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春夢無痕

春夢無痕

王念寥睜開眼時,只見紅日染窗,摸摸身邊,南楠已經走了。她看看淩亂的被褥,想想昨夜的情景,不由臉上洇浸出這麽些年少見的胭脂紅,那是嬌羞不勝的胭脂紅。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些年,早已磨練得老皮厚臉不改顏色了。慚愧,昨夜和南楠極盡纏綿,至今猶覺四肢癱軟宿乏不消。

王念寥從床上爬起,拉開白色窗紗,打開窗扇,立時就有一股清爽的帶着陽光氣息的春風,從窗外徐徐吹進,将素淨的白窗紗鼓鼓揚揚地吹拂起來。王念寥給這清爽的春風一吹,頓覺神清氣爽心情格外地好。她依窗而立,有一瞬間覺得她就是某部言情大片中幸福的女主角。

帶着少有的美好感覺,王念寥把自己修飾一番後就上街了,走不多遠,在小吃一條街上随意找了個小攤坐下。像王念寥這種把寫作當成生活的獨身女作家,往往不習慣自做自吃,寫作起來,她寧肯吃冷饅頭喝白開水,也不願花工夫下廚烹饪,況且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評論界又對她十分看好,說她極有潛力,屬于實力派。王念寥卻覺得評論界這樣往死裏誇她,多少有點不懷好意。

王念寥前面有個中年男人,背對着她喝豆漿,頭一低一低地俯向小桌子上的碗,他那件白色的羊毛衫上,很顯眼地沾着幾根長長的頭發,一看就是女人的長發。王念寥不知怎地就聯想到這個成熟的男人,昨晚和一個什麽的女人厮混在一起。

王念寥吃過早點,付了錢,然後步行去大紅屋。大紅屋離王念寥的住處不遠,王念寥覺得她這種不主動鍛練身體的人,外出時最好以步代車。

大紅屋是這個城市以聚集文化人聞名的大酒店,大客廳和小雅室裏,都挂着名人字畫及祝賀開業的匾牌,這些價值不菲的東西,無聲地向每一位顧客宣傳着老板的交際能力和修養。老板姓周,原是文化人,後來棄文從商,總難泯滅文人本性,又喜張揚,凡是在大紅屋組織的文化活動,比如知名刊物開筆會,名人雅集,作家住宿,他一律給以最優惠的待遇。

王念寥到大紅屋是應一位晚報編輯的約請,約定時間是十點半,她看牆上的挂鐘才十點,就要了一杯高濃度不加糖的咖啡,一邊慢慢喝着,一邊在心裏溫磬着她和南楠昨天的意外想見,借以打發等人的無聊時間。

王念寥和南楠是在大學時談的戀愛,大學快畢業時,兩人從學校的集體宿舍搬出,在校外租房同居了,畢業後,因為工作在不同的城市,兩人分了手,也許還有別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原因,反正不僅僅是因為兩地工作。這樣音信隔絕了六年後,王念寥再怎麽也想不到昨天下午,南楠天上掉下來般出現在她面前。那時王念寥在家裏聚精會神地敲小說,雙手在鍵盤上翻飛如蝶,臉上因為毛細血管充盈了鮮血而顯得紅撲撲的。王念寥寫作時往往伴有身體反應,因情節不同而有不同的反應,時而雙眼神采奕奕,時而緊咬下唇,時而加大敲擊鍵盤的力度。王念廖很讨厭有人在她寫作時來訪。門鈴響了好一會兒,她才不情願地起身去開門,當門外微笑着的南楠完全進入她的視線時,她的心一下狂跳起來,潮濕的雙眼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久違了的人。南楠很自然的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王念寥正要投身入懷時,腦子裏一個閃念,讓她竭力克制住了那個不知在小說中描寫了多少次的相擁而泣的沖動。南楠微笑說“看見我意外吧。”王念寥穩住情緒,看看南楠的身後:“就你自己?”南楠故意說:“還有一個。”王仿寥緊張了:“誰?”南楠指指身後:“影子。”接着向門內張望,“你這樣攔着門不讓我進去,不方便招待我?”王念寥這才回過神,一把将南楠拉進去,随手關上門,咬着下唇似哭似笑地說:“我是孤家寡人,關起門來自成一統。”……

王念寥慢慢呷着咖啡,臉上微微洇出的胭脂紅,讓她這種三十歲的女人,自有一股特殊的成熟魅力。旁邊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從王念寥走進大紅屋的那一刻,就開始注意她了,他用眼角的餘光時時看向王念寥。周老板和王念寥熟,這時過來說話,他白面長身,西裝筆挺頭發油亮,一副儒商的模樣,坐到王念寥的對面:“大作家,有段時間不來我這兒了。”王念寥已把那杯咖啡喝露了底:“不是有人約我,我還真沒有時間來坐會兒。”周老板看看左右:“人還沒來?”王念寥說:“我來得早了點。”周老板殷切地說:“那麽,再來一杯咖啡?”王念寥不置可否。周老板叫人送上一杯咖啡,還要接着和王念寥聊,那邊有人找他,就走了。

王念寥旁邊的年輕男子看周老板走了,下了決心似地走過來:“您是王念寥老師?”王念寥看不認識他,只是點了一下頭。年輕男子的臉色因為心情激動而顯得紅潤潤的,是那種細皮嫩肉的紅潤,因了年輕而顯得格外好看。王念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年輕男子有點緊張地說:“我叫魯小藝,師院文學系的三年級學生。我很喜歡您寫的小說,希望您能給我簽個名。”他邊說邊從包中拿出一杆圓珠筆和一個筆記本,輕輕地放到了王念寥面前的桌子上。他這種小心翼翼的動作,讓王念寥生出幾分好感,正簽着名,那位約她的老編輯來了,口裏一疊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王念寥把筆和本子推還給魯小藝時,由于只顧和老編輯客氣:“沒關系,是我來早了點。”沒注意碰了魯小藝的手,她倒沒覺得什麽,魯小藝卻觸電般縮回了手,以致于本子和筆都掉在了地上。王念寥和老編輯一齊看向魯小藝,魯小藝的臉紅到了耳根,他彎腰從地上撿起筆和本子,向王念寥羞澀地笑笑,說了聲你們談就走了。有一瞬,王念寥覺得魯小藝的神情酷似六年前初和她談戀愛的南楠。老編輯随口問了句:“他是誰?”王念寥說:“一個文學青年。”

老編輯是向王念寥約稿的,他想讓王念寥在他編輯的晚報文藝版面上開個專欄,欄目叫做“世說新語”,每周兩篇文章。王念寥先是推辭,說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出版社催得緊,她無暇他顧。老編輯很誠懇,說每篇不過一兩千字,甚至幾百字,對她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她閉目養神的工夫就能寫出來,在這個城市,晚報擁有十萬讀者,并不是哪個作家想在上面開專欄就能開的。王念寥不想得罪老編輯,況且晚報的十萬讀者,對她也是個不小的法碼,作家都希望讀者越多越好,王念寥也不例外。老編輯對王念寥最後的許諾是稿酬從優,千字百元。

從大紅屋出來,天已過午,王念寥回家又敲了兩個小時的稿子,總覺心猿意馬的,南楠在她心裏糾纏着,讓她無法安心。下午四點鐘,她突然想起要好好準備一頓晚飯,就關了電腦出去買菜。在菜市場采購了許多東西:脆靈靈的小黃瓜、青郁郁的小油菜、白生生的豆芽、被五花大綁的大閘蟹、揮舞着大鉗還想捍衛地盤的小龍蝦,等等等等,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在一個鄉下人那兒,買下了一只據說有五年雞齡的老烏雞。她把這些死的活的,好不容易搬運到四樓她的家,只覺手臂都要累掉了。稍作休息,她要做家庭煮婦的心情,還在無限熱情地高漲着。打開音響,選播刀郎的《情人》:“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你那火火的唇,讓我在午夜無盡的消魂……”

客廳裏的電話響了,王念寥以為是南楠打回來的,拿起電話開口就問:“你幾點回來?”電話裏傳來的竟是幾百裏外媽媽的聲音:“念寥,媽準備明天去照顧你幾天,你上次說為了趕稿子吃不好睡不好,媽不放心。你剛才問誰幾點回去?”王念寥真想打自己一個嘴巴:“媽,我在問一個女同學。”電話那頭就喋喋不休起來:“你一個獨身女孩子,交朋友可得千萬小心點,別讓人騙了。”王念寥笑着說:“媽,你放心,我智商高,不會上當受騙的。我已趕完了稿子,有時間照顧自己了。”王念寥的媽很固執:“媽很長時間沒看到你了,明天我就過去。”王念寥吓了一跳,脫口而出:“你可千萬別來!”王念寥的媽愣了一下,試探着問:“有什麽不方便我去的?”王念寥很後悔剛才的話,只能厚了臉撒嬌說:“媽想哪去了?明天我要去南方開一個筆會,一去十多天,你要是大老遠的來了,豈不白跑一趟。一開完筆會,我就回去看你好不好?”這時,廚房裏散發出了焦糊味,王念寥慌了,“媽,快挂了電話吧,菜都燒糊了。”王念寥的媽比王念寥更着急:“快看看去,別着了火。”

王念寥邊看時間邊準備菜,她要趕在南楠回家前燒好所有的菜,等他一回家,就變魔術般一樣樣端出來,然後看着他吃,并且撿好的挾給他。王念寥給自己的想像鼓舞着幸福着,六年來她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整日想着怎樣擠進那些一流作家的行列,自己吃飯都懶得做,更不要說用一腔柔情燒一桌子力所能及的菜給別人吃了。

六點鐘時,南楠回來了,這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身材高大眉眼俊朗,有自己的一套為人處世規則,別人輕易影響不了他。他一進門就脫下米黃色的風衣,不經意間流露出男主人才有的心安理得。王念寥真像一個賢妻似的,一邊囑咐南楠洗手準備吃飯,一邊賣弄廚藝地向外絡繹不絕地端菜。飯菜上齊,看上去滿滿一桌子美味佳肴,紅紅綠綠的挺招人眼饞。南楠在桌子邊坐下,笑問:“請哪位貴客?搞這麽隆重。”王念寥挨着南楠坐下,柔聲說:“六年來,我就盼着這樣的重逢,如今天遂人願,你說我能不慶祝一下嗎?”南楠深覺感動:“我這次出差,偶然遇到我們大學時的一個老同學,向他打聽你的情況,才知道你住在這兒,只是沒想到你還是獨身,你為什麽就不”王念寥挾一筷子菜堵住他的嘴:“我們昨晚不是說好互不探問個人隐私嗎,你有老婆,我不反對,也沒興趣過問,因為我覺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現在的感受。你來了,住在我這兒,我把自己給你,我心甘情願,和旁人無關。”南楠嚼着口裏的菜,皺了皺眉頭說:“作家,這菜你嘗過沒有?”王念寥反問:“怎麽了?我覺得不錯啊。”南楠将桌子上的菜逐一嘗了一遍,毫不客氣地說:“你的廚藝差極了,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樣填飽自己肚子的。”王念寥頓覺委屈:“你以為随便什麽人我都會燒菜給他吃,既然這些菜入不了尊口,我一個吃好了。”說着臉子就耷拉下來了。南楠看她不高興,自覺失言,将臉湊過去說:“都怪這張嘴胡說八道,你打幾下出氣吧。”王念寥撲哧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媽打電話說明天來我這兒住幾天。”南楠立時緊張了:“你媽來了我怎麽辦?”王念寥故意說:“你走,讓我媽住這兒呀。”南楠急了:“你不會讓你媽等我走了再來?”王念寥點一下南楠的額頭,笑說:“看把你急的,我已經擋了我媽的大架,說我明天去南方開筆會,這陣子不在家。”

吃過晚飯,收拾妥當,兩人說好,王念寥去敲兩個鐘點的稿子,南楠在卧室裏看書。王念寥才敲了半個鐘點的稿子,南楠就耐不住了,看不進書又睡不着覺,一會兒喊:“念寥。”王念寥應他:“等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南楠又喊:“念寥。”王念寥不應他,他就隔一會兒喊上一聲,喊魂似的,喊得王念寥心神不定,幾次敲錯字,末了嘆口氣關掉機:“冤家,我的魂都要給你喊沒了,到期交不出稿子,你去替我挨罵。”

王念寥的寫作進度因為南楠的幹擾而有所延緩,為了趕稿子,她早上四點就要起床,南楠猶自抱着她不放,嘴裏含混說:“幹嘛那麽辛苦,要是缺錢,我給你。”王念寥掙脫他:“這和錢是兩碼事,我不能因為自己交不出稿子,就拖了出版社出叢書的後腿。”王念寥起床後也沒洗漱,從衛生間出來就進書房敲稿子去了。

六點鐘時,南楠起來準備早飯,他動作娴熟地煎蛋煮奶,輕手輕腳地在廚房裏忙碌。六點半時,他喊王念寥出來吃早飯。王念寥看着做好的早飯,心裏一陣溫熱,恍惚覺得她就是這個男人的嬌妻,由衷地說:“謝謝。”南楠聳聳肩:“謝什麽,這早飯又不是只做給你一個吃的。”王念寥突然想問問他是不是經常給妻子做早飯,一想到南楠的妻子,王念寥雖然對她一無所知,心裏仍不免浮上些妒忌,對自己和南楠眼下的親密關系很覺茫然。

吃過早飯,南楠出去忙他的業務了,王念寥繼續敲他的稿子。電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先是一個文友說心裏忽然覺得難受,想找她聊聊;接着是一個同學找她幫孩子入小學;再一個是大紅屋的周老板,說穆老要來這個城市,點名要見見她。等等,王念寥不勝其煩,索性拔了電話線。

門鈴突然響了起來,王念寥只作聽不見,以為來人過一會就走了。門鈴固執而又小心地響着,聽起來很有耐心。王念寥心中不覺滋生出怒氣,覺得這些随便占用她時間的人真是無恥。等門鈴聲再次響起時,王念寥沖過去一下拉開門,冷冷地看着門外的陌生人。陌生人是個保險促銷員,當他拿出保險資料,正要謙遜而又滔滔不絕地宣傳時,王念寥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我什麽保險也不買,請不要浪費我寶貴的時間!”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王念寥坐在電腦前還不到五分鐘,心思還沒完全回到小說裏,門鈴聲又響了,王念寥這次真的給激怒了,她又沖過去猛地拉開門,向着門外就是一通大嚷:“你這人煩不煩,我說不買就不買,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王念寥以為仍是那個惹人煩的保險促銷員,可看到對方幾乎被她吓倒的樣子,竟是上次在大紅屋讓她簽名的魯小藝。魯小藝驚詫地瞠視着王念寥,被突然加到他身上的責罵吓壞了,臉都紅到了脖子,倉惶不知所措地說:“王老師,對不起,打擾您了。”魯小藝邊說邊向後縮着身子,準備随時離開。王念寥不好意思起來,但怒火一時無法消盡,就想找個人聽聽她的煩惱:“你別介意,我不是對你發火的,剛才有個保險促銷員在這糾纏不清,你說這號人煩不煩,你越不想要的東西,他越想強加給你。還有一些人,你想靜下心來做些事,他偏跑來有事沒事消遣你,唯恐你寂寞似的。”魯小藝尴尬地聽着王念寥這些沒頭沒腦的牢騷,針對他似的,走不是留也不是,況且王念寥站在門口一副不讓他進去的樣子。王念寥終于發現了魯小藝的尴尬:“你找我有事?”魯小藝連忙從一直抱在懷裏的包內拿出一本書:“這是您寫的書,我特意買了本,想請您在這上面簽名。”王念寥有些感動:“你是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的?”魯小藝說:“我是通過大紅屋的周老板知道的,請原諒我的冒昧。”王念寥依然沒有請魯小藝進去坐坐的意思:“你稍等,我去拿筆。”王念寥從不喜歡陌生男子進入她的房間。

打發走了魯小藝,王念寥繼續敲稿子,可老覺心浮氣躁文筆枯澀,午飯時只吃了兩根火腿腸,喝了一杯白開水,下午接着敲稿子,還是進不入佳境,敲出來的字也是死模死樣的,不知所雲。

傍晚,南楠回來得早了點,王念寥還沒有準備晚飯,南楠下廚很快弄出了一桌子飯菜。王念寥半真半假地說:“不好意思,又要你做飯。”南楠也半真半假地說:“誰要是娶了你做老婆,僥幸不餓死,也會瘦成幹柴棒。現在流行成功的男人不取成功的女人,擔心自己在家的舒服程度下降。”王念寥敏感地說:“所以你不娶我這種獨立特行又往往把瑣事弄成一團糟的人?”這時,南楠的手機響了,王念寥戲說,“是你老婆打來要你束緊褲腰帶的吧?”南楠看看來電顯示,無奈地說:“還真是。”他神色坦然地跟妻子通起話來,“我一切都好,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住在賓館裏,這裏條件不錯,正在陪一個客人吃飯。”……王念寥看着南楠,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個詞:恬不知恥。她一邊聽南楠和妻子通話,一邊裝作不介意的樣子吃飯,她的胃裏沒吃什麽東西卻滿滿的,有一瞬,她感到南楠極其陌生。等南楠放下手機,王念寥突然說:“你以為你是誰?”南楠一怔:“怎麽了?”王念寥什麽也沒往下說,站起身去書房敲稿子去了。南楠有所明白,可沒有跟過去說好話。那個晚上,王念寥敲稿子一直敲到淩晨三點多鐘。

周老板再次給王念寥打來電話,說穆老來了,今天上午十二點在大紅屋吃飯,一再說要見見她。

王念寥對着鏡子梳理披肩長發時,發現額頭上有了許多細細的皺紋,發間還藏着幾根白發,由于經常熬夜,兩眼有點腫脹,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她不由嘆口氣:“老了。”不覺就有點點悲涼,是那種花兒還沒盛開就凋謝的悲涼。南楠倒是越發顯得年輕了,不僅四射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而且事業蒸蒸日上,難怪別人說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想到南楠,就想到南楠的老婆,王念寥無端地覺得那個女人,一定比自己年輕漂亮。

王念寥來到大紅屋時,穆老還沒光臨,周老板說很快就來了,耐心等一會兒。王念寥就坐在一張餐桌邊上等,她漫不經心地看着四周吃飯的人,很覺得無聊。忽然,她看見魯小藝從外面走進來,不知怎地就産生了一種要他過來坐坐的念頭:“魯小藝,這邊來。”魯小藝循聲看來,見是王念寥叫他,先是一臉疑惑,接下來就變成了驚喜,走過來說:“王老師叫我?”王念寥示意他坐下:“你知道穆天星是誰嗎?”魯小藝說:“知道,中國最有名氣的作家。”王念寥笑笑:“對,中國最有名氣的作家,屢被諾貝爾獎提名屢不中的那位。今天他要來這兒,你想不想見見?”魯小藝不相信地看着王念寥:“我有這機會嗎?”王念寥說:“你只要跟着我就能見到他。”魯小藝還是有點不相信:“你不是心血來潮吧?”王念寥似笑非笑地說:“還真是心血來潮。”魯小藝怔住了,這時周老板跑來說:“穆老來了。”就見一行人走了進來,中間是一個鶴發童顏精神矍铄的老人,左右是市宣傳部的部長和文聯的正副主席及本市的幾個知名作家。王念寥從座上站起來,魯小藝忙跟着謙恭地站到王念寥稍後的地方。王念寥微笑迎上去,才要說一些歡迎話,老作家一眼看到她,徑直走過來擁抱她,嚷着說:“王念寥,很久沒見了。”王念寥也抱了抱老作家,在衆目睽睽之下,臉上不由泛上點潮紅:“穆老肯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是我們的榮幸。”老作家哈哈大笑,攜了王念寥的手,在周老板的導引下進入雅室,餘人尾随跟進。魯小藝看看除了王念寥誰也不認識,進了雅室又沒人招呼他,只得尴尬地站在門邊傻笑,看大夥兒寒暄做官面文章,後來覺得大沒意思,就悄悄退出了雅室。

在周老板的安排下,大夥兒紛紛入座。王念寥坐在老作家的身邊,忽然想起魯小藝,左右看不見,遂走出雅室找,恰恰看見魯小藝正要走出大紅屋,趕着喊住他:“魯小藝,你去哪裏?”魯小藝站住說:“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王念寥也不管魯小藝願意不願意,只管拉了他往回走:“既來之則安之,當逃兵可沒出息。”

當王念寥拉着腼腆的魯小藝走進雅室時,在座的人都不解地看着他們,老作家指着魯小藝首先發問:“這是哪位?”王念寥讓魯小藝在她身邊坐下,笑着跟老作家說:“我的一個小朋友。”老作家來了興致:“怕是文壇上的一匹黑馬吧,都寫過哪些文章,說來聽聽。”魯小藝滿臉通紅地說:“我不會寫文章。”老作家不相信:“能得到念寥青睐的,哪能不會寫文章,獎掖後進是我輩責任,年輕人不要謙遜。”魯小藝求援地看着王念寥,希望王念寥給他解圍。王念寥給老作家倒上一杯茶:“穆老,您就別難為人家孩子了,他不過一個文學小青年,因為仰慕您的大名,我就帶了他來。”

服務小姐送上菜譜,宣傳部長請老作家先點菜,老作家點了一個“四川水煮白肉”後,又将菜譜遞給宣傳部長,宣傳部長撿那昂貴的菜點了一個,随後把菜譜傳給了文聯主席。菜譜傳到王念寥手裏時,她看看魯小藝,将菜譜放到他手裏。魯小藝拿着菜譜像拿着一塊燙山芋,點也不是,不點也不是,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王念寥輕聲說:“你随便點一個。”魯小藝紅着臉點了一個便宜的“麻婆豆腐”。

酒菜上齊,席面上頓時熱鬧起來,衆人杯盞交錯笑語喧嘩。老作家頗有酒量,別人敬他的酒都喝了不算,還替王念寥接了兩杯,直喝得紅光滿面妙語連珠,連葷笑話都出來了。只有魯小藝默然坐着,沒人理他,老作家大概念他是仰慕自己才來的,就給他倒了杯酒:“小朋友,喝。”魯小藝感激地說:“謝謝穆老。”端起一飲而盡,卻嗆得連聲咳嗽。老作家又給他倒一杯:“不錯,再來一杯。”魯小藝面有難色,端起才要喝,旁邊王念寥笑着從魯小藝手裏接過酒杯:“穆老,他是我帶來的,你灌醉了他,我就麻煩了,這杯,我替他喝了吧。”說完,兩指輕拈酒杯,一啜而盡,神态嬌人,魯小藝不覺看得眼呆。對面的宣傳部長站起來,隔桌遞過來一杯酒:“我的也得喝。”王念寥接過來笑道:“部長大人的酒怎敢不喝。”又是一啜而盡。又有文聯的正主席敬酒,王念寥一反常态地來者不拒。

酒至半酣,周老板帶着兩個服務小姐來獻菜,小姐将幾盤精致的小菜放到桌子上後,周老板向着大夥兒說:“這幾樣小菜是我奉送大家的,穆老能來我這兒,我深感榮幸,大紅屋也會因為接待過穆老而身價倍增。”王念寥向老作家耳語:“穆老,這個周老板可有一副絕好的嗓子,最擅長京劇的梅派,您不想聽聽?”老作家頓時有了興趣,不等周老板說完就打斷他的話:“我先謝謝周老板的高情厚意,聽說周老板絕好一副嗓子,我這次來到這兒,如果能聽周老板唱一段,也不虛此行了。”周老板向着老作家滿臉堆笑:“只怕咶嘈了穆老清聽。”大胖子宣傳部長說:“老周,穆老想聽你唱,你扭捏什麽,再說你好歹也不負盛名。”其他的人跟着哄請,周老板就不再推辭了,況且他也想露一嗓子,名人聚飲,此舉最易成為佳話。小姐打開雅室一角的音響設備。周老板請老作家點唱。王念寥說:“穆老,周老板的《貴妃醉酒》唱得最好。”老作家說:“那就請周老板唱一段《貴妃醉酒》吧。”小姐選出《貴妃醉酒》的伴唱碟,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風冠霞披雍容華貴手執纨扇的楊貴妃。音樂響起,悠揚動聽的京胡很快讓周老板進入了角色,只見他輕掠鬓角巧翹蘭花指,慢啓雙唇韻味無窮地唱道:“一碾冰輪出海島,”只此一句,滿座叫好,真真的罄聲玉音袅袅繞繞。

魯小藝聽得入神,王念寥湊近耳邊問他:“感覺如何?”魯小藝老實說:“再想不到周老板唱得這樣好聽。”王念寥近谑地小聲說:“他像不像人精?”魯小藝不明白這話什麽意思,後來腦子裏靈光一閃,也低聲向王念寥說:“我覺得你們搞藝術的人都是人精。”王念寥笑笑:“你悟性不錯,早晚也會成人精。”一旁的老作家見兩人交頭接耳,忍不住問:“說什麽呢?”王念寥湊到老作家耳邊說:“說周老板是人精。”老作家仔細看看白面粉腮雙眼微饧正唱得投入的周老板,忍不住笑說:“你這麽一說,我看還真的有點妖 。”

酒席散後,送走老作家。王念寥喝得真的多了,魯小藝送她回家,由于大紅屋離王念寥的住處不遠,兩人步行回去。走着走着,王念寥頭重腳輕步子不穩了,魯小藝只得半擁半架着她走,并好心地勸她:“酒喝多了會傷身子,你是名人,這樣的聚飲一定很多,以後可要少喝點。”王念寥苦笑:“你以為我經常這樣?我心裏難受,非常非常難受。”魯小藝小心地說:“能不能向我說說,這樣也許你心裏會好受點。”王念寥揚手摸了摸魯小藝的頭:“你還是個孩子,哪懂感情的事。”她這話很讓魯小藝覺得傷了自尊,所以有一陣子魯小藝一言不發。王念寥忽然唱起歌來,還揮動着手臂:“自古多情總被無情傷……”

快走到王念寥的住處時,王念寥猛地推開魯小藝,彎腰嘔吐起來,一股難聞的氣味立時散發出來。魯小藝看她吐得難受,忙給她捶背,沒想到她扭頭向魯小藝吼:“走開,離我越遠越好。”魯小藝愣住了,委屈自己好心沒好報。魯小藝不知道王念寥此時寧願男人看她光身也不願看她嘔吐。

魯小藝最後還是把王念寥送到了家。王念寥一進門就脫了那件沾了穢物的外衣,還要接着脫吊帶內衣,忽然看到魯小藝站在門口看她,就住了手,笑問:“弟弟,你今年多大了?”魯小藝刷地紅了臉,忙将臉扭向門外說:“二十一歲。”王念寥羨慕地嘆口氣:“我做你姐姐都顯老了,年輕真好。”

南楠三歲的小女兒因病住進了醫院,南楠接到妻子的電話後,憂心如焚,立即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王念寥在一旁看着南楠手忙腳亂的樣子,覺得這一幕在她今後的記憶中一定很滑稽,她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着南楠,忍不住問:“你很喜歡你的女兒?”南楠頭也不擡地說:“每當我出差回家,她第一個撲進我懷裏,用她溫熱的小手抱我脖子,用她那小孩子特有香味的小臉貼我,我向來把她當心肝寶貝。”王念寥羨慕地說:“有個小孩子真好。”南楠擡起頭看她,笑笑地說:“我們也要一個吧。”王念寥竟覺得南楠這話有點不知廉恥,也笑笑地說:“我還真想要一個。”她把話說了一半,後一半她在心裏說,“但不是和你。”

南楠坐的是上午九點的火車,王念寥沒有去送他,當南楠出門時,王念寥提醒他:“想想,還有什麽東西忘在我這兒沒有?”南楠感到這話怪怪的,也沒有深想別的,他只想快點見到女兒。

火車進站開始檢票時,王念寥突然出現在候車室裏,她找着南楠,将一個手提袋交給他。南楠向手提袋裏看看,見是他的一件襯衣,遂笑了說:“這東西又不重要,放在你那兒,下次我來時再穿,你是想送送我吧?”王念寥一點也笑不出來,咬着下唇看了南楠一會兒,說:“是你的東西都帶走吧,我要搬家了,你下次來時會找不到我的。”說完扭頭就走。南楠喊她:“念寥,等我下次來時向你解釋。”王念寥心裏說:“我和你沒有下一次了。”她走得更快了,很快淹沒在人群中。

王念寥回到家後,只覺心力交瘁,委屈得想大哭一場,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媽媽,一想到媽媽,她馬上抓起電話打過去,帶着哭腔說:“媽媽,你怎麽還不來看我?”王念寥的媽媽吓了一跳:“你不是去開筆會了嗎?又怎麽了?慢慢說,媽聽着。”王念寥平穩一下情緒:“媽,我病了,沒去開筆會,沒人照顧我,一個人好可憐啊。”王念寥的媽媽焦急地一疊聲地說:“你先去看醫生,媽明天就去,明天一早就去。”

晚上,南楠打來電話,王念寥接了默默地聽着。南楠的聲音顯得很急切:“念寥,你怎麽不說話,我知道傷了你的自尊心,我向你賠不是。”王念寥幽幽地說:“我哪還有自尊可傷。”南楠更惶急了:“總之,你得原諒我,你不原涼我,我就活得沒意思了。”王念寥不想再和他糾纏不清下去:“孩子沒事吧?”“沒事,是她媽大驚小怪的,孩子一看到我高興得不行,完全不像生病的樣子。”南楠一說到他女兒,話就不由多了。王念寥更聽得心灰意冷,懶懶地說:“沒事就挂了吧,我還得趕稿子。”

王念寥剛挂斷電話,南楠又打了來,王念寥看來電顯示上仍是南楠的號碼,就沒接,由它響着。電話固執地響個不停,王念寥心裏生出一些厭煩,伸手拔下了電話線,電話頓時啞了。

王念寥呆呆地坐着,恍惚覺得做了一場春夢。

王念寥終于寫完了那本書,她把那本書命名為《春夢無痕》。毫無疑問,那本書中揉進了她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言說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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