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友(下)
秦蘇的話剛落音,秦凱就捧着一包牛皮紙拄着拐杖走過來。秦蘇眼睛又亮了起來,瞬間把之前說過的話抛到了腦後,急忙忙站起身圍着秦凱,恨不得立馬鑽進牛皮紙裏。
秦凱見她這模樣好脾氣的笑了笑,他小心翼翼揭開最外層包裹的紙,露出黃黃的糖塊。秦蘇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撿了最邊上碎掉的一小塊,丢進嘴裏,立馬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秦凱看了眼剩下的糖塊,又見面前俏生生坐着的張雪,又覺得口幹舌燥起來。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強迫自己轉過頭,道:“張小姐——”
聲音剛響起,張雪就打斷道:“不用了,我不吃糖。”
秦凱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他捧着糖塊的手不知往哪放,最後還是秦蘇吃了一塊不過瘾又挑了一塊才緩解了尴尬。
這糖在張雪眼裏不過是最常見的饴糖,城裏街坊小巷随處可見售賣的小販。扁擔挑着兩籮筐,裏面裹上一層布,在撒上一層糖衣以防受潮和融化,條凳一擺,連吆喝都不需要,就會被往來貪吃的孩子盯上。
于是,一塊又一塊,大小不同的饴糖被敲下來用牛皮紙包好,不過一會兒,兩籮筐便賣得幹幹淨淨。
秦蘇沒說錯,糖是貴的,但饴糖再貴也不過是城裏大多數人都可以消費得起的零嘴罷了。而秦凱手裏這份饴糖,也不知放了多久,乳白色的外表都已經變黃,那層糖衣也早已不見,整個饴糖粘在牛皮紙上,很是惡心。
她家境尚可,饴糖對她并不是稀罕物,她長大後有了正式體面的工作後,饴糖這樣不上檔次的零嘴更是沒有見過。她吃巧克力,吃西洋硬硬的水果糖。
咬在嘴裏咯吱咯吱不粘牙,還會流心。
張雪靜靜地等着秦蘇吃完最後一塊糖,見她抹了抹嘴揮手與秦凱告別,忽然間覺得沒有見識的滿足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兩人離秦凱屋子好一段距離後,秦蘇才道:“姐,你覺得秦凱叔怎麽樣?”
小孩子的心像是淺淺的小溪,所有的小心思都全浮在上面,沒有一點遮掩。這是孩童的天真和爛漫,也是孩童的愚蠢。
張雪沒回答,硬木做得高跟踩得她腳跟又開始疼,尤其是經歷了昨天的爬山後,早上醒來時沒有一處不是酸澀疼痛的。城裏有黃包車,秦家村只有她自己。
張雪的不作為不但沒有打消秦蘇的積極性,反而成為了一種無聲的鼓勵。她跳了幾步,油黑的粗麻花辮跟着一跳一跳。“秦凱叔其實很會疼人,看他對我們就知道了。”
張雪覺得好笑,道:“然後呢?”
秦蘇啞口,她過了幾秒才道:“姐不覺得秦凱叔人很好嗎?”
“他好不好與我有關嗎?”張雪停住腳步,她長得極美,身段也美,只要她願意無一處不美。此刻她挺直了腰杆,瀑布似的黑發自然垂落在身後,細細的楊柳腰,鼓鼓的胸脯,白膩的肌膚。
山裏養不出這水樣的美人,山裏也供不起繁複精致的襯衫和鹿皮絨的大傘裙,所以她只需要站在這兒,階級差距便清楚地擺在面前,讓人自慚形穢。
“秦家村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麽?豬還是牛?一頭豬的價格可買不起一盒巧克力,一頭牛或許勉強。”
她扯了扯裙擺,露出腰間細細的皮帶,指着道:“這是用最上層的牛皮做的。你們眼裏一家人指着吃飯的牛,對我而言不過是身上的裝飾物,你吃的一塊巧克力,就可能是你幾個月的夥食。”
“糖好吃嗎?”
張雪伸手擦掉秦蘇嘴角的一點饴糖,受了溫度後已經變得黏黏的,她當着秦蘇的面拭在了她衣服上。“在城裏,只有乞丐吃不上這種糖。”
“你問我秦凱好不好?他配嗎?”她怪嗔了秦蘇一眼,覺得秦蘇不懂事,可配上細致的眉眼卻是如水的溫柔。“配你這樣的村姑,倒是不錯。”
秦蘇是個快樂的姑娘,她這輩子鮮少有覺得苦。第一次是張寡婦去世時,小小的屋子挂滿了白幔,她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悲傷,眼淚就莫名地掉了下來。
前來吊唁的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針紮,嗡嗡的說話聲皆是小聲感嘆她喪母得可憐。她不可憐,張寡婦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自己的事了,她受了這麽多年的恩惠理應高興,可她被他們說得竟真覺得可憐。
這是她第一次嘗到苦的滋味,在別人嘴裏。而今天,她又再次嘗到了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問張雪,秦凱叔好不好,為什麽換來這樣的侮辱。就像是當初的她,不明白只是張寡婦去世,她為什麽就會過得和別人嘴裏那樣苦。
她識得一些字,可肚子裏墨水卻不多,面對這樣刻薄的說辭,也不知道如何反駁。她只能茫然地站在這裏,睜大眼,像是要把張雪這個人從外到裏看清。
“什麽樣的竈配什麽樣的鍋。秦凱該配個村姑,你該配個村夫,我——”張雪笑了一聲,有些荒唐道:“該配高官!”
她早就知道,人生來不平等,公子王孫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用伸自然有一群狗腿子點頭哈腰伺候。而他們,汲汲營營一生的百姓,削尖腦袋都難翻身,所以她給自己安排了讀書這條路。
知識把她包裝,文化把她送往高處,聲名鵲起到無人不知,她話本子早已寫好,只可惜秦望舒和夏波給了她當頭一棒。
魚終究是魚,躍了龍門也不過是豬鼻子裏插蔥,裝象罷了。
她清楚自己的這番話會對秦蘇這個仍對世道存有希望的女孩造成怎樣的影響,但那又怎樣?她這麽可憐,秦蘇又憑什麽無憂無慮?
她扼殺了心裏那點愧疚,決定去找秦望舒。秦望舒是安全的,這個認知徹底占據她大腦,以至于她見不到對方就感覺自己随時會被夏波掐死。
她看着秦望舒逐漸出現在她眼裏的身影,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當狗有什麽不好?
秦望舒有了新發現後心情格外明朗,以至于這黑壓壓的天都變得亮了起來。為了不打草驚蛇,她把樹枝一根根拔出來,又在坡處挖了些泥填進洞裏,左右瞧不出破綻後才放心離去。
她算着自己一來一回消耗的時間,估摸着張雪也已經向夏波示誠過了。
依照她對夏波這兩日的了解,這男人最喜歡黑吃黑。張雪牆頭草的行為踩在了他的底線上,再加上張雪是個聰明又不那麽聰明的人,下場可想而知。
她有些感慨,張雪是條好又不那麽好的狗,好在識相,不好小心思太多卻又沒本事遮掩,但秦望舒恰恰看重的就是這點。
太識相的過于木讷,太聰明的又不好掌控,于是這半桶水的張雪便招她稀罕了。
她先前運動了下,身上出了微薄的汗意,正打算回去歇歇時,就見一個身影飛奔而來,像是乳鴿回巢,狠狠撞在了她身上。
她悶哼一聲,懷疑張雪這是在借機報複。
“望舒,我錯了一件事。”張雪的臉埋在秦望舒的胸前,她蹭了蹭柔軟的衣物,鼻尖是令人鎮定的檀香,毫無負擔道:“秦蘇帶我去見了村子裏的鐵匠。”
“我說,什麽樣的竈配什麽樣的鍋,秦凱配村姑,她配村夫,我配高官。”張雪擡起頭,敷了粉的臉細膩若凝脂,那一點豔色的口脂分外妩媚多情。“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然後呢?”秦望舒沒有正面回複,她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冰涼順滑的發絲手感極好,或許是張雪亂蹭的原因,毛絨絨的感覺想讓她聯想到教堂的流浪貓。
張雪沒得到秦望舒的準确答複,有些不悅。她不依不饒道:“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秦望舒點了頭,拿她沒轍。
張雪一下子又高興了,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道:“不是夏波。”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秦望舒聽明白了。她頓時覺得張雪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具體不少,不再是一條狗狗或是菟絲花這樣片面的标簽。
她又點了點頭,這是好事。
張雪見秦望舒心情不錯,又得寸進尺道:“望舒,夏波害我哭了,你得幫我。”
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張雪微腫的眼皮懷疑自己有些看走眼,夏波這孫子竟然下手這麽輕?但她還記得自己沒多久前說兩人是盟友的話,她自認為是個守信的人,便對張雪道:“好。”
張雪轉了轉眼珠子,嬌嗔道:“你們是盟友,這不流血的怎麽算盟友?”
她不是沒發現張雪脖子上刻意漏出一點的紅痕,只覺得夏波這孫子可真不是人,竟然對女人動手。
短短一瞬間,她腦中閃過無數名将忠臣,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于是,她道:“怎麽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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