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下)
“孩、孩子吧。”張雪不确定道。
嗜甜的人并不少,但在張雪印象中大多都是哭鬧的小孩,甜的滋味總是比其他要來得美妙,所以她每次喝完藥後總是會吃上一口蜜餞,這樣仿佛連嘴裏的藥都甜了。
“還有呢?”
張雪猜不透秦望舒的想法,也不明白她現下的舉動,但她被吓怕了,于是分外老實。她是記者,博聞強記,此時搜肚刮腸也只是隐約有點印象。
“好像是一種病?”她依稀記得上學那會兒,有位女同學在課堂上暈倒,老師卻是習以為常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塞進那同學的嘴裏。
奇怪的是沒多久,女同學就清醒了。張雪看得仔細,她就坐在旁邊,女同學倒下的方向正好是對着她。她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冰冷濕滑的觸感過了這麽多年,依舊清晰。
那時她是在外留學,後來老師說這是一種生理反應,具體的她已經記不清,只知道吃糖便能解決。
“對,是低血糖。”秦望舒補充道。
低血糖的生理症狀秦望舒很熟悉,教堂不少清修的信徒會以饑餓來紀念感恩神的賜福,所以他們在禱告時身邊也總離不了人。低血糖不是大病,一塊巧克力就能治愈甚至還能管上一天的饑餓,但放任不管也是會死人的。
“你是說秦凱有病?”
秦望舒勾勾嘴角道:“我只是懷疑。”
張雪愣愣的,她從來沒去考慮過這些,就像是她借住在秦蘇家,也從來不會去想秦蘇一樣。她只是跟着他們來秦家村找銅牛,這是一趟任務,至于鹿死誰手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的第一手獨家報道。
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蝼蟻和人,她和秦望舒。
秦望舒擡起頭,大步邁開,又突然回頭。她伸出手,緩慢而又慎重地拉過張雪,只是在擡眼那一瞬,視線飄在了木托盤上,下一秒又恢複正常。
專心致志的男人最是迷人。這話不知是誰說的,那會兒風靡了好一陣,若是要加上一個前置,那便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張雪看着面前這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只覺得膈應。
“秦凱叔。”張雪受不了這沉默,率先開了口道:“這是——”
她話還沒說完,就立馬被秦望舒掐了一下,她抖了抖,立馬改口道:“我是來問問秦蘇的事。”
“秦蘇——”她張了張嘴,豁的腦子就一片空白,她下意識想要去看秦望舒,對方像是未蔔先知一樣退了半步,成功地把她擋在了前面。
“那丫頭怎麽了?”秦凱對秦蘇的關心不似做假。流連在張雪臉上隐晦的眼神在聽到秦蘇那一刻,像是變了一個人。
“我這段時間借住在她家,小姑娘一個人獨自生活不容易,可惜她面皮又薄,所以就來問問你了。”一個謊言只要開了頭,就會有千百種方式接下去,張雪越說越順,到最後竟自己也信了。
她垂下眼笑得溫婉,是在外人面前慣有的模樣。遮住的眼簾子看不見秦凱的神色,無形中的枷鎖像是解開了,她覺得渾身舒坦。
“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雖然這次來村子帶的東西不多,但多少也是我的一點心意。”她擰起眉,慢慢擡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着些小心和期冀,像是水浸泡過般,熠熠生輝。“秦凱叔你能和我說說嗎?”
秦凱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裂開了,緊接着是一聲賽過一聲的心跳,撲通撲通,仿佛要從喉嚨口跳出。莫大的歡喜劈頭蓋臉地砸向他,他只覺得頭暈目眩,本就汩汩的血液更是躁動,讓他覺得自己随時會暈倒。
“秦、秦蘇她、她——”他激動的結結巴巴,四方的臉上雖然滿是糟糟的胡茬子,竟也看出了幾分鐵漢柔情。
張雪白膩的肌膚就在眼前晃動,那張柔弱的美麗的臉近在眼前,似乎他只要稍稍伸出手便能碰到。他以前對缸看月,覺得月亮屬于他,伸手一撈卻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張雪不一樣。
她是真的。
這個認知讓他漲紅了臉,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他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子,心裏像是憋了一團越燒越旺的火,急需什麽東西把它澆滅。
張雪感覺到了什麽,她剛擡起腳就撞上了身後的秦望舒,盤旋在心上的那點子懼意突然煙消雲散。她定了定神,臉上的笑容又妩媚了幾分道:“秦蘇是個好孩子,我看在眼裏也疼在心裏,秦凱叔可以慢慢說,我不着急。”
秦蘇的情況如何,張雪已經從正主的口裏套了個七七八八,再多的秦蘇本人也不知道。而秦凱,張雪跟着秦蘇一起叫叔,不是禮貌而是秦凱的眼神讓她覺得不舒服。
一朵漂亮的花總是會吸引人的目光,也不乏妄圖摘下者,這種眼神張雪不陌生,但從未見過如此露骨。如果不是秦望舒逼迫,她絕不會與秦凱再有交集。
“秦蘇啊——”
秦凱不疑有她。張雪的表情實在完美,一雙眼和一張臉天生就會撒謊騙人,有時候張雪覺得自己若是厭煩了記者,靠着皮囊未嘗吃不上一口戲子的飯。
這大概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秦凱拄着拐杖招呼她們進屋。木托盤裏取了兩個茶盞,糖水倒得剛好在茶盞三分之二處,不少也不滿。
秦望舒掃了眼兩個杯子,水位線高度一模一樣。
“張寡婦命不好。”秦凱第一句話就對張寡婦一生做了結論,他想了想道:“她是村外人,因為家中弟弟多被父母換了一頭豬。她死去的丈夫在秦家村是個鳏夫,在她過門前就娶過一個媳婦了。”
“那媳婦天生癡傻,但因為張寡婦的男人長得實在是醜,所以村中都看不上他,只好娶了個傻子傳宗接代。那傻媳婦也争氣,進門第一年沒過多久肚子就有了動靜,她雖然傻但聽話,每次丈夫下地幹活就會拿個繩子綁住她。”
“繩子結實,又挺長。”秦凱比劃了一下,道:“讓傻媳婦可以在家裏可以任意活動,但不能走出這個院子。時間一長,日子倒也相安無事,但傻媳婦肚子太大了,懷孕時就有村裏人說可能是雙胞胎,臨盆那會兒特地找了村裏幾個經驗豐富的産婆接生,可誰曉得胎位不正,難産。”
“傻媳婦叫了一天,還是生不出,最後直接人沒了,胎兒是産婆狠心破開肚子取出來的。”他說到這兒,灌了一大杯水,糖水沾在了嘴邊亮晶晶的,他見張雪看着他,立馬低下了頭,似是害羞。
“肚子裏只有一個孩子,産婆抱出來後吓得立馬丢了,說是惡鬼轉世。傻媳婦死了,孩子也被丢了,後來張寡婦進門。張寡婦模樣長得不錯,她男人對傻媳婦本就沒感情,加上那個孩子,所以喪事都沒辦,就急忙找門親事去晦氣。”
“村裏姑娘本就看不上,這下更是避諱,當張寡婦父母帶着張寡婦挨個敲門說賣女時,他一眼就相中了,不惜用家裏那頭百斤重的豬換了。這豬不便宜,若是在去城裏賣,夠買上好幾個媳婦了!”
秦凱話中多有些惋惜和羨慕,張雪聽了只皺眉。她瞧了眼秦望舒,對方直勾勾地盯着杯子仿佛什麽稀世珍寶,壓根沒擡過眼。她強忍着耐心,又聽了下去。
“張寡婦就這樣進門了,但她是個不會生的,一連幾年肚子都沒動靜,這不會生的女人就像是不會下蛋的雞,在村子裏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張寡婦自知理虧,也從來不辯解,逆來順受,好在她男人有點良心,對她還不錯。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村子裏有些人家糧食沒囤夠,就商量着一起進山捕獵,她男人也在其中。”
“山上下雪路滑,她男人回來時沒注意一腳踩空,摔斷了半個身子,張寡婦見到血淋淋的人時當場暈了過去。我不知道張寡婦在家過得怎麽樣,她嫁進秦家村後是一下重活都沒幹過,村裏人都說她享福,這下男人出了事,擔子都在張寡婦身上,好在沒孩子,少一張嘴就是少一點負擔。”
“她男人沒能熬過一年就死了,張寡婦省吃儉用下來的錢都給他去看病了,死的時候家裏拿不出一點錢,棺材都沒打就草草下葬,和傻媳婦一樣,都說是報應。也是那天,張寡婦夜裏聽到孩子的哭聲,她起身出屋一看,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孩子在門口,大冷天凍得哭。她見面生也沒聽說誰家丢了孩子,就帶回家自己當孩子養了,這孩子就是秦蘇。”
“秦蘇這孩子懂事,大夥見張寡婦孤女寡母的,就都會送些吃的過去,張寡婦感激就幫大夥做事。今天幫這戶人家收稻子,明天幫那戶人家放牛,兩人都是吃百家飯。前些年張寡婦過了,秦蘇被她養的極好,那皮膚細嫩的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也有人信,大夥見她這模樣也不像是個會幹活的,就想着多一雙筷子也是吃,輪流照顧。”
秦凱笑了笑,道:“秦蘇這孩子乖,給什麽都吃,不挑,這麽久來也沒見她讨厭什麽。張小姐只管放心送,她肯定都喜歡。”
張雪眼見秦凱說完了,立馬站起身,歉意道:“謝謝秦凱叔,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她扯了扯秦望舒,對方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歉意地笑了笑。秦凱見到她一愣,立馬又轉向了張雪,整個過程不出一秒,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秦凱面上有着明顯的不舍,張雪只當沒看見,在對方送她出了門後,委婉點明不需要他跟着,秦凱才徹底作罷。村路又長又窄,秦望舒察覺到背後視線徹底消失後拉着她拐進了一處。
張雪見四下無人,取出随身攜帶的帕子嫌惡地擦了擦手,剛要丢又被秦望舒在半空中接住。
秦凱給她遞糖水時,趁機摸了幾下,那種粗糙、灼熱又濕漉漉的感覺,若不是秦望舒在她身邊,她能直接砸了茶盞叫出來。
或許是對方也看出了這點,從一開始的試探,到最後借着添水的理由明目張膽。她不是不想求助秦望舒,只是對方的注意力似乎都被茶盞所吸引,根本就沒有給她一個眼神,她硬是忍了下來。
張雪覺得屈辱,她咬着牙,從未有哪一刻這樣恨秦望舒。“你故意的!”
秦望舒嗤笑了一聲,晃了晃手指道:“你覺得我們兩個誰打得贏秦凱?”
打不過,所以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是張雪慣有的做法,但此刻被用在自己身上,是說不出的難堪和惡心。
“你可以幫我的!”她咬着牙,不服氣道。
“你開口了嗎?”秦望舒收斂了笑意,她把帕子疊整齊,重新塞進張雪手裏。“你不開口我怎麽知道你需要我幫助,我只以為你被摸得很開心——”
“啪——”張雪紅着眼,顫抖着高舉的手。“秦望舒你真是惡心!”
張雪這一巴掌沒有留情,秦望舒被扇得耳朵一陣嗡鳴,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聾了,緊接着又痛又麻的感覺從臉上傳來。
她伸手碰了碰,火燒火燎的燙,而始作俑者卻一副大無畏的模樣。她想說點什麽,但一動嘴就牽扯到臉,刺痛刺痛的,等她再想說時,張雪已經走了。
那身影腰杆挺得筆直,滿是孤傲和決絕,細看下還在顫抖。
有後怕,也有興奮。
秦望舒抽了一口氣,苦笑道:“還真是窩裏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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