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夫,您舍友來啦!”
醫院中醫診問處門口,保安亭裏當班的男人探出窗子,朝走廊裏喊了一聲。
喊完,他坐回座位上,拿起報紙,不過眼睛悄悄瞥着來找時大夫的男人。
戴着金絲眼鏡,頭發梳得油光水亮,一身洋裝筆挺的,看起來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模樣。
男人每天都來,每次都是來給時大夫送晚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上午就來了。
在診所裏坐着給病人看病的時安聞聲,高聲應了,然後對着來針灸除濕的老婆婆笑了笑。
“您身體還不錯,不過确實艾葉針灸一下更好,請拿着這個出門往左走,第二個門,有醫師在裏面。”
時安把條子交到老婆婆手裏,順便扶着她走出門。
老婆婆笑着握緊他的手,往他手裏塞了顆煮熟的紅雞蛋,“時大夫,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大夫!”
時安連忙把雞蛋推回去,“婆婆,我們不能收病人的東西的。”
老婆婆不肯,力氣又大,“那是誰說的嘛?俺們老百姓喜歡,為啥不讓俺們送?”
時安站在門口,餘光瞥見了等在走廊外的那個人,對着老婆婆微微彎下腰去,耐心地解釋,“是醫院的規定,您喜歡我,我開心,但我要是收了您的東西,我就得被醫院開除了。”
老婆婆聽了這話,瞬間吓得臉色一變,有些混沌的眼睛看着他,聲音都小了許多,“真的啊?那俺是不是害了時大夫你呀?”
時安趁勢把紅雞蛋塞回她的口袋裏,拍了拍她的手,“現在您把蛋收回去,那就沒事了,雞蛋不便宜,還是留着您自己吃比較好。”
老婆婆摸着鼓起來的口袋,人還是很擔心害怕的模樣,皺着臉盯着他。
跟時安熟悉的小護士走過來,拉着老人家往針灸室走,“哎呀婆婆,有蛋就得自己吃嘛,咱時大夫每天都有雞蛋吃的,不缺,喏,趁人還不多,我啊,就先給您排個前頭的號,待會兒人多起來了難進哦。”
“哎喲,小姑娘心腸太好了,俺謝謝你呀姑娘。”
“不礙事不礙事的,婆婆。”
時安看着小護士把老婆婆扶進針灸室,然後雙手插在兜裏,扭頭走出走廊。
外頭太陽還盛着呢,白唯夫在門口,站得筆直,看着他一動不動。
見時安過來了,白唯夫勾起嘴角,“我們時大夫永遠這麽宅心仁厚。”
時安走到他身邊,擡手輕輕打了他肩膀一下,白唯夫淺笑,兩人并肩走到前頭給病人散心的草坪上去。
他們坐在休息的長椅上,看着護士推着輪椅上的老人在遠處慢慢走。
白唯夫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黃溜溜的土雞蛋,在長椅邊緣磕了幾下,然後慢慢剝開。
“戴青她回娘家,從家裏帶了一筐來,今天早上你走後沒多久送來的,有十二個,個頭不大,但看着十足漂亮。”
時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剝。
“那你記得給人錢了沒有?”
白唯夫揚了揚眉毛,“我要給,她非不要。”
時安覺得這樣不好,“這怎麽行?雞蛋本來就稀罕,還送了這麽多來,怎麽說,這人情也得還回去呀。”
白唯夫剝完,尖屁股處留了點蛋殼,送到時安嘴邊,“我知道。”
時安接過雞蛋,嗔怪他一眼,“以後戴青姐家裏有要看病的,你記得告訴我。”
白唯夫點了點頭,催着他,“雞蛋還熱乎着,先趁熱吃。”
時安張嘴咬了一口,蛋白嫩滑,裏頭的蛋黃顏色黃得近橙,煮得不老,半凝固着,香味随着熱氣一下子就撲出來,在嘴裏嚼着,一點也不幹,确實比外頭買的蛋好吃很多。
白唯夫推了推眼鏡,“怎麽樣?是不是香得多?”
時安點着頭,問他,“你吃過了沒有?”
白唯夫往後靠,手搭在時安背後的長椅邊緣上,“當然吃過了。”
時安瞧着他,白唯夫笑了,“咱家不至于連個蛋都要省,我現在好歹是個大學講師,工資不低,吃吧,不信回去我數給你看。”
聽他這樣說,時安才把剩下的吃了。
白唯夫看着他,心情舒暢,有些懶洋洋地開口,“家裏唱片機好像壞了。”
時安沉吟一會兒,“我記得順發商行旁邊那條街有修的地方。”
“哪裏?我怎麽不知道。”
“那邊沒什麽文藝的書,你大概不常去。”
“那等你下班,咱倆一塊兒去看看?”
“好。”
時安不能在外頭待太久,他吃完雞蛋,就站起身來。
白唯夫跟着站起來,“今天晚餐想吃點什麽呢?”
“你量力而行便好。”
“我的老伴,我進步已經很大了,你這番話,是要打擊我與廚房鬥争路途中接續奮鬥的自信心的。”
時安被逗笑,“那就請白唯夫同志,給你老伴來點味道清淡點的,好不好?”
“收到,組織命令,必須完成。”
兩人對視,都笑了。
白唯夫把人送到那邊,看着他走進去後,才慢慢轉身離開。
時安下班回來,天還未黑,天際的霞光顏色缤紛。
他打開門,白貓已經蹲坐在玄關處等着了,胖乎乎的,跟最近時興的日本招財貓似的。
他關上門,換了鞋後,把白貓抱在懷裏,往裏面走。
白唯夫正在把唱片從唱片機上取下來,見他回來,擡起頭看了看他。
“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唱片賣。”
時安一邊給貓呼嚕,一邊問道,“怎麽?”
“前陣子音甀寫了信給我,說她在日本見着鄧麗君本人了,長篇大論地寫她的歌聲如何如何美妙,我倒想聽聽看。”
時安對這種不太懂,也不怎麽感興趣,“既然很好聽,大概是有賣的。”
白唯夫搬起唱片機,“走,去那邊瞧瞧。”
修唱片機的師傅一邊修着唱片機,一邊哼着歌,哼的歌和店裏放的是同一首。
白唯夫問,“師傅,你哼的是什麽歌呀?”
老師傅一聽,笑了,“這你也不知道嗎?是鄧麗君的呀。”
沒想到修這個的師傅正好喜歡鄧麗君,白唯夫又問,“歌叫什麽名字呢?”
“叫《晶晶》,咋滴?這首歌沒聽過,這個電視也沒看過哦?”
白唯夫跟時安對視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普通,各有自己的事業,平日裏一起消遣的,就是出門玩一玩,連打牌,都是前不久剛跟戴青學的。
現在在修唱片機的老師傅面前,顯得像兩個懵懂無知的小孩。
白唯夫笑着搖頭,“沒看過。”
老師傅擡眼看了看他倆,搖着頭,“你倆還沒我老頭子趕時髦喲。”
白唯夫聽着,淺笑。
老師傅人好,又風趣,倆人站在旁邊等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枯燥。
等修好後,他們二人都已将鄧麗君的歌聽得差不多了,最後走時,跟老師傅買唱片,老師傅看他倆合眼緣,賣得也不貴。
回去後,新買的唱片放上修好的唱片機上,鄧麗君甜美柔和的聲音悠揚傳出。
時安見白唯夫從剛剛開始就對鄧麗君頗感興趣,當下有些不開心。
白唯夫聽着歌,沒發現,一邊哼着,一邊走到廚房那邊去。
時安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不說話,轉身回房。
拿着葡萄酒跟高腳杯的白唯夫回到客廳,發現時安回了房,他放下酒跟酒杯,跟過去看,發現時安拿了睡袍去洗澡了。
他趕緊走到衣櫃前,也拿出睡袍來,跟着時安一起進了浴室。
時安沒想到他跟進來了,有些惱怒,推着他的胸口,“你進來幹什麽?我要洗澡了。”
白唯夫把睡袍挂上壁上的挂鈎,“一起洗洗也不錯。”
時安皺着眉,索性不想去跟他講話,背過去脫着衣服。
等二人都坦誠相待了。
白唯夫舉着花灑沖水,出了熱水後,轉頭沖着時安。
熱氣慢慢蒸騰起來,模糊了浴室中的鏡子。
時安悶不做聲,默默洗完了澡。
白唯夫感覺到他的不愉快,洗完後,穿上睡袍,幫他擦着頭發。
“怎麽了?剛剛回來就不開心了。”
時安低着頭。
白唯夫把他的臉捧起來,“是因為鄧麗君?”
突然被說中,時安臉微微紅起來。
白唯夫笑了笑,“以為我也迷上了鄧麗君?我是喜歡你的呀,傻瓜。”
他放下毛巾,牽着時安走出房,到客廳去,鄧麗君的歌喉依舊回蕩。
白唯夫倒了一小杯紅酒,微微搖晃着,遞到嘴邊淺飲一口,然後放下,“我高興,是想着終于有個适合你我共舞的歌了。”
時安擡眼看他,聽了這話,羞愧滿臉,“真,真的嗎……那我怎麽跟鄧麗君道歉呢?”
白唯夫輕輕拉起他的手,環着他的腰,帶着人慢慢挪動腳步,身體貼着,随着歌聲開始搖晃,“或許你明天寫一封信,交給音甀,讓她代你交過去。”
時安跟着他的腳步,有些生澀地邁開腿,“那,那我寫完你幫我檢查一遍。”
白唯夫笑,時安永遠這麽認真,認真得過于可愛。
“好。”
他環着人轉圈,順勢端起酒杯,喂了時安一點酒,然後又放下。
時安滴酒不沾,喝了之後人有些暈乎。
白唯夫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在甜美動人的歌聲中慢慢左右搖晃着,時安第一回 跟他跳舞,很羞澀,但這不失為今夜的助興。
“不知道為了什麽”
“憂愁它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那天起 你對我說”
“永遠的愛著我”
“千言和萬語随浮雲掠過”
……
唱片機播放着《千言萬語》,空氣變得跟歌聲一樣甜膩起來,白貓窩在沙發裏,淺藍的眼懶散地盯着共舞的兩人,慢慢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