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
“一半。”銅牛的發現讓夏波生出了幾分好心情,相比之前話也多了不少。“銅牛是秦家村流傳下來的寶貝,想要拿走沒那麽簡單。”
他伸出手,在香爐壁一摸,手指瞬間被染灰,在手電筒下還有不少紛紛往下落。他翹了翹嘴角,搓着手指滿是譏诮道:“銅牛大仙,自然得請。”
銅牛的傳聞,秦望舒曾做過功課,可在西式的教育下,死物便是死物,怎會生靈成精?
她不信,她看得出夏波也不信,可架不住有人信。
接待他們的是村裏唯一亮了燈的人家,也是秦家村的村長。夏波出手大方,對方不僅讓出了最好的一間屋子,見他們模樣狼狽,還貼心的送了一盆取暖烤火的柴。
“說說吧,”夏波從木桌下抽出一張條凳,解開腰間的槍支丢在桌上,似笑非笑道:“金伊瑾是怎麽回事?”
張雪的身子微不可見的抖了下,好不容易回了點血色的俏臉,唰的一下又白了。她咬着唇,對上夏波的目光倔強道:“我不覺得我有錯,在那種情況下我自保都難,別說救人。”
“所以?”夏波點了點頭,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槍杆。
“所以金伊瑾的事,和我無關。”
“無關。”夏波又點了點頭,重複道:“和你無關。”
張雪肉眼可見的松了一口氣,還沒等她徹底緩過來,就見夏波抄起桌上的槍對着她的眉心。烏黑的槍杆在燭光下顯現出金屬特有的冷光。
張雪蹬蹬退了幾步,躲在了秦望舒身後。槍杆也随之一動,明晃晃地指向秦望舒。
“別開槍——”秦望舒反射性舉起手,還未等她再說話,就感覺背後的肉被狠狠擰了一把。這種疼很難形容,一瞬間秦望舒想到了過世已久的母親,當即就變了臉。
夏波不疑有她,他對秦望舒還未了解便輕率的下了斷定。“你想替她辯解?”
“我只是害怕槍。”秦望舒的嘴張在那兒,蠕動了幾下最後喪氣地閉上了。在她印象中金伊瑾與張雪別說恩怨,交集都算不上,但另一方面張雪說得也沒錯。
她不需要跑過狼,只需要跑過金伊瑾。唯一出格的便是她扯開了金伊瑾的手,可大局一詞套下來,個人私心便縱使明顯也無話可說。
将傾的雪,無人敢直面,道義不行,個人恩怨更是不值一提。秦望舒良心沒滅,她做不到包庇張雪,卻也沒法坦白這一切。
神說:信徒皆祭祀。但她知道信仰不是行善。
張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過是指甲隔着衣服揪起一點皮肉,兩指一轉。
秦望舒有些受不住,她皺着臉,忍着那點鑽心的疼,轉了個身,直接把張雪暴露在衆人面前。張雪還保持着揪人的模樣,她讪讪笑了下,縮起了手。
夏波哂笑了一聲,手指在擊錘上一頂。清楚的“咔嚓”聲落在了每個人心頭,更是如雷鳴般炸在張雪耳邊。
“我招!”張雪的話又快又急,撲身按在桌上。“金伊瑾是自己掉下去的,和我沒關系。山路漆黑,還下着雨,光靠夏軍官的手電筒,能看得見什麽?”
秦望舒哫的捏緊了衣服。
“我知道金家和葉大帥關系交好,又是商會的會長,可金伊瑾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張雪模樣生得好,一張臉是時下少有的白淨,細眉細眼的五官正是畫報裏标準的美人。
此時美人紅着眼,眼眶裏打着轉的淚要落未落,最是別有風情,更別說喑啞的聲音滿腹委屈。她見夏波沒反應,撐在桌面上的手一摳,桌面吃進了一個淺淺的印子。
“本以為夏軍官和別的軍爺不一樣,到頭來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她咬着唇,朦胧的燭光下,唇瓣嬌豔欲滴,是熟透後的靡靡。“就該我們命賤,這輩子沒投胎個大富大貴之家——”
她抹着眼,手指縫隙裏的夏波一如之前,她心裏一慌,餘光中督見至今未發聲的蔡明,如負釋重。“夏軍官與其在這追究我的責任,怎麽不責問他?”
“我和金伊瑾不沾親也不帶故,出了事非要我賠了這條命也認了,可蔡明呢?”她苦笑一聲,指着的手也軟了下來。“我們親口聽着金伊瑾叫他伯父,伯父不急反倒要我外人急,哪有這樣的道理?”
被拉下的水的蔡明一窒,他見衆人目光彙聚在他身上,還冷着的身體不覺又出了些汗,和濕透的衣服混在一起,一時間竟分不清哪是哪。
“我聽夏軍官的。”他一開口就表明了立場,四人之間無形中劃分了出了陣營。“秦家村我打聽過,山裏也就是看着黑,下雨雖危險但也不過是小山坡。泥土泡足了雨水雖軟,卻也安全。”
“伊瑾不會有危險,大局重要。”
蔡明振振有詞,一套話直接蓋棺論定,大義之下沒有私情,責任可謂是摘得幹幹淨淨。若不是氣氛不對,秦望舒都想豎個大拇指,誇贊一聲高明!
誰說商人只有銅錢味,這話裏的玄機可不比她做文章的墨水少。
夏波勾了勾嘴,睨着張雪。
他一身進步青年的打扮,新式長褂下是緊紮的褲腿,腳下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沾了黃泥看不出顏色,通體下來書卷氣息頗濃。配上周正的眉眼和輪廓,稱得上一句燈下美人。
張雪氣得手指摳了又摳,卻無可奈何。三雙眼睛正盯着,她面上熱血一湧,腦中的那根線便斷了,口不擇言道:“好好好,我懂,你就是要逼死我,你們就是想逼死我給金家一個交代!”
她胸口起伏得厲害,讓面對着她的秦望舒一時之間分不清真假。就這點遲疑裏,張雪突然轉頭瞪了她一眼,沖出屋子。
“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秦望舒愣了幾秒,立馬看向夏波。可惜對方眉目高深,漆黑的眼裏沒有半分情緒,秦望舒意識到,夏波是真的不在乎,不管是金家的大小姐還是報社的張雪,他都不在乎她們的死活。
這個認知讓秦望舒的血徹底涼透,明明就站在溫暖的火盆邊,卻冷得能打哆嗦。但她不敢停留,直奔出門。
夏波可以不管,但她做不到。
屋外的月色正美,泥地裏的小水窪都照得發光,可秦望舒卻沒心情。她知道張雪愛美,今日穿得是一雙有些跟的皮鞋,爬山時遭了不少罪,也清楚這鞋走不快,所以她焦急卻也沒那麽焦急。
可現在,張雪沒了蹤影。
她在屋子跟前轉了兩圈,又跑遠了些,依舊沒見到人影。喊道:“張雪?張雪?”
她算是個被教堂嬌養的半個小姐,沒喊上一會兒便嗓子疼。她聲音不小,屋內的人理應聽得見,可大門卻紋絲未動。當真應了那句老古話,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氣急,只覺得自己一張臉熱盡是貼了冷屁股,可對面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還偏生怪她拍在了馬腿。可她到底不是夏波和張雪,不過幾秒便想了個透徹,腳一跺直接掉頭。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白影從她餘光中飄過。她立馬回頭,什麽也沒有,靜谧的村莊一如之前。
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如雷。
人在過度焦慮和緊張的時候,會因為壓力過大從而産生幻覺。西洋醫生認為,這是大腦的一種折射,相當于情緒釋放。
她捏着拳頭走了幾步,毫無征兆地轉過頭。
月色如水,村中的巨樹枝葉繁茂,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過遠的距離看不清銅牛,也看不見點點的香火,只有指甲蓋大小的亮色在跳動,是銅牛腹下的柴火。
被體溫捂得半幹的衣服,不知不覺中又濕了一層。明明沒有可疑跡象,她卻莫名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股強烈的被窺視感讓她心頭一緊,不顧不管沖進屋子。
發潮的木板碰牆上發出無力的響聲。“張雪不見了!”
本還神色自如的夏波瞬間變了臉,他站起身,三步作并道:“你說什麽?”
“張、張雪,”秦望舒岔了氣,咳個不停,她指了指門外,艱難道:“不見、了。”
話剛落音,夏波就飛奔出門,蔡明也緊跟其後。她捂着胸口,跌坐在地,身上抖得厲害,一雙腿更是軟得沒了力氣。她死死捏着胸前的十字架,把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裏。
黑暗中,她死睜着一雙眼,發酸的眼眶流進了一滴汗,她沒忍住,眨了眨。下一秒,回暖的身體又抖了起來。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神說:你不用怕将要受得苦。你們會被惡鬼關在監獄試煉,遭受十日苦難。若你至死忠心,我就賜你那生命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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