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王者之香(完結)

王者之香

鄧飛揚是個制香師,長得目俊體健卷發覆肩。他制作出的純綠色無添加劑植物精油系列,因為集天地精華,香味醇逸自然,一再創下新嗅覺,成為制香界的傳奇人物。

在香道中,有種流傳已久的說法,說有種神秘的王者之香,不僅自身香氣奇異,更重要的是能統攝世俗的所有香源。鄧飛揚一直在尋找這種王者之香,同行都認為這不過是種無稽之談,鄧飛揚卻深信不疑。

鄧飛揚有自己的種植園,那是座流線型的小土山,上面花團錦簇地栽種着他需要采集研發的花花草草。

一天,鄧飛揚應邀出席一個香水新品發布會,會上化妝品界的大鱷、影視圈的靓女俊男、全國各地的經銷商,與會嘉賓濟濟一堂,人人衣袂生香。鄧飛揚坐在前排的嘉賓席中,習慣性地閉目細嗅着周圍的香氣,入鼻盡是聞慣的凡品,上品廖廖。在這洶湧的暗香中,香味叢生駁雜,鄧飛揚以他敏感的嗅覺,感受着香氣的繁複多變和沖突容兼:有的香氣霸道強悍,一上場就壓倒屏蔽對方;有的香氣溫良謙讓,跟對方并行不悖各播其芳。突然,鄧飛揚的鼻子大大地扇動了一下,接着眉毛皺攏到了一起,熟悉他這表情的人,都知道他在捕捉氣味的重要信息了。一股細細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矜矜持持而來,跟鄧飛揚嗅過的所有香味不同,帶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犯暈氣息,一嗅之下便覺欲罷不能生死相從。這種深藏不露卻氣勢懾人的氣息,只有嗅覺極其敏銳經驗十分老到的制香師,如鄧飛揚之類的頂級人物,才能分辨得出捕捉得到。

鄧飛揚驚異地睜開長目,搜尋香源,只見滿場盡是香衣美顏,竟然嗅不出香源所在。若在平常,只要香味一出現,鄧飛揚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香之所來。這奇異的香氣無所不在,又宛若不存在。新品發布會開得熱烈隆重,鄧飛揚卻如坐針氈,恨不能把每個人嗅一遍。

發布會結束後,鄧飛揚回到他的種植園,對那種奇異的香氣,着了魔般一再回味。鄧飛揚查遍古今中外香譜,沒發現一種能類似,嗅盡香樣,都是俗品。鄧飛揚無法安于寝食,百思不解那奇異的香氣是怎樣來的,又是如何生成的。鄧飛揚再提不起精神去工作,他陷溺于一種對香氣虛妄的想像中。

時值盛夏,一個花香彌漫的黃昏,鄧飛揚一身輕軟白衣,神情寂寥地站在種植園裏的一棵菩提樹下。種植園裏縱然暗香浮動,鄧飛揚的嗅覺只管百味不入。

一股似曾嗅過的奇異香氣憑空而來,鄧飛揚的嗅覺一下警醒過來,循香看過去,一個步履輕盈的女孩子,沿着綠茸茸的□□走過來,神色自若地站到了鄧飛揚的面前。女孩子皮膚白皙神色瓷靜,小蠻腰和香肩玉背,因了吊帶裝和低腰褲而千嬌百媚。

鄧飛揚瞠視着女孩子:“姑娘,你是怎麽越過那道高高的圍牆,進入我的種植園的?”

女孩子笑嘻嘻地說:“牽攀着藤蘿爬過來的。”

鄧飛揚上下察看着女孩子,不由語轉關切:“沒有摔着吧?”

女孩子原地轉一圈,跟鄧飛揚老朋友似地說:“毫發無損。”

鄧飛揚:“你為什麽要翻牆進來?”

女孩子:“我想見你,大門又關閉着,只好爬了進來。”

鄧飛揚:“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要見我?”

女孩子:“我叫安波兒,從小喜歡侍弄花花草草,想在你這兒當個園藝工,你在種植園的大門外,貼有招園藝工的啓事。”

鄧飛揚這才想起自己招園藝工的事,忙不疊地說:“歡迎歡迎,就怕委屈了你。”

安波兒:“天已經晚了,你既然雇傭了我,就給我安置住的地兒吧,今晚我不走了,從明兒正式開始工作。”

種植園裏有鄧飛揚的工作室,安波兒在工作室旁邊的一間潔淨的房子裏安下身來。鄧飛揚強抑住心中的激動,不敢輕易詢問安波兒身上的香氣,怕稍有不慎驚走了安波兒。

澆水、剪枝、采花,安波兒對園藝工作駕輕就熟,并能協助鄧飛揚煉制植物精油。安波兒身上的香氣,在鄧飛揚嗅來,并不因為距離近而濃郁,也不因為距離遠就稍減,但它是多變的,安波兒不開心時,香氣就顯得清冽,安波兒高興時則溫馨。大多時候安波兒是心平氣和的,以致香氣很能撫人心緒,要人放松筋骨。鄧飛揚在這樣的香氣中,身心達到從未有過的最佳境界,再沒有嗅到類似發布會裏那種攝人魂魄的淩厲氣息。

鄧飛揚的俊逸和沉靜,吸引得安波兒一天到晚粘在鄧飛揚的身邊。鄧飛揚密切觀察着安波兒,想找出安波兒跟香氣之間的關系。

夏夜再次降臨,夜色彌漫,像是柔和的花瓣,慢慢地收攏了它的嬌豔色彩,但香氣越發暗盈。

鄧飛揚爬在桌子上,手掌墊着下巴,呆呆地盯着眼前幾瓶植物精油,苦思冥想着安波兒身上到底是什麽香氣。

房間的門被人推開,安波兒悄無聲息地裹挾着一身異香走進來。鄧飛揚有點兒心虛,隐藏起心裏的莫名慌亂,坐着沒動,臉上笑笑地問安波兒:“怎麽還不睡?”

安波兒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睡不着,更喜歡走到你這兒來。”

安波兒更近地走向鄧飛揚,在距離鄧飛揚一步遠的地方站住。從安波兒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帶出些許危險氣息,微微讓鄧飛揚犯暈。

鄧飛揚有一瞬時的恍惚失神,思維卻不遲鈍:“別過來!”

鄧飛揚說着從桌子邊站起來,躲避不疊地繞轉到桌子的對面,推出手掌叉開五指,虛空阻止安波兒的靠近。

安波兒剛才不過是試探性地靠近,見鄧飛揚對自己的靠近如此緊張,忽然覺得有趣,繞桌跟過去:“你躲着我幹什麽,我又不是老虎。”

鄧飛揚圍着桌子轉圈:“你要真是老虎,我倒不怕了,起碼老虎是有形的。可你身上的香氣是無色無形的,偏又無孔不入,你叫我怎麽對付它?”

安波兒笑了:“原來你是怕這個,你是我遇到過的唯一怕嗅香氣的人。”

鄧飛揚苦笑:“你這香氣也許能殺人,一般人哪知道其中厲害。”

安波兒口裏說着:“我沒殺過一個人。”卻不住腳步地繼續追趕鄧飛揚。鄧飛揚繞桌子都快把自己繞暈了,安波兒猛地逆向迎來,直接就把自己送到了鄧飛揚的懷裏。

溫香軟玉般的一個滿懷擁抱,把鄧飛揚吓個半死,連眼睛都閉上了。

安波兒笑嘻嘻地擁着鄧飛揚說:“看你再往哪裏跑。”

鄧飛揚極快地緩過神來,心想就這樣豁出去吧,就勢雙手環住安波兒的小蠻腰,嘴毫不客氣地貼上了安波兒那誘惑人的紅唇:“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後果要自負呵。”

安波兒想不到鄧飛揚敢非禮她,禁不住臉上一陣滾燙,嬌羞由臉頰泛起,一直紅到耳根,連身上散發出的香氣,都變得馥郁起來。這要命的香氣,讓鄧飛揚頓感心意迷亂。

安波兒感覺出了不對勁兒,放開鄧飛揚想脫身。鄧飛揚已經有點兒行為失控了,哪容安波兒退步,修長靈巧的手指,只在安波兒的衣服上輕輕滑過,安波兒衣服上的扣子就開了一半。

安波兒連忙雙手捂住衣服:“鄧飛揚,你把這游戲玩過火了。”

鄧飛揚臉上的神情,像是中了蠱迷:“火是你點起來的,怎麽反倒怪我了。”

安波兒搖搖頭,明白了目前的窘迫狀況後,軟了口氣說:“鄧飛揚,放開我,我不逗你玩了。”

鄧飛揚的嘴唇溫軟濕潤,在安波兒的面頰上一吻一印地緩緩上移,動作很是媚蠱徹骨。安波兒心裏的異樣感覺突然強烈了,身上釋放出的氣味,開始變得香蠱膩軟起來。

鄧飛揚被這香蠱膩軟的氣味熏得心竅閉塞,如癡如醉地感嘆一聲:“生盡歡死無憾!”

安波兒倏忽抽身後退,一下冰冷了臉色:“鄧飛揚,我可真看錯了你!”

安波兒身上的香氣驟然變得辛涼清冷,幽幽森森地直鑽入鄧飛揚的筋絡骨縫。鄧飛揚頓感懷若抱冰,瞬時寒徹了滿腔熱血,忡怔地盯着安波兒,慢慢地醒過神來,看着安波兒衣衫不整的樣子,鄧飛揚羞愧得臉皮都漲紫了,艱難地說:“我,該死。”

安波兒的臉色變白了,一副闖下大禍的沮喪神情:”犯我者死,你死定了。”

安波兒這話說的很輕很細,鄧飛揚只顧羞愧難當了,沒有聽清楚。

經此一事後,安波兒身上的香氣再不溫馨寧适了,香氣雜亂如聲中噪音,日日困擾着鄧飛揚。鄧飛揚病了,整個人就像一棵被拔了根的植物,迅速蔫萎下去,生機一天比一天銳減。醫生在給鄧飛揚診查過後,疑惑地說:“脈象寒澀,肌理陰森,身體上沒有實質性的病變,可能七情內損所致。”

鄧飛揚病後,安波兒就從種植園不辭而別了。種植園內因為少了鄧飛揚的管理,一天比一天荒蕪,不知名的植物,葳葳蕤蕤長滿了種植園,它們須莖昂昂密葉攢攢,以鋪天蓋地的強悍長勢,遮蓋席卷了整個種植園內一切人工栽培的花花草草。種植園內滿眼墨綠,再不見半點兒花色。

一天,鄧飛揚正奄奄一息地靜躺在工作室的床上,門突然被人推開了,一陣熟悉的馨香撲鼻而來。鄧飛揚睜大眼睛,嘴角浮上微笑:“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告訴我你身上的香氣是不是王者之香?它是怎樣生成的?”

真如鄧飛揚所想,來的是安波兒。安波兒神色憔悴,站在床頭,疼惜內疚地輕撫着鄧飛揚的卷發:“其實,我跟你不是一個種族,我是異種生香人。在我們的種族裏 ,每個人生下來就有一種特定的體香,只有統治種族的王,才有多變并能對人生殺予奪的王者之香。有王者之香的人,是不能冒犯的,冒犯必死。我是生香人的王,喜歡游走有香氣的場所,你在新品發布會上,嗅到的就是我的王者之香。”

鄧飛揚淡然笑笑:“想不到世上除了我們這些平淡無奇的人類,還真有你們這樣奇妙的異種生香人。能體會到至高無上的王者之香,死也無憾了。”

安波兒深為自責地說:“是我一時控制不住□□,害了你。”

鄧飛揚搖搖頭:“只怪我定力不足,這樣死去,也心甘情願了。”

安波兒深吸一口氣,張口吐出一粒黑亮潤澤藥丸似的小東西,托在手裏:“凡是生香人的王,體內都有這種能生發王者之香的凝香脂,我離開種植園,就是去找巫醫把它從我體內剝離開來。你吃下它病就好了。”

安波兒說完,不由分說地把凝香脂放進了鄧飛揚口裏。那凝香脂入口即化,讓人舒泰無比的奇香,循着經絡血脈飛速擴散,鄧飛揚頓感身上充盈了活力,從床上一躍而起:“好神奇的凝香脂!”一句未完轉成驚問,“你怎麽了?”

只見安波兒香汗淋漓,以致衣服都貼到了身上。安波兒的神情極是萎頓,眼看着形銷骨立下去,她邊向後退邊凄然沖鄧飛揚說:“這世上情劫最難逃,鄧飛揚,你看清了,從今而後,你要記住我這個異種!記住我叫安波兒!”

鄧飛揚雙手前伸,一步一趨:“你到哪兒去?”

安波兒一直退到門外,門外墨綠的奇異植物,在安波兒的身後波浪般漾漾動蕩。安波兒說:“凡是失去凝香脂的王,都要化為香氣。”安波兒看了鄧飛揚最後一眼,轉身走進漾蕩如波浪的植物中,消融了般瞬時不見一點兒蹤跡。整個種植園內,彌漫起了馥郁戾烈的奇異香氣,香氣如泣如訴如歌如舞如怨如慕,植物上的莖葉間,紛紛吐苞綻蕾,在香氣的催化下,如拳頭大的花兒,極快開到鼎盛,妖妖豔豔灼灼烈烈,朵朵紅若火焰。一時間,種植園內燃成了一片火海。

鄧飛揚在火海中香氣裏,站成了雕塑。

第 17 章 ☆、春夢無痕

春夢無痕

王念寥睜開眼時,只見紅日染窗,摸摸身邊,南楠已經走了。她看看淩亂的被褥,想想昨夜的情景,不由臉上洇浸出這麽些年少見的胭脂紅,那是嬌羞不勝的胭脂紅。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些年,早已磨練得老皮厚臉不改顏色了。慚愧,昨夜和南楠極盡纏綿,至今猶覺四肢癱軟宿乏不消。

王念寥從床上爬起,拉開白色窗紗,打開窗扇,立時就有一股清爽的帶着陽光氣息的春風,從窗外徐徐吹進,将素淨的白窗紗鼓鼓揚揚地吹拂起來。王念寥給這清爽的春風一吹,頓覺神清氣爽心情格外地好。她依窗而立,有一瞬間覺得她就是某部言情大片中幸福的女主角。

帶着少有的美好感覺,王念寥把自己修飾一番後就上街了,走不多遠,在小吃一條街上随意找了個小攤坐下。像王念寥這種把寫作當成生活的獨身女作家,往往不習慣自做自吃,寫作起來,她寧肯吃冷饅頭喝白開水,也不願花工夫下廚烹饪,況且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評論界又對她十分看好,說她極有潛力,屬于實力派。王念寥卻覺得評論界這樣往死裏誇她,多少有點不懷好意。

王念寥前面有個中年男人,背對着她喝豆漿,頭一低一低地俯向小桌子上的碗,他那件白色的羊毛衫上,很顯眼地沾着幾根長長的頭發,一看就是女人的長發。王念寥不知怎地就聯想到這個成熟的男人,昨晚和一個什麽的女人厮混在一起。

王念寥吃過早點,付了錢,然後步行去大紅屋。大紅屋離王念寥的住處不遠,王念寥覺得她這種不主動鍛練身體的人,外出時最好以步代車。

大紅屋是這個城市以聚集文化人聞名的大酒店,大客廳和小雅室裏,都挂着名人字畫及祝賀開業的匾牌,這些價值不菲的東西,無聲地向每一位顧客宣傳着老板的交際能力和修養。老板姓周,原是文化人,後來棄文從商,總難泯滅文人本性,又喜張揚,凡是在大紅屋組織的文化活動,比如知名刊物開筆會,名人雅集,作家住宿,他一律給以最優惠的待遇。

王念寥到大紅屋是應一位晚報編輯的約請,約定時間是十點半,她看牆上的挂鐘才十點,就要了一杯高濃度不加糖的咖啡,一邊慢慢喝着,一邊在心裏溫磬着她和南楠昨天的意外想見,借以打發等人的無聊時間。

王念寥和南楠是在大學時談的戀愛,大學快畢業時,兩人從學校的集體宿舍搬出,在校外租房同居了,畢業後,因為工作在不同的城市,兩人分了手,也許還有別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原因,反正不僅僅是因為兩地工作。這樣音信隔絕了六年後,王念寥再怎麽也想不到昨天下午,南楠天上掉下來般出現在她面前。那時王念寥在家裏聚精會神地敲小說,雙手在鍵盤上翻飛如蝶,臉上因為毛細血管充盈了鮮血而顯得紅撲撲的。王念寥寫作時往往伴有身體反應,因情節不同而有不同的反應,時而雙眼神采奕奕,時而緊咬下唇,時而加大敲擊鍵盤的力度。王念廖很讨厭有人在她寫作時來訪。門鈴響了好一會兒,她才不情願地起身去開門,當門外微笑着的南楠完全進入她的視線時,她的心一下狂跳起來,潮濕的雙眼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久違了的人。南楠很自然的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王念寥正要投身入懷時,腦子裏一個閃念,讓她竭力克制住了那個不知在小說中描寫了多少次的相擁而泣的沖動。南楠微笑說“看見我意外吧。”王念寥穩住情緒,看看南楠的身後:“就你自己?”南楠故意說:“還有一個。”王仿寥緊張了:“誰?”南楠指指身後:“影子。”接着向門內張望,“你這樣攔着門不讓我進去,不方便招待我?”王念寥這才回過神,一把将南楠拉進去,随手關上門,咬着下唇似哭似笑地說:“我是孤家寡人,關起門來自成一統。”……

王念寥慢慢呷着咖啡,臉上微微洇出的胭脂紅,讓她這種三十歲的女人,自有一股特殊的成熟魅力。旁邊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從王念寥走進大紅屋的那一刻,就開始注意她了,他用眼角的餘光時時看向王念寥。周老板和王念寥熟,這時過來說話,他白面長身,西裝筆挺頭發油亮,一副儒商的模樣,坐到王念寥的對面:“大作家,有段時間不來我這兒了。”王念寥已把那杯咖啡喝露了底:“不是有人約我,我還真沒有時間來坐會兒。”周老板看看左右:“人還沒來?”王念寥說:“我來得早了點。”周老板殷切地說:“那麽,再來一杯咖啡?”王念寥不置可否。周老板叫人送上一杯咖啡,還要接着和王念寥聊,那邊有人找他,就走了。

王念寥旁邊的年輕男子看周老板走了,下了決心似地走過來:“您是王念寥老師?”王念寥看不認識他,只是點了一下頭。年輕男子的臉色因為心情激動而顯得紅潤潤的,是那種細皮嫩肉的紅潤,因了年輕而顯得格外好看。王念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年輕男子有點緊張地說:“我叫魯小藝,師院文學系的三年級學生。我很喜歡您寫的小說,希望您能給我簽個名。”他邊說邊從包中拿出一杆圓珠筆和一個筆記本,輕輕地放到了王念寥面前的桌子上。他這種小心翼翼的動作,讓王念寥生出幾分好感,正簽着名,那位約她的老編輯來了,口裏一疊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王念寥把筆和本子推還給魯小藝時,由于只顧和老編輯客氣:“沒關系,是我來早了點。”沒注意碰了魯小藝的手,她倒沒覺得什麽,魯小藝卻觸電般縮回了手,以致于本子和筆都掉在了地上。王念寥和老編輯一齊看向魯小藝,魯小藝的臉紅到了耳根,他彎腰從地上撿起筆和本子,向王念寥羞澀地笑笑,說了聲你們談就走了。有一瞬,王念寥覺得魯小藝的神情酷似六年前初和她談戀愛的南楠。老編輯随口問了句:“他是誰?”王念寥說:“一個文學青年。”

老編輯是向王念寥約稿的,他想讓王念寥在他編輯的晚報文藝版面上開個專欄,欄目叫做“世說新語”,每周兩篇文章。王念寥先是推辭,說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出版社催得緊,她無暇他顧。老編輯很誠懇,說每篇不過一兩千字,甚至幾百字,對她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她閉目養神的工夫就能寫出來,在這個城市,晚報擁有十萬讀者,并不是哪個作家想在上面開專欄就能開的。王念寥不想得罪老編輯,況且晚報的十萬讀者,對她也是個不小的法碼,作家都希望讀者越多越好,王念寥也不例外。老編輯對王念寥最後的許諾是稿酬從優,千字百元。

從大紅屋出來,天已過午,王念寥回家又敲了兩個小時的稿子,總覺心猿意馬的,南楠在她心裏糾纏着,讓她無法安心。下午四點鐘,她突然想起要好好準備一頓晚飯,就關了電腦出去買菜。在菜市場采購了許多東西:脆靈靈的小黃瓜、青郁郁的小油菜、白生生的豆芽、被五花大綁的大閘蟹、揮舞着大鉗還想捍衛地盤的小龍蝦,等等等等,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在一個鄉下人那兒,買下了一只據說有五年雞齡的老烏雞。她把這些死的活的,好不容易搬運到四樓她的家,只覺手臂都要累掉了。稍作休息,她要做家庭煮婦的心情,還在無限熱情地高漲着。打開音響,選播刀郎的《情人》:“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你那火火的唇,讓我在午夜無盡的消魂……”

客廳裏的電話響了,王念寥以為是南楠打回來的,拿起電話開口就問:“你幾點回來?”電話裏傳來的竟是幾百裏外媽媽的聲音:“念寥,媽準備明天去照顧你幾天,你上次說為了趕稿子吃不好睡不好,媽不放心。你剛才問誰幾點回去?”王念寥真想打自己一個嘴巴:“媽,我在問一個女同學。”電話那頭就喋喋不休起來:“你一個獨身女孩子,交朋友可得千萬小心點,別讓人騙了。”王念寥笑着說:“媽,你放心,我智商高,不會上當受騙的。我已趕完了稿子,有時間照顧自己了。”王念寥的媽很固執:“媽很長時間沒看到你了,明天我就過去。”王念寥吓了一跳,脫口而出:“你可千萬別來!”王念寥的媽愣了一下,試探着問:“有什麽不方便我去的?”王念寥很後悔剛才的話,只能厚了臉撒嬌說:“媽想哪去了?明天我要去南方開一個筆會,一去十多天,你要是大老遠的來了,豈不白跑一趟。一開完筆會,我就回去看你好不好?”這時,廚房裏散發出了焦糊味,王念寥慌了,“媽,快挂了電話吧,菜都燒糊了。”王念寥的媽比王念寥更着急:“快看看去,別着了火。”

王念寥邊看時間邊準備菜,她要趕在南楠回家前燒好所有的菜,等他一回家,就變魔術般一樣樣端出來,然後看着他吃,并且撿好的挾給他。王念寥給自己的想像鼓舞着幸福着,六年來她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整日想着怎樣擠進那些一流作家的行列,自己吃飯都懶得做,更不要說用一腔柔情燒一桌子力所能及的菜給別人吃了。

六點鐘時,南楠回來了,這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身材高大眉眼俊朗,有自己的一套為人處世規則,別人輕易影響不了他。他一進門就脫下米黃色的風衣,不經意間流露出男主人才有的心安理得。王念寥真像一個賢妻似的,一邊囑咐南楠洗手準備吃飯,一邊賣弄廚藝地向外絡繹不絕地端菜。飯菜上齊,看上去滿滿一桌子美味佳肴,紅紅綠綠的挺招人眼饞。南楠在桌子邊坐下,笑問:“請哪位貴客?搞這麽隆重。”王念寥挨着南楠坐下,柔聲說:“六年來,我就盼着這樣的重逢,如今天遂人願,你說我能不慶祝一下嗎?”南楠深覺感動:“我這次出差,偶然遇到我們大學時的一個老同學,向他打聽你的情況,才知道你住在這兒,只是沒想到你還是獨身,你為什麽就不”王念寥挾一筷子菜堵住他的嘴:“我們昨晚不是說好互不探問個人隐私嗎,你有老婆,我不反對,也沒興趣過問,因為我覺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現在的感受。你來了,住在我這兒,我把自己給你,我心甘情願,和旁人無關。”南楠嚼着口裏的菜,皺了皺眉頭說:“作家,這菜你嘗過沒有?”王念寥反問:“怎麽了?我覺得不錯啊。”南楠将桌子上的菜逐一嘗了一遍,毫不客氣地說:“你的廚藝差極了,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樣填飽自己肚子的。”王念寥頓覺委屈:“你以為随便什麽人我都會燒菜給他吃,既然這些菜入不了尊口,我一個吃好了。”說着臉子就耷拉下來了。南楠看她不高興,自覺失言,将臉湊過去說:“都怪這張嘴胡說八道,你打幾下出氣吧。”王念寥撲哧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媽打電話說明天來我這兒住幾天。”南楠立時緊張了:“你媽來了我怎麽辦?”王念寥故意說:“你走,讓我媽住這兒呀。”南楠急了:“你不會讓你媽等我走了再來?”王念寥點一下南楠的額頭,笑說:“看把你急的,我已經擋了我媽的大架,說我明天去南方開筆會,這陣子不在家。”

吃過晚飯,收拾妥當,兩人說好,王念寥去敲兩個鐘點的稿子,南楠在卧室裏看書。王念寥才敲了半個鐘點的稿子,南楠就耐不住了,看不進書又睡不着覺,一會兒喊:“念寥。”王念寥應他:“等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南楠又喊:“念寥。”王念寥不應他,他就隔一會兒喊上一聲,喊魂似的,喊得王念寥心神不定,幾次敲錯字,末了嘆口氣關掉機:“冤家,我的魂都要給你喊沒了,到期交不出稿子,你去替我挨罵。”

王念寥的寫作進度因為南楠的幹擾而有所延緩,為了趕稿子,她早上四點就要起床,南楠猶自抱着她不放,嘴裏含混說:“幹嘛那麽辛苦,要是缺錢,我給你。”王念寥掙脫他:“這和錢是兩碼事,我不能因為自己交不出稿子,就拖了出版社出叢書的後腿。”王念寥起床後也沒洗漱,從衛生間出來就進書房敲稿子去了。

六點鐘時,南楠起來準備早飯,他動作娴熟地煎蛋煮奶,輕手輕腳地在廚房裏忙碌。六點半時,他喊王念寥出來吃早飯。王念寥看着做好的早飯,心裏一陣溫熱,恍惚覺得她就是這個男人的嬌妻,由衷地說:“謝謝。”南楠聳聳肩:“謝什麽,這早飯又不是只做給你一個吃的。”王念寥突然想問問他是不是經常給妻子做早飯,一想到南楠的妻子,王念寥雖然對她一無所知,心裏仍不免浮上些妒忌,對自己和南楠眼下的親密關系很覺茫然。

吃過早飯,南楠出去忙他的業務了,王念寥繼續敲他的稿子。電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先是一個文友說心裏忽然覺得難受,想找她聊聊;接着是一個同學找她幫孩子入小學;再一個是大紅屋的周老板,說穆老要來這個城市,點名要見見她。等等,王念寥不勝其煩,索性拔了電話線。

門鈴突然響了起來,王念寥只作聽不見,以為來人過一會就走了。門鈴固執而又小心地響着,聽起來很有耐心。王念寥心中不覺滋生出怒氣,覺得這些随便占用她時間的人真是無恥。等門鈴聲再次響起時,王念寥沖過去一下拉開門,冷冷地看着門外的陌生人。陌生人是個保險促銷員,當他拿出保險資料,正要謙遜而又滔滔不絕地宣傳時,王念寥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我什麽保險也不買,請不要浪費我寶貴的時間!”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王念寥坐在電腦前還不到五分鐘,心思還沒完全回到小說裏,門鈴聲又響了,王念寥這次真的給激怒了,她又沖過去猛地拉開門,向着門外就是一通大嚷:“你這人煩不煩,我說不買就不買,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王念寥以為仍是那個惹人煩的保險促銷員,可看到對方幾乎被她吓倒的樣子,竟是上次在大紅屋讓她簽名的魯小藝。魯小藝驚詫地瞠視着王念寥,被突然加到他身上的責罵吓壞了,臉都紅到了脖子,倉惶不知所措地說:“王老師,對不起,打擾您了。”魯小藝邊說邊向後縮着身子,準備随時離開。王念寥不好意思起來,但怒火一時無法消盡,就想找個人聽聽她的煩惱:“你別介意,我不是對你發火的,剛才有個保險促銷員在這糾纏不清,你說這號人煩不煩,你越不想要的東西,他越想強加給你。還有一些人,你想靜下心來做些事,他偏跑來有事沒事消遣你,唯恐你寂寞似的。”魯小藝尴尬地聽着王念寥這些沒頭沒腦的牢騷,針對他似的,走不是留也不是,況且王念寥站在門口一副不讓他進去的樣子。王念寥終于發現了魯小藝的尴尬:“你找我有事?”魯小藝連忙從一直抱在懷裏的包內拿出一本書:“這是您寫的書,我特意買了本,想請您在這上面簽名。”王念寥有些感動:“你是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的?”魯小藝說:“我是通過大紅屋的周老板知道的,請原諒我的冒昧。”王念寥依然沒有請魯小藝進去坐坐的意思:“你稍等,我去拿筆。”王念寥從不喜歡陌生男子進入她的房間。

打發走了魯小藝,王念寥繼續敲稿子,可老覺心浮氣躁文筆枯澀,午飯時只吃了兩根火腿腸,喝了一杯白開水,下午接着敲稿子,還是進不入佳境,敲出來的字也是死模死樣的,不知所雲。

傍晚,南楠回來得早了點,王念寥還沒有準備晚飯,南楠下廚很快弄出了一桌子飯菜。王念寥半真半假地說:“不好意思,又要你做飯。”南楠也半真半假地說:“誰要是娶了你做老婆,僥幸不餓死,也會瘦成幹柴棒。現在流行成功的男人不取成功的女人,擔心自己在家的舒服程度下降。”王念寥敏感地說:“所以你不娶我這種獨立特行又往往把瑣事弄成一團糟的人?”這時,南楠的手機響了,王念寥戲說,“是你老婆打來要你束緊褲腰帶的吧?”南楠看看來電顯示,無奈地說:“還真是。”他神色坦然地跟妻子通起話來,“我一切都好,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住在賓館裏,這裏條件不錯,正在陪一個客人吃飯。”……王念寥看着南楠,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個詞:恬不知恥。她一邊聽南楠和妻子通話,一邊裝作不介意的樣子吃飯,她的胃裏沒吃什麽東西卻滿滿的,有一瞬,她感到南楠極其陌生。等南楠放下手機,王念寥突然說:“你以為你是誰?”南楠一怔:“怎麽了?”王念寥什麽也沒往下說,站起身去書房敲稿子去了。南楠有所明白,可沒有跟過去說好話。那個晚上,王念寥敲稿子一直敲到淩晨三點多鐘。

周老板再次給王念寥打來電話,說穆老來了,今天上午十二點在大紅屋吃飯,一再說要見見她。

王念寥對着鏡子梳理披肩長發時,發現額頭上有了許多細細的皺紋,發間還藏着幾根白發,由于經常熬夜,兩眼有點腫脹,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她不由嘆口氣:“老了。”不覺就有點點悲涼,是那種花兒還沒盛開就凋謝的悲涼。南楠倒是越發顯得年輕了,不僅四射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而且事業蒸蒸日上,難怪別人說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想到南楠,就想到南楠的老婆,王念寥無端地覺得那個女人,一定比自己年輕漂亮。

王念寥來到大紅屋時,穆老還沒光臨,周老板說很快就來了,耐心等一會兒。王念寥就坐在一張餐桌邊上等,她漫不經心地看着四周吃飯的人,很覺得無聊。忽然,她看見魯小藝從外面走進來,不知怎地就産生了一種要他過來坐坐的念頭:“魯小藝,這邊來。”魯小藝循聲看來,見是王念寥叫他,先是一臉疑惑,接下來就變成了驚喜,走過來說:“王老師叫我?”王念寥示意他坐下:“你知道穆天星是誰嗎?”魯小藝說:“知道,中國最有名氣的作家。”王念寥笑笑:“對,中國最有名氣的作家,屢被諾貝爾獎提名屢不中的那位。今天他要來這兒,你想不想見見?”魯小藝不相信地看着王念寥:“我有這機會嗎?”王念寥說:“你只要跟着我就能見到他。”魯小藝還是有點不相信:“你不是心血來潮吧?”王念寥似笑非笑地說:“還真是心血來潮。”魯小藝怔住了,這時周老板跑來說:“穆老來了。”就見一行人走了進來,中間是一個鶴發童顏精神矍铄的老人,左右是市宣傳部的部長和文聯的正副主席及本市的幾個知名作家。王念寥從座上站起來,魯小藝忙跟着謙恭地站到王念寥稍後的地方。王念寥微笑迎上去,才要說一些歡迎話,老作家一眼看到她,徑直走過來擁抱她,嚷着說:“王念寥,很久沒見了。”王念寥也抱了抱老作家,在衆目睽睽之下,臉上不由泛上點潮紅:“穆老肯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是我們的榮幸。”老作家哈哈大笑,攜了王念寥的手,在周老板的導引下進入雅室,餘人尾随跟進。魯小藝看看除了王念寥誰也不認識,進了雅室又沒人招呼他,只得尴尬地站在門邊傻笑,看大夥兒寒暄做官面文章,後來覺得大沒意思,就悄悄退出了雅室。

在周老板的安排下,大夥兒紛紛入座。王念寥坐在老作家的身邊,忽然想起魯小藝,左右看不見,遂走出雅室找,恰恰看見魯小藝正要走出大紅屋,趕着喊住他:“魯小藝,你去哪裏?”魯小藝站住說:“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王念寥也不管魯小藝願意不願意,只管拉了他往回走:“既來之則安之,當逃兵可沒出息。”

當王念寥拉着腼腆的魯小藝走進雅室時,在座的人都不解地看着他們,老作家指着魯小藝首先發問:“這是哪位?”王念寥讓魯小藝在她身邊坐下,笑着跟老作家說:“我的一個小朋友。”老作家來了興致:“怕是文壇上的一匹黑馬吧,都寫過哪些文章,說來聽聽。”魯小藝滿臉通紅地說:“我不會寫文章。”老作家不相信:“能得到念寥青睐的,哪能不會寫文章,獎掖後進是我輩責任,年輕人不要謙遜。”魯小藝求援地看着王念寥,希望王念寥給他解圍。王念寥給老作家倒上一杯茶:“穆老,您就別難為人家孩子了,他不過一個文學小青年,因為仰慕您的大名,我就帶了他來。”

服務小姐送上菜譜,宣傳部長請老作家先點菜,老作家點了一個“四川水煮白肉”後,又将菜譜遞給宣傳部長,宣傳部長撿那昂貴的菜點了一個,随後把菜譜傳給了文聯主席。菜譜傳到王念寥手裏時,她看看魯小藝,将菜譜放到他手裏。魯小藝拿着菜譜像拿着一塊燙山芋,點也不是,不點也不是,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王念寥輕聲說:“你随便點一個。”魯小藝紅着臉點了一個便宜的“麻婆豆腐”。

酒菜上齊,席面上頓時熱鬧起來,衆人杯盞交錯笑語喧嘩。老作家頗有酒量,別人敬他的酒都喝了不算,還替王念寥接了兩杯,直喝得紅光滿面妙語連珠,連葷笑話都出來了。只有魯小藝默然坐着,沒人理他,老作家大概念他是仰慕自己才來的,就給他倒了杯酒:“小朋友,喝。”魯小藝感激地說:“謝謝穆老。”端起一飲而盡,卻嗆得連聲咳嗽。老作家又給他倒一杯:“不錯,再來一杯。”魯小藝面有難色,端起才要喝,旁邊王念寥笑着從魯小藝手裏接過酒杯:“穆老,他是我帶來的,你灌醉了他,我就麻煩了,這杯,我替他喝了吧。”說完,兩指輕拈酒杯,一啜而盡,神态嬌人,魯小藝不覺看得眼呆。對面的宣傳部長站起來,隔桌遞過來一杯酒:“我的也得喝。”王念寥接過來笑道:“部長大人的酒怎敢不喝。”又是一啜而盡。又有文聯的正主席敬酒,王念寥一反常态地來者不拒。

酒至半酣,周老板帶着兩個服務小姐來獻菜,小姐将幾盤精致的小菜放到桌子上後,周老板向着大夥兒說:“這幾樣小菜是我奉送大家的,穆老能來我這兒,我深感榮幸,大紅屋也會因為接待過穆老而身價倍增。”王念寥向老作家耳語:“穆老,這個周老板可有一副絕好的嗓子,最擅長京劇的梅派,您不想聽聽?”老作家頓時有了興趣,不等周老板說完就打斷他的話:“我先謝謝周老板的高情厚意,聽說周老板絕好一副嗓子,我這次來到這兒,如果能聽周老板唱一段,也不虛此行了。”周老板向着老作家滿臉堆笑:“只怕咶嘈了穆老清聽。”大胖子宣傳部長說:“老周,穆老想聽你唱,你扭捏什麽,再說你好歹也不負盛名。”其他的人跟着哄請,周老板就不再推辭了,況且他也想露一嗓子,名人聚飲,此舉最易成為佳話。小姐打開雅室一角的音響設備。周老板請老作家點唱。王念寥說:“穆老,周老板的《貴妃醉酒》唱得最好。”老作家說:“那就請周老板唱一段《貴妃醉酒》吧。”小姐選出《貴妃醉酒》的伴唱碟,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風冠霞披雍容華貴手執纨扇的楊貴妃。音樂響起,悠揚動聽的京胡很快讓周老板進入了角色,只見他輕掠鬓角巧翹蘭花指,慢啓雙唇韻味無窮地唱道:“一碾冰輪出海島,”只此一句,滿座叫好,真真的罄聲玉音袅袅繞繞。

魯小藝聽得入神,王念寥湊近耳邊問他:“感覺如何?”魯小藝老實說:“再想不到周老板唱得這樣好聽。”王念寥近谑地小聲說:“他像不像人精?”魯小藝不明白這話什麽意思,後來腦子裏靈光一閃,也低聲向王念寥說:“我覺得你們搞藝術的人都是人精。”王念寥笑笑:“你悟性不錯,早晚也會成人精。”一旁的老作家見兩人交頭接耳,忍不住問:“說什麽呢?”王念寥湊到老作家耳邊說:“說周老板是人精。”老作家仔細看看白面粉腮雙眼微饧正唱得投入的周老板,忍不住笑說:“你這麽一說,我看還真的有點妖 。”

酒席散後,送走老作家。王念寥喝得真的多了,魯小藝送她回家,由于大紅屋離王念寥的住處不遠,兩人步行回去。走着走着,王念寥頭重腳輕步子不穩了,魯小藝只得半擁半架着她走,并好心地勸她:“酒喝多了會傷身子,你是名人,這樣的聚飲一定很多,以後可要少喝點。”王念寥苦笑:“你以為我經常這樣?我心裏難受,非常非常難受。”魯小藝小心地說:“能不能向我說說,這樣也許你心裏會好受點。”王念寥揚手摸了摸魯小藝的頭:“你還是個孩子,哪懂感情的事。”她這話很讓魯小藝覺得傷了自尊,所以有一陣子魯小藝一言不發。王念寥忽然唱起歌來,還揮動着手臂:“自古多情總被無情傷……”

快走到王念寥的住處時,王念寥猛地推開魯小藝,彎腰嘔吐起來,一股難聞的氣味立時散發出來。魯小藝看她吐得難受,忙給她捶背,沒想到她扭頭向魯小藝吼:“走開,離我越遠越好。”魯小藝愣住了,委屈自己好心沒好報。魯小藝不知道王念寥此時寧願男人看她光身也不願看她嘔吐。

魯小藝最後還是把王念寥送到了家。王念寥一進門就脫了那件沾了穢物的外衣,還要接着脫吊帶內衣,忽然看到魯小藝站在門口看她,就住了手,笑問:“弟弟,你今年多大了?”魯小藝刷地紅了臉,忙将臉扭向門外說:“二十一歲。”王念寥羨慕地嘆口氣:“我做你姐姐都顯老了,年輕真好。”

南楠三歲的小女兒因病住進了醫院,南楠接到妻子的電話後,憂心如焚,立即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王念寥在一旁看着南楠手忙腳亂的樣子,覺得這一幕在她今後的記憶中一定很滑稽,她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着南楠,忍不住問:“你很喜歡你的女兒?”南楠頭也不擡地說:“每當我出差回家,她第一個撲進我懷裏,用她溫熱的小手抱我脖子,用她那小孩子特有香味的小臉貼我,我向來把她當心肝寶貝。”王念寥羨慕地說:“有個小孩子真好。”南楠擡起頭看她,笑笑地說:“我們也要一個吧。”王念寥竟覺得南楠這話有點不知廉恥,也笑笑地說:“我還真想要一個。”她把話說了一半,後一半她在心裏說,“但不是和你。”

南楠坐的是上午九點的火車,王念寥沒有去送他,當南楠出門時,王念寥提醒他:“想想,還有什麽東西忘在我這兒沒有?”南楠感到這話怪怪的,也沒有深想別的,他只想快點見到女兒。

火車進站開始檢票時,王念寥突然出現在候車室裏,她找着南楠,将一個手提袋交給他。南楠向手提袋裏看看,見是他的一件襯衣,遂笑了說:“這東西又不重要,放在你那兒,下次我來時再穿,你是想送送我吧?”王念寥一點也笑不出來,咬着下唇看了南楠一會兒,說:“是你的東西都帶走吧,我要搬家了,你下次來時會找不到我的。”說完扭頭就走。南楠喊她:“念寥,等我下次來時向你解釋。”王念寥心裏說:“我和你沒有下一次了。”她走得更快了,很快淹沒在人群中。

王念寥回到家後,只覺心力交瘁,委屈得想大哭一場,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媽媽,一想到媽媽,她馬上抓起電話打過去,帶着哭腔說:“媽媽,你怎麽還不來看我?”王念寥的媽媽吓了一跳:“你不是去開筆會了嗎?又怎麽了?慢慢說,媽聽着。”王念寥平穩一下情緒:“媽,我病了,沒去開筆會,沒人照顧我,一個人好可憐啊。”王念寥的媽媽焦急地一疊聲地說:“你先去看醫生,媽明天就去,明天一早就去。”

晚上,南楠打來電話,王念寥接了默默地聽着。南楠的聲音顯得很急切:“念寥,你怎麽不說話,我知道傷了你的自尊心,我向你賠不是。”王念寥幽幽地說:“我哪還有自尊可傷。”南楠更惶急了:“總之,你得原諒我,你不原涼我,我就活得沒意思了。”王念寥不想再和他糾纏不清下去:“孩子沒事吧?”“沒事,是她媽大驚小怪的,孩子一看到我高興得不行,完全不像生病的樣子。”南楠一說到他女兒,話就不由多了。王念寥更聽得心灰意冷,懶懶地說:“沒事就挂了吧,我還得趕稿子。”

王念寥剛挂斷電話,南楠又打了來,王念寥看來電顯示上仍是南楠的號碼,就沒接,由它響着。電話固執地響個不停,王念寥心裏生出一些厭煩,伸手拔下了電話線,電話頓時啞了。

王念寥呆呆地坐着,恍惚覺得做了一場春夢。

王念寥終于寫完了那本書,她把那本書命名為《春夢無痕》。毫無疑問,那本書中揉進了她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言說的感情。

第 16 章 ☆、抵死糾纏

抵死糾纏

白葦認識羽小冰的過程絲毫不浪漫,大學一年級新生入學,從鄉下來的白葦對學校裏的一切都覺得新鮮,一個人從教學樓轉到操場,再從操場轉到圖書館,他漫無目标地看着走着,最後就遇上了羽小冰。羽小冰手裏提着個大包包,穿着牛仔套裙,柔順的長發很随意地束在腦後,一看就知道也是剛入學的新生。今天是新生報到的最後一天,羽小冰看到迎面過來的白葦,很有禮貌地向白葦問路:“你好,請問到教務處怎麽走?”她一口極純正的普通話,讓鄉音很濃的白葦無端覺得有點自卑,他矯舌拿腔地告訴了羽小冰,羽小冰謝過他走了好一會了,他還在為自己那走腔跑調的普通話羞慚。

等到新生上課,白葦發現向他問路的羽小冰竟然和他是同班,而且就坐在他的前排。羽小冰品學兼優,尤其是她身上透着的那種在高貴環境中養成的優雅氣質,把班上絕大多數同學比得相形見拙,她不僅被班裏的男生評為班花,甚至還有男生說校花也非她莫屬。大學裏的普通話要求很嚴格,白葦聽前排的羽小冰把普通話說得那麽好,心生羨慕,用心練習,很快也能用普通話談吐自如了。白葦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只有堅持不懈才有希望達到目标,考上大學就是他最好的一個成功例子。

羽小冰坐在白葦的正前排,這給了白葦很多欣賞她的機會,在白葦的眼裏,羽小冰無論怎樣都是優雅的。他幾乎沒有和羽小冰交談過,他不知道怎樣去和她交談,他不會油嘴滑舌,他在班裏只是個木讷而且相貌和成績都平庸的男生,平庸讓他有點自卑。他慢慢知道了羽小冰的一些情況,那都是他刻意打聽出來的:羽小冰出生在這個大城市,父母都是省級幹部,如此優越的背景,連校長都對她另眼相看。

一個星期天,班上一些同學商議去登樂陽山,其中就有羽小冰,白葦在他們出發時才臨時決定參加。樂陽山是座風景山,出城五裏就到。出發時天是微陰的,大夥兒還說:“這天恰恰好,給我們遮了老陽兒。”到了樂陽山,大夥兒興致高漲起來,說一定爬到山頂。

樂陽山高八百多米,雖然不是太高,但有的路段很陡峭。山腳處遍是松樹,大夥兒找到登山路徑,一哄而上,開始還互相招呼着,爬到半山腰,有累的停下歇腳的,那些體力好的繼續奮力上爬,人也就稀稀拉拉甩開了距離。羽小冰落在後面,她看着跟不上前面的同學了,幹脆坐在石階上歇着。白葦故意落在羽小冰的後面,一個四肢強壯的大男孩落在最後,給羽小冰的印象是挺窩囊的。羽小冰看白葦慢吞吞上來,就笑着說:“白葦,只顧看沿路的風景了?”白葦紅了一下臉,看看越發陰下來的天空:“快下雨了,我可不想被淋在山頂。”好像應着白葦的話,天上果真大滴大滴墜下雨點來。羽小冰忙站起:“你早知道會下雨,就不該上來了,我們快下去吧,這半山腰沒地兒給我們遮雨。”說着向山上望望,“上去的還好,那兒有個亭子給他們躲進去。”雨點越來越密集,噼噼啪啪的,砸在石頭上就是一個個大濕印。羽小冰雙手捂着頭和白葦轉身下山,白葦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羽小冰披在身上:“別涼着感冒了。”羽小冰看看只穿了一件黑色秋衣的白葦,把外衣推還給白葦:“你就不怕自己受涼感冒了?”白葦再次把外衣給羽小冰披在身上:“我身體好,從小很少生病,別推讓了,我們快下去吧。”羽小冰只好披了他的外衣。兩個人才走了一小段路程,由于石階上有青苔,雨後滑膩,羽小冰一不小心滑了一腳,要不是白葦在旁邊伸手拉住,弄不好這一腳會讓羽小冰一直滾下山去,事後想想都怕。就這一跌,讓羽小冰崴了左腳,還硌傷了右腿,走路疼得直咧嘴,還跟白葦笑着說:“這下好了,上來時是爬上來的,下去時差點沒滾着下去。”羽小冰一邊笑一邊疼得直吸涼氣。白葦看了很覺心疼,扶着她一步一挪地下着臺階,走着走着,白葦在羽小冰的前面蹲下身去:“我背你下山。”羽小冰忙說:“不要啊,我不想帶累得你也滾下山去。”白葦固執地說:“爬到我背上,我背你下山。我是山裏孩子出身,自小在山裏瘋跑,不會有事的。”羽小冰看雨越下越大,自己這麽一步一蹭也不是辦法,就爬到了白葦的背上。白葦的步子确實很紮實,如履平地,讓她感到很安全,她想到上山時的情景,不解地問白葦:“那你怎麽上來時反落在最後,真的看風景?”白葦又紅了臉,将羽小冰的身子向上托托:“真看風景,一路欣賞着就落在後面了。”心裏卻說,“我在後面看你呢。”羽小冰嘆口氣說:“也沒什麽風景好看的,真後悔來這麽一趟。”兩人一路說着下了山,到了山腳的亭子裏,都淋得落湯雞似的,白葦更是雨水汗水交織了一臉,幾乎累爬了。羽小冰感動地說:“謝謝你背我下山。”白葦希望她還能說些別的,她卻什麽也沒說。

回到學校後,白葦很期望經過這件事能讓他和羽小冰的關系密切起來,羽小冰以前對他客氣到只會點頭,現在主動和他說話打招呼了,但也僅限于此。白葦本來就是木讷的人,羽小冰又過于優秀,他既不善于也不敢表達對羽小冰的愛慕。在大學四年裏,不知是羽小冰故意回避了給他表達感情的機會,還是他自覺不配,反正在四年裏竟沒有一次機會讓他明明白白表達出對羽小冰的愛慕。在大三時,他眼睜睜地看羽小冰和別的男生談戀愛,看他們出雙入對勾肩搭背地風花雪月,只能心裏隐隐作疼。

仿佛眨眼的工夫,白葦他們就畢業了,在大多數同學畢業即失業的情況下,白葦跟着他們跑人才市場,到處遞學歷發郵件,謀一份工作并不時跳槽,無根無基地漂在這個城市不舍離去,成了真正的“貧二代”,拿着低微的工資,還不時遭人白眼。和白葦他們相反,羽小冰憑借着她雄宏的家庭背景,一畢業就到政府部門工作了。

白葦快有一年沒見到羽小冰了,他雖然有羽小冰的手機號,卻從沒打過,他想自己這麽落魄會讓羽小冰看不起的,等混好了再聯系吧,他暗自激勵自己說:“為了羽小冰,一定要努力啊。”

那天,白葦剛從路車上下來,站牌下一個人就沖他叫起來:“白葦,白葦。”白葦扭頭一看,竟是羽小冰,羽小冰興奮得撿到個大元寶似的向他揮手大叫着。白葦傻傻地站着,羽小冰跑過來說:“白葦,真是你啊。”站牌下等車的人都上了路車,白葦指指路車:“再不上就開走了。”羽小冰說:“讓它開走吧,我們找個地兒好好聊一聊。”

兩人進了一家餐館,因為是午飯時間,要了飲料點了幾樣菜。羽小冰比以前更優雅了,是那種成熟的優雅,她笑着問白葦:“快有一年沒見你了,在哪兒高就?”白葦慚愧地說:“到處給人打工,漂着呢。”羽小冰善解人意地立即換了話題:“我可一直記着大一時你背我下山的事。”說起學校的事,兩人就有了共同語言,說着吃着,不覺就過了兩個小時,羽小冰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當差不自由,我還得上班。”白葦站起要去結賬,羽小冰一把拉住他的手說:“這次我請客。”白葦說:“哪能讓你請客。”羽小冰将他的手拉得更緊了:“為什麽我就不能請客,你別死要面子了。”羽小冰的手修長溫軟,白葦給這手拉着,覺得心都要化了。羽小冰付了錢後,和白葦走出餐館,兩人站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路過車,等了一會兒,路車還沒來,白葦看跟人約定的時間快到了,跟羽小冰說:“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就是,我先走一步。”羽小冰叮囑他說:“那你注意點。”

白葦的手經過羽小冰的拉握後,留有淡淡的香味,這香味讓白葦有些恍惚,他一邊橫過馬路一邊忍不住将手放在鼻子下聞着,就在這時,一輛急馳而來的汽車毫無預兆地将他撞飛起來,在他還有最後一絲意識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羽小冰那驚慌慘厲的大叫:“白葦,白葦。。。。。。”

羽小冰再想不到白葦在她的眼皮子下出了車禍,那血淋淋的車禍現場,很讓她受刺激,有好多天她不能安心上班。在政府部門,羽小冰有自己的一間辦公室,那天羽小冰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擡頭竟看見靠牆的沙發上安安靜靜地坐着白葦,仍是那天在餐館看到他的樣子,羽小冰吓得頭發都要堅起來了:“你,你。。。。。。”白葦流露出他慣有的羞怯和木讷:“我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就身不由己地跟了你來。”羽小冰覺得自己都要癱在椅子裏了:“你有什麽未了的心事嗎?只要我能幫你的,一定竭盡全力。”白葦搖頭:“沒有,你工作,我不打攪了。”白葦從沙發上站起走了出去。羽小冰看着明光光的外面,覺得自己産生了幻覺。

第二天,羽小冰看到那個沙發上又坐着白葦,依舊安安靜靜地坐着。羽小冰的頭皮又炸了:“怎麽又來了?”白葦期期艾艾地說:“我不知道,心念一動就到這兒來了。”羽小冰問:“你是想跟我說什麽嗎?”白葦說:“我只是想看到你。”羽小冰的眼圈就紅了:“上大學時,我就知道你一直對我好。”白葦說:“原來你知道啊。”羽小冰點頭:“我早已從你的眼神裏知道了,可愛情是兩方面的事,你激不起我對愛情的那種感覺。”白葦黯然神傷:“你太優越了,所以我一直沒敢說出來。現在我覺得自己行動如風,想去什麽地方可以随心所欲,橫亘在我們中間的所有障礙都消失了。”羽小冰流下淚來:“可你知道自己怎麽了嗎?”白葦說:“我只想愛你,身不由己地糾纏着你。”羽小冰的淚更洶湧了:“如果你還活着,你這麽執着,我們也許有可能,可現在人鬼殊途,我們是決不可能的了。”一句話說呆了白葦,他怔怔地站着,終于明白了自己已死,絕望地看着羽小冰:“我還以為我們中間的障礙都消失了呢,羽小冰,我愛你!”

羽小冰已經看不清白葦的臉了,他成了一縷看不清的魂影兒,很快消散得沒了蹤跡,地上只蛻留下了他穿過的衣服鞋襪,空蕩蕩地昭示着曾有一個叫白葦的人穿過它們。

第 15 章 ☆、鷹揚道長

鷹揚道長

鷹揚道長是我們那地方一個極有名氣的人物,外人傳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又會神機妙算,為人很有膽略。

鷹揚道長幼為孤兒,被一道士收養,在他十二歲那年和師父外出,看到兩頭碩健的大牛在田中惡鬥。頂紅了眼的牛兇狠異常,粗壯尖銳的牛角能挑破對方肚腹,不分開它們,一定會造成傷亡。牛的主人不敢上前,只能遠遠地站在一邊惶急地吆喝。鷹揚道長見旁邊有頭小牛,就折下一截樹枝鞭打小牛,小牛受疼鳴叫。正惡鬥的母牛立時回護小牛,向着鷹揚道長直沖過來,鷹揚道長就近攀上大樹,安坐枝上,悠然下望。母牛繞樹兩圈,又舐舔小牛,然後領小牛自去,兩牛罷鬥。自此,鷹揚道長多奇事,名聲漸起。

1941年,鷹揚道長60歲,主持着占地百餘畝的三清觀。三清觀是我們那地方的驕傲,歷史可追溯到明朝,觀內老樹蒼森碑石林立。那年四月,小日本進犯到我們那地方的鄰省,很快,有關小日本的種種暴行,就流傳到了我們那地方,有說小日本的刺刀雪亮雪亮的,鋒利得穿透胸口都沒聲音,挑人像挑谷捆;有說小日本的機關槍火力十足,突突突,一條火龍,一掃一大片,人倒遍地;有說小日本的□□威力很大,通通通,狼煙四起血肉橫飛......我們那地方的老少爺們,雖然聽得膽戰心驚,卻覺得那種可怕的事只會發生在別處,和他們沾不上邊,還互相安慰說:“咱這地兒窮山惡水的,小日本奔這兒來圖啥呢?”可随着流言的熾盛,恐懼像瘟疫一樣到處傳播着。

鷹揚道長決定到小日本占據的鄰省去看看,他扮成江湖游醫,挑着面上書“祖傳秘方專治疑難雜症”的小旗幌子就進了小日本重兵盤踞的德陽城。當時駐守德陽城的是川田茂兵團,這個裝備精良的兵團,三天兩頭出城清鄉,往往把整個村莊都燒成廢墟,或者将一村人口趕攏到一堆兒,全部射殺……鷹揚道長耳聞目睹小日本的種種獸行,常常義憤填膺。

一天,鷹揚道長正在德陽城內挑着看病的小旗幌子行走,迎面跑過來兩個斜背着槍的“皇協軍”,一邊一個抓住鷹揚道長說:“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們去給太君的夫人看病。”原來鷹揚道長在德陽城的這些日子,給不少人看好了病,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都知道有個雲游的道士能妙手回春。鷹揚道長的師父是個醫術高超的道士,他跟着師父學醫,醫術自是不同尋常。

鷹揚道長跟着兩個“皇協軍”來到川田茂的住處,那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庭院,一進院門,鷹揚道長就感到了氣氛的緊張,留着短髭的川田茂,對着正房門拄着一把軍刀,殺氣騰騰地黑着一張臉站在院子裏,正房裏傳出一個女人垂死掙紮的慘叫,幾個德陽城的名醫和接生婆,戰戰兢兢地靠邊站着。“皇協軍”把鷹揚道長帶到川田茂面前,點頭哈腰地說:“太君,人給您找來了。”川田茂把瞪紅了的眼艱難地從正房門那兒移到鷹揚道長身上,暴躁地說:“快進去醫治,你們這些中國的飯桶醫生,裏面的大人孩子要是活不下來,我就用這把刀把你們的人頭一個個砍掉。”

鷹揚道長走進正房,看見一個日本待産婦正在床上折騰得死去活來,邊上一個中國的接生婆小聲說:“她都折騰一天了,我看八成是橫生。”一個白胡子老中醫嘆說:“擱西醫那兒,這是剖腹才能解決的,中醫沒辦法啊。”鷹揚道長挽袖洗手,在産婦圓鼓鼓的肚上按摸了幾下,心中就有了底數,跟接生婆說:“準備接生吧,胎兒果然是橫着的,我給她順正。”說着雙手推太極般在産婦的肚子上緩緩轉動。産婦的腹部受擠壓,越發叫得凄厲。外面的川田茂再忍耐不住,一頭闖了進來,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用刀指着鷹揚道長:“老道,若有閃失,我第一個砍下你的頭。”鷹揚道長甚至不看川田茂一眼,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跟産婦說:“胎兒已經順正,你先吸氣,在宮縮時屏氣用力。”産婦照鷹揚道長說的去做,僅僅過了十幾分鐘,接生婆忽然驚喜地說:“頭露出來了!”待産婦再次宮縮時,鷹揚道長順勢自上而下一推産婦的腹部,胎兒産出,産婦終于虛脫般靜下來。鷹揚道長起身洗手,淡淡地向川田茂說:“恭喜太君,大小平安。”傻了似的川田茂,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嗆啷一聲扔下了手中的軍刀,啪地攏腿站直,向鷹揚道長鞠下一躬:“謝謝道長,有用得着我地方,一定為您效勞。”鷹揚道長仍然淡淡地說:“救死扶傷,醫家本職,何況婦幼無罪。日後,我的家鄉如果不幸遭遇兵禍,還望不要洗劫三清觀。”

那年八月,小日本還是推進到了我們那地方,他們一路鯨吞蠶食,像個消化不良的餓死鬼,見什麽吃什麽,把經過的村鎮統統劃為日占區。抗日游擊隊機動靈活地在戰線過長的日占區內出沒着,把日軍搞得焦頭爛額而又什麽也逮不着。占據我們那地方的是川田茂兵團,游擊隊把川田茂驚擾得草木皆兵,看誰都像游擊隊,血洗牛家村、清剿白冠鎮、火焚大西莊……川田茂又使出了他的慣用伎倆,恨不得把中國人殺盡滅絕。

在這場空前絕後的兵禍中,唯有三清觀不受兵災,難民傳言鷹揚道長能撒豆成兵拒日兵于觀外,所以日兵不敢侵擾。難民遂視鷹揚道長為救星,紛紛湧進三清觀。觀內的道士見進來的難民越來越多,就關閉了觀門。後來的難民,見觀門緊閉,拍門號哭,鷹揚道長于心不忍,令開門放進,并說觀內能進多少難民就進多少難民,只拒日兵不拒難民。百餘畝的三清觀,只三日便人滿為患。

因為觀內有不少女難民,那些零星的日兵不斷闖進觀來強拉“花姑娘”。來搔擾的日兵大多知道鷹揚道長是川田茂下令保護的人,可他們屠殺中國人慣了,覺得鷹揚道長橫堅不過是一個中國人,只要不殺了他就不算違令。他們又打又砸地叫開觀門,在驚恐的難民中搜出女人,強拉出觀。鷹揚道長雖然每次都挺身而出庇護女難民,無奈那些日兵來的人數一次比一次多,總免不了有被拉出去的。有次,一個被強拉出去的姑娘,竟用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捅穿了一個日兵小頭目的肚子,姑娘雖然當場被另外幾個日兵開槍射死,可這事并沒有結束,因為被捅死的日兵是川田茂頂頭上司的侄子。川田茂很快受到上司的指責,說他坐視三清觀內窩藏逆匪,任由道士聚衆滋事。這指責可不輕,川田茂立即親率大隊人馬團團圍住了三清觀。

川田茂對中國的術士很感興趣,在鷹揚道長治好他夫人的難産病時,他就覺得鷹揚道長不同凡俗,到了我們那地方,又聽了很多有關鷹揚道長的奇聞,什麽能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之類的,越發覺得他是個會旁門左術的人,就想借這個機會開開眼界驗證一下真僞。

川田茂挎着軍刀戴着白手套,傲慢地站在三清觀的臺階上,向被趕攏到一塊兒的難民說:“交出你們中間的逆匪,否則統統殺掉。”說着他用力做出一個刀劈的手勢。鷹揚道長越衆而出,他穿着青布直掇,白襪黑鞋,梳道士髻留三縷長須,飄然有仙氣。鷹揚道長神色沉靜:“我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觀裏的這些人都是難民。”留着短髭的川田茂看着他冷笑:“聽說你法術無邊,能呼風喚雨,何不用你的法術庇護他們?”說完令人架起木柴點燃,很快火勢洶洶。川田茂又示意日兵從難民中拉一男子推入火中,男子哀嚎奔出,複被推入。川田茂看着鷹揚道長說:“此時不喚大雨澆滅烈火,更待何時?”男子火人般幾次奔出幾次被推入火中,最後撲于火中再不能爬起,不久便被燒成一具焦屍,慘不忍睹。鷹揚道長緊緊閉上雙目,眉須皆顫。

川田茂冷酷地盯着鷹揚道長,無不譏嘲地說:“看來道長還是吝于賜教,再拉一個出來!”難民無不驚栗,齊求道長施法。鷹揚道長猛睜雙眼,凜凜有威:“我能入油鍋而不死,如果你肯放過觀裏難民,我就為你施法。”川田茂頓時興致高漲:“我曾見過中國術人探臂入油鍋取物,但那是騙局,道長真能跳入油鍋呆上三分鐘,我即刻退兵,決不食言。”

大鍋支起,油倒鍋內,烈火燒烤下油很快沸滾起來,再燒下去就要着火了。川田茂逼視着鷹揚道長:“道長請吧。”鷹揚道長從容跨進油鍋,似入浴池,蹲下,僅留頭部在油外,只見皮肉受炸時蒸騰出陣陣青煙。川田茂看得目瞪口呆,懷疑面前的場景是幻覺。鷹揚道長沉靜地浸在沸油中,只是面皮由紅變紫。旁邊看表的日兵報告三分鐘已到,鷹揚道長圓睜雙眼,炯炯逼視川田茂:“你想食言嗎?!”川田茂向他的兵士做了一個撤的手勢,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出三清觀去。

等日兵走盡,鷹揚道長猛然從油鍋中挺出,大叫一聲仰身後倒,等人扶起,已經氣絕。

三清觀至今有鷹揚道長像。

第 14 章 ☆、夜戲

夜戲

2012年5月,山西“臺遼戲劇團”,到太行山深處的村寨送戲,實行“小山村看大戲”的文化活動。麻黃鎮管轄的幾個小山村,是劇團此行的演出點。

劇團一路颠簸着,到達了第一個演出點雞冠村。雞冠嶺下的雞冠村,有百十戶人家,已經算是比較大的山村了。劇團到了雞冠村時,天已過午,他們這次送戲進山村,是有政府財政撥款支持的,所以自帶夥食,不用打擾地方。劇團的作息規律是,白天休息晚上演出。

“臺遼劇團”的團長劉琦,在村子裏選了一塊平坦開闊點的地兒,讓人搭起戲臺,準備晚上演出。.

到了晚上演出時,戲臺上燈火輝煌,布景、戲衣鮮明得眩人眼目。由于在戶外,有燈的臺上和無燈的臺下,照明效果反差很大,前排的觀衆尚能辨清面目,後面稍遠一點的觀衆,就模糊得難分五官了。山區終究是山區,“臺遼戲劇團”也算是省裏的知名劇團,可到了山區裏,知名度急劇下降,來看演出的觀衆,往多裏數也不過一百人,還盡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山村人口本來就少,這些年年輕的男女,又都外出奔城市打工去了,能湊出這百十名觀衆,也不容易了。劇團演員的素質還算高,并不因為觀衆少,就省減了做打念唱的功夫。

第二天,“臺遼戲劇團”轉移到窪窪村演出。窪窪村比雞冠村更小更僻遠,有了在雞冠村的演出經驗,團長劉琦提前給演員打下預防針,他調侃說:“山區空氣好,背景宏大,我們團這次出來演出,就當是一次集體彩排吧,有沒有觀衆,就不要介意了。”還真不幸給劉琦言中,窪窪村的觀衆,又比雞冠村的少了一半。觀衆稀缺,演員的入戲情緒就不好上來,戲做的懶洋洋的。

在接下來的幾個演出點,情況越來越不堪,山戶人家分散得連炊煙都互不相見,誰還奢望觀衆能蟻集蜂聚在臺下?即使稀稀落落僅有十多個觀衆,劇團也得大鑼大鼓地開唱,因為這是上面下的任務。

這樣孤家寡人自娛自樂地演出了幾天後,劇團轉到了鹿嶺寨,鹿嶺寨的觀衆稍多了一些,可能跟住戶密集起來有關,這讓演員的精神振奮了許多。那個晚上在鹿嶺寨的演出,時間拉長了不少,直到十二點才結束。明天再去一個演出點,劇團的演出任務就完成了。

觀衆散後,演員在後臺忙着卸裝,劉琦在前臺打理着雜事。忽然,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爬上戲臺,走到劉琦面前,遞上一個粗糙的紅色請貼,笑眯眯地跟劉琦說:“我叫王志,代表十字村的全體居民,熱烈歡迎你們前去演出。”劉琦猛一看到那個幹部模樣的人,不禁有點發怔,那人穿着有四個衣兜的灰色制服,給人一種時光倒流的怪異感覺。

劉琦接過請貼,請貼上的毛筆字體隽秀清勁,大意是恭請劇團明晚去十字村演出。這年頭能寫出一手好毛筆字的幹部,很少見了,用請貼請戲劇團的做法,在民俗中也近于絕跡,在山區裏還能偶有所見。下貼子請,讓劉琦覺得對方很正式很誠懇。

劉琦有點為難,在劇團的演出計劃中,十字村不在日程表上。劉琦想婉拒,可看到王志眼中的熱切期望,再加上這幾天處處受冷落,頓感與其去突襲一個小山村,還不如去受邀請的地方好,就鬼差神使地答應了,說明天一準去十字村演出。王志高高興興地走了,劉琦看王志爬下戲臺,很快消融進濃濃的夜色中,這才想起忘記問十字村怎麽走。

在山區問路最大的問題,是很難遇上人。劇團一路打聽着,兩次誤入歧路後,總算摸到了十字村。劇團的成員下了車,都想看看十字村的狀況,結果發現幾乎座落在山頂上的十字村,僅有十幾戶人家,還有幾處小院子是廢棄的,大概主人不是搬到了山腳下,就進城打工去了。一個演員洩氣地問劉琦:“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你不是臨時起興吧?”劉琦苦笑:“我哪知道來的是這鬼地方,既然到了這裏,這裏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個演出點,就算是唱給滿山的石頭聽,我們也要完成任務。”

劉琦本想随便找一個平坦地兒能搭下戲臺就成,沒想到繞山村一轉悠,出他意料地發現了極大一塊平地,只是到處擺布着條石,那些條石有規則的,也有不規則的。劉琦一眼相中了這地兒,起碼解決了觀衆的座位問題,他奇怪這麽一個小山村,怎麽會有如此大的一空地。

十字村的住戶雖然少,劇團在搭戲臺時,還是驚動了幾個淳樸的山民過來圍觀。劉琦問一個穿千層底圓口棉布鞋的老人:“大爺,這麽大一塊場子,原告是幹什麽用的?”老人局外人地背着手,橛着黑褂子的衣角說:“這裏原是一個大采石場,場主前兩年病死後,這個場子就撂這兒沒有人管了。”

戲臺搭好後,直到傍晚,劉琦都沒見王志出來露露面,不由心裏滋生出怨氣,心想什麽人啊,請他們來時十分誠懇,等他們來了,卻不盡一絲一毫的地主情誼。

山裏的黃昏比平原上來的早,可能跟高山峻峰的陰影有關。天一昏暗下來,開場的鑼鼓就繁密地敲打起來,這時,王志行色匆匆地趕了過來,他到後臺找到劉琦,一臉歉意地說:“實在慢待你們了,我忙着到各處通知你們來演出的消息,還好,人都通知到了。”王志那四個衣兜的灰色制服,又讓劉琦恍惚生出一種隔世的異樣感覺。劉琦定定神,一邊感謝王志的熱情,一邊心想:“巴掌大一個小山村,用通知得這樣辛苦嗎?就算全村出動,又能有多少人,除非他翻山越嶺通知其他村莊的人去了,那樣的話,今晚的演出或許還有點人氣。”

開場的鑼鼓仿佛只敲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下來。戲臺的下面,慢慢地聚攏起一些人,涓流彙聚般,人越聚越多,數量很快超過了劉琦的想像。劉琦高興地心想:“這個王志還真沒有白辛苦,居然通知來了這麽多人,怎麽着也有三四百人吧。”

戲劇正式開場後,臺下已經坐得黑乎乎滿顯人了,而且還在慢慢增多。劇團唱的多是傳統劇目,這伊伊呀呀的慢節奏文化,就是在人口密集的城鎮,也難得有多少人看,今夜臺下卻擠擠挨挨了一大片觀衆,人數好像都上千了。這場面感染得劇團裏的演員,跟打了雞血針似的,精神全抖擻了起來,傾盡所能,不斷獲得觀衆一陣又一陣的熱烈掌聲。

搭戲臺時,劉琦因為見十字村極小,認定觀衆一定少得可憐,擔心演員抱怨他耗費人力物力,就特意安排演出短劇目,想盡早結束演出平息演員的怨氣,哪知王志的能力實在太強悍了,一下子通知來這麽多觀衆,都數以千計了。這麽多人來捧場,劉琦不可能随便只用一個短劇目打發他們,可後面再演出一個傳統大劇目,也是不現實的事,所以劉琦決定短劇結束後,再加上一個綜藝節目,綜藝節目可長可短,很适合應付熱情的觀衆。

相聲、小品、歌舞過後,劉琦為答謝盛況空前的觀衆,親自出場獻藝。劉琦當團長前,是團裏的臺柱子,以演老生著名,帽翅功在山西省的戲曲界第一。只見劉琦烏紗帽的兩翅,先是上下擺動,接着左右旋轉,再前後繞圓圈,正顫得歡勢,突然一齊凝滞下來。觀衆不由得屏住呼息時,右側的單翼紗翅卻又旋轉攪動起來,左側的仍然紋絲不動。這爐火純青的功夫,讓臺下的觀衆暴發出叫好聲,以致峰回谷應得蕩人心魄。劉琦大是得意,越發賣力。

劉琦一退回到後臺,就見王志笑眯眯地在等他:“劉團長的帽翅功是童子功底吧,神了!看得下面文工團的幾個小兄弟心癢手癢,你不介意他們上臺獻醜吧?”劉琦忙說:“不知道下面還有兄弟單位,歡迎歡迎。”

四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穿着灰色戰士服跳上臺來,他們都拿着樂器。圓臉的用唢吶吹了一曲《百鳥朝鳳》,恍有百鳥齊集;瘦高個的用二胡拉了《二泉映月》,極具阿炳遺風;另兩人對打竹板,噼噼啪啪的花板,緊湊繁密得間不容發。劉琦大是稱贊年輕人的熱忱和技藝。四個戰士最後合唱了一首《義勇軍進行曲》,一下子把觀衆的情緒推到了高潮,下面跟唱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高亢激奮,好像隐雷滾滾。劉琦竟然聽得熱淚盈眶,又奇怪都這個年代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對革命歌曲動情?臺下數千觀衆又是從哪兒來的?劉琦的疑心越來越強烈。

劉琦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從後臺走下去,繞到旁邊走進陣容龐大的觀衆群,他要親自問問他們是從哪兒來的。由于明暗差別大,在臺上只見萬頭攢動一片模糊,到了臺下,借着臺上的燈光細看,劉琦吃驚得腳步釘在地上不能移動。觀衆絕大多數是年輕人,許多人穿着灰色軍裝,混雜着其他服飾。這些人中,有十七八歲的純真少女,有儒雅和藹的學者,有敦厚平實的工人,甚至還有身懷六甲的母親……

這些觀衆太詭異了!劉琦正感到不能移動無法呼息時,看見王志笑眯眯地向他走來。王志熱忱地握住劉琦的手,搖動着說:“我代表各機關、團隊以及工廠的同志,感謝你們帶來這麽精彩的節目。”王志的手雖然握得很緊,卻毫無溫度。劉琦只覺有種森涼涼的寒意,從王志的手上一直傳到他的心裏。劉琦結結巴巴地問王志:“他們,都是從哪兒來的?”王志放開劉琦的手,一指前面那排幹部模樣的觀衆:“那是總部各機關的首長同志,再後面是各報社、廣播電臺的同志,邊上是魯藝文工團的,他們都是很有才華和熱情的一群年輕人,那是兵工廠的工人……”王志一一介紹着觀衆團隊。劉琦直聽得頭上狂出虛汗,他神情恍惚地走回後臺,這樣詭異的事,他要是告訴劇團的人,準會引起大恐惶。所以他極力隐忍下心中的疑懼,一直到節目結束。節目一結束,臺下那些觀衆,就潮水般下山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熒熒輝輝的燈火。

天一亮,劇團裏的人就起來拆戲臺,準備返程。昨晚上的盛況,今天還刺激着大多人的神經,他們一直在感嘆觀衆的熱情。從起來就沒說過話的劉琦,突然問他們:“統共幾十人的小山村,一夜之間怎麽會來那麽多人看戲?”一句話把大家問得毛骨悚然起來,這麽顯而易見的大疑問,大夥兒怎麽昨夜集體腦殘了?

劉琦一個人在十字村上上下下地轉悠。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下,劉琦又看到了那個橛着黑褂子衣角的老人。劉琦走過去問:“大爺,你們這十字村裏,以前駐紮過什麽部隊沒有?”老人認真地說:“我活了九十歲,窮山惡水的十字村裏,從沒有駐紮過什麽部隊,倒是七十年前,有好幾千人在這十字嶺上集體跳了下去。”劉琦一驚:“老人家,您能不能說詳細點?”老人好一會兒沒說話,就在劉琦認為他不想說時,他卻開口了……

1942年5月,日本侵華總司令崗村寧次,調集了三萬精銳部隊,報複性奔襲位于太行山的八路軍總部,被包圍的基本都是後勤、管理、文藝兵和新聞記者,八路軍只有幾百将士與日軍對抗突圍。在十字嶺崎岖險峻的山道上,流動着辎重、馱隊和各種職業的人群,近八千人。由于敵衆我寡,沒有退路的人們,不願被兇殘的日軍俘虜,除了戰死外,幾乎全部跳下了萬丈深淵。這是一個悲壯的犧牲事件,卻被歷史一筆帶過。太多犧牲在太行山下的人,現在已經無從知道他們的名字了。

故事說完,老人好像在佐證它的可信度,最後補充說:“我有一個能寫一手好毛筆字的叔叔,當時在後勤機關裏當文秘幹部,就是從十字嶺上跳下去死的,他叫王志。”

第 13 章 ☆、桃花瘴

桃花瘴

廣西多大山長谷,山上谷中荊楱遍布,谷中最著名的是桃花谷,綿延幾十裏的巨大山谷裏,生長着不計其數的桃樹。桃子成熟時因為沒人采摘,落下的厚厚一層桃子,腐爛醺人,又有動物屍殖,以致年複一年,土質異常肥沃,谷中的桃樹瘋長得都變異了。若逢桃花開時,更是一谷絢麗的雲霞,遠遠看去,恍若仙境。

1944年,日軍南方軍第21師一部,從越南突入中國,進攻廣西,守防廣西的一支桂軍,狼狽退逃深山中,日軍尾追不舍,兩支隊伍在密林中做着迷藏,時有厮殺。英夫帶領的小分隊迷路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腿被流彈射穿,山中潮濕不堪又少醫藥,幾天下來,英夫的右腿就化膿紅腫得水桶粗了,挪一步都困難,英夫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會沒命的,他必須找個地方醫療并休養。幸好英夫找到了一個很小的寨子,寨子裏的人住着吊腳木樓,他們從沒見過日本人,但他們很快知道來的這些穿黃軍裝說着聽不懂語言的人不是中國人。英夫學過漢語,當那個白胡子老族長驚疑地看着他們時,英夫知道在這大山中,他需要這些土著人的幫助,英夫把一個打火機送給老族長:“這個,給你。”老族長不知道打火機有什麽用,英夫就演示給他看,從沒見過打火機的老族長,看着英夫随心所欲地點火熄滅再點火地玩弄着那個精致的打火機,很是驚奇。英夫炫耀夠了這才把打火機放到老族長手裏:“我們是來自日本帝國的軍隊,那是個講究禮儀和榮譽的國家。我受了傷,你能不能,找個醫生給我看看?另外,我們想在寨子裏休整一下。”老族長緊緊地握着打火機,高興地說:“你們是尊貴的客人,能招待你們是我們寨子裏的榮幸。你的腿看起來傷的可真不輕,都快把褲子撐破了,我馬上讓人找來桃花,她可是我們寨子裏最好的醫生。”

老族長一邊讓人即刻找來桃花,一邊讓人在寨子裏安置下那些日本兵。桃花穿着臘染裙抱着個小木匣來了,英夫想不到在這麽閉塞的地方竟有這樣嬌豔的女子。桃花打開木匣,裏面排放着銀制的小刀小剪小夾子,還有一些小瓶子。桃花先把英夫的褲管剪開,清洗了傷口,然後用手按按英夫紅腫的大腿,看看英夫說:“感染得很嚴重,再晚幾天會要了你的命,現在我要割開潰爛的地方擠出膿血,會很疼的,你怕嗎?”英夫說:“只管治,不怕疼。”這兩天,那條傷腿讓英夫恨不得把它鋸掉。桃花用小刀割開腫爛處,向外仔細地擠着膿血。英夫疼得嘴牙咧嘴,只好轉移注意力去看桃花那張離他很近的臉,不覺越看越着迷,幾乎忘了腿上的疼痛。桃花處理幹淨傷口,撒上小瓶子裏的白色藥粉,最後纏上繃帶,忽然奇怪這個面相英俊的軍官怎麽一聲也不叫疼呢?一擡頭看見英夫正專注地盯視着她,臉一下就紅了:“好了,注意別走動,休息幾天就沒事了。”英夫連聲道謝。

英夫從老族長口裏知道寨子叫古隐寨,傳說古代有個避亂的人隐居在這深山老林裏,後來又有幾個外姓人住進來,代代延續漸成村寨。古隐寨幾乎與世隔絕,寨子裏的民風極是淳樸,他們友好而又好奇地接納了英夫帶領的這支日軍小分隊。

桃花每天去給英夫的傷口換藥,英夫的腿好得很快。一天,桃花又去給英夫換藥時,斜倚在床上的英夫拿給她一個金墜子:“這是我媽媽給我的,要我送給未來的兒媳婦。我的腿傷,要不是你給治,說不定這條腿早就壞死了,為了表示感謝,我把這個東西送給你。”桃花忙說:“你媽媽給你的東西哪能亂送人。”英夫故意說:“我只把它送給我喜歡的人。”桃花的臉刷地紅了,英夫看她不作聲,就笑笑,欠身想把金墜子挂在她脖子上。桃花一按他的傷腿,他疼得哎呀了一聲,桃花就勢扶他躺到床上:“傷還沒好就胡思亂想了?惹我生氣就不來給你換藥了,讓你一條腿蹦着離開寨子。”英夫苦笑一下,乖乖地躺在床上,靜靜地讓桃花給他換藥。桃花這次換藥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條不紊了,她顯得慌亂,連動作也了草了許多,臨走還差點把藥匣忘下。英夫看看手上的金墜子,大聲追問已經出了門的桃花:“這金墜子你到底要不要啊?”桃花模糊兩可地回答他:“等你傷好了再謝我吧。”

寨子裏本來很平靜,現在突然住進來一群來歷不明的兵,族長還待為上客,寨子裏的男女本能地覺得不安。那些日本兵吃住安樂了,就露出了本性,要找女人。寨子裏的女子大多有點姿色,這越發讓那些日本兵按捺不住,雖然英夫一再說不能像在大山外面那樣糟蹋花姑娘,還是有幾個日本兵搔擾了寨子裏的女人。女人告到老族長那裏,老族長生氣地去找英夫,英夫将部下集中訓話,告誡部下不得再犯類似的錯誤,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裏,如果得不到寨子裏人幫助,他們就會吃苦頭。

隔了一天,還是出事了,寨子裏的兩個女人被日本兵□□了,寨子裏的人激怒了。老族長再次找到英夫,指着英夫的鼻子顫着胡須說:“你們忘恩負義喪盡天良!”英夫還能忍耐着不發作,旁邊的副手一拔軍刀向老族長瞪眼說:“我們沒有殺人已經是你們天大的福氣了,你們支那人的命賤過蝼蟻,殺多少都不足惜。”老族長聽不懂日語,但能看明白拔出軍刀的家夥是條中山狼。英夫喝退副手,強笑着給老族長道歉:“老人家息怒,我一定查出幹壞事的人嚴加懲辦。”老族長頓足捶胸地自責:“我白活了這一大把年紀,真是老糊塗了,竟幹出這引狼入室的蠢事!”

桃花再給英夫換藥時,一句話不說,動作也很生硬,英夫自然知道桃花在生氣什麽。拆去繃帶後,桃花冷冷地跟英夫說:“你的傷已經好了,我希望你們盡早離開寨子,再不要回來。”英夫看看右腿,傷口愈合得很好,英夫感到很滿意。就在這時,一個哨兵跑來報告:“有情況,寨子外面發現了桂軍,大概想進寨子裏。”英夫邊向外走邊傳令:“全體集合,進入戰備。”

很快,寨子外面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寨子裏的許多人驚慌地跑到老族長家裏,桃花也在人群中。槍聲漸稀漸遠,好像桂軍逃走日軍追了出去。終于,寨子裏靜了下來,但人們還是不敢輕易離開老族長家裏,都祈求那些日本兵再不要回來了。就在寨子裏的人還在餘悸中時,英夫卻又領着人回來了。原來英夫發現桂軍被寨子裏的人引領着很快消失在密林中找不到了,英夫在這帶的密林中吃過苦頭,知道沒有寨子裏的人做向導,他們找不到逃匿在密林中的桂軍,甚至不會走出這林海。英夫回來是想在寨子裏找一個人給他們做向導,并帶足吃的東西,可寨子裏的人對他們很是抵觸,沒有人願意給他們當向導,更不願意給他們吃的。英夫就讓部下自行在寨子裏搜尋食物,能帶多少就帶多少。那些日本兵有了英夫的慫恿,不僅搜尋吃的,還搶劫起了財物。寨子裏的人拼命護持家産和日兵撕奪,日兵就開槍殺人□□婦女放火燒寨。

老族長怒視着他盛情招待了這麽些天的英夫,悲憤得都要吐血了:“你,是個畜生!”英夫冷笑:“只要你派個人好好給我們做向導找到那些支那軍,我們立刻離開寨子。”老族長一頓手杖:“我們寨子裏的人決不會帶你們去殺我們中國人!”一個日兵用□□抵住老族長的胸口。桃花從人群中走出來,平靜地向英夫說:“我給你們帶路,我經常在山中采藥,地形比寨子裏的人都熟。”英夫高興地說:“好啊,有你帶路我不勝榮幸。”桃花在轉身出寨子前,很特別地看了一眼英夫:“你是我救治好的,也應該由我送你出去。”

時值二月中旬,又逢春雨連綿,桃花帶領着英夫的隊伍,在濕氣蒸騰的山林中走了多半天,英夫一再問桃花:“你真的知道那些支那人的部隊藏在哪裏嗎?我們哪時才能走出這迷宮樣的密林?”桃花微笑說:“快了快了。”

他們終于走到了桃花谷,桃花臉上的笑更深了,指了那一谷雲蒸霞蔚的桃花說:“過了這條山谷你們就走出深山了,你們追趕的那支隊伍就是從這兒出去的。”英夫從沒見過這麽多盛開的桃花,多得就像谷中平湧出一長幅美極了的壯錦,只覺絢麗得奪人心魄,奇怪的是在那桃花最密集繁盛的上方,聚集着濃厚的煙霧,并帶點淺淡的粉紅色暈,因為谷中無風,那非煙非霧的迷人氣團不散也不流。英夫大聲贊嘆:“好地方,真是人間仙境!”桃花就又笑笑,只是那笑看起來冷冷的。

桃花率先下谷,英夫随後,一行人盡數走進谷中沒于桃花裏。谷中腐殖質異常肥沃,樹下花瓣積落如毯,在這陰雨的天氣裏,都膩爛成漿了,樹上的桃花反而開得妖豔非常。越向谷中走,那非煙非霧的淺紅色氣團越是蓬勃盛大。英夫很快就覺得頭疼惡心繼而嘔吐不止,看看部下,都和他一個症狀,個個痛苦不堪,桃花也不例外。英夫驚慌地問桃花:“這症狀很像中了毒,怎麽辦啊,你能治嗎?”桃花冷笑:“這裏是無人敢來的桃花谷,你們中的是桃花瘴,凡是中桃花瘴的人,最後都會全身痙攣地死去,這種瘴氣沒有藥物能治。”英夫絕望地看着桃花:“你是故意把我們引領到這兒來的?”桃花不再冷笑,掙紮着離英夫遠一點:“我只希望死時能離你遠一點。”

原來,江東嶺南,土地卑濕,春夏之間,風毒彌盛,又山水濕蒸,致多瘴毒,瘴有多種,其中尤以桃花瘴為酷烈為詭異,中瘴者無一能生還。

那年,走進桃花谷的日本兵,盡數死于桃花瘴。

第 12 章 ☆、千年咒

千年咒

神秘咒語

中永村是個歷史悠久的的村子,村子裏的人大都從事着一項古老的職業——制作穿着衣服的小泥人。中永村屬于古都西安的範疇,凡是來西安游玩的旅客,往往會買上一兩個出于中永村純手工制作的小泥人,還可以另外單獨買幾件給小泥人換穿的小衣服。中永村的小泥人又叫着衣俑,它的上肢是木制的,可以自由活動,衣服能換穿。

端木瘦林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他第一次來西安就被中永村的着衣俑迷住了,那些小泥人一個個拙樸古雅,散發着遙遠年代的神秘氣息。端木瘦林利用假期,第二次來到了中永村,想深入了解小泥人的究竟。

中永村是個城中村,村裏的姓氏很少,基本上都姓白,白春橋是村裏最正宗的制俑高手,端木瘦林在村人的指引下,走進了白春橋的家裏。白春橋是個身材瘦高神色冷漠中年漢子,在聽了端木瘦林的自我介紹後,也沒多說什麽,徑直把端木瘦林領進他的小作坊,一個制作着衣俑的地方。端木瘦林極有興趣地觀看着那些成品或者半成品的小泥人,在作坊最裏面的牆上,有個小供龛,裏面供着一個反綁雙手跪着的着衣俑,跪綁俑的後面還貼着張畫有奇怪字符的黃紙。端木瘦林好奇地問白春橋:“這跪着的人是誰?”白春橋說:“我的先人,也是這個村裏白姓人家制俑行業的神主。”端木瘦林指指字符:“他後面的那張黃紙上的字符是什麽意思?”白春橋語出驚人:“一張詛咒我們中永村的千年咒語。”端木瘦林吃驚地仔細辨識自左而右橫寫的字符,确實像是什麽字母,但他一個也不認識:“這上面說的是什麽呢?”白春橋依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祖輩傳說是詛咒我們中永村的人不能走出村子另謀職業,所以村子裏就制俑這一種古老的職業。”端木瘦林啞然失笑:“都什麽年代了,你們還信這個?不過這黃紙拓片上的字符倒真的像什麽文字。”白春橋有些不高興地說:“你不是中永村的人,自然可以不信,如果你是中永村的人,就不敢不信了。”白春橋為了驗證他的話,領着端木瘦林逐一去看村裏的那些家庭小作坊,在中永村,沒有一家小作坊不供着跟白春橋家一樣的跪綁俑和黃紙拓符。後來端木瘦林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既然有拓片,那一定是從什麽東西上拓下來的,我能不能看看原件?”白春橋就從自己家裏搬出一塊不大的石刻,只看石刻的樣子,就能斷定是件古物。白春橋拿出一張黃紙,給端木瘦林認真地拓下一張完好的字符:“你是從京城來的,能不能幫我找個懂這字的翻譯出原話?”端木瘦林問他:“這麽多年,你們就沒找人破譯這上面的內容?”白春橋說:“找了許多人,沒一個知道這上面到底是什麽東西。”端木瘦林:“既然是咒語,你們村裏有沒有應驗什麽奇異的不可解釋的怪事?”白春橋頓時諱莫如深地說:“在中永村,沒人會跟你談這些事,我只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個學者或者語言學家什麽的,把這咒語的內容弄明白。”

被詛咒的中永村

中永村初看起來和別處的村莊沒什麽大的區別,可處身其中細看之下,就會發覺有許多詭異的地方,首先是每家小作坊裏供着的跪綁俑和據說是千年咒語的奇怪字符,再就是村子的布局是個圓形。白春橋說,歷年歷代,村子裏都是先修一條圓環狀的路,再讓增多的村民依路建房,這是老輩留下的規矩。中永村裏到處可以看到廢棄的俑人,小的不過一寸,大的近于真人,零落散亂缺胳膊少腿的,讓外人初看乍見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些殘俑多是在制做過程中損壞而随意丢在村中什麽地方的。

端木瘦林在白春橋家中住下來,晚上吃飯時,白春橋從另一間房中扶出一個骨瘦如柴四肢綿軟無力的年輕男子坐在桌邊,年輕男子有二十多歲,瘦得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整個人都脫形了。吃飯時,年輕男子竟然沒有力氣端起碗,白春橋一勺一勺地喂他。白春橋見端木瘦林驚詫地看着他們,苦笑說:“這是我兒子,兩年前得了這怪病,先是渾身沒有力氣,後來連路也走不成了,現在吃飯對他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更多時他拒絕吃飯。”端木瘦林同情地說:“沒到醫院看看?”白春橋把一勺奶粉強行灌進兒子口裏:“大醫院看遍了,有說是進行性肌無力,有說不是,反正誰也治不好,只好在家裏這麽耗着。”面對這樣的事實,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端木瘦林不說話了,他看到牆上的鏡框裏鑲着白春橋一家四口的合影照,裏面那個濃眉大眼精神飽滿的小夥子,應該就是面前這個瘦得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年輕人,而另一個文靜美麗的女子不用說是白春橋的女兒,還有一個中年婦女,應是白春橋的妻子,看起來,這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四口之家。端木瘦林想說點別的:“你女兒看起來很漂亮。”沒承想白春橋卻平靜地說:“三年前就死了,死時也是瘦得皮包骨頭。”端木瘦林吓了一跳:“他們的媽媽哪去了?”白春橋給兒子擦去嘴角的飯跡,近于麻木地說:“半年前她出去給景點的商販送小俑人,就再沒有回來,有人說在她常走的小路上看到了一大灘血跡。”端木瘦林覺得氣氛在地一寸一寸地變得壓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白春橋突然用近于崩潰的眼神盯着端木瘦林:“你一定要幫我幫整個中永村,弄明白這千年咒語究竟說的是什麽,村子裏許多人家都遭遇過可怖的怪事,他們一般保持沉默不向外人訴說,因為村子裏的人相信這是一個不能解除的千年咒語,是一種陰毒詭秘的懲罰。”

那個夜晚,端木瘦林徹底失眠了,第二天一早,中永村裏就傳播開了一條新聞,說早幾年脫離制俑業跑到外地做生意的白老二,在家資千萬時突然被車撞死了,頭硬生生地給挂倒他的車拖磨沒了,那個慘啊,就像給人砍了頭,今兒一早骨灰送回中永村安葬。讓端木瘦林感到奇怪的是,中永村的人對這樣的禍事,并沒有表現出更大的意外,好象早就預知會這樣,他們宿命地對待一切不幸。

端木瘦林本是來了解中永村着衣俑的,沒想到被中永村的千年咒語牢牢吸引了方向,他準備第三天帶着字符拓片回北京,找學者看看到底是種什麽文字。第二個夜裏,他還是失眠,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白春橋敲開他的門說:“我帶你去看看中永村的地形。”

端木瘦林跟着白春橋穿越中永村,爬到村外一個高高的土丘上。那晚的月光很好,看東西不用費什麽眼神,土丘下的中永村一覽無遺盡收眼底。端木瘦林不明白白春橋要他看什麽,除了覺得中永村像個圓丘外,實在看不出別的。白春橋提醒他:“你看這圓丘像什麽?”他這麽一說,端木瘦林還真的看出點異樣,整個中永村中間高邊緣低,不由脫口而出:“像座墳墓!”話一出口端木瘦林就後悔了,怎麽能當着白春橋的面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白春橋幽幽地嘆口氣:“你說對了,它就是座墳墓。”過了一會兒,白春橋又說,“我家裏有幾本白姓祖譜,也許裏面的東西對你有用。”

端木瘦林在跟着白春橋回村時,一路上看到那些斷頭殘肢的廢俑,再想想那許多小作坊裏一排排栩栩栩如生的成品小俑人,只感到背上一陣陣涼嗖嗖的,莫名覺得這村裏真正的主人不是那些靠制俑為生的村民,而是這些神形畢肖真人的泥俑。

跪綁俑

白姓祖譜很厚,線裝的紙張已經泛黃變脆,封面上寫着《九修白氏祖譜》,這是清朝同治年間第九次重修的祖譜,祖譜中說的明白,白姓祖先在中永村居住的時間最早可追溯到唐朝。端木瘦林在燈光下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祖譜,當他看到中永村原名冢俑村時,心裏不由一陣狂喜,他覺得自己已經向那個千年咒語靠近了,可接下來又語焉不詳,只有簡單的世系宗支的關系了,但祖譜中不容忽視地提到了一個叫白彥的重要人物,說他是一個當世無雙的制俑高手,後來遭人陷害屈死獄中。

端木瘦林在祖譜中并沒有找到真正有關千年咒語的線索,關于跪綁俑的故事,還是白春橋告訴他的。白春橋說,他的祖先白彥生活在唐朝末期,是一個技藝高超的制俑人,也是白姓的始作俑者,所以今天制俑的白姓後人,都供奉白彥的神像。唐朝的制俑手藝相當于今天的喪葬品工藝,無論唐三彩還是着衣俑,都是陪葬品,沒有人買回家擺起來當裝飾,因此,白彥雖然手藝精絕,依然是一個低賤的手工藝人。白彥住的村子很小,只是幾戶制俑人的工作區,沒有外姓人樂意搬來和這些卑下而又帶着陰森氣的制俑人住在一起。白彥在當時名氣很大,長安城裏的王公貴族都喜歡找白彥給他們死去的親人制作着衣俑。着衣俑的衣服多是絲綢的,比塑衣俑造價成本高,所以白彥多是給那些有錢人制俑。有個叫徐信的大官,特別羨慕皇帝的儀仗隊,想在陰間過一把皇帝瘾,重金讓白彥偷偷給他制作整套的皇家儀仗隊。白彥整整花了兩年時間才做出精美龐大的儀仗俑,在徐信的安排下,儀仗俑被偷偷地放進了徐信生前造好的大墓裏,可不久就有人告發了這事,徐信被以大逆罪斬首。直到換了皇帝,徐信的兒子徐仕也做了大官,因為一直疑心是白彥告的密,就找機會把白彥拘進牢中,致使白彥屈死獄中。徐仕仍是不解恨,讓人模仿白彥的樣子造出一批跪綁俑,做為徐家後人的陪葬品,還請法師在石碑上刻了咒語豎在白彥居住的村子裏,并給村子取名冢俑村,詛咒白彥的後人世世代代以制俑為業,時不時遭受神秘可怖的詛咒。

關于跪綁俑的來歷,白姓祖譜上沒有說,地方志上更無記載,但在中永村卻家曉戶喻并且人人深信不疑。白春橋說,跪綁俑是白姓宗族記憶中的硬傷秘聞,所以歷代修譜不做記載不上方志。那神秘的千年咒語,至今沒有人能解讀出來詳細,如果能譯出原文,中永村的千年咒語就自動解除了。

咒語原是吐火羅文

端木瘦林回到北京後,找了許多學者看他從中永村帶回來的字符拓片,竟沒有一個人認識,就在端木瘦林感到絕望甚至懷疑這也許根本就不是文字時,一個研究古老語言的權威學者聞訊親自找他來了,在看了拓片後,肯定地說:“這是一種已經消失了的古老語言吐火羅文,所使用的字母是中亞婆羅米斜體字母,書寫習慣是從左到右橫寫,在公元六至八世紀流行于塔裏木河流域,吐火羅就是月氏。在唐朝近三百年間,國都長安始終留住有許多外國人,主要來自北方的突厥人和西方的回鹘人、吐火羅人、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和天竺人,他們和漢人接觸親密,尤其是吐火羅人,擅長神秘的咒語,被漢人請求施咒仇家也是極有可能的事。”端木瘦林覺得心中的迷團越來越清晰了:“您能告訴我這些吐火羅文是什麽意思嗎?”學者說:“我拿回去仔細研究研究,全部弄明白了再告訴你。”

第二天,老學者興沖沖地來了,高興地跟端木瘦林說:“這哪是千年咒語啊,簡直就是一首中外交好的頌詩,把這些吐火羅文翻譯成漢語就是‘我留住在長安這座繁華的城市,就像住進了天堂,這兒的人優雅而又慷慨,讓我這個異域的人再不想離開。’”

端木瘦林想不明白中永村的人為什麽會把這麽一塊表示中外友好的石刻當成了咒語,村裏那些時不時發生的可怖怪事又怎麽解釋?端木瘦林邀請老學者一塊兒去中永村。

中永村的人在聽了老學者的譯文後,都錯愕得說不出話來,那個陰險地罩了他們祖輩千餘年的咒語,竟和他們毫不相幹!老學者的解釋是中永村臨近長安,那時只有幾個制俑人居住的作坊區,也許真有一個叫白彥的制俑人被仇家仿制成了跪綁俑,恰好有個好事的吐火羅人一時心血來潮刻了這麽一塊小石碑豎在了作坊區,就算在唐朝,也沒多少人認識吐火羅文,當地人因其文字詭異,就穿鑿附會地跟跪綁俑聯系起來當成了咒詛白姓後人咒語。

至于白春橋為什麽會有兩個瘦枯而死的兒女,端木瘦林從醫學的角度找到了原因,中永村有這麽一個千年咒語,外面的女子都不願意嫁進來,以致許多人家只好近親結婚,白春橋的爺爺和奶奶就是堂姐弟關系,生下的後代有基因缺陷才出現了怪病。別的不幸,都是村人自覺不自覺地歸咎于那個無所不在的千年咒語,他們不自覺地活在想像中的咒語中。

第 11 章 ☆、影殺

影殺

冀南的魏起之,出身于皮影世家,祖上從事皮影雕縷可追溯到清代,那時皮影正極盛于河北。到了魏起之這一代,已是二十一世紀,皮影早已退出歷史大舞臺,但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保護名錄,連同魏起之也成了受保護的藝人。魏起之雕縷出的皮影,實在精絕得奪人心魄。

在小城的繁華地帶,有魏起之的兩間工作室,他雕縷的皮影倍受海內外收藏家的青睐,“魏起之工作室”也跟着聲名遠播。在他的工作室裏,本來有一個助手,因為生病辭職了。皮影的制做流程是首先選用上等獸皮,經過刮、磨、洗、刻、着色等二十四道工序,手工雕縷三千多刀才成。如此大的工作量,沒有助手的幫助,煩瑣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況且魏起之正傾盡心力雕縷一套《水浒》人物,這工作已進行了将近十年,一百單八将就剩下十個人物了,光着手雕縷前的準備工作就花費了一年多時間,雖說就要大功告成,可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缺少不得人手,所以魏起之緊急招聘助手,美術院校畢業的優先。

廣告一貼出去,就有一個長眉細目的女子來到“魏起之工作室”,自稱畢業于省美術學院,對這兒的工作很感興趣,希望能當魏起之的助手。魏起之看了她的畢業證和她帶來的一些畫作,覺得很滿意,就留下了她。

女子名叫東方秀,皮膚白皙身材窈窕,有極好的美術功底。魏起之手把手教東方秀制做皮影,東方秀極其聰明,很快就掌握了所有的工序。魏起之制做皮影前,很重視選料,他親自去養牛場挑選那些六歲左右毛色光滑皮膚無損的黃牛,宰殺後剝出上好的獸皮,再把獸皮泡制、刮削、打磨制成半透明的皮革,然後才在皮革上繪制旋刻成各種人物的影子,影子雕完,開始敷彩,色彩大多是魏起之采用當地的礦植物做成大紅大綠杏黃等鮮豔明亮的顏色,給影子上彩後效果異常絢爛。脫水後縫綴,最後裝上簽子,一件皮影就完整地制做出來了。魏起之為了把一百單八将各自的特色表現出來,都翻爛了兩部《水浒傳》,他交給東方秀的活兒,一定要按他的要求完成,不能容忍一絲疏忽,雕縷、上彩、縫綴,尤其是在活動關節刻出□□式的骨眼,這些重中之重的工序,都是魏起之親自動手,交給東方秀的活兒也就是刮磨皮革、脫水等。

魏起之年近四十還沒成家,他為了完成一百單八将的制做,嘔心瀝血得都要發狂了,哪有時間和精力去談婚論嫁。一個大男人連談情說愛的心思都沒有,更不要說安排日常起居了,睡時在□□的上面扒個窩能躺下就行,衣服穿髒了就脫下丢一邊去,實在沒什麽換了,回頭在髒衣服裏撿幹淨點的再穿上,吃的全是方便面。自從東方秀來做他的助手後,他很快就改變了髒亂差的面貌,東方秀不僅是他工作中的助手,還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保潔員。魏起之對感情再遲鈍,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點離不開東方秀了,雖然還在全力以赴地做着他的未竟事業,心裏卻會時不時掠過想結婚的念頭。

在魏起之的貯藏室裏,有許多牛皮,連魏起之也不清楚在近十年裏他用了多少張牛皮,他泡制、刮磨、雕縷它們,皮革的好壞,他的手一摸便知,尤其是經過東方秀刮磨出的半透明皮革,柔韌得讓他都想捂在心口,他自己都沒有刮磨出過這樣絕佳的皮革,在這樣光滑玉潤的皮革上雕縷,簡直是種享受。

一百單八将中,只有三個人是女的: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魏起之濃墨重彩地設計着她們。

在一個陰雨纏綿的下午,東方秀将一張刮磨好的皮革放到工作案上。魏起之正伏在案上用刀細細地雕縷着影子。東方秀說:“這張也好了,質感真的不錯。”說着俯下身去看魏起之手下正雕縷着的影子,她離魏起之很近,魏起之只覺她吐氣如蘭,不知怎地身上少有地躁熱起來。因為是下雨天,工作室裏沒有人來,只有魏起之和東方秀。魏起之摸了摸那張皮革,皮革非常透明,柔韌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滑,這麽絕佳的品相和質感,連魏起之也是頭一次遇到,他真想捂在心口。他心裏忽然激動起來,手饑渴似地在那張皮革上摩挲着。東方秀的手按在案子上,連魏起之也不明白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他竟然摸到了東方秀的手上。東方秀微笑地看着魏起之,神态不拒反迎,魏起之的膽子就大了,将東方秀攬入懷內,雙手從後面伸進東方秀的上衣裏,在她的背上摩挲着。東方秀的後背是那麽細膩溫滑,魏起之的第一感覺竟是剛才摩挲那張皮革的感覺,這感覺好奇怪,竟能在這時引起他想在上面雕縷的沖動。

一天,一個美國富商聞名前來拜訪魏起之,魏起之一看來人,就知道是個喜歡中國零碎的主兒,他穿着盤扣對襟黑色真絲褂,挽着白雪雪的寬邊袖口,大裆褲軟底圓口布鞋,手腕上戴串玉石佛珠,手裏還拿把精致的檀香木扇,要不是他長着高鼻藍眼,魏起之還以為演上海灘的黑社會老大跑來了。這個美國商人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秦明月,大概除了中國的零碎,他是連中國的古詩也喜歡的。秦明月跟魏起之大着舌頭說:“魏先生,我很仰慕您,和您制做的皮影,我能不能看看您那些中國的瑰寶?”魏起之從箱裏一件件取出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寶貝。秦明月仔細地看着皮影,激動得臉都紅了:“WORYGOOD!太漂亮了!”他一邊啧啧贊嘆一邊用手機忙不疊地拍下一張張皮影,忽然說,“這些,所有的,賣嗎?”魏起之還沒說話,站在一邊的東方秀說:“不賣,這可是魏老師十年的心血,也許就是他這一生中的絕品,要作為代表作流傳下去的。”魏起之說:“秦先生,這可是《水浒》中的一百單八将,還有三個女英雄我沒雕完,您覺得能值多少錢?”秦明月不假思索地伸出五個毛茸茸的手指:“五十萬人民幣。”魏起之淡淡一笑:“免談吧,我可不想賤賣了老祖宗的手藝。”魏起之說着挑起一件皮影,撚動簽子,讓皮影作出各種動作,秦明月看得眼都直了:“價錢,不是問題,您要多少?”魏起之很随意地說:“一百萬。”秦明月還是吓了一跳:“一百萬美元?魏先生,說笑吧?”魏起之開始把皮影往箱裏收:“人民幣也可以。”秦明月笑了:“我們成交,都不許反悔。”魏起之其實只是想看看這十年心血的價值,并不真的想賣,他舍不得出手,可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再說能賣到一百萬也值了,自己還可以再花費十年雕縷出一套更好的《水浒》人物,于是他咬咬牙說:“不反悔,可您得等我把剩下的三個人物雕完。”秦明月忙說:“那當然,那當然。”

送走秦明月後,東方秀一反往常的溫婉,冷冷地問魏起之:“你真的要賣嗎?”魏起之覺得她的神情有點反常:“我就是靠這手藝吃飯的,我不是一直在賣嗎?我不賣它們掙錢,哪裏弄錢給你開工資?”東方秀說得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了:“那些皮都是上好的。”魏起之回到案邊繼續他的工作:“我選皮向來都選上好的,那些牛都是我親自相看過的。”東方秀的神情明顯郁冷起來:“你在它們身上刻了多少刀?”魏起之頭也不擡地說:“每件作品的完成,都不少于三千刀,否則,就不是一件精雕細縷的好作品。”東方秀冷冷地看着魏起之,直到魏起之回身向她要刮磨好的皮革。

東方秀拿給魏起之的就是他想捂在心口的那張,皮革透明得幾乎能穿過目光。每件皮影高約一尺左右,這張皮革剛好夠做三個影子。魏起之早已将三個女人的形象了然于胸,畫過小樣覺得滿意了,就開始在皮革上繪制旋刻。

當最後一件作品裝上簽子,魏起之終于結束了他歷時十年的宏大工程。一百單八将各具特色,沒有一個類似的,若是繪畫,還能比較容易做到各不相同,可這是皮影啊,連魏起之也意識到日後就算再花費十年雕縷一套,也決不會出新了,他的才能已經止于此了。魏起之将皮影全部拿出來,案上、桌上、椅上擺滿了,就挂在工作室裏,一時整個工作室裏,到處都是絢麗得逼人眼目精致得奪人心魄的皮影。魏起之看着自己的作品,不知怎地竟流下了眼淚。

為了慶祝完工,魏起之買了好些吃的東西,排滿了一桌子,又開了一瓶白酒。兩人對坐,魏起之不知道東方秀竟然這麽能喝,她也不用魏起之讓,只管端起來一飲而盡,一杯接一杯,還頻頻向魏起之照底。魏起之也放開了量喝,兩人很快就幹完了一瓶,再開一瓶,很快又完了。魏起之不勝酒力,只覺得暈暈乎乎眼前的景象都要颠倒了。東方秀大概身上躁熱,先是脫下了外衣,後來連內衣也脫了,就剩下胸罩。魏起之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東方秀,這一看驚得酒都醒了,踉跄站起,圍着東方秀看了一圈:東方秀的前胸後背上赫然貼着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的皮影,色彩絢麗得眩人眼目。魏起之急了,上前用手去揭,摳摸了半天,才發覺是紋在身上的。東方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笑了出來。魏起之含混不清地說:“原來,是,是紋在身上的啊,誰把我的作品給你紋了上去?”東方秀笑得怪怪的:“是你雕縷上去的啊。”魏起之真的醉了,只說了一句“我只在牛皮上雕”就撲在床上睡死了。

秦明月來提貨了,當魏起之打開箱子讓秦明月驗收時,發現少了三件皮影——顧大嫂、扈三娘、孫二娘不見了,但更怪異的事在後面,那些精美絕倫又極其柔韌的皮影,竟然在陽光下迅速褪去了光豔的色彩,全都晦暗得辨不出了顏色,皮影朽糟得像出土文物,手一觸碰就成了一片渣渣。

怎麽這樣了?!魏起之駭異得目瞪口呆。這時,東方秀脫去上衣,露出背上逼人眼目的紋身。魏起之瞠視良久,只覺心悶氣閉,咕咚一聲向後栽倒。

第 10 章 ☆、虎兄虎弟

虎兄虎弟

1、民國動物園

渚南市的市立動物園成立之初,很是轟動一時。1934年的渚南城,沒有多少人知道動物園是什麽樣子的,建動物園簡直是領風氣之先,這得歸功于新派人物顧統植。

顧統植是渚南的市長兼城防司令,年輕時也是熱血青年,祟尚武功留過西洋,畢業于美國的西點軍校,回國後受到□□的器重,官做得順風順水蒸蒸日上。可是随着官越做越大,人倒越活越渣,官場的腐敗無一不染,不僅喜好聲色犬馬,還貪生怕死只想茍且偷安。顧統植要建動物園,市內有關部門哪敢不緊趕着去落實。說建動物園,也沒有什麽理念指導,只說是教育民衆博識廣知,胡亂在市內的最大公園裏圈出一片地,拉起鐵網蓋些獸棚。

獸棚建成了,動物哪來呢?顧統植號召社會人士捐贈,說有捐贈奇禽異獸的,行令嘉獎,并可終身免費游覽動物園。在顧統植的大力號召下,還真有不少社會人士捐贈出猴、鹿、狼、孔雀、大象、斑馬、駱駝等等的。除了捐贈,顧統植把接受的重複動物品種,跟人交換沒有的品種,對方不願交換也不願捐贈的,只好收購,這錢當然不是顧統植私人出。

顧統植覺得動物園應該籌備得差不多了,就前去察看,見收羅來的動物品種不少,大型猛獸有也獅、豹、熊,可就是沒有老虎。顧統植很不高興,向跟在身後的教育局長說:“虎是獸中之王,動物園少了老虎還叫動物園嗎?”

教育局長賠着小心說:“前幾天有個叫大牛的獵戶,送來一只母虎,因為捕獵時重傷了它,擡來一會兒就死了。這幾天我們一直在大力尋找老虎,毫無頭緒。”

顧統植不悅地哼一聲:“動物園歸你教育局管轄,你要負起責任來,別拿不好找搪塞我。中國沒有獅子,還能從外國弄了來,老虎是本土生本土長的貨,竟然尋不來,你還好意思說。動物園少了老虎,就少了王氣,渚南有動物園沒有老虎,就少了霸氣。開園之日,蔣委員長的夫人要來視察,到時沒有老虎豈不是笑話?你盡快弄來一只老虎。”

教育局長誠惶誠恐地說:“是,是,我們停下一切工作,去尋找老虎。”

顧統植想了想說:“算了,算了,還是我下令吧,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捐獻的重賞,匿藏不報的嚴懲。”

過了兩天,那個叫大牛的獵人,給動物園送來兩只虎崽子,說是先前送來母虎的幼崽,是隔天從虎穴中掏摸出來的。顧統植聽說這事大喜,趕到動物園去看。那兩只幼虎圓頭圓耳虎目炯炯,很有精神。顧統植小有遺憾地說:“要是兩只大虎就八面威風了。”

旁邊一個壯實的漢子說:“有小不愁大,三年後它們就是一對兒并肩王。”

顧統植問那漢子:“你就是捐獻這兩只小老虎的人?”

漢子說:“俺就是大牛。”

顧統植上下打量一番大牛:“不當兵可惜了你這好身板。說吧,要什麽獎賞?”

大牛想也不想說:“我不要獎賞,我喜歡這兩只小老虎,想跟着它們在這動物園裏當名喂養工。”

顧統植有點兒意外,這大牛特憨了吧,不要獎賞不說,還要當喂養工,要知道動物園喂養工的待遇是很差的,年輕力壯的沒有人樂意幹,招來的幾個人也是老弱病殘。順水人情幹嘛不做,顧統植一口就答應了,并開玩笑地跟大牛說:“你要是不想幹喂養工了,就找我當兵去。”于是大牛就成了渚南市立動物園的一名喂養工。

開園那天,蔣委員長的夫人雖然沒有大駕光臨,渚南城的市民卻萬人争游,都要一睹動物園裏的奇禽異獸。顧統植為此很是洋洋得意,報紙上更是一片吹捧。大牛對別的動物不感興趣,獨對兩只小老虎倍加上心,無論喂食還是清理衛生,工作做得一絲不茍,平時無事就跟兩只小老虎戲鬧,兩只小老虎像家貓那樣依戀大牛。大牛管兩只老虎中體形稍大的叫虎兄,體形稍小的叫虎弟。

1937年日軍全面對華侵略,全國一片恐惶,随着經濟蕭條物價上漲,渚南市再沒有人關心動物園了。動物園的經費本來就不足,國難當頭更加朝不保夕,園方只得狠命縮減動物們的口糧。食草動物的日子還好過些,食肉動物基本全天處于饑餓狀态。兩只老虎已經成年,它們體格碩健發育良好,胃口驚人,以前動物園一天供應每只虎六只活雞,現在每天只能吃上一只雞。大牛跟兩只虎兄弟的關系再好,如今也不敢同它們親近了,它們每天餓得眼睛發綠,看見活物就虎視眈眈躍躍欲試,大牛哪敢虎口晃悠。以前大牛給兩只老虎清理衛生時,都不用串籠,串籠就是在打掃籠內衛生時,先打開虎籠的側門,把老虎趕進一側的籠子裏,關閉鎖好側門後,再打開虎籠籠門,進入虎籠裏打掃衛生。現在必得先串籠,才能放心地進虎籠打掃衛生,嚴重缺少食物時期,人虎已經不能相互信任。

大牛想盡辦法給虎兄弟弄吃的,動物園裏有竹林和松林,平常有許多小鳥栖落裏面,大牛就打小鳥的主意,他張網捕鳥給虎兄弟補充營養。開始所獲甚豐,後來越捕鳥越少,一天也捕不到三兩只,甚至一只也沒有。虎兄弟每天都眼巴巴地盼望着大牛帶吃的來,雖然那些小鳥只夠它們打打牙祭,它們還是癡癡地等大牛拎着小鳥出現。大牛見捕鳥不濟事了,又去下夾挖洞抓老鼠,為了兩只虎兄弟,大牛想盡了一切手段。這期間動物園裏餓死了一只老狼,大牛同主管商量後,拖了死狼喂虎兄弟。虎兄弟為了争食狼肉,吼叫着爪牙并用兇相畢露,差點兄弟相殘,最後總算共享了一頓大餐。大牛看得心驚膽戰,更不敢像以前那樣同虎兄弟親近了。

大牛對虎兄弟的前景憂心忡忡,有一天找到動物園的主管,訴說虎兄弟吃不飽,園內其它動物不斷在餓死。主管無可奈何地說:“這都天下大亂了,人命眼看都不如狗了,你還管動物吃不吃得飽。實話告訴你,我連妻兒都快養不起了。”

大牛不甘心:“顧司令最喜愛這對虎兄弟,你跟他說說,怎麽着也拔點經費,別給餓死了。”

主管苦笑:“你認為顧司令真喜愛老虎?他是葉公好龍!沒聽明白這個詞?直白了說,他是好虛名,動物園一賠錢,他就撒手不管了,還說什麽讓咱們自負盈虧,也就是扔燙手山芋了。”

大牛賭氣說:“我最清楚動物受饑挨餓的情形,我去找顧司令說去。”

主管對大牛白白眼睛:“你去恐怕連門也進不了,就給人轟出來了。顧司令現在正忙着給老娘辦七十大壽,聽說還請了大戲班,哪有時間管你的這些雜碎。”

2、雙虎出牢籠

顧統植緊鑼密鼓地準備給母親辦七十大壽,為了顯示隆重,他特意請了一家名氣很大的戲班,在渚南市的大戲園連唱七天。一時渚南市無人不知顧司令在給老娘辦大壽。

按說國難當頭,地方長官理應做出表率,大力削減一切不合時宜的娛樂活動,顧統植怎麽逆時而動?原來渚南市的有錢人,看日本侵略中國之勢銳不可擋,渚南市危在旦夕,都想逃難到大後方。渚南的城防司令顧統植,及時發布政令,說為了保護渚南各界的精英人士,将組建“有生力量儲存團”,給予重點保護,就是說去大後方,有特遣部隊護送通關過卡一路暢行,至于誰是應保護的精英,顧司令說了算。顧統植愛財,渚南人都知道,顧統植哪是真心實意要給老娘辦大壽,明擺着是要借這個由頭大發國難財,還美其名曰“有生力量儲存團”,呸,老百姓都知道那是拿錢買命的“外逃團”。想逃到大後方去的有錢人,紛紛備下豐厚的壽禮給顧統植送去,還唯恐顧統植嫌少不讓自己加入“外逃團”。

大戲園離顧統植的公邸不遠,唱戲第一天,寬闊的戲園子裏就擠滿了人,這些人可不是一般老百姓,都是有錢人。能進來看戲的,必得先給顧統植送過禮,才能領到一張特殊門票,持有這種門票唱戲期間可随便出入。就連錢不多的人,都在打腫臉充胖子,拿出半生積蓄孝敬給顧統植,為的是能進入“外逃團”。

開戲第一天,顧統植陪着母親坐軍車早早來到大戲園,老壽星入座一號包廂,茶房連忙水果點心地侍候着。顧統植軍裝筆挺地登上戲臺致詞:“今天是我母親七十大壽,感謝各位大駕光臨,顧某不勝榮幸。人不能忘本,俗話說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不能久遠,顧某的本就是母親。”顧統植說到這兒,臺下就有人極小聲地諷刺說:“你這生意做得一本萬利,整個渚南城的財富都被你算計到手了。”這話顧統植當然聽不到,咳了一聲接着說:“眼下國是艱難,大家堅忍一些日子就會渡過難關,可孝思不能暫緩,因為人生苦短世事無常,顧某就怕子欲養而親不在,所以給母親辦這個七十大壽。”臺下剛才低語的人,就又曬笑:“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詞,如果不是逃命要緊,誰管你辦七十大壽還是八十大壽。”這話顧統植當然還是聽不到。

顧統植一講完,臺下就掌聲雷動。顧統植下了戲臺,進包廂陪母親看戲。臺上開戲,開場就唱《麻姑獻壽》,滿臺簇錦團鏽,一片管弦悠揚。

再說動物園的虎兄弟,餓得沒精打采爬在地上不動彈,大牛心疼得連以身食虎的想法都有了,他聽說顧統植公邸裏要大擺酒宴,想着去收集些剩骨頭給虎兄弟吃,老這樣呆看着虎兄弟活活受餓決不是辦法。

大牛來到顧統植的公邸門口,門衛見大牛兩手空空一副鄉愚模樣,問幹什麽的,大牛吭吭哧哧說想讨些剩骨頭。門衛以為大牛是叫花子,不容多說就把大牛轟走了。大牛在門口遠遠徘徊着,見顧統植陪着母親坐車去了大戲園,就尾随了去,企望能找到機會親口跟顧統植說說虎兄弟挨餓的事,最不濟也要讨到剩骨頭。

大牛沒有特殊門票進不了大戲園,只能在門口眼巴巴瞅着,一個在戲園子裏掃地的婦女,因為常去動物園,所以認識大牛,以為大牛想看蹭戲:“養老虎的,想看戲?”

大牛忙使勁點頭:“我進不去。”

掃地的婦女說:“拿上這兩樣東西,裝作掃地的随着我就能進去了。我再帶我兒子去動物園看老虎,你得同看門的說說不能要我門票。”

大牛一疊聲地答應,手裏拿着掃帚和撮箕跟着婦女進了戲園子,果然沒有人過問他。大牛胡亂掃了幾下過道的垃圾,就伸長着脖子找見了顧統植在包廂裏,作出進去清掃的樣子走進包廂:“顧司令,我是動物園裏喂老虎的大牛。”

顧統植正嗑着瓜子,對大牛還有些印象:“怎麽跑這園子掃地了,不在動物園幹了?”

大牛說:“我還在動物園喂老虎,你再不管管,兩只老虎就一定會餓死的。”

顧統植愕然:“它們餓死跟我有什麽必然關系?”

大牛:“你給些經費它們就餓不死了。”

顧統植沉下臉色:“戰争時期軍費都緊張,就算有錢也得用在刀刃上,那些畜生只會白白浪費錢物,再說動物園歸教育局管,你該找他們去。”

一邊的警衛過來向外趕大牛:“原來你不是掃地的,怎麽進來的?快走塊走。”

大牛被趕出戲園子後,十分沮喪地回動物園去,正走着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飛機的轟鳴聲,天空一隊超低飛行的日軍轟炸機,死神一樣快速罩住了渚南市的上空。渚南市甚至沒來得及拉響防空警報,就這兒那兒被空投下的□□,炸得煙火沖天了。大牛吓壞了,只覺得天空瞬時昏暗下來,剛才還明晃晃的大太陽看不見了。他本能地向着動物園跑去,一路上見許多人尖叫亂逃着,還有一些人渾身是血,也不知傷了哪兒,他甚至被一具屍體絆了一腳,什麽建築炸塌後堵住了道路。

大牛終于跑回了動物園,動物園裏一片狼藉,虎棚被炸得大開花,籠子裏空蕩蕩的不見了虎兄弟!別的動物有的被炸死,有的四下逃散,一只雉雞傻傻地站在甬道上,任大牛在它旁邊跑來奔去,渾無反應。周圍沒有虎兄弟的屍體,看來它們跑了出去。大牛剛松了口氣,又擔心起來,這兩只餓虎跑出去,人畜就得遭殃了,得找它們去。

顧統植決沒有想到日軍會空襲渚南市,焦頭爛額地布置兵力防守,私下打算着挨過這一陣子,就攜財南逃到大後方去。更讓顧統植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日軍就兵臨城下了,顧統植大亂陣腳,讓自己的嫡系部隊守城,雜牌軍出城當炮灰,必要時他帶領嫡系部隊棄城而逃。顧統植的私心昭然若揭,渚南市內民衆惶恐軍心渙散,城外的日軍沒遇到什麽大的抵抗,就攻進了渚南市。守城的國軍散流進居民區,同進城的日軍做着巷戰。

3、虎虎生天威

兩只老虎從炸毀的虎棚裏跑出來後,并沒有跑遠,由于受了驚吓,一頭鑽進動物園裏的一個假山洞裏。

大牛等空襲過後,漫無目标地尋找虎兄弟,沒找到虎兄弟卻碰到了顧統植。顧統植從公邸匆匆出來,正要上車去巡防,看見魂不守舍的大牛貼牆站着,回頭跟身邊的一位軍管說:“那個叫大牛的會打槍,是個當兵的料,征去補充兵力吧。”于是大牛穿上了顧統植部隊的藍綠色軍裝。

空襲過後的夜裏,虎兄弟在山洞裏餓得受不了,出來咬死一只散逃出來的只鸸鹋,飽了肚子後又潛伏進山洞裏。第二天下午的槍炮聲驚擾了虎兄弟,槍炮聲一直響一直響,讓它們煩躁不安,它們緩步走出山洞,突然一發炮彈落在假山上,炸得山石迸濺,虎兄弟差點驚破虎膽,立即四肢輕捷地竄離開假山奔出動物園。

虎兄弟順着大道狂奔,拐彎時迎面撞上一隊穿黃軍衣的日本兵。日軍見眼前跳出兩只斑斓大虎來,都覺得像踏進了神話中。日軍還在錯愕,深受驚吓的虎兄弟可毫不遲緩地縱身撲進日軍中,虎兄撲翻中間一個留短髭的軍官,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就把那軍官的脖子連帶着肩膀咬穿了。虎弟的兩只利爪則把一個日軍抓了個稀巴爛,腸子都出來了。日軍驚駭地醒過神來,持槍抵禦,虎兄弟也不戀戰,丢下屍體轉身竄入巷道錯綜複雜的居民區。

大牛穿着藍綠色的軍裝,爬在一堵殘牆後面。日軍攻入渚南城裏後,顧統植的部隊就再也集攏不到一塊兒了,活着的兵士們各找暫時的避難所持槍抵抗,都知道這不過是在茍延殘喘。虎兄弟弓脊直尾地竄過來時,大牛正緊張地扣着槍機監視對面動靜。

“虎兄虎弟!”大牛激動地丢了手中□□,從殘牆的缺口處站出來,迎着虎兄弟大喊。

虎兄弟硬生生收住帶風的腳步,見是大牛,稍作遲疑後,晃晃腦袋溫馴地走過來,卧伏在大牛腳下。大牛悲喜交加,撫摸着虎兄弟碩大的腦袋慶幸說:“在下一刻就能要人命的時候,想不到還能見到你倆,死都無憾了。”

遠遠能看見日軍無頭蒼蠅般搜尋着虎兄弟,大牛低聲跟虎兄弟說:“這兒不安全,咱們轉移。”

大牛彎腰帶路,虎兄弟肚皮貼地潛随。不遠處的大戲園完好無損,側邊的太平門半開着,一人二虎從太平門進去。一進去大牛就覺得裏面太詭異了,下面空蕩蕩的大戲園子裏,臺上竟然有板有眼地在唱戲,演員們神情麻木,像群能自動演出的木偶。原來巷戰一開始,有幾個演員跑出戲園子逃命,被日軍打死在外面,其餘人不敢再出去,悶呆着更加害怕,幹脆按部就班地唱戲,麻木掉神經聽天由命去。

大牛太累了,依靠着太平門坐下,虎兄弟一左一右爬在他身邊。大牛将兩只手分搭在虎兄弟背上,看着戲臺上走蓮步甩水袖掠髯口翹雉羽,心裏迷惘得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

一隊穿黃衣的日軍,撞開大門闖進戲園,看臺上依舊在演戲,目瞪口呆下以為活見鬼了,驚奇過後沖着臺上亂槍齊發,演員紛紛倒地。

日軍一進戲園,虎兄弟就感到了危險,悄悄地爬退出了太平門,大牛直到日軍開槍,才驚夢般朝太平門外翻滾,可惜太晚了,日軍發現不顯眼的太平門口坐着大牛,掉轉槍口打死了他。虎兄弟看一眼爬在血泊中的大牛,牢牢記住了穿黃衣的日軍模樣,縱身隐進了一片廢墟中。

夜色很快籠罩住了渚南城,進城的日軍開始屢屢遭到兩只猛虎的襲擊,死傷人數已達二十多人。情形往往是這樣的,進行清剿的日軍小分隊,突然就會被什麽掩體後竄出的虎兄弟撲倒咬死,它們攻勢淩厲,一撲就中,直咬日軍要害,鮮有日軍逃過虎□□下來。虎兄弟仿佛知道槍的厲害,一攻即退決不逞強,瞬時逃得無有蹤影,過不久又會在另一個地方故伎重演。真不知道虎兄弟是怎麽辨別日本人的,沒有一例中國軍人被它們誤傷。再加上中國軍人的負隅頑抗,死亡的日軍數目随着夜色的變深而增多。少将佐佐木二被咬死後,日軍的恐惶就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了,他們不敢在城內停留,連夜撤出城去。

顧統植躲在一個軍事防體裏,等待着被日軍打死或者活捉的命運,日軍竟然莫名其妙地撤出城去!顧統植驚喜過望,自以為衛城勝利了,日軍是被他的部隊打跑了,又聽說死了日軍少将佐佐木二,立即令人電告□□,說渚南保衛戰大獲全勝,擊斃敵少将佐佐木二。□□通電嘉獎。

天明後,顧統植收攏殘部巡視城內狀況,突然遭遇虎兄弟呲牙攔住去路。顧統植大驚:“這兩個畜生跑出來還不逮誰咬誰,亂世連畜生也出來橫行。”

虎兄弟見士兵都穿着和大牛着裝一樣的藍綠衣服,很快收斂了兇相消泯了戾氣,疲憊地轉身離去。顧統植看虎兄弟懶懶地走開,防線大開時機絕佳,遂拔槍連連射擊,虎兄中三彈,虎弟中兩彈。可恨二虎沒有死在日軍手裏,卻死在顧統植槍下。虎兄弟臨死前相繼發出的虎吼,幾要震顫了整個渚南城。

副官稱贊說:“司令神勇,連斃雙虎,也趕得上景陽崗上的武松了。”

顧統植擺擺手:“慚愧慚愧,沒有親手打死佐佐木二,只是打死了兩只畜生,也算是給渚南的百姓除了兩害。這虎拖去讓人剝皮,留待着我也做張虎皮交椅。”

隔兩天,日軍大舉進攻渚南市,顧統植棄城而逃,渚南市淪陷。

第 9 章 ☆、南海奪寶

南海奪寶

清朝鬼船

林紅是名研究海難事故事的學者,1842年沉沒在南海區域的“恒祥號”大商船,是她近來研究的課題,為此,她專門去了廣東沿海的一個小漁村。那個叫望岩子的小漁村,據說離“恒祥號”沉沒的地點最近,村子裏流傳着很多有關“恒祥號”的故事。

林紅到了望岩子村後,尋訪了一些上歲數的漁民,當他們聽林紅問“恒祥號”的事,不約而同地說那是艘鬼船,遇難的一千人,全是被鬼撺掇到船上送死的。林紅笑着說自己是來調研海難事故,不是來收集民間故事,希望他們能客觀地講一講有關“恒祥號”的傳聞。老漁民們攤攤手,說村裏不管流傳哪種說法,最後都會把“恒祥號”歸結為一艘鬼船,這可是有人證的,林紅要是不相信,盡可以去找強子再問問。林紅奇怪了,一百多年前的沉船,怎麽現今還有人證?

望岩子的地形落差比較大,民居疊層起伏的,像他們祖輩面對的海浪。林紅一路打聽,終于在一個像是浪尖的高處,找到了強子的家。

強子是個體格健壯的小夥子,皮膚閃着光津津的赤銅色。林紅拿出名片給強子:“我是來這兒調研‘恒祥號’海難事故的,為什麽這個村子裏的人,把‘恒祥號’稱為鬼船,還說你是人證?”強子用手抓抓腦袋:“我要是人證,活到現在怎麽也接近二百歲了,那不成人精了?”林紅笑了:“我說也是,可那些老人,都一臉莊重地要我來找你,鬼船一說,到底怎麽回事?”

強子讓林紅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坐下,又端出一盤香蕉:“‘恒祥號’的故事,我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恒祥號’是艘三桅大帆船,長五十米,寬十三米,道光二十二年,從福建泉州的港口出發,要去印尼一帶。船上連乘客共海員,約有一千人,其中就有我爺爺的老爺爺。”林紅敏感地插話:“你祖先也在船上?”強子說:“我祖先是福建泉州人,他搭乘‘恒祥號’是出洋做苦力的,那艘船上有很多人和他一樣。上船那天,我祖先就感到了情況詭異,起錨後帆還沒有升起來,巨大的商船就自己行駛了,像有什麽在推着它走,挂上帆後,它就更快了。一出海,這艘船就不受舵手控制了,自行改變航線,一船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到了陽江海域時,船長決定把帆落了,看它還走不走,它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向一座明礁撞去。結果船毀人亡,只有少數幾個人得以逃生。我祖先抱着塊木板,在海上漂浮了兩天,被望岩子的漁民搭救後,他就在望岩子定居了下來。”

林紅驚喜地說:“你是‘恒祥號’幸存者的後人,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的全不費工夫。”強子又抓抓腦袋:“所以望岩子裏的人,都說我是鬼船的人證,其實他們是指我祖先親歷過那場海難。”林紅問出她最想知道的:“‘恒祥號’究竟沉沒在什麽地方?”強子想想說:“我爸爸說在羊角島一帶,我爺爺曾說在扣扣島附近。”林紅脫口而出:“你祖先是幸存者,逃生後又在這兒定居,怎麽會連沉船的地址都不清楚?”強子不滿地看一眼林紅:“他們說不清,你說的清嗎?”林紅認真地說:“我研究過許多有關‘恒祥號’的資料,其中有個幸存者的陳述,說船在經過三星礁時沉沒了。再結合其它資料,我以為沉船的位置,應該在三星礁東面。”強子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起來:“那是艘鬼船,就算在三星礁沉沒了,也會在海底自己走到別處。”林紅說:“我希望它走上岸來,這樣許多謎就都解開了。”說完,覺得好笑,就笑起來。強子反皺起眉毛:“你要它載着上千具屍骨走上岸來?”林紅一怔,隐隐覺得在什麽地方得罪強子了,就想換個話題:“你知道‘恒祥號’上壓艙的是些什麽?”強子悶聲說:“壓艙石。”林紅才不相信:“商人重利又善算計,哪有漂洋過海只帶些石塊壓艙的?”強子真的不耐煩了:“我祖先沒說過這個,我哪知道。”

不速之客

林紅在望岩子一戶好客的人家住下後,決定去三星礁實地察看一番。望岩子裏的漁民,一聽林紅要租船前往三星礁,個個搖頭拒絕,說那片水域極不幹淨,常有船翻人亡的事發生。林紅一再提高租金,終于有個漁民同意載她前去。

碧波蕩漾的三星礁水域,看起來跟別的海水沒什麽區別,載林紅的漁民卻說:“下面的地形很複雜,深深淺淺的有許多暗礁,一些致命的暗礁,今天在左面出現,明天就會隐伏到右面去,村子裏的人稱為鬼礁,我們漁民一般不上這塊兒來撒網。”林紅突然用手一指:“那不是一艘打漁船?”漁民順着林紅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強子,整個望岩子也就他能在這兒打漁,他家祖輩是靠這片水域吃飯的。”林紅奇怪:“他不怕這兒危險?”漁民笑笑:“他是魚精投胎,有一身罕見的潛水本領,大海淹死魚,也淹不死他。他對這片水域,比對他居住的望岩子還熟悉。”

兩人正說着,強子的馬達小船照直駛過來,近了,強子沖漁民喊:“快帶人離開,她不知道這兒危險,你也不知道?”漁民不服氣地回喊:“我們看看就走,這不是沒事嘛。”強子猛地命令漁民:“左轉,左轉!”漁民看看海面沒有異常情況,不明白強子為什麽要他左轉。“下面有暗礁!”強子又是一聲大吼,漁民這才看到前面水下有團黑影,忙亂地左轉漁船,還是慢了一步,船身擦着暗礁過去,差點翻了船。

強子靠近後,讓林紅上了他的船,然後把漁民的船引航出了三星礁。

他們剛出三星礁水域,迎面遇上一艘小客輪。強子讓漁民先回去,他駕駛着馬達小船,緊跟在小客輪後面,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林紅不解地問強子:“你跟随着它幹什麽?”強子說:“我跟蹤它好些天了,它鬼鬼祟祟在這一帶出沒的樣子,實在可惡。”林紅再看看那艘小客輪,也覺出了它的可疑,它來來回回地在羊角島和三星礁之間轉悠,好像在探測什麽。林紅讓強子再靠近小客輪點,從船上的标志看,那是艘英國船,像是在搜索這片海床。林紅心裏一驚,暗暗祝願千萬不要是英國人哈徹來到這兒。哈徹是國際上臭名昭著同時也是最成功的盜撈者,是各國海洋考古學家的惡夢。林紅跟強子說:“它是沖‘恒祥號’來的,現在國內國外,不知有多少人在打‘恒祥號’的主意。”強子什麽也沒有說,只是緊咬着小客輪。

小客輪被強子尾随了幾圈後,做賊心虛地離開了,強子這才載着林紅回了望岩子。

過了兩天,望岩子裏來了一個中年人,自稱是跨國打撈公司的業務主管,來這兒高薪聘請潛水員。主管是個中國人,在聽說強子後,幾次登門游說,以比別的潛水員高出一倍的薪金,簽約下了強子。當這個中國幫辦,聽說在海難事故研究方面多有佳績的林紅,就在望岩子漁村裏時,立刻給他的老板打電話,老板回複說,一定要争取林紅跟他們合作。主管以為邀請林紅合作,會有難度,不料順順利利就把林紅拉攏過去了。

主管帶着林紅和強子,去見他們的新老板。在那艘漂亮的小客輪上,兩人見到了一個很紳士的英國人——波利先生,波利紅臉膛高身材,會說漢語。林紅暗舒一口氣,慶幸這個英國人,不是那個難對付的哈徹。

波利開門見山地跟林紅說:“我在中國的學術報刊上,讀過林小姐對‘恒祥號’沉址的探讨報告,非常有見解,跟我的推測很接近,可要在漆黑的海底,找到‘恒祥號’,就像你們中國說的‘大海撈針’那麽困難。讓我失望的是,在這片你我認可的沉船水域,聲吶探測不出可疑點。林小姐能不能把我們搜索的範圍,再精确一點,我想直接派潛水員下去探摸。”林紅說:“我試試吧,我想大致範圍應在扣扣島附近。”

一張貨單

波利的小客輪上設備齊全,裝配有先進儀器,可容三十多人在上面工作、食宿,林紅和強子分別有自己的卧艙。

吃過晚飯後,林紅正在自己的卧艙內研究圖紙,強子敲開她的門,不客氣地用手指點點桌子上的圖紙:“你真要幫波利找到‘恒祥號’?”林紅反問強子:“你不也是在幫波利找‘恒祥號’?”強子悶聲說:“真的找到‘恒祥號’,波利會把船上的東西全帶走,他是個盜撈者。”林紅故意說:“連你都說那是艘鬼船,就算波利找到它,又能把一艘鬼船怎麽樣。”強子急了:“你鐵了心要幫波利?”林紅忽然嘆了口氣:“就算我不幫波利,波利也會繼續找下去的,那時我們就更不知情了。既然你說船上壓艙的是些石頭,那就讓波利撈去吧。”強子直直地盯着林紅,張張口,卻沒有說出什麽,扭身走了出去。

林紅繼續看圖紙。強子從外面又轉了回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從貼身衣服裏,拿出一個薄薄的防水包,打開,從中取出一張折疊着的紙,紙的樣子看起來很老舊。強子把紙遞給林紅:“打開看看。”林紅好奇地接過黃舊發脆的紙,小心打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楷毛筆字。林紅略略看了一遍後,驚詫地說:“這是一張貨物清單!”強子壓低聲音:“它是‘恒祥號’載貨清單。”林紅驚喜得聲音都有點發顫:“德化官窯瓷瓶一千對,大中小號盤、碟八十萬個,茶杯十萬個,茶托十萬個,茶葉五千斤,絲綢兩萬匹,各種金、銀器物重一萬兩……,天啊,這麽多壓艙的東西!你這貨單哪來的?真實可靠嗎?”

強子賣了一個關子:“你先說這麽多東西,能不能讓波利盜撈去據為己有?”林紅毫不遲疑地說:“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不會答應讓波利這麽做的,可我怎麽相信這貨單的真實性?”強子語出驚人:“我祖先就是‘恒祥號’的船長,在那場海難中,他懷揣着裝在瓶子裏的貨物單,幸存了下來。這張貨物單,是我家祖傳下來的秘物,一輩又一輩人,奢望着把沉在海底的財富打撈上來,同時,它也激勵着我家幾代人,在這片水域守護着沉底的‘恒祥號’。”林紅接口說:“鬼船就是在這樣的意圖下,被你們編造了出來?”強子難為情地抓抓頭皮:“我祖先說船是在三星礁東面,遇上臺風觸礁沉沒的,那兒水面下的情況,确實複雜險惡,很适合編造神鬼傳說。”林紅有點糊塗了:“你家幾代人費盡心機隐藏實情,你怎麽又要幫波利找到它?”強子把貨物單包好,放進懷裏:“我只有加入波利的行動中,才能知道波利的計劃。”

林紅突然問:“你為什麽相信我一定會站到你這邊?”強子有把握地說:“從你向波利提供的沉船地點分析,我相信你不想幫波利找到沉船。”林紅一怔:“那怎麽能說明立場問題?”強子說:“在望岩子,你跟我說船沉在三星礁東面,可你跟波利說的卻是扣扣島附近。”林紅分辨:“沉船地址本來就是靠推測的,今兒東明兒西,是很正常的。”強子不想跟林紅争論:“我家幾代人,早就把三星礁、羊角島、扣扣島水下的情況,摸了一個清清楚楚,波利要你把目标縮成一個點,我就想問問你會把點定在哪兒。”林紅鄭重地說:“除了三星礁東面,我會把點定在任意一處。”強子放心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做。”林紅說出她的擔心:“要保護‘恒祥號’不被盜撈,你不覺得僅憑我們兩個的力量太弱小了?”強子指指自己:“我是海裏淹不死的魚,波利跟我在海裏鬥,吃虧的是他。”

海底沉船

第二天,海上風平浪靜,是潛水員下海作業的好時機。林紅把标出沉船地址的圖紙,拿給波利看。波利命令小客輪開到扣扣島西邊某處停下,十幾個潛水員,背着氧氣瓶紛紛跳進海水中。強子鑽進水下後,沒有像其它潛水員那樣忙着找沉船,只是追魚逐蝦地休閑着。

潛水員忙碌了整個上午,一無所獲。小客輪只得開到下一個可疑點,讓潛水員繼續作業。如此這樣白忙碌了幾天,波利自作主張帶潛水員到三星礁東面探摸。到了三星礁東面時,船上的聲吶探測儀,突然有了強烈的反應。波利大喜,把潛水員全部趕到了水下去探摸。

強子滑進海裏,故意跟別的潛水員分散開,一個人潛進三十多米深的黑暗海底,目标明确地向前游去。很快,他游到了一座小山前,哪是小山,是一艘大沉船倒扣在海底,船身有一半被泥沙掩蓋,露出的部分有個大洞,顯然是在觸礁時被撞破,許多魚兒把船洞當成栖身的所在,沉船四周散落着各種形狀的瓷器……

強子側身從破洞口游進船艙裏,船艙裏的空間狹□□窄,在強子頭上探照燈的照射下,觸目所見盡是散亂的瓷器和遇難者的白骨。

強子從破洞口游出船艙,又圍沉船轉了一圈。他家幾代人,為了這個不見天日的龐然大物,費盡心血地守護着這片水域,如今不知能不能躲過波利這一劫。強子深懷感觸地看看船頭上畫着的眼睛,轉身游離了許多人夢想找到的‘恒祥號’。

在回去的途中,強子遇上了另一個游過來的潛水員,他向對方打手勢,表示那邊探摸過了,沒有可疑目标。對方掉頭游走了。

上到小客輪後,強子向波利報告下面沒有特殊情況。波利怪怪地盯着強子,一旁的林紅,表情喜憂參半地默不作聲。波利讓強子跟随他進工作室,在聲吶探測儀前,波利指着電腦屏幕上亂紛紛的白光點,問強子:“這就是你剛才去的地方,那些白光點是什麽?”強子暗吸了口涼氣說:“那兒沒有沉船,倒是有很多貝類生物,這些白光點可能是它們。”波利生氣地說:“我不會連貝類都分不清,只有精美的中國瓷器,才會在黑暗的深海裏,發出這種高貴的光。年輕人,你為什麽說謊?”強子堅持說:“我沒有見到什麽瓷器,那兒的地形很複雜,找什麽東西,真的是大海撈針。”站在波利身邊的林紅,一再打勢要強子閉嘴。

波利突然笑起來:“我忘了告訴你,在你的頭燈裏,裝有水下搜索視頻發送儀。”說着,波利點開視頻,屏幕上立時出現了強子游近沉船的影像,尤其在強子從破洞口進入船艙後,滿艙的瓷器被波利定格在屏幕上。波利不再掩飾他的狂喜:“中國小子,看在這些瓷器份上,我原諒你說謊。在國際上,中國的瓷器很值錢,這些瓷器會讓我大賺一把。我要從菲律賓雇傭一條打撈船,只要打撈成功,我的聲望就會趕上當今世界頭號冒險家哈徹。”強子急得眼睛都紅了:“沉船是我家幾代人守護在這兒的,我祖先就是這艘船的船長,你沒權打撈它,它沉在中國的領海,你打撈它就是盜撈!”波利笑得更狂了:“我沒時間聽你說什麽天方夜譚,我只知道弱肉強食。在打撈出傳說中的‘恒祥號’前,我只能把你扣留在船上。”

船覆人亡

那幾天風大浪高,波利的盜撈船隊,還是偷偷彙集到了三星礁水域。潛水員陸續把沉船上的一些器物撈上來,大多是些精美的瓷器。這些戰利品,讓波利更加快了盜撈的步子。從菲律賓雇傭的打撈船也到位了,六十多米長的打撈船,像是個海上巨無霸。

強子被囚禁在小客輪的卧艙裏,外面各種船只的引擎聲,刺激得他發狂,他徒勞地打砸着卧艙門。

波利下到一艘汽艇上指揮打撈,林紅和他在一起。因為少一組數據,波利要林紅乘另一艘汽艇,去小客輪上的數據庫中查出來。

林紅坐着汽艇回到小客輪上,向看守強子的水手說:“波利先生要你放開強子,水下有項作業,只有強子能完成。”水手疑心地看看林紅,林紅指指汽艇上的駕駛員:“他可以作證。”水手看駕駛員是波利的親信,就去開了卧艙放出強子。

強子從卧艙出來,看着不遠處亂紛紛的打撈場景,血紅着眼睛問林紅:“他們得手了?”林紅還沒有說話,下面汽艇上的駕駛員大聲責問水手:“你怎麽把人放出來了?波利先生只說要數據,沒說放人。”林紅忙說:“波利先生只跟我說過,他不知道。”水手攔住強子,拿出手機:“你們別走,我打個電話問問波利先生。”林紅趁他按鍵,給強子使個眼色,強子心領神會,看水手站在船舷邊,猛起一腳把他踹下海裏,緊接着自己也躍進了海中。

汽艇上的駕駛員,正納悶着強子哪去了,強子從汽艇後面悄悄爬上來,摸到駕駛員身後,駕駛員只來得及扭回頭,就被強子彎腰拱背扛翻到了海裏。強子掌控了汽艇後,從小客輪上接下林紅,然後掉頭沖向打撈船。

打撈船那兒,瓷器和其它一些東西,被一批一批地吊撈出水面,無數遇難者的屍骨,被從沉船下攪翻起來,漂浮得到處都是。三星礁水域下面的暗礁,給波利的船隊,制造出不少麻煩,但這阻止不了盜撈者的狂熱。

林紅雖然是波利的合作人,狡猾的波利,卻不許她帶向外聯系的通訊工具,強子就更沒有了。所以當林紅發現汽艇的前甲板上,躺着從駕駛員口袋裏滑落的一部手機時,不禁喜出望外,她撿起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波利看着源源不斷吊撈出的瓷器,眼裏放射着貪婪的光,但他還是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向身邊的人說:“在國際拍賣市場上,有一個颠撲不滅的真理,那就是物以稀為貴。這艘沉船上的瓷器太多了,我們要挑出精美的,把剩下的銷毀,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這些出水瓷器在市場上的身價。”

一艘汽艇劈波斬浪地沖過來,波利驚詫地看過去:“那個中國小子怎麽出來了?”強子駕駛着汽艇照直撞向波利,波利的汽艇慌忙躲開,波利氣極敗壞地命令水手:“把那個中國小子給我抓住。”幾艘船應命而動,發動引擎圍追強子。

強子駕駛着汽艇,在三星礁水域,忽左忽右地疾駛着。那些追逐強子的船,猝不及防就會撞上或擦着水面下的暗礁,碰得船翻人仰紛紛落水。波利恨得咬牙切齒,等強子旋一周駛回來,波利早已握好□□等着強子了。強子的汽艇飛駛過來,波利一槍射中強子的胸口,兩船擦身而過。

強子捂住向外冒血的胸口,踉跄幾步,滑坐在前甲板上。林紅驚慌地去扶他:“你中槍了?”強子忍住劇疼:“我還撐得住,你會不會開船?”林紅說:“會。”強子:“你先把引擎滅了,再把艙裏的那盤纜繩拿給我,駕駛座下有把水手刀,也拿來給我。”林紅先熄滅引擎,讓汽艇□□在海面上,再找來纜繩和水手刀。

強子掙紮着把纜繩的一端系在汽艇後面,交待林紅:“我去把繩子系到波利的船舷上,看我舉手,你就全速開船,咱們拖翻那個洋毛子。”眼看波利的汽艇開過來,強子把水手刀銜在口裏,抓住纜繩的另一端,身體沉重地翻落水中。随着強子沒入水中,海面上浮起海帶般飄動的鮮血。

波利的汽艇靠近林紅,波利看看海面的鮮血,冷笑說:“看來他死在海裏了。”

強子一進入海水中,就覺恢複了元氣。他蹬劃開四肢,潛伏到波利的船下,用水手刀把纜繩截下一段,一道又一道地纏繞住汽艇尾部的葉輪,然後從側舷浮出水面,再把纜繩系牢在左舷攔杆上,最後他身子向上一湧,向林紅高高地舉起手。

林紅看到強子要她開船的信號,發動引擎全速前進。波利要追時,船卻動不了地方。系住汽艇左舷的纜繩,突然從水中繃直了,一下就拖翻了波利的船,波利被船扣進了水中。

強子游過去,一刀刺進波利的肚子裏,再拖住波利亂蹬的長腿,不許他浮出水面。直到把波利淹死,強子才筋疲力盡地從海水中露出頭。

林紅跪爬着把強子拖上汽艇。打撈船那邊,顯然發生了局勢扭轉性的變化,因為許多水上警察,已經收管了波利的盜撈船隊。

林紅說:“是我給水上公安局打的電話。”強子欣慰地笑笑:“我才知道憑個力量,是保護不了這些水下寶藏的,還得依靠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