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尋找特勤分隊

尋找特勤分隊

1.

敦煌聯防隊的指揮長郭培元,民國二十年,曾秘密向外派出一支特勤分隊,執行特殊任務。開始,特勤分隊每過一段時間,還回聯隊部領取供養,後來就跟聯隊部斷絕了聯系,三四十人一去不返,消失在河西走廊的茫茫戈壁沙漠中。

郭培元多次派人尋找未果,更讓他惱火的是,隔不多久,就有特勤分隊襲擊村民的消息傳來,受害的地方,不斷趟地去省聯防總部告狀,告敦煌聯防隊縱容部屬擾民。省聯防司令嚴責郭培元把特勤分隊找回來,并派下一個叫林泓光的,給郭培元當參謀長。郭培元雖然惱火特勤分隊背叛他,但更疑忌省聯防插手,不過那個清清瘦瘦的林泓光,是個懦弱的人,自從來到聯防隊後,事事由郭培元說了算。郭培元自恃牢牢掌控着聯防隊,也就沒把林泓光放在心上。

聯防隊到處張貼告示,說有報告特勤分隊行蹤的,重賞。很快就有村民到聯隊部報告來了,說一群兵匪,上午剛襲擊過他的村子,搶走不少吃食用物後,沿着大泉河谷向南走了。

空茫蒼涼的戈壁沙漠上,除了漫天黃沙和綿延無盡的沙礫坡,哪裏有特勤分隊的蹤影。郭培元穿着防沙防寒的黑色皮衣,神情沉郁地騎在駱駝上,他身邊的林泓光,依然是那副聽命于人的窩囊樣。一百名聯防兵,裝備齊全地分乘着駱駝,一字尾随在後。眼看太陽貼近沙礫坡,沙子閃爍出成片成片的金光。郭培元回頭向身後的部屬喊話:“弟兄們把駱駝打起來,天黑前我們趕到前面的千佛洞(莫高窟)歇下。”細腿長頸的駱駝,被策動得奔跑起來,踐踏得鳴沙山下的沙子,發出陣陣凄異的聲響。

軍駝轉過一個沙礫坡,前面的一支商旅模樣的小駝隊,引起了郭培元的警惕。那支小駝隊,由四個男人七匹駱駝隊成,看那四個男人的相貌衣着,三個深目高鼻白皮膚,顯然是外國人。牽駱駝帶路的人,纏着長長的頭帕,應屬當地土著。郭培元喝住他們,進行盤查。一個頭領模樣的外國人,見遇上當地的聯防隊,并不慌張,從身上拿出一張通行證,上面蓋有省聯防總部的大印,文字大意說,茲有美國學者布朗,肩負中西學術交流之使命,所經關卡要塞,均望放行。

郭培元狐疑地打量着紅鼻頭的布朗:“你來這沙漠腹地能交流什麽學術?”布朗用流利的漢語說:“我是實地考察絲綢之路的。”郭培元想了想:“那就是說你是探險家了?”布朗向駝囊中取出一個小相機,躬身遞給郭培元:“這件小禮物不成敬意,請長官收下。”相機在那時很稀缺珍貴,郭培元的目光一接觸到相機,滿腹狐疑就變成了熱情好客:“我們要趕到前面的千佛洞宿營,而且還要在那兒駐紮一陣子,你要是也打算在那兒過夜,就跟我們一塊走吧。”布朗忙說:“長官公務在身,請先走。”郭培元收下相機,硬要做人情:“要說這沙漠中能住人的地方,只有前面的千佛洞了。近來這一帶匪患嚴重,你還是跟我走安全,除非你有什麽不方便的。”布朗看沒法推辭,只得跟随郭培元的駝隊走。

他們很快到了千佛洞。鳴沙山東麓十多米的斷崖峭壁上,高低錯落鱗次栉比地鑿有近千個洞窟,南北綿延三裏,上下分作五層。由于無人管理,且又年代古遠,底層的石窟,被崖頂流洩下的沙子幾乎壅塞住洞口。上層的石窟,也多有坍塌或者進沙的,不知什麽年月修起的棧道,朽危不堪。

郭培元讓部下住進洞裏,軍駝集中在洞崖下的空地上,留下兩個聯防兵看守兼放哨。布朗一夥,傍着軍駝紮下帳篷,在帳篷裏過夜。衛兵給郭培元和林泓光,各尋了一個整齊的石窟,在燭光的映照下,窟裏壁畫絢麗多彩,塑像慈悲威嚴。

2.

布郎盤腿坐在帳篷裏,就着玻璃罩燈,習慣地寫下一天的見聞。随風揚起的沙子,細碎繁密地打在帳篷上。這個曾在美國陸戰隊服過役的冒險家,自從聽了同行在中國敦煌的千佛洞,盜取大量經書、壁畫的故事後,野心大起,決定到中國沙漠中的石窟寺院攫取寶物。在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後,他帶着兩個助手來到中國的敦煌,在當地又雇傭了一個土著人做向導。向導告訴布朗,千佛洞裏只留有壁畫和塑像了,經卷幾年前就被中國的有關部門搬運一空了。布朗心想獲取一些精美的壁畫也不錯,幸好來時做了準備,總之,決不能空手回去。沒想到快到千佛洞時,遇上了聯防隊,在聽說聯防隊要在千佛洞駐紮下來時,布朗十分焦急,聯防隊一旦在千佛洞駐紮下來,他萬裏迢迢耗資無數奔這千佛洞的企圖,不就落空了嗎?

當布朗跟随郭培元到了千佛洞後,鳴沙山斷壁上的千佛洞,如蜂巢般布滿崖面,大小深淺不一,在夕輝下,雖然破敗不堪,卻古樸神秘。布朗當時激動得差點跪在地上,郭培元和部屬,卻毫不以這些為意,他們只是把這殘破的石窟群,當成能遮風避雨的洞子,在這兒駐紮下來,好方便四出尋找特勤分隊。

布朗寫完日記,在帳篷裏思謀來思謀去,折騰到半夜,最後決定铤而走險。布朗叫起兩個助手,密語一番後,架上吊鍋,撿來河谷裏的幹柴,煮出一鍋香噴噴的牛肉。兩個看守駱駝的士兵,垂涎欲滴地看着指揮長的外國朋友,在帳篷前大口吃肉。布朗盛出兩份牛肉,和一個助手端過去。夜間寒氣重,兩個士兵正需要什麽暖暖身子,見熱氣騰騰的牛肉送來,毫不疑心有詐,接過就吃。布朗和助手,卻出其不意地抽出細長的鐵絲,兜頭勒住兩個士兵的脖子,扭轉身背對背地勒扛下去,兩個士兵沒哼出一聲,手腳亂掙紮了一陣,就癱軟下去了。

得手後,布朗看看對面斷崖上的石窟,死寂沉沉的,遂讓助手解開領頭駱駝的缰繩,打它起來走路。其餘駱駝紛紛從地上跪站起來,一個接一個地跟着領頭的駱駝走。原來,這百匹駱駝是串在一起的,後一匹駱駝的缰繩,系在前一匹的鞍上,本是防它們晚上散走不好管理,沒想到方便了布朗,加上它們是軍駝,平時訓練有素行動默契,輕易就讓布朗的助手,把這隊高大的家夥帶離了千佛洞。布朗和剩下的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起帳篷行李,躲藏在一個偏僻殘破的低層石窟裏。

郭培元半夜起來小便,出石窟站到棧道上。沙漠中月光昏淡,向下看一覽無餘。郭培元小便完轉身回去時,覺得什麽不對,猛地想起下面沒看見軍駝,這一驚差點炸起全身汗毛,喊起聯防隊下去查看。

聯防隊的駱駝一匹也沒留下,旁邊布朗的兩頂帳篷也不見了,地上躺倒兩個聯防兵,已經被人用細鐵絲勒死。看駱駝淺淺的腳印向東去了,顯然不是剛剛被偷走。郭培元帶人向東追了一段路,一無所見,因為對方情況不明,擔心中了埋伏,只得折回千佛洞前,等天亮再說。

堆堆篝火在千佛洞前燒起,郭培元派出士兵嚴戒千佛洞三面,防備有人偷襲。林泓光若有所思地問郭培元:“誰有膽量偷去我們聯隊的軍駝?”郭培元神色沮喪地坐在火堆邊:“在這大漠中縱橫的特勤分隊就敢。”林泓光:“他們也太大膽了,為什麽只偷走駱駝?”郭培元有點不耐煩:“我們沒有了駱駝,能靠兩條腿在大漠中追下去?很明顯,那群瘋了的家夥,在警告我們別找他們的麻煩。”林泓光:“可三個外國人也不見了,他們把東西收拾得很幹淨,不像遭劫被襲,倒像有所準備,聯隊的駱駝被他們拐帶走,也不是沒有可能,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冒死這麽做?”郭培元回答不出,也不信這種猜測,胡亂說:“他們想販賣駱駝。”

3.

天快亮時,左面沙礫坡上和哨兵,突然大聲喝問:“什麽人,再靠近一步就開槍了。”接着是一聲槍響。誰都以為槍是哨兵開的,可那個哨兵卻一頭從沙礫坡上栽下去。仿佛一陣沙塵暴,數十騎人馬旋過左面的防線,眨眼就包圍了郭培元的聯防隊。

聯防隊的輕重槍支一致對外,郭培元卻不準聯防隊開槍。那些騎在馬上的人,也不攻擊聯防隊,只是聲勢駭人地在他們四周飛馳呼嘯着,像是示威,更像是久別重逢的歡呼。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馬上的人都拿着□□,躍然衣衫褴褛,卻分明是聯防隊的裝束。郭培元這邊的人都明白,他們遇上要找的特勤分隊了。

郭培元把□□裝進槍套裏,向特勤分隊激動地喊話:“弟兄們,我來接你們回去。”飛轉的馬隊漸漸停下來,一個方臉大個的漢子,沙啞着聲音問:“你是郭官兒?”在聯隊部,郭培元帶的老兵,都喜歡稱呼郭培元為我們的郭官兒,這是種昵稱。郭培元做出一副驚喜的樣子:“程麻田,你一年不回聯隊部,就不想我這個做哥哥的?跟我回去,我給你擺酒慶功。”程麻田是特勤分隊的隊長,是郭培元發誓要找到的人。程麻田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郭官兒,你請回吧,我們就不回聯隊部了。大家弟兄一場,所以我才過來見見你。”郭培元急了:“程麻田,我可是特意來接你們回去的,你們出來的這一年軍饷,回去後我加倍發放給弟兄們。”程麻田哈哈大笑:“郭官兒,我們不稀罕那點軍饷了。”郭培元疑心大起:“你們找到東西了?”程麻田不置可否,撮唇打聲尖利的呼哨:“我們是決不再回去了。”說完帶着特勤分隊,一陣風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郭培元丢了軍駝,又被程麻田戲耍,氣得黑血上湧,跳着腳罵娘。林泓光說:“剛才我們可以射殺他們以正軍法。”郭培元哼一聲:“你才來幾天,了解這支特勤分隊嗎?他們可都是從聯隊十裏挑一選出來的,其中有不少人是槍法精準的狙擊手,尤其是那個程麻田,是整個聯隊裏槍法最好的。要是我下令開槍,你我早血染黃沙了,還能站在這兒說話嗎?他們出來一年了,這一帶的地形還有誰清楚過他們,所以我們不能打不能追,只有在這兒等天亮再說。”

郭培元确實有意放過特勤分隊,因為他疑心特勤分隊找到了東西。天很快就大亮了,四望黃沙漫無邊際,僅憑兩條腿向大漠深處追特勤分隊,明顯不可能。郭培元決定先徒步回聯隊部,取了供養和坐騎後,再出來找特勤分隊。于是,郭培元帶着聯防隊狼狽地往回走。

再說布朗的助手,騎上領頭的駱駝,一路急行,天亮後看已經遠遠離開了千佛洞,按照布朗的計劃,把後面駱駝的缰繩,從領頭駱駝的鞍上解開,這樣走在第二的駱駝就成了領頭的,然後在它屁股上狠抽一鞭,它負疼狂奔,帶領着後面的駱駝繼續遠離千佛洞。布朗的助手,則撥轉駱駝,返回千佛洞。

大沙漠中,別指望依靠腳印追蹤什麽,一夜過後,什麽腳印都會被風沙抹平。郭培元不奢望找回軍駝,只希望帶着聯防隊順利回到聯隊部。他們正艱難地走着,林泓光突然驚喜地指着前面大聲說:“駱駝,那不是我們的駱駝嗎?”在一個沙礫坡下,大隊駱駝靜靜地卧着,沒有人看守它們。聯防隊先是呆了一會兒,接着嘩地撲過去,紛紛摟抱住自己的坐騎。郭培元驚詫極了,不明白駱駝怎麽會在這兒,但他很快意識到什麽,跨騎上駱駝,果斷地命令聯防隊:“立即轉回千佛洞。”林泓光問:“為什麽?”郭培元驅策駱駝奔向千佛洞:“明擺着有人要把我們調離千佛洞,除了特勤分隊還誰?”

4.

郭培元的聯防隊一離開千佛洞,布朗就開始探查各個石窟。石窟內的佛、菩薩、金剛、飛天等等,無論塑像還是壁畫,一個個傳神靈動精美飛揚,極盡信徒對佛和極樂世界的想像。布朗既震撼這佛的世界,又狂喜不虛此行,他挑選那些畫幅完整色彩鮮豔的上好壁畫,用化學藥液把它仔細粘揭下來。由于無人管理佛洞,每個佛洞裏都積有厚厚的一層沙子,壁畫、塑像無不蒙塵,稍有風起,就有細雪綿雨樣的沙塵從窟頂飄下。布朗要看清和粘揭下壁畫,得先費許多工夫把壁畫上的沙塵清掃幹淨,這注定要耗費他許多時間。那個把軍駝丢在遠處的助手也回來了,布朗和兩個助手,費了半天勁,也只粘揭下兩幅壁畫。

在主窟群的第三層,有個外表不顯眼的中型石窟,裏面塑着四尊高大的金剛力士像,他們體魄雄健肌肉凸結,守護着佛界。這個石窟裏的壁畫,明顯比別處精美,讓布朗略覺奇怪的是,洞內沙子特別多,不像是風力吹灌進來的,倒像是人為堆積在四壁根下的,尤其是南壁下的沙子堆的更高,都埋到了壁畫下部。布朗和兩個助手,用小鏟清理南壁下的積沙,想讓壁畫完整地露出來。

三個人正忙碌着,石窟外面朽危的棧道嘎嘎吱吱亂響,布朗機警地躲到一尊金剛力士後面,兩個助手竟到洞口去看。沿着棧道上來的,竟是程麻田和他的特勤分隊。程麻田手裏提着□□走在前面,見石窟裏站着兩個外國人,又見南壁下的沙子幾乎被鏟平,額上立時就暴起了青筋,貌似極度緊張,平舉起□□怒問:“你們在這兒幹什麽?”兩個助手不會漢語,面面相觑着不知怎樣應付程麻田。躲在金剛後面的布郎,見程麻田的裝束和聯防隊的一樣,還以為郭培元的人回來找他算偷駱駝的賬,更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幸好石窟裏光線昏暗,金剛又塑得高大,程麻田才沒發現布朗。

原來,郭培元在尋找程麻田時,程麻田也在密切監視着郭培元的動向,郭培元的聯防隊一離開千佛洞,程麻田就帶着特勤分隊回來了,因為探馬往返報告,路上耽誤了時間。到了千佛洞,見石窟下面站着幾匹駱駝和一個當地向導,一審問向導,說三層的那個石窟裏有外國人,程麻田當下就帶人直奔了上來,果然看到兩個外國人,在用鏟子清理南壁下的積沙,大是惱怒。程麻田不是孤陋寡聞的人,也聽聞過一些外國探險家到處尋找寶藏的故事。

布朗的兩個助手,本能地覺出了危險,悄悄地把手伸進腰裏,剛抽出□□,程麻田毫不遲疑地扣動板機,連發兩槍,槍槍斃命。布朗的兩個助手,再想不到會命喪異域。

程麻田吹吹冒煙的槍口,罵說:“連外國人都跑來中國偷盜了,真是沒有一塊安靜地兒了。我辛苦一年積攢下的東西,是那麽容易讓你們拿去的?走了一個郭培元,又來兩個外國人,看來我真該另找地方了。”程麻田讓士兵點燃一根蠟燭,他拿着走到南壁前蹲下,下面的沙堆已被鏟平,但沙跡滿壁。程麻田手反複抹着牆壁,很快,南壁的下面,顯出三尺高的內洞口線。程麻田吩咐士兵,把石塊堵塞的洞口砸開,洞口一開,裏面另是一個小洞。在千佛洞,有不少這樣不足一人高的小洞,原是僧人坐禪修行的,也叫禪窟。

躲在金剛後面的布朗,驚詫地看着那個神秘的小洞,不知道裏面藏着什麽,但知道決不是等閑之物。程麻田讓一個士兵彎腰鑽進小洞,向外遞東西。借着內洞口的燭光,布朗清清楚楚看見,那些一次又一次遞出的東西,竟然是些金、銀、銅器具和獸角、珍珠、玉石,那些東西樣式古雅高貴,一眼就能看出全是古代的珍寶。布朗看得瞠目結舌,都忘記了自己身處險境。

外石窟的地面上,擺滿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珍寶,當最後一件東西從內洞遞出,程麻田不放心,親自鑽進內洞查看有沒有遺留的,确定內洞空了,才出來讓士兵把地上的珍寶打包:“全帶走。”

5.

敦煌的鳴沙山下,星羅棋布着大量漢、唐古墓,綿延四十裏,據說其中葬有小國的藩王和貴族,不斷有人在那一帶,掘撿到奇珍異寶。郭培元想私自斂財,親自挑選組建起特勤分隊,秘密派到鳴沙山一帶尋找寶藏,說白了就是盜掘古墓。郭培元許諾找到寶物後,就從那些寶物中撥出不菲的一部分,做為特勤分隊的遣散安家費。特勤分隊由程麻田帶領,以外出緝匪的名義派出,他們帶着挖掘工具和槍支、□□,游蕩在鳴沙山下,時間一長就引起了省聯防的猜疑,責令郭培元務必召回特勤分隊。林泓光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省聯防的司令派下督促郭培元召回特勤分隊的。郭培元明白,特勤分隊找不到寶物也就罷了,要是找到寶物,林泓光就是替司令沒收寶物來了。郭培元在意外找到軍駝奔回千佛洞的路上,就下定決心,無論程麻田找沒找到寶物,都要把這支背叛他的特勤分隊就地解決掉,免得這支到處流竄的兵匪,成為省聯防總部掐捏住他脖子的理由。

敦煌的春季,天空灰暗壓抑,風往往把庫姆塔格的沙子,吹揚得遮天蔽日。程麻田的特勤分隊,除了幾個人跟着程麻田上到石窟裏,其餘的亂哄哄地聚在斷崖下。他們出來日久,真的把自己當匪了,連起碼的防範都沒有布置,更想不到聯防隊這時會悄悄地回來。這給了郭培元一個絕好的時機,一百名聯防兵,在郭培元的指揮下,快速進入射擊位置,重機槍手在制高點上,架起冷森森的機槍。郭培元無情地看着他曾經的部下,決絕地發出命令:“一個不留!”

瞬時響起密集的槍聲,毫無防備也來不及防備的特勤分隊,肉身慘遭子彈洞穿,人和馬血肉橫飛,以各種痛苦怪異的姿勢,散布在千佛洞的斷崖下。一分鐘後,槍聲停止,郭培元鐵青着臉色,別過頭去,不忍多看昔日老部下的慘狀。

“日你祖奶奶的郭培元,你還真下得了手!”程麻田抓着棧道的護欄,沖着下面破口大罵。下面的長□□支,一齊轉向程麻田。程麻田揮揮□□:“郭培元,算你狠,咱們做個交易,我由你處置,但這幾個弟兄你就放條生路吧,你應該知道,我手中的槍會給我賺夠本的。”郭培元冷笑說:“成交。”程麻田就從棧道上把□□丢下去,他身後幾個士兵,也紛紛把□□丢下去。郭培元疑心重,先讓十幾個聯防兵上去看押住程麻田幾人,然後才拿着□□走上棧道,林泓光緊跟在他後面。

聯防兵押走幾個特勤分隊的成員,石窟裏剩下郭培元、林泓光和程麻田。地上的珍寶奇玩輝耀一室,郭培元從地上抓起一個鑲嵌着珍珠寶石的犀角,回頭看看被林泓光看守着的程麻田,十分感嘆地說:“程麻田,你真能耐啊,一年工夫就掘尋出這麽多絕世珍寶,難怪你不肯跟我回聯隊部去。”

金剛力士後面的布朗,唯恐被發現,使勁往泥塑像上貼。那塑像年久失修,本就起膨開裂的表面,禁不得布朗的擠壓抓攀,金剛的腰身上,嘩地掉下一大塊泥皮。這響聲讓郭培元反應過激,擡手一槍撂倒程麻田:“你敢伏下人算計我!”

布朗高舉着雙手,戰戰兢兢地從塑像後面走出來:“是我,我跟這兒的人都沒有關系。”郭培元根本就不容布郎解釋:“那你躲在泥像後面幹什麽,分明就是程麻田一夥的。”話沒說完槍聲響了,布郎的探險生涯就此結束。

一直站在郭培元身邊的林泓光,突然屈臂鉗制郭培元的脖子:“你在殺人滅口!”郭培元竭力掙紮:“為財寶瘋狂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就知道司令一直在關注着我派出的特勤分隊。”林泓光的臂力十分驚人,牢牢控制着郭培元:“你下一個要殺的人是我,然後把罪名推給死去的程麻田。”郭培元的臉已經憋得紫紅:“這些東西,我們一人一半好了。”林泓光把郭培元手中的槍,扭轉向郭培元的心髒部位,冷冷地說:“我要全部。”一聲槍響,郭培元的胸口濺出血汁。林泓光松開手臂,郭培元沉重的身體撲倒地上。林泓光大步走到洞口的棧道上,向下面的聯防隊大聲說:“郭指揮長被程麻田打死了。”然後低罵一聲,“去他媽的司令。”

聯防隊離開千佛洞時,軍駝上裝載着奇珍異寶,但他們走的不是回聯隊部的路,也不是省聯防總部的路,只有林泓光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他們将成為第二支不回聯隊部的特勤分隊。

第 7 章 ☆、(2)

國頗有名氣的刊物上發表了,他不覺就有點看不起一帆辦的刊物,寫了小說都是遭大刊退稿後才給一帆的刊物。

易菲上班去了,左安在書房寫東西,總覺心猿意馬的寫不下去。胡蝶在打掃衛生,弄得客廳裏一片聲響。左安奇怪易菲怎麽放心他和胡蝶孤男寡女呆在家裏,若換了自己是易菲決不請像胡蝶這樣年青又有姿色的保姆。胡蝶那雙眼還是那麽迷人,不知道肌膚還像不像從前那樣滑膩富有彈性。。。。。。

書房的門開了,不知為什麽胡蝶站在那兒看着左安,眼神如怨如慕的,看得左安怦然心跳,覺得胡蝶的眼神在鼓勵着他去做什麽。左安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将胡蝶拉抱在懷裏,胡蝶竟然一聲不響也不反抗。左安在心裏想像了多少遍的今天這一舉動,果然如願以償了。左安激動得聲音都有點變了:“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胡蝶仍然一聲不響。任左安撫摸親吻和剝脫她的衣服。。。。。。胡蝶終于激動起來,她氣喘籲籲滿眼含淚:“我在這個城市找了你十年,為了找到你,我一直在這個不容易存身的城市裏堅持着,堅持了十年。說實話,我恨你,可我更愛你。不是冤家不聚頭,想不到我會把自己送到你家裏。“左安給她的癡情感動了,更緊地抱住她,喃喃地說:“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胡蝶凄然笑笑:“我并沒有覺得你對不起我,環境不同了,人是會變的。”左安又愧又愛地看着胡蝶:“今後我會加倍補還你的。”胡蝶唇上不經意地又浮上一絲譏笑:“補還我什麽?”左安發誓說:“我要永遠跟你好下去。”胡蝶冷笑:“你想長期包二奶?”左安恬着臉說:“包二奶又怎麽了,二奶才是真愛。我們單位的書法家大風置別墅金屋藏嬌,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大酒店小姐姘居,家裏家外地兩頭跑還挺忙乎;還有我們的一把手,眼看六十歲的人了,把一美女作家憐惜得不得了。況且你是我的初戀情人,有首歌不是公開唱說情人是老的好嗎。”胡蝶鄙夷地說:“文人無行。”左安看看座鐘,放開胡蝶,意猶未盡地表示遺憾:“易菲要下班了,還是打掃戰場吧,免得她回來起疑心壞了我們的長久大計。”胡蝶苦笑:“你還真想長久包二奶啊。”左安依然恬着臉:“到嘴的鴨子我可舍不得讓它飛了。”胡蝶不由嘆口氣:“命,都是命啊。”

左安再想不到易菲會給他買回一盒偉哥。易菲說:“給你的,我盼着久旱逢甘霖。”左安心頭漾上一層愧疚:“這東西喝了會傷身子,其實,我行的。”易菲懷疑地盯着他:“你說你行,可次次都不行。”左安無話回答,接了偉哥,不由心想:“女人就是女人。”随手将偉哥丢進抽屜裏。易菲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覺得受了羞辱,覺得自己犯賤,心裏有氣又無端由發作,一連幾天不理左安。左安也不刻意講和,怕胡蝶說他懼內因而看不起他。

左安乘着頭兒不在單位紀律渙散的機會,能不去單位就不去,躲在家裏和胡蝶偷情。有次左安和胡蝶完事後,滿足地嘆口氣:“難怪有人說偷來的才是最好的,說這話的人若不是親身體驗怎麽知道其中的美妙。”胡蝶則憂郁地說:“這樣欺騙易菲,我心裏不安。”“心裏不安的該是她,是她先搶了你的情哥哥。”左安覺得自己這話是在不懷好意地慫恿胡蝶繼續和他好下去。胡蝶越覺不開心:“這樣下去,恐怕總有被發覺的一天,那時怎麽收局?”左安想想說:“我們節制中加上小心,她是個馬大哈,不會看出問題。”胡蝶搖搖頭:“就算她不能發覺,我也不能一輩子在你家當保姆。”停停,看着左安故意說,“長久的辦法倒有一個,你和她離婚娶我。”左安一怔,脫口說:“這不行。”胡蝶當下冷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對我好,只是玩玩。“左安連忙抱住她表白:“我是說離婚了小鬥怎麽辦,孩子小,心靈會受創傷的。我對你是真心的,要不我跪下發個誓。”胡蝶厭煩地推開他:“哪個真的要你離婚,我是不敢有這奢望的。”胡蝶只覺心裏一片冰涼,茫然盯着她心愛的人,仿佛遭了海難,好不容易掙紮着爬上一個孤島,可這孤島也淪陷了,她無路可逃,只能眼睜睜地葬身大海,她不想掙紮,掙紮也沒用。此前,她一直覺得自己真要他離婚他也會答應的。

左安又有一篇小說在大刊物上發表了,他心裏禁不住地得意。那天下午三四點鐘,左安一邊想着已發表的那篇小說會給他帶來什麽影響,一邊爬在書房的窗臺上下望熙熙攘攘的街道,胡蝶出去買菜這時該回來了吧。左安自從和胡蝶好後,不僅文思泉湧,而且連連在有影響的大刊上發作品,他覺得全身充滿了創作的活力,這一切是胡蝶給他的。左安因為心情不錯,就盼着胡蝶快點回來。他爬在窗臺上用一種怡然自得又有所企盼的心情俯視着街道。很快,盡管行人如織,他還是一眼認出了拎着食品袋的胡蝶。胡蝶的身材很高挑,細腰娉婷的,走起來很有女人味。左安用欣賞的眼光看着胡蝶,忽然生出想在胡蝶身上試試偉哥的念頭,遂轉身去卧室的抽屜內拿出原封沒動的偉哥。。。。。。

胡蝶輕聲哼着歌兒從樓下上來。左安看看表才三點半。易菲五點下班,常常五點半甚至更晚才到家。左安在卧室內靜候着藥效發作,故意不理胡蝶。胡蝶一點也不知道左安的這些鬼心思,嘴裏哼着歌兒自顧忙着家務。左安還沒見過這麽快樂着的胡蝶,她多像一個勤快而又知足的家庭主婦,可惜這個家不是她的,癡癡尋了十年才尋着的情人也不是她的。左安油然生出一腔憐惜,覺得只能用肉體來補償她的這份癡情了。

偉哥很快起了作用。左安開了卧室門,悄悄走近正在廚房背對着他削土豆的胡蝶,從後面猛地攬腰抱住她。胡蝶吓了一跳,笑罵:“冤家,吓死我了。”左安嘻皮笑臉地說:“這會兒我特別想要。”胡蝶想掙脫,無奈他抱得太緊,嘆了口氣,頗有自責的意思:“早知道你這般難纏,真後悔當初。你這樣不節制,出了亂子可別怪我,反正我是有心理準備的。”左安□□焚身,更不搭話,抱起胡蝶進了卧室。不知為什麽,胡蝶又重複了一遍那句不吉祥的話:“出了亂子可別怪我,反正我是有心理準備的。”

左安很快進入颠狂狀态,等聽到門響時什麽都晚了。那時胡蝶面向着卧室的門,她比左安更早地聽到了卧室外的動靜,也知道是誰進了來,但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嘴角浮上慣有的譏笑。

左安聽到背後有人驚叫了一聲,他一下子像從雲端摔到了堅硬的地面上。易菲站在卧室門口,神情極怪異可怖。左安面如土色,倉皇中竟滾落到床下。胡蝶坐起整着衣服,看看左安的狼狽樣,唇上的譏笑更明顯了。胡蝶沒有看易菲。易菲從極度的羞辱中回過神,并沒有像胡蝶想像中的那樣大哭大鬧,她堵着門口,神情嫌惡而又絕望地問左安:“說,誰勾引了誰?!”左安提着褲子,不禁瑟瑟發抖,冷似的,看看胡蝶又看看易菲,然後低下了頭。易菲凄厲地大叫一聲:“說,誰勾引了誰?!”尖銳的聲音像把刀子刺進左安的心窩,他偷眼看看胡蝶,小聲說:“她勾引了我。”左安的聲音雖小,卻像炸雷響在胡蝶心裏,有什麽一直溫存在心的東西應聲裂成碎片,孤島淪陷海中的絕望再次抓住了她。她陌生地看着左安,嘴角的譏笑比任何時候都明顯,全然無視易菲的存在:“我一直準備着這一天的到來,我要看看你到底會怎麽做,果然如我所料,一到關鍵時刻,一到有礙你的前途和名聲時,你就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我。”

胡蝶的東西給易菲統統扔了出來:“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讓我看見你。”胡蝶面無表情地撿着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樣東西。裏面易菲開始哭了,一遍又一遍地說:“左安,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我要跟你離婚。”胡蝶知道他們是離不了婚的。胡蝶甚至有點同情易菲。

胡蝶決意離開這個耗了她十年青春的城市,這個城市沒有她的愛情,就算有也是虛假的□□的。

第 6 章 ☆、(1)

非常保姆

左安看着圈裏多少有點名氣的男人,明的暗的大多有了情人或者紅顏知己,最不濟的也在和一些女性崇拜者通着信,心裏就有點點豔羨。

市文聯是個閑散單位,有名望有才能的人,都在拿着公家的錢幹着私事:書畫家忙着辦畫展賣作品;小說家忙着出書講學;詩人并不覺得自己神經質,整日無病呻吟自以為感情第一流;雜文家淪為文摘公,天天在報刊堆裏東翻西撿,到處查找可用素材,以便生發高論。

左安雖然不是名人,卻有着名人的所有劣習,比如浮躁,比如好名,比如輕視同行。左安不容易出名因為他是詞人,一個嚴守格律講究韻腳的詞人。如今那些流行歌曲的詞作者,又有幾人是按詞的要求去創作的,他們甚至不懂詞是怎麽回事,但這不妨礙他們因歌詞而走紅,寫歌和寫詞往往成為兩回事。左安是規規矩矩的詞人,寫的詞不斷在各地報刊發表,發表了也就發表了,沒有讀者給他寫信,仿佛沒有人看到,連編發者也無話可說。左安常嘆生不逢時,每恨不能生在宋朝。詞人成了怪物,一說是詞人,聽的人就會用怪怪的眼神看你,仿佛你是從發黃的舊紙堆中鑽出的。你如果有勇氣問他們詞是什麽,他們大多茫然不知,最多知道上學時語文課本中的幾首。你不死心地問詞怎麽寫,他們就會用更怪的眼神看你,仿佛你問他們懂不懂甲骨文。

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左安決定改行寫小說,再說詞太短賺不來多少稿費。圈裏的知名小說家一帆,原名王治國的,一年能寫三本言情小說,擁有許多讀者。左安的妻子易菲就喜歡看一帆的言情小說,三十好幾的人了,還相信書上那些瞎編的凄美故事,常看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後來聽說一帆就是左安單位的王治國,不勝詫異,說看不出老實巴腳還有點醜的老王,竟是寫豔書編煸情故事的高手,人真是不能貌相的。

易菲上大學時崇拜瓊瑤,日裏夜裏希望能成為瓊瑤小說中的女主角,嫁給左安多半是受瓊瑤的影響。那時左安還是農村出來的窮大學生,酷愛寫詞,教文學的老師是個詞作者,惺惺相惜,動辄就說左安怎麽怎麽有才,若幹年後必是一代詞家。易菲看老師都這麽擡舉他,他又儀表不俗,還真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心想農村出來就農村出來的吧,瓊瑤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不就是只講感情不講門第的嘛,

文聯在市委大院裏。上午,左安在單位裏坐了半晌,看着那些有頭有面的人物點個卯應個到接下來各忙各的去了,覺得心裏空空的沒着沒落起來。書法家大風給人請去吃飯,小說家一帆忙着跟出版商聯系出書事宜,詩人凱歌給一來歷不明的女子用電話約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有左安和小丁了。小丁是新來的年輕人,一張好看的娃娃臉,嘴甜得像蜜罐,見了誰都喊老師,平時抹桌子掃地倒茶遞水傳送信件分發報紙,沒人支使他這麽幹,他卻樂此不倦。左安有時就琢磨這小丁怎麽這樣勤快,活雷鋒似的。

左安喝了兩杯茶看了幾張報紙,說有朋友約他吃飯,讓小丁留守崗位,他騎着自己那輛舊自行車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地出了市委大院。市委大院的門衛老劉總記不住左安的名字,左安跟他打了三四回招呼,他次次叫錯左安的名字,大風,凱歌,一帆,他能遠遠地只看背影就認出來。左安覺得老劉挺那個的,就不再理老劉,出入經過門門崗時故意視老劉如不見。

左安騎着破車徑直出了市委大院,順着新安路回家了。哪有朋友請他吃飯,他是跟小丁瞎扯淡的。新安路的盡頭是南宛小區,左安新近在這兒買了房子,寬敞的三室一廳,想想都覺得美氣,他将其中的一間布置成了書房,辟作私人領地,日常鑽進去,覺得就是在過着準文人的書齋生活了。

早退回家的左安在書房內構思着他的第一篇小說,他坐在高背椅裏,一手捏着煙頭置放在嘴邊,雙眼微眯,處于出神狀态。。。。。。

下班回家的易菲見廚房內冷鍋冷竈的,忍着氣推開書房門,裏面左安正在吞雲吐霧,她立時就發火了:“又抽煙,又抽煙,你不是說戒了嗎,早回來不去接小鬥,也不做飯,你看看幾點了,你以為我是保姆啊,盡該伺候你。”左安理虧似的忙将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四歲的兒子小鬥從媽媽的身後探出頭沖着他扮鬼臉,又擠進來爬上他的膝頭要筆玩。

易菲去廚房手忙腳亂地做飯,氣呼呼地遙控左安将小鬥的髒衣服扒下,換上左邊挂衣櫃裏那件淡藍的,然後再把髒衣服洗了曬在陽臺上。左安不敢違逆妻子,能住上這麽舒服的房子,多虧妻子的娘家拿出一半錢才實現了他夢寐以求的願望。在這個城市,許多市民只要往上查三輩,就能查出是農民的後代,但易菲家不,就算向上查六輩仍是市民。所以易菲總說左安骨子裏存有農民的劣習,天生的,用俚語說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比如左安不愛洗澡,愛生嚼大蔥大蒜,最不雅的是夜裏老放屁,真是有辱斯文。易菲不能忍受左安的坐吃等穿,家務活最少也要兩人扯平,誰也別閑着。

一陣忙亂後,兩人終于能坐在飯桌邊吃飯了。左安有口無心地說:“每天為三頓飯忙得焦頭爛額,不如請一個保姆算了。”易菲當真起來:“就是,我們單位的人大都雇了保姆,沒雇保姆的也是因為有老媽在管廚房。別人雇我們不雇,好像我們多摳門似的,還不能雇老的和醜的,我們單位的那幫人,總愛拿別人家的保姆說事,還評比。”左安聽得稀奇:“你們銀行部門都養着些什麽人,真是小資得可以。”小鬥一邊吃一邊玩,弄了一桌子飯粒菜汁,易菲用筷子敲了一下小鬥的頭:“有這個小祖宗添亂,再不找保姆我可真吃不消了。”飯後,左安自覺地送小鬥去上幼兒園。

下午四五點時,書法家大風又給人請出去吃飯。大風臨走時跟左安說:“一塊兒去吧。”左安巴不得他說這一聲,反正吃的又不是他的,不吃白不吃。

請大風的是某公司的馬經理,財大氣粗附庸風雅渾身給包在名牌衣服裏的一個人,請大風無非是想要大風的一幅字。大風的字在這個城市很有名氣,市裏幾家有名大飯店的匾額都出自大風之手。左安跟小說家一帆出去吃飯的次數最多,跟大風吃飯只是偶爾的事。吃這樣的蹭飯,左安是心安理得的,有時甚至會覺得自己也在受請之列,因為請吃飯的人聽說左安是詞人,總會說:“久仰久仰,您能一起去吃飯是我的榮幸。”

到了市裏那家最有名氣的“皇都”大酒店,馬經理要了包間,還點了小姐陪灑。小姐芳齡二十,風姿卓絕。大風一見傾心,以開玩笑的口氣向馬經理說:“誰能得到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實在是人生一樁美談。”馬經理就意味頗深地笑笑:“大書法家是想夜讀□□紅袖添香了吧。”大風遂作出調侃的神情:“怎敢和你左偎紅右依翠的大手筆相比,我只想有一雙素手給我研墨執絹而已。”說罷兩人相對大笑,左安也跟着笑,小姐更是嫣然巧笑。小姐給左安勸酒時,左安只覺香氣襲人美色眩目,一時竟有點心跳氣喘,多少年沒有這種熱戀時的感覺了。那頓飯左安喝了不少酒,暈暈乎乎的總覺有雙素手在眼前晃。

像左安這種不雇保姆的雙職工家庭,只有晚飯和休息日才能将飯吃得從容豐盛。因為和大風在“皇都”吃過了飯,左安就不再吃晚飯。易菲一人在廚房烹煎炒炸地忙乎,弄得滿屋子飄香,嘴裏還哼着歌,多快活似的。左安一邊看電視一邊感嘆人只有在自做自吃時才不會遷怒旁人。

易菲吃過晚飯,洗涮完畢,又打發小鬥睡下,這才坐到電視機前。八點一到,易菲霸道地搶過遙控:“《還珠格格》開始了。”左安嘆口氣:“你就不能口味高點。”易菲白他一眼:“你口味高,見了美女還不照樣暴出眼珠來。”忽然想起一件事,覺得好笑,“我們單位有幾個男同事看《還珠格格》竟然不清楚劇情,照樣看得欲罷不能,你說怎麽了,原來是看裏面的大小美女。”說起美女,左安想起“皇都”的那位絕色小姐,不由嘆口氣:“美女都在別人家啊。”易菲警惕起來:“怎麽,嫌我是黃臉婆了?”左安作出嘻皮笑臉的樣子:“唐朝有個禦史裴談,最怕老婆,常說三怕:一,當老婆年輕貌美時,看她如活菩薩,人怎能不怕活菩薩;二,等老婆兒女養育滿堂時,看她如九子魔母,人怎能不怕九子魔母;到她年老色衰,薄施脂粉,有青有黑,狀如鬼怪,人怎能不怕鬼怪。反正你是貌美如花時我怕,年老色衰時我也怕,哪敢嫌你是黃臉婆。”易菲才罵得一句貧嘴,忽然停了電。

左安摸索着點亮蠟燭,柔和的燭光令室內一下溫馨起來。易菲的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很女人味,她看着左安抒情似地說:“我一直很喜歡燭光,小時只要媽媽一給我點蠟燭我就停下了哭鬧。”左安調侃:“是不是很暧昧。”易菲雙手環抱住左安的脖子,整個人貼在左安身上,只管發瀉着一腔突如其來的柔情蜜意。雪白的牆上映出兩個合為一體的影子。左安看着易菲,似壞笑似挑逗:“飽暖思□□,前人說得一點不錯。”易菲笑罵:“怕我纏你當太監好了。”左安抱起易菲進了卧室。兩人正在床上纏綿,一邊的小鬥給聲響驚醒,黑暗中害怕地哭叫着媽媽。易菲忙一把推下左安,爬過去抱住小鬥:“寶寶別哭,媽媽在這兒。”等哄拍小鬥睡下,兩人早已興意闌珊了。左安說:“小鬥不小了,這夫妻間的事不經意中讓他耳喧目染的,會給他造成不良影響,該讓他另睡一間了。”易菲抱拍着小鬥說:“孩子太小,還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一人睡覺晚上踢了被子怎麽辦?有保姆照顧就好了。今天下午我還真去了一趟職介所,他們保證兩三天內給提供一個高檔次的。”左安笑了:“你買家電啊。”

那天上午,左安早早從單位回家,正在書房絞盡腦汁寫小說,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門外站的竟然是他十四年前的初戀情人胡蝶。雖然時隔多年,胡蝶并沒有什麽明顯變化,仍能一眼看出她就是胡蝶,從衣飾上看不像是從鄉下來的,倒像是慣住城市的。左安驚異中帶了警覺,但他接着看到胡蝶手裏拿着職介所的介紹信,一下子明白胡蝶是來幹什麽的。

胡蝶猛一看到左安,更是大出意外,呆在門口,眼中竟泫然有淚。兩人相對發愣,都恍惚如在夢中。胡蝶首先打破僵局,勉強笑笑:“這是你家?”左安說不出話,只能點頭代替回答。胡蝶很快鎮靜下來:“職介所給我的地址是四單元三樓,女主人叫易菲,再想不到男主人會是你。你說我這個保姆當還是不當。”左安一臉窘态:“哪敢讓你當保姆。”胡蝶走進門打量着室內擺設,唇上慢慢浮上絲不易察覺的譏笑:“有空調有冰箱,看來你過得還真不錯,難怪樂不思蜀。反正我到哪都是打工,不如給熟人打工,一個月三百元,這是一般價,另外管我吃住,帶孩子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我全包,包證不會拐帶主人一針一線。”左安的臉一直紅到耳根,才張開嘴,胡蝶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你覺得別扭是吧,說實話,我有難處,你留下我就是幫助了我,再說你出錢我出工,兩不虧欠,全當以前咱們不認識。”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嗒嗒的,像個娉婷的女人走來。胡蝶看看門,又看看左安,臉上現出一抹複雜的表情,但這種表情稍縱即逝了:“你太太回來了,左先生。”在左安覺得這話像尖錐。

易菲推門進來,随手将坤包丢在客廳的沙發上。胡蝶憑這個動作就斷定回來是女主人,她迎上去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您是易菲太太吧,我是職介所介紹來的,叫胡蝶,剛才我正和您先生做自我介紹。”易菲滿意地打量着胡蝶:“名字好人也不錯呀。職介所說你上午來,我就特意早點下了班。你先熟悉熟悉我家的環境。”易菲領着胡蝶逐個房間看着:“這是廚房,那些煤氣竈電熱鍋什麽的會用嗎?”胡蝶走近看了一遍:“太太,這些東西我以前使用過,不會有問題。”易菲更滿意了:“你以後別叫我太太了,我怎麽聽怎麽跟電影上似的。我今年三十四歲,你呢?”“三十二。”“比我還小兩歲,你就叫我易姐吧。”

左安聽兩個女人呱呱叽叽的像挺投緣,暗舒了一口氣,不知是喜是憂。他和胡蝶十四年沒聯系了,再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見面,而且胡蝶成了他家的保姆,此後,一個夫人一個情人,如何相處?如果堅辭了胡蝶,胡蝶有難處,他不幫胡蝶誰幫?可讓胡蝶給他一家三口做飯洗衣,又覺于心不忍。左安心裏為難着,其實左安潛意識裏想留下胡蝶重溫舊情,這隐秘的念頭,左安不僅不願意承認,而且沒有形成明顯的意識。

易菲把保姆應做的事向胡蝶交代一番,比如買菜去東三條;洗衣服要內外分開洗;左安書房的書信稿件不要亂翻亂看,更不能随手丢棄,說不定一片煙紙盒上草草寫下的幾行字,正是左安創作出寄到報刊雜志社就會發表的好詞。等等,等等。易菲成了碎嘴的女人。聽着妻子喋喋不休,左安不敢看胡蝶,別扭得渾身燥熱,說聲去接小鬥就溜下了樓。到了外面給秋風一吹,左安才覺一身的燥熱下去好多。

等左安接回小鬥,易菲和胡蝶也做好了飯。吃飯時,胡蝶不和左安一家同桌吃,易菲把她拉到桌邊:“吃,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哪有我們吃你看的事。”左安忙将一把椅子挪到胡蝶背後:“坐,坐。”小鬥歪着頭看胡蝶:“媽媽,她是誰啊?”易菲在小鬥臉上親親:“她是你胡蝶阿姨。”小鬥想想:“我怎麽從沒見過?媽媽,胡蝶阿姨很好看,眼睛像小燕子。”胡蝶不再推讓,坐下泰然自若地吃起來。倒是左安如坐針氈,不住用眼角偷看胡蝶,飯吃到嘴裏味同嚼蠟。左安第一個吃罷飯,說單位有事就匆匆走了。

離上班還有一個半小時,左安來這麽早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左安靠坐在辦公室的長椅上,兩眼盯着門外發怔。門外熱烈的秋陽兒直晃人眼,不遠處是架葡萄,正結得碩果累累。左安恍惚覺得耳邊響起一片蝈蝈的大合唱,此起彼伏,好似潮頭,一潮接着一潮。豆地,大塊大塊的黑豆地,支立的豆棵和交掩的豆葉,蝈蝈伏在豆葉裏叫得熱烈而亮麗:“吱吱,吱吱。。。。。。”不知為什麽,左安一想到胡蝶,就想起他少年時在農村田間所常見的景象,就像他一想到易菲就聯想到高樓聳立的城市。

胡蝶是左安高中時的同學,起先兩人只是一般同學,因為胡蝶長得美麗,左安常常注目她。胡蝶不經意間看到幾次左安那種怪怪的呆呆的眼神,不由怦然心動。很快,兩顆年輕的心撞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地戀愛了,并且偷嘗了禁果。戀愛影響了兩人的學習成績,高考時,胡蝶名落孫山,左安勉強上線。左安去省城上學時,胡蝶眼兒紅紅的去送他,他發誓說畢業後一定娶胡蝶。左安上大學的第一年,兩人通信頻繁,第二年書信漸稀,第三年,左安就不給胡蝶寫信了。胡蝶獨自去了她從沒去過的省城找左安,好不容易找到左安就讀的大學,正在她向人打聽時,恰恰看見左安和一窈窕女生勾肩搭背相擁相抱地走了過去。胡蝶頓覺腦中一片空白,心中有個什麽堅固的東西嘩地碎裂了。胡蝶轉身回了鄉下,不久就嫁了人。。。。。。

“左老師,來這麽早啊,這有你一封信。”小丁舉着一封信走進來。左安驚醒似地擡起頭,接過信掂掂份量就知道是封退稿信,懶懶地拆開看,果然是退稿信,心裏一陣沮喪。随着小丁之後進來的一個人伸手抓過稿件:“什麽大作,我看看。”原來是小說家一帆。左安臉上有點發紅:“一個短篇,人家給退了回來。”一帆看看信封上的地址,不客氣地說:“你初學乍練寫小說,怎麽能眼睛光盯着大報大刊,要知道那些大報大刊多是優用名家的。稿子我看看,合适的話就發在我主編的那份期刊上。”左安忙說:“真給發了,我請客。”其實左安心裏并不怎麽看得上一帆主編的那份市級期刊。一帆随便翻看了幾頁稿子就順手放進公文包裏:“上午,下邊縣裏一個愛好文學的銀行行長請我吃飯,拿着一疊酸文假醋的文章要我指正。我知道那人單位闊,想拉他的贊助,就捂着鼻子說好,他聽了信以為真,高興得都找不着北了。最後我給了他一個編委的虛名,拉了他三千元的贊助。”左安問:“他給你看的文章發了沒有?”一帆點上一支煙:“發了,我給它動了大手術,變得面目全非了。現今的刊物編不出水平,主要是關系稿太多,就拿我編的刊物說吧,我的作品在別的刊物上發了,那家刊物的編輯寄來稿件我怎麽能不給他發表,得罪了他,就別想在他的刊物上順利發東西了。”左安嘆口氣:“裁判有吹黑哨的,編輯有發黑稿的。都辦着刊物,幹脆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家稿子在自家刊物上發多方便,自家的園地,種苗種草還不由着性兒。”一帆苦笑:“誰傻帽到在自家刊物上讨人嫌地左一篇右一篇地發,想假公濟私就只有和別的刊物互易陣地,或者在自家刊物上接二連三發稿後署一個誰也想不到會是他的古怪名字。”一帆的手機響了,他接聽了一陣唔唔幾聲,就走了出去。

左安無所事事地坐着,胡思亂想着胡蝶這時在家幹什麽,會不會東翻西尋地發掘她自以為的隐私?這麽些年她是怎麽過的,又怎麽從農村到省城打工?左安很想回家趁易菲不在時細細問問胡蝶,又覺有愧于她,她若算起老帳,豈不是自讨沒趣。

下班後人都走完了,左安估計易菲已回到了家,才磨磨蹭蹭離開單位。經過菜市場東三條時,左安買了一只活雞。小商販捏着花母雞的胸脯跟左安說:“你捏捏,肥膩得很,兩年養小母雞,正好吃,黃焖清蒸随你便。”左安覺得小商販話中有話,好像在說胡蝶怎麽怎麽的,臉就有點紅。小商販找左安錢時,給了一張十元的□□,左安心不在焉地收了錢,走了老遠方想起那錢有點異樣,拿出細看,還真是假的,氣憤憤返回去找那賣雞的小商販。小商販賭咒發誓地說這□□不是他的。兩人争吵起來,許多人圍過來看,還指指點點的。左安面紅耳赤地敗給了巧舌如簧死不認帳的小商販,心想不過是十元錢,犯不着跟這種小人怄氣,權當交了學費買了經驗。小商販倒像無端受了羞辱,向着左安悻悻離去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易菲見左安拎着活雞回來,誇張地說:“太陽今兒從西邊出來了。”左安依然在沮喪□□事件,想跟易菲說說,又怕易菲責罵他有眼無珠,落個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只得隐忍着一肚子氣。

胡蝶擺出飯菜,不待易菲再讓,自行坐到桌邊。左安一直沒心情,飯後在書房碼了一會兒字,覺得文思枯澀。客廳裏,易菲和胡蝶在看《還珠格格》,電視裏那些俊俏男女無聊的笑嗔嬉鬧,透過書房的門縫鑽進來,讓左安心煩意亂。左安決定去睡覺,他走過客廳時,見易菲穿着睡衣坐在沙發裏正看得出神,胡蝶和小鬥玩積木,雙眼直瞟電視。左安忽然想起蘇童的一部《妻妾成群》的小說。

左安雙手枕頭,盯着房頂想心事。不知過了多久,易菲抱着小鬥進來了,接着隔壁房間的門開了,想是胡蝶也去睡了,再聽聽客廳,已經寂然無聲。易菲看看表:“都十一點了,怎麽還沒睡?”左安翻個身,壓低聲音:“我就奇怪你和新來的那個胡蝶,怎麽一見如故,她才來一天,你倒像和她有着八輩子的交情。”易菲安排小鬥睡好,自己寬衣解帶:“還別說,我一見她就滿意,人長得清清爽爽的,連小鬥都喜歡,又會做事又會說話。”左安想想,還是小心地說了出來:“你覺得她是一般人嗎?”易菲光着身子鑽進左安的被窩:“倒是她什麽都會做讓我覺得不是一般人,也許是保姆做得時間久了,都成保姆精了,這樣不是更好嗎。”易菲光滑的身子纏住左安,“你好像對她很冷淡。”左安慌忙掩飾說:“你們女人的事,我瞎摻和什麽。”随即翻個身,以背對着易菲。易菲從後面扳他的身子:“轉過來呀。”左安一想到隔壁睡着胡蝶,任易菲怎麽調情就是沒有一點激情和欲望,氣得易菲踹他一腳背過身睡了。

今天是雙休日,易菲領着小鬥去了娘家,左安推說寫稿沒去。其實左安哪是真心寫稿,坐在書房卻側耳傾聽胡蝶在廚房洗涮東西,一片水響聲。左安實在坐不住了,就去廚房看。胡蝶系着圍裙在洗一摞摞許久沒用過的碗盤。左安站在門口,胡蝶聽見了卻不看他。左安看了一會兒,心裏生出許多憐惜,走近胡蝶,聲調柔和得自己都難為情:“歇歇吧,那些東西洗了也沒用。”胡蝶停下洗涮,雙手沾滿了洗滌劑豐富的泡沫,有一縷頭發垂到臉前,很礙眼。左安忍不住給她撩起。胡蝶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推開他的手:“這不是你能随便幫忙的。”左安尴尬地縮回手:“你到底有什麽難處,說出來我會盡力幫你。”胡蝶冷冷地說:“沒難處。”左安不明白了:“那你怎麽出來當保姆?”胡蝶看向別處,眼中有種冷冷的東西讓左安心裏發涼。胡蝶說:“我想體驗一下城市的生活到底有多大誘惑力。”左安明白胡蝶話有所指,內疚地說:“所以你就出來當了保姆。”胡蝶冷笑:“像我這樣農村出來一沒文化二沒背景的女人,不當保姆還能當白領金領?”左安脫口說:“那倒是,你出來多久了?”胡蝶收拾起碗盤,解下圍裙,自顧走進客廳。左安跟到客廳,帶着一臉想知道胡蝶這些年是怎麽過的期待。胡蝶在沙發上坐下,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你想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吧,我可以毫不保留地講給你聽。你大學畢業那年我結了婚,不久生下一個兒子。那時我有一個親戚在這個城市做生意,人手少要我去幫忙,我就把兒子留給婆婆出來了。後來親戚的生意做賠了,要回老家,見我不想回去就給我找了一份做保姆的工作。說來你也不相信,我在這個城市幹保姆這一行都快十年了,期間換了不少人家。你奇怪怎麽一次也沒見到我吧,我也奇怪這十年怎麽一次也沒見到過你。省城就是省城,我越幹越不想回鄉下。在來你家之前,我在照料一個半身不遂的局長,喂他吃飯給他洗澡。”左安面露不憤之色:“你一個年青女子,喂他吃飯也就算了,怎麽還管洗澡?”胡蝶大眼閃了一下,裏面溢出一絲絲柔和,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他們給我的工資高。局長雖然半身不遂了,口齒也不清,卻色心不死,每次我給他洗澡,他都用一只能動的手胡亂摸我。”左安幾乎氣憤得喊起來:“老流氓!你怎麽還在他家做事?”胡蝶神情低落下來:“所以我不幹了,他的兒女說給我加錢。”“加錢也不能幹!不知道那個老流氓在位時禍害了多少女子。”左安氣憤得臉都紅起來。胡蝶盯着左安足有一分鐘,左安感到手足無措。胡蝶接着說:“他們給我加錢我還是堅辭了那份惡心的工作,我走那天,那個老局長哭得嗚嗚響,我看都沒看他一眼。”左安不覺把手按在胡蝶肩上,安慰她:“好了,現在沒人敢欺負你了。”這次胡蝶沒拂去左安的手,只是一臉倦容茫無所視地盯着客廳一角,像是說給左安聽又像是自語:“誰知道今後還會不會有人欺負我。”左安此時看到的是一個楚楚可憐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她單薄的肩膀凄楚的眼神都讓左安心疼,禁不住一腔柔情就要噴薄而出時,牆上挂的電話響了,左安一驚,以為是易菲打來的,頓時消失了對胡蝶的柔情。原來是一帆打來的,告訴左安他的那個短篇還可以,已經給他編發了。左安連聲道謝,說一定請一帆吃飯,挂斷電話,左安就滿腦子是他那個短篇小說了,興奮得臉上煥出光采,連聲問胡蝶他大前天在東三條買的雞呢。胡蝶也替他高興:“雞還在陽臺上喂着。”左安大聲說:“殺了咱們吃黃焖雞,慶祝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胡蝶提醒他:“一人吃偏食你老婆會不高興的,還是等她回來一塊兒慶祝吧,我可不想當你們的和事佬。”左安忽然神秘地說:“知道嗎,其實那雞是我特意給你買的。”胡蝶露出一絲譏笑:“那我更不敢吃了。”左安無奈地說:“那你午飯做什麽我就吃什麽好了。”胡蝶想想說:“吃煎餅卷大蔥怎麽樣?”左安樂得一拍手:“美食啊。”

胡蝶進廚房攤煎餅,左安跟進去打下手。一張張薄薄的煎餅,在胡蝶的巧手下很快疊了一沓,香噴噴熱騰騰的,令左安恍惚回到了和胡蝶戀愛時的日子。

煎餅端到飯桌上,一根剝得幹幹淨淨的蔥白遞到左安手裏。左安拿起一張薄如紙的煎餅卷住蔥白,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胡蝶雙手托腮,眼珠不瞬地看左安吃。左安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吃相很難看吧?”胡蝶搖搖頭。左安敞開肚子大吃一氣,直至吃完所有的煎餅。胡蝶問他飽了沒有,他一手按着肚子說:“我從沒吃過這麽飽,都彎不下腰了。你去廚房給我抓幾個紅棗來。”胡蝶奇怪:“要棗幹什麽?”左安說:“去除嘴裏的大蔥味。易菲最讨厭我生吃大蔥大蒜,我每次吃了大蔥大蒜就嚼幾個紅棗,一吃就沒蔥蒜的難聞的氣味了,還挺見效。”胡蝶唇上不易察覺地浮上她那慣有的譏笑,什麽也沒說地去廚房給他抓了幾個紅棗。

一帆帶來的幾本刊物,還散發着油墨的清香。左安細細看着刊物的封面,覺得它素雅中透着大氣,待翻到刊有他那個短篇的頁碼時,就覺心中有種什麽花兒在怒放,在一瓣瓣綻開,頃刻達到花期的鼎盛。左安想:“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表示着我可以由一個詞作者轉變成作家,這篇小說對我來說意義不凡,我要給胡蝶看看。”他首先想到的是與胡蝶共同分享喜悅,沒有想到易菲,他不覺得這有什麽異常。

幾本刊有左安小說的刊物,整整齊齊放在左安面前的辦公桌上。小丁笑嘻嘻地靠近去:“左老師,能讓我看看您的大作嗎?”左安巴不得有人傳閱,卻故意拿捏着說:“瞎寫的,不好看。”小丁拿起一本,才看了幾行就誇起來:“左老師真不簡單,開頭就這麽有氣勢,大手筆啊。”左安聽了心裏很受用,覺得小丁挺有眼光,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下班後,左安興沖沖地騎着車回家,脖子上挂的手機響了,他停下車,一腳支地,一手拿出手機放在耳邊。“我是易菲,下班後你拐個彎去接小鬥。”原來是易菲打給他的。左安不滿地說:“你不是順路嗎,我這一拐可就多拐出三四裏呢。”易菲生氣了:“我有點事,你別跟我講三話四的。”

等左安接了小鬥回到家,易菲已經安然坐在家裏了。左安問她:“你不是有事嗎,怎麽反比我早到了家?”易菲白他一眼:“一直是我接小鬥,你也該盡盡責任了。”左安忽然氣憤了:“你這不是故意折騰我嗎。”易菲也來了氣:“你幹嘛那麽大聲,小鬥是我一個人的?”兩人你一嘴我一舌地吵起來,越吵越有氣。胡蝶在旁冷眼看着,唇上浮着她慣有的不易為人察覺的譏笑。左安忽然看到胡蝶嘴邊的譏笑,一下子氣餒起來,頹然坐在沙發上。胡蝶适時過來勸解,易菲指着左安向胡蝶說:“這人越來越不像話,你讓他一寸,他就要進一尺。”

易菲上班走後,胡蝶故意向左安說:“我還以為你們多恩愛呢。”左安悻悻地說:“恩愛個屁!”胡蝶聽了這話,就又露出唇上的譏笑。左安看到了,覺得渾身不自在,也有點點生氣,就打消了要胡蝶看他那篇小說的念頭。

小鬥晚上跟着胡蝶睡,易菲已經順利将他移交給了胡蝶。

易菲這幾天心情很好,單位不僅給她加了薪水,還提升她做了財務科的科長,用易菲私下向左安炫耀的話就是:“這回我可是名利雙收了。”左安也覺得高興。易菲比起以前,好像在性生活上恢複了第二春,夜夜纏着左安。左安雖然也想滿足她,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偶爾激奮起來和易菲雲雨時,卻提心吊膽惟恐弄出聲響驚動了隔壁的胡蝶,常常心意沮喪地半途而廢。開始易菲還體諒他,以為他工作壓力大,或者是身體不舒服,後來見他次次如此,就疑心他得了陽痿,勸他去看看醫生。左安矢口否認得了陽痿,可不管他怎樣努力,那東西仍是死蛇一條,絲毫沒有奮怒起來的意思。左安的性無能,惹得易菲常常無端發火,這令左安越發不能盡人事。

有次半夜,左安起來想去衛生間小便,才要開卧室的門,聽見隔壁的門開了,胡蝶小跑着去了衛生間,很快衛生間裏響起了嘩嘩的小便聲,在這靜夜裏顯得很響亮。左安不覺呆站在門後,想起小說家一帆在言情小說中常用的一個詞“春澗流水”。說也奇怪,這靜夜中的“春澗流水”聲喚醒了左安□□的那條死蛇,它在多日的冬眠後,竟然一下子奮然昂起了頭。左安正覺全身血脈奮張時,易菲醒了,見燈亮着左安站在門後,随口問了一聲:“幹嘛?”左安吃了一驚,欲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含混地說:“我小便。”易菲轉個身又睡了。左安回到床上,側耳聽着動靜,衛生間的門開了,接着是隔壁的門開了又關。一切恢複了寂靜。左安在暗中睜着眼躺了許久,覺得小便憋得很難受,才起身去了衛生間。

這夜,左安失眠了。

文聯主席和幾個才名昭著的文人,應外省兄弟單位之邀前去采風。誰都知道所謂采風就是出去游山玩水,不僅吃喝有人照管,而且有出差補貼費。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左安頭上的,和文聯主席同去的有小說家一帆書法家大風,另有一個受文聯主席青睐的傳記女作家,圈內人都稱她為“美女作家”,她不以為谑,反而很受用這稱號。文聯內沒資格出去采風的文人,都有些憤憤不平,說文聯內有這“□□”掌權,別人是再沒有出頭之日了。一時人心怨怼,單位紀律越發渙散。

左安巴不得文聯主席一直在外采風,他去單位上班和其他同事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這段時間左安有兩個短篇在一家全

第 5 章 ☆、神香

神香

神香,就是敬神禮佛或者居家時焚的熏香。“嘉香齋”是家百年老字號,出品的虔靜神香系列,一直被國內的制香行業覺得不可思議。

“嘉香齋”的傳承人沈小棋,是個其貌不揚的文弱女子,自從接管了“嘉香齋”後,行事低調,以致外界多不知道沈小棋是何許人。自小生活在香料堆中的沈小棋,天生與香親近,五歲就能有模有樣地搓出品相勻淨的竹芯香。上學後,又跟着爺爺學習識辨香料和制香技術,能融會貫通佛典香方跟人體經絡醫理的關系。

這天,“嘉香齋”來了一個俊雅的男子,指名要見沈小棋。接待人員把男子請進會客室裏。會客室裏布置得很雅致,彌漫着氤氲的香氣,也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散發出來的。

男子看到沈小棋時,有點意外,沒想到赫赫有名的“嘉香齋”,傳承人竟是個女子,還這麽年輕。沈小棋中分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肩上,臉上細眉長目,神色水樣柔靜。

男子的語氣含着懷疑:“我聽說這兒特制的藥香,能助人安眠,想定制一些,看能不能幫到我。”

沈小棋走到距男子兩公尺遠的地方站住,察看了一番男子的神色,給出診斷:“你的失眠症,至少有兩個多月了。”

男子一愣:“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從病發到現在,整三個月了。”

沈小棋身上散發出的輕柔異香,不僅沒有被會客室內的氤氲香氣淹沒,反而以極強的滲透力,播揚出它的獨特氣質。男子不由吸吸鼻子,奇怪什麽香氣,沉靜得這麽悠長內斂。

沈小棋沒有回答男子的問題:“為特殊客戶定制的藥香,比如像你這種安眠神香,收費三百元一支。”

男子雖然早知“嘉香齋”的工藝香昂貴,卻也沒想到這麽高價:“三百元一支?外面好的手工香,也才五十多元。”

沈小棋心安理得地說:“如果你知道它的工藝流程、用料和藥效,就不嫌貴了。”

男子只好說:“那就先定制五支吧。”

沈小棋走近去,伸手翻看了男子的眼睑,又把診了他的脈搏,吐氣如蘭地說:“你眼睑蒼白脈象滑亂,不是五支安眠神香就能起作用的,十支也許有療效。”從沈小棋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并沒有因為距離更近而濃郁起來,但撫人心緒,令人神經松懈。男子有一瞬時的恍惚失神,思維卻不遲鈍:“我想處方藥的效果會更好點。”

沈小棋明白他還是嫌貴:“你吃過不少安眠藥,那些藥片帶來宿醉般的乏力,你一定覺得不好受。”

男子無奈地笑笑,表示确實如此,然後拿出錢夾,數出一千元:“這是訂金,等我來取香時,再錢貨兩清。這是我的名片。”

男子叫傅軍偉,名片上除了手機號和名字,再沒有別的說明,連住址都沒有。沈小棋禮貌地把自己的名片交換給傅軍偉。沈小棋的名片上,也僅有手機號和名字,但散發着和她身上相同的輕柔異香。

送走傅軍偉後,沈小棋開始制作藥香。“嘉香齋”雖然號稱百年老字號,經營規模卻從未擴大過多少,因為它的第一條鐵規就是:傳承手工,精益求精。“嘉香齋”是把神香當作工藝品來做的。在“嘉香齋”為數不多的工人中,人人都有一手搓香的絕活,但配制香粉的技術,只有“嘉香齋”的傳承人掌握着,向來秘不外傳。

在“嘉香齋”的香料庫內,壇壇罐罐地擺放着數百種香料、藥料,大多被加工成極細的粉末密封起來。無論哪種香料藥材,沈小棋只需嗅嗅氣味,就能确定它們的身份。

蘇合香、沉香、麝香、丁香、檀香、冰片、牛黃、朱砂……沈小棋一一稱出所需藥料、香料的質量,共計二十八種,帶回到她自己獨享的工作間,将它們摻兌均勻。再挑選出十支細秀的竹簽——香骨,膠水浸潤香骨後,一把十支搌成扇形,放在香粉中上下左右搓動。這時,手上工夫最為重要,幾次上膠幾次搓粉,直至香肉勻淨,香腳蓮細,香味遠串,怎麽看怎麽有□□時,才算是搓出一支品相上佳的神香。機器加工出的神香,絕少這麽有□□的。

香腳染上色後,上架晾曬,經一日夜,就能成品出售。這樣搓出的神香,僅擺放在那兒,就芳香撲鼻,更不要說在靜室點燃了。

不知因為什麽,沈小棋親手搓這十支藥香時,心境格外柔和,老是飄忽地想:傅軍偉那優雅的氣質,應該跟這和合出的神香般配。

到了取香的日子,傅軍偉準時來到“嘉香齋”。沈小棋已經把十支安眠神香,包裝進精美的圓紙筒裏。傅軍偉拿出兩千元,準備錢貨兩清,沈小棋倒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急着收錢,等見了療效再給也不遲。”傅軍偉問:“要是沒有療效呢?”沈小棋說:“沒療效連先前收下的一千元也退還你。”傅軍偉突然想開玩笑:“我故意說沒有療效,你不吃虧了?”沈小棋指指包裝好的神香:“它能依殊勝緣起,消宿業除怨報去災病,特制的神香,更是點于有緣人,我怎麽會擔心你說謊。”傅軍偉連連點頭:“我要是為這麽點小利說謊,和你就無緣分了。”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沈小棋的臉色,不易覺察地一紅,岔開話題:“安眠香一夜一支,睡時點燃,插香地點離床頭兩公尺。”

十天後,傅軍偉神采奕奕地來到“嘉香齋”,二話沒說先奉上兩千元錢:“三個月來,我從沒有睡得這麽沉穩舒服過,你的香比過靈丹妙藥了。”沈小棋對顧客的贊嘆,向來泰然處之。

此後,傅軍偉經常來“嘉香齋”,每次都借口買香,口味還很挑剔,評頭論足中很有他獨特的見解。沈小棋暗中引為知音。傅軍偉來的次數多了,沈小棋某次似笑非笑地跟他說:“其實,即使你不是真的來買香,我也很樂意招待你。”傅軍偉被沈小棋說破心思,幹脆坦白:“老找借口也很麻煩的,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這回答在沈小棋的意料中,不由輕聲說:“你想來只管來好了,都随你便。”傅軍偉吸吸鼻子:“奇怪,你身上剛才還是種清新的迷疊香,這會兒香氣卻甜蜜起來,也沒見你點沉香啊。”沈小棋笑笑:“我這裏還缺少香氣嗎?你辨香的能力很強,一定做着跟香有關的工作。”傅軍偉忙撇清:“我對香料倒是略知一二,本業卻跟香行不搭界。”

一次,傅軍偉找到沈小棋,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深色木材:“幫我看看這塊老香料的真假。”傅軍偉拿來的那塊香材,整體呈墨綠色,甜香撲鼻。沈小棋好看的長目瞬時睜圓了:“你哪兒弄到這麽大塊的奇楠香?沉香是香中的極品,最高級的沉香就是奇楠香,你這塊連油脂都冒出來了,更是了不得。用刀削削,質感就像削蠟燭。”

傅軍偉得意地摸摸寶貝:“你還真不負我望,一眼就識出它是奇楠香。這塊是奇楠香中的莺歌綠,俗稱綠棋。我父親是專門收藏各種沉香的大戶,這塊綠棋是他的鎮香之寶。原始沉香在中國基本已無産量,現在越南上等的野生沉香,年産量也僅有二十公斤左右。”

沈小棋驚奇地盯着傅軍偉:“你這樣懂行,怕不是來找我辨它真假的。”

傅軍偉說:“我父親說過,凡是能認出這爛木頭是奇楠香的,就有資格做我們傅家的兒媳婦。”

沈小棋的臉一直紅到耳根,連身上散發出的香氣,都變得馥郁起來:“認識奇楠香的女子,恐怕不止我一個,你家都要去做兒媳婦?”

傅軍偉指指自己迷人的眼睛:“認識奇楠香的女子,還得迷住我的眼睛,只有這樣我才會拿出寶貝。”

沈小棋故意說:“我要是不答應呢?”

傅軍偉也不着急:“那我就把這塊百年不遇的奇楠香,留在你這兒,直到你答應。”

沈小棋不禁莞爾:“這求婚的方式很奇怪,感覺你把身家性命抵押在我這兒似的。”

傅軍偉還真大方地把莺歌綠留在了“嘉香齋”,沈小棋大是感動。傅軍偉再來,沈小棋就把他當男朋友了。

“嘉香齋”配制神香的秘方,放在沈小棋卧室的保險櫃裏,鑰匙仿制成項墜,時刻不離地吊在沈小棋的脖子上。一次,傅軍偉跟沈小棋在“嘉香齋”吃飯時,傅軍偉不小心把一杯牛奶,灑進沈小棋的脖頸裏,傅軍偉手忙腳亂地幫沈小棋擦拭,沈小棋苦笑:“你是越幫越忙,我還是去換件衣服吧。”傅軍偉忙說:“我能幫你把那個項墜清洗幹淨。”沈小棋就把項墜摘下給了他。看沈小棋去換衣服,傅軍偉清洗項墜後,随手在一塊早備好的橡皮泥上印了一下。

又過了幾天,沈小棋把莺歌綠鄭重地還給傅軍偉,含蓄地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放我這兒實在不合适,你的要求我都會答應。”沒想到傅軍偉只是收回了莺歌綠,什麽也沒有說,好像忘記了此前求婚的事。

傅軍偉走後,再沒有來“嘉香齋”,沈小棋打他的手機,他竟然換了號碼,這讓沈小棋很覺不祥。

一個月後,一直默默無聞的“祥雲香業”,隆重推出一種新産品“奇楠一線”,因為香味奇佳價格低廉,很快霸占了香業市場。

沈小棋讓人買來“奇楠一線”樣品,點燃品香後,一臉驚疑,忙派助理去調查“祥雲香業”的老板是誰。助理回來說“祥雲香業”的老板,是個叫陳芝的女子。沈小棋心想自己跟這陳芝不認識,往常沒有交集。助理把最重要的放在後面,說陳芝的未婚夫叫傅軍偉,就是常來“嘉香齋”的那個。沈小棋的臉一下就白了,難怪“祥雲香業”生産的新品種,跟“嘉香齋”的品牌神香,兩者在香味上驚人地一致。沈小棋手扶香案,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嘉香齋”百年的名頭,這麽輕易就被人挖了牆角,但另一種更深的傷痛,則來自情感的受傷。

這種秘方生産的東西,往往連官司都無法打,因為秘方一般不能申請專利。還好,國內的香界,每三年都有一次評比會,屆時制香大師将評出業界公認的仙品。制香人沒有不想借此出名的。

今年适逢其會。品香室裏,正襟危坐着十幾個制香大師,靜等嗅辨“虔靜神香”跟“奇楠一線”的高下。傅軍偉西裝筆挺地走進品香室,把手裏擎着的一把線香,分給每個評委一支。沈小棋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傅軍偉看到沈小棋後,神色慌亂了一下,很快就能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遞一支香給沈小棋:“我們公司的新産品,希望能聽到你的評論。”沈小棋沒接遞過來的香,神情極淡地說:“那我就提前告訴你,它的香味過于單一了,還沒有成熟。”傅軍偉得體地轉向評委:“我父親是個專門收集沉香的制香師,他說沉香是生命中最好的香,這‘奇楠一線’是他研發出的新産品。”

沈小棋聽着傅軍偉冠冕堂皇的說詞,再想想自己此前和這個僞君子的親密,忍不住落下兩滴羞辱的眼淚。

評委紛紛點燃手中的“奇楠一線”,品香室內很快飄縷飛絲起來,沁人心脾的香味,高雅尊貴,盡顯王者氣息。評委扇香入鼻,贊不絕口。傅軍偉面露得色,沈小棋則沉靜若水。

另換了品香室後,沈小棋拿出一盒手工搓的“虔靜神香”,僅那溫潤沉靜的品相,就讓評委們愛不釋手。神香分發給評委點燃後,煙絲袅袅香氣襲人。評委嗅香後面面相觑:“這跟‘奇楠一線’的香味毫無二致啊。”

沈小棋一一收走評委手中的神香,熄滅,再從盒中取出相同的一支,點燃後擎在手裏,趺坐閉目。評委不明所以地看着沈小棋。

沈小棋手中的神香,有油脂從香頭滲出,如淚滑下。神香飄逸出的香氣,先是溫婉清雅的,慢慢地變得純醇馥郁,又轉辛涼甘甜,漸歸悠長內斂……絲縷萦繞韻永纏綿,聞之令人心神寧靜,卻不能用言辭盡述好處。

同一種香,換到沈小棋手裏,竟能這樣繁複多變,只覺無香可及妙不可言,真是頂級的嗅覺享受!評委都不知說什麽好了。

傅軍偉在香味中恍惚失神,慢慢拿出一只項墜般的鑰匙,伸向沈小棋:“是我偷偷翻拍了你的秘方,可你才是無法複制的神香!”

第 4 章 ☆、鸩

衣帶鎮上來了一只奇怪的鳥,是喜歡養鳥的夏天首先發現的。

夏天跑來告訴三月時,三月正在門診裏給一個婦女看病。三月的診所開在衣帶鎮的商業街上,處在繁華的街段。三月的醫術不壞也不好,來找她看病的人也就不多也不少。夏天坐在一把椅子上。三月看看夏天,繼續給病人看病。病人走後,診所裏再沒旁人,夏天說:“有一只奇怪的大鳥落在鎮中心那棵最大的槐樹上,我從沒見過那麽奇怪的大鳥。”三月對夏天的話不感興趣。夏天接着說:“那只鳥落在濃密的樹冠裏,叫聲非常大,怎麽聽怎麽像一個女人在凄厲地大哭。”三月從白皙的脖子上摘下聽診器,略感好奇地問:“還在那樹上嗎?”夏天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帶你去看看,來時它還在那樹上。”三月說:“它又不是呆鳥,一直站在那兒等你帶我去看。”夏天堅持說:“它站在那兒好長時間了。”三月猶豫了一下:“算了,不過是一只鳥。”夏天還要堅持:“不是普通的鳥。”這時進來一位衣着入時的少女,三月微笑着問少女看什麽病,少女看看夏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夏天識趣走出診所,隐約聽見三月問少女:“幾個月了?做人流?”夏天不由心想:“看樣子她還是個孩子,怎麽做人流來了?”終究事不關己,夏天沒有多想那個有問題的女孩子,他更關心那個奇怪的鳥究竟是種什麽鳥,不知道飛走沒有。

夏天走到鎮中心的大槐樹下,仰頭細細搜索樹冠,哪裏還有怪鳥的影子,好象這兒從來就沒有怪鳥栖落過,怪鳥只是夏天腦裏的幻像。夏天呆呆地站在樹下,心想這鳥飛哪去了呢?

夏天的妻子二紅是個唱戲的。衣帶鎮的大紅戲劇,在方圓百裏內極有名氣,有着傳奇經歷的大紅是團長,二紅是大紅的妹妹,更是團裏的臺柱子。

一個溽熱的夏夜,大紅戲劇團在衣帶鎮唱夜戲,戲還沒開始,演員在後臺忙于化妝。無所事事的夏天穿着小背心拿把紙扇站在後臺看演員化妝,恰好站在二紅身後。長相俊俏的二紅束着頭發,對着鏡子撲粉描眉,還不時繃繃嘴角挑挑眉毛,看眉眼是否畫得好看。二紅的這些小動作,讓夏天看得着迷看得眼癡。天實在太熱了,二紅一邊畫眉描眼一邊出汗,額上汗津津地閃着亮。夏天不由得給二紅扇起扇子來,涼風順着二紅的脖頸鑽進衣內,二紅頓覺遍體生涼,回頭看看,見是白面長身的夏天在給她扇風,二紅的臉上浮出一絲詫異,眼中則笑意盈溢,連聲向夏天說:“謝謝,謝謝。”

二紅是土生土長的衣帶鎮人。衣帶鎮上的名人富家不多,二紅是名人,十六歲出道唱戲,二十四歲就名聲大噪,衣帶鎮上沒人不知道唱戲的二紅。夏天家是衣帶鎮的首富,夏天的父親經商掙了很多錢,偏偏夏天不喜歡經商喜歡養鳥,家中有鳥數十籠,甚為壯觀,只給鳥添食換水一項就要忙活半天。衣帶鎮上生活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老人,無不暗嘆夏天養鳥是敗家之象。夏天這個衣帶鎮上的首富之子,在衣帶鎮上也是無人不知的。夏天給二紅打扇,二紅描畫過的美目僅向夏天笑眯眯地看了看,就讓夏天下了要娶二紅的決心。

夏天娶二紅,在二紅這方面總有點高攀的嫌疑,二紅畢竟是個唱戲的,也幸虧夏天的父母喜歡二紅,再經巧舌如簧的媒人從中大力撮合,夏天才得以和二紅喜結秦晉之好。

家裏有個美嬌娘,而這美嬌娘又是個懂風月的可人,外人指不定多豔羨夏天呢。夏天才結婚那陣子,确實幸福了一段時間,可慢慢的兩面人之間就産生了看不到的隔閡。一年四季随團到處演出的二紅,這些年戲是越唱越好了,人反而越唱越憂郁起來。夏天養鳥的熱情不知不覺大不如從前了,鳥是越養越少,到如今先前的數十籠也就只剩幾籠了,他對什麽都難以産生激情,覺得自己的日子實在過得無聊。

衣帶鎮上來的那只奇怪的大鳥,引起了夏天的極大興趣,他有許多養鳥的書,翻遍那些書也沒查出那是種什麽鳥。那只鳥幾乎天天在鎮中心的槐樹上栖落一陣子,仿佛那兒有它的巢。夏天将槐樹上的每一個枝幹都搜索過了,槐樹上除了往常就有的三個斑鸠窩,再沒有其它鳥窩了。夏天告訴過好幾個人,說有一只奇怪的大鳥落在槐樹上,他們不是不以為意,就是不信,偶爾有人肯随夏天去看鳥,也是一無所見,于是就笑夏天妄言。

夏天聽了一晚上那鳥的凄厲大叫,在半夢半醒中,怎麽聽怎麽像一個女人在嚎,第二天起來,由于晚上沒睡好,神思就有點恍惚,發了一陣子呆,覺得應該告訴三月那鳥的叫聲有多奇怪,并且一定要帶三月去看看那鳥。

三月的門診裏一直有病人,三月一直不停地詢問病情開方拿藥。夏天坐在診所裏一個不礙事的角落裏,聽那些病人唠唠叨叨唯恐不詳細地訴說着自己的病疼,夏天奇怪這些看上去好好的人怎麽會有這麽多排遣不去的疼痛。這些病人只顧自身那些誇大了的甚或根本就沒有的疼痛,沒有一個人說到鎮上來了一只怪鳥。夏天試着和一個離他最的男人說起怪鳥,那人很奇怪地看着夏天,仿佛夏天在說胡話。

夏天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從九點一直坐到十一點,十一點後三月的診所裏才安靜下來,在這兩個忙碌的鐘頭裏,三月得閑便用眼角的餘光瞟瞟夏天,既是安慰夏天耐心坐在那兒,又表示了她的歉意。

診所裏一時安靜下來,三月起身洗了雙手。夏天忽然指着胸口說:“給我也看看,這兒疼。”三月讓夏天解開兩粒上衣扣露出胸口,然後把聽診器貼在夏天的心髒部位,聽了一會兒說:“沒問題啊。”夏天委屈地堅持說:“我這兒真的很疼。”三月看了一會兒夏天,拿開聽診器,用手掌按住夏天的胸口,輕輕地揉了一陣子,柔聲問:“還疼嗎?”夏天的淚落了下來,他聽了一晚上的鳥叫,聽得神思都恍惚了,一直想哭。

三月說:“今天病人真是出奇地多,忙亂到這時,早飯也沒顧上吃,我出去買些東西。”夏天這才感到他的肚子也餓了,随口說:“多買些回來,我也沒吃。”三月到診所旁邊的飯店裏很快端回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刀削面,一人一碗,兩人面對面吃起來。夏天唏哩呼嚕的,吃得非常舒心,一時忘了那只叫起來像女人哭的怪鳥。三月看夏天吃完仍一副意猶未足的樣子,就把她吃剩的半碗現推過去:“把這半碗也吃了。”夏天看看三月:“你不吃了?”三月笑說:“我在減肥。”夏天就把三月的那半碗也吃了。三月看着夏天吃,眼波柔柔的。三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要命地喜歡夏天。

農歷四月十八,衣帶鎮古廟大會,大紅戲劇團要在衣帶鎮演出一段時間。大紅戲劇團終究是名團,方圓村寨趕來看演出的人山人海,更多的人是來看二紅的。二紅的知名度在這一帶非常高,衆人對二紅戲藝的評價是唱戲如說話,在戲劇界這是最高的評價了。戲臺搭在衣帶鎮中心的一片開闊地,離戲臺不遠就是那棵大槐樹。小商小販雲集戲臺四周,連棚接攤,一片集市景象。

開戲第一天,夏天興致勃勃地也去看了,他要看看二紅的戲唱得到底有多好。夏天站在人堆裏,嘴裏嗑着瓜子,伸着脖子看臺上演出,有那認識夏天的說:“給老婆捧場來了?”夏天笑笑,依然伸着脖子看臺上。臺上二紅和一白面書生正纏綿悱恻眉目傳情,由于二紅戲功好,就越發顯得情真意切相思入骨。那認識夏天的就又調侃夏天:“你老婆演的好戲啊。”夏天本來就看得不自在,聽人這麽一調侃,臉上就挂不住了,轉擠出人群,遠遠離開戲臺,遙觀了一會兒,依然覺得場面紮眼唱詞刺耳,大感沒趣,胡思亂想難怪二紅對他冷淡,原來盡在臺上恩愛纏綿了。夏天越想越沒趣,幹脆戲也不看了,信着步子往回走,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三月的門診前。夏天對着門診前的廣告牌子發了一回怔,苦笑自己的腿怎麽把他搬移到這兒來了。夏天想回家,腿卻走不開,手更是掀開了寬條子的塑料門簾。門診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病人,連三月也看不到。診所裏散發着淡淡的藥水味,夏天對這藥水味很熟悉,這藥水味對夏天有種強烈的安撫效果,仿佛三月的體香。夏天正奇怪三月哪去了,忽然看見白色的藥架後站着一身白衣的三月,正無聲無息地看着他。夏天吓了一跳:“躲那兒幹嘛?”三月不回答夏天:“二紅不是回來了嗎?”夏天不由生出一股怨氣:“回來了,正在那兒唱大戲呢,風光得很。”三月悶悶地說:“那你還來這兒幹嘛?”夏天也悶悶地說:“心裏煩。”夏天突然又想說說那只鳥了,“這一唱戲,那鳥是不敢來了,戲臺離槐樹那麽近。”三月不想說鳥,只想說二紅:“這麽些年了,你們怎麽就沒要個孩子,你看她那身段,窈窕得風擺柳似的。”夏天苦笑:“二紅舍不下唱戲,再說感情是風擺柳就能擺平的嗎?反是越擺越不平。”兩人不再說話,從外面傳來二紅那迷人的清晰的唱腔,綿軟微啞,有種獨特的凄美,在衣帶鎮上缭繞。三月聽了一會兒,心裏生出一陣迷惘,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夏天:“她心裏也不甜,總是這麽唱,心境不悲苦也要給唱得悲苦了。”午後的陽光綿軟無力地充盈着診所,三月和夏天各懷心事地對坐着,均感對方光明而又虛幻。

下午戲散後,夏天閑着沒事,也不到做飯時間,就又去戲臺那兒轉悠。前臺的觀衆都已走散,有幾個小販還在臺下支着攤子,看樣子留待夜戲時繼續做生意。臺下紙屑果皮一片狼藉。

夏天轉到後臺,演員大多卸了裝淨了面幹各自的私事去了,還有兩個身着戲衣的演員像在那兒切磋演技或是傳教身法手式。夏天一手掀開幕布,将顆腦袋探進裏面。那女的是二紅,正雙手巧翹蘭花指攏在眼前徐徐推出,含羞帶嬌地念白:“我把你個冤家——”對面那個長相俊俏的白面書生躬身斂袖施禮,一雙圓目滴溜溜地看向二紅,恰在此時,夏天的頭從幕縫中鑽進去,大眼和二紅的美目接個正着。二紅猛可看見夏天,不禁怔了一下,臉上頓時褪了嬌羞的神色,蘭花指改成甩袖,向那書生,更是向着夏天,甩出一個水袖,又甩出一個水袖,然後收式罷演。兩個水袖甩得那書生一頭霧水,連不懂戲的夏天也看出來這時節哪該甩水袖啊。

夏天好象看了不該看的情節,尴尬地向二紅點點頭,又向書生點點頭:“你們接着練,接着練。”二紅沒理夏天,邊脫戲衣邊向書生說:“這段戲的重點就這些,咱們有時間再練吧。”書生不認識夏天,看看夏天,又看看二紅:“他誰啊?”二紅将戲衣在衣架上撐挂好,面無表情地說:“我老公。”

二紅跟夏天回到家後,夏天努力拿出殷勤的樣子幫二紅做飯燒菜。二紅也向夏天表示着她的溫婉,但她的溫婉裏有着分寸和矜持,不含有柔情和愛欲,夏天被得體地屏在溫婉外面。

吃晚飯時,夏天想起二紅甩的那兩個不合時宜的水袖,就停下筷子問二紅:“那含情脈脈半推半就的時節,怎麽會甩出兩個水袖?”二紅不動聲色:“哪兩個水袖?”“我在後臺看到的那兩個,好象還沖着我來的。”夏天毫不含糊。二紅看了夏天一會兒,放下筷子,向着夏天虛拟着甩出左手,接着又甩出右手,然後呀一聲,聲音嬌啞地唱:“呀,那人,你看這紅塵紛纭苦海無邊,好不不愁煞人也。”唱完,淡淡地問夏天,“這兩式水袖不在這兒甩出又該在哪兒甩出?”夏天想說不是這句唱詞,而是那句“好把你個冤家”,想想,隐忍了,兩人就又悶悶地吃飯。這樣吃法讓夏天不自在,就想找話說輕松一下:“鎮上來了一只奇怪的大鳥,平常就落在戲臺旁的那棵大槐樹上。”二紅不想聽夏天說鳥,以前她每次回家,一看見夏天那一籠籠挂滿院子的鳥就生氣,就忍不住罵夏天不長進是鳥人,不知何時她再回家時不罵夏天也不罵鳥了,好象既看不見鳥也看不見夏天了。有時夏天倒倒希望她罵罵自己和鳥。二紅對夏天的鳥話置若罔聞。夏天不認趣,一說起鳥就忘乎所以:“那只鳥的叫聲很凄厲,怎麽聽怎麽像女人在大嚎。它看起來很兇猛,長喙利爪的,別的鳥都怕它。”二紅甚至沒看夏天一眼,她吃完飯就匆匆出門趕夜戲去了。

夏天既沒有去看二紅的夜場,也沒在戲散後去接二紅,他躺在家裏,聽着夜深人靜遠遠傳來的唱戲聲,心裏堵得慌,在床上輾轉翻側越想越煩,直到夜戲散場二紅回去家,他的心一下平靜下來,假裝睡着,支耳聽二紅開門進來接着開燈,他想這陣子二紅該上床了,下面卻沒了動靜,他猜不透二紅在幹什麽,睜開眼想看看,卻見二紅站在床邊悄無聲息地看着他,臉上的神情既疲憊又迷惘。他吓了一跳,二紅也感到意外:“沒睡?”夏天假裝才睡醒:“這 不才睜眼。”二紅上床躺下,她身上的女人氣味,讓夏天有一陣子想幹點夫妻間最根本的事,他真的有點按捺不住了,又不知如何開始,就側身看看着二紅。二紅臉上還殘存着沒洗淨的油彩,讓夏天覺得眼前的二紅有點迷幻。二紅一上床就睡着了,和夏天連句溫存話都沒有。夏天看着看着就生出些氣憤,這氣憤越生越多,最終把他體內那點欲望擠兌得無影無蹤了。

夏天暗自氣惱着,忽然聽見二紅在夢裏唱出一句:“我把你個冤家,”夏天一下子想起二紅甩向他的那兩式水袖,側耳想聽二紅下面的唱詞,二紅沒有唱下去。就在夏天以為二紅不再唱夢戲了時,二紅卻又唱出一句和上一句相連的詞來:“想得好苦啊。”這聲音非常有韻味,絲毫不輸白日在戲臺上的唱腔。夏天不得不佩服二紅好戲功。

夏天還是睡着了,他夢見無數白雪雪的水袖翻翻滾滾地向他甩來。。。。。。

三月在診所裏沒有病人時,就忍不住去看二紅唱戲。三月看二紅在臺上風姿綽約聲情并茂,往往看得眼癡聽得發呆,心想二紅真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三月實在想不明白夏天為何對二紅這麽美麗懂風情的女人缺乏激情。

三月的丈夫是位軍官,一年沒有多少探親假,三月懶得去部隊小住,更不想去部隊做随軍家屬,她的丈夫一直想接她去部隊。

夏天是三月自小就認識的一條街上的玩伴,他們的婚外戀情,決非□□使然,更不是一見鐘情,而是那種無話不說的友情升溫的結果,介于情人和友人之間。夏天覺得自己壓抑苦惱,需要一個女人安慰并聽他傾訴,三月正是這樣的女人。

戲唱到最後一天,二紅的嗓子出了問題,疼得不敢發聲,那天的下午戲二紅沒唱,她到三月的診所看嗓子去了。

三月的診所裏一個病人也沒有,三月在裏面坐得昏昏欲睡。二紅來了,纖手掀起簾子向內啞啞地問一聲:“有人嗎?”三月站起來,看是二紅,有點意外:“沒演出?”二紅認識三月,但不熟,向三月嫣然笑笑,指指嗓子:“嗓子疼,給我開點藥。”三月給二紅檢查了嗓子後,又順便給二紅把了把脈:“你體質偏虛,應注意休息。”二紅苦笑:“我身心俱累,身體哪能好得了。”二紅給自己這話觸到痛處,不由黯然神傷。三月看着神色慘淡的二紅,心裏不禁生出些憐憫和羞愧,不知怎地她竟想和二紅說說夏天,卻又無從說起,心裏恍惚有個什麽想法。

二紅走後,三月心裏的那個不甚明了的想法,突然明朗确定下來:她決定關閉小診所,離開衣帶鎮,到丈夫的部隊上做随軍家屬。

大紅戲劇團結束了在衣帶鎮上的演出,又到別處去了,二紅因為嗓子沒好暫留在了衣帶鎮,鎮裏那棵最高大的槐樹下又恢複了安靜。

有一天,夏天高興地告訴二紅:“那只怪鳥又飛回來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二紅了無興趣地說:“不去。”夏天的興致一下減掉一半。他又跑去告訴三月:“那只怪鳥又飛回來了,就落在那棵槐樹上,你跟我去看看吧。”三月不想去,她想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夏天:“你聽我說,”夏天為那只怪鳥激動着,根本不聽三月想說什麽,繼續着他的鳥話:“我在一本古書上查到了那鳥的名字,它叫鸩,鳴聲大而凄厲,性情兇猛,羽毛有劇毒,用它的羽毛在酒中浸一下就是著名的鸩酒,鸩酒的毒性極大,幾乎無藥可救。”

三月終于被夏天對那鳥的解說打動,也不想掃夏天的興,就随夏天去看鳥。到了槐樹下,兩人仰疼了脖子瞪酸了眼,也沒看到那只叫鸩的鳥。夏天在槐樹下走來走去,驚喜地撿起一根有點與衆不同的鳥翎,堅持說這就是那只叫鸩的翎毛。三月想到自己要離開衣帶鎮,就再沒心情看鳥,對夏天撿的那根鳥毛也不大相信,她想告訴夏天自己要去部隊的事,想想又覺得不說也罷,反正要走了,說不說結果都一樣。

三月說走就走,衣帶鎮上,夏天再也看不到三月了,就像看不到那只也許壓根就不存在的鸩。

夏天拿着那根撿來的鳥毛,一直在想它究竟有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厲害。

二紅的嗓子一好就要回劇團,臨走時,二紅拿不定主意地問夏天:“我們是不是離婚算了?”夏天對二紅的話不置可否,一副離不離都行的樣子。

夏天想試驗一下他撿來的那根羽毛究竟有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厲害,就有羽毛浸過酒,在每一個鳥籠的水罐裏滴進一點,然後靜觀變化:凡是喝過水的鳥兒都死了。夏天的鳥兒全死了,夏天覺得自己也死了。夏天突發奇想地認為他和二紅以及三月的感情,就是一杯被鸩羽浸過的酒,一種沒有解藥的毒酒。

第 3 章 ☆、大老板和小前臺

大老板和小前臺

1、時來運轉直升總辦

京城二環銀座大廈的高層,設有鴻福集團的辦公總部,鴻福集團的分公司列布大江南北。集團的董事長聶梵,是個神一樣的女人,關于她的種種說法,白小雅早有耳聞,比如說她姿色過人,跳起舞簡直能颠倒衆生;比如說她訓起總辦的高管來,往往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比如她有八部豪車,還常開上軍車外出……可惜白小雅一次也沒有看到過聶董,這不奇怪,一個高站雲端,一個低入塵埃,白小雅從沒有想到會跟那個雲端裏的女神有交集。

白小雅在鴻福集團下屬的公司打了三年工,一直在一線做着體力活,混跡在那些大多數來自鄉下的打工者中,她吃着鮮少變化的大鍋菜,睡着擠沙丁魚似的公寓,惺松着睡眼去上早班,筋疲力盡地半夜才歸。很多人喊吃不消,白小雅卻受益于這樣的超強度工作,她是個胖子,也不算太胖,喊了N多年減肥口號,體重一直在做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頑抗。來到公司後,白小雅的體重神奇地減下去了,大圓臉變成了瓜子臉,眼也大起來,同以前一比确實好看了一些。白小雅暗自得意,哪是真要打工,減肥才是她留在這兒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京城文化深厚,她看看故宮逛逛前門大街,會會文友聽聽講座,覺得混在最底層也有最底層的好處,沒有上去下不來的難堪。忘了介紹,白小雅是個業餘作者,發過很多文章,在公司的打工者中也算頗有名氣。可京城畢竟不是家,碌碌無為的打工生活,白小雅終于厭倦了,體重也減不下去了,遂打了辭職報告,等着卷鋪蓋回鄉下的老家。

公司的一線經理找到白小雅,說:“回什麽家,聶董喊你去總部辦公室上班。”白小雅懶懶地說:“編吧你,我寫故事正少素材呢。”

一線經理正兒八經地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王總監立等你回話。”

白小雅半信半疑地接過手機:“喂,您好,我是白小雅。”

手機裏一個悅耳的聲音說:“您好,我是總辦的人事王總監,你是白小雅嗎?”

白小雅有點兒信了:“我是白小雅。”

王總監說:“是這樣的,聶總聽說你能寫東西,也在網上看了你不少作品,覺得寫得不錯,要你到辦公室來上班。”

白小雅這下真信了:“王總監,我啥也不會操作,去了能幹什麽?”

王總監說:“考慮到你沒有辦公經驗,來了就先幹些雜活,跟別人學習,手頭熟了再獨當一面。”

白小雅看看一線經理,為難地說:“可我已經交了辭職書。”

一線經理忙對着電話說:“王總監你放心,聶董要的人我哪敢放走。”

挂了王總監的電話後,一線經理笑嘻嘻地說:“小雅啊,你還真有兩把刷子!前天聶董在會議上把你好一頓誇,說這樣的人才擱一線幹不用動腦子的活兒,那就太浪費了,研究研究把你弄來放哪個部門合适。呵呵呵,大夥還真當回事在那裏好一陣讨論,末了聶董說放企劃部比較合适。”

白小雅覺得一線經理那幾聲呵呵,不經意間暴露了他的态度。哼,只要給我一個好的平臺,那就讓你看看我白小雅的本事。

白小雅第一次走進雲集着各大公司精英的銀座大廈,看着服飾精美昂然進出的男女,不時間雜着黃發碧眼的外國人,再看看毫不起眼甚至帶着土俗氣的自己,心裏一下子變得惶然起來,仿佛被這大氣勢給吓了一下。

白小雅呆模呆樣地站在大廳裏,查看大屏幕上滾動出現的各樓層公司名稱。保安過來問白小雅幹什麽的,白小雅說到十八層的鴻福集團總部。保安要白小雅到前臺登記。白小雅就走到前臺去,前臺招待是個年輕女孩子,細眉紅唇身骨瘦秀,眼目中透着靈醒勁兒。白小雅在女孩子的指示下,填寫來客登記表,不知是緊張還是眼拙,竟然寫錯了地兒,女孩子始終笑盈盈地指點她改正,保持着得體的禮貌。白小雅感嘆大地方的招待就是有素質。

登記完了,保安幫白小雅刷了門禁卡,又給進了電梯的白小雅刷了樓層。白小雅暈暈乎乎上了十八層,出電梯又迷方向,只得記得一線經理告訴她出電梯左走再左轉。總算摸索到了總辦門口,隔着寬大明亮的玻璃門,就能看到總辦大廳裏布置得端雅大氣,書架、古玩、盆景、觀賞魚,想到一線經理說總辦的租金一年六十萬,再看看這管窺到的場面,白小雅就給聶董的排場震得直吸氣。

白小雅在門口逡巡了一小會兒,裏面的職員都在安靜地忙碌着,毫無遮攔正對着大門的條案狀前臺,空蕩蕩地沒有人值守崗位。白小雅推門進去,還是沒有人看她一眼問一聲兒,白小雅奇怪怎麽就沒有一個負責接待的人過問一下?只好問大廳離門最近的一個職員:“你好,我叫白小雅,是來找人事王總監的。”

“你稍等,我去人事部告訴一聲。”那個職員客氣地要白小雅坐後,起身進了旁邊的人事部隔間。

“白小雅嗎?你好你好。”悅耳的聲音帶着京韻兒,搶人一步先到,一個衣衫飄逸身材高挑的女子,從人事部走出來。

王總監的翩翩風采,令白小雅印象深刻:“王總監好。”

王總監:“我估計你也快到了,還一直念叨你路上會不會堵車,在北京要是沒遇到過堵車,就跟買彩票中了頭彩一樣。這地兒還好找吧,咱們進去說話。”

在人事部,白小雅拘謹地坐在王總監對面,聆聽王總監介紹總辦的大概情況,和拉家常式地對她問東問西。白小雅不敢多說話,只用最簡短的句子回答,她鄉音重,雖然在北京混了三年,一開口還是有着重重的地方口音。王總監顯然沒有在意她的口音,依舊親和力十足地跟她拉近距離,在了解了她的基本情況後,王總監終于說到了重點:“咱們總辦少個前臺,你也看到了,先幹着,慢慢熟悉辦公設備。其實這迎來送往的最鍛煉人,對你有好處。平時負責會議室和聶董辦公室的清潔工作,也就是抹抹桌子吸吸塵,沒有多少活兒累不着人。聶董一個月來不了幾次,甚至不來一次,也就是說大環境比較寬松。”

白小雅有點犯傻地問:“聶董不來,咱們就可以不受約束?”

王總監笑笑:“不要會錯我的意,我想說的是聶董不來咱們就不會有壓力,大夥工作起來更輕松愉快。”

白小雅感到了緊張:“聶董是個嚴厲的人?”

王總監斟酢了一下用詞:“在聶董的商業帝國裏,她的威嚴不容挑戰,只要我們做好了工作,就能感到她的春風浩蕩,否則——”

2、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白小雅到總辦都上班一個月了,連聶董的影子都沒看到過。總辦設有財務部、行政部、人事部、企劃部,前臺招待歸行政部管,王總監把白小雅丢給管行政的辦公室主任後,就基本不過問白小雅的工作了。辦公室主任知道白小雅是聶董點名提上來的人,對白小雅還算客氣,沒那麽多雜事支派她,但該交待的一樣不拉交待了,先領着白小雅到聶董那豪華的辦公室轉一圈兒,說不要因為聶董不常來總辦,就玩忽職守她辦公室的清潔工作,桌椅要三天打一次蠟,能拿動的玉石瓷器,拭擦時要輕拿輕放,打壞一件你都賠不起。還有這風水擺設,都是風水大師看過的,不要亂動地兒,更不能讓它們缺少了水……白小雅這時覺得自己真是從小村子裏出來的人,愛好文學發表文章就算有見識嗎?錯!以後要好好跟随在聶董後面長見識呵,只要聶董不嫌棄她。

只要沒有緊急任務,白小雅每天的工作程序基本沒變化,上班先喂食那一大缸昂貴的血紅鹦鹉魚,接着打掃衛生護理綠植,之後接接電話送送信件,再複印、掃描個文件什麽的,空閑時間很多。經理們各管各的下屬,職員只求做好自己的工作,沒有人去管和自己不相幹的事和人。白小雅那陣子看起來是總辦最悠閑自在的,沒什麽人多麻煩她,沒什麽事必得她去幹。連白小雅自己都覺得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這是個不好的感覺,畢竟總辦不是慈善機構。

把白小雅喊到總辦的人,難道忘了她在北京還有個中樞機構?白小雅開始有意無意地探聽聶董的行蹤,這個說聶董在烏魯木齊,那個說早飛去南昌了。白小雅最後歸納出的信息是,聶董行蹤不定,但說回來就回來了。

那天,白小雅懶懶地坐在前臺,看着門口那盆葉片開裂卷黑的大芭蕉出神,行政司機小黃拎着公文包匆匆進來:“小雅,聶董正在地下車庫停車,很快上來,你先燒壺水,再把聶董的辦公室收拾一下。”

消息太過突然,白小雅驚得從轉椅上跳起來,沖進聶董辦公室手忙腳亂地收拾去了。大廳裏的職員聽說聶董将到,一個個眼明手快地把電腦桌上,跟工作無關的雜物,快速隐匿起來。

白小雅剛回到前臺,也沒敢坐,聶董就像陣風般進來了。雖然有過種種臆想,白小雅還是有些瞠目結舌:這是一個精練毫不蓋過優雅的女人,比起王總監的謙和,更有一種貴氣內斂卻暗中懾人的氣場,尤其是她很美,一出場就會無懸念地成為衆人的焦點,何況這又是她的地盤。

“聶董好。”白小雅心理上矮下一大截,問出的好,怕聶董聽見似的,緊張得臉也紅了。

聶董含笑向白小雅點點頭,沒作出更多的關注,徑向她的辦公室走去。大廳裏的所有職員,齊刷刷地站起來,紛紛畢恭畢敬地問好聶董。王總監從人事部快步趨出:“聶董回來了。”輕易不出來的財務部李經理,也聞聲出來迎接聶董。辦公室主任忙接過聶董挎着的包。聶董儀态萬方地跟下屬打過招呼後,就進了她的辦公室。白小雅傻傻地站在前臺那兒,不知幹什麽好,辦公室主任也不支使她,自已進去出來地給聶董倒水沏茶送東送西。

後來白小雅才意識到,侍候聶董是她這個前臺招待的職責,也是表現自己的機會,怎麽就讓辦公室主任代勞了?第一個照面她白小雅就辜負了聶董的賞識。

聶董呆在總辦的時間不長,處理了點事兒就離開了,衆人又是一番恭送。讓白小雅奇怪的是,聶董來時身上散發出的淳雅香氣,人走了大廳裏竟還能嗅到幽幽的餘香。

聶董一連幾天來總辦後,那天剛上班,王總監把白小雅叫到人事部問話:“平日你是怎麽擦聶董辦公室桌椅的?”

白小雅沒想起哪裏不妥:“天天用幹淨的濕布擦一遍。”

王總監苦笑地挑起細眉:“沒有按吩咐打蠟吧?”

白小雅感到不妙了:“看着挺幹淨,就沒有經常打蠟。”

王總監嘆口氣:“聶董的辦公桌椅是紅木的,櫃子是金絲楠木的,根雕是陰沉木的,都是極昂貴的木料,不能用水布擦。那張紅木桌上有兩條輕微擦痕,修家俱的僅是磨去擦痕補補色,就收了七百元。你天天用水濕布擦,桌面都裂出了許多細小的紋路,也怪我沒去檢查你。聶董很生氣,說你這不是護養,是在搞破壞。還有門口那盆大芭蕉,她進門就看到了殘敗的黑葉片,上面還有蜘蛛網,玻璃門上有不少手印,等等,由此她斷定你對工作很疏懶。她沒有罵你,把我好一頓數落,說我沒有盡到督管責任。可你歸行政部管,我再過問就是越權了。咱也不多廢話了,你快去補救工作上的不足吧,聶董下午可能還要來。你一定要記住,聶董是個有潔癖的人。”

白小雅知道闖禍了,啥也不敢多說,加倍細致地搞衛生去了,一上午沒敢停一會兒。就剩下會議室的大玻璃桌沒擦了,聶董突然來了,說要開個行政會議,總辦的全體人員參會。

一二十號人圍着大玻璃桌端然肅坐,聆聽上首的聶董訓話。白小雅在離聶董最遠的位子坐下,不敢看聶董,眼神不安地在桌面上睃巡:玻璃桌面簡直就是塵痕的照妖鏡,在明亮的光線下,桌面上下那些絮狀的、條縷狀的、甚至斑斑點點的塵痕,一覽無餘。白小雅暗中叫苦:我每天都擦一次,怎麽還這樣不堪入目?

聶董說要召開年度峰會,各分公司的老總将雲集總部;聶董說小雅要負責所有的會議記錄;聶董還說了什麽,白小雅就聽而不聞了,桌面的髒污讓她十分焦慮。聶董本來要說大事的,可突然厲聲責問白小雅,仿佛不先處理這事,就沒辦法接着講下去:“白小雅,你是這樣給我擦桌子的?我就是怕別的桌子藏污納垢,才特意弄張玻璃桌。這是我見過的最髒的桌子!總辦就這麽點衛生,你能不能用點心對待?散會後立即把它擦幹淨了。”

一桌子人全看向白小雅,白小牙雅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臉上的紅暈一直漲到耳根:“是,散會我就擦。”

讓白小雅如坐針氈的會議終于結束了,白小雅留在會議室準備搞衛生,聶董剛出會議室又轉回來,笑吟吟地囑咐:“小雅,別忘了會議桌。”柔和的語氣跟先前的厲聲責問,有如冰火兩重天。

幹淨的濕毛巾、廢報紙、玻璃刷、玻璃水,能用的工具全用上了,爬在桌面上,鑽進桌面下,白小雅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看着光潔了,陽光一照,還是不盡如人意。白小雅哀嘆,就為總辦有這麽張難搞的玻璃桌,不能久留此地。

3、

很有幾天聶董沒來總辦,聽說飛去了福州新開的公司。白小雅一直繃着的神經,這才敢松松,聶董飛離北京,意味着白小雅又可以坐在前臺,疏懶掉每天的一半時光。連王總監在值班日趁着沒有外人,一改淑女範兒,走着舞步笑嘻嘻地跟白小雅說:“沒人管喽。”

總辦的工作午餐,都是後勤的小郭每天十二點送上來,到樓下時就電話通知前臺。前臺的總機十二點準時響起,白小雅也沒看來電顯示,條件反射地抓起電話就喊:“小郭同學,你想把俺們給餓死嘞,麻溜兒送上來。”白小雅沒等對方開口,就哇哇了陣家鄉話。小郭是她老鄉,兩人對話都嫌普通話拿捏,私下全溜家鄉話。

電話裏的聲音有幾分迷惑和不悅:“說什麽呢?我找人事王總監,麻煩你轉她的分機。”

白小雅意識到犯了前臺大忌,通電話後不管對方是誰,都要說标準的套話:“您好,這是鴻福集團總辦。”羊都亡盡了,也沒必要補牢了,白小雅正正腔調:“請稍等,這就給您轉。”下手麻利地轉走電話,原以為這事就完了。

人事部敞開着玻璃門,分機竟開着免提,身材那麽高的王總監,不敢坐,彎着腰接電話。白小雅才聽了一句,就驚悚地把耳朵支了起來,剛才要她轉電話的聲音,這時正狂風驟雨地襲擊王總監:“前臺是公司的一個臉面,現在的前臺簡直就是一只鄉下的笨小鴨,說話南來北往的,蓬松着頭,眉眼都不修飾,年齡還偏大。當務之急,你要對她進行培訓,讓她機靈起來,先從普通話培訓她吧。”

王總臨一疊聲地說:“是是,聶董,我會按照您的指示辦。”

白小雅的腦袋轟地一下:完了,又撞到聶董的槍口上了!

白小雅通紅着臉,怔怔地盯着王總監走過來。王總監同情地說:“大概你也聽到了聶董的電話。”白小雅點點頭,王總監接着說,“總辦的人還培訓普通話,外人知道了一定會笑,我得執行聶董的任務,咱倆拍個工作照,我再把接電話時應該說的禮貌用語,列出幾條,你沒事就多練練。”

王總監把培訓白小雅說普通話的工作照,發到集團高管的微信圈裏。這下子各分公司的頭頭腦腦們,都知道總辦的前臺竟然不會說普通話了。這還不算,聶董隔三差五就往前臺打電話,說是找這個長那個的,以前也沒見她打來過,明擺着就給白小雅施加壓力,逼白小雅盡快學好普通話。白小雅一見聶董的號,就會緊張得嗓子痙攣。王總監安慰她說:“聶董注重培養你,你要真的一無是處,在總辦還能留到現在?”

總辦的小職員在竊竊傳言,說聶董回北京了,而且是由兩個人攙扶着回來的。白小雅懵了:生龍活虎出去的呵,回來咋就這麽不堪了?司機小黃證明說聶董只是有點腰椎管狹窄致使的腰疼,別無大礙,又說新公司問題一大堆,聶董近來壓力較大。

白小雅不敢有絲毫大意,把總辦清潔得一塵不染,随時恭候聶董大駕光臨。這期間最受聶董器重的汪總,不時交待白小雅寫些材料,如市場調查、規劃報告等。白小雅初次寫公文,難免不懂套路,財務經理和王總監,感念白小雅平時給她們做衛生,都樂意盡心指教,甚至在複雜的數字統計方面代筆。

意外總是層出不窮,那天白小雅上班後去喂魚,差點吓傻:魚缸內的照明燈滅了,缺氧、低溫、水極混濁,九條血紅鹦鹉平躺缸底,僅有兩三條奄奄一息。昨天下班前停電預警燈就亮了,怎麽就沒有人明白?一條魚七百元事小,這外號發財魚的東西要是全死了,豈不預兆着集團黴運當頭,加上聶董折腰而歸,這比擦不幹淨會議桌嚴重十倍!白小雅報告王總監後,十萬火急地打電話催魚老板快送活魚來。

買電、換水、換魚,白小雅邊幫魚老板忙碌,邊祈禱聶董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來。謝天謝地,水清魚歡,看起來比往常更賞心悅目。

中午時,聶董穿着一身清爽的運動服,推着購物車腰直步輕地上來了,這個要強更要面子的女人,推着購物車是防止人前因腰疼露出佝偻相。聶董跟經理們在大魚缸前,談笑風生地賞了一回魚,白小雅直慶幸魚換得及時。

給聶董燒水沏茶時,白小雅沒倒礦泉水就先燒壺,聶董一聲不吭,也不看白小雅,直接把危險的空壺拎一邊去了。白小雅體會到了什麽是恨鐵不成鋼。辦公室主任得知聶董中午要吃粥,殷勤熬出粥舀出一碗送進去。汪總過來,見鍋裏還有一碗粥,說他也來一碗。白小雅把粥全舀給汪總後,端着空鍋去水房清洗。

洗鍋回來,總辦裏硝煙彌漫,聶董在大發雷霆:“看看給我招些什麽人,能不能找個機靈的!”

白小雅不知道哪兒惹火了聶董,剛上前就被聶董一把推開:“你離我遠點!”

白小雅由最初的惶恐,變得倍覺委屈,以至心灰意冷,既然聶董要她離遠點,她就遠遠地走開了。王總監手足無措地來找白小雅:“聶董發火你還不快去邊上伺候着?”

白小雅執拗地說:“不去,她正煩我,我再湊上去,更招她煩。”

王總監沒辦法:“非常時候你也別撐她的眼,找點活兒慢慢幹,熬過這窘局吧。”

快下班時,白小雅覺得想好了,她去找王總監:“我不能達到聶董的要求,你給我張離職單,我走人。”

王總監嘆口氣:“我真心疼你,聶董發脾氣,肯定有原因,你先別急着離職。”

一句心疼話,讓輕易不落淚的白小雅,再堵不住淚腺,無聲地哭成了個淚人。王總監忙遞過紙巾:“剛才聶董也表示後悔了,說她這段諸多不順,壓力大易發火,大家別介意。她是董事長,不好給你道歉,明白嗎?”下面是一堆勸慰話。

白小雅心裏異常酸疼,就一直哭,出了人事部還是哭,緊繃着嘴卻堵不住眼淚。由于哭得眼睛通紅,她不敢看同事,同事也不敢看她,沒人再支使或麻煩她去幹什麽。她無聲地哭了一個下午。

下班後聶董沒走,白小雅也不能走,不知從哪天起,只要聶董在,她就得侍候着。王總監還笑谑白小雅是聶董的人,哪知白小雅伴虎的滋味。

留下加班的人開始吃外賣,財務經理見白小雅坐在前臺不動,好心地要她去吃飯,白小雅賭氣說不吃。聶董好像忘了罵過白小雅,遠遠地喊:“小雅,過來吃飯。”白小雅不敢說不吃:“我吃過了。”聶董像嘆氣又像無奈:“說你像受氣的小媳婦吧,你的脾氣又這麽大。”

直到十點半白小雅才離開總辦,晚上睡覺,又從夢中哭醒,怔忡半宿,不明白她如此努力,為什麽還是狼狽不堪。北京雖好,怎如鄉下安逸。

第二天白小雅打起精神去上班,聶董五點就在總辦處理事務了。白小雅進去給聶董倒茶水,坐在軟椅上看手機的聶董忽然說:“知道昨天我為什麽發火嗎?我還沒有喝粥,你就給我倒掉了。”

至此白小雅才明白聶董發火的原因:“剩下的粥汪總喝了,我洗的是空鍋。”

聶董仿佛愣了一下神,微有懊意地繼續看手機,什麽也沒有說,可再有事喊白小雅時,聲音柔和得整個總辦都以為笨小鴨是她的親信了。

隔兩天,聶董在家裏一早就給白小雅打電話:“你過來幫我收拾一下,我要去福州。”

白小雅立即打的趕過去,順路給聶董帶去一份愛吃的煎餅果子,特意夾了辣根。聶董一開門就問:“給我帶早餐沒有?”白小雅心說:“我再笨也記得給你帶早餐。”

說是收拾,其實聶董要白小雅給她腰上貼換膏藥。吃過早餐,聶董見地上有煎餅屑,也不支使白小雅,佝偻着腰親自打掃。幫聶董整理衣服時,白小雅大開眼界,那麽多名牌衣物,都能占一個房間了。聶董分類,白小雅管疊整齊,由于腰疼,聶董幹一會兒就要坐下休息喝些水。白小雅見她杯子空了:“我到樓下給您再倒一杯水吧。”再想不到聶董竟然說:“我怕麻煩你。”

平日在聶董家收拾東西,到飯點都是叫外賣,今兒聶董卻要白小雅出去買回扁豆角,親自動手爆炒了扁豆角,配上饅頭片做為兩人的午餐。整個總辦有幾人吃過聶董親自動手的小竈?白小雅受寵卻不若驚,也許潛意識裏去意已決吧。

飯後接着收拾衣物,兩人竟然說了許多話,從識人術到成材,聶董侃侃而談。在翻到一件銀白的貂皮坎肩時,聶董說:“朋友送我的,也就幾千塊錢吧,我一直沒穿,給你了。”白小雅見上面的标價牌寫着兩萬一,忙推辭:“您留着吧,給我也是糟蹋了它。”聶董不容多說:“回去記着拿上它。”

說是收拾東西,更像是聶董特意找白小雅去談話。傍晚時,聶董開車要去美容院,說是順路,其實拐了一個彎把白小雅送到住處。

很快年關就到了,白小雅的老公一直催她離職回家相夫教子。總辦的人事部在安排春節值班人員,白小雅沒看到自己的假日,去找王總監,說沒假日她只好辭職。王總監尴尬地說:“這是聶董的意思,不準任何人請假和辭職,大概是針對你的。知道嗎,你前段時間寫的計劃書是用于貸款的,要是請外面的人寫得出十萬元。咱們集團打算辦份內刊,好通報各地分公司的情況,你是一個編輯的料呵……”

白小雅不辭而別了。聶董自有聶董的商業帝國,可在白小雅的骨子裏,她是個自由寫作者。

第 2 章 ☆、牆上有件男風衣

牆上有件男風衣

一、奇怪的旅店

清清瘦瘦長發披肩的小晚,看起來小鳥依人,卻是個獨宿單飛的背包客,近些年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晚秋的一天黃昏,小晚走進了北方一個叫濱北的臨海小鎮,慕名住進了一家叫“解生禁”的旅館。“解生禁”裏的建築呆滞冷硬,兩座六十年代建的筒子樓,樓前栽種着合抱粗的白楊樹,高高的圍牆上拉着鐵網,大門口有崗樓。“解生禁”裏的設施雖然都做了新飾和升級,仍在力求複原和營造特殊氣氛。走進禁锢欲如此強烈的地方,要是還不明白這兒的前身是什麽所在,那就去看院中立着的簡介牌吧:濱北監獄。

北方濱北小鎮,因臨海曬鹽成為舊時最有名氣的曬鹽場,上世紀六十年代,濱北設監獄,濱北曬鹽場變為犯人勞動改造的場所,幾年前,濱北監獄整體搬遷到現代化管理區,遺留下一座森俨的獄舍無人問津。濱北人楊老懷有感于許多人一輩子沒有住過監獄,突發奇想把濱北監獄盤下來,開了家“解生禁”旅館,要滿足大多數人的好奇心。“解生禁”的前身雖然是監獄,現世卻跟外界暢通無阻,每個“囚室”裏都安裝有電視、電話、衛生間,而且為了方便旅客,“囚室”多改成了單人間,旅客都有房門鑰匙,出入随便。這兒的飯食特別好吃,做出的海鮮一品煲,也就是煲八爪魚,香味老遠就能聞到,讓人垂涎。

小晚風塵仆仆地走進了“解生禁”,辦了入住手續後,一個五十多歲被人稱為馮姨的女人,把她領到了302房間。馮姨給小晚打開房門後,囑咐了小晚一聲有事找她就走了,甚至都沒有向房間內張望一眼。302房間衛浴齊全,除了窗戶小點鐵條粗些,其它看進來還算舒服。室內擺設簡單,挂壁電視、電話,一張單人床,一桌一椅,床單、被套、枕袋全是白色的。客走房間淨,裏面收拾得還算整齊幹淨。奇怪的是牆上的衣鈎上,赫然挂着一件男式風衣。那風衣的衣相很好,垂括有型,散發着淡雅香氣,經典的卡其色,大戗駁領雙排扣英倫肩袖和顯形腰帶,一看就價值不菲,起碼不是地攤貨。

這件風衣十有八九是前房客遺忘下來的,小晚有點兒奇怪,收拾房間的馮姨,怎麽連這麽顯眼的風衣都不收拾去呢?看來這前房客是個男子。對前房客是個男子這件事,小晚有點兒好奇,什麽樣的男子會穿着這麽一件帥氣有品味的風衣?小晚打電話叫來馮姨。

馮姨有禮貌地敲門後進來:“什麽事?”

小晚指指牆上的風衣:“這是前房客忘在這兒的吧?”

馮姨看看牆上的風衣:“應該是吧。”

小晚:“請收了去吧,那人要是回頭找,你們也好還給他。”

馮姨卻說:“忘記告訴你,我們這兒凡是房客遺留下的東西,都要放置在原房間不動,等失主自己回來找。”

小晚:“你們不收去保管,要是後住的房客把前房客的東西拿去了呢?”

馮姨有點閃爍其詞地說:“要拿去也随意,反正我們是不拿的。”

小晚:“這是你們這兒的規定嗎?”

馮姨:“不是明文規定,是我們誰也不想拿。”

小晚:“為什麽?”

馮姨:“自從有了‘解生禁’,這件風衣在這兒就挂着了,你也住不了幾天,就讓它在這兒繼續挂着吧。”

馮姨含糊其辭,不願深說,看小晚沒有其它事,推說要去打掃別的客房,帶上房門離開了。馮姨不肯收去風衣,讓小晚隐隐覺得其中有故事,後來想想,監獄改造成旅館已經是件奇怪的事,再有點什麽不合常理的事也不足為怪了,況且這件風衣品相極佳,又有好聞的香味,挂在這兒也增加點溫馨氣氛,唯一不足的是不知道穿這件風衣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晚是個自由撰稿人,喜歡晚上守着筆記本電腦熬個通宵達旦。天說黑就黑了下來,小晚到前面食堂大廳吃過晚飯,就回到302房間整理床鋪,打算早早睡下,奔波了一天身體很累。躺下了卻怎麽也睡不着,窗戶外楊樹枝葉在風中窣窣大響着,其間像有什麽長條狀的東西纏在權葉上,啪啪啦啦随風時急時緩,擾得喜靜的小晚心煩意亂,只好坐起來打開電腦碼字,偏電池放完電,床邊又沒有電插口,桌子那邊有電插口,電腦線卻不夠長,小晚只得離開暖和的被窩,坐到桌子那邊去打字。秋夜寒意襲人,又遠不到供暧時節,房間裏涼森森的,小晚只坐了一會兒就覺遍體生涼。

牆上的風衣暖暖地勾引着小晚,小晚停下打字猶豫了一會兒,站起身取下風衣。風衣上不沾一點兒灰塵,散發着暖洋洋的香氣,好像有人剛剛脫下它,小晚不禁抱在懷裏嗅了嗅,感嘆香味的淳正典雅。小晚把風衣披在身上,風衣長過膝蓋幾達腳踝,穿這風衣的人一定是位高個子。風衣很快驅走了小晚身上的寒意,小晚周身暧融融的。小晚開始寫稿子,可怎麽也集中不起精神,置身于如此舒服溫暧的風衣裏,老有種被最親近的人懷抱的錯覺,但小晚從沒有過戀人。小晚怔在自己毫無來由的思緒中,再打不出一個字。

後來,小晚還是脫下風衣依舊挂到牆上,上床睡去了。第二天,小晚起來後已經九點多鐘了,馮姨過來打掃衛生,完事後從牆上取下風衣,拿一把小掃子,仔細掃了一遍風衣上不存在的浮塵。

小晚不解地問:“你天天清理它嗎?”

馮姨說:“都養成習慣了。”

小晚追問:“這風衣又沒有主人,你為什麽這樣小心對待它?”

馮姨脫口說:“它怎麽會沒有主人。”

小晚:“那它的主人是誰?”

馮姨讪讪地掩飾說:“它的主人把它忘在了這兒,再說一件這麽精致貴氣的風衣,哪舍得它蒙塵沾垢。”

小晚覺出馮姨有意隐瞞風衣的故事。

二、樹上的鐐托

在“解生禁”裏,旅客最感興趣的是舊監獄裏的奇異事件,但“解生禁”裏的工作人員卻避而不談,被好奇心深厚的旅客問得緊了,也會說出一兩件,說着說着就打不住了,最後往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馮姨就是這樣一個藏不住故事的人。

馮姨走後,小晚不習慣吃早餐,就到走廊裏曬太陽,十點鐘的秋陽明豔溫暖得讓人什麽也不想做。樓前大楊樹身上的疤痕,像極了通觀四面八方的天眼,向上收束生長的大枝條上,最高處纏挂着兩條長長的布條,不知經過多長年月的雨淋日曬,顏色慘淡得勉強能看出是紅色,風一吹就發出啪啪啦啦的聲響,風越大響聲就越急亂。昨晚就是這麽兩條奇怪的破布條,嚴重幹擾了小晚的心神。那麽長的爛布條,是怎麽飛到高高的樹梢上去的?離住宿樓這樣近,可以說正對着302房間的門口,有礙觀瞻又影響旅客睡眠,這兒工作人員怎麽就不把它們摘取下來?

十一點半,小晚去食堂大廳吃午飯,大廳裏飄着煲八爪魚的誘人香味。小晚要了一份八爪魚,還沒有吃就看見馮姨過來收拾鄰近餐桌上的垃圾,小晚問馮姨:“302房間門口楊樹上纏的爛布條,你們怎麽不取下來?”

馮姨把桌上的剩菜倒進垃圾桶裏:“一直在那兒挂着,大家都習慣了。”

這話回答得跟風衣在牆上一個調子。小晚采取迂回戰術:“馮姨還沒有吃飯吧,這兒的八爪魚不錯。”

馮姨不由吸了一下鼻子:“我們這兒的招牌菜,做不出來時內部禁用。”

小晚看到她這個勾動饞蟲的小動作,大方地把面前的那份八爪魚向外推了推:“這份沒有動,我還不餓,馮姨要是不嫌棄請吃了吧。”

馮姨疑惑地看看小晚,小晚坦言直告:“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喜歡寫些奇聞異事,想聽你說幾個有趣的故事。”

馮姨伸手拉過去那份八爪魚,也不客氣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講的故事就當你用這份八爪魚買的吧。”

小晚笑了:“我先不問302房間風衣的故事,我要先知道楊樹尖上纏挂的爛布條,究竟是什麽東西,原來是作什麽用的?”

馮姨說:“那是鐐托兒。”

小晚:“什麽是鐐托兒?”

馮姨:“‘解生禁’的前身是監獄,你們現在住的都是牢房,那時這裏關押的都是犯人。案情重大會判死刑的犯人,一進來就要砸上死鐐,死鐐是鉚死的,扣眼中間穿過一根拇指粗的鐵鉚釘,鉚釘兩頭用锺子砸扁,這樣腳鐐就打不開了。犯人在短則半年長則數年等死的日子裏,分分鐘鐘都要戴着這個死鐐。死鐐是純鐵的,很重,短時間內就會把腳踝磨爛,所以帶死鐐的犯人,都要用很長的陳布,在腳踝以上纏成厚厚的一圈,鐐環托在布上面,這樣就磨不到踝骨了。監獄裏的人,把纏裹腳踝的陳布叫做鐐托兒。”

小晚:“那這鐐托兒怎麽挂到樹尖上去了?畢竟是不吉利的東西,這麽些年你們怎麽也不清理了去?”

馮姨也不急着解釋,這個故事也許講的次數多了,早已養成不忙着說完的習慣:“戴死鐐的人到了該上法場的頭一天,要把死鐐砸開換成活鐐,就是換成帶鎖的,為的是法警執行死刑完畢後,把鐐子帶回來。這個程序叫‘踢鐐換鎖’,要是聽到用锺子當當砸開死鐐的聲音,就說明有人要上路了。這監獄關押的最後一批犯人中,有個叫姜藝的女死囚,據說是含冤進來的,‘踢鐐換鎖’後把長長的鐐托兒丢在地上,那天有好幾個‘踢鐐換鎖’的人,地上解下的殘破鐐托兒,亂糟糟的一片,讓人看了頭皮發麻。這時突然起了一陣旋風,別人的鐐托兒被旋得七零八落仍在地上,只有姜藝的鐐托兒被高高地旋升到了楊樹尖上。”

小晚聽得半信半疑:“怎麽能确定那鐐托兒就是姜藝的?”

馮姨嘆口氣:“姜藝的鐐托兒和別人的不一樣,她是把自己的一條紅裙子撕成條纏在腳踝上的,所有戴死鐐的犯人中,就她的鐐托兒是紅的,還是大紅的那種,讓人看了過目不忘,這一挂在樹尖上,就好些年,我們也奇怪它怎麽就不脫落。”

小晚:“好像你親眼看到似的?”

馮姨:“我叔叔馮大拿,自建獄開始就在這裏當獄警,只要是這裏面發生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我都是聽他說的。‘解生禁’的楊老板不讓我們這些幹活的人,講這裏面怪異的事,怕吓着旅客,我們這些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誰也不挪用和貪占來路不明的東西,盡量讓它們維持原樣。”

小晚:“這是為什麽?”

馮姨壓低了聲音:“哪座監獄裏沒有冤死鬼,那些東西上附着深幽的怨氣,像那楊樹尖上的鐐托兒,就是姜藝不甘心含冤死去的證明,沒人願意觸動它們沾染上晦氣。再說了這兒的楊老板,也希望保留下一些物證,好烘托‘解生禁’前身為監獄的氣氛。”

小晚想到自己房間牆上挂的風衣,聽得頭頂上嗖嗖冒涼氣:“氣氛被你這一渲染,還真夠吓人的。302房間牆上挂的那件男式風衣,難道也是什麽冤死人留下的物證?千萬別拿這個吓我!”

馮姨忙搖頭:“姑娘別怕,那個沒事的,你不是見我打掃衛生時拍掃過它嗎?它不是死人遺物。”

小晚擔心地說:“我昨天夜裏披過它,還感覺非常舒适,要是死人遺物我就有心理陰影了,這風衣到底是什麽人又為什麽留在這裏的?別拿不知道應付我。”

馮姨才要說,一個服務生喊馮姨過去打掃客房。馮姨說聲不好意思,收了那份只顧講故事沒顧上吃的八爪魚,匆匆離開了。

看馮姨離去,小晚又點了一份八爪魚慢慢吃着。那件牆上挂着的男式風衣,和樹尖上纏着的鐐托兒,讓她莫名愁惘得難受。

三、風衣的故事

下午,小晚尋遍了“解生禁”開放的角角落落,也沒有找到馮姨。小晚想想牆上挂的那件男式風衣,馮姨要是不在入夜前把它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她肯定會疑懼得胡思亂想的,這個夜晚是不能睡着了。

小晚遍尋馮姨不見,滿腹心事地回302房間去,剛走到樓梯口,有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從樓梯上下來,兩人擦肩而過。那男子帥氣的外形,吸引着小晚多看了兩眼,男子眉目俊朗,卻有着一股深深的郁結之氣。緊跟着男子下來的竟是馮姨,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晚喜出望外,一把拉住馮姨:“原來你在樓上,害得我到處找,快說說302房間風衣的故事。”

馮姨苦笑,壓低了聲音說:“楊總找我有事,這個時候哪顧得上給你講故事。”

小晚好奇:“哪個楊總?”

馮姨看前面的男子走遠了些,才舒口氣:“這兒的楊老板楊老懷,就是剛過去的那人,平常不上‘解生禁’來,今兒一過來就上302房間去了。”

小晚奇怪:“怎麽獨獨要上302房間?”

馮姨:“牆上挂的那件風衣就是他的,他上去是看他的風衣。”

小晚更奇怪:“他的風衣不放在自己房間,怎麽挂在客房不取回去?你不是說是客人遺留下來的嗎?感覺這麽詭異呢。”

已經走過去的楊老板,返身折了回來,高大的身材停在小晚面前,竟然讓小晚莫名感到了一陣寒意。

楊老懷目光沉沉地盯住小晚問:“你住在302房間?”

小晚點點頭。

楊老懷:“叫小晚?”

小晚點點頭。

楊老懷:“是個作家?”

小晚想點頭,又覺得自己充其量是個自由撰稿人:“離作家還遠,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

這次是楊老懷點點頭了:“我聽馮姨說了,你想知道風衣的故事,我是當事人,你要真對風衣的故事感興趣,由我講給你聽好了。”

一旁的馮姨适時插話:“楊總叫我去就是打聽你的,這下好了,你讓楊總給你講風衣的故事吧,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小晚有點兒瞠目結舌,想不到這麽容易就見到了風衣的主人。楊老懷給小晚釋疑:“因為你是個作家,我希望你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小晚跟着楊老懷進了總經理辦公室,辦公室裏僅有一桌一椅,簡陋得讓小晚不敢相信。楊老懷自嘲地笑笑:“這兒原來是審訊室,我保留了原樣。”

小晚脫口問出:“在這裏面你是把自己當審訊員還是當犯人?”

楊老懷毫不介意這無禮的問題:“你問我答,看起來我更像是一個犯人角色。在你提問題之前,請先聽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小晚想不到楊老懷如此心懷坦蕩,忙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濱北鎮上有不少靠漁業發家的人,楊老懷的父親就憑此富甲一方,當了一輩子漁民的父親,一心要兒子從政,所以楊老懷大學畢業後,進了濱北鎮政府工作。楊老懷大學的戀人姜藝,正跟楊老懷熱戀得如漆似膠,不管不顧地跟了來。為了讓姜藝也進入濱北鎮政府,楊老懷利用父親的錢財和關系,費了好多周折,才把姜藝調進去。

姜藝在學校裏就是校花,進了濱北鎮政府後,讓鎮長汪海洋百爪撓心,在工作上施盡手段擠兌楊老懷,想獨占姜藝。楊老懷新來乍到,受到當權者汪海洋的擠兌後,在濱北鎮站不住腳,只得申請調離濱北鎮,打算稍後姜藝也調走,汪海洋百計阻撓不放姜藝,姜藝不想得罪汪海洋,只得虛與應付待機調離。楊老懷看出汪海洋的意圖,心想跟姜藝快點結婚就能打消汪海洋的企圖,于是兩人大張旗鼓地購買結婚衣物,高調宣揚就要結婚的事情,想讓汪海洋知難而退。汪海洋看兩人秀恩愛,極是惱羞成怒,一次,汪海洋以公事陪酒為名,把姜藝灌醉後奸污了。

姜藝把被奸污的事情哭訴給了楊老懷,楊老懷對汪海洋的新仇舊恨一起來,陪同姜藝一次又一次上告汪海洋,都被汪海洋在市政府當政法委書記的爸爸輕易按下了。正當悲憤的姜藝和楊老懷申訴無路時,汪海洋突然中毒死了,姜藝和楊老懷成了重要的投毒嫌疑人。姜藝知道楊老懷沒有投毒,極力證明楊老懷無罪,最後姜藝被囚進了濱北監獄,很快判了她死刑。

姜藝進了濱北監獄後,住在302房間。楊老懷對這一冤案回天無力,托父親的熟人獄警馮大拿,把他準備結婚穿的一件高檔風衣,拿進去給姜藝披,那是姜藝最喜歡看他穿的一件衣服。死囚本來不能接受獄外的衣物,獄警馮大拿送進去給姜藝,這就不是個什麽事兒了。生還無望的姜藝,在生命的最後幾天裏,日夜穿裹着楊老懷的那件價值不菲的風衣,仿佛感受着楊老懷的擁抱。

姜藝死後,另一個犯人供出毒死汪海洋的另有其人,因為汪海洋結仇太多,那個投毒人想渾水摸魚,結果害得姜藝和楊老懷成了最大的疑犯。馮大拿可憐姜藝死得冤枉,特意把姜藝穿過的那件風衣,保留下來還給了楊老懷,楊老懷睹物思人肝腸寸斷。不久後,濱北監獄整體搬遷,楊老懷發大誓願,一定要把廢棄的監獄,改成任人來去自由的旅館,用于寬慰不能把姜藝活着解救出來終生憤恨,并且特意把姜藝穿過的那件男式風衣,挂在302房間的牆上。于是,汪海洋把父親給他的財産,用來開了“解生禁”,解生命之禁锢!

這就是302房間牆上挂着的奇特風衣的故事。

楊老懷聲音沉啞地講完風衣的故事,最後說:“如果不是姜藝極力證明我無罪,也許冤死的就是我。”

小晚一時無話安慰楊老懷,這個時候什麽安慰都是蒼白的。小晚想起她前天晚上披上風衣的感覺:舒服溫暖得讓人迷醉,猶如置身最親近之人的懷抱。唉,那也許是姜藝在生命最後幾天最溫馨的感受吧!

第 1 章 ☆、清明上河圖

北宋翰林待诏張擇端,數年嘔心瀝血畫成《清明上河圖》,進貢給徽宗趙佶。靖康之難後,《清明上河圖》流落民間,後歷元、明、清,碾轉飄零三次入宮又出宮,成為帝王權貴巧取豪奪的目标。

遜帝溥儀,以“賞賜”其弟溥傑的名義,将《清明上河圖》等大批珍寶、書畫,盜移出紫禁城。無論在天津法租界的張園,還是僞滿州國的長春,溥儀都将《清明上河圖》視為重寶。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溥儀一行在沈陽機場起飛,準備逃往日本,起飛後被蘇聯紅軍迫降截獲。溥儀被蘇軍送到西伯利亞□□,随身攜帶的珍寶、書畫,由蘇軍交給當時的東北民主聯軍,東北聯軍再移交給東北人民銀行保管,至此再沒有人知道《清明上河圖》的下落……

一、來歷不明

新中國成立後,沈陽東北□□研究處研究室的研究員白仕望,是個“來歷不明”的人,說他“來歷不明”,因為他的履歷表上孤兒的身世,表明了一切無需贅述,塵世上亂七八糟的關系,就因為“孤兒”兩個字,被斬切幹淨。

白仕望自小在北京琉璃廠的古玩鋪打雜,因為天賦過人,古玩鋪的老板特意栽培,讓他讀書寫字,言傳身教古書畫的鑒賞方法。白仕望又跟北京的書畫大家來往密切,書畫鑒賞造詣日見深厚,以至深不可測。白仕望跟一般書畫鑒賞家不同,有一個關于他鑒定書畫的故事,說一天有個人拿了一張古色古香的畫,讓他看是不是宋代真品,他打開畫不急于細看,而是站在畫前面閉上眼睛禪定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肯定地說這是真的。那人奇怪地問,你沒有看怎麽就知道是真的?白仕望說,這畫的氣息只有那個朝代才有,決不會錯的。那人覺得白仕望很荒謬,再找人鑒定,有說真的,有說假的,後來找到民國怪才收藏鑒賞家張伯駒過目,張伯駒細細看了,這才确定是真跡。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也是白仕望被舉薦到沈陽東北□□的一個起因。

白仕望到東北□□後,不喜歡穿制服,就喜歡穿一襲長衫,戴副小圓眼鏡,梳着發絲不亂的分頭,說話溫文爾雅,不管遇到什麽情況,神色一貫波瀾不驚,舉動輕手輕腳,這都是長期在古玩鋪養成的習慣。白仕望雖然同人交往寡淡,可鑒賞古書畫的功夫在那兒擺着,研究室以至整個東北□□沒人敢小看了他。

1950年8月1日,中蘇達成協議,蘇聯将溥儀和随從及僞滿大臣一幹人,移交新成立的中國政府接受思想改造,交接地點在黑龍江省綏芬河火車站。

1952年,白仕望等人受命鑒定與整理東北銀行所存歷代書法名畫,并參與溥儀所盜國寶撥交東北博物館的接收工作。東北□□點名白仕望擔此重任,所以白仕望是第一個鑒定溥儀所盜國寶的人。

東北銀行移交給博物館的文物,全都堆積在臨時庫房裏,等待專業人員進行必要的分類整理和鑒定真僞及年代,在臨時庫房裏完成入藏的前期工作。臨時庫房裏,藏品堆積如山,鑒定工作由于細致而進行得很慢,又不斷有新征集的文物進來,但大多是戰争年代收繳來的。開放式的貨架、封面式的櫥櫃、抽屜櫃、操作臺,滿滿當當都是等待鑒定的文物,雜亂無序不知前世今生的樣子,讓人興奮又頭痛。白仕望不管鑒定別的,只管鑒定古書畫。

這個臨時庫房,白仕望來過好多次了,就算鑒定出了稀世珍品,他也沒有感到欣喜若狂過,更沒有覺出臨時庫房有什麽特殊氣場。臨時庫房裏安靜、涼爽,雖然藏品堆放得毫不在意,卻滿眼古色古香。

那是一個星期天,別人休息去了,孤寡的白仕望,卻像往常一樣泡在臨時庫房裏消磨時間,除了鑒定文物,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想要做的。那天外面的陽光很明媚,明媚到讓白仕望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白仕望宿命般走進臨時庫房,剛戴上套袖,就感到庫房內原本明亮的陽光,一下子昏柔起來,就像門窗全被古絹布遮嚴了,陽光只能濾進跟絹同樣的暗黃色。白仕望恍惚怔忡地站在操作臺前,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潛意識中一股巨大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浩浩蕩蕩有如季節在應合着十二農時發生一般,無人能夠阻擋,可那是什麽呢?

庫房裏的景物淡化消失了,白仕望發覺眼前疏朗開闊起來,早已不是什麽庫房了,而且發覺他正騎在一匹馬上……

二、驚馬懶卒

清明時節,汴京郊外平疇沃野一片生機,河流小橋扁舟,老柳樹根盤節瘤,枝條間新綠萌動。一小一老兩個腳夫,趕着五頭毛驢,馱着木炭向城裏進發。

時近中午,離腳夫遠遠的前面,一行十來人的官員親屬,從郊外踏青歸來。便服出游的白提刑騎在馬上,殿後的家仆挑着食具,前面轎中的娘子,難得乘着清明出來玩耍,采摘下來的花枝,都插滿了轎身。即興捕獵到的兩只雌雞,家仆顯擺地擔在肩上。

前面的白色官馬,突然狂奔起來,三個家仆大呼大叫着去追趕驚馬。白提刑皺起眉頭,心想:清明放假,才出來半日,衙門就有事相召,長官平時懶懶散散的,渾不把公務當回事,放假了倒橫生出事端來。福全那厮真是個殺才,家裏的那匹白馬,是我上下衙門騎的,馬掌壞了還敢驅使了來接我回去,明知道我騎着馬,還單挑了它來,怕是這厮想騎着風光一回吧。才喝斥他好好牽着,回去到鐵匠鋪釘馬掌,這又怎麽了,人喧馬驚的?千萬不要踩撞了行人。

驚馬鬧出的動靜還真不小,前面路邊的一頭黑驢,受到驚馬的沖擊,又叫又跳起來,幸虧有缰繩牽制着它。坐在茶肆裏的客人,聞聲向外張望。一老翁急忙招呼在路邊玩耍的孫子回家,另一個持杖老者慌忙側身而逃,道中的算命先生,步伐踉跄得讓人擔心他會跌倒。白提刑看得直搖頭:還沒進城,就先擾民了,這個該殺的福全。

前面行人漸多,幾個正要下河拉纖的漢子,樂于助人地當道扯起纖繩,橫空一攔,才将驚馬阻于繩前。福全跑得氣喘籲籲,也不管那馬人立躜蹄,一徑兒伸手向前抓住馬籠頭,使出全身力氣制服它老實下來後,這才破口大罵:“嚼草的畜生,遲早上殺鍋的東西,有本領再跑一個給我看。”罵過惹事的白馬,才一疊聲地給幾個纖夫道謝。纖夫們嘻嘻哈哈誇着好俊相的白馬,背起纖繩,下河道拉一艘私家糧船去了。

白提刑催馬趕過來:“全福,好好的馬怎麽就驚了?”

全福剛才那陣急追,差點累得吐血,紅頭漲臉地說:“回大官人話,小的鞭梢掠了馬眼,因此受驚瘋跑,多虧幾個拉纖的扯起纖繩,才攔下馬。要是一直跑進攤販密集的城內,不知要給大官人惹下多少麻煩。”

白提刑哼一聲:“你知道就好。提刑院的魯大人怎麽說?”

福全說:“魯大人差一個排軍拿帖子來請,要大官人回衙門議事。我思忖大官人素愛面子,這才拿了白馬來接您回去。”

白提刑頗不以為意:“平時當值魯大人都無所事事,這時要我回衙門,想來是要會同什麽人玩耍去。”

說話間,後面的轎子趕上來,白提刑的娘子梳着盤福龍發式,穿着短褙子服,掀開轎簾向外面問道:“可有踩傷行人?”

白提刑将馬帶過來一些說:“有驚無險,娘子放心。”

汴河裏的客貨船只往來穿梭,私糧紛紛進京囤積待價。路上牛驢車輛、挑夫行客,絡繹望城內進發。高處的磚砌望火樓上,沒有一個潛火兵值守,樓裏卻擺着休閑用的桌凳,樓下的兩排兵營,已被改為飯館。沿小河邊有處衙門的快遞鋪子,門前老柳掩映平橋淌流,門口坐卧着九個神情慵懶的的兵卒,兩只行李箱早已打理妥當,就等裏面的長官出行了。可裏面的長官遲遲不見出來,連院子裏待發的馬都等得沒精打采了,大大咧咧地卧在院子裏懶得動彈,馬夫一手扯着馬缰繩,倚坐一邊好整以暇地随時待命。長官不着急,下面的兵卒都樂得偷享半日清閑。

全福看着快遞鋪門口的兵卒,不無羨慕地說:“好清閑的差使,他們早上就該出發了,這都午時了,還一個個跟散了身子骨般在門口癱着。”

白提刑悠然自在地騎在馬上,司空見慣地說:“庸官必出懶卒,不知道多少事兒耽誤在他們手裏。”

三、虹橋險情

一行人馬順着大道來到虹橋前,那座氣勢宏偉橋面寬闊的無孔大木橋,有如飛虹橫架在進城的要道上,落成後不知道驚異了多少人的眼光。在這水陸交通要地,不僅虹橋兩端攤販密集,甚至侵占到了橋面上,堵塞了橋上通行。家仆來旺和保兒,一邊一個緊緊扣着白提刑的馬缰,白提刑饒有興致地觀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

虹橋上突然人聲鼎沸,許多人爬在護欄上向橋下看,原來橋下有艘大客船的桅杆,眼看就要撞到虹橋了!這一險情的制造者,是那幾個只顧埋頭拉船的纖夫,他們人都進入橋孔下了,竟然忘了告訴船上放下高高的桅杆過橋孔。眼看就要發生桅杆撞橋事件,船上的人急了,有一個人拿起長篙撐拒橋體,竭力要阻止撞橋。船上中間一人像是個主事的,指揮着船夫們放桅杆、轉舵向應對險情。一時間,橋上觀者揎袖揮臂,恨不能劈手拉住大船撞橋。有一個人甚至跑到橋頭賣繩索的攤前,拿了一捆繩子從橋上甩下來,要援助船上的人。船上人置身險境,更是手忙腳亂。

白提刑看到大船已經打橫,桅杆也将放倒,險情大體解除,已無可觀,提馬上了虹橋。要下橋時,迎面上來一乘轎子,直直沖白提刑而來,轎前的家仆粗聲大氣地向白提刑這幫人說:“這是蔡大學士衙門的董書辦,閑人讓道。”

來旺過去理論:“我還沒說話你倒吆喝上了,我們提刑白爺公務在身,誤了公事,你擔待得起嗎?”

兩個小厮各為其主,言來語去打口舌仗。白提刑不耐煩,叫回來旺:“讓了他又不小了我,牽馬靠邊兒站,讓他家先過去。”

白提刑發了話,來旺再不服氣,也只得牽了馬貼邊站了,讓董書辦的轎子大搖大擺地過去。轎裏的董書辦掀開轎簾掃一眼白提刑,白提刑扭過臉去,只作不見。

前面有輛驢拉的串車,到了下橋的吃緊地兒,駕轅的漢子吃力地壓着車杆,減緩車子順坡下滑的速度,免得撞到行人。來旺一肚子氣沒地兒出,這時找到個出氣筒,揚聲喝斥那拉車的漢子:“拉個死蠢笨重的破車,盡在這節骨眼上礙事,以為這橋上是你家場院,想怎麽拉就怎麽拉?”

下了擁擠的虹橋,身後的汴河也拐彎東去了。在高大的土夯木排叉柱城門前,護城河水波漣漪,平橋上好些人憑欄觀水看魚,幾個小乞丐糾纏着他們讨要施舍,有人被糾纏不過,拿出幾文銅錢轉身打發小乞丐。城門大開,城樓上下沒有一個城卒守值,單檐五脊頂的城樓裏,只有一個閑人在平坐裏向下張望,土夯的城牆上長出了荒樹,一副失修的樣子。護城河的平橋上,一輛串車出城而去,苫布罩着鼓滿滿一車東西,苫布竟然是大戶人家精美的草書屏風!真是物非所用。

下虹橋走老遠了,來旺還氣呼呼的:“大官人怎麽長他人志氣,那董書辦不過是一書吏,職位不比您高,當着那麽多人,敢讓家仆對咱們喝五吆六,明擺着欺人太甚。”

白提刑像被噎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現在是新黨得勢,咱們這些舊黨哪能跟他們争風頭。舊黨如蘇轼、黃庭堅等人貶遣外地不說,他們的書畫、著述,朝廷下旨焚毀,民間一概不得收藏張挂。剛才那輛串車,就是把舊黨文士的書畫,一堆兒推出城外銷毀,誰家敢留着這些禍根惹是生非。那董書辦是新黨一派,又是當權蔡大學士的心腹,你說咱們惹得起嗎?”

四、駝隊疑點

幾匹駱駝緩緩進入城門洞,載着像是書冊之類的東西,要出城去。一個牽頭駝的漢子,一手指着前方,喝人讓道。白提刑本來沒有注意這幾匹駱駝,汴京有駝坊,漢人、胡人驅駝運貨是汴京很常見的一景。引起白提刑注意的是,駱駝載物很少,這不合常理。牽駝的漢子,雖然穿着和周圍的人差不多,但那一口拗舌的胡音和深睛厚唇,明顯就是北方來的胡人。近來遼人來汴京的不少,遠道而來互易,回去時往往駝載如山,才不枉跑來回。這麽點貨物,怎麽看都像是做做樣子掩人耳目。別人沒注意這個細節,白提刑起了深深的疑心。

目送着小小駝隊出了城門,白提刑也進了城門。城內景象與城外明顯不同,城內人煙湊集房舍嚴整,酒家正店的彩樓歡門、器作卦館、王氏紙馬鋪、香軟子冷飲攤,等等鋪肆數不勝數。一進城的城根下,剃頭修面的對面,是處稅務所,占據要道,就等貨物進城交稅。稅務官在裏面登記稅簿,外面一個稅吏指着裝有紡織品的麻包,給車夫報出一個稅價,車夫們顯稅高,大聲争辯,吵嚷聲引得城樓上的人向下觀看。

稅務所的旁邊是個酒店,三個兵卒押運軍酒前在做例行的武器檢查。白提刑看到這兒搖頭自語:“望火樓成了虛設,兵卒們倒酒做起了生意,不務正業呵。”後面轎中的娘子,叫歇了轎子,掀轎簾吩咐跟轎的侍女:“這兒有劉家香鋪,劉家上色沉檀揀香,是城內最有名氣的,你去買些我熏衣服用。走這半日,有些口渴,那賣香軟子的雖然是路邊攤貨,前幾天喝過一次,好甜糯的口兒,一并買些拿回家慢慢喝它。”

白提刑看見王留生帶着一個童兒迎面走來,王留生是一個學富五車同時又很清高的人,從不屑于跟權貴打交道,汴京的文人官宦,都以能同王留生攀上交情為榮。白提刑在馬上側身堆笑,正要殷勤打招呼,那不通人情世故的王留生,竟然拿“便面”遮了臉,避什麽厭物似的,假作沒看到白提刑,帶着童兒揚長而去。白提刑很覺不悅,心想:“幸好沒有打招呼,否則真要自讨沒趣了。像王留生這樣的清流文人,也不過貪圖個高潔的虛名,終究于世無濟。”

前面就到白提刑的宅子了,左邊是“趙太丞家”的醫鋪,趙禦醫退休後,在家開堂坐診賣藥,他的治酒所傷真方集香丸,是解酒病的一絕。魯提刑嗜酒,害酒病是常有的事,白提刑心想買些治酒病的藥送給魯提刑,也算還了他上次送自己蠟燭的情。白提刑住了馬,掏出碎銀給來旺:“你到趙太丞家買幾盒醒酒的藥,我在這兒立等,買來後同我上提刑司去,其餘人回家去吧。”

來旺接了碎銀應聲而去,白提刑無事亂張望,見左邊卦館的棚下擠滿了人,外面寫有“解”字的招牌惹人眼目。也難怪問命的的文人多,清明節後的月底,就是汴京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

白提刑一等二等不見來旺回來,正不耐煩,來旺拎了藥回來了。白提刑問:“也不見那邊有多少人問病,怎麽這時才回?”

來旺說:“前面兩個婦女帶個小兒看腸胃病,羅哩羅嗦問個不休,趙太丞只顧同她們搭話,把我晾一邊兒排隊。”

白提刑不悅:“那趙太丞又不是不認識你,這點方便都不與你。”

趙太丞醫鋪右邊就是白提刑家宅,這時白宅門口站着個人,背着個包袱提着盒點心,向坐在門口的門房問話。白提刑看看不認識:“那個人像是走親戚的,我卻不記得有這樣的親戚。”

來旺仔細辨識後一口咬定:“一個問道的路人。”

那人大概問好了路線,擡頭看了看要去的方向,轉身走了。

五、金國的奸細

白提刑到了提刑司,魯提刑已經在廳裏坐等了。魯提刑是正職,作為副職的白提刑,表面對他唯唯喏喏,暗中卻嘲笑他碌碌無為。

白提刑趕忙上前一揖說:“長官何事見召?”

魯提刑還一揖:“李巡按彈劾你我玩忽職守,今胡人馭駝來往京都,名為貿易,實是刺探我朝虛實,彈劾密抄在這兒。”

魯提刑拿出一份密抄遞給白提刑,上面被彈劾的人名中,列有“魯連橫、白仕望”。白提刑吓出了一身冷汗:“長官可有消災良方?”

魯提刑說:“所幸被彈劾的人中有不少新黨,這奏折被蔡大學士截留未送,想來已經不礙事。”

白提刑擦擦冷汗:“好險,我早就疑心來東京的胡人中有奸細。和我朝接壤的是北方遼國,如今遼國虛弱,無力對我朝大舉用兵,遼國奸細不足為慮。”

魯提刑搖搖頭:“李巡按厲害,竟然查出一個奸細是金國的。金國又在遼國之東北,越遼來宋,野心不小。朝庭已同金國締結盟約,商議夾擊滅遼,宋金兩國交好,就算是金國來的奸細,也不過是想了解我朝地理風俗,李巡按小題大做了,要出政績也不是這樣聳人聽聞的。”

白提刑深覺不安,遼國已是案上魚肉,金國不會那麽仁義的,恐怕對約為兄弟國的宋,該出手時也決不會手軟。就算預測到未來,也無能為力去改變什麽,所有的現象都在表明積重難返。

……

1125金國滅掉可做為北宋屏障的遼國。1127年,金國悍然發兵攻入汴京,掠二帝及後宮佳麗三千北歸,北宋滅亡。《清明上河圖》下落不明。

尾聲

……

吱扭一聲,臨時庫房的門被人推開了,臉龐圓圓的楊仁恺走進來:“白仕望,你還真在這兒?別人說你在這兒我還不信。”

白仕望只管失魂落魄地站在操作臺前,對同事楊仁恺的到來毫無反應。楊仁恺跟白仕望的關系不錯,見他這樣子十分驚奇,拉住他的胳膊搖晃幾下:“白仕望,你丢魂了?”

白仕望這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你找我?”

楊仁恺說:“你是宋畫專家,我是請教來了。交接單上寫這兒有三幅《清明上河圖》,你說說張擇端的會有什麽與衆不同的地方?”

白仕望又有點兒走神,但思路極清晰,仿佛一切歷歷在目:“溥儀盜出宮三幅《清明上河圖》,估計他也不知道哪幅是真的。我告訴你,真跡中沒有畫到金明池,虹橋是木橋不是石橋,城門是土夯的,其它版本都是磚包牆。整個畫面是實情不是實景,如果是實景的話,會限制住他以畫谏言的苦心。楊仁恺,你将要成為《清明上河圖》畫成八百年後,新中國第一個簽定出真跡的人。”

……

楊仁恺真的成了第一個發現《清明上河圖》真跡的人。《清明上河圖》入藏故宮博物院。白仕望卻不辭而別離開了東北□□,就像他來歷不明一樣,下落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