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狗(上)
秦望舒還想着山神的事,張雪幾次張嘴想說話又吞了下去,到最後還是秦望舒看不下去道:“你想說什麽?”
“金依瑾真死了?”
“金依瑾不是死于意外嗎?”秦望舒停住了腳步。
張雪嘴裏有些發苦,這話她才對秦望舒說過,如今卻又被對方用來堵自己。她想大大方方地承認,卻又逃不過自己心裏那關,金依瑾的死和她有着無法逃脫的關系。
她可以對天發誓,她雖對金依瑾懷有惡意,卻從未想過讓她死。她又想起那只手,如果那時候她沒有推金依瑾,會不會——會不會金依瑾就不會死?
“會。”秦望舒看穿了她心中的掙紮,血淋淋地撕開一切道:“金依瑾本不至于死。”
金依瑾本不至于死,是她害死了金依瑾。這個認知像是顆種子落在她心裏,瞬間紮根發芽,怎麽也無法拔除。
“夏波不會離開,我也不會,蔡明更不會,而你沒機會。”
他們上山大半路都是坐夏波的車,實在沒路後才用腳走。山路崎岖,她不覺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張雪能順利走下山。大概率是會迷路,不是餓死便是葬身野獸肚子裏。
也可能是山神。
這個念頭剛冒出,她又生出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瞬間,她目光變得幽深晦澀起來。
“你想離開嗎?”
張雪咽了咽口水,她喉嚨幹啞難受,之前腮幫子咬得太緊,現在送下來格外酸澀,連着喉嚨的脹痛,她隐隐覺得額頭又燒了起來。
她猜不透秦望舒心思,只能老老實實道:“想。”
秦望舒輕輕笑了起來。她比張雪要高上半個頭,看她時總帶着天然的俯視,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就像是夏波看他們一樣。
她伸出手,壓在張雪腦袋上,發絲的柔軟和冰涼像是上好的緞子,她五指微張,順着圓溜的腦勺一路梳下去,暢通無阻。
張雪發量充沛又長,披在腦後像是瀑布,把本就嬌小的她襯得更是玲珑精致。尤其是現在面色發白,眼帶紅痕的模樣。
教堂喜歡百合花,因為它純白無暇,所以人人歌頌,但她不喜歡。她覺得百合太過嬌弱,光禿禿的一根莖,誰都能輕易折斷,所以她喜歡帶刺兒的。
随着神父在她身上投入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多了一個美稱:瑪麗亞的白玫瑰。她第一次知道時,表情有些微妙,善良的神父只當她高興又不敢表現,所以大方地給了她一個帶着神味道的懷抱。
那時的神父也是這樣,摸着她的腦袋,梳着她的頭發,她想笑,卻又覺得安心,不像現在的張雪,渾身僵硬,全神戒備。
她見好就收,把松散的發絲規規矩矩攏在張雪耳後,極為貼心的握住了對方的雙手。
“你可以試着相信我。”
張雪的手冷,與天生火氣旺的她恰好相反,所以她是主子,張雪只能是狗。但忠心的狗總能換取主人的喜愛,不是嗎?
張雪嘴唇翕動,她似乎還沒從夏波的恐吓中緩過來,又似乎是受到了新的驚吓。她雖然長了一副菟絲花的樣貌,可她是一個堅強的人,堅強的人極少真正哭泣,眼淚只是她的保護色。
但在這一刻,她只覺得胸腔酸澀。她腦中有一個聲音在不甘的嘶吼,尖叫,憑什麽?他們憑什麽?
她垂下眼,看着相握的手。她又擡起眼,笑道:“我信你,狗怎麽會不信主人呢?”
她笑得燦爛明媚,如玉脂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豔羨的剔透,細看之下嘴邊還有一點梨渦,配上紅紅的眼眶美得有些妖邪。
張雪清楚地知道這一瞬有什麽變了,這個世道沒變,面前的人也沒有變,變得是那個低賤的、虛僞的、不甘的、有點天真的自己。
民國九年,農歷二月二十一日,她親自碾碎了自己那點為人的尊嚴,于是,張雪死在這一天,從此只有為了活命的狗。
秦望舒低低笑出了聲,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透着明顯的愉悅之情。她抽出手,按着張雪的肩膀道:“你喜歡香水嗎?”
她這話純屬明知故問,但張雪不得不答:“喜歡。”
秦望舒彎起了眼睛,她也是美的,與張雪菟絲花般的美貌不同,帶點兒冷清和破碎感。不笑時有些苦,一笑時便如羞花膠月,十分驚豔。
“金依瑾的發夾上有玫瑰味的香水,我身上是教堂的熏香,夏波——”她突然頓住不語,似乎在思考用詞,過了幾秒後才道:“他身上也有味道。”
“你也有。”秦望舒面對張雪不解的眼神,又笑了笑。
她有個計劃,她不方便就想讓張雪去試試,但張雪剛剛才收到了驚吓與屈辱,若是逼得太厲害,很難保證不會奮起反抗,這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她換了一種說法道:“秦老爺子說,山神吃人,靠氣味。”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又飄入鼻中,不過一會兒便被鼻子适應,再也聞不到。這是人身體上的一種惰性,她由此猜測了山神。
“玫瑰香味濃郁,金依瑾昨日身上氣味最大,她就率先出事了。我的衣物都有教堂的熏香,昨晚我就見到了山神,接下來會是誰?”
張雪不語,秦望舒也不甚在意。她四處張望,撿了一塊小石子半蹲在地,在泥土上開始寫畫。她思路清晰,不一會兒便把山神和秦家村以及他們的關系勾畫了個明白。
“秦家村雖然供奉山神,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未必是雙向的。”她想起了秦老爺子家裏辟邪的桃木和嶄新的門神,覺得真相可能比她猜測得還要糟糕一些。
“姑且認為是合作。”她嘴上說得和心裏想得完全相反,在她看來這就像是小時候讀過的話本子。妖怪吃人,但村民無力抵抗所以只能采取一個中折的辦法——祭祀。
所以山神不是神而是妖怪,但秦家村依舊是愚昧的村民,而他們則是被選中的祭品。
她手上的動作又瞬間的停頓,但又立馬恢複正常,一條又直又流暢的線條在石子下流淌而出,一點也看不出之前的失誤。
“你覺得山神是什麽?”依照秦望舒的想法,現在讨論山神沒有任何意義,但張雪還不明白。“秦家村裝神弄鬼的東西?還是野獸?”
野獸這個詞有點微妙,讓她的思緒一下子就從神怪跳躍到現實。她看過《山海經》,覺得這兩者無異,但後者卻能給人無限勇氣,大概就像是神父給她的童話書。
王子和騎士會為了百姓或是公主,去屠龍。如果把龍放在了神話的位置上,人還未開始便輸了,但如果只是某種生物,便會覺得山高險卻仍有機會。
果然,張雪聽到這個詞後,臉上舒緩了不少。她抿着嘴,像是在斟酌,秦望舒也不着急,慢慢等着。過了許久,她道:“死的不應該是你嗎?”
秦望舒愣住了,她臉上的笑意不減,眼神卻認真了不少。她像是從未見過張雪一般,極為專注地盯着她,如果眼神有穿透力,張雪怕是被她盯成了個篩子。
“昨晚你見到了山神,就說明它已經盯上了你,你說接下來會是誰?”
“沒錯,是我。”秦望舒沒有惱,她只是覺得驚奇,在驚奇之餘也生出一種感嘆。“那我死了後呢,下一個是誰?”
張雪面色一僵,但很快又無所謂道:“有關系嗎?”
“夏波會保護我。”他們當中只有夏波有槍,她把山神定義在了野獸的形象,那夏波必然是可以戰勝的。他會保護她,也必須保護她,這是教堂與葉大帥之間的平衡。
至于張雪和蔡明,誰會在乎路邊的野草死不死呢?
張雪壓胸下的手突然捏緊拳頭,她此時與秦望舒一般半蹲着,胸前華麗的褶皺領鋪了一層又一層,把她手遮得嚴嚴實實的。
她又感覺到了不甘和輕賤,她斂起了所有的心思道:“主人沒死,家狗怎麽會死呢?”
秦望舒笑了笑,垂下眼沒點破。狗在很久以前是狼,只不過是被人馴化後才成了狗,但狼的野性依舊刻在了骨子裏。
吃生肉,飲血,不服管,她喜歡稱之為畜生。對于畜生,對它好是沒用的,只能棒子加大棗,既要讓它怕了你,又要讓它清楚的明白只有跟着你才能活。
“我們得去看看。”
“不管是山神還是她自己,人是不會無故失蹤的。”她站起身,拍幹淨手上粘到的泥土,看着地上她勾畫的東西,伸出腳擦幹淨。“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她往村外的方向走了幾步,聽身後沒動靜又轉過頭,見張雪站在那兒撫着額頭,弱柳扶風之姿裏滿是矯揉造作,她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塵封已久的詞。
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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