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口供(下)

口供(下)

秦家村的夜十分靜谧,穿堂的山風帶着特着透心的涼,讓秦望舒一瞬間又冷靜下來。張雪的手被她死死拽着,周邊的皮膚已經紅出了個印子,滾燙的溫度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她的罪行。

“抱歉。”她低下頭,用額頭貼着對方的手。

胸前的十字架落了下來,金屬的冷光在搖晃中炫人眼。她猶豫了一瞬,果斷取下戴在了張雪脖子上。“這是神父送我禮物,說是主的祝福。”

她不舍地摩挲了一下,銀制品保存不易,哪怕她再珍惜也逃不掉歲月的侵蝕。但神父卻給了它們這些死物第二次生命。

“你替我暫時保管,它會庇佑你。”秦望舒松了手,把張雪推回屋內。又脫下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身上,抽出條凳堵在門後,自己坐了上去。“我守夜,你安心睡。”

身後冷硬的木門讓秦望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很快又被淡淡的暖意安撫下去。她見張雪愣愣坐着,又道:“有情況我會叫醒你,聖經裏沒有與狼賽跑的故事,只有方舟。”

張雪腳邊是燒得正旺的火盆,身上是秦望舒的風衣,暖烘烘的溫度極大地催生了精神上的疲憊,可她卻一點也睡不着。

“秦家村有問題。”張雪趴在桌上,動了動手指,濕軟的木屑進了指甲縫,像是黑黑的泥垢。“你知道我是在說什麽。”

秦望舒沒說話,她坐姿端正,像是座雕像。張雪瞄了眼,就因為過遠的距離而放棄,但她卻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從進秦家村起,鬧出的動靜并不小,可這裏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你覺得這是正常的現象嗎?”

意料之中,張雪沒得到回應。她繼續道:“我可以找理由,或許是他們睡得沉沒聽見,但我們現在是在秦老爺子家裏。同一個屋檐下,有什麽事難道他會不知道?”

“他是故意的。”秦望舒開口道。“然後呢?你覺得你現在還能走嗎?”

“我們能來秦家村,是報社賠進了人情,從關系上來說是我們求着葉大帥。現在任務沒完成,夏波不可能離開,我們怎麽回去?”

秦望舒垂下眼,沉默了一秒道:“是像金伊瑾那樣,還是僥幸回去了面對報社的責難?”

“可這裏鬧——”張雪的聲音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她沒說出那個字,接受科學的她在面對未知的恐懼下,最終還是遵循了她所唾棄的封建迷信。

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們難道就不回去嗎?就在這裏,坐以待斃?這和溫水裏的青蛙有什麽區別?”

秦望舒又嘆了一口氣,她是不喜歡嘆氣的。她母親曾在一位高僧那裏聽說,人活在世就是這一口氣,氣嘆多了自然就沒了,這話在秦望舒看來經不起任何推敲,但她極度迷信的母親卻深信不疑。

“你為什麽就不願面對現實?”

她理解張雪的不甘,并感同身受,但凡有其他可能,她也絕不會在這裏等着。冷硬的木門被她體溫焐熱,歲月侵蝕下的間隙,擋不住山裏的寒意,讓她總覺得冷。

“如果能走,我現在立馬拎上行李帶你走,可我們走不了。”

她摸了摸後背,是暖的,但手只要一放下,她又會覺得冷。起先她以為是身體傳達錯誤的信息,欺騙了大腦,後來她發現,身體才是誠實的。

秦望舒眼中的秦家村靜谧又安逸,若是在白天配上袅袅的炊煙,定是衆多名家筆下的世外桃源,但這都是表象。真正的秦家村就像是身體感受到寒意,因為看不見才不會被迷惑。

“我們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如果肉有發言權,你會在意嗎?”

不會。只要它還在砧板上,它就肉,誰會在乎一塊肉的想法呢?

張雪不是不明白秦望舒說的話,就是太明白才會心懷妄想。她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和秦望舒說的故事,苦笑一聲,故事已經完結沒有後續,現實中卻有。

狼咬死了跑得最慢的人,丢下她的同伴松了一口,誤以為自己能得救,卻低估了狼的貪婪。它扭頭就追上了正在跑的人,撲上去就是一口——

張雪捂住臉,她此刻才感到深深的無助。她想到了金伊瑾,本可能活下來的金伊瑾被她徹底斷了希望。那一刻,金伊瑾又是怎麽想的?是不是也像她這樣無助,還是恨着她?

後知後覺的愧疚幾乎要把她淹沒,她除了可悲外還覺得一絲荒唐。她和金伊瑾還有秦望舒,都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式女性,認為科學破除一切迷信,今天發生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認知。

世界上也有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她承認,卻因為多年的教育怎麽也無法真正認同。

或許她可以出去看看?沒準是因為眼花呢?

她壓下去的念頭突然蹿起,猶如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滾燙的手已經讓她無法正常感知溫度,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燒着。

她突然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就掉下了眼淚。

“我和你說過嗎?與狼賽跑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個。她沒有抛棄自己的同伴,而是拽着同伴一起跑。但人是跑不過狼的,他們絕望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抓緊了身上的風衣道:“人總是喜歡美好的結局,所以最後他們打敗了狼。如果我那時候沒有放棄,會不會也這樣?”

“也有這樣圓滿的結局?”

“不會。”秦望舒毫不留情地打破張雪的幻想。“人跑不過狼,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也打不過狼,除非天降奇跡。”

“但奇跡就像神一樣,根本不會憐憫普通人。”

神父相信奇跡就像他相信神一樣,他用一生去侍奉神卻沒等到一個奇跡,所以他死于肺病。從那一刻起,秦望舒就意識到,神的憐憫就像這奇跡,不存在。

“你會告訴他們嗎?金伊瑾的事。”張雪把身子蜷縮在風衣之內,衣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讓她有些着迷。“如果對象是你,我願意承擔。”

“不會。”

張雪心稍稍安定,她舔了舔幹澀起皮的唇瓣,試探道:“如果夏波找到金伊瑾呢?”

“天太黑,我沒看清。”

她緊張地揪着衣領,手掌心不知不覺出了些汗。“如果夏波審問你呢?”

“天太黑,我沒看清,夏軍官要是想審問,也應該是問當事人張雪。”

張雪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抑,她張了張嘴,道:“我害怕,沒有及時拉住她,但夏軍官要把這事都推在我身上,我是不認的。”

她低下頭,繼續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救不救不過是情分和本分之分,只要沒害人,我就不會認。如果夏軍官要安撫金家,那我張雪只能自認倒黴,既定的事又何必再問我。”

她的話剛落音,就聽見一陣敲門聲。張雪站起身,無措地看着秦望舒,秦望舒感覺到身後傳來的震動,沒起身問道:“誰?”

“夏波。”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秦望舒松了口氣。她抽走條凳,讓出身。

夏波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燭光下影子格外高大,塞滿了整個屋子,下一秒被張雪踩在腳下。他皺眉掃了一圈,視線落在她們兩個身上,不悅道:“你們還不休息在這裏做什麽?”

他看見張雪身上的風衣,瞬間有些明悟,挑眉道:“串供?”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靠在門邊,高挑得個子幾乎要頂到門框。若不是這身時下進步青年的打扮,活脫脫一個兵痞。

“說說看,你們怎麽對供詞的?金家在城裏不是一手遮天也是——”

“夠了!”秦望舒打斷夏波還未說完的話。她比夏波整整矮了一個頭,仰視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對方戲谑的神态讓她感到一陣羞辱。“她發高燒了,需要休息。”

夏波表情斂了斂,但依舊未動。

“我想夏軍官應該不會想和金家解釋完,再和報社解釋吧?”

夏波臉上有些遲疑,但更多的是驚奇,好像重新認識了秦望舒。他嗤笑了一聲,算是認同了她的話,招呼着張雪去借住的人家。

在擦肩而過時,他突然彎腰快速低聲道:“你不會真以為我怕金家和報社吧?”

張雪跟在夏波身後,他的影子完全把張雪籠罩在內,她偷偷擡起眼。時下世道不算安穩,每一個人手裏都可能有那麽幾條不清不楚的人命,尤其是軍官。

殺生多了,身上煞氣重,百鬼都要避着走,所以有惡鬼怕惡人之說。張雪不知道夏波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但她只覺得安心,就連這可怖的秦家村都在這份安心下變得富有詩意起來。

夏波不是多言的人,他甚至沒再提之前的話。張雪有些緊張,她踢開腳邊的石子,石子轱辘轉,撞到了夏波。

影子一停,張雪也跟着停下,她捏緊拳頭,鼓足勇氣道:“金伊瑾不是掉下去的。”

“我看見一只手從地底下鑽出,把她拽了下去。”她看見夏波轉過身,于是又道:“是秦望舒交代我不要告訴你們。”

耶稣被釘于十字架而死,死前他曾大聲說:父啊,父啊,為什麽離棄我?我将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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