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番外

“時大夫,您舍友來啦!”

醫院中醫診問處門口,保安亭裏當班的男人探出窗子,朝走廊裏喊了一聲。

喊完,他坐回座位上,拿起報紙,不過眼睛悄悄瞥着來找時大夫的男人。

戴着金絲眼鏡,頭發梳得油光水亮,一身洋裝筆挺的,看起來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模樣。

男人每天都來,每次都是來給時大夫送晚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上午就來了。

在診所裏坐着給病人看病的時安聞聲,高聲應了,然後對着來針灸除濕的老婆婆笑了笑。

“您身體還不錯,不過确實艾葉針灸一下更好,請拿着這個出門往左走,第二個門,有醫師在裏面。”

時安把條子交到老婆婆手裏,順便扶着她走出門。

老婆婆笑着握緊他的手,往他手裏塞了顆煮熟的紅雞蛋,“時大夫,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大夫!”

時安連忙把雞蛋推回去,“婆婆,我們不能收病人的東西的。”

老婆婆不肯,力氣又大,“那是誰說的嘛?俺們老百姓喜歡,為啥不讓俺們送?”

時安站在門口,餘光瞥見了等在走廊外的那個人,對着老婆婆微微彎下腰去,耐心地解釋,“是醫院的規定,您喜歡我,我開心,但我要是收了您的東西,我就得被醫院開除了。”

老婆婆聽了這話,瞬間吓得臉色一變,有些混沌的眼睛看着他,聲音都小了許多,“真的啊?那俺是不是害了時大夫你呀?”

時安趁勢把紅雞蛋塞回她的口袋裏,拍了拍她的手,“現在您把蛋收回去,那就沒事了,雞蛋不便宜,還是留着您自己吃比較好。”

老婆婆摸着鼓起來的口袋,人還是很擔心害怕的模樣,皺着臉盯着他。

跟時安熟悉的小護士走過來,拉着老人家往針灸室走,“哎呀婆婆,有蛋就得自己吃嘛,咱時大夫每天都有雞蛋吃的,不缺,喏,趁人還不多,我啊,就先給您排個前頭的號,待會兒人多起來了難進哦。”

“哎喲,小姑娘心腸太好了,俺謝謝你呀姑娘。”

“不礙事不礙事的,婆婆。”

時安看着小護士把老婆婆扶進針灸室,然後雙手插在兜裏,扭頭走出走廊。

外頭太陽還盛着呢,白唯夫在門口,站得筆直,看着他一動不動。

見時安過來了,白唯夫勾起嘴角,“我們時大夫永遠這麽宅心仁厚。”

時安走到他身邊,擡手輕輕打了他肩膀一下,白唯夫淺笑,兩人并肩走到前頭給病人散心的草坪上去。

他們坐在休息的長椅上,看着護士推着輪椅上的老人在遠處慢慢走。

白唯夫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黃溜溜的土雞蛋,在長椅邊緣磕了幾下,然後慢慢剝開。

“戴青她回娘家,從家裏帶了一筐來,今天早上你走後沒多久送來的,有十二個,個頭不大,但看着十足漂亮。”

時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剝。

“那你記得給人錢了沒有?”

白唯夫揚了揚眉毛,“我要給,她非不要。”

時安覺得這樣不好,“這怎麽行?雞蛋本來就稀罕,還送了這麽多來,怎麽說,這人情也得還回去呀。”

白唯夫剝完,尖屁股處留了點蛋殼,送到時安嘴邊,“我知道。”

時安接過雞蛋,嗔怪他一眼,“以後戴青姐家裏有要看病的,你記得告訴我。”

白唯夫點了點頭,催着他,“雞蛋還熱乎着,先趁熱吃。”

時安張嘴咬了一口,蛋白嫩滑,裏頭的蛋黃顏色黃得近橙,煮得不老,半凝固着,香味随着熱氣一下子就撲出來,在嘴裏嚼着,一點也不幹,确實比外頭買的蛋好吃很多。

白唯夫推了推眼鏡,“怎麽樣?是不是香得多?”

時安點着頭,問他,“你吃過了沒有?”

白唯夫往後靠,手搭在時安背後的長椅邊緣上,“當然吃過了。”

時安瞧着他,白唯夫笑了,“咱家不至于連個蛋都要省,我現在好歹是個大學講師,工資不低,吃吧,不信回去我數給你看。”

聽他這樣說,時安才把剩下的吃了。

白唯夫看着他,心情舒暢,有些懶洋洋地開口,“家裏唱片機好像壞了。”

時安沉吟一會兒,“我記得順發商行旁邊那條街有修的地方。”

“哪裏?我怎麽不知道。”

“那邊沒什麽文藝的書,你大概不常去。”

“那等你下班,咱倆一塊兒去看看?”

“好。”

時安不能在外頭待太久,他吃完雞蛋,就站起身來。

白唯夫跟着站起來,“今天晚餐想吃點什麽呢?”

“你量力而行便好。”

“我的老伴,我進步已經很大了,你這番話,是要打擊我與廚房鬥争路途中接續奮鬥的自信心的。”

時安被逗笑,“那就請白唯夫同志,給你老伴來點味道清淡點的,好不好?”

“收到,組織命令,必須完成。”

兩人對視,都笑了。

白唯夫把人送到那邊,看着他走進去後,才慢慢轉身離開。

時安下班回來,天還未黑,天際的霞光顏色缤紛。

他打開門,白貓已經蹲坐在玄關處等着了,胖乎乎的,跟最近時興的日本招財貓似的。

他關上門,換了鞋後,把白貓抱在懷裏,往裏面走。

白唯夫正在把唱片從唱片機上取下來,見他回來,擡起頭看了看他。

“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唱片賣。”

時安一邊給貓呼嚕,一邊問道,“怎麽?”

“前陣子音甀寫了信給我,說她在日本見着鄧麗君本人了,長篇大論地寫她的歌聲如何如何美妙,我倒想聽聽看。”

時安對這種不太懂,也不怎麽感興趣,“既然很好聽,大概是有賣的。”

白唯夫搬起唱片機,“走,去那邊瞧瞧。”

修唱片機的師傅一邊修着唱片機,一邊哼着歌,哼的歌和店裏放的是同一首。

白唯夫問,“師傅,你哼的是什麽歌呀?”

老師傅一聽,笑了,“這你也不知道嗎?是鄧麗君的呀。”

沒想到修這個的師傅正好喜歡鄧麗君,白唯夫又問,“歌叫什麽名字呢?”

“叫《晶晶》,咋滴?這首歌沒聽過,這個電視也沒看過哦?”

白唯夫跟時安對視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普通,各有自己的事業,平日裏一起消遣的,就是出門玩一玩,連打牌,都是前不久剛跟戴青學的。

現在在修唱片機的老師傅面前,顯得像兩個懵懂無知的小孩。

白唯夫笑着搖頭,“沒看過。”

老師傅擡眼看了看他倆,搖着頭,“你倆還沒我老頭子趕時髦喲。”

白唯夫聽着,淺笑。

老師傅人好,又風趣,倆人站在旁邊等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枯燥。

等修好後,他們二人都已将鄧麗君的歌聽得差不多了,最後走時,跟老師傅買唱片,老師傅看他倆合眼緣,賣得也不貴。

回去後,新買的唱片放上修好的唱片機上,鄧麗君甜美柔和的聲音悠揚傳出。

時安見白唯夫從剛剛開始就對鄧麗君頗感興趣,當下有些不開心。

白唯夫聽着歌,沒發現,一邊哼着,一邊走到廚房那邊去。

時安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不說話,轉身回房。

拿着葡萄酒跟高腳杯的白唯夫回到客廳,發現時安回了房,他放下酒跟酒杯,跟過去看,發現時安拿了睡袍去洗澡了。

他趕緊走到衣櫃前,也拿出睡袍來,跟着時安一起進了浴室。

時安沒想到他跟進來了,有些惱怒,推着他的胸口,“你進來幹什麽?我要洗澡了。”

白唯夫把睡袍挂上壁上的挂鈎,“一起洗洗也不錯。”

時安皺着眉,索性不想去跟他講話,背過去脫着衣服。

等二人都坦誠相待了。

白唯夫舉着花灑沖水,出了熱水後,轉頭沖着時安。

熱氣慢慢蒸騰起來,模糊了浴室中的鏡子。

時安悶不做聲,默默洗完了澡。

白唯夫感覺到他的不愉快,洗完後,穿上睡袍,幫他擦着頭發。

“怎麽了?剛剛回來就不開心了。”

時安低着頭。

白唯夫把他的臉捧起來,“是因為鄧麗君?”

突然被說中,時安臉微微紅起來。

白唯夫笑了笑,“以為我也迷上了鄧麗君?我是喜歡你的呀,傻瓜。”

他放下毛巾,牽着時安走出房,到客廳去,鄧麗君的歌喉依舊回蕩。

白唯夫倒了一小杯紅酒,微微搖晃着,遞到嘴邊淺飲一口,然後放下,“我高興,是想着終于有個适合你我共舞的歌了。”

時安擡眼看他,聽了這話,羞愧滿臉,“真,真的嗎……那我怎麽跟鄧麗君道歉呢?”

白唯夫輕輕拉起他的手,環着他的腰,帶着人慢慢挪動腳步,身體貼着,随着歌聲開始搖晃,“或許你明天寫一封信,交給音甀,讓她代你交過去。”

時安跟着他的腳步,有些生澀地邁開腿,“那,那我寫完你幫我檢查一遍。”

白唯夫笑,時安永遠這麽認真,認真得過于可愛。

“好。”

他環着人轉圈,順勢端起酒杯,喂了時安一點酒,然後又放下。

時安滴酒不沾,喝了之後人有些暈乎。

白唯夫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在甜美動人的歌聲中慢慢左右搖晃着,時安第一回 跟他跳舞,很羞澀,但這不失為今夜的助興。

“不知道為了什麽”

“憂愁它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那天起 你對我說”

“永遠的愛著我”

“千言和萬語随浮雲掠過”

……

唱片機播放着《千言萬語》,空氣變得跟歌聲一樣甜膩起來,白貓窩在沙發裏,淺藍的眼懶散地盯着共舞的兩人,慢慢打了個哈欠。

第 23 章 小甜餅一只,與正文沒有什麽很大的關系

開了新文《他的國》,感興趣的話就去看一下吧,鞠躬

時安今天又和他吵了一架,因為他下午的時候又不小心給貓喂了兩次罐頭。

白唯夫拿着罐頭站在客廳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腳邊的白貓吃完後懶洋洋地躺在地毯上,胖得像一只豬,肚子鼓得渾圓,随着呼吸起伏。

時安鞋都沒換,站在玄關看着他和腳邊的豬,臉黑了一半。

“提醒你多少遍了?小白它不能再吃這麽多了,尤其這個罐頭,你也不看看它都胖成什麽樣了。”時安擡手扶着額頭,表情很崩潰,他無語地看着那只躺在地上連翻身都困難的貓,差點氣哭。

白唯夫低頭去看那只貓,白貓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想翻身去,四只毛腿在空中踢了半天,身體紋絲不動。

白唯夫把罐頭放下,走到時安面前,微微彎腰去接過他手裏的辦公包,然後伸出手去牽他,“我不小心忘記喂過了……別生氣了,晚上做好吃的。”

時安看着他,“你做的飯菜能吃嗎?”

白唯夫笑笑,蹲下去給他脫鞋,“在努力學了,不能讓你累着,你也要多給我幾次試驗的機會呀。”

他從鞋架上拿下棉拖來,放在時安腳前,然後捧着時安的腳,放進去。

時安低頭看着他,深吸一口氣,穿着脫鞋走到客廳去。

白唯夫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白貓看着走過來的時安,費力蹬着的腿使出了吃奶的勁,終于翻了過來,然後噸噸噸地踱步到時安腿邊,用腦袋蹭着他的小腿。

時安蹲下去把貓抱起來,然後坐到沙發上,用手給它順毛。

“你看你給它喂成什麽樣子了。”時安皺着眉,“臉都快胖得擠在一起,醜就算了,主要是它吃得跟一只豬一樣,我擔心它的身體。”

白唯夫坐到他身邊,手撐在他身邊,把人罩在懷裏,低頭看着用爪子洗臉的貓,“下次我一定記得,小白怎麽叫喚,我都不給它吃一點點。”

時安瞪了他一眼,揉着小白的肚子。

白唯夫親了親他的臉,“我去做飯了,你看了一天的病,累死了,去洗澡等着吃吧。”

“還是跟你一起算了,我怕又像上回一樣,洗完澡出來,還得跟你一起打掃廚房。”

白唯夫眼睛一彎,把手搭在他腰上,輕輕捏着。

時安推開他,把貓放下,起身去廚房。

白唯夫跟着去。

吃完飯,時安先去洗澡,白唯夫刷碗。

“唯夫,唯夫?”在浴室的時安喊了幾聲。

白唯夫從廚房趕過來,站在門外道,“怎麽了?”

“香皂用完了,你怎麽沒買呀?”

白唯夫一臉恍然,“诶呀,今天忘記去買了。”

浴室裏一陣沉默。

白唯夫心不禁微微吊起,他等了一下,時安還是沒說話,也沒有水聲,他低聲道,“時安?要不我現在馬上去買一塊回來?”

裏面還是很安靜,白唯夫開始緊張,剛想問他怎麽了,裏面就傳來時安的聲音。

“算了,你先去洗碗吧。”

說完,就是嘩嘩的水聲。

白唯夫聽着他平靜淡然的聲音,心沉下去,默默走出卧室。

他回到廚房,低頭靜靜洗着碗,心裏卻生出一絲煩躁。

他的腦袋幾年前被打傷過,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雖然他自己不說,但也明顯感覺到了這記性沒有以前那麽好了,連寫的小說也要在投出去之前再反複改幾次。

時安沒有明說,但他還是感受到了。

白唯夫沉默地瀝幹淨水,擡頭把碗放入碗櫥中。

晚上時安九點準點上床,白唯夫洗完澡後直接去了書房,截稿日期快到了,他得再去檢查檢查。

時安躺在床上看着他,“又要去書房?”

“要很久嗎?”

“或許吧。”

時安看着他有些恹恹的模樣,沉默了一下,蓋上被子,“現在就去擦幹頭發,不要又忘了。”

白唯夫走進淋浴室,拿了條幹燥的毛巾蓋在頭上,然後轉身走出卧房,把門輕輕帶上。

時安看着緩緩關上的門,拉了拉被子,關了吊燈,留了一盞床頭燈,然後翻身閉上眼。

白唯夫坐在書房的椅子裏,一手擦着腦袋,一手翻着手稿。

白貓邁着緩慢地步子,頂開書房的門,走到白唯夫腳邊,習慣性地窩成一團,給他暖腳。

白唯夫看了它一眼,繼續改稿。

初秋的夜晚寂靜得很,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等最後定稿後,白貓已經睡熟。

白唯夫彎下腰去,輕輕把它抱起來,放到客廳的小窩裏,然後關了書房的燈,輕手輕腳走進卧室。

暖黃的柔光下,時安窩在被子裏,聳起一個小包,乖巧異常。

白唯夫放慢腳步走過去,彎下腰将床頭燈關掉,慢慢坐到床上躺下。

床墊随着他的動作陷下去,他躺好後摘下眼鏡放到床頭櫃上。

身邊睡着的人翻過身來抱住他。

白唯夫順勢将人摟進懷裏,調整了一下姿勢,給時安捏着被子。

“唯夫。”

時安忽然開口。

白唯夫動作一頓,輕聲道,“怎麽了?吵醒你了?”

時安在他懷裏擡起頭,漆黑的眼直直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我對你太兇了?”

白唯夫還以為他要講什麽,笑了笑,“你哪能兇起來?”

“我兇了。”時安把腦袋埋進他懷裏,“你受過傷,記性不太好,我不應該總是說你,我就應該自己去做那些事的。”

看着他微微蹭着自己的腦袋,白唯夫人跟着軟下來,抱着人揉了揉,“沒事的,我也舍不得你做。”

時安更加用力地抱緊他,“你對我太好了,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我也記不清了,你讓我怎麽照顧你?”

“其他的事你沒有必要去記,只要記得一件事就可以。”

“什麽事?”

“送走我後,給我的墓碑刻上你的名字。”

時安瞬間擡起頭來看着他,眼中已經有了淚光,雙手揪着他的領口,“你說什麽呢!”

白唯夫低下頭吻他的眼睛,嘗了嘗他的淚,“時安,除了愛你,別的我再也記不起來。”

時安閉上眼,眼淚滑下來之前,撲進了他懷裏,肩膀微微顫抖,“不準說這樣的話,不準說。”

白唯夫揉着他的腦袋,“好,不說不說。”

時安被他戳中了心酸處,眼淚止不住。

白唯夫無聲嘆氣,只能低聲安撫着他。

醒來的白貓颠着圓滾滾的肚子走過來,頂開了房門,邁着緩慢的步子,走到床邊,奮力一躍,跳上來,把臉湊到時安的臉邊,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蜷起身,窩在他們身上。

皎白的月光從未拉緊的窗簾縫隙間悄然漏進來,橫在相擁的兩人一貓上。

小小的房間一室寂靜,只有偶爾幾句淺淺的對話聲。

第 22 章 後記

“這場歷時十年的浩劫幾乎摧毀了中國歷時千年的文化,無數經典古籍和古建築被銷毀,只有零星幾批古籍被僥幸保留了下來。中國的大批知識分子要麽逃往臺灣,要麽丢了筆不再寫作,其中還有一部分作家和文學大家,被污蔑為亂黨,游行後槍斃。”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零年,鄧小平同志專門為那些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平反,文革冤案有兩百多萬件,那次平反,幾百萬被冤枉的人終于證了清白,但對于那些已經被批鬥致死的,未免還是來得太晚了些。”

“我的好友唯夫,就是其中一個。”

已經八十二歲的戴青坐在二十一世紀的大學講堂裏,鼻梁上架着遠視眼鏡,有些佝偻地靠着講臺邊緣,一雙枯稿的手拿着講稿,還算清明的眼睛看着稿紙,眼皮低垂,有淚光悄悄滲出。

“教授,他是誰呀?”

座下有好奇又天真的學生仰着頭問她。

她擡起頭,慢慢擡起手捏住眼鏡腿往上推了推,看着那個稚氣未脫的女學生,松弛的脖頸微微顫抖,聲音沙啞道,“他叫白唯夫,一個應該被文學史記載的作家。”

“白唯夫……教授,他是不是寫詩的呀?”有個喜歡讀詩寫詩的男學生忽然開口,“我好像在某本詩集.上見過這個名字。”

戴青笑了笑,“看來你這個小朋友很喜歡讀詩,他的詩你也能看見。他是寫過,不過出版物在文革時被燒得只剩三首,後來手稿被展示出來,才補全。”

那個男同學推了推眼鏡,“教授,他的詩是寫給誰的呢?”

戴青腦海裏忽然回憶起那個總是西裝筆挺,戴一頂紳士帽的男人,緩緩搖了搖頭,“那個人我沒見過,但我知道,那是他的愛人。”

這個話題立馬引起這些學生的興趣,全班“哇——”了一聲之後,都争着問她更多關于那個愛人的事情。

戴青端着保溫杯慢慢喝了一口茶,記憶被正式打開,那些已經陳舊泛黃的畫面瞬間一幕幕湧現出來。

她放空了目光,輕輕道,“他的愛人,是一位先生。

戴青搬了新家,還沒來得及同好友們說一聲,也不太好說了,大家都如驚弓之鳥,恨不得沒人聯系。

這天她剛收拾完東西出來,挎着籃子準備去買點菜。

一夥穿着警衛服的人走上來,将她圍了起來,“戴女士,請接受審查,走一趟吧。”

她看着他們,心慢慢沉下去,彎腰将籃子放到了地上。

“戴女士,請務必把照片交出來。”

坐在桌後面的警長拿起卷成筒的報紙用力敲了敲桌沿。

戴青靜靜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什麽照片?”

警長一臉你繼續裝的表情,手撐在桌面上慢慢将上身靠過去,“我知道你有游行和槍決的照片,最好都交出來,我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有抹黑文化革命的行為。”

“報社都砸得一幹二淨了,哪來的照片?”

警長一拍桌子,“你知道要是搜出來你有什麽下場嗎? !

戴青平靜地看着他,蔥白的手指依舊交疊在膝上,“再把我打一頓嗎?”

警長抿緊嘴,往椅子裏一靠,“那就請戴女士先住在看守處,接受檢查吧。”

戴青被強行帶走,關在警署好幾日,最後終于來人了,但并沒有帶來放她出去的信息,反而帶來了極壞的消息。

她被判了八年牢,原因卻問不出來。

最開始她還會奮力反抗,但根本沒有用,只會多挨幾頓打。

等她終于挨過了八年的牢獄,這場十年浩劫也走到了尾聲。她走出去時,一時竟不知道自已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往年的好友要麽離開了蘭城沒有消息,要麽就已經死了,白唯夫就是其中一個。

戴青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去他曾經住的公寓去看看。

八年,這公寓也早就改了面貌。

她跟保衛室的人說明情況,那個中年人聽完,似乎思索了一會兒,從窗口探出頭來叫住她,“這位小姐,你說的那個白唯夫,他還有一箱東西在這裏。”

戴青感到驚訝,她連忙回去,“他什麽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道,“不是,是上一個看門的老爺子上去為他收拾的,硬是要我留着等人來領。”

他回身拖出一個黑色格子的箱子,上面全都是灰,戴青一再道謝,把箱子拖了出去,保守起見,她叫了人來把箱子搬回了她的住處才打開來看。

裏面全都是紙張和書信,那個收拾的老爺子估計也不知道怎麽分類,索性都放進來了。

她一份一份拿出來整理,這些泛黃發卷的稿紙,都是白唯夫親筆的手稿。

戴青看着那藍色的墨跡,眼淚又掉下來,擡手抹了抹眼睛後,才繼續整理。

裏面還有幾封書信,她根據信封的地址,分了幾小疊。

其中有出版社寄來的,也有白唯夫家人和朋友寄來的,最後還有三封信,在那一沓信之中顯得格外鋒薄,輕飄飄的,她拿起來看,這三封信都來自一個叫時安的人。

其中最厚的一封甚至還沒有拆開,她猜測這封信寄過來的時候,白唯夫已經不在這裏了,可能被關起來了,也可能已經被槍決……

她看着這封未被人開啓的信,腦中不由得想起白唯夫之前跟她說的那位“私人醫生”,而且這“時安”兩個字,莫名眼熟。

她仔細一回想,心底一震,不禁渾身發起冷來。白唯夫當年被抓去審查就是因為一封舉報信,落款正是時安。

戴青捏着這封信,忍不住拆開來看。

“唯夫:”

“不知你回了蘭城之後怎麽樣了,身體是否還健康?頭還痛否?離了我之後,也要記得戒煙和咖啡,事務再忙也不要沒日沒夜地工作,熬壞了身體你是笑嘻嘻,倒叫我擔心得很。”

“你遲遲未給我回信,我日夜擔心着,也日夜思念着,每回半夜醒來,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你那,把失落的心重新放回胸膛。”

“你這個壞先生,沒教會我好的,卻教會了我相思的苦。你買的水果糖我已吃完,越往後吃,越覺得沒有你那天喂的甜,我不禁懷疑是廠商偷工減料的狡猾。”

“我想你,我愛你。我從沒同你講過,但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若是還不相信,就擡頭看看那輪圓月,它有多圓,我的愛就有多滿。”

“你怪我不回你的信,我沒有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想寫給你的,遠遠不能用幾張信紙來承擔。”

“看到後請務必趕緊回信,心愛的。”

“時安筆。”

戴青讀完這幾張紙,整個人還處于一種震撼當中,寫得出這些話的人,為什麽會寫那封舉報信?

戴青陷入了沉默,又慢慢回到桌案邊。

根據白唯夫從月谷回到蘭城後特意寫的筆記,戴青整理出他對文革初期的這些記錄,還知道了他埋在公寓樓下花壇下的古籍。

她徹夜做着整理工作,看到這裏,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夾在手指間的鋼筆微微顫抖。

白唯夫甚至還留了信給戴青,他自己估計也在出事前一天有了預感,才寫下了交代的信。

戴青展開那張信紙,視線模糊地看着,裏面除了拜托她幫忙保護好古籍之外,還拜托了她一件事,那就是替他把一封信交給那個叫時安的人。

戴青立馬又蹲下去仔細翻那個箱子,最後在一沓詩集裏翻出了一封信,她坐回桌案,看着白唯夫那封沒有寄出去的信,聯想起時安寄來沒拆過的信,心中疑惑更加,最終決定去一趟月谷,親自找那個時安問問。

月谷這個地方,比起蘭城來說,小了很多,但風景卻非常好。

戴青下了火車後,找到那個“妙濟堂”的位置,她擡起頭,卻發現這裏不再是醫館,而是一棟酒樓。

她又一路問人,問了許久,才得知那個“時大夫”的消息。

“時大夫啊,是個頂好的好人……我的風濕一直是他治的,可惜,可惜……”

坐在街邊賣風車玩具的老人嘆着氣。

戴青蹲下去,“老人家,可惜什麽?”

“可惜他年紀輕輕就沉河了。”

戴青睜大眼睛,“您說什麽? 他什麽時候死的?”

老人沉吟了一陣,思索道,“八年前吧,他那個未婚妻瘋了那年,對,對對,就是一九六八年。”

“他還有未婚妻?”

“是啊,兩個人一起長大的,大家都挺看好的,結果成親前一天時大夫想不通,出了那樣的事……”

“老人家,可以麻煩你帶我去見見他未婚妻嗎?”

“見不着咯,小貞瘋了幾天後,自己甩了褲腰帶往房梁上一挂,也跟着去了。”

戴青沉默了,道了聲謝後,慢慢站起身。

她看着來來往往的街道,拿着信的手垂了下去。

低矮的房屋後是廣闊的蒼穹,幹淨又澄澈的天藍得發白,遼闊的天幕中幾乎沒有一絲雲。

一輪明日之下,小鎮川流不息,喧鬧依舊。

第 21 章

時安又等了幾天,白唯夫還是沒有回信。

他抱着被子到屋前小院子裏曬,胡小貞來幫他。

屋內時老咳個不停,且越咳越重,時安将被子往繩子上一挂就跑了回去,胡小貞跟着跑進去。

床上的老人咳得頭昏腦漲,連人也看不太清了,他顫巍巍擡起枯槁一般的手,“時……時安……”

時安坐到床邊,握住那只手,“父親。”

“咳……我看,我看我不行了,我怕我走之前還不能看你成家,你,你把跟小貞的婚期提前幾個月吧,讓我放心地去。”

時安雙手握着他的手,低着頭沒有說話。

倒是胡小貞開了口,“伯父,時安哥要是不願意……就別逼他了吧。”

“小貞,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答應照顧你,就一定會把你娶進門的!”

胡小貞低着頭,看向默不作聲的時安。

時老聽不見回應,用力搖了搖他的手,“時安,你聽見了沒?”

“父親,我……”

“當初我們答應了人胡家,就一定要說到做到!從小我是怎麽教你的?”

時安眼睛睜大,痛苦地皺緊眉。

時老又朝胡小貞伸出另一只手,胡小貞蹲下去握住。

“小貞吶,別怕,我就是從床上爬起來,也會在月底給你找來喜隊。”

胡小貞開心地笑了笑,“伯父,小貞知道,從小您就疼我。”

時安忍耐着,胸膛急促地起伏,時老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胡小貞手上,“時安,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小貞啊。”

胡小貞羞澀地扭頭去看他。

時安眼圈紅了一圈,突然抽出手直起身來,低頭看着他們,嘴唇顫抖着,“父親,其實我喜……”

胡小貞迅速站起身捂住他的嘴,一雙眼睜得圓溜,表情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哀求,壓低了聲音道,“別說,時安哥,別說。”

時安看着她,胡小貞眼睛也跟着紅了,眼淚掉下來。

時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時安,你說什麽?”

胡小貞另一只手緊緊攥着時安的袖子,輕聲道,“你和白唯夫的事我都知道,但現在先騙騙伯父,好嗎?求你。”

時安驚得睜大眼,胡小貞看着他,猶豫着松開手,後退了一步。

時老疑惑地看着他,又問了一遍。

時安僵硬地看向時老,輕聲道,“……沒什麽。”

小樹林裏。

時安和胡小貞對立站着,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胡小貞才擡頭看着他,輕聲道,“時伯父從小最疼我,月底的時候咱倆就成個親,讓他高興高興,等伯父百年了,你和白唯夫怎麽樣都行,好嗎?時安哥。”

時安站在原地,仍然很震驚。

胡小貞慢慢走過去,輕輕牽起他的手,“你看,你和他的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怎麽會騙你?時安哥,你和伯父對我一直都很好,我很感激你們,為了伯父,為了我,也為了你和他,暫時妥協一下吧。”

時安看着她,沒有說話。

日子磨過一天,又磨過一天。

五月已到了下旬,白唯夫還是沒有回信。

時安看着為了婚禮忙來忙去的胡小貞,眼神空空。

時老也因為喜事的提前,人忽然之間就精神了許多,今天罕見地下了床,還走到屋前小院子裏坐着曬太陽。

胡小貞找人特地打了床新的棉被,她母親早已去世,被面是她自己找鎮上最好的繡娘繡的,就算緊趕慢趕,還是得等到月底才能拿到。胡小貞沒有怎麽催,只說一定要繡得完美才行。

除了床褥,胡小貞還親自去挑選了家具,黃銅的水盆正中心那個紅雙喜都是她自己剪了貼上去的。

從五月上旬安排到下旬,她什麽都親力親為,也不見累,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跑上跑下的。現在也正忙着挂燈籠和牽紅布,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看起來似乎很熱鬧,有路過的鄉鄰看見了,會走到院子裏聊上幾句,知道要辦什麽喜事後,都笑着祝福着時安和胡小貞。

胡小貞笑着回應,時安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胡小貞看着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繼續忙活。

時安看着蒼白的天際。

他在蘭城怎麽樣了。

站着出神了半天,時安默默走回屋,低頭去把藏在床底下的箱子拖出來,還沒打開,他心中就有些奇怪,這箱子他許久未動了,怎麽把手還這麽幹淨。

胡小貞走進屋,看見他蹲在那裏拿了個箱子,表情一愣,然後笑道,“怎麽啦?是我把那個箱子刮花了嗎?沒辦法,打掃衛生的時候發現床底下有很多灰。”

時安哦了一聲,“沒事,你去忙吧。”

胡小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箱子,轉身走出去。

時安看着她離開,低頭打開箱子,裏面除了一沓沓的詩,就是一疊從蘭城寄過來的信。

他拿起那疊信,如待珍寶地一一翻看着。

明天就是成親的日子了。

時安一天比一天焦慮,他在下午的時候走出門。

正在和喜娘檢查嫁衣的胡小貞見他出門,立馬站起身,“時安哥,你去哪?”

時安沒有回頭,淡淡說了句去鎮上買瓶墨水。

胡小貞看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最後還是又坐了回去,“那早點回啊。”

時安沒有回應,邁開步子朝前走。

胡小貞看着他走遠,垂下頭去,摸着嶄新鮮紅的嫁衣,嘴角緩緩上揚。

走上街的時安有點茫然,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後他停了下來,停在報亭的前面。

他低頭看着今天新出來的一疊疊厚厚的報紙,随手拿起一份來看。

“前兩任全國文藝部部長都為暗通日本的政治陰謀家”。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白珩父子刑場實行槍決,父被舉報寫反動文章,子被舉報與日本暗通,且是個變态的男同性戀。”

時安拿着報紙的手微微顫抖,他鼓起勇氣去看标題下面的黑白照片。

擁擠的刑場中央倒着被反綁起來的兩個人,太陽穴黑洞洞地流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在整個邢臺上,黑沉沉的,像一塊冰冷的鐵壓在他心上。

大片的黑中,只有血泊中的那兩張臉是白色的,其中一個面孔根本不需要去仔細辨認,也認得是他日夜想念的模樣。

他死死盯着這張報紙,即便認出了那張臉,還是想去求證這都是假的。

報道占了一整版,中間寫了一句“白唯夫的劣跡由一位署名為‘時安’的正義之士寫舉報信揭發出來。”

時安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報亭的老板連忙拉住他,“诶,時大夫你怎麽啦?”

時安抱着報紙,眼淚不可抑制地滾落,整個人都是脫力的,報亭老板只能扶着他坐到後面的凳子上。

“時大夫,你怎麽啦?”

時安空張着口,卻完全說不出話來,心髒一抽一抽地疼,身體痙攣地蜷緊,最後跪倒在了地上。

還穿着嫁衣的胡小貞見時安許久不回,心裏的不安越擴越大,最後她跑了出去,問了很多人都說沒見他回來。

胡小貞一瞬間心慌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眼淚落下來,“時安哥,你去哪兒了?”

她又跑去鎮上問,聽一個報亭老板說他早回去了,于是又跑回來。

但是回來也沒看見時安的身影。

胡小貞哭着去叫村裏的人一起找。

全村的人在晚上打着手電筒到處找,胡小貞握住手電筒,哭得路都看不清。

“時安哥!你在哪兒!”

“時大夫!時大夫!”

呼喊聲遍徹整個村子,連後山都去找過了,還是找不到人。

最後淩晨的時候,天際微微泛着魚肚白時,河邊有人大聲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胡小貞看着那邊,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又用力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跑過去。

半人高的草叢裏,一具發白的屍體靜靜躺在上面,呈嬰兒懷抱狀,懷裏是一塊巨石,抱着巨石的手指骨節分明,強硬如鋼鐵,可見他死前的決心。

胡小貞表情凝住,一雙眼睛呆呆地看着河邊的屍體,一身鮮紅的嫁衣在茫茫然的幽綠中格外刺眼。

第 20 章

白唯夫把時安拉到身邊,同他講了講信裏的事,認真地看着他。

“你要回一趟蘭城?”時安睜大眼。

白唯夫點點頭。

在“文化革命”的蔓延下,争着去舉報的人越來越多,在舉報的狂潮中,人心都異變了,學生舉報老師,情人舉報主顧,女兒舉報母親……整個中國幾乎可以說是個個提心吊膽,生怕多說一句多看一眼就要被抓去批鬥,按上“xxx”的名號,挨一頓毒打,甚至是槍決。

白唯夫的父親收到他的信後從老家去了蘭城,他不知道父親要做什麽,有些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順便去看看戴青,把收藏的書都封箱子裏埋進土裏,以免受暴動的傷害。

時安抿了抿嘴,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當然可以,不過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吶。”

白唯夫笑着點點頭,“針對我的那些人現在都被批了,一時半會兒打不到我頭上來,就算他們要舉報,那就讓他們舉報,不過也挨一頓打。”

時安看着他,眼裏還是有些擔憂,不舍道,“那我去送你。”

“好。”

胡小貞遠遠地看着白唯夫,慢慢低下頭去。

白唯夫走的這天,時安送他到火車站。

白唯夫看着表情不舍得有些可憐的時安,心軟成一灘水,将人抱入懷中,倒是時安顧及着周圍的人,将他推開了。

“有事的話一定要寫信呀。”時安趁着人多,悄悄勾着他的手指。

白唯夫捏了捏那根手指,“你會回嗎?”

時安知道他還介意之前寫信的事,輕輕捶了捶他的肩。

白唯夫笑了笑,戴上帽子,湊到時安耳邊,裝作同他說悄悄話的模樣,趁機親了親他的臉頰。

時安擡起手捂住臉。

白唯夫摸了摸他的頭,“回去吧。”說完提着箱子轉身上了火車。

時安的眼睛跟着他的移動而轉動,最後看着他坐下,是火車的另一邊,他坐下後,時安只能看見他的帽子。

時安沒有立馬走,他站在擁擠的人群當中,盯着那一頂帽子,直到火車鳴笛開動,駛離車站了,才落寞地轉身離開。

白唯夫回到蘭城時,才知道戴青信裏說的半分不假,他下車時已經不早了,但街上還是有學生在游行,路上的行人都戴着帽子,把頭低得很低,目不斜視地快速過路。

白唯夫轉身到街邊叫了輛車,坐了進去。

當天晚上,他找到父親的住處,過去找他。

白父看着近十年未見的兒子,坐在書桌後拿着筆的手停下來。

“這是哪裏來的稀客?”

白唯夫沒介意他話中的諷刺,徑直走到書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要養身體?怎麽也摻和進來了?”

白父看着他坐下,哼了一聲,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後,道,“這場全國性的革命性質不一般,完全是江青那夥人故意攪鬧意欲奪權,我的好友安國抗争多日,最終還是在一周前于衛蘭醫院裏含冤離世……曾經的同事夥伴都在反抗,我又怎麽能躲在家裏?”

白唯夫微愣,“劉叔走了?”

白父滿是溝壑的臉微微顫動,緊緊閉上眼,眼角細紋中滲出絲絲水光,臉上悲痛的表情讓人動容。

白唯夫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這次也會接你的任。”

白父睜開眼,直直地瞪着他,第一次聽兒子說這句話,他沒有感到開心,反而把他罵了一頓,“接什麽任?!你懂什麽!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那就是全力保護你收藏的古籍!今天突然回蘭城我還沒罵你呢,明天給我趕緊藏好書滾回你那個什麽月谷去!”

白唯夫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平靜道,“你指着我鼻子罵了一輩子,是不是都快忘記你兒子明年都四十了?你要是生氣,那我換句話說——我就不聽你的安排。”

白父瞪大眼,氣得握緊手錘了一下桌子,茶水都濺了出來,“你非得上趕着來氣死我?!”

白唯夫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在離開前輕輕說了一句,“有什麽辦法呢,小時候你沒時間理我,我只學會了這一招。”

白父愣住,看着他轉身離開房間,輕輕帶上門,皺着的眉毛微微松動,眼睛漸漸濕潤。

回到公寓後,白唯夫沒有換衣服洗澡,而是從雜物間拖出許多鐵皮箱,連夜将書架上的書都放了進去,趁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箱一箱地搬下樓,挖開了花壇的土,把書都埋在了杜鵑花下面。

第二天他想去看看戴青,先給她打了個電話,忽然想起打的是之前報社辦公室的電話,他把電話挂斷,重新撥了她家中的電話。

過了許久,才被接通。

“喂,請問是哪位?”電話那頭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白唯夫遲疑地問她認不認識戴青。

女人思考了一下,表示沒聽過。

白唯夫道了抱歉後,将電話挂斷。

看來戴青搬家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是否還安全。白唯夫皺起眉,起身走進卧室。

沒過幾天,一則消息播報出來,讓白唯夫立即換了衣服出門去。

白父因為一篇《新文藝問題及文化改革之報告》而被人匿名舉報為政治反動派,要被抓出來游街批鬥。甚至還有槍斃的呼聲。

白唯夫跑下樓,随手攔下一輛車,立馬趕過去。

但是車開到前街就開不進去了,白父租的房子已經被圍了個水洩不通,烏壓壓攢動的人群中,喊打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痛。

白唯夫丢下錢擠進人群,在用力的推搡間,他終于擠到門口。

白父被打壞腿,被迫跪在地上,斑白的發絲沾着血黏在臉上,但上半身還是挺得筆直,“我沒罪!文藝副部劉安國也沒罪!你們這群瞎子!江青你個奸賊!文藝要被你們這群人搞得滅亡了!中國……中國啊!”

“還敢罵江代表?!給我打!”

白唯夫沖過去把揮起棍子的人一腳踹開,“住手!都住手!”

白父仰起頭,看清來人後,破口大罵,“誰叫你過來的?!和你有關系嗎?給老子滾!”

白唯夫站在白父面前,看着那群幾近瘋狂的人,“你們這是在殺人!殺的還是忠良!”

“你是誰?!連江青同志都敢罵的人,就是反叛者!是全國人民都要批鬥的人!”

白父擡起手死死拽住白唯夫的袖子,一雙蒼老的眼瞪得渾圓,裏面充滿了血絲,“滾開!我叫你滾開!”

白唯夫看着他,彎腰用力将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白父閉上眼,聲音嘶啞,“唯夫,你這輩子能不能聽我一句話……走啊!走!”

白唯夫沒動,也沒說話。

那群人又開始聳動,這時,人群忽然被破開,配着槍的警衛開了道,從中走出一個人,看着白唯夫和白父确認了一會兒後,面無表情道,“白珩和白唯夫是吧?帶走。”

時安今天早上出門得特別早,因為昨天的病人預約得很早。等他回醫館時,看見胡小貞站在信箱前,有些緊張地把一封信投入信箱,然後立馬進了醫館。

時安走過去,有些疑惑小貞會寫信給誰,但他不是那種去窺探的人,只看了看信箱,就走了進去。

白唯夫走了有一周左右,一直沒有寫信過來,他坐在藥櫃後,常常出神想他去了。

胡小貞洗了一把棗子遞過來,笑得特別燦爛,“時安哥,這棗好甜啊,你吃幾個呗。”

時安回過神,跟着笑了笑,拿起幾顆放在手裏,他看着這幾天心情明顯變好的胡小貞,心情也放松了一點。

只不過他總覺得心裏不安,最終還是摸出信紙來,給白唯夫寫信。

胡小貞遠遠地看着他寫信,坐在搖椅上,一邊甩着腿一邊嚼着紅棗。

第 19 章

時安是淩晨回去的。

走之前白唯夫幫他穿衣服,又摟住人吻了一番。

自這個夜晚後,兩人之間的絲絲縷縷更加黏膩,連空氣都變得膠着。

這天,胡小貞在傍晚的時候提了一筐雞蛋來。

她走進時安的小院子裏叫了幾聲,不見人出來,反倒是隔壁土屋的門被打開,時安從那個屋裏探出頭來看着她,“小貞,有什麽事嗎?”

胡小貞看見他從那裏出來,臉慢慢黑了下去,隔着竹籬看着他,“時安哥,你為什麽在別人家裏呀?”

時安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屋內,然後回頭看着她,笑道,“在幫唯夫換藥。”

胡小貞嘴撅起來,“哦,我家母雞下了好多蛋,給你摸了一筐過來。”

“謝謝你,小貞。”

“時安哥,你幹嘛老跟我說謝?我們之間的關系,還用得着這麽客氣嗎?”

這時不知道那間屋裏的人說了什麽,時安回頭去看,再扭頭過來時,臉上已經浮起兩團紅暈。

“小貞,你先放堂屋裏吧,我上完藥就回。”

胡小貞皺着眉,“時安哥,他的傷還沒好嗎?怎麽這幾天你天天在他家裏?”

時安咳了咳,輕聲道,“快好了,你先回吧啊。”說完就進了屋關上門。

胡小貞心裏的不滿更加深,她把雞蛋往屋裏一放,轉身快步離開。

時安剛合上門,白唯夫就将人壓在門上,深深親吻着。

時安轉過身來,擡手環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着,白唯夫将人抱到床上去。

一切如水一般柔軟又激蕩,整個人沉浸其中,随着波動上下起伏,耳邊只有水的流動聲,五感被丢棄于黑暗的鴻蒙中,放任自己,在愛欲的河流之中沉浮。

時安閉着眼,動作怯生生的模樣,像一只雛鳥,更像一朵被春風破開的花苞,一層層綻開,柔軟的花瓣緩緩舒展,未露過面的花蕊微微顫抖着,迎着點點滴滴的雨露,在春天溫和的風和雨中,花枝輕輕搖擺,顫動的花瓣柔嫩非常,抖落晶瑩幾滴露水。

然而除了旭風和雨露,春天還有隐雷和閃電,聲勢浩大的雷聲中,他的腰肢被壓彎,柔嫩的花瓣瑟瑟發抖,任那震耳發聩的雷聲肆意,任那能劈裂一切的閃電張揚。

春天的雨水總是連綿不絕的,這場風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緩和下來,被淋濕的花瓣黏在一起,嫩黃的花蕊上還殘餘星星點點的水珠,在微風中,迎來絲絲縷縷的陽光。

時安疲倦地睜開眼,想坐起身。

白唯夫把他摟緊,眯着眼懶懶道,“怎麽了?”

時安窩在他懷裏,“很晚了,我該回去了。”

白唯夫看着他,擡手撥了撥他汗濕的碎發,笑道,“至少洗個澡再回。”

時安看着他,耳廓微微發紅。

胡小貞一邊挑着藥材一邊扭頭去看時安。

“時安哥,你這幾天怎麽氣色不太好呀?是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

坐在長椅上無所事事的白唯夫聞言,擡眼看了看坐在藥櫃後面的時安。

時安臉有些發熱,低頭寫着東西,含糊道,“沒事,這幾天晚上失眠罷了。”

“失眠?難怪有黑眼圈了,你要不要喝點藥呀?”胡小貞心裏擔心,認真地看着他。

時安咳了咳,搖頭道,“不用,我有別的辦法。”

胡小貞還是有些擔憂地看了看他,狐疑道,“還能有什麽辦法?時安哥你還是吃點安神的藥吧。”

時安依舊搖了搖頭,起身去整理藥材去了。

胡小貞只好低下頭繼續挑選。

傍晚的時候胡小貞先回去了,她還是想回去給時安熬點寧神的藥,時安叮囑她路上小心後,就低頭繼續做事了。

白唯夫站起身,出去逛了一圈,許久後回來,手裏提着一小袋水果糖,放到時安手邊。

“最近發現這裏有菠蘿味的水果糖賣,你嘗嘗。”

時安停下筆,看了看那袋彩紙包着的糖,“才吃完飯,不想吃糖。”

白唯夫剝開一粒,“嘗一嘗。”

時安無奈,只好張開嘴含着。

白唯夫半蹲下身,雙手交疊搭在藥櫃上看着他,“甜嗎?”

時安的喉結上下滑動,“甜。”

白唯夫笑了,他伸出手指撓了撓時安的下巴,“你比水果糖還甜。”

時安直直看着他,他就知道,會寫情詩的人嘴都很厲害。

自己除外。

晚上兩人在時安家門口分開,白唯夫走之前捏了捏他的手心。

時安知道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手,走進屋內。

白唯夫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含着笑。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徑直去拿睡衣洗澡。

晚些時候,時安果然還是來了。

他把人抱起,用腳踢上門,轉身進卧室。

胡小貞端起熬好的湯藥,用食盒提着去找時安。

走到小籬笆外,發現時安家中沒有開燈,黑漆漆的,她疑惑地看了看,她出來的時候特地看了時間的,這會兒時安哥應該沒有睡覺才對呀。

胡小貞滿腦疑惑,卻不知為什麽,扭頭看向了旁邊的那間房子。

旁邊的屋裏亮着通透的燈,門似乎沒有合好,漏出一縷細細的光延伸出來,像是洩露,又像是指引。

胡小貞心裏有種奇怪的想法,在她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走到了那扇開了一條細縫的門口。

這樣不太好,那個男人臉那麽臭。

胡小貞心裏道。

但她的手還是不可抑制地顫顫舉起,指尖點在那扇木門上。

但是如果時安哥真的在裏面呢?

她心中另一個聲音越來越大,胡小貞緊張又好奇,砰砰跳的心提到喉嚨口,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安靜得很,只有卧室裏傳出來低低的聲音。

胡小貞在走進來的一瞬間,就有些後悔了,她害怕,她不知道卧室裏在發生什麽,那壓抑的喘息聲和肉體之間的聲音,卻讓她無端地羞紅了臉。

“時安……”白唯夫微喘着氣喚着這個名字。

胡小貞一愣。

回應他的是時安壓抑的低叫。

胡小貞一瞬間呆在原地,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那扇緊合的卧室門,涼意從腳底一路升至頭頂,整個人仿佛墜入冰河,叫她動彈不得。

這……這是怎麽回事……?!

像是在回應她似的,卧室內又傳出幾聲時安呼痛的聲音。

“唯夫,輕點……”

胡小貞聽着這聲音,天靈蓋似乎都被劈開來,冰凍的身體裂開,她用盡渾身力氣,才挪動了那如同紮進土裏生根的腿。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來的,胡小貞在月光下站了半天,有黃狗路過叫喚了幾聲,她才醒過來。

她抱着食盒,眼睛紅了一圈,落荒而逃。

第二天時安發現胡小貞沒有來叫自己,他心中有些疑惑,白唯夫拉起他的手,“走吧,可能有別的事去了。”

時安點了點頭,和他一起去了鎮上。

到了醫館後,白唯夫慣常去看信箱,他打開來,發現有一封信躺在裏面。

他取出信,跟着時安走進醫館,坐到一邊的長椅上,拆開來看。

這時候,胡小貞也來了。

她站在醫館門口,看着裏面的兩人。

白唯夫知道她來了,只擡頭看了一眼,就繼續讀信。

時安看着她,一邊拉開藥櫃拿藥,一邊笑着說,“小貞,你今日怎麽來得這麽晚?”

胡小貞半張着口,喉嚨梗着,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看着時安帶笑的臉,心裏的震驚和抵觸還是沒有消下去,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時安看着她反常的模樣,停下手來,“小貞?”

白唯夫也跟着擡起眼去看她。

胡小貞感覺到,轉過頭去看他,眼裏的厭惡根本沒法掩飾。

白唯夫微微眯起眼,在這雙平靜又有些鋒利的眼下,胡小貞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虛地挪開眼神。

“我沒事,時安哥。”

胡小貞吃力地邁開腿,慢慢坐到一邊去。

時安有些擔心,走過去彎下腰想拍拍她的肩,胡小貞下意識一躲,擡起頭睜大了眼看着他。

時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白唯夫放下信,朝他招了招手,“時安。”

時安看了看胡小貞,直起身走到白唯夫旁邊,低頭看着他,“怎麽啦?”

白唯夫拉着他坐下。

胡小貞斜睨着那邊,皺緊了眉,埋低腦袋去生火。

第 18 章

瘋狂的動亂從1966年二月的“二月提綱”就開始醞釀,直到五月上海文藝座談會以批判《海瑞罷官》為引子,掀起了文藝界乃至政治界的全國性批鬥,全國大、中學生高喊着“造修正主義的反”的口號,自成“紅衛兵”,到處揪鬥學校教師和突出知識分子,社會動亂爆發。1967年,老一輩革命家被批為“二月逆流”,再次掀起奪權的鬥争風波,一樁又一樁冤假錯案被拍定,全國社會機關陷入泥潭,停滞不前。

白唯夫不停翻着為數不多的報道“文化革命”的報紙,對照着戴青的敘述和自己之前的所見所聞,仔細清理着這次動亂的線索,用鋼筆一一記錄下來。

他坐在醫館的角落,腦袋上還纏着紗布,時安倒了一杯補氣血的茶放到他手邊。

白唯夫出院後,就重新開始拿起筆,時安怕他一勞累,身體素質又差下去,肺炎雖然能治好,但還是怕複發。

“休息休息吧,頭痛不痛?”時安看着他。

白唯夫搖了搖頭,一手扶着後頸緩緩仰起頭來,“我沒事。”

時安将茶杯輕輕推過去,“喝點。”

白唯夫放下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時安看着他喝完,接過茶杯,轉身去清洗。

清算完炭火錢的胡小貞送走送炭的夥計,回頭看見時安把洗完的茶杯放在桌上,正用毛巾擦手,她走過去道,“時安哥,杯子我來洗就好了,這種事不用你做的。”

時安将毛巾挂起來,微微笑着說,“沒事。”

胡小貞把剩下的幾張毛票塞到他手中,“那我去熏藥了。”

“嗯。”

胡小貞坐到小竈爐前,一塊一塊地夾着松煙碳放進去,拿起放在一邊的蒲扇輕輕扇着火。

她一邊扇着,一邊看着時安。

時安還是一絲不茍地看着病人,做着自己的事,但他時不時就要去看坐在一邊的白唯夫,捏着鋼筆寫得飛快地男人也會擡頭看他,兩人都不說話,但眼睛裏都帶點笑意。

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胡小貞有些忿忿地看向那個腦袋還纏着布的男人,她這一段時間以來,對他也算了解了,她也記起時安曾經同她說過他是個作家,好像還挺有叛逆思想的,時安每每說起他,都半分喜悅半分落寞,那種悵然的模樣撓得她心裏癢。

她曾經趁時安不在,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報紙,她初中畢業的水平,也知道那上面都說了些什麽,那些寫東西的文人都不太喜歡那個男人的樣子,他們都說他有悖倫常,不要臉、無底線。

胡小貞沒看過他寫的小說,但光看到這幾個詞,心底裏就認定了他是個賴皮混蛋,時安哥一定是被他的外表而迷惑了才把他當做好朋友的。

胡小貞想到時安,心裏更加生氣,這個白唯夫一來,時安哥的全部注意力都到他身上去了,還幫他找了間屋住,就在時安哥家的隔壁,他憑什麽?他到底憑什麽?

胡小貞低頭悶聲悶氣地扇火,擡手抹了抹眼睛。

晚上時安關門時,白唯夫将手中的信投入信箱內。

時安看了看他,白唯夫道,“還是放不下心,寫了封信給老家的父親。”

時安點了點頭,落下鎖,和他并肩走。

胡小貞稍微落後幾步,擡頭看着前面一高一矮的兩個人。

那兩人之間有着違和的和諧感,讓她心裏似乎有了什麽冒出頭來。

走了一段路,時安回頭來看她,“小貞,快跟上,晚上路黑。”

胡小貞回過神,立馬應了一聲,小跑幾步到他身邊,擡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時安哥在,我不怕。”

時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看着她輕輕笑了笑。

白唯夫側頭看着她握住時安的手,沒什麽表情,繼續往前走。

時安低着頭跟在他身後。

胡小貞緊緊握着時安,手心微微冒汗,還有些發抖,一顆心在胸膛裏砰砰直跳,激動得像在打鼓,一聲一聲,仿佛立馬就要從嘴裏滾出來。

她為着自己方才的勇氣而緊張,緊張又快樂,她悄悄擡頭看了看時安,時安沒有什麽表情的模樣,安安靜靜往前走。胡小貞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不停上揚,一邊走一邊靠得更近些。

晚上入睡前,時安忽然記起還未給白唯夫換紗布,他從床上下來,只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提起藥箱,出了門。

出門前躺在床上的時老問他去哪。

時安回道給朋友換藥,時老嘆着氣,叮囑他少勞累早點回,時安應了一聲,推開了門。

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書的白唯夫聽見從隔壁來的腳步聲,他摘下修好的金絲眼鏡,把書放到床邊的櫃子上。

敲門聲很快響起,“篤——篤——篤——”

是時安敲門的聲音。

他掀開被子下床去開門。

時安擡起手中的藥箱,“我這記性,都忘了給你換藥。”

白唯夫側身讓他進來,然後關上門。

“還好你還沒睡。”時安拉開桌邊的椅子,示意他坐。

白唯夫沒說話,走過去坐下,閉上眼任他弄。

時安小心翼翼地拆開紗布,給後面上了藥後,又從藥箱拿出紗布卷,一圈一圈繞上去。

“應該再過幾天能好。”時安剪斷紗布,輕輕将尾端塞入纏繞的紗布底下。

白唯夫還是沒說話,時安終于感覺哪裏不對勁,他稍微側過身低頭看他。

白唯夫感覺他弄完了,睜開眼,正好和他對上。

兩人對視了一陣,都沒有說話,最後時安率先扭開頭,去收拾藥箱。

白唯夫偏頭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把人抱到腿上。

時安驚呼一聲,雙手搭在他肩上,一雙眼瞪大。

白唯夫擡手把他的腦袋按下,吻上那兩片肖想已久的嘴唇。

時安被他不斷抱緊,呼吸一瞬間亂了,渾身緊張地繃起,頭皮陣陣發麻,在親吻間隙躲避着,又被腦後的大手壓回去。

白唯夫箍着時安腰的手探入他睡衣的底下。

時安一個激靈,腰彎起來,喘着氣掙紮開,壓低了聲音叫道,“唯夫!別這樣……”

白唯夫直接抱起人往床上去。

時安躺在床上,又不敢怎麽掙紮,怕傷到白唯夫的腦袋。

“停!冷靜點!”時安抓住身上的睡衣,身體往裏縮,“你今天怎麽了?”。

白唯夫撐在他上面,低頭看着他,平靜道,“你不是說我好了就可以麽?”

時安被他突然的爆發吓到了,身體還有些發抖,“不是……你,你還沒好呢。”

白唯夫看着他害怕得發抖的模樣,眼皮垂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從他身上下去,站在床邊背對着他。

時安微微喘着氣從床上坐起,将睡衣整理好,看着他的背影,小心問道,“……唯夫?”

白唯夫垂着頭,沒有回應。

時安看着他,默默抓起了掉在床上的外套,穿在身上。

白唯夫聽着身後的穿衣聲,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跪坐在床邊,輕聲道,“對不起,吓到你了是不是?”

時安看着他,慢慢挪過去,擡起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你怎麽了?”

白唯夫反握住那只手,用雙手捧起來,在燈光下反複摩挲,“別再讓別人同你牽手。”

時安心想,原來是因為小貞。

他靠過去,張開手抱住白唯夫的腰,腦袋枕在他肩上,輕聲道,“原來是吃醋。”

白唯夫摟上他的腰,偏頭輕輕吻着他的額頭,“忘了告訴你,我小名叫醋壇子。”

時安笑了笑,擡起頭看着他,擡手摸了摸他的眉骨,醞釀了許久,才閉上眼主動和他接吻。

白唯夫雙手環着人,越抱越緊,兩人吻得氣息大亂,白唯夫将人壓下去,時安還是很緊張,身上的衣服被蹭亂,紐扣不知什麽時候一顆一顆地被打開,大片白得反光的肌膚暴露在暖光中。

充滿情欲的喘息間,時安輕輕捧着白唯夫的下巴,“你腦袋還沒好,不能做。”

白唯夫蹭着他,低頭吻着他的手指,“是你在害怕。”

“……是,我怕。”

白唯夫不想讓時安有不愉快的第一次印象,沒有再說,低頭握着時安的手來解決問題。

時安閉上眼,臉和脖子都粉粉的,任他抓着自己的手做。

第 17 章

白唯夫在晚上醒來。

三床位的病房裏只有他一個病人,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房間安靜得仿佛被世界隔離了一般。

對面的窗戶沒合緊,四月底的晚風吹進來,有絲絲涼意。

他偏頭去看,時安側身躺在陪床上,腳縮在床邊,沒有脫鞋,身上沒穿外套也沒有蓋被子。

白唯夫動了動身體,想坐起來一點,但剛使點力,後腦和脊背就傳來鈍痛,人皺着眉陷入病床內。

這點動靜很快吵醒了旁邊的時安,他飛快地起身,坐到床邊的木凳上,手握住他的手,“你醒了?怎麽樣啊?”

白唯夫反手握住他的,“我很好,你怎麽不蓋被子就睡着了,四月的天,晚上還涼得很。”

時安沒有說話,眼睛開始發紅。

白唯夫輕輕撫摸着他的手背,玩笑道,“怎麽又哭了,原來時安是個愛哭鬼。”

時安推開他的手站起身,擡手抹了抹臉,去把窗戶合緊。

等他關好回來,白唯夫又握住他的手,臉色還是微白,幹燥的嘴唇輕輕開合,“吃過晚飯了麽?”

“都半夜一點了,早吃完了。”

“既然這麽晚了,那你睡覺還不蓋被子。”

“怕睡着之後,你醒來我不知道。”

白唯夫看着他,沒有說話,盯了良久後,才輕聲道,“想吻你。”

時安吓得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方才還有些睡意的眼睛瞪大,那受驚的漆亮是碎發下兩粒黑葡萄。

白唯夫看着他笑,眼尾幾條細細的紋路,趁時安的手還覆在他唇上,努了努嘴親着那溫熱幹燥的掌心。

時安又趕緊縮回手,壓低聲音道,“這是醫院呢。”

“沒錯,不過現在只有我們倆。”

時安握緊剛剛被吻過的手,低下頭去,聲音放得很輕,“等你好了再說吧。”

“什麽?”

時安擡頭看着他,眼裏是嗔怪,一臉羞色。

白唯夫曲起手指在時安的手心輕輕地撓,“不鬧你了,趕緊去睡覺。”

“待會兒睡,先給你削個蘋果墊肚子,你快兩天沒吃東西了。”

“聽你的。”

胡小貞一手提着一袋橘子,一手抱着鐵飯盒往病房走去。

剛走近門口,就在走廊上聽見了房間裏的說話聲和偶爾幾聲笑聲。

她沒有急着開門,而是站在門口透過一方透明玻璃往裏看去。

白唯夫已經醒來了,靠在床頭,不知道跟時安低聲說着什麽,正在給他削梨的時安腦袋低着,背對着門,不知道是什麽表情,聽他說完,低聲罵了一句“不害臊”,然後繼續削梨,被罵的白唯夫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胡小貞看着他們,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心中的疑惑和不适像棉花一樣堵在她胸口,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眼神有些亂,還沒做好準備開門,但白唯夫已經看見了她。

胡小貞對上那雙眼,忽然有種偷窺被發現的緊張感,臉皮一緊,低下頭去,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将門推開。

時安聽見開門聲,回頭來看。

“小貞,你來了。”

胡小貞笑着回應,走過去把飯盒和橘子放到床頭櫃上,然後看着白唯夫,“你醒啦。”

白唯夫臉上沒什麽表情,嗯了一聲。

胡小貞臉上笑意淡下去,她就是讨厭他這種表情,明明跟時安哥在一起時總是笑臉,一對上自己就一副看不上人的表情,仿佛誰在他眼裏都不過一粒塵土一般,不知道哪來這高傲的勁。

除了這點,她還感覺他對自己有敵意,雖然自己也沒多喜歡他。

胡小貞在心裏哼一聲。

時安扭頭看着她,“小貞,還有事嗎?”

胡小貞回過神,看着他,表情有些委屈,“時安哥,你在趕我嗎?”

時安立馬直起上身,“怎麽會,我只是看你在發呆,不知道是不是有事要講。”

胡小貞悶着氣,斜眼看了白唯夫一眼,然後掏出一封信來,“來的時候去看了看醫館的信箱,裏面有一封信,給他的。”

時安手裏還有刀和梨,只擡頭看了看那信封,白唯夫伸出手去,胡小貞看着那只手,把信重重放上去。

“時安哥,那我先回去了。”

時安扭頭叫住她,“小貞,下午來的時候麻煩你多煮一份青菜瘦肉粥。”

“……知道了。”胡小貞皺着眉,轉身快步走出病房。

時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唯夫看了看寄信人,是戴青,他拆開信,取出信紙抖開。

時安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低頭繼續削梨。

等白唯夫拿信的手垂下去時,他才擡起頭,“怎麽了?有急事?”

白唯夫搖了搖頭,臉色有些凝重。

時安見狀,将刀放下,“出事了?”

白唯夫看着他,“瘋了,都瘋了……中國這是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來……”

見他這樣,時安不禁也開始緊張,“什麽意思?”

白唯夫将信攤在他面前。

時安将削好的梨遞給他,把刀放櫃子上,擦了擦手,拿起信來看。

只看了一半,他就感到渾身發涼。

信裏描述了蘭城近一月來的許多事,四月初的一次會議後,全城忽然掀起了批鬥的狂潮,最開始只是學生的游街喊口號,後來愈演愈烈,不少知識分子和幹部都成了批鬥的對象,被拖上街游行,有知識分子因為自印刊物被槍決,還有幾個老幹部被批成“政治野心家”而被革職,永久開除黨籍,就連寺廟都被除“四舊”的打手邊打邊砸地拆了,一排排和尚被迫舉着寫着“什麽佛經,盡做狗屁”的條幅配合拍照。

一切都荒唐得像笑話。

但又确實是這人間。

時安繼續往下看,《新視報》的報社被激進份子都砸了,文庫中的書籍和錄音、影像帶都被燒得精光,戴青作為領頭人也被拉去批鬥,不過所幸沒受什麽傷,但是同她一起的另一個報社的社長卻被打瘸了一條腿,至今還在醫院躺着。

他翻着這薄薄幾張信紙,心沉下去,他聯想到了兩天前那次學生游街和暴行,不安從心底不斷上升。

“唯夫,這是怎麽一回事?”

白唯夫蹙着眉,語氣無比沉重。

“我看,中國要變天了。”

第 16 章

白唯夫走上街沒多遠,就看見前面有一群舉着橫幅的學生走來,聲勢浩大地圍在了一家店的門口,每個人都穿着淺蘭色和黑色的制服,戴着紅色袖套的手裏拿着棍棒,高聲大喊着“打!把這些東西都砸了!”

關着的門被強行撞開,棍棒肆意打砸着門邊的裝飾。

白色的紙張在混亂裏甩在空中,散落了一地,被踩上斑斑駁駁的腳印。店門的玻璃被打碎,學生們蜂蛹着沖進去,不斷有桌凳和書籍被扔出來。

店主大喊着住手,卻被一棍子打倒,之後便是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一幫看客圍成圈遠遠地望着,都三兩個湊着腦袋好奇地讨論着。

白唯夫皺着眉走過去。

“這種書也敢上架來賣?!我看你就是資産階級的反動派!扔出去!都燒了!”帶頭的男學生一腳把排列整齊的書架踢倒在地,其餘人紛紛撿起書丢出去。

店主是個年過半百的讀書人,看見這一幕,從地上爬起來,彎着腰顫顫巍巍地去撿書。

人還沒撿到書,就又被一棍子打倒。

書店的書架幾乎全部都被推倒了,又有幾個女學生把一捧書丢到他面前,“好哇,還敢賣佛經,毛主席要除的‘四舊’就是你這種人!給我打!”

“打!打!”

一群極度亢奮和憤慨的學生揮舞着棍棒,将趴在地上的人打得滿頭是血。

白唯夫推開圍在外圍看着的人,沖了進去,“你們在幹什麽?!都停下!”

一衆學生回頭看着他,領頭的男生從店內走出來,“你誰啊?我們這是積極響應毛主席十一中全會的意思,要除‘四舊’、批鬥資産階級反動派!”

白唯夫瞪大了眼,他沒想到,上海的災難這麽快就延伸到了這邊,他不敢想蘭城已經變成什麽模樣。

“你們在學校學的都是些什麽知識?這是惡意鬧事和蓄意傷人!”

“我們學的只有永遠擁護毛主席,走主席指導的路線!”有一個短發女生高高舉着印着忠于毛主席的小紅書,其餘人紛紛喊着對,也跟着從挎包裏掏出小紅書高高舉着。

那個男學生打量着他,看着他一身熨帖的西裝和講究又昂貴的配飾,大叫道,“你不會也是資産階級反動派吧?!你從哪裏來的?!”

“張口閉口資産階級,你腦子裏除了這還有什麽東西?”

那個男生臉一紅,眼瞪起來就要揮起木棍,“比你這洋油飯桶強!”

他撈了撈右手臂上印着的“紅衛兵”的袖套,揮起棍子就打過來。

白唯夫側身躲開,那男學生穩住身體,扭頭對那群學生道,“打倒資産階級!打倒一切!”

“打倒資産階級!打倒一切!”

身後的學生跟着高喊着口號,舉着棍子沖過來。

白唯夫擡手就給那個男生臉上來了一拳,将人打倒在地,“真正的正義是永遠不會倒的。”

那個男學生捂着臉站起來,舉起棍子就要打下來,一個人奮力擠進人群,大喊着住手。

男學生看過去,是一個文文弱弱的男人。

白唯夫拉住來人的手,“你怎麽過來了。”

時安看了他一眼,站到他身前,看着那個男學生,“住手,都冷靜點,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這群學生根本不管他說什麽,舉着棍子打下來。

白唯夫立馬把人抱在懷裏,手臂粗的木棍重重打在他的後腦和脊背上,聲聲悶響,他咬緊牙。

時安掙開他的懷抱,擡手想擋住那些密密匝匝的木棍,白唯夫側身将人又拉回來抱着。

“危險。”白唯夫死死抱住人。

時安看着白唯夫冒汗的額頭,眼睛紅了一圈,無望地環望,大喊着,“住手!都住手!會出人命的!”

“打!打!打倒一切!”

棍棒如雨點般砸下,震耳的怒喊聲中伸出無數雙手,張作爪狀,如鈎如刀,要把被圍困的人生吞活剝不可。

青天白日下,一場異常瘋狂的暴動愈演愈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隊配槍的警衛跑過來,将亢奮的學生往一邊隔開。

胡小貞喘着氣跑過來,“時安哥!你怎麽樣?!”

時安扶着臉色發白的白唯夫,眼淚一滴一滴地掉,“我沒、沒事……還好你叫警衛過來了。”

胡小貞又看向半倒在時安身上的白唯夫,眼睛微微睜大,聲音拔高,“時安哥,他流血了!”

時安立馬扭頭去看,白唯夫微微喘着氣,眼睛微眯,細腿的金絲眼鏡早已被打掉,身上的西裝在推搡中褶皺不堪,白色的襯衫領口被濃濃的鮮血沾染,刺眼的紅還在不斷擴散。

時安呼吸一滞,立馬扭頭無助地喊着,“有沒有人幫幫我們?有沒有幫我幫他扶回去?求求你們,他受傷了……”

胡小貞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血,吓得臉色一白,也跟着去叫人。

最後有個賣餅的中年人從人群中擠出來,二話不說把人背起來,跟着時安快步往醫院趕。

白唯夫咳嗽的病剛有點起色,又受了重傷。

時安坐在月谷醫院床邊的木凳上,目光空空地看着床上那人的臉,雙手交握地垂在膝蓋上。

他想去握住陷在被子裏的那只手,但他不能,這裏什麽人都有,隐藏着無數張嘴,無數雙眼睛,稍有不注意,就會被盯上,然後把他們推入深淵,置他們于死地。

白唯夫沒有動靜地躺了兩天,臉色跟頭上一圈又一圈的紗布一樣白,棉被下的身體輕輕呼吸着,幾乎沒什麽起伏。

時安閉上眼,慢慢将腦袋低下去,輕輕枕在白唯夫微涼的手背上。

來送飯的胡小貞站在門口看了看,抱着鐵飯盒走進來,輕聲道,“時安哥,我送飯來啦。”

時安趕緊将頭擡起,直起上身,偏頭看着她,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小貞。”

胡小貞将飯盒放到床邊的木櫃上,擡手搭在時安的肩上,“時安哥,吃完飯出去透透氣吧,我來看着吊瓶就行。”

時安其實沒有食欲,但他還是打開了飯盒,拿起筷子戳了戳飯菜,“不用了,你幫我照顧着父親,不想再麻煩你兩頭都顧着。”

胡小貞看着他的側臉,“時安哥,我們是一家人呀,哪來的麻煩?”

時安夾菜的手停下,“那還是太辛苦你了。”

胡小貞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滑下去,轉身坐在臨床的床邊,“我只是覺得你現在看着太憔悴了,想幫幫你。”

時安擡頭看着她,笑了笑。

胡小貞看着他勉強的笑意,撅了撅嘴,低下頭去。

第 15 章

半夜的華子街偶爾有幾聲人聲,在空曠的街道回響,是晚歸的旅人或流浪的乞兒。

白唯夫聽見聲音,睜開眼睛。

他扭頭往旁邊看,時安側身靜靜睡在他身邊,身上穿着他的睡衣,手還維持着搭在他腰上的姿勢,黑色的碎發搭下來,看着非常乖順。

他央求了許久,才将時安留下來。

白唯夫将人輕輕摟進懷裏,抱着溫暖又真實的身體,他有些焦慮的心平靜下來,閉着眼一下一下吻着他的額頭。

懷裏的人動了動,睜開眼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裏滿是睡意迷蒙,白唯夫擡手将他的眼睛閉上,說了句繼續睡,時安将頭重新埋下去,半夢半醒間輕輕拍着他的腰背,拍着拍着,又睡着了。

白唯夫睜着眼,望着虛空的前方,手無意識地撫摸着時安的背。

他不能離開時安。

時安也不能和別人結婚。

第二日清晨。

昏暗的房間內,白唯夫坐在窗邊的藤椅中,靜靜望着微微透光的灰色印花窗簾,雙手交叉橫在身前,身後的人低頭窸窸窣窣地換衣服。

“待會兒我和你一起回去。”白唯夫稍微偏頭道。

時安扣着襯衫領扣,低着頭道,“不行。”

“我可以做你的鄰居,一輩子的鄰居也可以。”

“……沒有必要。”

“那你不管我了麽?”

時安無言,看着他的背影,将衣擺塞入褲腰,默默整理着衣服。

白唯夫撐着扶手站起,轉過身來,慢慢走到他面前,用手環住他的腰,手掌順着他的脊背伸入褲腰中為他整理褶皺。

“不同意的話,我就冷水淋澡,索性高燒死在這裏好了。”

時安抓住他的手,臉上染上緋紅,眼神情不自禁地閃躲,“別鬧了,我一夜沒回去,父親一定會問的。”

“你熬夜照顧病人,有問題嗎?”白唯夫将手抽出來,低頭為他系着皮帶,“有問題的話,我可以印條錦旗給你送過去挂着,時大夫照顧起病人來,真是事必躬親,處處周到。”

時安臉更紅,即便兩人昨晚确實沒什麽,但經白唯夫的嘴這麽一講,倒更加暧昧不清。

他将人推開,低頭坐到床邊彎腰換鞋,“醫館就在對面,你可以每天都來。”

白唯夫踱步到絨布沙發邊坐下,懶懶地翻開一本書。

“可是我只想見你一個。”

換完鞋的時安站起身,扭頭看着他。

白唯夫用食指勾起膝邊矮桌上的金絲眼鏡,緩緩戴上,淺褐的眼透過鏡片望着他,“我願為相思死。”

胡小貞像往常一樣,一大早的就出門去叫時安一起去醫館,她拉開前院的竹籬走進去,輕輕叫着時安。

屋內傳出來幾聲咳嗽,然後是嘶啞渾濁的聲音,“小貞你來啦,時安昨晚沒回來,我還以為去你家了呢。”

胡小貞臉一紅,跨進屋,看着躺在床上的時老,打了水來給他擦臉。

“時安哥昨晚沒回嗎?難道他一直在給人看病?”胡小貞嘟囔着,給時老擦完臉後,彎下腰去洗毛巾。

“他還是這麽勞累嗎……唉,我還以為他想通了呢,小貞吶,你別介意呀。”

胡小貞臉燒得熱乎乎,扁了扁嘴後又笑道,“他是我未婚夫,我當然不會介意。”

“你是個好姑娘,只可惜我應該是等不到抱孫子那一天了。”時老沒什麽力氣,躺在床上光睜着渾濁的眼睛望着光禿禿的房頂,喘氣聲如破風車。

胡小貞立馬直起身看着他,雙手緊緊絞着衣擺,“伯父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有我照顧您,您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

時老笑了笑,又咳了起來。

胡小貞給他順了順氣,彎下腰端起水盆出去倒水。

她走到前院的小菜地,用力将水潑出去,甩了甩手準備進去時,發現有兩個人往這邊走來。

她一眼認出前面那個,臉上瞬間露出笑容,她又看了看後面那個,笑容漸漸淡下去。

那人手插在兜裏,穿着筆挺的黑色西裝,臉上清清冷冷的,一副金絲眼睛掩去大半眼神,一路上左右打量着。

胡小貞的疑惑取代了欣喜,她放下水盆,走到竹籬邊,望着他們走來。

“小貞,你來了。”時安幾步走近。

胡小貞把竹籬拉開,朝他笑了笑,“不是每天都是這時候來找你嗎?”

時安扭頭看了看身後的人。

白唯夫朝他笑。

時安扭頭看着胡小貞,“我先去給父親熬上粥。”

胡小貞點點頭,看着他快步走進屋,然後回頭看着這個她不太喜歡也不太敢接近的男人。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白唯夫應了一聲。

胡小貞仰着頭看了他好幾眼,這個一身講究的男人讓她有些害怕,她手指卷着衣擺,猶豫着說,“時安哥昨天去給你看病了,一直沒回來。”

“他擔心我病情反複。”

“你們關系原來這麽好?”

“嗯。”

白唯夫在這個小院子裏轉了轉,最後停在小菜地邊,看着地裏青翠可愛的小白菜。

胡小貞跟着他轉了個身,“時安哥這麽關心你,為什麽之前都沒和我怎麽說過你?”

“這你不是該去問他麽?”白唯夫稍微側過身看着她。

男人的眼睛深凹在高聳的眉骨下,即便戴着眼鏡,那雙眼睛也依然帶着鋒利感,仿佛輕易就能剖開你的身體,一眼望進肚中砰砰亂跳的那顆心裏去一般。

胡小貞對着那雙眼,慢慢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跑進了屋。

白唯夫跟着時安往鎮上去,胡小貞一路上都不說話,低頭邊走邊踢着石頭。

到了醫館,胡小貞先去拿了掃帚開始打掃。

白唯夫黏在時安身後,他走到哪就跟到哪。

時安回頭看了他一眼,往旁邊的長椅指了指,“去那坐着。”

白唯夫聽他的,過去坐下,眼睛繼續跟着人。

胡小貞拿着掃帚站在一邊看着他,兩條秀氣的柳葉眉越皺越緊。

這個白唯夫為什麽老是要跟着時安哥,像條跟屁蟲一樣,奇奇怪怪的。

“小貞。”時安忽然開口叫她。

胡小貞趕緊扭頭去看他,“怎麽啦時安哥。”

“可以幫我再切些三分三嗎?餘量不夠了。”

胡小貞趕緊放下掃帚跑去洗手,然後跑到時安旁邊,“當然可以啦,切多少?”

坐在藥櫃後面的時安仔細挑選了幾根出來,“這些。”

胡小貞接過去,走到另一邊的桌邊低頭認真切着藥。

白唯夫手指又有些癢,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放煙的地方空蕩蕩,他疑惑了一會兒,又摸了摸其餘地方。

時安看了他一眼,繼續分藥。

仔細回想了一番的白唯夫忽然明白過來,他扭頭去看那認真做事的人,有些無奈,但又覺得十分甜蜜。

他看着外面漸漸熱鬧的街,起身走到藥櫃前。

胡小貞擡頭看了他們一眼。

“我去找人看房去了,晚些回。”白唯夫垂在櫃面的手指輕輕點着。

時安擡頭,應了一聲,繼續寫。

白唯夫走前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背。

時安寫字的手停下來。

胡小貞看着白唯夫走出去,又扭頭去看拿着鋼筆沒動靜的時安,心裏奇異的感覺更深,但就是不知道這怪異是為什麽。

她有些苦惱,低頭把切好的藥放到秤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