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
“夠了!”秦老爺子一聲怒喝,停止了這場鬧劇。“一盞燈籠而已,重新點上就是了。”
秦老爺子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目光炯炯:“山神知道我們心誠,不會怪罪的。”
秦望舒笑了笑,踩在張雪裙子上的腳悄悄挪開,識趣的沒再提這件事。腰杆後的槍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夏波的手。他們兩個貼得極近,登對的相貌,一前一後像極了書中的才子佳人。
“你在幫我?”夏波動了動嘴,細細的聲音傳進了秦望舒耳中。
他的手掌很大,幹燥且溫暖,幾乎抵得上秦望舒整個腰。他暧昧地揉了揉,道:“你這是在示好?”
他思考了一番,突然道:“也不是不行。”
他拉過秦望舒,朦胧的燈光下看她是和張雪不同的美。亂世中女人美得大都像是菟絲花,風雨飄搖後零落成泥碾作塵,但偏偏極為惑人。
而接受了西式教育的女性就猶如那紅玫瑰,在亂世中開得肆意驕傲,又是另一種風姿。前者深知亂世苦難,安居一隅,後者不知天高地厚,時間一久便成了那蚊子血。
他起初覺得秦望舒是前者,之後又認為她是後者,現在看來倒哪個都不像。
但她無疑是好看的,同樣是白面團子的臉,像是暈上了胭脂,五官像是帶着尖銳的鈎子,有着洋人的濃豔,偏偏卻又配上了水墨畫的留白。
極黑的眉和眼,下面是高挺的鼻子,在鼻梁中微微隆起,鼻頭尖尖,人中雖深卻長得恰到好處。嘴唇猶如紅紅的花,但嘴角卻耷聳向下,看着有些苦,是書中典型狐媚子長相,好巧不巧的放在了端正大氣的鵝蛋臉上。
舒展的氣質沖淡了五官帶來的豔麗,達到了奇異的平衡,讓人只覺得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小時候曾聽算命先生說,相由心生,所以那心懷天下的菩薩總是莊嚴寶相。秦望舒的面相很複雜,像是多種情感糅合在一張臉上,尤其是那覆盆口的嘴。
不笑時,像是把生人勿近這幾個字刻在了臉上。
她笑了笑,下垂的嘴角提了起來,整個面容的苦情瞬間被明豔沖淡。卷着的頭發自然垂落在耳後,利索又英氣,她是個黃種人,卻總和洋人一樣,提倡且主導個性。
緊接着,張雪被她毫不留情地塞進夏波懷中,多出來的一個人打破了此時所有的暧昧。她捂着腰杆,那裏還有夏波手掌殘留的熱度,像是烙進了皮膚裏,微微發燙。
銅牛奏樂或許對于秦家村的人而言,除去稀奇外還多了一層愚昧的迷信,但她聽慣了唱詩班的音樂,能留到現在無非是看張雪是否安分。
她回的是秦老爺子的屋子,她不知道夏波是怎麽打招呼的,她在銅牛面前才落了秦老爺子的面子,如今就要成為屋檐下的低頭人,讓她很難不懷疑是這個男人的小心眼。
她剛推開門,就見到正坐在桌前的秦老爺子,她一愣,但臉部肌肉已經習慣性地露出笑容。
秦老爺子只是擡了下眼皮子,嘴裏的旱煙抽抽搭搭,煙霧模糊了他飽經風霜的面容。“水給你準備好了,在鍋裏自己拿瓢舀。”
“在別家我不管,你既然住我這兒了,就得遵守我這兒的規矩。”他拿下旱煙敲了敲桌面,黑黑的煙絲倒在桌上,還帶着火星。“晚上不能出門,尿急有尿壺。”
“我知道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娃娃講究,可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不懂規矩就會吃苦頭。”淡淡的月光灑在了秦老爺子臉上,他眼角的皺紋像是凝結了一層霜。
秦望舒沒吭聲,她的目光落在了旱煙上,那杆身油光發亮,像是常年被把玩的東西,接縫處看得歲月磨損的痕跡,尤其是煙鬥處,更是被熏得發黑,粗摸估計有個幾十年了。
“今晚山神會來。”秦老爺子毫無預兆道。他撮了點煙絲,趁着旱煙還有火,又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缭繞的煙霧袅袅升空,像是層紗,籠罩在他們兩人身邊。
“銅牛大仙奏樂,必有山神旨意。壓滅燈籠不怪你,但你得祈禱,山神寬宏大量不計較。”他吐出一口煙,笑出一口帶着煙漬的稀疏黃牙,渾濁的眼睛此時分外明亮,可惜秦望舒看不見。“不然那女娃娃就要出事了。”
這種原始的抽煙方式,煙味尤其大,讓出入慣了高雅場所的秦望舒沒一會兒便覺得嗓子癢。她沒忍住撇開頭,才注意到這煙之大把他們徹底包在其中。
她有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這煙是故意把他們與外界隔開。
這個念頭,讓她忍住了扇風的想法,壓着喉間的咳意問道:“什麽是山神?”
“山神啊——就是那棵槐樹。槐樹有多少年,誰也不知道,秦家村第一代祖先來這裏時槐樹就是那個模樣,現在也還是。”
壓抑的咳嗽聲從對面傳來,很快又被秦老爺子忍住。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繼續道:“秦家村最早不姓秦,祖先留下是看上了那棵槐樹,那麽大——秦字,樹下乘禾,人才能吃上飯。”
“人要活,得吃飯。”他清了清嗓子,道:“山神要活,也得吃飯。”
他聲不成調,喉嚨裏開始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秦望舒覺得不對,扇開煙霧竟發現秦老爺子的手掐在自己喉嚨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處是密密麻麻的紅血絲,半凸的眼球像是會随時脫框而出。
猙獰的模樣把秦望舒吓了一跳,這麽一遲疑,一團深色的小東西被秦老爺子吐了出來,他立刻緩了口氣,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輕松下來。
他站起身,擺擺手,之前的話閉口不提,只道:“山神不高興了。”
秦望舒覺得荒謬,可她明白一個人的信仰絕非一日可動搖。她跟着站起身,意有所指道:“那您還會講故事嗎?”
“看時候。”秦老爺子神色莫測,旱煙有意無意指着銅牛所在的方向。他看了眼秦望舒,擡腳就要按走,又被秦望舒叫住。
“時候是什麽時候?”
秦老爺子笑了笑,道:“黃道吉日。”
竈臺的水燒得熱和,剛進來就是一股熱浪撲面,她拿了旁邊放着的葫蘆瓢舀了水,倒在臉盆裏。臉盆不知用了多少年,又笨又重,面上黑黑的像是有一層垢,她刮了刮,掉下黑黑的木屑。
涼水就在缸裏,緊挨着竈臺後,她先是燙了一遍臉盆,才勉強算是放心。她穿着單衣冷了許久,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突來的熱水讓她接連打了幾個寒顫,才覺得說不出的舒爽。
秦老爺子走時帶上了門,村子裏每戶人家的屋子并不完全相連,她睡的那間在最邊上,與秦老爺子的屋子隔了一間房。
大門背後貼着兩個門神,鮮紅的顏色一看就是新的。門中間卡着一條色澤油亮的木條,顏色赤紅,紋路疏松。她摸了摸,又掐了掐,門闩上沒留下一點印子。
她的行李箱已經放在了屋子內,她關上門時對上門後同樣兩個門神,一愣,才轉頭又瞧見了凳子上的小木條。她拿起木條,對着門後的栓子插了進去,嚴絲合縫,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頭的。
她心中隐約有個猜測,卻又覺得荒謬。
屋子的條件很是寒碜,勉強算得上是平整的泥巴地,一張木板床靠在床邊,兩張條凳架在邊上,角落裏是一個搪瓷的尿壺。
銅牛還在奏樂,她透過窗戶看向那巨大的槐樹,隐約可以看見跳動的火光。月光下的槐樹影子倒在地上,張牙舞爪,正好夠到秦老爺子屋子。
秦老爺子說,槐樹是山神的化身,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槐樹圓了秦家村樹下乘禾的夢,所以不管外面日子如何,村子裏總歸是吃得上飯的。
當信仰尚未崩塌時,那便是信徒的天與地,乃至真理。面對真理,神父和所有的教徒奉獻了自己一生,不去科學的計較其中真假,信徒感恩神讓他們降臨于世,所以他們虔誠的苦修,只為死後回到神的懷抱。
教堂的神像前從未少過水果與鮮花,這是教徒們的心意,無關神是否會在意。縱觀這十年,她從未聽聞神會吃凡人之食,可秦老爺子卻說,山神要活,得吃飯。
如果把秦家村比作教堂,那秦老爺子就是神父。可秦望舒回想秦老爺子所有的舉動,确定這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該有的。他不信他的神,就像是猶大質疑神子。
耶稣死于不能定罪的罪名——妄稱上帝之名。不論天國是否存在,他威脅了當時高官的地位,真善便成僞善,莫有虛名的“叛國罪”蓋了下來,可誰也不知道耶稣是真的神之子。
她看着外面從狹小窗戶看不見頂的槐樹,腦海中一會兒浮現出去世的神父,又閃過秦老爺子黝黑的面孔,最終定格在門裏門外的門神,和一根根桃木做的門闩。
華國的信仰很多,神也格外講究,除去那些耳熟能詳的正神,扯着皮子的魑魅魍魉更是不計其數。
耶稣死時,山搖地動,神子之名得以證實。在死後的第三天,他在門徒面前複活。約翰福音說:神愛世人,甚至将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巍。
而槐樹,性陰,木也,從木,鬼聲,意為木中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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