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夾(下)
這個消息如驚雷,炸得張雪渾身一震,好不容易捂暖的手瞬間冰冷。秦望舒捏了捏她的指尖,一瞬不瞬地看着夏波。
“然後呢?”
“你早就知道了?”夏波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模樣。他擡了擡下巴,目光穿過秦望舒落在了她身後的張雪身上,道:“我們需要一個替罪羊。”
秦望舒輕笑一聲,反道:“你怕金家?”
“我怕麻煩。”
兩人旁若無人的談話,讓張雪從骨子裏透出股寒意。她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秦望舒,有那麽一瞬間對自己的認知産生了動搖,可下一秒她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得罪不起金家,更得罪不起教堂和葉大帥,她就是那無根的浮萍,在風雨不甘中搖曳,仍是逃脫不了輾落成泥的結局。她不是沒有想過掙紮反抗,可讓她真正無力的是無論她做什麽,面前的兩人都像是歸然不動的龐然大物。
與他們相比,她不過是一粒灰塵,比路邊的狗尾巴草還要輕賤。哪怕是這樣,她仍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她好不容易挺過了瞎子的詛咒,挺過了所有人同情的眼神,好不容易爬到現在的位置,她怎麽能去死?
她原本平靜的心突然劇烈跳動,垂着的手握上了秦望舒。葉大帥繞不過教堂,正如夏波此時要征求秦望舒的意見。
秦望舒沒作聲,無聲的審判讓張雪無可抑制地發顫,明明是正好的春日,她卻冷得牙齒打架。
“也不是不可以。”秦望舒沉默幾秒,突然道。
張雪手裏的溫度徹底涼下去,她早該明白冰與火是無法相融的,不是她融化便是火熄滅。随着那團火的熄滅,她眼裏的光也沒了。
“推出去之後呢?”
“誰知道呢?”夏波嗤笑一聲,他指着腳邊不知名的野草,一腳踩了上去,又用力輾了輾道:“你覺得它會疼嗎?”
他松開了腳,野草被輾過後莖葉凋零,以秦望舒的眼力隐隐能看見葉子上的汁水。夏波這一腳沒有留情,她不知道草會不會疼,但換作人肯定是很疼。
“我們于草,是神,神會考慮蝼蟻嗎?”夏波意有所指,又看向秦望舒身後的張雪,毫不掩飾道:“你會考慮一條狗嗎?”
秦望舒覺得夏波這個比喻很是侮辱人,但又格外貼切。狗有千百種,可無一不都是對主人吐舌搖尾,唯命是從,就像是此刻安靜又乖巧的張雪。
結合前後,秦望舒很難不贊同夏波的話,但随之一股被冒犯的不悅油然而生。她緩緩道:“狗也分家狗和野狗,野狗死了就死了,家狗有句話怎麽說的?”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嗎?”
夏波有些意外,秦望舒昨晚做的事還歷歷在目,不過一晚這姐妹情深又唱上了。他習慣秦望舒的反複無常,卻不料張雪也能忍下去,他拍手稱贊道:“那秦作家可真是養了條好狗啊!”
秦望舒勾了勾嘴角,不鹹不淡道:“過獎。”
夏波試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也便不再拖延時間,從懷裏拿出金依瑾的蝴蝶結發夾,遞在秦望舒面前。可在對方伸手要接時,又縮了回去。
“禮尚往來,秦作家這點人情世故都忘了?”
秦望舒輕哼了一聲,她本就有想法找夏波商議,只是到底昨晚做得過了界限,所以才會先來探探張雪口風,但她不介意坐地起價。
“我昨晚見到了山神。”她開口便是一個極大的驚喜,不等對方反應又道:“金依瑾是被山神帶走了。”
夏波的笑意凝固在臉上,毫不掩飾的震驚讓這副出色的皮囊顯得有些滑稽,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鍵。“那只手?”
“對。”
夏波的表情更是複雜,他沒想到秦望舒比他想象中要坦誠。但他立馬又明白,對方是故意的。葉大帥與教堂的關系很是微妙,共分巴蜀不過是沒有辦法下的妥協,和氣生財的背後落井下石的事誰都沒有少做。
秦望舒就是赤裸裸地擺了他一道。他不由得又看向了被秦望舒擋得嚴嚴實實的張雪。他一直認為秦望舒是和他相似的人,他認為張雪是條狗,那麽秦望舒也必然如此,可對方絕對保護的姿态,又讓他想法有些動搖。
他升起了一個荒謬的念頭:秦望舒口中連篇的鬼話裏,或許也存了丁點真心?
他分神得實在太過明顯,手裏的發夾被秦望舒順理成章地奪了過來。她湊到鼻尖下嗅了嗅,有一股很淡的玫瑰香。
這個味道她并不陌生,香水在華國很早便存在,一直到了現在街上也有鋪子,是富貴人家消遣的玩意。随着洋人的入侵,香水被發揚光大,而玫瑰因為香味濃郁迷人,一出現便遭到了瘋搶,誇張時城裏的風都是玫瑰味的。
她作為教堂神父最喜愛的信徒,自然也有一瓶。不過小小的一個玻璃瓶,只需要按一下,整個房間再也容不下其他味道。
玫瑰是霸道的,玫瑰的香味也是如此。她想到了秦老爺子說的話,山神吃人,靠味道。
如果金依瑾的失蹤是因為身上玫瑰味的香水,山神盯上她也是因為身上的香味,她竟然覺得意外的合理。
她捋了捋思緒,掀起眼皮子對上近在眼前的夏波,突然欺身上前道:“夏軍官那日說的話是否還算數?”
夏波無疑是少有的俊美,哪怕見慣了金發碧眼的洋人的秦望舒也不得不承認這點。但在此時過于近的距離下,這張臉逐漸與昨晚驚鴻一瞥的山神重合,那點無意中冒出的旖旎心思突然散得一幹二淨。
夏波被秦望舒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未等到他有所表示,秦望舒又拉開了距離道:“剛剛與夏軍官開了個玩笑,夏軍官可別放在心上。”
“作為補償,夏軍官可以問一個問題,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如實回答。”
夏波剛皺起的眉頭又舒展開,他不喜歡這種被動的局面,橫豎都由秦望舒一張嘴說完了,可他卻無法拒絕對方開出的條件。
他心裏浮現出一股無力感,但很快又壓了下去。他捏了捏鼻梁,開始思考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他想問的很多,關于山神,關于秦家村,關于秦望舒這個人,可所有的疑問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後,他最終道:“我們會做多久的盟友?”
“取決于夏軍官。”秦望舒笑了笑,又道:“天平存在的意義是為同等重量的砝碼,教堂于葉大帥是如此,我對夏軍官也不例外。”
夏波眼皮子一跳,到底是多年的教養讓他忍住了破口大罵的沖動。果然是他天真,他竟然相信這個女人嘴裏會有真話。
他搶過發夾,冷笑道:“聽君一席話如聽君一席話。”
“過獎。”秦望舒神色未變,笑眯眯地應道。
夏波只感覺用盡力氣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秦望舒就像是泥鳅,滑不溜秋的态度讓他無法再挖出任何消息,果然還是要靠張雪。
他對張雪的印象突然改觀不少,她是狗,有點價值的狗。
秦望舒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沒了與夏波再糾纏下去的心思,臉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恹恹起來。她拉着張雪沒打一聲招呼,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她突然道:“我之前說的話作數。”
夏波盯着秦望舒的背影,摸上了袖子,最終還是放下了手。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跟在後頭的張雪快步貼上了秦望舒,從背後看過去宛如一對親昵的姐妹,正手挽着手。
盟這個字,上有日月下有血,意為千金締約。秦望舒說他是盟友,可這話她在不久之前也對張雪說過。
張雪是狗,那他是什麽?
他面上凝起冷意,那秦望舒又是什麽?
他無端想起一句話:狗咬狗,一嘴毛。放下的手又按上了袖子,這次沒再落下。
迦南有一婦人,曾乞求耶稣卻被三次拒絕,耶稣稱她為狗。婦人說:“主啊,不錯;但是狗也是吃它主人桌子上掉下來的碎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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