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狗(下)
秦望舒眼神飄忽了一瞬,轉身離開。
不管是人還是狗,只要有思維的生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自由的。她或許掌握了張雪的生殺大權,但她控制不了對方的心。
只是一個探查,有沒有張雪結果都一樣。更何況,張雪對她,另有用處。
此時天雖然是陰沉得随時要落下,但體感卻頗為舒适。她走得不快,一腳一腳,踩得分外穩當。
夏波自昨夜去找金依瑾後,這是第二次,他不像是自述的那樣對金家不放在心上。在秦望舒理解中,金家手握大批商鋪,日進鬥金也不為過,卻缺少武力仰仗,所以金家投靠了葉大帥,成了一條狗。
不對,是小金庫。
但事實就是葉大帥不缺錢。亂世出英雄,英雄也是強盜,只要有武力能搜刮的民脂民膏比想象中還要多很多。金家對城中絕大部分人是龐然大物,可在葉大帥眼裏,不過是沒牙的狗。
一條膘肥體壯的狗沒有牙,下場自然是被衆人瓜分活吞,所以金家這一步走得極其聰明。有了葉大帥的庇護,金家就像是那得到了營養的樹,立馬抽枝發芽,到如今枝繁葉茂。
縱使金家再會賺錢,有能力的狗上了天也不過是狗,夏波不用如此在意,除非——這條狗的主子在意。
秦望舒擰起了眉。
教堂存在的時間比大多數人想象中還要久,久到葉大帥還只是個玩泥巴的光屁股小孩,教堂就已經成立。後來葉大帥成了軍閥手下的一個小軍官,教堂依舊不變,再到他取而代之成了大帥,教堂仍是如此。
根錯交雜,表面上教堂與葉大帥勢均力敵,實際上那不過只是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她不在乎,不在乎金家,不在乎夏波,但教堂在乎。
她不知道教堂的圖謀是什麽,至少在這麽多年的相處下,她相信神父正如他所展示的那般,是一個正直、無私、虔誠乃至天真至極的好人,而教堂也似乎如此。
身為猛虎,細嗅薔薇。
她暗自冷笑,可能嗎?現實嗎?
弱小便是原罪,張雪有罪,金家有罪,那個曾經的她也有罪。
她又想到了張雪,這條連嘴上老實都做不到的狗,又一閃而過金依瑾那張鮮活驕縱的臉。她們都是犧牲品,是這個潦倒世道下的産物,身不由己,怪不得別人,只能怨命不好。
她思緒千萬,但目光始終是在泥濘的山路上。這段路說長不長,昨夜裏卻覺得恍若隔世,說短,她也看到了高跟鞋留下的痕跡。
小小的方形是金依瑾的,她個子不高,甚至比張雪還要矮上一些,這與她母親有關。秦望舒記憶中的金夫人格外玲珑,站在還年輕時的金老爺身邊活像是父女,可樣貌卻生得不錯。
金依瑾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同樣繼承了母親的矮。她自覺是富貴人家的小姐,理當眼睛長在頭上,所以身高便成了她心中過不去的坎。
高跟鞋的出現,令她欣喜若狂。所以街坊誰都知道,金家大小姐,最愛的就是逛鞋鋪子。有人曾猜測,她有整整一間屋子的高跟鞋。
秦望舒也曾因為好奇,偷偷對比過,金依瑾在華人中并不矮。大抵是金家多年的教養,身姿格外窈窕漂亮,所以她看上去遠比她實際身量要高挑不少。
她盯着這突然冒出的高跟鞋印,走到山坡邊下望。樹木郁郁蔥蔥,空氣新鮮,一切都十分正常,只是——她看着腳邊這新鮮的痕跡,退了兩步确保自身安全後,才取了點泥,在指尖搓了搓。
細膩松軟,可能是夏波。她直起身,撥開山坡邊的歪脖子樹,果不其然看到了泥印子。從下面的樹幹一直到山坡路邊的樹枝,方向有正有反。
金依瑾死了。
這是夏波來時說的第一句話。
坡的高度摔不死人,更何況有樹枝作為緩沖,除非金依瑾摔下去時撞到了腦袋。她搖了搖頭,覺得不對,這點高度哪怕是磕到了腦袋,也無法構成腦死亡的條件,更何況這樹上沒有血。
除非夏波騙了她!
秦望舒搖了搖頭,不對,夏波不是這樣畫蛇添足的人,一定是她漏了什麽。
她盯着樹上的腳印,突然發現了一點,腳印上的泥土似乎并不均勻。她估算了一下距離,伸出一只腳在樹枝上踩了踩,有一些泥,但很輕。
她又加重了力道,這次留下的痕跡多了些。
但這還不夠。
她四處張望後,确定沒人,便直接踩上了樹枝。樹枝上突然多了一個人的重量,立馬下壓,但秦望舒卻站得穩穩當當,臉上不見一絲害怕之色。
她來回在樹枝上走了幾遍,除了最開始那一腳讓樹枝晃動外,竟沒再驚擾分毫。
一個人走路是有習慣的,步伐大小,輕重緩急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固定的,就像是她現在,不管走多少次,留下的腳印都是淺淺的。
她相信夏波的身手,所以淺的腳印必然是他的,另外一個重的——必定是手腳不利索。
她想到了蔡明,他雖然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到底是金依瑾的伯父,縱使萬般不願也不至于樣子都不做,但若要是說盡心盡力到爬樹,也不至于,而秦家村村民事從勞力,定然是手腳靈活的。
只能是蔡明。
這個結論讓她心裏一陣失望。她瞧了眼樹下,走到樹幹處直接翻身而下,利索程度半點不差夏波,只可惜無人看見。
她轉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倒也不覺奇怪。她想到了蝴蝶結上那點散開的泥,一時間又不确定起來,但轉念一想,金依瑾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山林連綿不斷,一眼望不到頭。金依瑾無論是運氣好還是壞,死不過是早晚罷了。秦望舒生出一點噓唏,是神父的教誨,但很快又轉化為鱷魚的眼淚。
總總一切都化為一句:與她無關。
她三兩步登上了樹,一擡眼就看見了山路,突然間挑了下眉。
她就這麽扒在樹幹上,樹枝是她手的着力點,拉扯讓她手背上已經結痂的牙印再次崩裂,但她的注意力全然在了那塊略凹的山路處。
她記得,這個地方有金依瑾的腳印,也記得昨夜的手就是從這裏冒出。
山路不平或許是常态,先入為主的觀念讓秦望舒下意識忽略這點細微之處,但從她現在的角度看過去。周圍幾乎處于同一平面時,就這塊凹了下去。
她眯了眯眼,确定位置後,直接翻身上去。
處于正面時,這點凹陷并不明顯,像是自然形成也像是人為造成。她撿了一根樹枝,狠狠插進去,起初很緊,她不得不兩只手用力才得以艱難進行。
但沒過多久,秦望舒就覺得手上一松,慣性讓她直接把樹枝插得只留了個頭。她有些動容,但為了确定仍是又撿了一根樹枝再次嘗試,依舊如此。
她血液突然沸騰起來,像是多年前在教堂發現《物種起源》一樣,這種刺激與興奮讓她毛骨悚然,以至于神魂颠倒。
她突然捂住了眼,愉悅地笑出了聲。
張雪撫着額頭見秦望舒身影徹底消失後,便站直了身子。像是要把之前的屈辱都洗刷,這次腰杆前所未有地挺。她看着被秦望舒抹去的痕跡,眼裏閃爍不定,最後拳頭一捏,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們所有人的住宿都是由夏波安排,張雪之前只當秦望舒運氣好,分到了最中心的村長家,而自己怕是惹了夏波不喜,所以住在村子最外邊的秦蘇家。
蔡明和夏波兩人位置相當,雖不是秦老爺子家那樣極好的位置,卻也在裏邊。但細分之下,夏波與秦望舒的位置又靠近許多,而蔡明與她更近。
在夏波眼裏,秦望舒是教堂的人,當屬心尖尖上的人,他自己其次,蔡明和金家的關系也有點分量,就屬她最命賤。
她站在門前,與夏波只有一門之隔,火熱的心就這麽冷了下來。她躊躇了一會兒,覺得就這麽算了吧,正要離開時,門突然開了。
入眼便是夏波俊美無俦的容顏,張雪從未如此近距離感受過,胸腔內的心頓時猛烈跳動。
她豁的就想起坊間傳聞,葉大帥眼前一紅人模樣生得極好,貌若潘安,風光月霁。不少高官家的千金趨之若鹜,只可惜女神有意,襄王無情。
她凝神屏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強自鎮定的拉開距離,道:“我手裏有你想知道的,我們做個交易。”
夏波揚起眉,道:“三姓家狗?”
張雪恍若未聞,仰着頭道:“你不想知道秦望舒對你隐瞞的事情嗎?”
狗這個詞,雖侮辱人,聽得多了卻也和人這個字沒區別,只要能讓她活下去。
夏波嗤笑了一聲,猝不及防間掐住了張雪纖細的脖子。他手掌幹燥粗糙,但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中脖子的嬌嫩,汩汩的血液在裏面流淌,只要他稍稍用力——
眼前這條鮮活的生命就會終結在如花的年齡。
“我們可以做交易。”
他聽見張雪的聲音微微發顫,連帶着掌中的脖子也一陣輕顫。肌膚相貼的美妙自帶難言的暧昧,饒是夏波也忍不住細細感受了下這絕妙的滋味。
“先說說。”縱然美色當前,他仍是清醒謹慎。
“山神尋人靠氣味,金依瑾身上是玫瑰味的香水,秦望舒也有。”張雪說得又快又急,她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力道在加重,生存的空氣一點點被擠壓,那種瀕死的恐懼再次浮現。
她話剛落音,脖間一松,就跌坐在地。她絲毫不懷疑,夏波剛剛是真的想殺她。
她抱住了自己,心裏的恐懼越來越甚,最後竟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起來。秦望舒是最安全的,沒有哪一刻這個念頭如此清晰,那些不甘和屈辱在生命的威脅下,也輕如鴻毛。
她看見面前這雙腳動了,緊接着敞開的大門嘭的一聲重重關上。
“惡心!”
她清楚地聽見了夏波的聲音,清朗又帶着少年郎的不知世事,所以殘忍到極致,也屈辱到極致。與這樣的夏波相比,秦望舒又算什麽呢?
她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卻又怕驚擾屋內的人,只能死死咬住袖子。她第一次覺得,人命生來就這樣輕賤,母親當初就不應生她,生她也不應護她。
或許,她早該死在瞎子口中的那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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