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下)
秦望舒垂下眼,随即又擡起,面上已是無懈可擊的笑容道:“老爺子,麻煩您離開房間,我得換身衣裳起來了。”
白天的秦家村和夜晚是兩個模樣,腳下是黃泥巴地,住的是泥糊的房子,空氣中是若有若無的黴味,條件簡陋的比秦望舒想象還要糟糕。
木桌上盛了一碗濃稠的白粥,應是放了有一會兒,碗壁摸不到溫度。她拿着洗漱用具才出來,沒瞧見秦老爺子便去竈臺裝水。
昨晚太黑沒注意,竈臺後有一扇開着的門,門外接了一條小土溝,大約是排水道。她順着外走,見到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在擇菜。
秦望舒走近了才發現老太太很瘦,與秦老爺子的精瘦不同,她呈現出的是一種風燭殘年的枯瘦。松垮的衣服罩不住她,露在外面的皮膚是布滿了斑點的黑褐色,紋路縱橫,像是老樹皮,裏面的血管凸起。
老太太絲毫沒有被秦望舒的到來所影響,她依舊是木讷且遲緩的重複手上的動作。
出現在秦老爺子家裏的女人,身份不言而喻。秦望舒看了眼手上的傷口,主動搭話道:“秦奶奶,你知道哪有藥酒嗎?”
她伸出自己的手,她沒帶藥,行李箱只有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她起床後擦了擦,透明無色的酒精根本看不出分毫,只有湊近才能聞到那絲很淡的酒味。
秦奶奶掀起眼皮子,她扯着破風刮着老樹皮的嗓音道:“你被魇着了。”
她的話與秦老爺子一模一樣,還沒等秦望舒細問又肯定道:“你撞見山神了。”
又是一樣的話。
秦望舒沉默了幾秒,突然笑道:“您從哪裏知道的。”
“味道。”秦奶奶指了指鼻子,她的手掌瘦得驚人,就像是骨頭上貼了層皮,狀如雞爪。“被山神盯上的人都會有種味道。”
“你身上有,他們身上也有。”她直勾勾盯着秦望舒,渾濁的眼睛裏有大片白,眼珠子都被入侵了一半,讓秦望舒想起兒時街巷中算命的瞎子。
秦望舒的笑容淡了下去,道:“他們是誰?”
“和你一起的人。”她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望舒,渾濁的眼球中只有一片白,像是荔枝肉,說不出的滲人。“你不聽話,他們也不聽話,山神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那一眼,無端地讓秦望舒感受一絲幸災樂禍。她忍着心理上的那股不适,又問道:“被山神盯上的人,會怎麽樣?”
“嗬嗬——”秦奶奶想笑,卻像是被什麽堵在喉嚨中,像是某種腐爛卻被扭曲了的東西,只能發出粗粗的氣流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整個人像是被一層暮氣所籠罩,秦望舒想到日薄西山這個詞。“你以為山神是什麽?”
秦望舒一愣,她在心裏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山神是什麽?如果她對神定義為進化得更高級的人類,那山神是什麽?
她腦海中閃過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更像是醫學上的某種畸形,但——她低下頭聞了聞自己。神父習慣焚香,以至于他在世時信徒紛紛效仿,她也不能避免。時間一久,便成了他們教堂的一大特色。
她身上是很淡的百合混合着檀香和琥珀,百合的甜膩融入了沉穩的檀香,多了一絲人性化的溫柔,琥珀綜合了檀香的沉穩描繪出教堂的莊重,這是神的味道,至少神父是這麽認為的。
“藥酒不賣。”秦奶奶突然出聲,打斷了秦望舒的思緒。
“你要買藥酒?”秦老爺子的聲音緊跟其後,他手上正拿着一瓶瓷罐,上面堵着一個紅布頭,還未湊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他看着秦望舒手上的牙印,砸吧了幾下嘴,心疼道:“你這是小傷口,上個幾次藥就好了。”
秦老爺子來的悄無聲息,讓她莫名的有些心驚膽跳。她低下頭,笑了笑,識趣地打住了嘴。借着眼角的餘光瞟了眼秦奶奶,她安靜地在擇菜,對此一言不發,就像是他們根本不存在。
她跟在秦老爺子身後,突然湊近聞了聞。泥腥子混合着汗臭味,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她擰起眉,鬼使神差地回了頭,恰好撞上了秦奶奶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心神一震,可秦奶奶又馬上低下頭,整個動作迅速的就好像是她錯覺。
桌上的粥放了又放,碗壁邊結了一層米糊。她拿起筷子,秦老爺子就端了一碟子腌好的菜梗子放在她面前,她挑了根鹹鹹辣辣的,口味很像是兒時母親做的,但她在教堂這些年已經吃不慣了。
濃白粥很香,裏面加了幾根青菜,又撒了點鹽,吃到嘴裏很是開胃。
秦老爺子靠在桌上,旱煙不離手。“早上有個女娃過來找你還衣服,我敲了門,你還睡着沒聽見,我就先收下了。衣服有點髒,老婆子替你洗了,正晾在外面。雨季天氣不好,要過幾天才能幹透。”
外面是藍天白雲,除了陰陰的天看上去沒什麽太陽外,溫度剛剛好。秦望舒埋頭吃粥,她教養好,整個過程安靜無聲,只有秦老爺子的煙霧在飄。
“我聽那女娃說,你們丢了人?”
秦望舒的筷子一頓,面不改色道:“昨晚天黑雨大,沒注意從山坡上摔了下去。”
“你倒是心狠,睡得香。”秦老爺子視線一凝,袅袅婷婷的煙霧都停了停。
秦望舒攏了攏筷子,往碗上一擺,露出客氣式假笑。“山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高,吸飽了雨水後松松軟軟的,活人掉下去還能摔死不成?”
秦老爺子聽了嘿嘿一笑,憨厚的面孔呈現出不符的狡猾。他道:“摔是摔不死,但被山神帶走了可就不一定。”
“銅牛大仙昨日奏樂,我只當你們是貴客,哪知道你們是丢了人。”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在肺腔裏醞釀了一會兒,才頗為享受地吐了出來。“知道的話,我昨日就不會留你們。這不是害人嘛?”
煙最早在華國西域有見,長在沙漠裏,味道辛辣很是嗆人,但對提神有奇效。之後用于看病,麻醉傷口,再到現在——
她看見秦老爺子眼旁的褶子都眯了出來,吞雲吐霧的模樣不是神仙卻快活賽神仙。她忍不住出聲打斷道:“那現在呢?”
“現在?”秦老爺子還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他思維遲緩地重複了一遍,像是想起什麽,突然哼上了。左右就是幾個音調,不成曲,卻分外快活。“現在自然是留下來了。”
“你們可是山神要的人,怎麽能不留?”
又是這句話。
秦望舒放在腿上的手突然抓緊,秦老爺子的态度越是不在乎,她內心就越是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她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也并非沒有懷疑過秦老爺子和秦奶奶,但最終都敗在了沒必要上。
沒必要。對的,沒必要。
他們不過是外來人,秦家村沒人知道他們的打算,又怎麽會如此興師動衆,除非他們之間有內鬼。這個念頭剛冒出,又被立馬被否認。
他們目的一致,無論是金家還是教堂,乃至報社都與葉大帥的利益綁在一起。葉大帥在位,巴蜀安然無恙,葉大帥有事,風雨飄搖。
不否認想要渾水摸魚的存在,但絕不是他們。
“留下了會怎麽樣呢?”
袅袅的煙霧,再次籠罩住他們,秦老爺子的面容又開始模糊失真,“你以為山神是什麽?”
“人要活,得吃飯。山神要活,得吃人!”
彼得前書:務要謹守、警醒,因為你們的仇敵魔鬼、如同吼叫的獅子、遍地游行、尋找可吞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