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再和愛人,朋友一起看看這煙花

第59章 再和愛人,朋友一起看看這煙花。

年三十早上,天還沒亮。

老道士先到大殿掃塵,仔細擦拭裱着祖師爺畫像的裱框,後奉五供,即香、花、燈、水、果。

肉疼地倒了瓶好酒,畫像前絮絮叨叨:“這些可都是季夏準備的。祖師爺,您在天有靈,來年可一定得保佑他啊。他雖是僵屍,沒害過人也沒吸過血,還為妖族、人族做那許多,夠多了……”

老道士話密。

說到太陽初升,後腦勺猛地前傾,不知被誰打了一下。

他揉了揉,昂頭望向祖師爺畫像,估摸祖師爺嫌他話多聽不耐煩了,作揖離開大殿,轉身卻見黎行不聲不響站在門外,目光越過他探向殿內。

老道士順着他的視線回頭,供案後僅一幅祖師爺畫像再沒有別的東西,他看得應當就是畫像。

莫不是他沒擦幹淨,還有哪兒髒的?

不可能啊,攏共就那麽大塊兒,還有哪沒擦?

他再轉過頭,原本站在門口的人,悄無聲息地來又悄摸不見了。

道觀以北,草木掩映深處藏着一扇小小的不易察覺的木門,打開之後就能通往地下墓穴。

墓內昏暗無光,僅靠兩側明明滅滅的魚油燈照亮前方。

黎行沿石路前行,影子透射石壁慢慢拉長、偏移,最後徹底消失。

走過長到沒有盡頭的甬道,拐過彎就到了主墓室。

數十層石階上,價值千金的金絲楠木棺蓋沒有完全合攏,季夏白天就躺在裏頭。

黎行一步步走上去,站定棺材前伸手探了探他鼻息,溫熱氣息羽毛似的噴到指尖。

他燙手般收回,猶豫片刻再次觸碰季夏,指腹輕輕剮蹭着臉頰,從眉骨到鼻尖一路下滑,最終停在殷紅的唇上。

不含絲毫力氣摁壓,來回兩次,抱着那張臉俯身吻住。

盡管已經竭力克制,最後還是沒能忍住咬了一口。

好在季夏睡着後不易醒,更別提受傷之後,就算老道士在他耳邊吹唢吶也能安然入睡。

因此也不知道,黎行低聲喚了他多少遍“夏夏”。

*

季夏醒來時,黎行早已返回道觀,在老道士指揮下,殺雞宰魚,拔毛刮鱗。

“刮的很幹淨嘛,以前沒少幹吧。”老道士理所當然地坐一旁躺椅上監工。

黎行手裏動作一停,瞥見季夏過來,朝老道士笑了下,“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不過我想,我的廚藝應該不錯。”

“是嘛,那今晚的年夜飯就你來掌廚。”老道士極其随性。

黎行愣怔片刻,應好。

入夜後不久,道觀上空緩緩飄升一縷炊煙,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完全輪不到季夏動手。

無事可做,他就拌了些雜食喂給道觀附近的野狗野貓。

半山腰望出去,山腳下燈火連成一片,山風帶着家家戶戶的飯香四面吹來。

聽馮姨說,村長家今年添了個胖小子,過年會放煙花慶祝,想必很熱鬧。

喂完貓狗,季夏再回去,短短時間,黎行就已經做完了三道硬菜,正在竈臺前不斷翻炒菜心。

熱氣熏得緊繃的側臉通紅,零下溫度,額上的汗珠卻粒粒分明。

季夏捏着紙巾過去給他擦。

黎行立馬停下來,頭往他那邊伸了伸,一副“生人勿近”的側臉明顯柔和下來,“馬上就能吃飯了。”

“還有兩個菜我來炒吧,你去歇歇。”季夏就要接過他手裏的鍋鏟。

黎行看眼門口,老道士正好不在,趁機又親他一口,“這裏煙味重,出去擺好碗筷,給林道長倒上酒,我這邊就好了。”

本打算幫忙,結果被哄了出去。

季夏也不強求,扭頭去找老道士,菜還沒到,人先自己喝上了。

瞧見他來,倒上酒招招手。

“季夏啊。”老道士明顯喝了不少,打着酒嗝兒東倒西歪,舌頭都大了,“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讓你下山麽。”

季夏抿口辛辣刺激足有56℃的純釀,垂着腦袋不說話。

老道士也不需要他說,自顧自嗤笑:“真以為我是買不起番茄才叫你下山麽?就咱們這個道觀,買不起番茄了,砸鍋賣鐵,我林不為也不可能真因為這個趕你走。”

“當時我想啊,你不能老待在山上,也得到山下走走,見見外面的世界,接觸接觸其他人。”老道士說到這兒,将杯中剩餘的酒一口全悶,突然嗚嗚咽咽:“沒想到,下的這趟山竟讓你受了這麽嚴重的傷。”

老道士酒量其實并不好,兩杯下肚就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兒罵他小沒良心,發生這麽大事連個電話都不知道給他打一個,一會兒又說對不起,後悔當初讓他下山,要是一直待在山上,也不會遇到那些糟心事了。

老道士一直對他受傷這件事耿耿于懷,将大半責任都歸咎到自己身上。

季夏趁機将烈酒換成無滋無味的白水,熟練的拿出一張黃符貼碗底,注明:56°烈酒,一杯(劃掉)口就倒。

剛貼完,老道士拿起杯子猛灌一口,腦袋一歪,咣當暈桌上。

“林道長這麽快就醉了?”黎行正好炒完最後兩個菜過來。

“有了這個,白水也能變烈酒。”季夏捏出兩張空白黃符,滿臉無奈望向暈死過去的老道士,“本來酒量就不好,再喝,明天鐵定要躺一天,新年第一天就躺着算怎麽回事?而且……”

他撐着一側臉頰,眼裏漾開融融暖意,不知是對誰說:“當初被老道士趕着下山,我其實是抗拒的,覺得山下有什麽好的,山裏墓裏多舒服,何必要學人類,和人類一起生活?”

“後來下了山,真正住一起了才發現,人類真有意思。”

每一個都是那麽的鮮活、頑強。

他是真的羨慕,他們都還活着。

“不恨麽。”黎行突然插一句。

季夏看他一眼迅速移走視線,擡手撫上心口,再出聲時有些哽塞:“說不恨,不可能,那種滋味太疼了。可只是因為一個人否定所有,對其他人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就算是現在,我也依然喜歡人類,喜歡那些願意接納我的朋友,喜歡你。”最後一句話,季夏看着他。

“夏夏,我……”

“難得做這麽一桌子菜,先吃吧。”

*

季夏表明身份以後,黎行的記憶其實就恢複了。

考慮的那個晚上,也是恢複記憶後,黎行在猶豫,一切回到原點,他還要不要和季夏在一起,之後會不會又給他帶來傷害。

黎行有想過放手,在季夏被刺傷後昏迷的那幾個月裏,在做每一包番茄醬時,在看到自己生了白發後,他都深知已經配不上季夏。

但他做不到真正放下。

所以哪怕就這樣,永遠做個無名者。

空想總是美好的。

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季夏很聰明,比他預料的還要早發覺到這件事。

……

飯桌上除了尋常的五菜兩湯,黎行還準備了一多半的番茄醬。季夏這次卻沒有去吃那些醬,而是夾起了一塊糖醋肉。

“很好吃。”見他直愣愣盯着自己,季夏再去夾旁邊菜盤子裏的酸菜魚,不經意地道:“味道還和從前一樣。”

他确實發覺到了。

即便如此,還是喜歡他!

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喜悅剎那充斥全身。黎行反應過來,忙給他夾遍所有的菜,“好吃,多吃點。”

道觀內沒有電視,僅老道士平時聽新聞的一個收音機,季夏調到熱鬧的電臺,和黎行兩人吃着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頓年夜飯。

直到電臺裏傳來一陣哈哈大笑,符咒失效後,老道士悠悠轉醒。

睜開眼,一條魚就剩半個了。

“我這是睡着了?”他拍拍腦門兒,咕哝一聲。

季夏咬着一口鮮嫩多汁的鍋包肉,面不改色點頭,“叫你別喝那麽多酒非要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

“我沒說什麽出格的話吧。”老道士戰戰兢兢,可別被祖師爺聽到他在背後說他龜.毛,來年都要不順了。

季夏聞言認真想了想,“好像是說過點什麽。”

老道士突然瞪大眼,反手指着自己,“我……說什麽了?”

“你說啊。”季夏慢悠悠地,說話大喘氣,恨不得急死老道士,三催四催後才道:“你掐指一算,說山裏那只懷孕的小黑貓很快就要産崽兒了。”

這話倒是沒錯,只不過是季夏看出來的,拿來糊弄老道士倒也正好。

不等老道士仔細回想,季夏就往他手裏塞了雙筷子,“實在想不起來就別想了。村長家裏放煙花,吃完年夜飯就能看見了。”

季夏估算的時間大差不差,年夜飯結束後不久,老道士按規矩再給祖師爺上兩柱香,屋外突然“咻”一聲,半空嘭地炸開一朵盛放的煙花,頃刻照亮靜谧無聲的小道觀。

接着第二個,第三個……煙花陸續升空綻放。

季夏仰頭望着被一瞬照亮的夜空,不禁想起上次看到的煙花。當時他的身邊不僅有黎行,更有林牧他們。

他不該一并舍棄的。

“夏夏……”

“年後,去趟藤州吧。”季夏這次鼓起勇氣,重新面對,“去見見凝霜他們,再和他們看看這煙花。”

“好。”

黎行攬過他單薄的肩,煙花綻放時,傾身附在他耳邊說:“新年快樂。”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

下一章番外。

第 58 章 我是僵屍,你也喜歡麽

第58章 我是僵屍,你也喜歡麽。

話是這麽說,黎行還是想為自己争取到機會。

首先就是養好傷。

有一個好身體才能更好的追季夏。

拄拐練習一段時間後,嘗試丢掉拐杖,不跑不跳的情況下正常走路已經沒有問題,骨折的左臂也養得差不多了。

黎行主動給道觀幫忙幹些雜活兒,打掃房間、內院,準備迎接新年。

萬幸年前兩三日,隧道總算通了。

每隔兩小時就會有一輛公交從縣城開到村口,大部分村民都會集中在這幾天早上趕去城裏買年貨。

車上人潮擁擠,氣息渾濁混雜,毫不誇張的說甚至可以聞到前面人頭油味。

老式公交車吭哧吭哧,又因路面還未完全融雪偶爾打滑。

握杆和拉環都離自己太遠了,季夏不禁跟着車身前後晃動,眼看要向後倒,腰間驀地環過來一條手臂,扣着他往懷裏靠。

“你幹什麽!”季夏輕吸口氣小聲急呼。

這可是在車上,旁邊還都是村裏人,萬一被看見……

“我看你站不穩。”黎行嘴上說着“對不起”,手卻沒松開過。

随着車身又一陣晃動,夾在季夏腰間的手臂微微收緊。

灼熱呼吸噴灑後脖,整整兩小時車程季夏都沒敢回頭,直至車輛駛入縣城,埋下去的臉好似剛蒸過桑拿,臉頰連着耳垂一路紅至頸間,莫名地想讓人趁機咬一口。

黎行克制再克制,費了好大力氣才将視線從那截纖細的後脖上移走。

車輛這時晃晃悠悠停下。

乘客們陸續下車,黎行也趕在季夏掐他前收回手。

一離開狹窄逼仄的空間,季夏舒了口氣,彌漫開來的燥熱和緊張随之消散,按照記憶裏的路線前往附近農貿市場。

這裏一如既往,更因過年多添幾分熱鬧。

甫一進去,熙攘叫賣聲、讨價還價聲震耳欲聾,說話都要不自覺加大音量。

再路過生肉攤和水産池,季夏已經能夠做到從容不迫,面對一地血水也能坦然繞開。

三個人的年貨不需要備太多。

老道士很少沾葷食,肉魚一類可以少買些。酒必不可少,季夏給他買兩瓶好的,又給打了滿滿一桶五斤裝的。

除此之外,買最多的還要屬番茄。

季夏對番茄挑得格外仔細,每一個都要颠來倒去反複看,買了整整二十斤裝背簍裏。

“你有什麽想吃的?”買完番茄,扭頭問黎行。

“我……”

“季夏,來買年貨啊。”

黎行剛出聲就被一道洪亮的嗓門兒打斷。

二人同時看過去,是村裏的一個大娘,似乎剛燙完那頭小卷毛,就這麽會兒工夫,一連擡手托了不下四次。

極具辨識度的聲音,讓黎行立刻想起前不久隔着房間聽到的話。

就是她,有個外甥女,想介紹給季夏。

黎行無意識側過身,明顯不是很歡迎對方。

大娘沒有半點察覺,看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季夏臉上。

“是啊,來買年貨。”季夏含笑應聲,接過話多說兩句:“馮姨燙頭發了麽,真漂亮。”

沒誰不愛聽好話,大娘更不例外,聞言又托兩下卷翹的發尖,揚起富态圓潤的臉頰,“我也覺得還不錯。這不,一年到頭,怎麽也得捯饬捯饬。”

她每說完一句停下,黎行都要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她提起給季夏介紹對象的事。

握住背簍的手一點一點攥緊,趕在對方再開口前,指着遠處的炒米糖,對季夏近乎撒嬌:“我想吃那個。”

一句話引來兩人注目。

大娘以一句“你們逛,我去買點年貨”結束話題。

等人七拐八彎進了農貿市場裏頭,瞧不見身影了,黎行方才松口氣。

結果回頭就見季夏正盯着他。

“馮姨人很好的,上次你吃的胡蘿蔔就是她送的。”

季夏明顯感覺他在防着大娘。

為什麽?

黎行和馮姨之前應該沒見過面。

“人好,不妨礙給你介紹對象。”黎行鼓起腮幫嘀咕,見他還沒有意識到,直言:“上次村裏人送葬上山到道觀歇腳,這位大娘逮着要給你介紹對象。”

“所以呢。”

黎行吸口氣,一不小心嗆進肺裏猛咳幾下,季夏忙給他拍了拍,就聽人垂喪着腦袋道:“我不想你去相親。”

輕拍他背部的手遲遲沒能落下。

季夏抱着手收回去,半天再問:“你只聽到這個?”

黎行耷拉着點點頭。

他其實沒有資格去過問季夏的事,比起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他,找個更好的人沒什麽不對,但即便這樣寬慰自己,還是會很不甘心。

“那天……”季夏隔着遮陽帽,眯眸望向自雲端漏下的一洩金光,緩緩道:“我拒絕了。”

“拒絕!”黎行極好哄,一句話就樂得他找不着邊了,冷卻下來又小心翼翼問:“是因為,因為我……”

“快到中午了,還有一點年貨,買完趕緊回去吧。”季夏沒讓他把話問完,大步走在前頭。

最後給他買了一手提袋的炒米糖。

趕着中午的一班車返回村子,抵達道觀早已過了中午。

季夏白天很不适應,又背了很多很重的東西,尋常只需一刻鐘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半小時還沒到。

“還重麽?再分點給我。”

黎行的背簍早已裝滿,這對一個病人完全是超負荷。

季夏搖頭,堅持自己背上山。

抵達道觀已是下午兩點,老道士在門口轉悠了好幾回,遠遠地終于瞧見兩人,大步迎過去,“哎呦!怎麽買這麽多。”

他往背簍裏瞄一眼。

好家夥,滿滿當當都是紅番茄,這是要囤着過冬啊。

“買這許多做什麽?路通了,又不是不能再去買。”老道士嘟嘟囔囔。

季夏一路背回廚房放下,餘光瞟向随後進來的人,“我想做番茄醬。”

番茄醬……

黎行放下背簍,眼前恍惚出現一幕陌生的畫面。空蕩蕩的房間鋪滿大紅番茄,他站在竈臺前熬煮着一鍋番茄醬。

是他之前的記憶!?

老道士拿到酒,美滋滋地跟三清祖師爺畫像喝去了,季夏将所有番茄平鋪到桌上道:“幫我一起做吧。”

熬煮番茄醬是道非常巨大的工程,此前還需要仔細清洗切塊。洗了沒幾下,季夏手就酸得不行,反觀黎行要游刃有餘許多,好似重複過上百遍這個過程。

季夏停下來望向案板前認真切塊的人,清洗番茄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徹底停下,突兀出聲:“如果我不是人,你還會喜歡我麽。”

話落,廚房詭異地安靜下來。

黎行刀尖驟停,疑惑回頭。

季夏不躲不閃直視他,少見地笑了,“我是僵屍。”

夜幕早已拉開,那雙弧形完美漂亮好看的眼睛裏,正幽幽閃着紅光,季夏沒有任何預警長出兩顆乳白尖牙,再問他:“僵屍,你也喜歡麽。”

黎行似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季夏又若無其事收起尖牙恢複正常,斂眸繼續清洗番茄,“沒關系,之前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好了。”

“給我一晚上的時間考慮。”黎行急急插話:“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就好。”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廚房裏很快只剩季夏一人,坐在一盆泡水的番茄面前,捏爛兩只後繼續完成沒幹完的活兒。

直至窗外曦光大亮,季夏切完所有番茄,錘了錘僵硬的腰背,擦幹淨手後默默回墓室,躺進棺材蓋上。

他早該想到的。

沒有那些甜蜜的回憶做基礎,身為普通人的黎行不可能接受他。

……他到底還在妄想什麽。

季夏側身蜷縮着,忽然覺得棺材裏好冷,冷的他止不住發抖。

他不去想了,不想了……

“季夏。”

不想再聽見任何人的聲音。

“季夏。”

不想再見任何人,就這樣讓他一直睡下去吧。

“季夏!”

棺材板被人粗暴掀開。

亮光滲透進來,季夏睜眼斜上去,半白的頭發強勢闖入眼中。

黎行趁他愣神将他撈坐起來,摸了摸手又去摸臉,“怎麽睡這兒?不冷麽。”

“習慣了。”季夏彎下手指蜷着,盡量保持鎮定:“你怎麽來了。”

“我問了林道長。”黎行抱住他的臉托起,目光不偏不倚,“說了讓我考慮一晚上的嘛。”

季夏掙脫他的手偏開頭,“我不想聽。”

“那好,我不說。”

黎行隔着棺材,矮身吻住被他緊咬的唇,一手緊緊抱住人,另只手扶着季夏後腦加深這個吻。

親了不知道多久。

松開時,整間墓室不斷回蕩着兩人粗重喘息。

季夏剛歇口氣,轉頭再被人吻住。

唇齒間隐約漏出幾個字:“僵屍,也喜歡。”

哪怕什麽都不記得,黎行還是同樣的選擇。

逮着季夏化身親親怪,直至那張唇紅腫得暫時無法見人,被季夏甩一巴掌停下。

*

離開墓室,天早已黑了,廚房裏切成塊的番茄醬都已經熬成醬裝進一袋一袋。

“我加了點糖,你嘗嘗看好不好吃。”黎行獻寶似的。

季夏就着他的手嘗了兩口,跟從前的味道一樣。

和他這個人一樣。

黎行一包接一包喂着,用番茄醬堵住他的嘴,将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我不知道過去的我是個怎樣的人,和你又有怎樣的交集,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和你是不是僵屍無關。”

同樣的話,季夏聽了兩遍。

第 57 章 “季夏,我喜歡你

第57章 “季夏,我喜歡你。可以做我男朋友麽。”

心率突然加速,季夏幾乎是立刻收回手,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張臉。

“外頭風大,進去吧。”

他率先跨進門檻,急走兩步停下來喘幾息,等臉上熱意散去後鎮定回頭,人正費力地擡起拐杖杵進門內。

走得不是很穩當還去門口迎他。季夏又折返回去,伸出手臂好讓他有個支撐點,忍不住叨:“傷沒好就別到處蹦跶了。”

“林道長說,适當運動有助于恢複。”黎行身體微微向他傾斜。

靠近了才發現,季夏的睫毛密而直長,在他面前總是低垂着包住整個眼型,偶爾對視也會立馬躲開。

黎行不止一次在想,他是不是讨厭自己,亦或是察覺到自己的想法覺得他很惡心。

說來奇怪,他應該不是那麽膚淺顏控的人,卻對這個少年抑制不住心動。

就好像本該如此。

喜歡他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他想抱他,用盡全力抱緊,想親一親那張總被他咬住的唇,想……想法越發不堪,頭也越來越疼。

直覺告訴他,自己和這位少年應當是認識的,因為某些事,對方一直假裝不認識他。

是他做過什麽很不好的事麽?

*

晚飯,季夏用村民送的一點豬油澆湯煮面條,再到道觀後門外的小菜園裏拔兩顆小青菜。

濃郁高湯搭配清脆爽口的青菜,加上煎至焦黃的雞蛋,聞着就令人食指大動,口齒生津。

“你吃了麽?”黎行正要動筷,見他只端上來一碗面,試着請求:“沒吃的話,陪我一起吧。”

季夏幫完忙想起他就回來了,晚飯确實沒吃。

既然他這麽說,季夏也不推辭,又到廚房盛了碗面。不比黎行那碗,他的這碗既沒有小青菜也沒有煎蛋,只是光禿禿一碗面,看着極其寡淡。

“吃吧,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季夏抽雙筷子回來,就見面碗上蓋了煎蛋,他倍感疑惑看向對面,無意撞上對方視線又立刻錯開,“你還有傷,吃點好的。”

“連續吃好幾天雞蛋,少一頓兩頓不礙事。”黎行說着又分給他兩筷小青菜。

季夏盯着碗裏多出來的小山丘,夾起面條青菜慢慢吃。

飯後,黎行借消食跟着人一瘸一拐到廚房。小小的道觀,廚房倒是寬敞,足有一間卧室大小,角落砌着煙囪和土竈,一應器具收納在牆壁上,柴火也整整齊齊碼在鍋竈後,菜籃子裏還有數只通紅的番茄。

住了半個多月,黎行發現少年尤愛吃番茄,生吃,炒熟,涼拌……每頓見的最多的就是番茄,也吃不膩。

相反,他就比較畏酸嗜甜。

這麽看,兩人口味可謂天差地別。

不過如果兩個人住一起的話,他可以加點糖嘗試一下——黎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為什麽篤定兩人能住一起?等傷好或記憶恢複了,他就要離開這裏。

離開……

想到這個可能,黎行心裏開始發堵。他不想離開,他想就這樣和這個少年一直在一起。

願望愈來愈強烈,黎行無意識松開拐杖握住眼前的手。

“怎麽了?”

清冷聲調響起,黎行恍惚回神磕磕絆絆:“袖,袖子沒挽好,沾水了。”

季夏擡起手,腕內側确實沾了點水,他放下碗甩甩手上的泡沫準備重新挽上去,黎行再次伸出手,“我幫你挽吧。”

指尖捏住袖子,不時擦過手腕內側溫熱細膩的肌膚,滑滑的,比前幾日吃到的豆腐還要滑嫩。

黎行悄悄瞄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眼前驀地劃過他咧開嘴,肆意開懷的笑臉。

每一幕都格外生動,都比現在開心快樂。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笑的?

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到臉上,季夏挽好袖子,側跨一步跟他保持距離,将剩餘碗筷洗幹淨,又往大鍋竈裏添了滿滿一鍋水,坐到後頭生火。

火光印照臉頰,烘地那雙藏在睫毛下的眼睛亮閃閃,好似在發光。

黎行拄拐慢慢走着,偶爾瞟兩眼竈膛後的人,輕咳一聲開口:“村裏熱鬧麽?”

“大家都去幫忙了,和城裏不能比,放在這種小地方算很熱鬧了。”季夏有一答一。

往竈膛添兩根柴火,似想到什麽,躍動火光的眼睛再次垂下去,多了些話:“那戶人家,丈夫幾年前就病了,完全是數着日子過活……這樣一眼望到頭的人生,給活着的人能留下什麽?”

往後漫長歲月裏又只剩下那一個人。

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還要在一起。

他回來時,黎行就隐約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撐着拐杖靠近竈膛,盡量用輕松的語氣道:“非要說留下什麽,大概就只有回憶吧。不管是好的壞的,回憶的時候就是想起他的時候。”

“不覺得痛苦麽?”季夏難得接他的話。

“如果是痛苦的回憶當然只能帶來痛苦。”黎行借着烘手再次靠近,“但我覺得,回憶裏不僅僅只有痛苦,還有美好的過去。退一步來說,就算只剩痛苦,那也該往前看,不是誰離了誰就真的活不下去,日子依舊繼續。”

季夏望向他那頭半白的發,心說:這話真是沒有一點說服力。

他要是真如自己說的那樣豁達,也不會這樣了。

季夏及時終止這個話題,燒開水倒一半進木桶,另添些涼水拎進房間。

打濕兩塊毛巾,一塊給他自己擦身前,另一塊礙于他左手還傷着,給他擦後背。

往常道觀裏還有其他人在,擦背不過一件尋常小事,今天許是兩人獨處,屋內熱氣缭繞,溫度也好似跟着升高幾度。

黎行單手擦完胸前,低頭一看,趕在人轉過來前将毛巾搭在大腿上。

萬幸季夏沒看見,不然指不定怎麽罵他了。

*

山下法事一連七日,季夏每天早出晚歸,總會帶些新鮮的蔬菜瓜果回來。

留一部分過年,剩下的全都給黎行,飯桌上也不再繼續沉默,偶爾會說兩句村裏的事。

老道士給看了風水寶地,幾日後葬上山,到時候會繞到道觀參拜。

“你若嫌吵,就待在房間裏,他們不會進去的。”季夏提前說明。

老道士沒有瞞着村民,大家都知道道觀裏來了個養病的人,雖也會好奇問東問西,卻不會擅自叨擾。

黎行邊應好,邊将蔬菜沙拉裏的番茄挑出來給他。

給了番茄,季夏對他的态度明顯比之前好很多,晚上擦背也更加賣力。

微涼的指腹不時劃過脊背,酥酥麻麻,引得黎行全身顫栗,身前就算蓋着毛巾也快擋不住了。

他對季夏的欲.望與日俱增。

“還有幾天過年,你有什麽想要的,我去村裏買……”季夏忽然從他身後轉過來,餘光先掃到他的異樣。

黎行捂地更緊了,開口成了結巴,“我,我沒什麽,沒什麽要買的,你,你不用管我。”

“很難受麽。”

黎行心猛然跳漏一拍,盯住他形狀完美的唇艱難吞咽口水,決意跟随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試着拉動季夏的手一路向下,聲線藏不住地喑啞:“很難受。幫幫我好不好。”

霧氣洇濕的眼睛被一塊熱毛巾蓋住。

感官無限放大,黎行清楚感覺到那只手握住了。

“季夏……”

緩慢挪動的手微頓,又若無其事繼續。

房間裏的燈亮了半宿,木桶裏的水也早已涼透。

從這之後,黎行表現地越來越明顯,以往都只是偷瞄,現在已經光明正大,毫不掩飾他對季夏的喜歡。

季夏卻總是淡淡的,避而不談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很少再跟他肢體接觸,一如往常。

好似那天只是他做的一個旖.旎的夢。

黎行陷入極度不安,此後時刻都在擔心這樣的越界,季夏會跟他越走越遠。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懷揣着這種毫無安全感的擔憂,直到村民送葬上山,黎行聽話的沒有外出,只透過窗外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得知外面來了很多人。

“最近幾天都是大晴天,隧道用不了多久就能通了。”

“正好趕上過年,還能進城買點年貨去。”

……

“诶!該說不說,劉大哥也太不巧了,這個年都沒熬過去。”

“嫂子一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

“她啊,心裏早料到了。”

……

“對了,季夏你今年也不小了吧。”

“路通了以後,跟姨進趟城呗,正好姨有個外甥女,跟你年齡差不多大。”

啪嗒!

西側屋裏傳來木棍落地聲。

黎行耳邊一陣翁鳴,再聽不進其他話。

不知道是怎麽熬到外頭那些人都走了,打開門,院子裏只剩季夏,林道長進了大殿。

他松開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過去。

季夏正往廚房運土豆和胡蘿蔔,“今天可以做個地三鮮,再蒸條魚……”

“我喜歡你。”院內吹進一股冷風,黎行走近兩步咬字清晰地再道:“季夏,我喜歡你。”

他笑着問:“可以做我男朋友麽。”

籮筐墜地。

季夏愣怔許久,不禁想起兩年前在那家便利店裏,初次見面時黎行也曾這樣說,這樣問過他。

他當時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此後一段時間過得很快樂,也帶來了莫大的痛苦。

季夏再次錯開他的視線,蹲下撿着散落一地的土豆和胡蘿蔔,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這一天好像就要過去了站起身,嘴角暈開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笑。

“可以,讓我考慮幾天麽。”

黎行一度以為沒有結果,話出口後就在後悔,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

相比之下,這個回答已經算很好了,至少他沒有完全拒絕。

“好,你慢慢想,無論什麽結果都好。”

第 56 章 “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第56章 “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

季夏一次都沒有對上他的視線,慌亂地背過身匆匆忙忙,“我去叫人。”

得知人醒了,老道士堵在心口的氣總算順了下來,接着就聽季夏說對方失憶了。

“好端端怎麽還失憶了!”

老道士飯都來不及吃,趕緊給男人檢查頭部,除額角外倒是沒有其他明顯外傷。

莫不是哪裏有淤血?

扶着人躺下,他坐到床邊矮凳上問:“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黎行反應遲鈍,好半晌才擡起頭,很認真的想這件事,可無論怎麽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是誰?

這是哪兒?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

……

眼看人呼吸越來越急促,季夏沒忍住,上前順着他的背拍了拍,“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對。你的傷還沒好,先不要給腦子增加額外負擔。”老道士跟着應和一句。

黎行稍微緩過來些,側目望向身旁樣貌精致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對他總有種莫名的親近感,下意識地想靠近。

老道士之後又給他做了一系列檢查,基本常識都還有,算數認字這些也沒問題,只是缺失了部分記憶。

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裏人,家裏還有沒有其他人,這可難辦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聽上山撿柴的村民說,前幾日一場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給堵住了,現在出不去也進不來,村裏也沒鏟雪機,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憶了,不妨就先在這兒住着。”

“老道士。”眼下只有這個辦法,黎行正要順着他的話點頭,季夏輕喊了一聲,格外介意這件事:“怎麽能讓他住這兒?他還有傷。”

“沒關系的。”黎行扯着破鑼嗓子,勉強扯動嘴角:“我沒事,只是要給楓兩位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老道士忙擺擺手,出去後才奇怪:“這麽多年還是不喜歡人類?”

季夏抿緊嘴巴不說話。

老道士只當他又開始別扭,寬慰:“他有傷,你身體也不好,這種情況怎好趕他走?剛才我也說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錢叫救護車來,人家也來不了。忍忍吧,我看這孩子不像個壞的。”

年紀輕輕白了頭定發生過什麽大事,沒準兒就是不想活了才從山上跳下來的。

他們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這天開始,黎行就在道觀住下了,身體還不大能動彈,飯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謝謝。”

黎行突然變得客氣。

這讓季夏非常不适應以及憤懑。憑什麽他說忘就忘,像個陌生人一樣随随便便再出現。

季夏不滿的情緒一天比一天高漲,态度也明顯越來越差。跑回墓室睡覺,發現以前畫到一半的千裏傳音符,繼續把它畫完偷偷傳給安懷。

“季夏!”安懷收到傳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後聲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還是要告訴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人現在就在我這兒。”傳音符時效不長,季夏撿要緊地說:“他已經醒了,只不過誰都不記得了。現在大雪封山,一般人進不來,你們天師總有別的辦法吧。”

安懷只聽了一半,确認人暫時安全,懸了兩個月的心總算落下,遲疑着再問:“看見他那頭白發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裏長的。”安懷哀聲輕嘆:“他一直都很自責沒能早點說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後兩個月,凝霜入職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懷總能看見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區一角,帶着保溫盒像在等着誰。

“數天前,我們消滅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帶走,他突然發瘋将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撿到,他大概真的沒救了。”安懷語氣極輕,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複合,你們在一起或分開由你們自己決定。但是現在我厚着臉皮求求你,求你可憐可憐他。”

再這樣下去,黎行莫說做不成天師,能不能堅強活着都難說。

話落許久,傳音符裏再沒有任何聲音傳來,直至過了時效。

*

季夏再去送飯,态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裏也不急着走,目光時不時落到他那半截白發上。

當初醒來後,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沒有見過黎行,更不知道這頭白發居然是因為他。

季夏心裏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飯都很艱難,下定決心後上手握住,“我幫你吧。”

他把粥碗抱過去,舀一勺吹了吹熱氣遞到人嘴邊。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兒,低頭抿走勺子裏的白粥。

一個人喂,一人喝,安靜的房間裏誰都沒有開口。

一碗粥很快見底。

喂完,季夏沉默着離開。

從這以後,黎行主動開始試着兩人獨處時跟他說話,說的很簡單,通常問“今天有什麽好吃的”,“有沒有雞蛋”,“已經連喝好幾天白粥了能不能換換”一類的。

季夏話不多,每一句都會回。

後來,白粥換成蜜薯,加了雞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臉頰愈漸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給他檢查一次,意外發現情況比他料想中的還要好。

“普通人怎麽會好的這麽快?”

這愈合速度簡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細觀察一番,對方又确确實實是個人,揣着狐疑問季夏:“你每天給他送飯看出什麽沒有?按理說,普通人應該沒有這麽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當了幾年試驗品,試了很多藥。”季夏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

老道士一臉驚詫:“他跟你說的?”

季夏沒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陣繼續很平靜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為意,話說出口後腦子才跟着轉過來,渾濁的眼鏡陡然瞪亮,聲音不可遏制地揚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樣子點頭,“對,前男友。”

老道士腦容量又燒着了。

合着撿半天撿的還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這麽久都不說。

老道士之前還奇怪怎麽最近下雪,反而不見他戴那條手工圍巾,原來是正主在這兒。

居然瞞着他。

老道士生氣了,然而氣不過三秒,又撚着胡須開始無盡感慨:“緣分這東西真神奇,分手了還能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這說明什麽?”

不等季夏開口,他自問自答,“說明連接你們的那條線還沒斷。”

“林道長。”季夏一說正事就喜歡這麽叫他,呼和着冷氣望向遠處白茫茫的山道,聲音些微哽塞:“我們沒有結果。”

“什麽才叫有結果?”老道士反問他。

“我們壽數不一樣,背負的東西也不一樣,我已經……”季夏擡手撫在心口,音色輕顫:“已經沒有能力再護着誰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個病弱的萬詭之主,人與妖怪能否保持現有的平衡關系也不再是他能考慮的,包括黎行,無論是黎晏清傷了他,還是他傷了黎晏清,對黎行來說都是種負擔。

即便之後能和他安定下來,短短幾十年過去又只剩下他一個,他不能将黎行同化成僵屍,那對他不公平。

各種角度來看,斷了才是最好的辦法。

“季夏……”到底背負過多少事,才會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嘆口氣勸他:“有時候,其實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沒能很好地理解這句話。

兩年來的擔心受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務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這樣,就越要遠離黎行。

*

一晃臨近新年。

黎行開始嘗試着下地行走。

道觀裏沒有現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樹枝木條做了簡易版,除此之外再沒有跟他說過話,一切好像又回到原點。

外頭風大,黎行能活動的區域僅限于室內,每次都練習的滿頭大汗,艱難地一步步走到窗邊,一眼瞧見院子裏掃雪的人。

半邊側臉輪廓分明,小巧的鼻頭凍出一點紅,唇瓣紅而不豔,像極了紅番茄又像Q.Q彈彈的草莓果凍,不管哪一種都格外誘人。

黎行甚至産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認不是變态,現在卻十分莫名地對一個認識不過半個月的少年産生悸動,還想傷口一直好不了,記憶始終沒能恢複,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

一旦産生這種想法,就會立刻反應到身體上。當晚,黎行沒有好好蓋被子,到早上嗓子開始冒煙。

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更有種紮根的錯覺,一直反反複複。躲着他的人再次靠近,不分晝夜守着。

“我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黎行急着趕人,無比懊悔自己幼稚的舉動,更想不到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他,竟做到這份兒上。

來回折騰幾次,黎行徹底安分下來。

退燒後繼續加強腿腳鍛煉,由一開始的房間慢慢轉移陣地到院子裏。

破舊的道觀院子不大,黎行一點一點慢慢行走,季夏就在一側默默注視着。

鍛煉幾天後果真有了些效果,黎行已經能夠自己下床,并在拐杖幫助下,一個人走到院子。

季夏這時匆匆找來:“村裏昨晚死了個人,我和道長過去看看,飯菜都在鍋裏蒸着,你若餓了就去吃,我們大概晚飯後回來。”

急忙叮囑一句,就和老道士踩着積雪下山。

黎行一路送他們到門外,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冷風拂過,想着不能再受涼叫季夏擔心,一瘸一拐返回道觀。

山下村民突發急病去世,又是位老人,按照當地習俗該停滿七日。

傍晚時分幫忙給老人換上壽衣,不禁想起道觀裏的那個,做完該做的事跟老道士說一聲,提前回山。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黎行有沒有好好聽話吃飯,該不會又在院子裏待了一整天吧。

季夏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步子跨地越來越急,不消二十分鐘抵達半山腰。

此時,籠罩天空的烏雲隐隐散開些,漏下數道金黃夕光。

黎行撐着拐杖站在道觀門外。看見他,上挑的眼尾淺淺彎起,“這麽早就回來了。”

“嗯,明天還得去。”季夏覆在撐着拐杖的手背上感知溫度,問:“這麽冷怎麽出來了?”

黎行低頭看向那只手,順着徐徐往上,笑容越發燦爛:“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第 55 章 黎行,失憶了!?

第55章 黎行,失憶了!?

季夏正在門前,用鐵鍬鏟雪往路兩側堆方便行走,老道士聲音傳回道觀,辨別是從後門河道方向傳來,立馬扔下鐵鍬穿過院子。

雪下了一夜,後門山上白茫茫一片足到腳踝高,一腳踩上去嘎吱嘎吱。

老道士該不會掉進河裏了吧。

揣着這種想法,季夏步子跨地越來越大試圖跑起來,然而沒兩步就被雪絆倒趴在地上。他忙爬起來,随便拍兩下繼續往前,順着河道一路往北,都快走出青陽山了才發現老道士身影。

人好端端站在河邊沒掉下去,瞧見他來,手持木棍戳向河面凸起的鼓包。

“怎麽跑這兒來了?”

季夏頂風往老道士身邊走,空中忽然飄來幾絲熟悉的味道,他突然停下,定睛去看老道士指出去的木棍。

“我來看看河面凍地咋樣,就發現這兒躺着個人,腦袋還破了洞。你看,流出的血都快凍成冰棱子了。”老道士三兩句解釋完前因後果,道:“你力氣大,幫幫忙把他弄過來,再這樣下去就沒救了……季夏?”

河面上的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仰躺着,血流滿臉模糊了五官,季夏仍能一眼認出——是黎行。

他踉跄後退兩步栽倒雪地裏,狠狠抓了手雪。

閉眼緩了一陣,勉強站穩後拖動灌了鉛的雙腿踩到冰面上,走過去拉住人手腕準備将他拉起。

黎行身上穿的并不多,觸及皮膚剎那就先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涼意。

老道士說得沒錯,再待在這兒最後只有給他收屍的份兒。季夏一度松手,搓熱手掌再握住,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将人從凍住的河面拉起來,冰面也即将随之崩塌。

季夏半托半抱着人上岸。

老道士趕緊取下身上的棉衣給人裹上,兩指撐開男人眼皮又摸了摸額頭,“得立馬帶回去。”

季夏拉過人手臂背到背上,颠兩下側過頭,這才看清他半白的頭發。

原來不是積雪落在發間。

可是黎行按照人類的算法還不到33,頭發怎麽會這麽快就白了?

季夏吃力地背着人往回走,偶爾停下歇口氣,冷氣一個勁吸進肺裏,心髒又開始隐隐作痛。

“沒事兒吧?”老道士旁邊時刻扶着,瞧他臉都白了,心再次緊緊揪起。

以往一棵樹都能獨自拖回道觀的人,現在背個人三兩步就要歇一下,可想他的身體衰敗到何種程度。

“我回道觀拿板車來。”

“不用。”季夏将快要滑下去的人又往上颠兩下,“馬上就要到了。”

說的“馬上”,真正抵達已經是半小時後。

背回道觀,季夏将人放自己房間,由老道士給他檢查傷勢。

“不太樂觀啊。”老道士輕撚白須嘆道:“左腿、左手都骨折了,腹部被刺穿,腦袋更是破了個洞,還能活着已經是個奇跡。”

季夏到廚房燒了鍋熱水。給他擦拭臉上的污血,越聽老道士說的,毛巾攥地越緊,眉眼無意識擰起問:“現在怎麽辦?”

“大雪封山,這會兒要從外面叫醫生,難。”老道士仔細确認骨折的程度,扭頭道:“去我房間把桌子下的藥箱拿來,能治到什麽程度先治。再燒點熱水,還有毛巾都得消消毒。”

季夏垂着腦袋應聲。

拿來藥箱就又去廚房燒水,望着竈膛裏蹿升的火舌,眼前再次顯現血流滿臉的黎行,和他一點點失去溫度的手。

這兩個月,黎行一次電話都沒給他打過,季夏以為他們再不會見面。沒想到,還能有重逢的一天,更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重逢。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季夏端着消完毒的毛巾和熱水過去,老道士已經固定好骨折的手和腿,接下來就是重頭的腹部和腦袋。

“把他衣服脫了。”老道士點上老式油燈,将刀片放火上烘烤一陣遞給季夏。

貼身襯衣已經和傷口黏連在一起,需要一點點用刀劈開。季夏接過打磨光滑的刀片,每割開一個小口都要停下來看看昏迷不醒的人。

“放心撕,他沒那麽容易醒。”老道士道。

季夏立即收回視線,盡量不扯到傷口,劈開附近布料,左腹上端已然發黑。他又用毛巾輕輕擦拭周圍血跡,最後露出一個形狀猙獰可怖的創傷面。

“估計是從山上掉下來的,插到樹枝了。”老道士看一眼就知道創傷大概是怎麽形成的。

“山上掉下來的?”季夏發出疑惑。

黎行怎麽會突然來青陽山?牧哥不可能會告訴他自己的位置,而且,“昨晚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不一定是從咱們這座山,北面不是還有座山頭麽,掉下山崖摔進河裏順流到這兒也不是沒可能。”藥箱裏頂多一些治跌打損傷的藥,這些對傷口都過于刺激,老道士沒法只得在清理完表層創傷後,先将傷口縫起來。

“沒有麻沸散,你看着點,一旦人醒了敲昏。”

關于這點,老道士完全多慮。

縫合完腹部的傷口又馬不停蹄處理腦袋上的傷,人愣是一點蘇醒的跡象都沒有,要不是縫合過程中能感受到他無意識的痙攣,差點以為帶回來一具屍體。

老道士已經很久沒這麽累過了,堪堪将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處理好,已至深夜。

他松口氣,捶捶腰背,“接下來還會發熱,辛苦你照看一下,到時候給他降降溫。”

“我知道了,鍋裏煮了飯,吃完去歇着吧。”

季夏送走勞累一整天的老道士,重新坐回床前,目光再次掃向黎行那頭白發,手伸出去輕輕落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好端端地,怎麽從山上摔下來了?頭發……又怎麽白了。”季夏有太多想問的,問到最後抱回那只手側過身,“信看了吧,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等雪融了,我便叫人上山。”

“等”這個字實在不是什麽好字。

季夏前腳說完,半夜就又下了一場驟雪。

冷意伺機灌進屋內,他起身關上門,又到櫃子裏搬出兩床厚實的被褥。

壓到人脖間,一摸臉格外燙人。

季夏立馬要去喊老道士,回想他先前的叮囑,生生收回跨出去的那一步,冷靜地端來涼水,浸濕毛巾後再擠幹,避開傷口搭在人額間,雙手搓了雪放人臉頰降溫。

一晚上循環往複不下三十次,季夏兩只手凍得通紅,直至天亮,好不容易降點溫度。

季夏脫力坐回床前矮凳上,一天一夜未合眼,身體有些吃不消了,直接趴床邊睡過去。

天亮後,老道士過來查看男人傷勢,将他送回墓室。

兩人一個賽一個的能睡。

季夏此後連續一星期陷入沉睡,男人更是到現在都沒醒過。

“傷口恢複得還不錯,身體也算健康,怎麽就是不醒呢?”這一星期裏,老道士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這件事。他完全有理由猜測:“該不會存了死志吧!”

他沒從男人身上看到任何求生欲,也就是說,他本來是想自殺的!?

“好死不如賴活着啊,有什麽事不能解決,非得走到這一步?”老道士不時嘆氣。

這樣勸了一天,人依舊老樣子。

“怎麽辦喲!等雪融開,還得好幾天。”老道士越來越急躁。

山上基本沒什麽藥,他的縫合技術也僅局限于能縫衣裳。到時候拆線又是個麻煩事。

要是人死在道觀,他這間小小的道觀就算毀了。

“季夏,不然你去說說。”老道士哭喪着臉解釋:“我就一糟老頭子,人家連續聽了一星期難免生氣。”

“他敢嫌棄!”

“他不敢。”老道士肉眼可見地開心季夏無條件的圍護,跟着話音一轉,“但老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先試試。”

“好吧。”

季夏再次坐到床邊,望着遲遲不願醒來的人,嘆口氣伸進被子裏握住他的手,“黎行,是我季夏。你已經睡了9天,也該醒一醒了。”

人毫無所動。

季夏握他的手力道慢慢加重,恍惚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本童話書,王子親吻了沉睡在水晶棺中的公主,公主最終得以醒來。

這個設定放在他們身上多少有些奇怪。

他不是王子,黎行也不是公主,但如果這樣能讓他醒……

“最後一次了。”

季夏微微彎腰,低頭落在那張幹裂的嘴唇上,握住的手很輕地動了一下。

一觸即離。季夏回頭去看那只手,五指向上彎曲似要與他十指相扣。同時,沉重的呼吸湧入耳中。

季夏掉幀般一幅一幅把頭轉回來。

緊閉的睫毛輕顫,人緩緩睜開眼,目光逐漸聚焦,先好奇地環視四周環境,目光一點點拉回,再将注意力放到眼前人臉上。

眼中沒有愛意,只有疑惑不解和對生人的戒備。

黎行扯開破拉風箱似的嗓子,輕聲問:“這是哪兒?你是誰?”

季夏愣怔兩秒,四肢血液都在無盡逆流,他指着自己反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該,認識你麽。”黎行愈發小心。

那副害怕謹慎的神情,不像是裝的。

“磕到腦袋失憶了。”季夏喃喃一句,用力掐着掌心,最終搖頭。

“不,我們……不認識。”

第 54 章 “前男友是個很好的人

第54章 “前男友是個很好的人。”

青陽山,半山腰處破落道觀裏。

将将入夜,穿一身夾棉灰袍的老者佝偻着背,坐在院子角落已有十二年樹齡的梧桐樹下生火烤着蜜薯。

如今已是深秋,山風打着旋兒吹進來,梧桐葉簌簌嘩嘩地響。

蜜薯香味很快飄滿不大的院子。

老者快速夾起其中一個熟到流汁的,左右手裏來回颠兩下,吹着熱氣剝開薄薄一層外皮,露出內裏金黃軟糯的瓤肉。

蜜薯是山下村民自己種的,咬一口清香回甜,巴掌大小兩三下吞入肚,胃裏頓時暖洋洋的。

簡易烤爐旁置着張木桌,老者頗有閑情煮了壺大麥茶,略澀的茶水配上清甜蜜薯正好解膩。

這一吃,沒注意就吃了三個。

要是換作幾年前季夏還在的時候,已經板着臉開始說教,并将蜜薯藏到他夠不着的地方了。

老者手握蜜薯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放到烤爐上,邊翻面邊哼哼:“又不在,我才不怕呢。”

第四個蜜薯下肚,再來一壺茶,胃裏就滿了。

老者就着烤爐烘手,微微仰頭望着頭頂一片梧桐葉,思緒不禁拉回至數年前。

蟬鳴鼎沸的盛夏,少年抱頭縮在門板後,腦袋埋進雙膝間,哼唧:“老道士,就不能想個辦法麽?”

蘇醒已有兩三年,少年還是不能見光,哪怕是月光也不行,能活動的地方僅限于屋內和墓室裏,門是一步都不敢出。

他就問山下村民要了幾株梧桐樹苗。

“辦法是有,得你親自動手。”他把樹苗遞過去。

少年力氣不是一般的大,種一棵樹,上手先斷三株樹苗,鐵鍬弄壞兩把,就這還說已經控制力道了。後來老道士實在看不下去了幫他種,少年還為此較上勁,斷斷續續種了一整個夏天才成功種上一株,也就是現在這株。

多年以後,當初的幼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

“……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老道士喃喃。

他的手機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款,僅限于接打電話,沒有所謂的聊天功能。季夏剛下山那會兒倒是三五不時給他打幾通,煩得緊,吃着什麽好吃的都要特地打電話告訴他,後來還跟普通人談起了戀愛,之後聯系就慢慢少了,到最近已經有一年多沒來電話。

“最近又吃什麽好吃的了?”

“戀愛還順利麽?”

“和普通人沒結果的,還是趁早散了吧,別傷人家姑娘。”

……

老道士一時興起,和頭頂的梧桐葉說話。

脖子仰累了,轉兩下收回視線,烤爐裏的炭火也差不多燒光了。

夜已深,老道士碾熄剩餘一點火苗,穿過院子準備關門睡覺。

這時,自南向北迎面拂過一陣清冷的風,大門兩側栽種的數棵梧桐來回搖晃,腳步聲由遠及近。

老道士循聲看向前方,黑夜裏陡然顯現一抹紅,随着那抹紅靠近,記憶裏抱頭縮在門後的少年模樣愈發清晰,一如十二年前那般,又好似多了些什麽。

“林道長。”季夏走到他近前放下手提箱,好看的眉眼微微彎着,“我回來了。”

老道士有些記不清他離開前的樣子,只是潛意識中覺得瘦了,溫和外表下隐藏的尖銳性子也被磨圓了些,周身氣度更顯随和,輕松自然。

他沒問怎麽都不提前打聲招呼,笑着沖對方點頭,“回來好啊,回來好。”

破落道觀和季夏走之前毫無兩樣,只是一走幾年,猛然間還是會産生陌生和距離。

季夏與這座道觀重新磨合了半夜。

熄滅不久的烤爐再度燃起,老道士又從廚房裏掏出兩個蜜薯,前兩天剛得的肉也拿了出來。

“這是黑豬肉,村裏人自家養的,我給做了場法事送了一小塊。”老道士佝偻着的背不知不覺挺直,麻溜的除了毛洗幹淨抹上調料架到烤爐上。

季夏到屋裏搬出小矮凳坐在旁邊,先吃着蜜薯。

“怎麽樣?好吃不。”老道士笑呵呵地問。

季夏吃兩口點頭。

他吃得慢,一個蜜薯下肚烤肉也差不多了。

老道士将肉片進碗裏推到桌子對面,“山下好吃的東西多吧。”

“多,不過很少能吃到黑豬肉。”季夏夾了兩片,見他不動筷,“你怎麽不吃?”

四個蜜薯下肚的老道士吞咽口水:“我……不餓。”

“是撐着了吧。”季夏剛才就見他盯着蜜薯又看看手裏的烤肉,一臉苦大深仇,分明是紅薯吃多肚子裝不下了,“下次可不能吃那麽多了,又是晚上。”

“好了好了,知道了,回來就知道管着我。”老道士吹胡子瞪眼,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只紅番茄,“再說,不給你了。”

老道士總有辦法堵他的嘴。

季夏不說話了,默默将碗裏的幾片肉吃光,剩餘的就撐不下了。

吃完才道:“今天我去墓裏睡。”

季夏的墓距離道觀不算遠,十二年前一道天雷震塌了入口一小塊,老道士後來又給做了個木門。

松木做的門,打開之後內裏視野開闊,平鋪面積足有八百平,這還不是主墓室,主墓室得走過兩道暗門躲過幾道機關。

機關早在季夏醒來就給停了。

沿途隔幾步一盞照明用的魚油燈,歷經百年不滅,比手電筒好使得多。

跨進主墓室,極目眺望就能看到無數夜明珠點綴的穹頂,宛似盛夏繁星。石階上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棺蓋還鋪着條絲絨紅毯。

季夏吃力推開棺蓋,拿着紅毯躺進棺木內,再從裏面一點點合上。

這一睡就是三天。

第二天晚上沒見他出現,老道士還曾過去敲敲棺木,季夏隔着棺材板表示要再睡會兒。

回來時,老道士就覺得不對勁,現在居然要睡這麽久?他想了一天給林牧打去電話問情況。

“季夏……心髒受損,一直沒能愈合。”林牧合上筆記本,嘆口氣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一角,半晌後啞了聲:“堂爺爺,我沒照顧好季夏。”

“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說。”聽是心髒出了問題,老道士心猛地揪緊。

要知道,僵屍最致命的弱點就是這心髒了。

不過短短兩年多時間,發生了很多很大的事,林牧撿要緊的跟他說也說了有三個小時,“季夏既然什麽都沒說,您也便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吧。往後他不會再下山了,就待在山裏好好養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痊愈的。”

季夏此後又昏昏沉沉眯了兩日,平常無事打掃整理道觀,以往劈柴如切菜,現在卻很吃力,往往勞作不到半小時就要歇下來很久。

老道士有心想叫他別幹了,話到嘴邊瞧他那和幾年前種梧桐樹苗似的神情,怎麽都開不了口。

哪怕經歷了那些事,季夏始終是季夏,倔強的性子一點沒變。

深秋到深冬,整整兩個月,季夏的身體依然毫無起色,睡眠時間短則三天,長則一星期。老道士每天都要下墓室用木棍敲敲棺材,聽到他應聲才放心離開。

臨近年底,終于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季夏将烤爐從院子移到門裏邊,來了興致烤烤番薯、豬肉,甚至有一次将番茄也放了上去。

——除了焦味,還是只番茄。

“晚上下這麽大的雪,到明早河面就該凍住了。”

季夏望向屋外,不一會兒功夫,梧桐樹上就鋪滿了薄薄一層白絮,風一吹飄落地上。

老道士應一聲擺手:“沒事兒,水缸裏還有半缸水,夠用到解凍後了。”

他收回視線,落到對面的少年身上,山裏風大溫度低,季夏帶回的那些衣服完全穿不上,就又穿回之前給他做的加棉灰袍,脖頸日複一日戴着那條手工編織的紅圍巾。

許是他的目光過于直白,季夏握住圍巾,垂着眼主動說:“這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老道士腦容量頓時超載。

原來不是和女孩子談的啊。

他愣了好半晌,清除了部分垃圾,使得大腦重新運轉,再磕磕絆絆問:“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和你一樣是個天師,開始有些可惡,還想将所有僵屍滅絕。”季夏說着說着笑了,“但是後來他發現我的身份,接受了我,對其他僵屍也沒有最初那麽反感。知道我畏光,天沒亮就拉了簾,還會做好吃的番茄醬……”

季夏抱着紅番茄盤了一陣,提到黎行不自覺放松許多,道:“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我們……沒有結果。”

哪怕沒有黎晏清也走不了長久,總有一天要分別。

“現在會在做什麽呢。”

他醒了,應該能輕松些了吧。

此刻,相距不遠的雪峰山山頂。

齊聚了衆多天師和妖鬼,目标都只有一個。

兩方人馬,哪怕出動所有傀儡,也無濟于事。黎晏清此刻猶如囚籠困獸,但即便到了這一步還在掙紮,“讓黎行來見我。”

時隔大半年,兄弟倆再次相見。

原本三分相似的容貌被黎行近些月來漸漸磨沒了,發根處的白發看着明顯比黎晏清還要老幾歲。

“怎麽會這樣?”黎晏清突然人格轉換,望着他那頭半白的頭發,抑制不住心疼,“對不起,阿行對不起。”

“天師有專屬病院,以後好好在那裏治療吧。”黎行從一開始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例行說完頭也不回離開。

黎晏清卻突然朝他沖過來,神情再度扭曲:“為什麽不按我說的來!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去死吧!!!”

他用盡全力将黎行撞向崖外。

又在黎行掉下去後,脫力跪在地上以頭砸地,撕心裂肺叫着:“阿行!”

……

雪下了足足一夜,果然如季夏所說,山中溪流都被凍住了。

老道士一早起來查看道觀四周,走到河邊用木棍敲敲硬度,做個記號打算解凍後撈條魚。

放眼往上游方向看,隐約瞧見遠處的河面上有個鼓包。老道士年齡大了眼神不好,往那邊走兩步才看清竟是個人!

腦袋破了個洞都快結成冰了。

他趕緊用木棍撈,發現撈不動沖着道觀方向喊:“季夏,快來幫個忙!”

第 53 章 季夏留了信,走了

第53章 季夏留了信,走了。

宋柏馬上着手安排采血。

一開始并未取多少,輸入季夏體內觀察一陣子,确認心髒處的損傷正在緩慢修複,才又抽取了将近20。

這對人來說還算正常,但對僵屍已是極限。

幾乎是剛抽完,凝霜就渾身無力趴下了,安懷收到消息匆忙趕來時,勉強睜開眼努力彎起嘴角,見面第一句話:“安懷,我有家人了。”

過去這兩年她都和季夏一起,已經與家人無異,但能有個獨屬于自己的家人,凝霜發自內心高興,被針紮過的手背都沒那麽疼了。

“你說季夏醒了以後知道這件事,會不會也很高興?我要守着他。”

凝霜困倦地打了兩個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淚水,想從沙發上爬起來,下一秒脫力重重栽倒。

安懷大跨一步攔住還想再爬起來的人,憋了一肚子的話又全數咽回去,“他會高興的,先好好休息,養好精神再去看他,好不好?”

凝霜乖乖點頭,躺回去閉上眼,泛白的嘴唇淺淺上揚。

窗外一抹斜陽透過紗簾照進屋內,安懷給她蓋上毯子,坐在沙發前安安靜靜守着。

凝霜這一睡就是整整兩天。

而這兩天,季夏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

宋柏緊急給照了CT,心髒邊緣部分的損傷已經修複得差不多了,唯有中心部位遲遲無法愈合。

“對方誰啊,下手這麽準,正好是中心位置。”宋柏抓耳撓腮,手肘忽然被碰了一下。

林牧朝已經好幾天沒有休息的人努嘴,宋柏立馬把耳朵湊過去,聽到他說:“黎行哥哥,聽那邊說之前是醫生。”

“醫!醫生?難怪了……等會兒。”宋柏再度看向這幾天一直不眠不休守在重症室門口的人,扭頭眨眼詢問。

黎行哥哥傷了季夏!?

林牧沒再回答,只道:“再去想想別的辦法。”

“大哥,能想的我都想了。”要是人,宋柏擠擠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僵屍能怎麽辦?

“……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其中也包含放棄的意思。如果季夏能憑自己醒來是他的造化,反之他們也無能為力。

宋柏想了想,将最壞的結果告知黎行。

自季夏進入重症室後,黎行就跟變了個人,不言不語甚至是不吃不喝,連續好幾日吊着葡萄糖,坐在重症室外長椅上,好似用一張無形的繭将自己包裹起來。

鐘時琴每日來彙報黎晏清最新動向,望着人像是又回到他初見師兄那個時候,冷漠、孤僻,一臉生人勿近,現在比那時的情況要更加嚴重,因為季夏受傷陷入無盡悔恨。

這些時日少食少眠,整個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眼窩深深凹陷進去,眼下更是大片烏青。

再這樣下去,不等季夏醒來,他都要撐不下去了。

而面對自責成這樣的師兄,除了醫生宋柏,每一個來探望的人都理所當然無視。

他們也在責怪師兄。

或許是因為師兄哥哥犯下的事,又或許是更久之前。

“師兄非常自責後悔,你們也都看到他現在那個樣子。”鐘時琴看不下去了,叫住每個禮拜來一次的餘頌今和蘇小雯,近乎乞求,“至少下次別再無視他了。”

蘇小雯咬住唇,正要開口,餘頌今先她一步:“你心疼你師兄,我們心疼季夏,有什麽沖突?你是不知道還是忘了,如果沒有你師兄,季夏今天也不會變成這樣。”

因楓為黎行的出現,因為身份差點暴露,季夏被迫遠離他們。

巫顏玉将一切都告訴他們了。

這兩年,季夏有多無助。想要實現人與妖鬼和平相處不只是嘴上說說這麽簡單,絕大部分妖族對人類都懷有相當大的恨意和惡意,想要他們接納這個提議,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打。

妖族不似人,講講道理或許還能聽,在他們的世界觀裏只服從強者,以絕對的武力震懾才能一點點作出改變。

小妖怪和一般厲鬼,不需要季夏出手,一旦出手起碼都是有百年妖齡的大妖和攝青鬼一類的惡鬼。

巫顏玉作為旁觀者和記錄者,目睹季夏一次又一次戰役,兩年整整518次。

試問哪個人哪只妖能做到這份上?

“季哥很累了,巫顏玉告訴我們,季哥這兩年每次睡眠時間都在加長,他真的真的很累了,現在好不容易有點結果又遇上這種事,還是因為他!”蘇小雯指向黎行,沒能忍住,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她想過無數次和季哥重逢的場景,唯獨沒料到會是隔着病房隔離門。

這讓她怎能不怨?

“如果季哥就這樣一直睡下去。”蘇小雯擦把眼淚,搖頭,“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餘頌今雖沒再吭聲,态度也擺了出來。

這邊徹底行不通,鐘時琴只能自己上。可無論他說什麽,黎行始終一言不發,甚至不到一個月時間,發根處已經生出白發。

鐘時琴注意到這點,鼻頭猛然發酸,背過身攥緊手心努力忍住,扯開僵硬的嘴角回頭,聲音不停顫抖:“師兄,嫂子不是很愛吃番茄醬麽?咱們做一點番茄醬吧,這樣等嫂子醒就能吃了。”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番茄醬……”黎行喃喃仰起頭,順着他的話:“是啊,夏夏最喜歡吃我做的番茄醬了。”

鐘時琴的話多少給了他一點動力,黎行在醫院附近租了套房,将它布置成藤州家裏的樣子,每天清早太陽升起後去菜場采購大量番茄制作番茄醬。

到了夏天,氣溫直逼39°,織了條和季夏送給他那條顏色一致的圍巾。

夜幕降臨,帶着一保溫盒的番茄醬和圍巾繼續守在病房外。

小僵屍和山中幾只小妖怪傷好以後,偶爾被巫顏玉帶下山看望季夏。

幼崽們在病房裏吵吵鬧鬧,企圖這樣能夠吵醒季夏,坐起身讓他們不要再吵了。

巫顏玉自然而然坐到黎行身邊,自說自話:“我暫時和天師那邊簽了個臨時協議,時效三年。三年內,季夏能醒或是抓到黎晏清,之前的合約依舊生效,如若不然……這兩年的辛苦就算白費了。”

說半天也不見黎行開口,巫顏玉這才轉過身看他,“你也不想季夏的心血白費吧。”

走廊依舊靜默無聲。

巫顏玉上下打量,皺眉再道:“我說你,最近是不是瘦太多了。”

“我時常在想——”幹裂的嘴唇翕動着,黎行總算出聲,聲音格外刺耳粗噶,和之前完全天壤,“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走進那家便利店,之後沒有向他表白,提出分手沒有繼續糾纏,送走後再也不見……無論哪種結果,他都能過得很好。”

是他,貪戀着那點溫柔,造成如今的結果。

“你在後悔你和季夏的每一次接觸?”說實話,巫顏玉不太能理解他們人類的腦回路,“如果季夏之後醒了呢?你打算怎麽辦。痛痛快快地放手?”

黎行又縮回黑暗的殼裏繼續沉默。

春去秋來,季夏轉眼在醫院躺了大半年,眼看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就要掉光了依舊沒有蘇醒,每半月拍一次CT,心髒中心處的裂痕仍然存在。

衆人也從最初的擔憂到後來逐漸麻木,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季夏好像再也不會醒了。

林牧每半月抽出一夜時間陪護,每當這時候,黎行都會被趕走。

不比黎行,林牧每次都是坐在病床前,比起從前絮叨不少。

“最近爸媽又催着我相親了。我去看了,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兒,正在聊,聊得來下次帶着來看看你,放心,沒把你身份說出去,只說……你是我弟弟……”

林牧哽咽了下感嘆:“當初堂爺爺還千叮咛萬囑咐叫我好好照顧你,結果還是食言了。現在成這個樣子,我要怎麽,怎麽跟他說啊。”

“和你,沒有關系。”病床上忽然傳來聲音。

林牧猛地站起,連帶椅子都被帶倒,撲到床前呼吸都快停了,又想叫又怕驚擾,“季夏?”

“牧哥。”時隔近七個月,季夏終于睜開眼,轉動眼珠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被林牧趕走後,黎行就回出租屋制作番茄醬,接近淩晨兩點,手機傳來震動。

他摘下手套拿起,來電顯示:鐘時琴。

“師兄,發現黎晏清行蹤了!在雪峰山,藏在雪峰山裏!”鐘時琴無比激動,“呂師兄已經帶着其他人趕去抓了,這次一定能抓到……師兄?”

鐘時琴獨自高興半天:“師兄,抓到黎晏清,嫂子也許就能醒了。”

黎行切番茄的動作微頓,随後又若無其事繼續做他的番茄醬,半晌才開口:“呂師兄去了就好。”

“師兄你不去麽?”鐘時琴問得極其小心。

電話內沒再傳來聲音。

直至天亮,黎行成功做出小二十包番茄醬,裝進保溫盒估摸着林牧就要走了去醫院。

到三樓重症監護室,見季夏的房間進進出出,保溫盒應聲落地。

黎行快走兩步跑起來,最後奔過去,“夏夏,夏夏!”

沒等進去,迎面撞上林牧。

他急急撇開視線往裏探,病床上已空無一人。

“季夏昨晚醒了,收拾好東西天亮前就走了。”林牧将信封塞他懷裏,“給你也留了信。”

第 52 章 只要能救季夏……

第52章 只要能救季夏……

進入青州境內,黎行的手機一聲震動,收到郵件同時進來一通電話。

“這是別院負責人剛剛發來黎晏清這些年的檢查報告。”鐘時琴電話裏道:“黎晏清過去這些年還算安分,只是情緒偶爾會變得極不安定。”

“情緒不安定?”黎行點開郵件內的截圖一目數行,壓着聲急躁斥問:“既然發現他情緒不正常,為什麽沒有上報!”

“負責人說,突然轉變的情緒維持時間極短,很快又恢複,事後也曾給他做過檢查,一切顯示正常,負責人就覺得沒有必要。”鐘時琴聲音越說越矮。

不可否認,這确實是別院的失誤,別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又覺得奇怪,“怎麽突然問這個?這和黎晏清逃出來有關?”

“夏夏不可能對一個心懷惡意的人毫無防備。”黎行肯定。

季夏本身就不是會随便對人敞開心扉的性格,更遑論一個陌生人,哪怕這個人自稱是他哥哥,多少也會升起一絲警惕心。能讓他放松甚至是消除警惕,黎晏清肯定還說了或做了什麽。

但以他對黎晏清的了解,這人必不會選擇這麽迂回的辦法,當時一定還發生了什麽。

與此同時,青州,梁家祖屋裏。

黎晏清的手停在季夏胸前不足一指距離,脖頸就被一只慘白的手用力收緊,整張臉随之漲成豬肝色。

“如今再擺出這副樣子,以為我還會像之前一樣?”季夏哪怕只用一只手也能掐斷他的脖子,“不管你有什麽目的,我活不了,你也別想活!”

“你……誤,誤會……”

“誤會?”季夏拽着他脖子拉近,從他眼中清楚看到自己逐漸崩壞的臉,手中力道再次加重,“我只信看到的。”

季夏不只是說說,兩天沒剪的指甲狠狠掐進他脖間,直至血珠溢出,纖細的手腕驀地被攥住往上扯,力道不亞于他掐住黎晏清,大有将他那只手從手臂上扯下來的打算。

季夏仰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的眼鏡男,濕潤的發絲黏連在臉上,棕色偏紅的瞳孔潰散一陣子慢慢聚焦。

從眼鏡男俯視的這個角度,能明顯看到他另一側衣領歪斜後露出的肩頸和一字鎖骨。

眼鏡男微眯黑眸,手裏攥得越發緊實。

季夏手臂也在發力,同他暗暗較勁,餘光瞥見黎晏清握着一瓶藥水潑過來,直覺讓他立馬後退,順勢拉下眼鏡男擋在身前。

一股刺鼻的氣味傳來,身前滋啦冒出白煙。

藥水盡數潑到眼鏡男臉上,半張臉瞬間化作一灘爛泥,內裏流出腥臭腐爛的液體。

直至眼球和着眼鏡脫落,眼鏡男方才有所反應,痛到近乎失聲,抱着那半張臉地上來回翻滾,蜿蜒出幾條黑褐痕跡。

黎晏清對他置若罔聞,直勾勾盯着季夏,眼神和方才比天差地別,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這樣的怪物!”

“……我也在想,黎行為什麽會有你這樣的哥哥。”季夏睇眼倒地後再沒能爬起來的眼鏡男,擡頭看向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緊又松開,反複幾次确認力道。

現在沒了幫手,殺了他易如反掌。

他繼續激怒黎晏清:“不甘心被弟弟超越,被弟弟的光環籠罩,就想盡辦法讓他只能依賴你,還美其名曰為他好?”

季夏嘲諷意味十足地笑:“你還真是可憐。”

“閉嘴!”

他猜對了,此刻的黎晏清在被激怒後就像是踩中尾巴的貓,渾身尖刺大步沖到面前,厲聲吼叫:“你懂什麽!像你們這種怪物就該被他殺光!”

季夏繼續反駁:”就算黎行殺了我,殺光所有詭物,也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只是一個企圖光能照到身上的可憐蟲。”

“你!”

就這樣赤條條說穿埋藏心底最不易觸碰的話,黎晏清頓時惱羞成怒,額角青筋突突跳動着,拔出匕首彎腰抓起他的領口。

而就在這時,季夏反手将他爆扣地上,同時那把匕首也插進了季夏脖間。

黎晏清哈哈笑着吐掉嘴裏的血,神情忽然轉變,擰緊的眉眼漸漸松懈下來,自責和內疚一齊湧上臉頰,雙手抱頭左右搖晃:“不該是這樣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踉跄後退打開房間,讓外面的月光斜斜照進來,倚着門框滑落,“快走吧,在他再次出現之前,快走!”

“這可不行。”

空無一物的院落眨眼閃現數名長相相同的眼鏡男,為首的兩步走近,看也沒看黎晏清直直面向屋內,“主子有令,僵屍王必須死在這裏。”

“我也是你們主子!”黎晏大聲道。

但他似乎從未發過火,此刻發起火來,也是不痛不癢,成群的傀儡壓根不聽他指揮。

為首眼鏡男目不斜視:“我們的主子不是您,也不是您創造出了我們。”

黎晏清氣了個倒絕,頂着滿頭滿嘴血想回去給季夏包紮一下,就見人拔出脖間的匕首插進地面,嘶吼着叫他滾。

兩方都不得好,黎晏清幹脆坐回門口。

這一次大概是受傷了,他停留的時間特別長,或許先前的“黎晏清”給傀儡們下達的就是原地待命,這會兒也沒人闖進去直接要了季夏的命。

他将傀儡們送來的繃帶捂在臉上,仰望夜空喃喃:“其實最開始,我只是心疼阿行每次出任務總是傷痕累,想給他做出能夠止疼的特效藥少受些苦罷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心髒和脖子兩處傷口,另只手還廢着,季夏只能勉強摁住心口,任由脖間的血汨汨往下滑落衣領滴答。

流失的血液增多,身體也跟着發僵無法動彈,黎晏清的聲音忽地拉的很遠,他已經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也沒精力去探究這人到底怎麽回事。

只一點,他大概真的要死了。

最後的走馬燈裏出現黎行的臉,焦急失控地朝他奔過來,而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再擡起,好似又被包裹進那方緊密的棺木裏,又一個人獨自走在黑暗中。

“夏夏!!!”

房屋四面,強光再次聚焦到倒地不醒的人身上,地板上到處都是粘稠的血印。

黎晏清包紮好傷口,神色再次變化,微微擡起下巴望着好久不見的弟弟,見他臉上血色盡失,似乎天都塌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看吶,黎行也有今天。

“你來晚了,他——”黎晏清瞥向後方,輕描淡寫:“死了。”

轉回頭,黎行已經沖出傀儡包圍圈來到他面前,連絲眼角都沒留,頭也不回地跑進屋內,脫下外衣裹住季夏,小心翼翼抱起,臉頰貼在人臉上。

林牧、凝霜以及鐘時琴帶着數名天師随後趕到,後者先對在場的傀儡進行圍剿,抓住黎晏清。

然而沒想到,其中一只傀儡竟然先一步察覺出他們的意圖,命其他傀儡擋住去路後,跑向黎晏清,抱起他跳上高牆。

眼看就要逃走,漆黑的槍口對準他後背,子彈上膛的聲音響起,林牧眼都不眨扣動扳機。

嘭!

高速飛出的子彈,穿過男人胸膛射穿他懷裏黎晏清的手臂,緊接着第二發……

“林隊長!”鐘時琴離他最近,突然一槍險些炸聾耳朵,瞧他神情不對急忙攔下,“黎晏清是人,殺人,犯法的啊。”

“他殺了季夏。”

“沒死!嫂子沒死,趕緊叫救護車,不對,叫……趕緊療傷。”鐘時清語無倫次。

抓住“季夏沒死”這個關鍵詞,林牧這才恢複清醒,收槍進屋。

屋內燈光已全數關閉,季夏的情況非常糟糕,繼續拖下去也離死不遠了。

得趕緊給他手術、包紮。

這之後,天師協會派出若幹天師全力追捕逃亡中的黎晏清,林牧也以巨額盜竊的罪名向全國發布通緝,赤練山中因季夏一度聚合的妖鬼就此分散各地,其與天師訂立的合約也因季夏尚未蘇醒延後。

可以說現在,所有人都期盼着季夏,僵屍王能早點醒來。

“失血太多了。”宋柏給季夏簡單檢查一番,隔着防護罩沖林牧他們搖頭,“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普通人可以采取輸血的手段。”

至于僵屍,宋柏此前沒遇到過也不好說得過于絕對。

“抽我的。”黎行隔着重症室房門,撸起袖子。

宋柏有些猶豫:“萬一沒用……”

“只要有一點希望,哪怕抽幹我的血。”黎行緊盯着重症室,許久未曾喝過水的嗓子無比幹啞:“這是我欠他的。”

宋柏看了眼林牧,見他點頭,松口:“那好吧,你跟我來。”

作為醫生,即便是黎行自己的要求,宋柏至多也只抽取了40。

40輸入季夏體內,臉上肉眼可見紅潤不少,皮膚不再幹裂,脖子上的傷口也在緩慢愈合,但也僅止步于此。

心髒處挨的一刀,始終無法自我愈合,季夏一直昏迷不醒。

“怎麽還是不行?是不是血不夠?”黎行再次撸起袖子。

“這不是輸血的問題。如果是,早就該有點起色了。”宋柏抓了抓頭發,目光無意投向林牧身後默默跟着的凝霜,又看了眼病床上的人。

當初他查出來了,這兩位根因子相同,約莫出生同族,那麽她的血,季夏是不是就能用了?

宋柏将自己的想法偷偷告訴林牧,由林牧去和凝霜說。

“我的血,可以救季夏?”凝霜愣愣指着自己。

林牧猶豫半晌,說出宋柏此前做的關于他們的研究,“現在也只是猜想,或許能救季夏。”

“季夏居然是我的親人!”凝霜趴在門口,眼巴巴望着病床上的人,心裏有種說不出地開心。她笑着轉身重重點頭,“只要能救季夏,我願意!”

第 51 章 黎晏清關切地問:“你還好麽?沒事兒吧

第51章 黎晏清關切地問:“你還好麽?沒事兒吧。”

黎行趕至半楓山腰,恰好碰上凝霜,手裏正捏着季夏的手機。

“夏夏呢?”他焦急地問。

“剛才有個……”凝霜話沒說完,先聽到山裏的幼崽在呼叫。

一同趕回來的巫顏玉臉色大變,暗道一聲“不好”,順着幼崽呼叫聲直直往西南方向沖過去。

黎行、凝霜及山中幾只大妖緊随其後。

路上才聽凝霜說,他走了以後,有個自稱是他哥哥的人要見季夏。

“為什麽沒有攔着?他說是我哥,你們就信了?”

“我們也是半信半疑。”凝霜身後的浣熊妖出聲解釋:“對方只是人,小寶們睡醒了吵着要和主子玩兒,主子索性帶着他們一起,沒想太多。”

季夏實力遠超他們,當初更是以一挑他們八只大妖,就沒想過有人能傷得了他。

也正是因為這份先入為主的認知,給了黎晏清趁虛而入的機會。

他從一開始就是沖季夏來的,他要殺了季夏!

想到這種可能性,黎行的心頓時猶如火燒,腳程越來越快,恨不得立馬飛下山。

山風吹拂,迎面飄來一股厚重粘稠的鐵鏽味,趕在他身後的凝霜翕動鼻翼,瞳孔瞬間失焦。

——血的味道!

不僅有季夏的,還摻雜了其他妖獸的血。

巫顏玉第一個趕到現場,只見四處散落着幾只血痕累累破布似的幼崽。其中,小僵屍傷得最重,一側尖牙都被打斷了。

“啊,啊……”巫顏玉把他抱起,小僵屍滿嘴血,指着心口艱難叫喚。

凝霜定在原地,身體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嘴唇哆嗦着重複小僵屍的話:“那個人,把刀,插進季夏,心髒!季夏……被帶走了。”

僵屍的弱點,其一是畏光,第二就是心髒。

如果是一把纏着符咒的刀插進心髒,那對僵屍來說必死無疑。

“那個人是你哥哥!”巫顏玉将小僵屍交給浣熊妖,連同其他幼崽一并帶回山上治療,反手抓住黎行,“合約還沒有正式簽訂,季夏就出事了,散落各地的妖鬼會怎麽做你知道麽!”

這代表他們此前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兩方矛盾非但得不到任何解決,還會因此白熱化。

“真到了那天,黎行,你打算怎麽負責!”此次事件是他和季夏計劃數月籌備近兩年,才以最小的傷亡獲取到最大利益,現在又都回到原點,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巫顏玉無法繼續冷靜,攥着他衣領猛晃,“為什麽不事先告訴我們,哪怕提個醒,季夏也不可能毫無防備。”

季夏是聽到對方是他哥哥,如果他提前說了,如果他提前說明……

“你要害死季夏麽!”巫顏玉實在氣不過,一拳揍他臉上,将人揍倒又拽着領子拉起。

凝霜抱着顫抖不已的手,急得眼角溢出淚花,“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趕緊找到季夏,不然……他真的會死。”

季夏被一陣灼燒痛醒,眼睫微動,稍睜開一條縫兒,亮光争先恐後湧入眼中,刺得他又緊緊閉上,蜷縮着要躲到黑暗中去。

可無論他怎麽躲,這股強光始終如影随形。

“沒用的。”平淡陌生的語調響起。

季夏擡手想要擋住臉,稍有動作,心髒處又傳來陣陣絞痛,疼地他用力抓着胸口的傷,血染滿手。

“你果然不是一般僵屍能比的。尋常僵屍一刀插進心髒就沒命了,你還能好好活着。”五官平平無奇,丢人堆裏壓根找不見的男人上前捏住他下巴,疑惑:“你為什麽會和別的僵屍不一樣?”

四面強光照射,心髒又被捅了一刀,季夏已經非常虛弱,呼吸都有些喘不上來,緩了很久才開口:“你又為什麽和別的傀儡不一樣。”

雖然男人的聲音毫無起伏,聽過便忘了,叫人找不出絲毫記憶點。這其實也是一大特點,尤其在這個特點不止他一個人的前提下。

季夏以前在青州也曾聽到過這個聲音,是那些傀儡。

這個人也是傀儡。

不過比起按部就班,只會聽命行事的傀儡,顯然更智能。

“我陪在主人身邊很長時間了。”男人感嘆,“主人所有事情我都知道,大概是見多了吧,有了自主意識。”

“你在炫耀。”季夏聽出他話中潛藏的愉悅。

男人沒有回答,只道:“人類真是個神奇的生物,喜怒哀樂,嫉妒,羨慕,殘暴,溫柔……這麽多情緒竟然都能擁有。”

“你現在,也有了。”心髒破了個洞,季夏疼地滿頭大汗,只能以跪趴的姿勢匐在地上,一張臉已經白地毫無血色,他又斷斷續續地問:“你家主子,究竟什麽目的?”

“主子和黎行很小的時候就因意外失去了雙親,被親戚當作皮球踢來踢球,最後踢進了福利院。”男人自說自話起來,“那是家很小的福利院,裏頭孩子多條件差,吃不飽都是常态,但即便如此,兩人也挺滿足的。福利院裏大都是被丢棄,身體或心理多少有些殘缺的孩子,在這裏,冬天不會被人摁進水池,夏天不用站到太陽底下暴曬,這樣就夠了……”

他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大起伏,流露的情感卻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密。

“直到有一天,福利院裏來了幾個穿着道袍的人。”他像是親身經歷過似的,“他們做了個測試,從中挑選出天分高的孩子帶走作為繼承者,這其中就有黎行,而一母同胞的主子卻意外落選。但最後,主子還是被一起帶走了,因為小小的黎行哭着揪哥哥衣裳,不想跟他分開。”

他問努力将自己蜷成團的季夏,拽着他頭發扯向後,貼近臉頰問:“你猜那個時候,主子在想什麽?”

不等季夏回答,他又道:“主子在想,‘他在同情我麽’、‘真讨厭’,就那樣被帶走,他頂多是只可憐蟲,現在被弟弟拉到人前,他就是個靠弟弟的可憐蟲。但是換個方向想,弟弟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那麽他也應該為弟弟做點什麽。”

“黎行每天每天修行,小小年紀跟着師兄們到處除妖斬鬼受過很多傷,回來都是主子給他包紮,自然而然的,主子選擇成為一名醫生。”

男人松開季夏的頭發,拖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往上舉,“主子治好黎行的傷,他才能帶着修好的身體一步一步往前。知道麽,黎行走的每一步都得靠主子支撐,他走上高臺,主子也會随着一起上高臺,也會被關注到!可是現在……因為你!所有努力都變成了泡沫。”

他慢慢蹲下身,“你會在這裏一點一點流幹血,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死去。到時候,人和妖鬼将會再次開戰,黎行必須要認真起來了。”

“不,他不會的。”季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現在是不會,所以你必須死,且得死的非常慘。”男人伸手揩去他額角淌下的細汗,“等你死後,我會完整剝下你的皮送給你那些簇擁者……”

話沒說完,一只沾滿血跡的手抓住他頭,用力下壓将他重重砸在地板上。

腦門很快磕出凹陷的洞。

“沒用的,這具身體壞了,還有其他備用的,而你……”男人抓過頭頂的手反向翻轉,只聽嘎嘣一聲,手臂無力垂落地上。

男人站起身嘎吱嘎吱轉着脖子,無視臉上流出的黑色液體,居高臨下嘲諷:“盡情掙紮吧。”

屋內亮光再度加強。

季夏僅靠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臉,最終脫力倒在強光下,白皙臉龐隐隐裂成數個碎片。

監視器後,目睹這一幕,黎晏清唇邊淺淺漾開笑意,手機卻在這時進來一則通話。

撇了眼備注,盯着監控屏裏就快撐不住的人,最終摁下接聽鍵。

“你把夏夏帶去哪兒了!”失控的咆哮緊跟着沖出手機。

黎晏清眉頭微挑,“夏夏?”

“黎晏清,有什麽事你沖我來!”

“這麽多年沒見,哥哥都不叫了麽。”黎晏清有一搭沒一搭點着桌面,“我可是一直盼着你抵達巅峰啊,為此給了你強健不易受傷的身體,你怎麽就不能理解哥哥的良苦用心呢。”

“良苦用心?你的良苦用心就是把我當成小白鼠,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麽!”黎行側目望向連夜趕至的林牧,讀懂對方口型“拖延時間”,繼續道:“思過十二年,為什麽還是執迷不悟?我不要當什麽最強天師也不稀罕,我只想和喜歡的人一起好好活着。”

“喜歡的人……你喜歡那具僵屍!?”黎晏清情緒激動到破音。

在聽到黎行斬釘截鐵的一句“是,我喜歡他”後,直接挂斷。

“查到了!”林牧激動起身,“信號定位青州。”

青州梁家祖宅,自梁于修入獄後一直處于空屋狀态,傳聞附近鬧鬼,周圍幾戶也都搬空,用來藏身再好不過。

事不宜遲,衆人立即動身。

路途上,林牧餘光掃眼緊握季夏手機的人,輕聲開口:“昨晚,我收到了季夏的消息。他跟我說,事情快要結束了,他也要跟你結婚了,字裏行間我都能感受到,他很開心。”

“對不起,因為我,讓季夏遇到這種事。”黎行輕觸手機,屏幕猝然亮起前不久的合照。

兩人裹着同一條圍巾,季夏面對鏡頭眉眼微彎,眸底閃動着璀璨亮光。

他合該這麽開心快樂的,現在卻因為自己生死未蔔。如果季夏真出了什麽事,他……

*

臉上皮膚寸寸開裂,隐有種即将剝落的錯覺。季夏嚴重懷疑自己馬上就要交待在這兒了,眼前開始走馬觀花,回想起自下山以來遇見的每一個人,遇到的每一件事,尤其是在那家便利店工作以後。

那應該是他這短暫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了。

——真的好想再見見他們。

啪嗒!

四周亮光突然消失。

萦繞周身的強壓一點點消散,季夏順利睜開眼擡頭,望向門口,來人竟是黎晏清!

一身雪白唐裝,手裏拿着紗布疾步走近,眉眼微垂宛如一座悲天憫人的天神像,關切地問:“你還好麽?沒事兒吧。”

“你……”看他伸出手,季夏拖着骨折的手臂忙往後挪,滿臉戒備,“你還想幹什麽。”

舉到半空的手慢慢收回,黎晏清垂眸苦笑:“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說什麽?不會傷害我?”不知道是不是血流得太多,季夏好似出現了幻聽,他使出全身力氣斥問:“難道你忘了昨晚的事!”

黎晏清捏着紗布,輕輕搖頭,“對不起,但請相信我,不會讓他一直傷害你的。”

“他是誰,你又是誰。“

“我叫黎晏清,黎行的哥哥。”

第 50 章 賀你們新婚和忌日

第50章 賀你們新婚和忌日。

正值新月。

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四周皆被遮天高樹環繞,無一絲亮光。

黎行握着手機來到山腳附近,遠遠地瞧見一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白點。

多虧那點白,精準找到背對身的人。

只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他聯想起過去躺在手術臺上,麻藥沒有散去前也曾見過這樣的背影。

——黎晏清!

距離白點還有二十米,黎行緩慢停下,拇指同時輕觸了下手機屏幕。

“十二年不見了啊。”沒再聽到他的腳步聲,對方淡然開口。

話落又是一陣寂靜。

“十二年不見,你好像一點都不想再見到我。”對方說着話轉身。

沒有月光普照的黑夜,無法看清那張臉上此刻究竟是什麽表情,只從語氣裏聽出他在笑。

黎行恨不得捏碎手機來控制情緒,盡量保持鎮定,聲音還是不可避免低下去:“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黎晏清和他不同,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師,以前只是在天師協會任醫師而已。後來被關進別院,身上所有物品都被搜刮一空,不可能還藏有別的東西,就算有也不會到現在才拿出來。

他憑自身逃脫的可能性不大。

這麽一來,就只剩一種——內部有人幫助了他。

黎行換個問法:“誰幫你逃出來的。”

黑暗中的人怔怔盯着他半晌,忽而輕笑出聲,“你覺得我會說出來麽。”

也就是說,真的有人幫他。

明白這一點後,黎行繼續問:“既然已經過去了十二年,你還逃出來幹什麽!”

為什麽還要出現在他面前?

為什麽還要纏着他?

為什麽!

“阿行就一點都不想哥哥麽?”對方又笑:“真無情啊,十二年,一次都沒來看過哥哥。”

“無情的是你!”黎行大聲駁斥,“如果你不去做那些實驗,何故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山間的風沁着絲絲涼意。

對面的人久久沒有開口,黎行锲而不舍:“事到如今,你到底想幹什麽。”

“做那些實驗,當然都是為了你這個好弟弟啊。”對面的人回答他上一句,“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黎行忍不住發笑。

什麽叫為了他?

為了他,不惜在他身上注射上百上千種藥物,不惜将他推下山谷?

別搞笑了。

他只為了他自己。

“最後再問你一遍,到底來幹什麽。”黎行耐心即将耗盡。

如果可以,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對方卻始終跟他兜圈子,側着身遙望天際,聲音時遠時近:“哥哥沒有如你這般天分,當不了天師,所以一直全心全力地支持着你。你是最棒最出色,最優秀的天師,是所有人的驕傲,就該站在頂點!”

“可是為什麽?”他話鋒一轉,“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堂堂天師要跑去和一具僵屍聯姻!”

黎晏清聲嘶力竭,音色都在瘋狂扭曲,“你該代表人類,作為人類最後的希望打敗他!”

“這就是你的目的麽。”十二年了,黎行始終看不明白這個哥哥,也不想去理解他,嘆口氣舉起正在通話的手機放回耳邊,“呂師兄,聽到了麽。”

“嗯,清清楚楚。”聲音從遠處傳來。

漆黑的山腳倏地亮起數道刺眼白光,井然有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分散兩側将身穿雪色唐裝的人圍住。

“黎晏清,擅自出逃可是要受處罰的。”呂方最後走近,擡手招了招,“給我押回去,好好審問到底是誰幫他逃出來的。”

近前兩名天師上去,一左一右抓住人手臂準備帶走。

藏在樹上,目睹全程的巫顏玉不禁松口氣,他說黎行最近焦慮什麽呢,敢情就因為這個極端瘋狂的哥哥。

也不是什麽大事嘛,害得他虛驚一場。

無事發生,巫顏玉起身打算先回去,怎料剛跨出去一步發現,男人的氣息在逐漸變淡。

兩名天師将将碰到黎晏清手臂,就被一股強電壓電地倒地渾身抽搐。

“呵呵呵……真是長大了啊,知道請外援了。”身穿雪色唐裝的人緩緩放下擋在眼前的手,露出一張平平無奇,極易被忽略的臉,臉上還戴着一副黑框眼鏡。

根本不是黎晏清!

“傀儡。”黎行大駭,“青州的傀儡……黎、晏、清!”

全部的一切都是他搞的鬼!

“主子托我給你帶句話,既然你無法成為人類的希望,那只好他代勞了。”傀儡沖他微微一笑。

趁在場衆人誰都沒反應過來,抓過天師手中的劍橫向脖間。

黎行緊盯倒地後傷口處流出細沙的傀儡,喃喃他最後兩個字:“代勞。”

“竟然跑去和一具僵屍聯姻!”

“作為人類最後的希望,打敗他!”

……

夏夏!

黎行扭頭往山上跑,邊跑邊給季夏打電話。

“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連續撥打三次,依舊是這個聲音。

黎晏清去找季夏了!

赤練山西南方。

季夏牽着小僵屍,腳邊還圍着兩三只大眼仔以及狐貍、浣熊幼崽。他叮囑這些貪玩兒非要跟過來的小家夥:“待會兒就不要跟着了,自己玩兒去。”

小僵屍乖巧地“啊啊”叫喚一聲,其他幼崽也跟着叽叽喳喳。

臨近山腳,排成隊紮進附近草叢,玩兒得不亦樂乎。

季夏在路邊看了會兒,沿山道繼續往山腳下走,沒等靠近就先看見一名身穿雪色長衫的男人。與人類不同,季夏他們的夜視能力極好,也因此在對方轉過身後及時看清對方的臉。

第一眼,季夏就知道這人是黎行哥哥無疑。

兩人臉型确有幾分相似,尤其眼睛。不同的是,黎行整體輪廓偏鋒利,而眼前這人周身氣度說不出的溫和。

“你好,我是黎行的哥哥,黎晏清。”黎晏清主動開口,聲音就跟他這個人,聽着只叫人心裏舒坦。

季夏分外疑惑:“黎行沒說他有哥哥。”

“我不是個好哥哥。”黎晏清微垂着眼,眉頭稍擰,“我曾……對他做過很過分的事,他不認是應該的。”

季夏沒有兄弟,無法理解這份感情,但他有林牧有朋友,同樣也在擔心他站在人類對立面,做了很過分的事,他們還會不會繼續把他當朋友。

“你想見黎行麽?”季夏猜他直接來找自己是為了這個,道:“他就在山上。”

黎晏清輕輕搖頭,唇邊扯開一絲苦笑,”還是不了,他不想見我的。”

“見都沒見,怎麽知道他不想見你?”季夏自告奮勇,“或者我把他叫下來……”

“我來,主要是想見見你。”黎晏清打斷他,“我聽說了,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是不是?”

聯姻結婚的事不是秘密,季夏大方點頭。

黎晏清無意識捏緊手指關節,額角滲出細密的汗,身形跟着開始晃蕩,溫和舒緩的聲音也變得戰栗。但他還是盡量保持住了笑容,道:“恭喜。”

“謝謝。”季夏依然不太擅長和陌生人說話,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再跟對方說什麽,而且他總覺得對方的樣子很奇怪,臉色很差,身體好像不太好。

“對了,我……準備了點小禮物,賀你們新婚快樂。”黎晏清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禮品盒,踉跄兩步,上前遞給季夏,“還望你不要說是我送的。”

“真的不和黎行見面麽?”季夏看他人還挺好的,到底是做了什麽過分的事,甚至都不敢見一面。

黎晏清咬住唇再次搖頭。

見對方如此堅決,季夏也不好再勸,雙手接過那只禮品盒,“謝謝——”

噗嗤!

話音驟停。

原本溫潤如玉的一張臉靠近時瞬間猙獰。

季夏低頭就見一把匕首紮在了胸口,他不可置信,“黎……”

“十二年前,預言中會成為萬詭之主的就是你啊。知道我為了找到你、除掉你,花了多少心思麽?黎行那個蠢貨!”黎晏清咬牙切齒,“我費勁心思捧他上高位,他卻這樣報答我?枉我那樣栽培改造他,簡直太浪費了,太浪費了!”

“既然他不願動手,那還是我來吧。”黎晏清說着又将捅進他胸口的匕首生生在體內轉了一圈,“是不是很疼?你看你汗都下來了,沒關系,很快就過去了,我刺的是心髒。”

沾滿血的手死命掐住他手臂,季夏呼吸開始困難。

“你毀了我的傑作,就該這樣慢慢死去。”黎晏清眼底盡顯癫狂,“僵屍血不可再生,沒有人能救得了你。因為你的死,妖鬼和天師将會再次開戰,至死方休。”

“這回你猜猜,沒有你,哪一方會勝出?”

“……瘋、子!”季夏眼睛剎那深紅,拼盡全力踹開人。

黎晏清後退數十步,被及時趕來的傀儡接住,仰天大笑:“罵吧,盡情的罵吧!等血流幹的時候,婚期就是你的死期!”

“嗷嗚!”這時,草叢裏突然跳出一具小僵屍,張口咬在他滿是血的手指上。

黎晏清吃痛,下死手掐住僵屍脖子,奮力甩開。緊跟着又有一只浣熊,兩只狐貍,數只大眼仔……

幼崽呼嚎聲驟然傳遍整座赤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