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山神(下)

山神(下)

秦望舒垂下眼,随即又擡起,面上已是無懈可擊的笑容道:“老爺子,麻煩您離開房間,我得換身衣裳起來了。”

白天的秦家村和夜晚是兩個模樣,腳下是黃泥巴地,住的是泥糊的房子,空氣中是若有若無的黴味,條件簡陋的比秦望舒想象還要糟糕。

木桌上盛了一碗濃稠的白粥,應是放了有一會兒,碗壁摸不到溫度。她拿着洗漱用具才出來,沒瞧見秦老爺子便去竈臺裝水。

昨晚太黑沒注意,竈臺後有一扇開着的門,門外接了一條小土溝,大約是排水道。她順着外走,見到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在擇菜。

秦望舒走近了才發現老太太很瘦,與秦老爺子的精瘦不同,她呈現出的是一種風燭殘年的枯瘦。松垮的衣服罩不住她,露在外面的皮膚是布滿了斑點的黑褐色,紋路縱橫,像是老樹皮,裏面的血管凸起。

老太太絲毫沒有被秦望舒的到來所影響,她依舊是木讷且遲緩的重複手上的動作。

出現在秦老爺子家裏的女人,身份不言而喻。秦望舒看了眼手上的傷口,主動搭話道:“秦奶奶,你知道哪有藥酒嗎?”

她伸出自己的手,她沒帶藥,行李箱只有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她起床後擦了擦,透明無色的酒精根本看不出分毫,只有湊近才能聞到那絲很淡的酒味。

秦奶奶掀起眼皮子,她扯着破風刮着老樹皮的嗓音道:“你被魇着了。”

她的話與秦老爺子一模一樣,還沒等秦望舒細問又肯定道:“你撞見山神了。”

又是一樣的話。

秦望舒沉默了幾秒,突然笑道:“您從哪裏知道的。”

“味道。”秦奶奶指了指鼻子,她的手掌瘦得驚人,就像是骨頭上貼了層皮,狀如雞爪。“被山神盯上的人都會有種味道。”

“你身上有,他們身上也有。”她直勾勾盯着秦望舒,渾濁的眼睛裏有大片白,眼珠子都被入侵了一半,讓秦望舒想起兒時街巷中算命的瞎子。

秦望舒的笑容淡了下去,道:“他們是誰?”

“和你一起的人。”她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望舒,渾濁的眼球中只有一片白,像是荔枝肉,說不出的滲人。“你不聽話,他們也不聽話,山神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那一眼,無端地讓秦望舒感受一絲幸災樂禍。她忍着心理上的那股不适,又問道:“被山神盯上的人,會怎麽樣?”

“嗬嗬——”秦奶奶想笑,卻像是被什麽堵在喉嚨中,像是某種腐爛卻被扭曲了的東西,只能發出粗粗的氣流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整個人像是被一層暮氣所籠罩,秦望舒想到日薄西山這個詞。“你以為山神是什麽?”

秦望舒一愣,她在心裏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山神是什麽?如果她對神定義為進化得更高級的人類,那山神是什麽?

她腦海中閃過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更像是醫學上的某種畸形,但——她低下頭聞了聞自己。神父習慣焚香,以至于他在世時信徒紛紛效仿,她也不能避免。時間一久,便成了他們教堂的一大特色。

她身上是很淡的百合混合着檀香和琥珀,百合的甜膩融入了沉穩的檀香,多了一絲人性化的溫柔,琥珀綜合了檀香的沉穩描繪出教堂的莊重,這是神的味道,至少神父是這麽認為的。

“藥酒不賣。”秦奶奶突然出聲,打斷了秦望舒的思緒。

“你要買藥酒?”秦老爺子的聲音緊跟其後,他手上正拿着一瓶瓷罐,上面堵着一個紅布頭,還未湊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他看着秦望舒手上的牙印,砸吧了幾下嘴,心疼道:“你這是小傷口,上個幾次藥就好了。”

秦老爺子來的悄無聲息,讓她莫名的有些心驚膽跳。她低下頭,笑了笑,識趣地打住了嘴。借着眼角的餘光瞟了眼秦奶奶,她安靜地在擇菜,對此一言不發,就像是他們根本不存在。

她跟在秦老爺子身後,突然湊近聞了聞。泥腥子混合着汗臭味,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她擰起眉,鬼使神差地回了頭,恰好撞上了秦奶奶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心神一震,可秦奶奶又馬上低下頭,整個動作迅速的就好像是她錯覺。

桌上的粥放了又放,碗壁邊結了一層米糊。她拿起筷子,秦老爺子就端了一碟子腌好的菜梗子放在她面前,她挑了根鹹鹹辣辣的,口味很像是兒時母親做的,但她在教堂這些年已經吃不慣了。

濃白粥很香,裏面加了幾根青菜,又撒了點鹽,吃到嘴裏很是開胃。

秦老爺子靠在桌上,旱煙不離手。“早上有個女娃過來找你還衣服,我敲了門,你還睡着沒聽見,我就先收下了。衣服有點髒,老婆子替你洗了,正晾在外面。雨季天氣不好,要過幾天才能幹透。”

外面是藍天白雲,除了陰陰的天看上去沒什麽太陽外,溫度剛剛好。秦望舒埋頭吃粥,她教養好,整個過程安靜無聲,只有秦老爺子的煙霧在飄。

“我聽那女娃說,你們丢了人?”

秦望舒的筷子一頓,面不改色道:“昨晚天黑雨大,沒注意從山坡上摔了下去。”

“你倒是心狠,睡得香。”秦老爺子視線一凝,袅袅婷婷的煙霧都停了停。

秦望舒攏了攏筷子,往碗上一擺,露出客氣式假笑。“山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高,吸飽了雨水後松松軟軟的,活人掉下去還能摔死不成?”

秦老爺子聽了嘿嘿一笑,憨厚的面孔呈現出不符的狡猾。他道:“摔是摔不死,但被山神帶走了可就不一定。”

“銅牛大仙昨日奏樂,我只當你們是貴客,哪知道你們是丢了人。”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在肺腔裏醞釀了一會兒,才頗為享受地吐了出來。“知道的話,我昨日就不會留你們。這不是害人嘛?”

煙最早在華國西域有見,長在沙漠裏,味道辛辣很是嗆人,但對提神有奇效。之後用于看病,麻醉傷口,再到現在——

她看見秦老爺子眼旁的褶子都眯了出來,吞雲吐霧的模樣不是神仙卻快活賽神仙。她忍不住出聲打斷道:“那現在呢?”

“現在?”秦老爺子還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他思維遲緩地重複了一遍,像是想起什麽,突然哼上了。左右就是幾個音調,不成曲,卻分外快活。“現在自然是留下來了。”

“你們可是山神要的人,怎麽能不留?”

又是這句話。

秦望舒放在腿上的手突然抓緊,秦老爺子的态度越是不在乎,她內心就越是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她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也并非沒有懷疑過秦老爺子和秦奶奶,但最終都敗在了沒必要上。

沒必要。對的,沒必要。

他們不過是外來人,秦家村沒人知道他們的打算,又怎麽會如此興師動衆,除非他們之間有內鬼。這個念頭剛冒出,又被立馬被否認。

他們目的一致,無論是金家還是教堂,乃至報社都與葉大帥的利益綁在一起。葉大帥在位,巴蜀安然無恙,葉大帥有事,風雨飄搖。

不否認想要渾水摸魚的存在,但絕不是他們。

“留下了會怎麽樣呢?”

袅袅的煙霧,再次籠罩住他們,秦老爺子的面容又開始模糊失真,“你以為山神是什麽?”

“人要活,得吃飯。山神要活,得吃人!”

彼得前書:務要謹守、警醒,因為你們的仇敵魔鬼、如同吼叫的獅子、遍地游行、尋找可吞吃的人。

第 10 章 山神(上)

山神(上)

秦望舒翻了一個身,月光穿過頭頂低矮的小窗戶落在了被子上,成了房間唯一的光源。屋子不隔音,外面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讓她久久無法入睡。

銅牛不知何時停止了奏樂,散去的村民讓這個村子又回歸了初來時的寂靜。她已經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前的微睡眠讓她身體得到補充,盡管精神倦得立馬能昏過去,但她絲毫沒有睡意。

被子上落下的月光被窗戶分割成四塊,像是練大字的田字格,她摸了摸空空的領口,有些不習慣。這不是她第一次住在教堂以外的地方,卻是第一次晚上沒有禱告。

她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整個世界像是停止播放的唱片機,她能清楚地聽見一種奇特的呼吸聲。一起一伏,不是屬于她的,但就在耳邊,格外清晰。

她轉了轉眼珠子,只覺得眼皮子像是粘了膠水,才恍然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閉上了眼睛。她又進入了半夢半醒間,感官補償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最大。

她腦袋下的枕頭是谷粒做的,被厚厚的布包裹着,很軟。她明明沒動,卻聽見了谷粒一點點挪動的聲音,耳邊的呼吸聲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發清楚,甚至隐隐伴随着隐隐的敲打聲。

一下,又一下,由遠及近。

被窩裏暖洋洋,像是午後的陽光,微微帶着醉人的熏意,讓她不由自主放松。她又回到了那個午後,神父捧着厚厚的聖經坐在床邊,潔白的房間放着潔白的床鋪,潔白的被巾上躺着潔白的信徒,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看見自己像一團模糊的黑色影子,站在神父旁邊。燥熱的風從窗外吹來,潔白的窗簾飄飄,床邊的鮮花搖曳,她的身影晃動,唯獨神父潔淨的衣袍垂落在地。

神父其實已經不年輕了,他的精力有限,上了年紀的聲音帶着老人的滄桑,誦讀聖經時不緊不慢的語調,是秦望舒覺得最慈愛的時刻。

窗外驕陽正好,她就是那團黑影,在陽光下無處遁形,只能偷偷地看着神父。而房間外,是無數與她一樣的黑影,密密麻麻地爬在牆上地上,渴望又渴慕。

神父不知她在害怕什麽,放下了聖經,輕聲安慰。就在這一瞬,她看見所有的黑影猶如實質化,突然撲向他們。

她驚得腳一蹬,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

夢境殘存的恐懼讓她心跳劇烈,她還記得那一刻神父的震驚,藍色的眼珠明明已經黃渾,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老年斑,他的行動已經不利索了,卻義無反顧地把聖經塞到她懷裏。

藍色,是天空的顏色,也是最近接神的顏色。

她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嘈雜的蟲鳴已經停了,萬物寂靜,只有夢中的驚恐還在如影随形。她平緩了一下心情,仰着脖子轉過頭。

屋子的窗戶很是矮小,但床更矮,她需要伸直了才勉強看得到外面。

槐樹依舊遮天蔽日,遠遠看上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把秦家村隔成了兩個世界。她眯起眼,依稀可見那比指甲蓋還小的火光,不過眨眼間,又看不見了,像是她大腦生出的幻覺。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睡在雖然已經泛黃但仍看得出是白色的床褥上,月光也是白色的,她沐浴在其中,模樣清晰可見,但神父卻已經去世了。

那是個夢。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像是催眠,但心依舊不能平靜。她閉上眼,雙手合十開始禱告,一如往常那般開始忏悔。

“叩——叩——叩——”

一陣敲門聲突然傳來,在死靜的夜晚分外刺耳。

秦望舒平複的心再一次跳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她聽見了汗水劃過額頭,落在被子上的撲簌聲,也聽見了如擂鼓的心跳聲,更聽見了近在耳旁的敲門聲。

她僵直了身體不敢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門後那兩張鮮紅的門神,和隐匿在黑暗中的桃木栓。秦老爺子的話又不适時的響起,不能開門。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單薄的睡裙像是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厚厚的被子外像是結了一層冰,頭頂上緊閉的窗戶不斷有寒氣入侵,屋內的溫度凍得她幾欲發抖。

這次窺視感比前兩次都要劇烈,她腦中無可抑制地回想起很多畫面。

神父走的那天,他穿着潔白的教袍躺在肅穆的棺材中,裏面放滿了白玫瑰。他睡在聖母的注視下,面容安詳平和,唱詩班的孩子唱着聖歌,教堂散養了很多鴿子。

它們撲扇在巨大的窗外,有那麽一瞬間秦望舒看見了潔白的羽毛,她以為是神派天使來接引神父去天國,但一晃眼發現那只不過是鴿子身上掉下的。

她背後起了一層白毛汗,濕膩濕膩的。人在極度緊張時,大腦會不由自主傳遞減壓的信號,她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胃又開始反射性蠕動。

她覺得自己在抽筋,整個屋子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呼吸間都帶了一層血腥味。在害怕達到巅峰時,她沒忍住,在無聲的夜裏發出一陣幹嘔,震得她缺氧的大腦瞬間清醒。

窗外依舊月色如水,樹影在月色的籠罩下婆娑多姿,被群山環繞的秦家村就像是臆想中的世外桃源。

沒有人,更沒有鬼,但那種窺視感依舊沒有消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帶點甜腥的鐵鏽味在嘴裏漫開,濃郁的味道又讓她的胃開始痙攣。深紅色黏稠的血液順着手背上的紋路爬行,密密麻麻交織成紅色一片,像蛛網。

蜘蛛通常都隐藏在暗處,靜靜等待獵物的誤闖。獵物上鈎後,它不會立馬就餐,而是以一種極為人性化的姿态戲耍一番,仿佛在欣賞它們垂死掙紮的醜态,最後才露出鋒利的獠牙。

她現在醜态畢露,就像那盤中的獵物,供不知名的東西娛樂。

最深處的恐懼是未知,也是你知道一切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你卻無法改變。想通後的秦望舒冷靜下來,秦家村能安然無恙地生活這麽多年,定是有依仗。

或許是那門神,或許是那桃木栓,她遵守了這個村子的規矩,理應無事。

她蓋好被子,重新躺下。

冷了的被窩因為有熱度注入重新暖了起來,她閉上眼,努力摒棄大腦所有雜念。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有了點睡意,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掀了下眼皮子。

低矮的窗戶上貼了一張沒有五官的臉,正咧着嘴對她大笑。

秦望舒早上是被吓醒的。

她感覺有一股熱氣噴灑在她身上,有點癢,但在被子裏的脊椎被一根冰冷的手指點了下。她迷糊的大腦瞬間打了個激靈,睜開眼對上的卻是抽着旱煙的秦老爺子。

他離床邊有些距離,常年抽煙的手指被熏得焦黃,指腹也被多年的勞作磨得平整,與那根冰冷的手指完全是不同的觸感。

她摸了摸背脊,暖洋洋的,唯獨被碰那處冰冷。

“魇着了?”藍色的煙霧模糊了秦老爺子的面容,只能瞧個大概。他的聲音像是從遠處飄來,有些失真。“不該看,不該問,不該聽,你們這些娃娃就是學不乖。”

秦望舒沒吭聲,她還記得昨晚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模樣實在過于詭異。她質疑過神的存在,也否認過精怪,西式學科的教育讓她無法理解這兩者的構造,以至于她開始懷疑那段記憶是否真實。

屋裏的門闩不知道被秦老爺子用什麽辦法打開,光溜溜地放在條凳上,色澤鮮亮的門神在白日裏更是紅豔。村子裏沒有城裏講究,秦老爺子不懂男女大防,沒甚愧疚,他背着手,指着秦望舒露在外面的手。

“怎麽弄的?”

秦望舒瞟了眼,牙印結了血痂,變為氣死沉沉的暗褐色。但只要輕輕一動,牽扯到了那塊肌肉,仍是生疼得厲害。

她清楚記得,這是她昨晚咬的。換而言之,那張臉是真的存在。

“小磕碰,不要緊。”她當着秦老爺子的面甩了甩手,以此掩飾自己內心極大地震撼。接受西方教育的她對神有三種理解,精神支柱、幻想和進化的人。

她曾在教堂的藏書裏看到過一本英國人著作的《物種起源》,她不知道是誰藏在了教堂,但無疑這是一本極為大膽乃至放肆的書。書裏不僅表明人類是從猿猴進化而成,更猜測所有生物物種都是有少數共同祖先,經過長時間自然選擇演化而成。

十歲之前,她跟着母親求神拜佛,在街巷裏聽着那些神佛生辰和忌諱,十歲之後,她與神父學習聖經,接受神創世且是唯一真理的說法。

《物種起源》的出現,無疑是對聖經極大的抨擊。她曾思考過,聖經存立的根本在于開篇的神創世,信徒接受了神賜予一切的說法,才會信奉神。或許,神不是不存在,只是祂比她,乃至所有人都進化得更高級?

這個疑問存在了她心裏,但可以肯定,相比從未見過的神跡,她更相信這本書。可惜的是,這本書她沒看過幾次就不見了,再然後,神父大為震怒。

“你撞見山神了。”秦老爺子語氣淡淡,精瘦的臉辨不出喜怒。

第 9 章 槐樹(下)

槐樹(下)

“夠了!”秦老爺子一聲怒喝,停止了這場鬧劇。“一盞燈籠而已,重新點上就是了。”

秦老爺子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目光炯炯:“山神知道我們心誠,不會怪罪的。”

秦望舒笑了笑,踩在張雪裙子上的腳悄悄挪開,識趣的沒再提這件事。腰杆後的槍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夏波的手。他們兩個貼得極近,登對的相貌,一前一後像極了書中的才子佳人。

“你在幫我?”夏波動了動嘴,細細的聲音傳進了秦望舒耳中。

他的手掌很大,幹燥且溫暖,幾乎抵得上秦望舒整個腰。他暧昧地揉了揉,道:“你這是在示好?”

他思考了一番,突然道:“也不是不行。”

他拉過秦望舒,朦胧的燈光下看她是和張雪不同的美。亂世中女人美得大都像是菟絲花,風雨飄搖後零落成泥碾作塵,但偏偏極為惑人。

而接受了西式教育的女性就猶如那紅玫瑰,在亂世中開得肆意驕傲,又是另一種風姿。前者深知亂世苦難,安居一隅,後者不知天高地厚,時間一久便成了那蚊子血。

他起初覺得秦望舒是前者,之後又認為她是後者,現在看來倒哪個都不像。

但她無疑是好看的,同樣是白面團子的臉,像是暈上了胭脂,五官像是帶着尖銳的鈎子,有着洋人的濃豔,偏偏卻又配上了水墨畫的留白。

極黑的眉和眼,下面是高挺的鼻子,在鼻梁中微微隆起,鼻頭尖尖,人中雖深卻長得恰到好處。嘴唇猶如紅紅的花,但嘴角卻耷聳向下,看着有些苦,是書中典型狐媚子長相,好巧不巧的放在了端正大氣的鵝蛋臉上。

舒展的氣質沖淡了五官帶來的豔麗,達到了奇異的平衡,讓人只覺得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小時候曾聽算命先生說,相由心生,所以那心懷天下的菩薩總是莊嚴寶相。秦望舒的面相很複雜,像是多種情感糅合在一張臉上,尤其是那覆盆口的嘴。

不笑時,像是把生人勿近這幾個字刻在了臉上。

她笑了笑,下垂的嘴角提了起來,整個面容的苦情瞬間被明豔沖淡。卷着的頭發自然垂落在耳後,利索又英氣,她是個黃種人,卻總和洋人一樣,提倡且主導個性。

緊接着,張雪被她毫不留情地塞進夏波懷中,多出來的一個人打破了此時所有的暧昧。她捂着腰杆,那裏還有夏波手掌殘留的熱度,像是烙進了皮膚裏,微微發燙。

銅牛奏樂或許對于秦家村的人而言,除去稀奇外還多了一層愚昧的迷信,但她聽慣了唱詩班的音樂,能留到現在無非是看張雪是否安分。

她回的是秦老爺子的屋子,她不知道夏波是怎麽打招呼的,她在銅牛面前才落了秦老爺子的面子,如今就要成為屋檐下的低頭人,讓她很難不懷疑是這個男人的小心眼。

她剛推開門,就見到正坐在桌前的秦老爺子,她一愣,但臉部肌肉已經習慣性地露出笑容。

秦老爺子只是擡了下眼皮子,嘴裏的旱煙抽抽搭搭,煙霧模糊了他飽經風霜的面容。“水給你準備好了,在鍋裏自己拿瓢舀。”

“在別家我不管,你既然住我這兒了,就得遵守我這兒的規矩。”他拿下旱煙敲了敲桌面,黑黑的煙絲倒在桌上,還帶着火星。“晚上不能出門,尿急有尿壺。”

“我知道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娃娃講究,可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不懂規矩就會吃苦頭。”淡淡的月光灑在了秦老爺子臉上,他眼角的皺紋像是凝結了一層霜。

秦望舒沒吭聲,她的目光落在了旱煙上,那杆身油光發亮,像是常年被把玩的東西,接縫處看得歲月磨損的痕跡,尤其是煙鬥處,更是被熏得發黑,粗摸估計有個幾十年了。

“今晚山神會來。”秦老爺子毫無預兆道。他撮了點煙絲,趁着旱煙還有火,又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缭繞的煙霧袅袅升空,像是層紗,籠罩在他們兩人身邊。

“銅牛大仙奏樂,必有山神旨意。壓滅燈籠不怪你,但你得祈禱,山神寬宏大量不計較。”他吐出一口煙,笑出一口帶着煙漬的稀疏黃牙,渾濁的眼睛此時分外明亮,可惜秦望舒看不見。“不然那女娃娃就要出事了。”

這種原始的抽煙方式,煙味尤其大,讓出入慣了高雅場所的秦望舒沒一會兒便覺得嗓子癢。她沒忍住撇開頭,才注意到這煙之大把他們徹底包在其中。

她有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這煙是故意把他們與外界隔開。

這個念頭,讓她忍住了扇風的想法,壓着喉間的咳意問道:“什麽是山神?”

“山神啊——就是那棵槐樹。槐樹有多少年,誰也不知道,秦家村第一代祖先來這裏時槐樹就是那個模樣,現在也還是。”

壓抑的咳嗽聲從對面傳來,很快又被秦老爺子忍住。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繼續道:“秦家村最早不姓秦,祖先留下是看上了那棵槐樹,那麽大——秦字,樹下乘禾,人才能吃上飯。”

“人要活,得吃飯。”他清了清嗓子,道:“山神要活,也得吃飯。”

他聲不成調,喉嚨裏開始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秦望舒覺得不對,扇開煙霧竟發現秦老爺子的手掐在自己喉嚨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處是密密麻麻的紅血絲,半凸的眼球像是會随時脫框而出。

猙獰的模樣把秦望舒吓了一跳,這麽一遲疑,一團深色的小東西被秦老爺子吐了出來,他立刻緩了口氣,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輕松下來。

他站起身,擺擺手,之前的話閉口不提,只道:“山神不高興了。”

秦望舒覺得荒謬,可她明白一個人的信仰絕非一日可動搖。她跟着站起身,意有所指道:“那您還會講故事嗎?”

“看時候。”秦老爺子神色莫測,旱煙有意無意指着銅牛所在的方向。他看了眼秦望舒,擡腳就要按走,又被秦望舒叫住。

“時候是什麽時候?”

秦老爺子笑了笑,道:“黃道吉日。”

竈臺的水燒得熱和,剛進來就是一股熱浪撲面,她拿了旁邊放着的葫蘆瓢舀了水,倒在臉盆裏。臉盆不知用了多少年,又笨又重,面上黑黑的像是有一層垢,她刮了刮,掉下黑黑的木屑。

涼水就在缸裏,緊挨着竈臺後,她先是燙了一遍臉盆,才勉強算是放心。她穿着單衣冷了許久,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突來的熱水讓她接連打了幾個寒顫,才覺得說不出的舒爽。

秦老爺子走時帶上了門,村子裏每戶人家的屋子并不完全相連,她睡的那間在最邊上,與秦老爺子的屋子隔了一間房。

大門背後貼着兩個門神,鮮紅的顏色一看就是新的。門中間卡着一條色澤油亮的木條,顏色赤紅,紋路疏松。她摸了摸,又掐了掐,門闩上沒留下一點印子。

她的行李箱已經放在了屋子內,她關上門時對上門後同樣兩個門神,一愣,才轉頭又瞧見了凳子上的小木條。她拿起木條,對着門後的栓子插了進去,嚴絲合縫,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頭的。

她心中隐約有個猜測,卻又覺得荒謬。

屋子的條件很是寒碜,勉強算得上是平整的泥巴地,一張木板床靠在床邊,兩張條凳架在邊上,角落裏是一個搪瓷的尿壺。

銅牛還在奏樂,她透過窗戶看向那巨大的槐樹,隐約可以看見跳動的火光。月光下的槐樹影子倒在地上,張牙舞爪,正好夠到秦老爺子屋子。

秦老爺子說,槐樹是山神的化身,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槐樹圓了秦家村樹下乘禾的夢,所以不管外面日子如何,村子裏總歸是吃得上飯的。

當信仰尚未崩塌時,那便是信徒的天與地,乃至真理。面對真理,神父和所有的教徒奉獻了自己一生,不去科學的計較其中真假,信徒感恩神讓他們降臨于世,所以他們虔誠的苦修,只為死後回到神的懷抱。

教堂的神像前從未少過水果與鮮花,這是教徒們的心意,無關神是否會在意。縱觀這十年,她從未聽聞神會吃凡人之食,可秦老爺子卻說,山神要活,得吃飯。

如果把秦家村比作教堂,那秦老爺子就是神父。可秦望舒回想秦老爺子所有的舉動,确定這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該有的。他不信他的神,就像是猶大質疑神子。

耶稣死于不能定罪的罪名——妄稱上帝之名。不論天國是否存在,他威脅了當時高官的地位,真善便成僞善,莫有虛名的“叛國罪”蓋了下來,可誰也不知道耶稣是真的神之子。

她看着外面從狹小窗戶看不見頂的槐樹,腦海中一會兒浮現出去世的神父,又閃過秦老爺子黝黑的面孔,最終定格在門裏門外的門神,和一根根桃木做的門闩。

華國的信仰很多,神也格外講究,除去那些耳熟能詳的正神,扯着皮子的魑魅魍魉更是不計其數。

耶稣死時,山搖地動,神子之名得以證實。在死後的第三天,他在門徒面前複活。約翰福音說:神愛世人,甚至将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巍。

而槐樹,性陰,木也,從木,鬼聲,意為木中之鬼。

第 8 章 槐樹(上)

槐樹(上)

張雪沒說話,沉默間只有細微的呼吸聲,秦望舒笑道:“你怕了?”

她刻意壓低的聲音有些沉悶,氣流模糊了字眼,像是黏稠的巧克力,香濃又甜膩,更是枕邊惡魔的低語。

“對,我害怕。”張雪看不清秦望舒的模樣,她在黑暗中只能睜大了眼睛。

村子裏條件有限,秦蘇只給她煮了碗姜茶,她有心想要從秦蘇嘴裏套話,便披着秦望舒的風衣沒睡下。聽到銅牛的奏樂聲,也好奇跟着一塊出來。

夜裏是冷的,秦望舒的風衣替她擋去所有的寒意,姜茶的辛辣也從胃裏上來,帶動全身血液暖洋洋的。反觀秦望舒一身單薄的襯衫,只有一條西式褲看上去較為保暖。

“我怎麽知道你不會有小動作呢?”

她緊了緊身上的風衣,秦望舒身上的溫度有些低,靠在肩上覺得正好。她是不冷的,但她一點也沒有分享的想法。

“那你要怎麽辦?”秦望舒在她耳邊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像是在嘲笑她的膽小。

張雪一點也不惱,她心态端正得很,早在她向夏波揭發秦望舒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退路。不是秦望舒對她不好,只是還不夠。

秦望舒到底是個女人,她的身板纖細,別說不必上夏波,哪怕是張雪看上去也比她要勻稱些。就這樣的秦望舒,張雪怎麽能放心?

“我們用嘴石頭剪刀布。”她伸出手,在吃人的黑下只能模糊看清一點輪廓。她不怕輸,但她怕秦望舒。“我們輪流喊一、二、三,要出什麽用嘴說。”

秦望舒笑了笑,道:“一。”

張雪一愣,道:“二。”

完了她生怕秦望舒占到便宜,又急忙道:“三。”

她留了個心眼并未馬上出聲,果然對方也沒出聲。她撇了撇嘴,剛想開口指責,就聽見對方道:“石——”

張雪興沖沖道:“布!”

她的話還未落音,秦望舒立馬改口道:“剪刀!”

“你詐我!”張雪氣血上湧。

秦老爺子和夏波的争執眼見已白熱化,她雖然看不見但光是聽着就感覺到一陣眩暈。偏僻的山村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風俗,在愚昧的迷信下顯得格外可怕。

銅牛近在眼前,她帶不走,也不敢碰。沒有光明的庇佑,黑夜下所有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動,她無端想起了秦望舒寫過的一句話:這吃人的禮教!

她打了個寒顫,剛想和秦望舒拉開距離,就被大力一推,她踉跄的摔在一個人身上。她看不清,只覺得一股汗味混合着莫名的馊味直沖鼻子,下一秒又被狠狠推開。

張雪重重摔在地上,壓扁了一盞燈籠,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至于驚得秦老爺子都沒及時發聲。張雪掙紮着爬起來,披在身上的風衣掉在地上,她狼狽地踩上去,又碾了碾。

“剛剛是誰?”

沒人理她,她轉過身,只能看見周圍模糊的人影,秦望舒不知藏在哪兒。她對上夏波的眼神,平靜且無畏,旁邊是秦老爺子的,嚴肅卻又平靜。

她突然間生出一種恐懼,她張着手急切切地抓着夏波,叫道:“秦望舒!”

“秦望舒,你給我出來!”

人影中沒有動靜,一個小小的聲音冒了出來:“她壓滅了燈籠。”

“她壓滅了燈籠!”

“她壓滅了燈籠!!”不知是誰突然高聲叫道,周圍頓時一靜,緊接着全場嘩然。

張雪倉皇無措,她搖頭解釋道:“不是我,不是我!”

沒人信,不知是誰第一個伸出手,推了她一把,無數只手從黑暗中伸出來。她又重重摔在地上,風衣阻隔了粗糙的泥巴地,雨水卻浸透了衣服,她無力地撐起身子,去找夏波。

夏波不知何時已經遠離了這戰場,她只能看見圍成圈的人牆,縫隙間她似乎看到了一個高大身影,他身邊是一個高挑纖細的影子,兩個影子在張雪眼裏無限拉長,逐漸占據了她整個視線。

唰的一下,世界又變得清晰。

“疼不疼?”一個低低的女聲在她耳邊問道。

她茫然地擡起頭,渙散的瞳孔一時沒法聚焦,只能看見兩張白白的臉在面前。她感覺一雙帶着些繭子的手覆上她臉,輕輕地,帶着冰冷的氣息,動作間卻是說不出疼惜。

她腦袋有片刻迷糊,轉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秦望舒,害她的罪魁禍首!她反手就要推,卻被對方巧妙地握住,順勢卸了力道拉近了懷裏。

秦望舒的懷抱并不舒服,過低的溫度讓張雪覺得自己是一個火團,對方在源源不斷地汲取她的溫暖,可依舊像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她後腦勺被冰冷的手掌狠狠壓着,讓她不得不低頭埋在秦望舒的懷裏。她掙紮搖晃,越發加重的力道讓她呼吸不暢,一時間頭暈眼花。

“乖一點。”刻意壓低的嗓音貼在她耳邊,吐出的氣都帶着說不盡的冷意。

她身子又是一僵,她是害怕的。夏波說她是弱者,她承認,所以她會成為牆頭草,在秦望舒和夏波之間搖擺不定,若是可以她寧願成為那滾刀肉。

雜草亦有雜草的生存方式,可她不是,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弱者。

弱,在此時等同于死罪。

“秦老爺子,我先前路上問你村中有什麽講究,你說沒有。”秦望舒笑了笑,夏波不知何時蹭亂摸到了她身後,一把槍正抵在她腰杆。“可現在我朋友不小心壓壞了燈籠,卻又犯了衆怒。”

“有道是不知者無罪,知者不言算是什麽罪?”她腰杆後的槍一轉,抵着她的槍口變成了槍杆,有些癢又有些疼。

秦老爺子被她問住了,一時間答不上來,幹脆閉口不談。秦望舒看着秦老爺子佝偻的背,罕見地生出一丁點罪惡感,但她知道,她在把張雪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徹底沒了退路。

而夏波,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轉頭,只能斜了眼對方。

“你這是在狡辯!”不知從哪,又竄出了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此時卻被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

秦望舒聞聲望去,那人似乎仗着黑夜是最好的保護色,越發膽大道:“誰知道你是不是騙人的?”

這是一個男聲,帶着些村裏特有的口音,他說完見沒人應和聲音又小了下去,但他似乎覺得這樣太慫,下一句又提高了嗓音道:“你就是想包庇她!”

秦望舒無聲地笑了起來,她正愁沒人接話,就有人趕着送上門。她憐愛地撥了撥張雪的發絲,道:“你高興嗎?”

張雪的動作一頓,秦望舒繼續道:“你要安全了,不高興嗎?”

這句話換來的是張雪更劇烈的反抗,她低頭埋在張雪的發絲中,雨水的氣味混合着甜甜的香水,是時下再純正不過的時髦女人的味道,但她卻覺得膩得有點作嘔。

她忍住胃裏翻滾,趁張雪掙紮時,直接松了手,沒了依附的張雪眼看就要重蹈歷史,卻在後仰那一瞬眼疾手快地攀住了她,才勉強站穩。她聽見張雪長長籲了一口氣,下一秒,她毫無預兆地擡起腳,對着那高跟鞋那細細的跟一勾。

好不容易站穩了的張雪,被這一腳弄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秦望舒雖然看不見,但她腦中卻已經想象出塵土飛揚的畫面,以及灰頭土臉的張雪。

她挑了挑眉,心情格外愉悅,卻故作驚訝道:“張雪,你說什麽?”

她立馬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線和角度,跪在了張雪腿上,絕了對方想起身的心。神色慌忙心疼地摸上張雪的臉,只留了一點點的指甲借機掐進了對方臉上。

張雪疼得龇牙咧嘴,卻又不敢動。

秦望舒靠了過去,過了幾秒後她憤恨起身,指着剛剛出聲的地方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剛才推得她?”

秦望舒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那人壓根沒反應過來,正想張口辯解又被她搶答道:“她剛剛站在那兒好好的,如果不是有人推她,她怎麽會摔下來,不摔下來又怎麽會壓到燈籠?”

“胡說!”那人到底比不上秦望舒伶牙俐齒,憋了許久也只有這兩字。

這恰好在秦望舒預料之中,她瞧了眼一直沉默的秦老爺子,摸不準他心裏想什麽。但又垂眼看着張雪,燈下看美人固然美,卻也更加讓人憐惜。

“她之前就站在你那兒,如果你沒有推她,那是誰推的?”秦望舒咬死了推這個詞,就是想把這無中生有的罪名坐實。

“我沒推!”那人叫道,他生怕其他人不信,又大聲補充道:“不是我推的!”

“你沒推,”秦望舒恍然大悟,她點了點頭,突然伸出手指着道:“那就是你推的?”

她話剛落音,人群騷動,那一片立馬空出了一小片。她又指了一處,道:“不是他們,那就是你?”

秦望舒曾在聖經中讀到過摩西分海的故事,現在她就像是那摩西。沒有耶和華的賜予,僅僅只靠她自己,若是她再大膽一些,她甚至——

第 7 章 奏樂(下)

奏樂(下)

“夏軍官有疑惑,我做解答,答案不滿意,又何必動怒?”

“怕,當然怕,但怕又能跑得過槍嗎?”秦望舒沒有躲,她反手握住槍杆道:“倒是夏軍官,怎麽不拔擊錘?是吓唬我,還是不敢?”

氣氛一時間張弓拔劍到了極點,夏波突然手一松。槍杆沒了支撐砸在火盆上,順着掉進了裏面。“你說它會不會爆炸?”

秦望舒臉色一變,剛想走就夏波死死拽住了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卸了她整條胳膊。他臉上呈現出一種快意,帶着某種天真的殘忍道:“你說我敢不敢?”

秦望舒掙紮了幾下,眼見解脫無望,直接伸手從火盆裏撿起槍。冰冷的金屬被火舌舔過後是灼人的熱度,燙得她下意識就想甩開,但她卻牢牢握住。

她是見過槍的,甚至摸過不止一次。她熟練地撥開擊錘,指着夏波額頭道:“你說我敢不敢?”

“你不敢。”夏波突然笑道。“巴蜀之地,大帥和教堂共分天下,這個平衡誰也不會打破,誰也不敢打破。”

他舉着手,雙手過頭,是再标準不過的投降姿勢,但眼裏的笑意卻讓人無端惱火。他趁秦望舒不注意奪過槍,往懷裏一揣,全然一副時下無害的進步青年模樣。

夏波神色一正道:“你們說的話,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從屋外傳來一陣奏樂聲。他和秦望舒相視一愣,緊接着是吱吖一聲,隔壁屋裏的秦老爺子開了門。

他扯着嗓子大喊道:“銅牛大仙,銅牛大仙奏樂了!”

随着這一聲落下,沉睡的秦家村像是被突然喚醒,挨家挨戶窗前都亮起了燈,不過轉眼,空曠的村子就多起了人。

秦老爺子提着一盞泛白的紅燈籠,敲響了他們的門。精瘦黝黑的臉上滿是褶子,本就不大的臉笑起來直接成了一條線,他露着一口黃牙道:“銅牛大仙奏樂了,兩位要不要去看看?”

秦望舒沒說話,她退到夏波身後,作出了一個态度。夏波看了眼窗外熱鬧的景象,又見秦老爺子全身穿戴整齊,點頭試探道:“老爺子您說的銅牛大仙,是村中槐樹下的那座銅牛嗎?”

“噓——”夏波剛說完,秦老爺子立馬轉過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左顧右盼,小聲道:“不可對大仙不敬,被山神聽到了可是要受苦頭的。”

“那是銅牛大仙。”他說完後,聲音又恢複了正常。“秦家村以前也被稱作銅牛村,因為銅牛大仙吃了山神的香火,它心生感激,作為報答就替山神傳話。”

“秦家村這麽多年以來風調雨順,沒一個餓肚子的就是靠山神庇佑,但自我爺爺去世後,銅牛大仙已經快有百年沒響過了。”秦老爺子嘆了口氣,愁苦的臉上很快又漫上了喜意道:“不過現在銅牛大仙又奏樂了,說明山神并沒有抛棄我們。”

他轉頭看了眼兩人,感慨道:“可能還得感謝你們,你們一來,銅牛大仙就奏樂了。不是巧合,是貴客!”

夏波看了眼秦望舒,眼神示意。秦望舒心領神會,她上前一步,與夏波并排而走,笑道:“村中供奉山神,可是有什麽講究?”

秦老爺子轉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夏波見情況不對,立馬板起臉呵斥道:“男人說話的時候要你一個女人插什麽嘴?”

他訓斥完後,對秦老爺子歉意道:“她這是老毛病,平日裏在報社發多了文章真就以為自己是作家了,總愛問東問西的。”

“作家?”秦老爺子有些意外,他又看了眼秦望舒,感慨道:“女娃娃出息,都是作家了。”

他們現在已經在村子正中心,因銅牛奏樂而來的村民都和秦老爺子一樣,手裏提着一盞紅色的燈籠,無一例外。她指着其他村民,不緊不慢解釋道:“我瞧他們都和您一樣提着燈籠,故而覺得大抵是風俗。”

“我們都是外來人,很多地方都不清楚,難免會冒犯。”秦望舒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她知道夏波的話是在給她打馬虎眼,但很難不以小人之心去揣摩他話背後的用意。

比如公報私仇。她眨了眨眼,算是記下了這筆賬。

秦老爺子砸吧了幾下嘴,沒吭聲,最後道:“沒什麽風俗,也沒什麽講究,村子裏不像你們城裏人講這些,沒那麽多彎彎道道。”

他看了眼手上的燈籠,泛白的布被燭光一照,紅又紅得不那麽徹底,不像喜事更像是悼喪,再看其他人也是如此。遮天蔽日的槐樹下,所有的燈籠彙聚于此,猶如點點星火,分外莊重和神聖。

秦望舒看見他們走到銅牛面前,紛紛磕頭跪拜,黑暗的環境中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她想起了教堂裏那些教徒,人在有信仰的時候是一種奇妙的狀态。

他們虔誠而又忠實,所有的行為無法用對與錯去單純的評判,但他們本人一定是幸福而又滿足的。

所有人村民都在跪拜,只有她和夏波兩個人孤零零站在黑暗中,腳邊是亮度有限的燈籠。她看不清夏波的神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微妙。

是不屑混合着一定程度的羨慕。

被教堂收養的她在基督教徒看來是神最大的恩賜,她沐浴在神的光環下,理應成為一個合格的基督教徒。她向神父學習,日夜禱告,背誦聖經,十年後她不負重托成為了神父希望中的人。

但神真的存在嗎?神應該存在嗎?神的存在,難道不是人編撰的結果嗎?

神說,世界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

但西方科學對世界的探索,證明太陽與神無關,教徒眼中神的恩賜不過是一顆距離他們遠到無法想象的火球而已。因為足夠亮,足夠大,所以他們生活的世界才充滿光明。

她被收養,可以說是命運使然,可也與神無關,那只是神父的善心。所以,她每次禱告完後,面對潔白的神像都會自問,神真的存在嗎?

神父說,神無處不在,任何人都是神的化身,他是,她也是。

不對,神不存在。

神子耶稣被釘于十字架,神沒有降下恩賜。他的父并未給他帶來新生,只為他引向了死亡,而他的信徒,卻在某種意義上讓他獲得了永生。

多諷刺啊!

她站着,數不清的燈籠放在地上,是裝飾神衣袍的星辰,也是他們璀璨而奪目的信仰。她以一個絕對俯視的高度看着跪趴的村民,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神。

一束光射在秦望舒臉上,她下意識眯起眼睛,用手擋住臉。是夏波,他打開了手電筒。也是這一束光,讓秦望舒如夢初醒。

神和人的距離有多遠?現在。

“亵渎!”秦老爺子發出一聲怒吼,在清晰的光源下,他不大的眼睛睜得溜圓,渾濁又布滿紅血絲。僅僅只是一秒,周圍又陷入了黑暗。

“你這是對山神的大不敬!”

秦望舒因為夏波的手電筒,眼前陣陣發昏。她聽見秦老爺子的呵斥,莫名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但很快又意識到他們是一個隊伍。

她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扯了扯,她以為是夏波,但下一秒一雙滾燙柔軟的手握了上來。明明是不大的力道,卻讓她不自覺跟着後退了幾步,兩個人的界限瞬間劃分。

“望舒。”張雪的聲音很有特點,又細又軟,就像是可口的糯米團子。“對不起啊,我把那件事告訴夏波了。”

“是嗎?”秦望舒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嘴裏滑出來的。她的手臂被張雪抱在懷裏,對方的頭親昵地靠在她的肩上,呼吸間的灼熱噴灑在她脖子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真巧,我也說了。”

她眼睛再次适應黑暗後,沒有在意身邊的張雪,而是憑借影子确定了夏波的位置。她看不見夏波的神情,只能憑着想象去添補。

秦老爺子的怒火沒有熄滅,像是潑了油,越燒越旺。她與張雪站在一塊,像是局外人一般,瞧着圈內的戲品頭論足,突然間,她感受到了一股視線,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是夏波。

她無聲地笑了出來,在黑暗中沒有人看見。她動了動嘴,對張雪道:“要不要再做一個約定?”

“好啊。”沒有任何猶豫,張雪的聲音無縫銜接。“我們約定什麽?”

“石頭剪刀布,誰中獎就去替夏波頂罪!”

當神喚醒一個靈魂,帶他去相信神子時,他就平生第一次享受到心靈的平安,《聖經》稱之為信而得平安。在箴言中,神說:你要專心仰賴神子,不可倚靠自己的聰明;在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認定祂,祂必将指引你的道路。

第 6 章 奏樂(上)

奏樂(上)

投靠葉大帥的這些年,夏波見過很多人,形形色色,與他過去的歲月裏形成鮮明的對比。窮苦人家的女兒未必會為一口飯折腰,但富家小姐的翻臉卻比翻書還快。

“她知道嗎?”

張雪面色一僵,尴尬之情不過轉瞬即逝,就歸為了平靜道:“重要嗎?”

夏波又嗤笑了一聲,他背着月光,高大的身影匿在黑暗中,牢牢地罩住張雪,這個角度正好能清楚地瞧見她脖子上的十字架。

“在軍隊中,出賣隊友是頭等罪,被抓到就立地槍決。在平日裏,這算是牆頭草,風吹時兩邊倒,那沒風時呢?”

張雪沒說話,她仰着一張臉,高燒帶來的發熱像是在雪中的一點紅梅,美得驚心動魄。有些人美而不自知,張雪卻是把恃美行兇的優勢發揮到了最大。

“我有錯嗎?”

“你沒錯,”夏波笑道:“弱者怎麽會有錯?”

“這世道,弱者就像是路邊的雜草,任人踩,甚至是砧板上的肉,你見過砧板上的肉嗎?應該沒見過吧?”夏波突然來了興致,他在面前比劃出一塊砧板,以手為刀,兩手交替劈下道:“剁肉很講究手法,要快狠準,這樣一刀下去——”

他速度極快,張雪才感覺到帶起的風聲,就感覺自己脖子一緊。張雪瞪大了眼,眼睜睜看着他的手掌貼着自己脖子,轉了一圈,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肉才碎得徹底。”

話剛落下,張雪身子就一抖。

夏波滿意地笑了笑,松開手,後退了兩步。趁機而入的月光照亮了他英挺的眉目,堅毅的輪廓猶如層巒疊翠的山峰,整個人是說不出的好看。

他敲響了面前緊閉的門,不一會兒就從門後探出了個腦袋,是個年輕的姑娘。厚重的劉海蓋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長相,露在外面的下巴卻很是尖俏。

“是秦老爺子說的人嗎?”她的聲音很是輕靈,帶着少女特有的爛漫。

夏波點了點頭,指着張雪道:“她脾氣不好,你別慣着她,有什麽事可以找我,省得慣出毛病。”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打開門道:“我叫秦蘇。”

她身量纖細,穿着一身有些泛白的碎花衣裳,紮着兩條黑油油的大辮子,暴露在外面的肌膚是山裏罕見的雪白。她見張雪沒動靜,也不怕生,當即手一伸給拉進屋。

張雪被扯了個踉跄,急忙抓着門框穩住身形。她轉頭看着夏波,他靜靜站在門口,無悲無喜,見她轉過身,叮囑道:“發燒了就早點休息,女孩子不能睡得太晚。”

他的聲音很是平和,放在親昵的話語上似乎還有些溫柔,張雪卻打了寒顫。

她急忙關上門,沒過幾秒又突然打開。她看着還沒走的夏波,猶豫道:“你會告訴她嗎?”

夏波提步就要走人,張雪沖出去拽住他,但剛觸碰到他的目光就立馬松了手。夏波撥了撥她脖間的十字架,金屬特有的冷光在月光下像是蒙上了一層紗,格外溫柔。

“砧板上除了碎肉,還有一種是滾刀肉。”

這邊秦望舒見夏波離去後,突然蹲下身。她面前是老舊的門檻,中間被踩凹了些,看上去灰撲撲的很是磕碜,但此時上面卻沾了幾點新鮮的泥。

濕潤的泥巴成黑色,她刮下來在手指上搓了搓,又在地上挖了點泥巴做比較。門檻上的泥巴松軟,一推就開,院子裏的泥巴很是緊實,但挖出來後兩者沒有區別。

她鞋面已經被火盆烤得幹熱,連帶腳上的泥也成了一塊灰色的印子粘在上面,手指一抹,盡是粉狀的灰。

她走遠了一些,又繞了回來,進門時特意踩在門框上,仍是只有之前的泥腥子。她有些明悟,秦家村的土地經過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的踩壓,其中的堅實不是一場暴雨就能松動,門框上的泥只可能是他們來時的路。

新鮮的,濕潤的——除去她和張雪,以及不見人影的蔡明,答案顯而易見。

“秦大作家這樣恭迎我,真是受寵若驚。”

夏波停在秦望舒面前,他彎下腰,與蹲在地上的秦望舒貼得極近。高大的影子落下,周圍黑了一片。

“你沒去找張雪。”

夏波有些驚訝,下一秒,他鼓掌道:“好眼力,然後呢?”

“你為什麽不去找張雪?”

“我為什麽要去找張雪?”夏波好整以暇的直起身,他垂着眼,高高在上道:“閻王不救該死的鬼,金家和報社,我一個都不在乎。”

秦望舒啧了一聲,她站起身,揉了揉發麻的膝蓋,戳穿道:“既然不在乎,那你找什麽金伊瑾?”

夏波凝噎,半晌笑開道:“給你善後。”

他的聲音清朗,帶着些少年郎的不沾世事,劍眉星目含着笑,似乎滿心都是他面前的姑娘。明明是再缱绻不過的一幅畫,秦望舒卻覺得一瞬間身上的血都冷了。

他知道了!

秦望舒極快地閃過這個念頭,幾乎是剛冒出來又被她否決。她擡着頭,仰視着夏波,對方面上是皮笑肉不笑的平靜,她藏在袖子裏的手掐了掐指尖。

發疼的感覺讓她越發清醒,她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才道:“你不怕金家,報社也不怕金家,那教堂更不會怕。”

這是她第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

她是被教堂收養的孩子,盡管人格塑造時期被灌輸了西式教育,但真要說起來只能是個假洋人。環境對人的影響巨大,她的思維和言行早已在大腦中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縱使在往日後被掩蓋,但根子卻不會變。

“我們都不怕,”她微微一笑,像是蒙塵的明珠終于掃去了所有的灰塵,流光溢彩下是不輸張雪的清麗容顏。“怕的是張雪。”

“你在給她善後。”

夏波再次鼓起掌,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哨聲清亮又急促,期間幾次變調,帶着說不出的戲谑,就像他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般。

“秦大作家這麽聰明,不妨猜猜張記者說了什麽?”

秦望舒沒接他的茬,反手把皮球踢了回去道:“張雪的老師恰逢高升空出了個位置,但僧多肉少,夏軍官不妨猜猜張雪能為這個位置做到哪種程度?”

“官場無非拉幫結派,高捧低踩。你把衣服和十字架給了她,是結派——”夏波恍然大悟道:“那我就是她要讨好的那個幫了。”

“求人辦事,秦大作家說是什麽态度?”

“我不知道。”秦望舒自诩不是個聰明人,但從小的遭遇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尤其是在揣摩話上。她可以肯定,張雪出賣了她,但夏波也并非像是表現得那麽知情。

做事留一步,日後好相見。

像是張雪的風格,她總是這樣踩在邊緣上行事,每次都越個半步,然後持美行兇,于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反複幾次,被磨松的底線在習慣後,便徹底沒了。

如果人沒了底線,還算人嗎?

不算。至少在秦望舒看來,那是畜生。

但張雪确實算得準,若是往常,她或許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麽算了,但現在——

“我要揭發張雪。”她在夏波睜大的眼裏,一字一句道:“我親眼看見金伊瑾被她推了下去。”

夏波收斂了表情,半晌,突然又拍起手,這一次拍得格外響亮用力,在靜谧的夜晚仿佛像是有回聲。

“來之前我就在想,枉費秦大作家這麽幫襯張雪,被賣了還幫人數錢。我雖不喜歡愚笨之人,卻也看不慣白眼狼之行,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

“一丘之貉。”秦望舒突然出聲,打斷了夏波還未說完的話。

她抱着雙臂,跺了跺腳,身上的風衣給了張雪後,就只有單薄的襯衫,屋外待久了難免有些涼。她沒管夏波,自覺地進了屋,坐在火盆旁邊,伸出一雙手靠着火盆上方取暖。

“夏軍官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有一位農夫幹完活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一條凍僵的蛇,他心生憐憫,把蛇放進了懷裏取暖。蛇在農夫懷中醒來,它不但沒感謝農夫,反而在他胸前咬了一口。蛇有毒,離心髒又近,農夫立馬倒地身亡。”

“這是西方啓蒙孩子的故事,相當于我們的千字文,弟子規。為的就是教育孩子,不要被多餘的善心牽連。”

她搓了搓手,轉頭看向夏波,火光下的臉龐上,不是時下流行的長長的細彎眉,反而有些粗和平,沒有張雪精心裝扮後的規整,多了份随意。配上她扣到脖子的襯衫,明明是一張黑發黑眼的華國人面孔,卻像是夏波路過教堂驚鴻一瞥的聖母。

低頭垂眼的聖母并不慈愛,她姿态就注定着所謂的憐憫是高位者的施舍,就像是寺廟裏的吃着香火的佛祖和菩薩,看人間疾苦,世态炎涼,卻端坐蓮花,不為所動。

“我不是農夫,張雪也不是蛇。夏軍官對這個回答滿意嗎?”

他聽見秦望舒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就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她知道,張雪也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

後知後覺的夏波突然湧起一股怒火,他掏出槍指着秦望舒腦袋道:“秦大作家怎麽現在這麽敢說?不怕槍了嗎?”

第 5 章 口供(下)

口供(下)

秦家村的夜十分靜谧,穿堂的山風帶着特着透心的涼,讓秦望舒一瞬間又冷靜下來。張雪的手被她死死拽着,周邊的皮膚已經紅出了個印子,滾燙的溫度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她的罪行。

“抱歉。”她低下頭,用額頭貼着對方的手。

胸前的十字架落了下來,金屬的冷光在搖晃中炫人眼。她猶豫了一瞬,果斷取下戴在了張雪脖子上。“這是神父送我禮物,說是主的祝福。”

她不舍地摩挲了一下,銀制品保存不易,哪怕她再珍惜也逃不掉歲月的侵蝕。但神父卻給了它們這些死物第二次生命。

“你替我暫時保管,它會庇佑你。”秦望舒松了手,把張雪推回屋內。又脫下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身上,抽出條凳堵在門後,自己坐了上去。“我守夜,你安心睡。”

身後冷硬的木門讓秦望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很快又被淡淡的暖意安撫下去。她見張雪愣愣坐着,又道:“有情況我會叫醒你,聖經裏沒有與狼賽跑的故事,只有方舟。”

張雪腳邊是燒得正旺的火盆,身上是秦望舒的風衣,暖烘烘的溫度極大地催生了精神上的疲憊,可她卻一點也睡不着。

“秦家村有問題。”張雪趴在桌上,動了動手指,濕軟的木屑進了指甲縫,像是黑黑的泥垢。“你知道我是在說什麽。”

秦望舒沒說話,她坐姿端正,像是座雕像。張雪瞄了眼,就因為過遠的距離而放棄,但她卻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從進秦家村起,鬧出的動靜并不小,可這裏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你覺得這是正常的現象嗎?”

意料之中,張雪沒得到回應。她繼續道:“我可以找理由,或許是他們睡得沉沒聽見,但我們現在是在秦老爺子家裏。同一個屋檐下,有什麽事難道他會不知道?”

“他是故意的。”秦望舒開口道。“然後呢?你覺得你現在還能走嗎?”

“我們能來秦家村,是報社賠進了人情,從關系上來說是我們求着葉大帥。現在任務沒完成,夏波不可能離開,我們怎麽回去?”

秦望舒垂下眼,沉默了一秒道:“是像金伊瑾那樣,還是僥幸回去了面對報社的責難?”

“可這裏鬧——”張雪的聲音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她沒說出那個字,接受科學的她在面對未知的恐懼下,最終還是遵循了她所唾棄的封建迷信。

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們難道就不回去嗎?就在這裏,坐以待斃?這和溫水裏的青蛙有什麽區別?”

秦望舒又嘆了一口氣,她是不喜歡嘆氣的。她母親曾在一位高僧那裏聽說,人活在世就是這一口氣,氣嘆多了自然就沒了,這話在秦望舒看來經不起任何推敲,但她極度迷信的母親卻深信不疑。

“你為什麽就不願面對現實?”

她理解張雪的不甘,并感同身受,但凡有其他可能,她也絕不會在這裏等着。冷硬的木門被她體溫焐熱,歲月侵蝕下的間隙,擋不住山裏的寒意,讓她總覺得冷。

“如果能走,我現在立馬拎上行李帶你走,可我們走不了。”

她摸了摸後背,是暖的,但手只要一放下,她又會覺得冷。起先她以為是身體傳達錯誤的信息,欺騙了大腦,後來她發現,身體才是誠實的。

秦望舒眼中的秦家村靜谧又安逸,若是在白天配上袅袅的炊煙,定是衆多名家筆下的世外桃源,但這都是表象。真正的秦家村就像是身體感受到寒意,因為看不見才不會被迷惑。

“我們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如果肉有發言權,你會在意嗎?”

不會。只要它還在砧板上,它就肉,誰會在乎一塊肉的想法呢?

張雪不是不明白秦望舒說的話,就是太明白才會心懷妄想。她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和秦望舒說的故事,苦笑一聲,故事已經完結沒有後續,現實中卻有。

狼咬死了跑得最慢的人,丢下她的同伴松了一口,誤以為自己能得救,卻低估了狼的貪婪。它扭頭就追上了正在跑的人,撲上去就是一口——

張雪捂住臉,她此刻才感到深深的無助。她想到了金伊瑾,本可能活下來的金伊瑾被她徹底斷了希望。那一刻,金伊瑾又是怎麽想的?是不是也像她這樣無助,還是恨着她?

後知後覺的愧疚幾乎要把她淹沒,她除了可悲外還覺得一絲荒唐。她和金伊瑾還有秦望舒,都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式女性,認為科學破除一切迷信,今天發生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認知。

世界上也有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她承認,卻因為多年的教育怎麽也無法真正認同。

或許她可以出去看看?沒準是因為眼花呢?

她壓下去的念頭突然蹿起,猶如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滾燙的手已經讓她無法正常感知溫度,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燒着。

她突然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就掉下了眼淚。

“我和你說過嗎?與狼賽跑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個。她沒有抛棄自己的同伴,而是拽着同伴一起跑。但人是跑不過狼的,他們絕望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抓緊了身上的風衣道:“人總是喜歡美好的結局,所以最後他們打敗了狼。如果我那時候沒有放棄,會不會也這樣?”

“也有這樣圓滿的結局?”

“不會。”秦望舒毫不留情地打破張雪的幻想。“人跑不過狼,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也打不過狼,除非天降奇跡。”

“但奇跡就像神一樣,根本不會憐憫普通人。”

神父相信奇跡就像他相信神一樣,他用一生去侍奉神卻沒等到一個奇跡,所以他死于肺病。從那一刻起,秦望舒就意識到,神的憐憫就像這奇跡,不存在。

“你會告訴他們嗎?金伊瑾的事。”張雪把身子蜷縮在風衣之內,衣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讓她有些着迷。“如果對象是你,我願意承擔。”

“不會。”

張雪心稍稍安定,她舔了舔幹澀起皮的唇瓣,試探道:“如果夏波找到金伊瑾呢?”

“天太黑,我沒看清。”

她緊張地揪着衣領,手掌心不知不覺出了些汗。“如果夏波審問你呢?”

“天太黑,我沒看清,夏軍官要是想審問,也應該是問當事人張雪。”

張雪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抑,她張了張嘴,道:“我害怕,沒有及時拉住她,但夏軍官要把這事都推在我身上,我是不認的。”

她低下頭,繼續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救不救不過是情分和本分之分,只要沒害人,我就不會認。如果夏軍官要安撫金家,那我張雪只能自認倒黴,既定的事又何必再問我。”

她的話剛落音,就聽見一陣敲門聲。張雪站起身,無措地看着秦望舒,秦望舒感覺到身後傳來的震動,沒起身問道:“誰?”

“夏波。”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秦望舒松了口氣。她抽走條凳,讓出身。

夏波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燭光下影子格外高大,塞滿了整個屋子,下一秒被張雪踩在腳下。他皺眉掃了一圈,視線落在她們兩個身上,不悅道:“你們還不休息在這裏做什麽?”

他看見張雪身上的風衣,瞬間有些明悟,挑眉道:“串供?”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靠在門邊,高挑得個子幾乎要頂到門框。若不是這身時下進步青年的打扮,活脫脫一個兵痞。

“說說看,你們怎麽對供詞的?金家在城裏不是一手遮天也是——”

“夠了!”秦望舒打斷夏波還未說完的話。她比夏波整整矮了一個頭,仰視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對方戲谑的神态讓她感到一陣羞辱。“她發高燒了,需要休息。”

夏波表情斂了斂,但依舊未動。

“我想夏軍官應該不會想和金家解釋完,再和報社解釋吧?”

夏波臉上有些遲疑,但更多的是驚奇,好像重新認識了秦望舒。他嗤笑了一聲,算是認同了她的話,招呼着張雪去借住的人家。

在擦肩而過時,他突然彎腰快速低聲道:“你不會真以為我怕金家和報社吧?”

張雪跟在夏波身後,他的影子完全把張雪籠罩在內,她偷偷擡起眼。時下世道不算安穩,每一個人手裏都可能有那麽幾條不清不楚的人命,尤其是軍官。

殺生多了,身上煞氣重,百鬼都要避着走,所以有惡鬼怕惡人之說。張雪不知道夏波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但她只覺得安心,就連這可怖的秦家村都在這份安心下變得富有詩意起來。

夏波不是多言的人,他甚至沒再提之前的話。張雪有些緊張,她踢開腳邊的石子,石子轱辘轉,撞到了夏波。

影子一停,張雪也跟着停下,她捏緊拳頭,鼓足勇氣道:“金伊瑾不是掉下去的。”

“我看見一只手從地底下鑽出,把她拽了下去。”她看見夏波轉過身,于是又道:“是秦望舒交代我不要告訴你們。”

耶稣被釘于十字架而死,死前他曾大聲說:父啊,父啊,為什麽離棄我?我将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

第 4 章 口供(上)

口供(上)

啓示錄:我又看見一位天使從天而降,手裏拿着無底坑的鑰匙,和一條大鏈子。他捉住惡鬼,把它捆綁一千年,仍在無底坑裏,關閉并封印,使它不再迷惑列國。

秦望舒感覺身上一重,冰冷的東西壓在了她背上,她腦子一蒙,伸手就往後推。

“哎喲——”熟悉的聲音引得秦望舒轉頭,卻發現張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腳上的小皮鞋挂在了門檻上,要掉不掉,搖搖晃晃。

她撐起半個身子,怒視吼道:“秦望舒!”

秦望舒自知理虧,退了半步的腳又縮了回來,老老實實扶起張雪,任憑對方那指甲在自己手臂上掐了又掐,愣是一聲未吭。

“我還當你是個好心的,原來你與他們都一夥,存了心見不得我好!”

張雪剛站起身,立馬抽了口氣,細白的臉皺成了一團,在月色下細細的五官像是消失了,只看得見一張白得發光的臉。

秦望舒今日受到的驚吓頗多,只是一眼,她便扭了頭。

張雪不知其中緣由,只當秦望舒心存意見。她手松了分半,又立馬掐了回去,甚至比之前更狠。“我就知道,你也巴不得我去死,金家怪罪下來只會追究我這個死人,好讓你這個秦大作家幹幹淨淨一身清名。”

“我沒有!”秦望舒見張雪說得越發難聽,不快地辯解道:“我要有這心思,何必煞費苦心去找你?”

張雪臉色好了一些,但她仍是不依不饒道:“夏軍官審問我時,你怎麽不說話?”

秦望舒聽聞臉色一變,只覺自己像那呂洞賓,一身好心全去喂了驢肝肺。她手一收,當即往旁邊走了一步。張雪突然沒了支撐,斜着的身子立馬栽了下去。

這一跟頭,摔了個實打實。

“望舒,”張雪撇了撇嘴,眼眶又紅了一圈。她見秦望舒神色不忍,顧不得疼痛攀了上去。“你別生氣,我、我就是太氣了。”

她模樣本就生得不錯,白膩的肌膚在月光下像是上好的瓷器,不見瑕疵。通紅的眼眶像是點睛之筆,更別說現在低聲下氣的姿态。

“我真是太氣了,以至于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望舒,對不起。”

她緊了緊抱着秦望舒的胳膊,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立馬松了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秦望舒的手臂,瓷白的臉上滿是心疼:“疼嗎?”

這樣的張雪讓秦望舒有瞬間恍惚。在她印象中,張雪就如那書中描繪的江南女子,細致的眉眼下是一顆如水般溫柔的心,所以在報社裏張雪名聲極好,但凡提起張雪這兩字,無人不誇贊,就連秦望舒打心眼裏承認。

可現在,她看着熟悉的神色,卻感到一陣陌生。短短不過半日,張雪徹底颠覆了她的認知,她起先抗拒心懷僥幸,但卻不得不承認,面前的張雪或許才是真的。

她抓住張雪的手,毫不留情的,一點點地扯下來。她想說,她們之間,用不着這樣的虛情假意,可到嘴邊的卻是:“不疼。”

“那你不生我氣了?”張雪眼中湧上欣喜。

秦望舒嘴唇翕動,道:“不生氣。”

張雪立刻眉眼彎彎,喜悅之情言益于表。她腦袋一歪,靠在秦望舒肩膀上,整個人順勢又壓了回去,小心地收起了長長的指甲,親密無間的模樣仿佛一對閨中密友。

屋子裏沒人,折騰了一天的張雪在條凳上沒坐一會兒,就有些疲倦。她打了個哈氣,縮了縮身子又往火盆處坐了些。

夏波和蔡明到現在還沒回來,她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她沒忍住趴在了桌子上,陳年的木頭已經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像是包了一層漿。山裏濕氣重,木頭貼在臉上有點濕軟,不算舒服。

她眯着眼,睡意朦胧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秦望舒也有些犯困,強打着精神轉了轉手腕上的表,指針已經接近十。

她多年跟随教堂養成了良好的習慣,夜晚沒有熱鬧的舞會,也不用聽信徒的忏悔,只需對着聖母瑪利亞慈祥的臉龐多年如一日地禱告,便可伴着香甜的夢結束這一天。

“我們或許應該找秦老爺子要間房,能睡覺的那種。”秦望舒熬不住,也學着張雪趴在桌上。

“望舒,我不舒服——”張雪的臉有些紅,濃重的鼻音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睡意還是什麽。

“那就睡一覺。”秦望舒閉上了眼睛,意識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聽到了身體滿足的嘆息。

桌子上睡覺并不舒服,秦望舒在很小的時候試過。人對世界的感知從無聲的眼睛變成了有聲的耳朵,平日裏忽略的細小聲音剎那間都冒了出來,甚至還伴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嘈雜。

西洋醫生稱這為感官補償,但那時的她不懂,只當自己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東西。有一段時間,她迷上了這樣的感覺,不為睡覺,只為單純的去“聽”這個世界。

耳朵貼在桌上,母親輕盈的腳步被放大,像是在耳邊,父親儒雅的聲音也被放大,平日裏的溫潤有了另一種解讀,像是——她想了許久也找不出詞形容,只覺得吵,像是那一直存在的嘈雜。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秦望舒覺得自己的意識很沉,像是墜入了某種無盡的深淵,聖經說這是神還未創世之前的混沌,但意識卻又極為清醒——半夢半醒。

半夢半醒這種說法玄之又玄,她現在更願意稱為淺眠。她曾觀察過淺眠的人,那是一位來贖罪的信徒,他認為夜不能寐是神對他犯下錯誤的懲罰。

但寬容的神父不問罪過,抱着聖經吟誦。秦望舒記得分明,那是個燥熱的下午,但神父高潔的面容卻像是感化了驕陽,刺眼的陽光溫柔了棱角,明明是因為年歲而花白的胡子,卻讓她感到了一絲神聖。

教堂的人從未見過神,或許在他們夜晚輾轉反側時,神會以施舍的姿态進入他們夢中,第二天醒來,他們會以更加虔誠的姿态去信奉神。他們可能不知道,在秦望舒的眼裏,他們在發光。

她質疑過神的存在,卻在神父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吟誦聖經整整一下午時,又突然相信。她看見神父被掩埋在光芒中,潔白的衣袍垂落在地,纖塵不染,這是神的姿态。

神說: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

“嘭——”木門突然被撞開,淺眠之中的秦望舒被驚醒。她似乎做了一個極短的夢,醒來時卻又什麽都不記得。

山裏的寒意伴随着冷風撲面而來,沖散了屋內的溫暖。秦望舒打了個寒顫,忙起身關了門。

張雪睡得似乎不大安穩,半濕的頭發已經看不出之前的發型,半散在桌上,白膩的臉像是被燭光上了一層胭脂,分外嬌媚,翕動的嘴像是在呓語。

秦望舒剛靠近,便感覺到張雪呼吸間的灼熱,她伸手貼上額頭,果然滾燙。她急忙推醒張雪,對方已經燒得迷糊,好半天才勉強睜開眼。

“望舒,我難受。”張雪剛直起身子,又立馬倒在秦望舒身上。貼在臉邊的布料并不算柔軟,但卻冰涼,她忍不住蹭了蹭。“我是不是生病了?”

“你發燒了。”秦望舒摸了摸她的腦袋,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了張雪手上。她知道張雪模樣生得不錯,今日才發現這雙手更是其中翹楚。

手掌白而綿,手指細而,橢圓形的指甲微微彎起,或許是因為發燒,指甲蓋呈現出一種有光澤的粉嫩,饒是深知這雙手厲害的秦望舒,也忍不住誇上一句甚美。

秦望舒心情有些微妙。

人對美的向往是刻在骨子裏的,她剛被教堂收養那會兒,最喜歡的就是七彩的琉璃玻璃窗。窗戶比她人還大上許多,每當天氣正好時,落進的陽光把教堂照得明亮到刺眼。

潔白的牆面,巨大的窗戶,高高的頂,慈愛的聖母瑪利亞,讓她一度覺得這就是天堂。

秦望舒嘆了口氣,扶起張雪,拍了拍她臉道:“我們去找秦老爺子要間房再睡。”

“不要。”張雪搖了搖頭,嘟嘟囔囔撒着嬌。或許是因為生病的原因,她現在分外依戀秦望舒。

“嘭——”又是一聲巨響,木門再次被撞開,迷迷瞪瞪的張雪被吓了一跳,徹底清醒。她睜着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表情還有些迷茫,模樣可憐又可愛。

下一秒,她驚恐的瞪大了眼。

秦望舒心裏一個咯噔,猛地轉過頭。門外空空蕩蕩,木門不知被哪來的風卷得搖晃,發出陳舊的“吱吖——”聲,濃重的夜色在月光下沒有那麽可怖,多了份詩意的美。

“去找秦老爺子。”秦望舒當即就下了決斷,她牽住張雪的手,卻被對方推開。

“望舒——”張雪捂嘴着,顫抖着伸出手,指着秦望舒背後,臉上的恐懼仿若實質。

巨大的冷意包裹住秦望舒,那股強烈的窺視感再次出現,仿佛要穿透她的身體,令她毛骨悚然。她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發現臉僵得不行。

她手冰涼,掌心不知何時出了一層汗,濕漉漉的貼在張雪滾燙的掌心,像是找到了光。她緊緊握着,力道大得張雪痛呼出聲,止不住掙紮。

“我們去找秦老爺子,去找秦老爺子。”秦望舒手抖得厲害,她這話像是對張雪說,又像是對自己。

第 3 章 手(下)

手(下)

“一半。”銅牛的發現讓夏波生出了幾分好心情,相比之前話也多了不少。“銅牛是秦家村流傳下來的寶貝,想要拿走沒那麽簡單。”

他伸出手,在香爐壁一摸,手指瞬間被染灰,在手電筒下還有不少紛紛往下落。他翹了翹嘴角,搓着手指滿是譏诮道:“銅牛大仙,自然得請。”

銅牛的傳聞,秦望舒曾做過功課,可在西式的教育下,死物便是死物,怎會生靈成精?

她不信,她看得出夏波也不信,可架不住有人信。

接待他們的是村裏唯一亮了燈的人家,也是秦家村的村長。夏波出手大方,對方不僅讓出了最好的一間屋子,見他們模樣狼狽,還貼心的送了一盆取暖烤火的柴。

“說說吧,”夏波從木桌下抽出一張條凳,解開腰間的槍支丢在桌上,似笑非笑道:“金伊瑾是怎麽回事?”

張雪的身子微不可見的抖了下,好不容易回了點血色的俏臉,唰的一下又白了。她咬着唇,對上夏波的目光倔強道:“我不覺得我有錯,在那種情況下我自保都難,別說救人。”

“所以?”夏波點了點頭,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槍杆。

“所以金伊瑾的事,和我無關。”

“無關。”夏波又點了點頭,重複道:“和你無關。”

張雪肉眼可見的松了一口氣,還沒等她徹底緩過來,就見夏波抄起桌上的槍對着她的眉心。烏黑的槍杆在燭光下顯現出金屬特有的冷光。

張雪蹬蹬退了幾步,躲在了秦望舒身後。槍杆也随之一動,明晃晃地指向秦望舒。

“別開槍——”秦望舒反射性舉起手,還未等她再說話,就感覺背後的肉被狠狠擰了一把。這種疼很難形容,一瞬間秦望舒想到了過世已久的母親,當即就變了臉。

夏波不疑有她,他對秦望舒還未了解便輕率的下了斷定。“你想替她辯解?”

“我只是害怕槍。”秦望舒的嘴張在那兒,蠕動了幾下最後喪氣地閉上了。在她印象中金伊瑾與張雪別說恩怨,交集都算不上,但另一方面張雪說得也沒錯。

她不需要跑過狼,只需要跑過金伊瑾。唯一出格的便是她扯開了金伊瑾的手,可大局一詞套下來,個人私心便縱使明顯也無話可說。

将傾的雪,無人敢直面,道義不行,個人恩怨更是不值一提。秦望舒良心沒滅,她做不到包庇張雪,卻也沒法坦白這一切。

神說:信徒皆祭祀。但她知道信仰不是行善。

張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過是指甲隔着衣服揪起一點皮肉,兩指一轉。

秦望舒有些受不住,她皺着臉,忍着那點鑽心的疼,轉了個身,直接把張雪暴露在衆人面前。張雪還保持着揪人的模樣,她讪讪笑了下,縮起了手。

夏波哂笑了一聲,手指在擊錘上一頂。清楚的“咔嚓”聲落在了每個人心頭,更是如雷鳴般炸在張雪耳邊。

“我招!”張雪的話又快又急,撲身按在桌上。“金伊瑾是自己掉下去的,和我沒關系。山路漆黑,還下着雨,光靠夏軍官的手電筒,能看得見什麽?”

秦望舒哫的捏緊了衣服。

“我知道金家和葉大帥關系交好,又是商會的會長,可金伊瑾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張雪模樣生得好,一張臉是時下少有的白淨,細眉細眼的五官正是畫報裏标準的美人。

此時美人紅着眼,眼眶裏打着轉的淚要落未落,最是別有風情,更別說喑啞的聲音滿腹委屈。她見夏波沒反應,撐在桌面上的手一摳,桌面吃進了一個淺淺的印子。

“本以為夏軍官和別的軍爺不一樣,到頭來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她咬着唇,朦胧的燭光下,唇瓣嬌豔欲滴,是熟透後的靡靡。“就該我們命賤,這輩子沒投胎個大富大貴之家——”

她抹着眼,手指縫隙裏的夏波一如之前,她心裏一慌,餘光中督見至今未發聲的蔡明,如負釋重。“夏軍官與其在這追究我的責任,怎麽不責問他?”

“我和金伊瑾不沾親也不帶故,出了事非要我賠了這條命也認了,可蔡明呢?”她苦笑一聲,指着的手也軟了下來。“我們親口聽着金伊瑾叫他伯父,伯父不急反倒要我外人急,哪有這樣的道理?”

被拉下的水的蔡明一窒,他見衆人目光彙聚在他身上,還冷着的身體不覺又出了些汗,和濕透的衣服混在一起,一時間竟分不清哪是哪。

“我聽夏軍官的。”他一開口就表明了立場,四人之間無形中劃分了出了陣營。“秦家村我打聽過,山裏也就是看着黑,下雨雖危險但也不過是小山坡。泥土泡足了雨水雖軟,卻也安全。”

“伊瑾不會有危險,大局重要。”

蔡明振振有詞,一套話直接蓋棺論定,大義之下沒有私情,責任可謂是摘得幹幹淨淨。若不是氣氛不對,秦望舒都想豎個大拇指,誇贊一聲高明!

誰說商人只有銅錢味,這話裏的玄機可不比她做文章的墨水少。

夏波勾了勾嘴,睨着張雪。

他一身進步青年的打扮,新式長褂下是緊紮的褲腿,腳下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沾了黃泥看不出顏色,通體下來書卷氣息頗濃。配上周正的眉眼和輪廓,稱得上一句燈下美人。

張雪氣得手指摳了又摳,卻無可奈何。三雙眼睛正盯着,她面上熱血一湧,腦中的那根線便斷了,口不擇言道:“好好好,我懂,你就是要逼死我,你們就是想逼死我給金家一個交代!”

她胸口起伏得厲害,讓面對着她的秦望舒一時之間分不清真假。就這點遲疑裏,張雪突然轉頭瞪了她一眼,沖出屋子。

“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秦望舒愣了幾秒,立馬看向夏波。可惜對方眉目高深,漆黑的眼裏沒有半分情緒,秦望舒意識到,夏波是真的不在乎,不管是金家的大小姐還是報社的張雪,他都不在乎她們的死活。

這個認知讓秦望舒的血徹底涼透,明明就站在溫暖的火盆邊,卻冷得能打哆嗦。但她不敢停留,直奔出門。

夏波可以不管,但她做不到。

屋外的月色正美,泥地裏的小水窪都照得發光,可秦望舒卻沒心情。她知道張雪愛美,今日穿得是一雙有些跟的皮鞋,爬山時遭了不少罪,也清楚這鞋走不快,所以她焦急卻也沒那麽焦急。

可現在,張雪沒了蹤影。

她在屋子跟前轉了兩圈,又跑遠了些,依舊沒見到人影。喊道:“張雪?張雪?”

她算是個被教堂嬌養的半個小姐,沒喊上一會兒便嗓子疼。她聲音不小,屋內的人理應聽得見,可大門卻紋絲未動。當真應了那句老古話,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氣急,只覺得自己一張臉熱盡是貼了冷屁股,可對面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還偏生怪她拍在了馬腿。可她到底不是夏波和張雪,不過幾秒便想了個透徹,腳一跺直接掉頭。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白影從她餘光中飄過。她立馬回頭,什麽也沒有,靜谧的村莊一如之前。

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如雷。

人在過度焦慮和緊張的時候,會因為壓力過大從而産生幻覺。西洋醫生認為,這是大腦的一種折射,相當于情緒釋放。

她捏着拳頭走了幾步,毫無征兆地轉過頭。

月色如水,村中的巨樹枝葉繁茂,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過遠的距離看不清銅牛,也看不見點點的香火,只有指甲蓋大小的亮色在跳動,是銅牛腹下的柴火。

被體溫捂得半幹的衣服,不知不覺中又濕了一層。明明沒有可疑跡象,她卻莫名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股強烈的被窺視感讓她心頭一緊,不顧不管沖進屋子。

發潮的木板碰牆上發出無力的響聲。“張雪不見了!”

本還神色自如的夏波瞬間變了臉,他站起身,三步作并道:“你說什麽?”

“張、張雪,”秦望舒岔了氣,咳個不停,她指了指門外,艱難道:“不見、了。”

話剛落音,夏波就飛奔出門,蔡明也緊跟其後。她捂着胸口,跌坐在地,身上抖得厲害,一雙腿更是軟得沒了力氣。她死死捏着胸前的十字架,把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裏。

黑暗中,她死睜着一雙眼,發酸的眼眶流進了一滴汗,她沒忍住,眨了眨。下一秒,回暖的身體又抖了起來。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神說:你不用怕将要受得苦。你們會被惡鬼關在監獄試煉,遭受十日苦難。若你至死忠心,我就賜你那生命的冠冕。

第 2 章 手(上)

手(上)

夜晚的山路很黑,唯一的亮光是領隊夏波手中的手電筒,但在吃人的黑面前形同虛設。

秦望舒拽着褲腿,小心翼翼地落了腳,虛浮的踩感讓她暗叫一聲糟糕,松軟的泥土根本沒有任何支撐點,她直愣愣的一屁股坐了下去,濺起一灘泥水。

還沒等她來得及呼救,一個尖利的女聲劃破夜空,她下意識擡頭,與照過來的手電筒對了個正着,她沒忍住又低下頭,就看見地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慘白的手。

“轟——”的一下,秦望舒腦子嗡嗡作響。

“張雪,救我——”

秦望舒如夢初醒,還未等她起身,就看見張雪狠狠扯開金伊瑾的手,甚至隐秘地推了一把,不過眨眼間,金伊瑾就跌落山坡,消失在視線裏。

張雪見目的達成,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剛轉頭便對上了秦望舒的眼神,她面色一僵,立馬跌坐在地,不顧狼狽爬到山坡邊哭喊道:“伊瑾,伊瑾——”

她沒哭上幾聲,便被人扯離山坡,緊接着刺眼的手電筒打在她臉上。

“你在做什麽?”

“救、救人。”

她哭得急,滿臉的水痕一時間分不清是暴雨還是眼淚,但通紅的眼眶,抽抽搭搭的泣聲看着好不可憐。

“救人?”夏波意味不明的重複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你要是想死,現在可以跳下去,省得我們到時候救兩個,麻煩!”

手電筒一轉,又落到了秦望舒身上,不過幾秒又轉了回去。

“晦氣!”

秦望舒聽了苦笑一聲,掙紮起身。他們這支隊伍出發時五人,才不過半天就損失了一人,剩下的四人——她看了眼比張雪好不了多少的自己,暗嘆一聲——可不就是晦氣嗎?

沾了泥的褲子像是灌了鉛,她速度比之前慢上不少,卻沒再掉隊。她瞅了眼時不時照過來的光束,心知夏波是有意照顧落在後頭的她們,再想起那句晦氣,心裏的芥蒂竟散了不少。

她擰了擰褲腿,這人倒也不像他展現的那麽不近人情。就是——她看着面前的張雪,垂下眼。

她是報社的約稿作家,作為記者的張雪不知從哪打聽到了葉大帥要派人去尋找銅牛的風聲,社長斷定這是個大新聞,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竟然攀上了這裏頭的關系,把她和張雪塞了進來,要求務必跟蹤報道。

日子定在了清明,就為掩人耳目,但耳目靈敏的人早就知葉大帥身體近幾年裏愈發不行。以前槍杆子裏爬出來的硬漢子在死亡面前終究也漏了怯,開始信起了鬼神。

秦望舒緊了緊衣領,她的傘早在趕路時就被山風刮跑,一直未停的雨水順着發絲流進脖子裏,現在冷得她直打哆嗦,可硬是咬着牙不敢吭一聲。

她知道,在這個隊伍中,她和張雪都是累贅,累贅是沒有發言權的。

“望舒——”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鑽入秦望舒耳中,她吓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反應就感覺自己被一雙濕漉漉的手拉住。

冰冷的溫度不似活人,讓她聯想到那只慘白的手,立馬甩開。

“望舒——”手電筒的光照了過來,是白面團子似的張雪。她此時臉上粘着泥,發絲彎彎繞繞貼在臉上,漆黑的眼,像極了故事裏的水鬼。

“望舒,”張雪見自己手被拍開也不惱,露着張笑臉重新挽了上來。“你剛剛看見了嗎?”

她咬了下牙,抿着的唇瓣是與狼狽相馳的嬌豔。她感覺到了秦望舒的掙紮,手纏得越發緊,像是抓住了水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想的,望舒。”

“金伊瑾本可以沒事——”秦望舒話說了一半,又立馬改口道:“社裏都說你是最溫柔的記者。”

她和張雪平日裏共事不少,不說知根知底倒也相熟,尤其是社內社外一致的好評,讓她覺得張雪也本就該如此,全然沒想過真正的張雪到底是怎麽樣的。

“溫柔,”張雪聽了不怒反笑,她靠着秦望舒,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幾乎要臉對臉。“誰不想溫柔呢?我知道你看見,你看見了對不對?”

張雪對着她吹了一口氣,秦望舒立馬一抖,惹得張雪咯咯笑個不停。她反手摟住秦望舒脖子,細聲細氣道:“你就是看見了,如果你沒看見,你早就向夏波揭發我了。”

秦望舒腦海中又冒出了那只慘白慘白的手,手背像是貼了一層極薄的皮,印出一片暴起的青筋。她又打了個哆嗦,現在她已分不清這些記憶是本就被大腦記錄的還是大腦自我修正的結果。

她只能牢牢拽住胸前的銀質十字架,默誦聖經。

張雪見她這般模樣,嗤聲輕笑,摟着秦望舒脖子的手越發收緊,有那麽一瞬間,她誤以為自己會把對方勒死。可又立馬松了下來。

秦望舒心怦怦跳個不停,手電筒的光束相較之前已經遠了不少。她和張雪不知不覺又落在了後頭,如果她出事,她保證夏波也會一如對待金伊瑾那樣,金家大小姐尚且如此,更何況她只是個剛冒風頭青年女作家。

頓時,她覺得有些悲涼,可張雪還在她耳邊叨叨。

“望舒,你是作家,有個故事你聽過嗎?”張雪沒等到秦望舒的回複,她也不惱,自顧自道:“有兩個人結伴去游玩,結果他們遇見了狼。”

“其中一個拉着另一個拔腿就跑,被拉的人很是悲觀:‘我們怎麽可能跑得過狼?’拉着他的那個人說:‘我不需要跑過狼,我只需要跑過你。’”

“然後啊,他就跑過了同伴。”張雪又貼了過來,用力掰過秦望舒的臉,問道:“你覺得他做錯了嗎?”

她做錯了嗎?

他只不過跑贏了同伴,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沒有舍生取義。那張雪做錯了嗎?在那種情況下,如果她救了金伊瑾,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将是什麽,倒不如舍棄一個保全所有。

秦望舒的沉默讓張雪猜出了想法,她笑了笑,十分親昵地捏着秦望舒的臉蛋,安慰道:“上帝會懲罰每一位罪人,但每一位忏悔的罪人都将得到赦免。”

秦望舒閉上眼睛,她的聲音與張雪漸漸重合:“他看我正直無過,這是神的恩典。”

山裏的雨來得急,走得也快,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泥土腥味。秦家村藏匿在衆山之中,搖晃的紅燈籠經過長久的風吹雨打已經褪了色,泛白的紅布透出一點光,打在陳舊的牌匾上,依稀可見秦家村這三個大字。

村中十分靜谧,散去的烏雲漏出了一絲月光,若不是滿目的泥濘,當得上一句月華如水。

夏波像是早有安排,他進了秦家村直奔一戶人家。秦望舒沉默地跟在最後,隊伍裏很安靜,就連先前略帶神經質的張雪也恢複了正常,只有她耿耿于懷。

秦家村占地很大,簡單田字型的布局在月光下一覽無餘,但比這更吸引人的是村子裏正中央的一棵樹。樹冠巨大,延伸開足有幾戶人家那麽大,讓秦望舒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遮天蔽日的樹冠,讓月光洩不進來一絲,她在其中渺小得猶如蝼蟻。樹裏樹外,像是兩個世界,她即使站在樹下,感受着樹蔭的庇護,又像是被困在其中,伸手不見五指。

這種感覺在她發現樹前的香爐時,到達了頂點。密密麻麻的香火,味道濃郁的像是誤闖了一間寺廟。香爐背後是烏黑的銅牛,腹下正架着柴燒火,火舌把銅牛猙獰的面孔描繪得猶如壁畫上猙獰的鬼怪。

秦望舒又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聖經被她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禱告了不知多少遍。基督教不信鬼怪,只信神,秦望舒以前也這麽認為,直到她看見了那只從地底裏伸出的手。

神父告訴她:神愛世人,神在人間,信心會使她與上帝結合。但她沒看見神,卻見到了地獄的魔鬼。

她嘆了口氣,習慣性地又開始禱告。一轉頭卻看見一張慘白的臉近在咫尺。

“啊——”一聲驚叫過後,沉睡的秦家村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唯獨一家亮起了燭火。

“秦望舒!”還未等夏波發聲,張雪咬牙切齒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嗎?”

她撫着胸,喘了幾口,顯然是被秦望舒吓得不輕。她正想說點什麽,卻目光一凝,随即臉上湧出狂喜,也不顧黑着臉趕過來的夏波,招手道:“銅牛,是銅牛!”

夏波一聽,三步并兩,跑過來一看。生硬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生動得像是乍破的天光,瞬間迷了張雪的眼,徒留驚豔。

但很快,他又板起臉道:“剛剛是誰掉隊?”

張雪立馬指着秦望舒,秦望舒一噎。她是有點怵夏波的,哪怕她知道夏波不像是面上表現得那樣,但他放棄金伊瑾也是事實。

“下次注意。”罕見的,夏波沒有發難。

他注意力全然被面前的銅牛所吸引,手電筒提供了充足的光源,銅牛流暢的線條,密實的光澤都在向衆人告示它的不凡。

夏波沒忍住伸出手,不顧滾燙,的敲了敲,指節骨生疼卻不見任何響聲,他暗自贊嘆,摸了摸燙紅的地方。

張雪迫不及待道:“我們目的是完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