腔酸澀。她腦中有一個聲音在不甘的嘶吼,尖叫,憑什麽?他們憑什麽?

她垂下眼,看着相握的手。她又擡起眼,笑道:“我信你,狗怎麽會不信主人呢?”

她笑得燦爛明媚,如玉脂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豔羨的剔透,細看之下嘴邊還有一點梨渦,配上紅紅的眼眶美得有些妖邪。

張雪清楚地知道這一瞬有什麽變了,這個世道沒變,面前的人也沒有變,變得是那個低賤的、虛僞的、不甘的、有點天真的自己。

民國九年,農歷二月二十一日,她親自碾碎了自己那點為人的尊嚴,于是,張雪死在這一天,從此只有為了活命的狗。

秦望舒低低笑出了聲,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透着明顯的愉悅之情。她抽出手,按着張雪的肩膀道:“你喜歡香水嗎?”

她這話純屬明知故問,但張雪不得不答:“喜歡。”

秦望舒彎起了眼睛,她也是美的,與張雪菟絲花般的美貌不同,帶點兒冷清和破碎感。不笑時有些苦,一笑時便如羞花膠月,十分驚豔。

“金依瑾的發夾上有玫瑰味的香水,我身上是教堂的熏香,夏波——”她突然頓住不語,似乎在思考用詞,過了幾秒後才道:“他身上也有味道。”

“你也有。”秦望舒面對張雪不解的眼神,又笑了笑。

她有個計劃,她不方便就想讓張雪去試試,但張雪剛剛才收到了驚吓與屈辱,若是逼得太厲害,很難保證不會奮起反抗,這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她換了一種說法道:“秦老爺子說,山神吃人,靠氣味。”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又飄入鼻中,不過一會兒便被鼻子适應,再也聞不到。這是人身體上的一種惰性,她由此猜測了山神。

“玫瑰香味濃郁,金依瑾昨日身上氣味最大,她就率先出事了。我的衣物都有教堂的熏香,昨晚我就見到了山神,接下來會是誰?”

張雪不語,秦望舒也不甚在意。她四處張望,撿了一塊小石子半蹲在地,在泥土上開始寫畫。她思路清晰,不一會兒便把山神和秦家村以及他們的關系勾畫了個明白。

“秦家村雖然供奉山神,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未必是雙向的。”她想起了秦老爺子家裏辟邪的桃木和嶄新的門神,覺得真相可能比她猜測得還要糟糕一些。

“姑且認為是合作。”她嘴上說得和心裏想得完全相反,在她看來這就像是小時候讀過的話本子。妖怪吃人,但村民無力抵抗所以只能采取一個中折的辦法——祭祀。

所以山神不是神而是妖怪,但秦家村依舊是愚昧的村民,而他們則是被選中的祭品。

她手上的動作又瞬間的停頓,但又立馬恢複正常,一條又直又流暢的線條在石子下流淌而出,一點也看不出之前的失誤。

“你覺得山神是什麽?”依照秦望舒的想法,現在讨論山神沒有任何意義,但張雪還不明白。“秦家村裝神弄鬼的東西?還是野獸?”

野獸這個詞有點微妙,讓她的思緒一下子就從神怪跳躍到現實。她看過《山海經》,覺得這兩者無異,但後者卻能給人無限勇氣,大概就像是神父給她的童話書。

王子和騎士會為了百姓或是公主,去屠龍。如果把龍放在了神話的位置上,人還未開始便輸了,但如果只是某種生物,便會覺得山高險卻仍有機會。

果然,張雪聽到這個詞後,臉上舒緩了不少。她抿着嘴,像是在斟酌,秦望舒也不着急,慢慢等着。過了許久,她道:“死的不應該是你嗎?”

秦望舒愣住了,她臉上的笑意不減,眼神卻認真了不少。她像是從未見過張雪一般,極為專注地盯着她,如果眼神有穿透力,張雪怕是被她盯成了個篩子。

“昨晚你見到了山神,就說明它已經盯上了你,你說接下來會是誰?”

“沒錯,是我。”秦望舒沒有惱,她只是覺得驚奇,在驚奇之餘也生出一種感嘆。“那我死了後呢,下一個是誰?”

張雪面色一僵,但很快又無所謂道:“有關系嗎?”

“夏波會保護我。”他們當中只有夏波有槍,她把山神定義在了野獸的形象,那夏波必然是可以戰勝的。他會保護她,也必須保護她,這是教堂與葉大帥之間的平衡。

至于張雪和蔡明,誰會在乎路邊的野草死不死呢?

張雪壓胸下的手突然捏緊拳頭,她此時與秦望舒一般半蹲着,胸前華麗的褶皺領鋪了一層又一層,把她手遮得嚴嚴實實的。

她又感覺到了不甘和輕賤,她斂起了所有的心思道:“主人沒死,家狗怎麽會死呢?”

秦望舒笑了笑,垂下眼沒點破。狗在很久以前是狼,只不過是被人馴化後才成了狗,但狼的野性依舊刻在了骨子裏。

吃生肉,飲血,不服管,她喜歡稱之為畜生。對于畜生,對它好是沒用的,只能棒子加大棗,既要讓它怕了你,又要讓它清楚的明白只有跟着你才能活。

“我們得去看看。”

“不管是山神還是她自己,人是不會無故失蹤的。”她站起身,拍幹淨手上粘到的泥土,看着地上她勾畫的東西,伸出腳擦幹淨。“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她往村外的方向走了幾步,聽身後沒動靜又轉過頭,見張雪站在那兒撫着額頭,弱柳扶風之姿裏滿是矯揉造作,她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塵封已久的詞。

惡心!

第 14 章 發夾(下)

發夾(下)

這個消息如驚雷,炸得張雪渾身一震,好不容易捂暖的手瞬間冰冷。秦望舒捏了捏她的指尖,一瞬不瞬地看着夏波。

“然後呢?”

“你早就知道了?”夏波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模樣。他擡了擡下巴,目光穿過秦望舒落在了她身後的張雪身上,道:“我們需要一個替罪羊。”

秦望舒輕笑一聲,反道:“你怕金家?”

“我怕麻煩。”

兩人旁若無人的談話,讓張雪從骨子裏透出股寒意。她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秦望舒,有那麽一瞬間對自己的認知産生了動搖,可下一秒她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得罪不起金家,更得罪不起教堂和葉大帥,她就是那無根的浮萍,在風雨不甘中搖曳,仍是逃脫不了輾落成泥的結局。她不是沒有想過掙紮反抗,可讓她真正無力的是無論她做什麽,面前的兩人都像是歸然不動的龐然大物。

與他們相比,她不過是一粒灰塵,比路邊的狗尾巴草還要輕賤。哪怕是這樣,她仍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她好不容易挺過了瞎子的詛咒,挺過了所有人同情的眼神,好不容易爬到現在的位置,她怎麽能去死?

她原本平靜的心突然劇烈跳動,垂着的手握上了秦望舒。葉大帥繞不過教堂,正如夏波此時要征求秦望舒的意見。

秦望舒沒作聲,無聲的審判讓張雪無可抑制地發顫,明明是正好的春日,她卻冷得牙齒打架。

“也不是不可以。”秦望舒沉默幾秒,突然道。

張雪手裏的溫度徹底涼下去,她早該明白冰與火是無法相融的,不是她融化便是火熄滅。随着那團火的熄滅,她眼裏的光也沒了。

“推出去之後呢?”

“誰知道呢?”夏波嗤笑一聲,他指着腳邊不知名的野草,一腳踩了上去,又用力輾了輾道:“你覺得它會疼嗎?”

他松開了腳,野草被輾過後莖葉凋零,以秦望舒的眼力隐隐能看見葉子上的汁水。夏波這一腳沒有留情,她不知道草會不會疼,但換作人肯定是很疼。

“我們于草,是神,神會考慮蝼蟻嗎?”夏波意有所指,又看向秦望舒身後的張雪,毫不掩飾道:“你會考慮一條狗嗎?”

秦望舒覺得夏波這個比喻很是侮辱人,但又格外貼切。狗有千百種,可無一不都是對主人吐舌搖尾,唯命是從,就像是此刻安靜又乖巧的張雪。

結合前後,秦望舒很難不贊同夏波的話,但随之一股被冒犯的不悅油然而生。她緩緩道:“狗也分家狗和野狗,野狗死了就死了,家狗有句話怎麽說的?”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嗎?”

夏波有些意外,秦望舒昨晚做的事還歷歷在目,不過一晚這姐妹情深又唱上了。他習慣秦望舒的反複無常,卻不料張雪也能忍下去,他拍手稱贊道:“那秦作家可真是養了條好狗啊!”

秦望舒勾了勾嘴角,不鹹不淡道:“過獎。”

夏波試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也便不再拖延時間,從懷裏拿出金依瑾的蝴蝶結發夾,遞在秦望舒面前。可在對方伸手要接時,又縮了回去。

“禮尚往來,秦作家這點人情世故都忘了?”

秦望舒輕哼了一聲,她本就有想法找夏波商議,只是到底昨晚做得過了界限,所以才會先來探探張雪口風,但她不介意坐地起價。

“我昨晚見到了山神。”她開口便是一個極大的驚喜,不等對方反應又道:“金依瑾是被山神帶走了。”

夏波的笑意凝固在臉上,毫不掩飾的震驚讓這副出色的皮囊顯得有些滑稽,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鍵。“那只手?”

“對。”

夏波的表情更是複雜,他沒想到秦望舒比他想象中要坦誠。但他立馬又明白,對方是故意的。葉大帥與教堂的關系很是微妙,共分巴蜀不過是沒有辦法下的妥協,和氣生財的背後落井下石的事誰都沒有少做。

秦望舒就是赤裸裸地擺了他一道。他不由得又看向了被秦望舒擋得嚴嚴實實的張雪。他一直認為秦望舒是和他相似的人,他認為張雪是條狗,那麽秦望舒也必然如此,可對方絕對保護的姿态,又讓他想法有些動搖。

他升起了一個荒謬的念頭:秦望舒口中連篇的鬼話裏,或許也存了丁點真心?

他分神得實在太過明顯,手裏的發夾被秦望舒順理成章地奪了過來。她湊到鼻尖下嗅了嗅,有一股很淡的玫瑰香。

這個味道她并不陌生,香水在華國很早便存在,一直到了現在街上也有鋪子,是富貴人家消遣的玩意。随着洋人的入侵,香水被發揚光大,而玫瑰因為香味濃郁迷人,一出現便遭到了瘋搶,誇張時城裏的風都是玫瑰味的。

她作為教堂神父最喜愛的信徒,自然也有一瓶。不過小小的一個玻璃瓶,只需要按一下,整個房間再也容不下其他味道。

玫瑰是霸道的,玫瑰的香味也是如此。她想到了秦老爺子說的話,山神吃人,靠味道。

如果金依瑾的失蹤是因為身上玫瑰味的香水,山神盯上她也是因為身上的香味,她竟然覺得意外的合理。

她捋了捋思緒,掀起眼皮子對上近在眼前的夏波,突然欺身上前道:“夏軍官那日說的話是否還算數?”

夏波無疑是少有的俊美,哪怕見慣了金發碧眼的洋人的秦望舒也不得不承認這點。但在此時過于近的距離下,這張臉逐漸與昨晚驚鴻一瞥的山神重合,那點無意中冒出的旖旎心思突然散得一幹二淨。

夏波被秦望舒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未等到他有所表示,秦望舒又拉開了距離道:“剛剛與夏軍官開了個玩笑,夏軍官可別放在心上。”

“作為補償,夏軍官可以問一個問題,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如實回答。”

夏波剛皺起的眉頭又舒展開,他不喜歡這種被動的局面,橫豎都由秦望舒一張嘴說完了,可他卻無法拒絕對方開出的條件。

他心裏浮現出一股無力感,但很快又壓了下去。他捏了捏鼻梁,開始思考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他想問的很多,關于山神,關于秦家村,關于秦望舒這個人,可所有的疑問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後,他最終道:“我們會做多久的盟友?”

“取決于夏軍官。”秦望舒笑了笑,又道:“天平存在的意義是為同等重量的砝碼,教堂于葉大帥是如此,我對夏軍官也不例外。”

夏波眼皮子一跳,到底是多年的教養讓他忍住了破口大罵的沖動。果然是他天真,他竟然相信這個女人嘴裏會有真話。

他搶過發夾,冷笑道:“聽君一席話如聽君一席話。”

“過獎。”秦望舒神色未變,笑眯眯地應道。

夏波只感覺用盡力氣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秦望舒就像是泥鳅,滑不溜秋的态度讓他無法再挖出任何消息,果然還是要靠張雪。

他對張雪的印象突然改觀不少,她是狗,有點價值的狗。

秦望舒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沒了與夏波再糾纏下去的心思,臉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恹恹起來。她拉着張雪沒打一聲招呼,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她突然道:“我之前說的話作數。”

夏波盯着秦望舒的背影,摸上了袖子,最終還是放下了手。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跟在後頭的張雪快步貼上了秦望舒,從背後看過去宛如一對親昵的姐妹,正手挽着手。

盟這個字,上有日月下有血,意為千金締約。秦望舒說他是盟友,可這話她在不久之前也對張雪說過。

張雪是狗,那他是什麽?

他面上凝起冷意,那秦望舒又是什麽?

他無端想起一句話:狗咬狗,一嘴毛。放下的手又按上了袖子,這次沒再落下。

迦南有一婦人,曾乞求耶稣卻被三次拒絕,耶稣稱她為狗。婦人說:“主啊,不錯;但是狗也是吃它主人桌子上掉下來的碎渣兒。”

第 13 章 發夾(上)

發夾(上)

這棵樹比不上秦家村的老槐樹,但也枝繁葉茂。從夏波的角度看過去,萬綠叢中隐藏了一點白。樹的年齡不算大,樹皮還透着嫩,他轉了一圈有些無從下腳,又下意識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蔡明。

蔡明對上夏波的眼神,腦袋一突,當即一個驢打滾站了起來。他下意識拍了拍衣袍,又瞄了眼似笑非笑的夏波,頓時鉚足了力氣對着樹狠狠一撞。

樹枝亂顫,一個白色的東西掉了下來。

在夏波印象中,最早沿襲了清王朝的舊制,女性的發飾大部分仍停留在珠釵,後來因為洋人漸多,珍珠逐漸流行起來,再到現在。

他捏着手中的蝴蝶發夾,月牙白的緞面上自然有一股珠光,銀制的夾子被粘在背後,是閉合狀态,其間還殘留了幾根發絲。

這是金依瑾的。

所有西式派作風的女性都喜歡這樣,踩着不好走路的高跟鞋,或是洋裝或是旗袍,梳着宮廷卷的發飾把蝴蝶發夾往腦後一別。有錢人家用緞面,自帶華貴,窮人家便扯些碎花布,标榜自己跟上潮流。

他沉默不語,一旁小聲□□的蔡明也逐漸沒了聲。他捂着肩膀,小心地湊到夏波跟前,才對上眼便叫道:“這是依瑾戴的!”

夏波沒理他,突然伸手抽起了夾子的發絲。他抽完了一根還不算,緊接着又下一根,直到發夾上幹幹淨淨。

蔡明瞪大了眼,欲言又止,瞧着夏波仔細觀摩的模樣,不僅咽下了肚中所有的話,還捂住了嘴。他容量不大的腦袋突然上演了前幾天去看的曲兒,不是什麽經典劇目,無非是癡男怨女之間的悲歡離合,卻總能引得他啧啧稱贊。

如今,他看夏波這專注的模樣也與那臺上演得八九不離十,他本沉痛的身體突然間輕快不少。可還沒等他做上那春秋大夢,就見那發夾往自己臉上一砸,不疼,就是丢人。

他立馬點頭哈腰地捧着,生怕出了一點損失,可還沒轉個身,就見夏波身手利索地翻上了樹。

個高腿長,往那樹枝上穩穩一站,這老天爺的偏心就頓時出來了。

他憋了又憋,最後忍不住道:“夏先生可是有什麽發現?”

夏波垂着眼,居高臨下的角度讓蔡明有些讨喜,像是地裏的髒土豆。一身泥巴與灰,看似低賤,卻最能發芽存活。

他輕笑了一聲,道:“若是金家大小姐死了,金家會怎麽樣?”

蔡明張目結舌,如遭雷劈。

可夏波又道:“我記得金大當家的似乎就這一個女兒,家裏沒個帶把的也不着急,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背着金太太包了姨娘?”

蔡明呆若木雞,仿佛靈魂出竅。

夏波點了點,繼續道:“是了,若不是包了美嬌娘,怎麽會把當家的女兒要送給葉大帥做小?”

“這擺明着是明升暗降,給後來的挪位呢!”

蔡明捂緊了耳朵,口中念念有詞,以示清白。

夏波瞧他這出息的模樣,失了興致。他用力踩了踩腳下的樹枝,樹身搖晃,吓得樹下的蔡明往外處一躲,生怕殃及魚池。

他扶着樹幹,樹枝的實際受力比他料想中要小,按理說是好事。不管金依瑾是臉朝地還是背朝地摔下來,偏軟的樹枝會率先卸掉一部分力道,剩下的才會反給金依瑾。

本就不高的山坡被這麽一折騰,剩下的高度直接跳下去也沒事,更別說直愣愣摔下來的蔡明都還沒事。可壞就壞在這個發夾上。

他之前抽發絲時就發現發夾夾得很緊,一根頭發尚且如此,一把頭發可想而知。他現在可以肯定,金依瑾是腦袋朝下摔下來的,很可能在中途就撞上了樹枝,發夾被大力磨蹭導致脫落,恰好也能說明卡扣的夾子上為什麽會有發絲。

他對蔡明所說,并非完全玩笑。就他之前所了解的小道消息,金依瑾這位金家獨苗并不像是面上這樣風光,金老爺這當父親的也并非傳聞所言那般把女兒視為掌上明珠。

至少,他相信,沒有哪位真疼愛女兒的父親,會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能當她父親的老頭子當小妾。

唯一值得慶幸的,銀質的夾子完好無損,沒有任何被大力砸過的痕跡,也意味着金依瑾的頭沒有直接受到撞擊,避免了死亡和癡傻的可能。

夏波又覺得可惜,或許對于金依瑾而言,癡傻了反而是好事。傻子天生不知世事,那便不覺得苦也不覺得開心,自然也不知道什麽是好和壞。

他這個念頭只維持了幾秒,突然想到金老爺愛面子,縱使金太太再怎麽愛護癡傻了的金依瑾,這送不出去的女兒始終是個累贅,指不定會是什麽下場。

橫豎都是送出去,倒還不如給葉大帥做姨太太。姨太太說着是妾,難聽了些,可錦衣玉食的排面讓多少正經人家大太太妒紅了眼睛,咬碎了牙。

寧做富人狗,勿做窮□□。

夏波嗤笑了一聲,只覺得這世道颠倒荒唐。

蔡明見夏波不發聲了,心裏豁得一松。他自知自己是個什麽身份,金家的事輪不得到他來聽,更輪不到他編排,索性堵上了耳朵,裝作不知。

知道得少一些,便糊塗過上一些,沒愁沒惱的,樂得清淨。可夏波不說了,他又開始抓耳撓腮。

他想起了臺上那出戲,陳世美都當了卻又浪子回頭,沒有金不換,就是賤的!

“夏先生,可是有什麽發現?”他剛說完,只覺得耳熟,又立馬改口道:“可是發現了什麽?”

兩句話颠來倒去不過一個意思,頂多換了個順序。蔡明自覺有問得高明,頗有文化。他胖乎乎的臉擠出一抹笑容,混着汗水在臉上有些反光,像是抹了一層油。

夏波盯了他幾秒,見他把發夾捂得嚴實,突然笑道:“金小姐的衣冠冢就在你懷裏,看仔細點。”

蔡明吓得手一縮,發夾就掉在地上,月牙白的緞帶沾了泥。蔡明還記得夏波說的話,又急忙撿起來,又是拍又是吹的,不但沒擦幹淨反而讓那點泥腥子徹底散開,在發夾上分外醒目。

他一時間也沒了辦法,擡頭找夏波,卻發現對方早已不見人影。他愣了愣,一拍腦袋喊道:“夏先生,我怎麽回去啊?”

山野空曠,他的聲音傳了出去,又隐隐被四周的山所包圍,四面八方又彈了回來。蔡明頹然一坐,捧着發夾子看着漫山遍野望不到頭的生機,眼裏逐漸失了神采。

夏波來時張雪正與秦望舒在生悶氣。

她看着秦望舒拉着秦蘇親親熱熱聊着天,連個眼神都沒給自己,就是故意冷落,一口牙磨了又磨,最後氣不過直接在桌子底下踢了幾腳。

秦蘇驚呼道:“有人踢我!”

張雪尴尬至極,一時間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秦蘇。秦望舒似笑非笑,拉着秦蘇的手安慰道:“她是踢我,沒想到踢錯人了。”

張雪怒目而視,秦蘇好奇道:“姐為什麽要踢秦姐姐?”

秦蘇稱呼張雪為姐,不過一晚上,這女孩就被張雪這個外人敲開了心門,而她在付出一盒昂貴的巧克力後仍只是個秦姐姐。秦望舒不否認,張雪菟絲花般的長相在待人接物上總有着天然的優勢,大抵是每個人的潛意識總是偏向于弱者。

“她啊——”秦望舒拉長了語調,逮住了張雪忍不住的小眼神,笑道:“還能為什麽,就是吃醋了。”

秦蘇一愣,張雪更是沒想到秦望舒會這麽說,白膩的俏臉頓時燒了起來,卻也沒否認。秦望舒還想說點什麽時,被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還未等秦蘇站起身,便被一把推開。

夏波人高腿長,像是一座牆把門框堵得嚴嚴實實。他看着拉着秦蘇手的秦望舒,又瞟了一眼明顯落單的張雪,挑了下眉道:“出來聊聊?”

張雪臉色一白,下意識看向秦望舒。對方站起身,若無其事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張雪神色複雜地盯着兩人相握的手,她固然是不喜歡夏波的,甚至有些害怕,但若要說多喜歡秦望舒也沒有。

秦望舒與夏波,這兩人在她眼裏并無區別,只是她兩害取其輕罷了。

張雪的手是冷的,她母親懷她時吃得不好,又得了傷風,為了她始終不敢吃藥,只能硬生生地撐着,直到她出生。她出生在寒冬臘月,與所有的冬日都一樣,只是她出生的那年格外的冷,城裏凍死了不少乞丐。

都說女人懷胎生育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道,母親跨過了鬼門關閻王沒能收她,轉而盯上了她。她自出生起便體弱多病,那時候迷信,她母親找了個瞎子給她算命,說是八字太輕注定活不長久。

母親大悲之下對她格外愛護,哪怕日後生了弟弟也仍是越不過她,因為在母親眼裏,她是一個過一天就少一天的人。誰又會和将死之人去争呢?

她母親是這樣想的,她弟弟也是如此,乃至于她也不例外,可就是這樣,她一天天地長大了。但人是有慣性的,她母親讓習慣了,她弟弟也讓習慣了,她成了家裏那個說一不二的小霸王。

從女子學堂,到西式教育,她越走越遠,越飛越高,終于知道她并非天生體弱,而是母親生病太久,以至于把寒氣傳給了她。那一瞬間,她很難形容自己是什麽感受。

她想起了幼時無數次與生死擦肩的瞬間,那種無力和深深的恐懼感刻在了她腦海裏,以至于活下去成了一種執念。你問她怨不怨?

她不是聖人,做不到功過相抵,看着身強力壯的弟弟,她沒有一刻是不怨的,但她更想活下去。所以不管秦望舒對她如何,只要對方能護着她,她就是一條忠誠不變的狗。

與張雪冰冷的手相比,秦望舒的手很暖,不僅指尖是熱的,掌心更是暖烘烘,連帶着張雪也暖了起來。她就這樣握着張雪,清瘦修長的手指,在指腹和關節處有着明顯的繭子,手掌略平,不像尋常女兒家那般柔軟。

老一輩的人總是說,手厚有福氣,秦望舒這種自然是命苦的。張雪有些恍惚,看着對方身上價值不菲的風衣,料子闊挺結實,雖然有些硬,卻總是走在時尚的前沿,很難與命苦産生聯系。

她手突然被捏了捏,緊接着一根手指頭在掌心開始勾畫——我來。

夏波特意離得秦蘇的屋子遠了些,開闊空曠的四周讓他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視線掠過秦望舒與張雪相交的手,笑了下道:“金依瑾死了。”

第 12 章 找人(上)

找人(上)

馬太福音:惡魔又帶耶稣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都指給他看,對他說:你若俯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

秦望舒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她今日又罩了一件風衣,依舊是蕾絲領的襯衫,下身換成了緊窄的西裝褲,褲腳被規矩的塞在了靴子裏,時髦又幹練,正是時下西式女性流行的模樣。

她昨日從張雪口裏得知了不少消息,零零碎碎的倒也讓她琢磨出了一條線索。依舊是那山神和銅牛,與秦老爺子和秦奶奶口中相同卻又有所不同。但與這相比,讓她更在意的是張雪的态度。

人與人之間的親疏就像是上了發條的鐘表,一切有章可循,但女人的關系卻很難定位。她與張雪打過不少交道,在她眼裏張雪是一個十分好懂的人。

天下大部分女人會有的虛榮,張雪有,但極少部分女性的優秀潛質,她也有,甚至她還格外識相。所以秦望舒與張雪共事的日子,幾乎沒有一天是不舒心的,合該她們關系親密。

至少,秦望舒在昨天以前都是這麽認為的。

她見識過不少富家小姐或是身居高位的太太,翻臉比翻書還快,但幾乎同樣沒見過張雪這樣能伸能屈的。她回想昨天的一切,扪心自問,她做不到。

可張雪做到了,不僅冰釋前嫌,甚至還主動分享消息,乃至于今天一大早便以還風衣之名主動示好,以她對張雪的了解,那必定有鬼!

她嗤笑了一聲,敲了敲門,無人應答便一把推開。

秦家村鮮少與外界溝通,村中多少都沾親帶故,白日裏大門家家敞開。她踩在門框上,掃過兩人正拉着的手和錯愕的表情,突然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鐵盒子。

她個子高挑,站在張雪面前擋了大半的光線,笑意盈盈道:“最新口味,嘗嘗?”

秦望舒見張雪沒敢動,又把面前的鐵盒子往裏推了推,解釋道:“你不是喜歡吃巧克力嗎?昨天出發前路過店裏,聽夥計說有新鮮貨,我一瞧竟是沒見過的品種,便帶了一份。”

張雪聽了轉了轉眼珠,依舊不為所動,但拉着秦蘇的手不自覺間緊了幾分。

秦望舒裝作沒看見,一把握住張雪與秦蘇相交的手,姿态強硬地把鐵盒子塞進對方手裏,親昵道:“還生氣呢?昨日是我不對,可你也別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張雪微微睜大了眼,不明所以。可還沒等她開口,便被強硬塞進嘴裏的巧克力堵了個嚴實。下一秒,熟悉的大力又按住了她腦袋,撲鼻而來的香味恍惚了她大腦一瞬,巧克力就這麽順着喉嚨咽了下去。

“金伊瑾掉下山坡是意外,你不必自責。”秦望舒憐愛地摸了摸她,語氣柔軟道:“燒才剛好,怎麽就飯都不吃就去找人呢?”

張雪窒了窒,就聽見秦蘇問道:“姐,你不是和我一直在一起,什麽時候去找了人?”

少女的聲音介于孩童與成人之間,帶着特有的輕靈,又因為秦家村的封閉不知世事,格外天真爛漫,所以當傷疤被揭下那一刻,也異常尴尬。

“啊——”秦望舒故作詫異,随即又十分體貼的打圓場道:“昨日沒睡好,是我記糊塗了。”

她放開了張雪,順勢坐在了秦蘇身旁,就着剩下的巧克力又掰了一塊遞到秦蘇面前。

少女的眼裏是分明的黑白,流露出的渴望幾乎凝成實質。就在秦望舒以為她會接下時,她搖了搖頭道:“謝謝姐姐,這是你給姐的,我不能吃。”

秦望舒一愣,這才注意到面前少女雖然衣着簡陋,卻十分幹淨整潔。不輸張雪的白淨臉蛋,配上了一個尖尖翹翹地下巴,厚厚的簾蓋擋住了大半眉眼,身前是兩條油亮的麻花辮。

她看着少女異常纖細的身姿,和并不合身的碎花衣裳,放緩了聲音道:“那你想吃嗎?”

秦蘇又看了眼秦望舒手中的巧克力,老老實實點頭道:“想,但我不能吃。”

秦家村偏僻,凡是貴重些的東西秦蘇都沒見過,更別說巧克力這樣西洋貨。她擡起眼,看着面色溫柔的秦望舒,湊過去聞了聞,驚訝道:“苦的!”

“對,苦的。”秦望舒笑了笑,突然塞進了自己嘴裏,又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塊包好的蜜餞,放進秦蘇手裏。“小孩子應該是吃甜的。”

成人的世界鮮少會有甜,回憶起來大多都是苦澀。如非特殊,她希望像神父一樣,盡力給每個孩子一塊糖。

命苦的孩子早當家,秦蘇坐了一會兒便要去幹活。幹淨到簡陋的屋子又只剩下秦望舒和張雪,兩人平和的氣氛維持在秦蘇踏出家門的第一步,便滿是硝煙。

“你什麽意思?”張雪不悅地皺起了眉,許是擔心秦蘇會回來,她壓低了聲音道:“金伊瑾的失蹤和我沒有一點關系,你應該清楚。”

“如果我有罪,那你是什麽?”張雪冷笑一聲,她瞧見鐵盒裏放着的巧克力,又突然笑道:“我們都一樣,這叫共犯。”

她掰下一小塊巧克力,放入嘴中。醇香伴随着苦澀的味道順着蓓蕾立馬散開,巧克力是不好吃的,尤其是黑巧克力,可卻因為是西洋緊俏貨,賣得格外貴也格外火熱。

她喜歡吃巧克力不為別的,就是那背後的金錢。

秦望舒瞧着她得意的模樣,翹了翹嘴角道:“我們都知道金伊瑾其實死了,所以你沒去,我也沒去,但他們不知道。”

“夏波知道。”張雪突然插話道。

有些人會盡力掩蓋自己所做的閹髒之事,而有些人卻大大方方地露給人看,那些肮髒的無處遁形的被太陽一曬,反倒幹淨的讓人無話可說。

“他不知道。”秦望舒看了幾眼張雪,突然轉向門外道:“還疼不疼?”

屋外的天氣不甚明朗,密布的烏雲沉得仿佛随時會砸向秦家村。

“貓哭耗子假慈悲。”張雪腦子轉了一會兒才明白秦望舒說的話。

她昨夜洗漱時特意看了,膝蓋磕掉了一層皮,手掌也磨破了,腿上那些淤青更是不用說。你要說她不怨,那是假的,可若要較真起來,她也只能說願賭服輸。

但現在作勢慫恿者突然親切慰問,她只覺得鱷魚的眼淚。

秦望舒笑了笑,沒做解釋。可能沒人會信,但她自己明白,她是喜歡張雪的。喜歡張雪的識趣,喜歡她姣好的皮囊,喜歡她風華正茂的銳氣,更喜歡她弱者生存的自知。

“我昨晚看見山神了。”她想了一會兒,決定如實相告。“我不知道那只手和它有沒有關系,但秦家村确實有問題。”

她的視線落在張雪脖間的十字架上,那是她的。神父把十字架授予了她,以此希望她能獲得神的庇佑,她又如此給了張雪。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嗎?或是鬼?”秦望舒看着張雪陷入沉思的臉,微微一笑道:“我不信。”

“秦家村就和那腐朽的清王朝一樣,愚昧,不可理喻,但我們不是。我們受到了華國最好的教育,我們崇尚科學,而科學也告訴我們神鬼都是迷信。我一直都堅信,如果世界上有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那一定不是鬼神,只是科學還不夠發達,或許十年二十年後,這一切又會有了科學的解釋。”

“但我見到了山神,我動搖了。”

信仰于信徒而言是一件似喜似悲之事,信仰的破滅無異于謀殺了他們的靈魂。秦望舒不是信徒,但她有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認知。

“聖經中有講述,神庇佑世人,魔鬼引誘世人,不管哪種他們都與世人共存。山神的存在于秦家村心照不宣,金伊瑾的出事不是意外,只是開始。”

“你這算是什麽?”張雪嘭地站起身,她雙手抵在桌面,與秦望舒挨得極近,就連彼此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個棒子一個甜棗,我是狗嗎?”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張雪。”秦望舒推開她的臉,拉着她走到門邊。“你覺得普通的樹能長到這麽大嗎?”

白日裏的槐樹遠比夜晚看見的還要大,郁郁蔥蔥的,幾乎籠罩住了整個秦家村,地上的人只能從樹冠間隙中依稀窺得幾分天色。

秦望舒眯了起眼,過遠的距離讓她看不清樹下的銅牛,但樹下聚集起的人卻讓她輕易猜到銅牛的位置。

“你看他們,”秦望舒沒伸手,只是盯着人煙雲集處道:“槐樹吃香火,成了山神,銅牛吃香火,成了山神的傳聲筒,上香供奉就像是教堂裏每日必備的早課,深入了秦家村的骨血裏。”

“他們靠樹駐村,這種自然原始崇拜,不稀奇,但山神吃人。”秦望舒閃了閃眼,目光轉到了張雪白膩的臉上,一字一句道:“人吃飯而活,山神吃人而活,什麽東西才會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