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殺
冀南的魏起之,出身于皮影世家,祖上從事皮影雕縷可追溯到清代,那時皮影正極盛于河北。到了魏起之這一代,已是二十一世紀,皮影早已退出歷史大舞臺,但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保護名錄,連同魏起之也成了受保護的藝人。魏起之雕縷出的皮影,實在精絕得奪人心魄。
在小城的繁華地帶,有魏起之的兩間工作室,他雕縷的皮影倍受海內外收藏家的青睐,“魏起之工作室”也跟着聲名遠播。在他的工作室裏,本來有一個助手,因為生病辭職了。皮影的制做流程是首先選用上等獸皮,經過刮、磨、洗、刻、着色等二十四道工序,手工雕縷三千多刀才成。如此大的工作量,沒有助手的幫助,煩瑣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況且魏起之正傾盡心力雕縷一套《水浒》人物,這工作已進行了将近十年,一百單八将就剩下十個人物了,光着手雕縷前的準備工作就花費了一年多時間,雖說就要大功告成,可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缺少不得人手,所以魏起之緊急招聘助手,美術院校畢業的優先。
廣告一貼出去,就有一個長眉細目的女子來到“魏起之工作室”,自稱畢業于省美術學院,對這兒的工作很感興趣,希望能當魏起之的助手。魏起之看了她的畢業證和她帶來的一些畫作,覺得很滿意,就留下了她。
女子名叫東方秀,皮膚白皙身材窈窕,有極好的美術功底。魏起之手把手教東方秀制做皮影,東方秀極其聰明,很快就掌握了所有的工序。魏起之制做皮影前,很重視選料,他親自去養牛場挑選那些六歲左右毛色光滑皮膚無損的黃牛,宰殺後剝出上好的獸皮,再把獸皮泡制、刮削、打磨制成半透明的皮革,然後才在皮革上繪制旋刻成各種人物的影子,影子雕完,開始敷彩,色彩大多是魏起之采用當地的礦植物做成大紅大綠杏黃等鮮豔明亮的顏色,給影子上彩後效果異常絢爛。脫水後縫綴,最後裝上簽子,一件皮影就完整地制做出來了。魏起之為了把一百單八将各自的特色表現出來,都翻爛了兩部《水浒傳》,他交給東方秀的活兒,一定要按他的要求完成,不能容忍一絲疏忽,雕縷、上彩、縫綴,尤其是在活動關節刻出□□式的骨眼,這些重中之重的工序,都是魏起之親自動手,交給東方秀的活兒也就是刮磨皮革、脫水等。
魏起之年近四十還沒成家,他為了完成一百單八将的制做,嘔心瀝血得都要發狂了,哪有時間和精力去談婚論嫁。一個大男人連談情說愛的心思都沒有,更不要說安排日常起居了,睡時在□□的上面扒個窩能躺下就行,衣服穿髒了就脫下丢一邊去,實在沒什麽換了,回頭在髒衣服裏撿幹淨點的再穿上,吃的全是方便面。自從東方秀來做他的助手後,他很快就改變了髒亂差的面貌,東方秀不僅是他工作中的助手,還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保潔員。魏起之對感情再遲鈍,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點離不開東方秀了,雖然還在全力以赴地做着他的未竟事業,心裏卻會時不時掠過想結婚的念頭。
在魏起之的貯藏室裏,有許多牛皮,連魏起之也不清楚在近十年裏他用了多少張牛皮,他泡制、刮磨、雕縷它們,皮革的好壞,他的手一摸便知,尤其是經過東方秀刮磨出的半透明皮革,柔韌得讓他都想捂在心口,他自己都沒有刮磨出過這樣絕佳的皮革,在這樣光滑玉潤的皮革上雕縷,簡直是種享受。
一百單八将中,只有三個人是女的: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魏起之濃墨重彩地設計着她們。
在一個陰雨纏綿的下午,東方秀将一張刮磨好的皮革放到工作案上。魏起之正伏在案上用刀細細地雕縷着影子。東方秀說:“這張也好了,質感真的不錯。”說着俯下身去看魏起之手下正雕縷着的影子,她離魏起之很近,魏起之只覺她吐氣如蘭,不知怎地身上少有地躁熱起來。因為是下雨天,工作室裏沒有人來,只有魏起之和東方秀。魏起之摸了摸那張皮革,皮革非常透明,柔韌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滑,這麽絕佳的品相和質感,連魏起之也是頭一次遇到,他真想捂在心口。他心裏忽然激動起來,手饑渴似地在那張皮革上摩挲着。東方秀的手按在案子上,連魏起之也不明白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他竟然摸到了東方秀的手上。東方秀微笑地看着魏起之,神态不拒反迎,魏起之的膽子就大了,将東方秀攬入懷內,雙手從後面伸進東方秀的上衣裏,在她的背上摩挲着。東方秀的後背是那麽細膩溫滑,魏起之的第一感覺竟是剛才摩挲那張皮革的感覺,這感覺好奇怪,竟能在這時引起他想在上面雕縷的沖動。
一天,一個美國富商聞名前來拜訪魏起之,魏起之一看來人,就知道是個喜歡中國零碎的主兒,他穿着盤扣對襟黑色真絲褂,挽着白雪雪的寬邊袖口,大裆褲軟底圓口布鞋,手腕上戴串玉石佛珠,手裏還拿把精致的檀香木扇,要不是他長着高鼻藍眼,魏起之還以為演上海灘的黑社會老大跑來了。這個美國商人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秦明月,大概除了中國的零碎,他是連中國的古詩也喜歡的。秦明月跟魏起之大着舌頭說:“魏先生,我很仰慕您,和您制做的皮影,我能不能看看您那些中國的瑰寶?”魏起之從箱裏一件件取出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寶貝。秦明月仔細地看着皮影,激動得臉都紅了:“WORYGOOD!太漂亮了!”他一邊啧啧贊嘆一邊用手機忙不疊地拍下一張張皮影,忽然說,“這些,所有的,賣嗎?”魏起之還沒說話,站在一邊的東方秀說:“不賣,這可是魏老師十年的心血,也許就是他這一生中的絕品,要作為代表作流傳下去的。”魏起之說:“秦先生,這可是《水浒》中的一百單八将,還有三個女英雄我沒雕完,您覺得能值多少錢?”秦明月不假思索地伸出五個毛茸茸的手指:“五十萬人民幣。”魏起之淡淡一笑:“免談吧,我可不想賤賣了老祖宗的手藝。”魏起之說着挑起一件皮影,撚動簽子,讓皮影作出各種動作,秦明月看得眼都直了:“價錢,不是問題,您要多少?”魏起之很随意地說:“一百萬。”秦明月還是吓了一跳:“一百萬美元?魏先生,說笑吧?”魏起之開始把皮影往箱裏收:“人民幣也可以。”秦明月笑了:“我們成交,都不許反悔。”魏起之其實只是想看看這十年心血的價值,并不真的想賣,他舍不得出手,可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再說能賣到一百萬也值了,自己還可以再花費十年雕縷出一套更好的《水浒》人物,于是他咬咬牙說:“不反悔,可您得等我把剩下的三個人物雕完。”秦明月忙說:“那當然,那當然。”
送走秦明月後,東方秀一反往常的溫婉,冷冷地問魏起之:“你真的要賣嗎?”魏起之覺得她的神情有點反常:“我就是靠這手藝吃飯的,我不是一直在賣嗎?我不賣它們掙錢,哪裏弄錢給你開工資?”東方秀說得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了:“那些皮都是上好的。”魏起之回到案邊繼續他的工作:“我選皮向來都選上好的,那些牛都是我親自相看過的。”東方秀的神情明顯郁冷起來:“你在它們身上刻了多少刀?”魏起之頭也不擡地說:“每件作品的完成,都不少于三千刀,否則,就不是一件精雕細縷的好作品。”東方秀冷冷地看着魏起之,直到魏起之回身向她要刮磨好的皮革。
東方秀拿給魏起之的就是他想捂在心口的那張,皮革透明得幾乎能穿過目光。每件皮影高約一尺左右,這張皮革剛好夠做三個影子。魏起之早已将三個女人的形象了然于胸,畫過小樣覺得滿意了,就開始在皮革上繪制旋刻。
當最後一件作品裝上簽子,魏起之終于結束了他歷時十年的宏大工程。一百單八将各具特色,沒有一個類似的,若是繪畫,還能比較容易做到各不相同,可這是皮影啊,連魏起之也意識到日後就算再花費十年雕縷一套,也決不會出新了,他的才能已經止于此了。魏起之将皮影全部拿出來,案上、桌上、椅上擺滿了,就挂在工作室裏,一時整個工作室裏,到處都是絢麗得逼人眼目精致得奪人心魄的皮影。魏起之看着自己的作品,不知怎地竟流下了眼淚。
為了慶祝完工,魏起之買了好些吃的東西,排滿了一桌子,又開了一瓶白酒。兩人對坐,魏起之不知道東方秀竟然這麽能喝,她也不用魏起之讓,只管端起來一飲而盡,一杯接一杯,還頻頻向魏起之照底。魏起之也放開了量喝,兩人很快就幹完了一瓶,再開一瓶,很快又完了。魏起之不勝酒力,只覺得暈暈乎乎眼前的景象都要颠倒了。東方秀大概身上躁熱,先是脫下了外衣,後來連內衣也脫了,就剩下胸罩。魏起之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東方秀,這一看驚得酒都醒了,踉跄站起,圍着東方秀看了一圈:東方秀的前胸後背上赫然貼着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的皮影,色彩絢麗得眩人眼目。魏起之急了,上前用手去揭,摳摸了半天,才發覺是紋在身上的。東方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笑了出來。魏起之含混不清地說:“原來,是,是紋在身上的啊,誰把我的作品給你紋了上去?”東方秀笑得怪怪的:“是你雕縷上去的啊。”魏起之真的醉了,只說了一句“我只在牛皮上雕”就撲在床上睡死了。
秦明月來提貨了,當魏起之打開箱子讓秦明月驗收時,發現少了三件皮影——顧大嫂、扈三娘、孫二娘不見了,但更怪異的事在後面,那些精美絕倫又極其柔韌的皮影,竟然在陽光下迅速褪去了光豔的色彩,全都晦暗得辨不出了顏色,皮影朽糟得像出土文物,手一觸碰就成了一片渣渣。
怎麽這樣了?!魏起之駭異得目瞪口呆。這時,東方秀脫去上衣,露出背上逼人眼目的紋身。魏起之瞠視良久,只覺心悶氣閉,咕咚一聲向後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