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芬芳(下)

芬芳(下)

秦望舒點頭承認道:“金會長人手衆多,總要試試,不到最後一刻,沒準就成了呢?”

他冷笑一聲,手裏還握着秦望舒的女士□□,在誰也沒預料到時,直接舉起開槍。“嘭——”的一聲,過近的距離下,秦望舒耳朵一陣耳鳴,子彈像是放慢了,她感覺自己清楚地看見了彈道,在經過她前面後突然加速,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就沒入了那人的腦袋。

一朵小小的血花綻開,她耳中明明只有嗡鳴聲,卻還是覺得身體與地面相撞的聲音清晰又沉重,甚至因為尚還柔軟有彈性的□□,小小起伏了一下。燙傷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血所掩蓋,與那日的雞血不同,也與山神這樣的被排斥的畜生不同,人是同類,所以死在面前的震撼總是要大上許多。

她看見金城嘴巴張張合合,好像說了些什麽,她聽不清,但看明白了。他不容許有背叛者,哪怕還未發生,也要杜絕這種可能。她也看見了驚恐的秦老爺子,和凝固了村民,像是照相,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這一瞬間。

躺在地下的人已經沒了呼吸,他睜大了眼,臉上甚至還沒來得及害怕,只有不解。他原本端正的五官被血色所掩蓋,腦死亡是西醫死亡的判定,人可能假死,心髒可能驟停,但在一定時間內都有機會搶救,唯獨腦死亡是真的死了。

如同涓涓的溪流,黏稠的血液也汩汩地往外湧,不一會兒就在地上積了一灘,還在外侵蔓延。白日的光線足夠,哪怕血色并不是一個很好的反光液體,她仍是見到了自己臉——面無表情,與往常并無區別。說來也是奇怪,她雖然壞,但卻從未殺過人,只因為神父一句話:有罪的人不能進天堂。

那什麽是有罪?她搜腸刮肚,用盡所學知識都很難定義,最後還是神父告訴她:信神便無罪,不信神就是有罪。她豁然開朗,那她和神父,還有主教都有罪,注定下地獄。

可偏偏他們都是極為虔誠的信教徒,禱告布道,不管風吹雨打無一不缺,于是他們三人成了教堂對外最好的招牌。她張開雙手,舉在自己面前,白皙幹淨,除去手背的燙傷和牙印外,就連尋常人泛紅的手掌在她這裏都是毫無血色的白,她心思或許肮髒,但這雙手實在算得上清白。

她很早以前,問過神父,殺人是什麽感覺。神父想了很久,才道:像是你摘了一朵紅玫瑰,一顆顆拔掉上面的保護刺,然後放在鼻尖下輕嗅。這個說法過于浪漫,她很難理解,畢竟玫瑰這樣昂貴又賦予了更多文學含義的象征,着實與黏膩、惡心的血談不上一點幹系。

但神父認為兩者是一樣的,當你決定摘下一朵花,你就下定決心殺了一個人。人會反抗,玫瑰有刺,你聞到了花的芬芳,你便嘗到了主宰人命的快感,兩者并無不同,只在于心裏怎麽想。神父一直都是個浪漫主義的人,他的書籍除去一些著作外,幾乎無一不是各國詩人的情愛,他欣賞、驚嘆并且沉溺其中,但他不允許她也這樣。

他說自己經歷的夠多,不為外物所動,所以他可以放縱,但她還年輕,惡魔的誘惑對于她而言不亞于伊甸園的蘋果,他不怕她被引誘,卻怕她自己選擇吃下。在幾次交談中,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抵觸,所以他打算送她一把槍,精致的女式□□,上面雕刻了綻放得極其豔麗甚至到荼蘼的玫瑰。

他開一次槍,後坐力震得他手後仰,槍柄上的玫瑰在陽光下栩栩如生,金屬的冷光也染上了詩人的浪漫,就好像死的不是人,空氣中都透着玫瑰的芬芳。奇怪的是,神父明明決定要給她,又在她即将觸碰到時收了回去,他一如神般湛藍無邊的眼睛滿是慈愛,他改變了主意,覺得還未到時候。

于是這把槍便高高擱置,當着她的面放進了抽屜中,連鎖都懶得上。他說:你覺得合适時,就拿走。他把選擇權交給了她,這看似是一種尊重,實際上是一種躊躇與後悔。或許是忏悔多了,他總是容易動搖,一點也沒有主教的圓滑,甚至還沒有她來得果決,但她覺得沒關系,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彌補他的缺點。

他心軟,她便心硬,他後悔,她便無淚。苦行僧是這樣的,用過于寒酸的生活去磨練自己的意志,他們覺得這樣會離神更近,可世界上不存在神,所以他們只是自我滿足和娛樂。她在某種程度而言,寬于律己,更松于對人,神父不想承擔責任,那她便不去碰這把槍,直到他回歸父的懷抱之前。

他做了選擇,把槍給她。

自古寶劍贈英雄,而英雄配美人。她是英雄,也是美人,所以她誰也不需要。

“秦作家這把槍真是不錯!”金城的聲音清晰的傳了過來,她的耳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她笑了一下,血中模糊的影子也跟着笑了一下,像是張牙舞爪的魔鬼,不恐怖,只是虛張聲勢,會咬人的狗一向是不叫的,就比如她。這一刻,她突然聞到了玫瑰的芬芳,殺人與折花确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在決定動手那一刻,就注定好了結局。

面前勝利的果實不是她的,她也并未品嘗到主宰的快感,她只是聞到了馥郁馨香的玫瑰,霸道又濃烈,浪漫得像是夕陽墜入黃昏,忽然天色已晚秋。

她擡起頭,贊同道:“這是神父為我量身定做的槍,是西洋最好的工藝,自然不會差。”

她又道:“既然是量身定做,自然會考慮到一些特殊的情況,比如現在。”

金城不明所以,她解釋道:“槍裏有個小機關,接下來金會長每一槍都要注意了,子彈可能會往後面出來,也可能炸膛,要是害怕,你可以用回自己的槍。”

她的神色不似僞作,金城又想說不信,但這次不同以往,他不敢賭。他知道賭場很流行一種玩法,也是西洋傳來的,是俄羅斯轉盤。會參加的都是一些輸無可輸的賭徒,賭場十賭九輸,換做常人早就收手,可他們總認為自己是那其一,于是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到最後貪婪戰勝了恐懼。

七個彈孔,兩發子彈,兩人互比三次,誰先死誰便輸。每一次結局都不會例外,但他們依舊如飛蛾撲火般,為什麽贏得不是他們呢?

上帝抛下一枚硬幣,普通人猜是正面,幸運兒認為是背面,但他們都輸了。結局從開始就已經注定好,上帝不會讓任何人贏,他會夾住錢幣,贏家只有一個,就是他自己。但凡人有勇氣傾盡所有,故事裏總是這樣,惡龍強大又無所不能,弱小的勇士歷盡千辛萬苦,一路成長,到最後成為人人歌頌的屠龍勇士,他認為自己贏了,可為什麽不是惡龍給自己選擇了一個結局呢?

一個設計好的死亡結局。

勇士得到了美名,他如願得到了權勢和名利,在糖衣炮彈的腐蝕下,他成為了另一條惡龍,于是一位時代的投機者應運而生,開始永無止境地輪回,是謂因果。佛家有言,過去、現在、未來。過去不可追,未來不可尋,唯有當下能選擇,而當下,沒有慧眼如炬的長遠目光,只蠅頭小利的實在。

“我可以當你的女兒,也可以如願嫁給葉大帥,但有一點,對方見過我,金會長打算怎麽蒙騙過關?”

其實也沒過去多少時間,心思的千百回轉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地上躺着的人,血還沒流幹,眼看就要沒過她的鞋,卻不知被什麽阻擋,極為巧合的拐了一個彎。她站在血裏,一如之前,只不過這次她不是加刑者,而是被審判者。

她的改口并沒有讓金城舒心,反而因更是起了提防。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槍,又敲了敲,聽到裏面不同尋常的動響,對她之前的話有了幾分相信,便收了起來,轉而拿出自己戴着的槍。款式尋常,黑黑的,在這一刻,他與那些下屬并無區別。

“我會對外宣稱秦作家不幸身亡。金家遵循祖輩教誨,結婚當然是八擡大轎,洋人那套,不稀罕。”他瞧着夏波,并未給秦望舒眼神,繼續道:“就是秦作家名聲上要委屈些,機會還是很多的,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只要葉大帥死了,自會有人接應。”

他舉起槍,對準了夏波。對方身量比他高,他得微仰着頭,明明處于低勢那一方,氣勢卻一點也不落下風,反而是夏波看上去意外的年輕且氣盛。

“我知道,葉大帥府邸還有不少教堂的人手,不是主教的,是秦作家的。”他勾動扳機,槍所指的位置絲毫未變,正對着夏波的眉心。“他與你該是有合作的,只可惜了一點也沒學到大帥優點,反倒是像了那見識短淺的娘,幸好死得早,不過有一點倒是聰明,知道減少競争對手。”

“嘭——”又是一聲,夏波明知道金城不可能真下手,在這一刻仍是克制不住本能地閉上了眼。子彈掀起一股極為強勁的氣流,穿過他耳邊,銳利像是把刀,瞬間耳朵就破了口子無聲的淌血。

他沒有耳鳴,他對槍極為熟悉,早已習慣這樣的感覺,只是這樣離死如此之近還是第一次。死不可怕,是生死未知時的搖擺,萬一,萬一金城真的瘋了呢?

他突然低下頭,低低笑出聲。耳廓上的血順着臉頰和下颌骨滑落,像是開出的一朵玫瑰,大有越開越盛的跡象。

這次秦望舒沒有耳鳴,許是有了準備,也可能是離得遠了些。她看向倒下的人,那是秦家村的一個村民,模樣很是陌生,她應當是沒見過。所有浪漫的情懷中,總是許心愛之人一園玫瑰,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盛景,但神父有一園的百合花,潔白的、芬芳的、在陽光下搖曳時,仿佛随時會有天使飛落。

但百合只是看上去好看,時間一久花瓣上會長滿黑點,也會爬上很多芝麻大小的黑蟲,花蕾黏黏的,分泌着惡心的透明液體,黃色的花粉一碰到衣服上就很難洗幹淨,或許就因為它是無暇的白色,所以當凋零腐敗這一刻來到時,格外的觸目驚心,打消了她養任何花的念頭。

都是假的。

但神父喜歡這樣虛假的盛景,他所有的浪漫和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徜徉在其中,割舍了理智後只剩下不可理喻的情感。他覺得他鎖住了一園春色,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卻覺得滿目荒涼,反而不如路邊随處可見的小野花來得賞心悅目。但神父教誨她:名花縱使凋零,也是名花,不是野花能比的。

她笑笑,不予争辯。她逐漸長大,越來越有主見,而他逐漸衰老,越來越不見章法,她怕她率先氣得他回歸父的懷抱。若是可以,她是期望也盼望着他長長久久的,就像是古時候的臣子總對皇帝說,萬歲,她也願他萬壽無疆,生理上的。

“繼承人只需要一個就好,最好是蠢些笨些的,才好把持。”他又上了膛,這次瞄準了她。“秦作家,你說對嗎?”

“金老爺的打算?”

“對,父親格外有遠見。”他勾動扳機,又是在子彈出槍前一瞬,移開了槍口。“我遵循了這點,金家得在我手裏發揚光大。”

同樣是銳利如刀的氣流割過,她沒有閉眼,只是率先撇了頭,畢竟她沒有無辜流血的嗜好。金城見狀,啧了一聲,許是示威夠了,他放下了手。槍管熱得發燙,他放在嘴邊吹了吹。

“金老爺一貫是個人物。”這點秦望舒沒否認,從金老爺在萬千人中一眼挑中葉大帥,資助其發家,再到一直借着交好之名,對大帥夫人下手,再到葉大帥至今只有一個繼承人,無一不是一個狠人。但她又道:“可惜了。”

“這樁買賣不劃算,真要算起來阿鬥也是我的人,我自費臂膀,又冒着生命危險去殺葉大帥,這天底下的好事就這麽多,金會長真是貪心,都想占盡。”

金城不為所動,指了一手夏波道:“不是還有夏軍官嗎?”

“他是你的人?”

“不是,但一條船上的螞蚱,都一樣。”

“不一樣。”秦望舒擺了擺手,不上這個當。三朵玫瑰在盛放,香味越發強烈霸道,銅牛不知名的在奏樂,樂曲歡快悠揚,別有意境。花瓣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縱然是再巧合,也沒過了她鞋底,神不會眷戀任何人,所以凡人只能自救。“我有選擇。你殺了我,主教和葉大帥一定會發落你,傾巢之下不會有完卵,我可以在地底下等着金會長敘舊。你不殺我,主教只會找下一次機會動手,我贏面很大。”

“我可以告發你。”金城改口道。

她笑了下,跳出了滿是血的地方。“誰不是呢?”

她指着夏波道:“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對金會長一人,二比一,金會長說話要三思。”

金城突然笑道:“是嗎?”

秦望舒預感不妙,下一秒就見低着頭的夏波突然舉起槍對着她。她看了看兩人,恍然大悟道:“金會長好手段。”

她舉起手,做投降狀道:“我認輸,任由金會長發落。”

金城笑了笑,道:“一個問題,我那大女兒呢?”

她沒想到金城一件事問的竟然是這個,她詫異了會兒,老實道:“當初教堂收養了她,不過沒多久就病死了,教堂背後有一個墓地,金會長回去後可以去找找。”

“死了?”金城擡起眉,面上表情有些複雜,說不出是緬懷還是難受,過了一會兒後像是接受了這個結果。他道:“出事後我找了許久,一直沒消息,原來是被教堂收養了。也好,死了也好,省事了。”

大概是上年紀的通病,總是話多。金城本該就此打住,可他忍不住道:“不管教堂如何記載,也不管我那發妻做了什麽,我做了什麽,我對她都真情實意的有過感情,我那大女兒也是,她或許比不上依瑾,但我對她投注的心血卻多得多。”

秦望舒轉過臉,道:“太長,不聽,要說去墳前說。”

金城沒料到她的反應,當即滿是錯愕,随即又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個妙人。”

他走上前,夏波跟在他身後,槍管指着她腦袋就沒變過。他道:“合作?”

這次她格外識趣道:“合作。”

金城伸出手,道:“誠意?”

她沒有多做掙紮,卷起袖子從一個極為隐蔽的口袋翻出一張照片,遞給金城道:“誠意。”

夏波沒忍住掃了一眼,瞬間瞳孔微震。照片很簡單,上面的人也格外熟悉,就連場地都別無二致——這棵槐樹下,銅牛大開着,秦望舒正把蔡明往裏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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