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揚道長
鷹揚道長是我們那地方一個極有名氣的人物,外人傳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又會神機妙算,為人很有膽略。
鷹揚道長幼為孤兒,被一道士收養,在他十二歲那年和師父外出,看到兩頭碩健的大牛在田中惡鬥。頂紅了眼的牛兇狠異常,粗壯尖銳的牛角能挑破對方肚腹,不分開它們,一定會造成傷亡。牛的主人不敢上前,只能遠遠地站在一邊惶急地吆喝。鷹揚道長見旁邊有頭小牛,就折下一截樹枝鞭打小牛,小牛受疼鳴叫。正惡鬥的母牛立時回護小牛,向着鷹揚道長直沖過來,鷹揚道長就近攀上大樹,安坐枝上,悠然下望。母牛繞樹兩圈,又舐舔小牛,然後領小牛自去,兩牛罷鬥。自此,鷹揚道長多奇事,名聲漸起。
1941年,鷹揚道長60歲,主持着占地百餘畝的三清觀。三清觀是我們那地方的驕傲,歷史可追溯到明朝,觀內老樹蒼森碑石林立。那年四月,小日本進犯到我們那地方的鄰省,很快,有關小日本的種種暴行,就流傳到了我們那地方,有說小日本的刺刀雪亮雪亮的,鋒利得穿透胸口都沒聲音,挑人像挑谷捆;有說小日本的機關槍火力十足,突突突,一條火龍,一掃一大片,人倒遍地;有說小日本的□□威力很大,通通通,狼煙四起血肉橫飛......我們那地方的老少爺們,雖然聽得膽戰心驚,卻覺得那種可怕的事只會發生在別處,和他們沾不上邊,還互相安慰說:“咱這地兒窮山惡水的,小日本奔這兒來圖啥呢?”可随着流言的熾盛,恐懼像瘟疫一樣到處傳播着。
鷹揚道長決定到小日本占據的鄰省去看看,他扮成江湖游醫,挑着面上書“祖傳秘方專治疑難雜症”的小旗幌子就進了小日本重兵盤踞的德陽城。當時駐守德陽城的是川田茂兵團,這個裝備精良的兵團,三天兩頭出城清鄉,往往把整個村莊都燒成廢墟,或者将一村人口趕攏到一堆兒,全部射殺……鷹揚道長耳聞目睹小日本的種種獸行,常常義憤填膺。
一天,鷹揚道長正在德陽城內挑着看病的小旗幌子行走,迎面跑過來兩個斜背着槍的“皇協軍”,一邊一個抓住鷹揚道長說:“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們去給太君的夫人看病。”原來鷹揚道長在德陽城的這些日子,給不少人看好了病,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都知道有個雲游的道士能妙手回春。鷹揚道長的師父是個醫術高超的道士,他跟着師父學醫,醫術自是不同尋常。
鷹揚道長跟着兩個“皇協軍”來到川田茂的住處,那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庭院,一進院門,鷹揚道長就感到了氣氛的緊張,留着短髭的川田茂,對着正房門拄着一把軍刀,殺氣騰騰地黑着一張臉站在院子裏,正房裏傳出一個女人垂死掙紮的慘叫,幾個德陽城的名醫和接生婆,戰戰兢兢地靠邊站着。“皇協軍”把鷹揚道長帶到川田茂面前,點頭哈腰地說:“太君,人給您找來了。”川田茂把瞪紅了的眼艱難地從正房門那兒移到鷹揚道長身上,暴躁地說:“快進去醫治,你們這些中國的飯桶醫生,裏面的大人孩子要是活不下來,我就用這把刀把你們的人頭一個個砍掉。”
鷹揚道長走進正房,看見一個日本待産婦正在床上折騰得死去活來,邊上一個中國的接生婆小聲說:“她都折騰一天了,我看八成是橫生。”一個白胡子老中醫嘆說:“擱西醫那兒,這是剖腹才能解決的,中醫沒辦法啊。”鷹揚道長挽袖洗手,在産婦圓鼓鼓的肚上按摸了幾下,心中就有了底數,跟接生婆說:“準備接生吧,胎兒果然是橫着的,我給她順正。”說着雙手推太極般在産婦的肚子上緩緩轉動。産婦的腹部受擠壓,越發叫得凄厲。外面的川田茂再忍耐不住,一頭闖了進來,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用刀指着鷹揚道長:“老道,若有閃失,我第一個砍下你的頭。”鷹揚道長甚至不看川田茂一眼,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跟産婦說:“胎兒已經順正,你先吸氣,在宮縮時屏氣用力。”産婦照鷹揚道長說的去做,僅僅過了十幾分鐘,接生婆忽然驚喜地說:“頭露出來了!”待産婦再次宮縮時,鷹揚道長順勢自上而下一推産婦的腹部,胎兒産出,産婦終于虛脫般靜下來。鷹揚道長起身洗手,淡淡地向川田茂說:“恭喜太君,大小平安。”傻了似的川田茂,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嗆啷一聲扔下了手中的軍刀,啪地攏腿站直,向鷹揚道長鞠下一躬:“謝謝道長,有用得着我地方,一定為您效勞。”鷹揚道長仍然淡淡地說:“救死扶傷,醫家本職,何況婦幼無罪。日後,我的家鄉如果不幸遭遇兵禍,還望不要洗劫三清觀。”
那年八月,小日本還是推進到了我們那地方,他們一路鯨吞蠶食,像個消化不良的餓死鬼,見什麽吃什麽,把經過的村鎮統統劃為日占區。抗日游擊隊機動靈活地在戰線過長的日占區內出沒着,把日軍搞得焦頭爛額而又什麽也逮不着。占據我們那地方的是川田茂兵團,游擊隊把川田茂驚擾得草木皆兵,看誰都像游擊隊,血洗牛家村、清剿白冠鎮、火焚大西莊……川田茂又使出了他的慣用伎倆,恨不得把中國人殺盡滅絕。
在這場空前絕後的兵禍中,唯有三清觀不受兵災,難民傳言鷹揚道長能撒豆成兵拒日兵于觀外,所以日兵不敢侵擾。難民遂視鷹揚道長為救星,紛紛湧進三清觀。觀內的道士見進來的難民越來越多,就關閉了觀門。後來的難民,見觀門緊閉,拍門號哭,鷹揚道長于心不忍,令開門放進,并說觀內能進多少難民就進多少難民,只拒日兵不拒難民。百餘畝的三清觀,只三日便人滿為患。
因為觀內有不少女難民,那些零星的日兵不斷闖進觀來強拉“花姑娘”。來搔擾的日兵大多知道鷹揚道長是川田茂下令保護的人,可他們屠殺中國人慣了,覺得鷹揚道長橫堅不過是一個中國人,只要不殺了他就不算違令。他們又打又砸地叫開觀門,在驚恐的難民中搜出女人,強拉出觀。鷹揚道長雖然每次都挺身而出庇護女難民,無奈那些日兵來的人數一次比一次多,總免不了有被拉出去的。有次,一個被強拉出去的姑娘,竟用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捅穿了一個日兵小頭目的肚子,姑娘雖然當場被另外幾個日兵開槍射死,可這事并沒有結束,因為被捅死的日兵是川田茂頂頭上司的侄子。川田茂很快受到上司的指責,說他坐視三清觀內窩藏逆匪,任由道士聚衆滋事。這指責可不輕,川田茂立即親率大隊人馬團團圍住了三清觀。
川田茂對中國的術士很感興趣,在鷹揚道長治好他夫人的難産病時,他就覺得鷹揚道長不同凡俗,到了我們那地方,又聽了很多有關鷹揚道長的奇聞,什麽能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之類的,越發覺得他是個會旁門左術的人,就想借這個機會開開眼界驗證一下真僞。
川田茂挎着軍刀戴着白手套,傲慢地站在三清觀的臺階上,向被趕攏到一塊兒的難民說:“交出你們中間的逆匪,否則統統殺掉。”說着他用力做出一個刀劈的手勢。鷹揚道長越衆而出,他穿着青布直掇,白襪黑鞋,梳道士髻留三縷長須,飄然有仙氣。鷹揚道長神色沉靜:“我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觀裏的這些人都是難民。”留着短髭的川田茂看着他冷笑:“聽說你法術無邊,能呼風喚雨,何不用你的法術庇護他們?”說完令人架起木柴點燃,很快火勢洶洶。川田茂又示意日兵從難民中拉一男子推入火中,男子哀嚎奔出,複被推入。川田茂看着鷹揚道長說:“此時不喚大雨澆滅烈火,更待何時?”男子火人般幾次奔出幾次被推入火中,最後撲于火中再不能爬起,不久便被燒成一具焦屍,慘不忍睹。鷹揚道長緊緊閉上雙目,眉須皆顫。
川田茂冷酷地盯着鷹揚道長,無不譏嘲地說:“看來道長還是吝于賜教,再拉一個出來!”難民無不驚栗,齊求道長施法。鷹揚道長猛睜雙眼,凜凜有威:“我能入油鍋而不死,如果你肯放過觀裏難民,我就為你施法。”川田茂頓時興致高漲:“我曾見過中國術人探臂入油鍋取物,但那是騙局,道長真能跳入油鍋呆上三分鐘,我即刻退兵,決不食言。”
大鍋支起,油倒鍋內,烈火燒烤下油很快沸滾起來,再燒下去就要着火了。川田茂逼視着鷹揚道長:“道長請吧。”鷹揚道長從容跨進油鍋,似入浴池,蹲下,僅留頭部在油外,只見皮肉受炸時蒸騰出陣陣青煙。川田茂看得目瞪口呆,懷疑面前的場景是幻覺。鷹揚道長沉靜地浸在沸油中,只是面皮由紅變紫。旁邊看表的日兵報告三分鐘已到,鷹揚道長圓睜雙眼,炯炯逼視川田茂:“你想食言嗎?!”川田茂向他的兵士做了一個撤的手勢,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出三清觀去。
等日兵走盡,鷹揚道長猛然從油鍋中挺出,大叫一聲仰身後倒,等人扶起,已經氣絕。
三清觀至今有鷹揚道長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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