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唯夫把時安拉到身邊,同他講了講信裏的事,認真地看着他。
“你要回一趟蘭城?”時安睜大眼。
白唯夫點點頭。
在“文化革命”的蔓延下,争着去舉報的人越來越多,在舉報的狂潮中,人心都異變了,學生舉報老師,情人舉報主顧,女兒舉報母親……整個中國幾乎可以說是個個提心吊膽,生怕多說一句多看一眼就要被抓去批鬥,按上“xxx”的名號,挨一頓毒打,甚至是槍決。
白唯夫的父親收到他的信後從老家去了蘭城,他不知道父親要做什麽,有些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順便去看看戴青,把收藏的書都封箱子裏埋進土裏,以免受暴動的傷害。
時安抿了抿嘴,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當然可以,不過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吶。”
白唯夫笑着點點頭,“針對我的那些人現在都被批了,一時半會兒打不到我頭上來,就算他們要舉報,那就讓他們舉報,不過也挨一頓打。”
時安看着他,眼裏還是有些擔憂,不舍道,“那我去送你。”
“好。”
胡小貞遠遠地看着白唯夫,慢慢低下頭去。
白唯夫走的這天,時安送他到火車站。
白唯夫看着表情不舍得有些可憐的時安,心軟成一灘水,将人抱入懷中,倒是時安顧及着周圍的人,将他推開了。
“有事的話一定要寫信呀。”時安趁着人多,悄悄勾着他的手指。
白唯夫捏了捏那根手指,“你會回嗎?”
時安知道他還介意之前寫信的事,輕輕捶了捶他的肩。
白唯夫笑了笑,戴上帽子,湊到時安耳邊,裝作同他說悄悄話的模樣,趁機親了親他的臉頰。
時安擡起手捂住臉。
白唯夫摸了摸他的頭,“回去吧。”說完提着箱子轉身上了火車。
時安的眼睛跟着他的移動而轉動,最後看着他坐下,是火車的另一邊,他坐下後,時安只能看見他的帽子。
時安沒有立馬走,他站在擁擠的人群當中,盯着那一頂帽子,直到火車鳴笛開動,駛離車站了,才落寞地轉身離開。
白唯夫回到蘭城時,才知道戴青信裏說的半分不假,他下車時已經不早了,但街上還是有學生在游行,路上的行人都戴着帽子,把頭低得很低,目不斜視地快速過路。
白唯夫轉身到街邊叫了輛車,坐了進去。
當天晚上,他找到父親的住處,過去找他。
白父看着近十年未見的兒子,坐在書桌後拿着筆的手停下來。
“這是哪裏來的稀客?”
白唯夫沒介意他話中的諷刺,徑直走到書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要養身體?怎麽也摻和進來了?”
白父看着他坐下,哼了一聲,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後,道,“這場全國性的革命性質不一般,完全是江青那夥人故意攪鬧意欲奪權,我的好友安國抗争多日,最終還是在一周前于衛蘭醫院裏含冤離世……曾經的同事夥伴都在反抗,我又怎麽能躲在家裏?”
白唯夫微愣,“劉叔走了?”
白父滿是溝壑的臉微微顫動,緊緊閉上眼,眼角細紋中滲出絲絲水光,臉上悲痛的表情讓人動容。
白唯夫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這次也會接你的任。”
白父睜開眼,直直地瞪着他,第一次聽兒子說這句話,他沒有感到開心,反而把他罵了一頓,“接什麽任?!你懂什麽!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那就是全力保護你收藏的古籍!今天突然回蘭城我還沒罵你呢,明天給我趕緊藏好書滾回你那個什麽月谷去!”
白唯夫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平靜道,“你指着我鼻子罵了一輩子,是不是都快忘記你兒子明年都四十了?你要是生氣,那我換句話說——我就不聽你的安排。”
白父瞪大眼,氣得握緊手錘了一下桌子,茶水都濺了出來,“你非得上趕着來氣死我?!”
白唯夫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在離開前輕輕說了一句,“有什麽辦法呢,小時候你沒時間理我,我只學會了這一招。”
白父愣住,看着他轉身離開房間,輕輕帶上門,皺着的眉毛微微松動,眼睛漸漸濕潤。
回到公寓後,白唯夫沒有換衣服洗澡,而是從雜物間拖出許多鐵皮箱,連夜将書架上的書都放了進去,趁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箱一箱地搬下樓,挖開了花壇的土,把書都埋在了杜鵑花下面。
第二天他想去看看戴青,先給她打了個電話,忽然想起打的是之前報社辦公室的電話,他把電話挂斷,重新撥了她家中的電話。
過了許久,才被接通。
“喂,請問是哪位?”電話那頭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白唯夫遲疑地問她認不認識戴青。
女人思考了一下,表示沒聽過。
白唯夫道了抱歉後,将電話挂斷。
看來戴青搬家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是否還安全。白唯夫皺起眉,起身走進卧室。
沒過幾天,一則消息播報出來,讓白唯夫立即換了衣服出門去。
白父因為一篇《新文藝問題及文化改革之報告》而被人匿名舉報為政治反動派,要被抓出來游街批鬥。甚至還有槍斃的呼聲。
白唯夫跑下樓,随手攔下一輛車,立馬趕過去。
但是車開到前街就開不進去了,白父租的房子已經被圍了個水洩不通,烏壓壓攢動的人群中,喊打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痛。
白唯夫丢下錢擠進人群,在用力的推搡間,他終于擠到門口。
白父被打壞腿,被迫跪在地上,斑白的發絲沾着血黏在臉上,但上半身還是挺得筆直,“我沒罪!文藝副部劉安國也沒罪!你們這群瞎子!江青你個奸賊!文藝要被你們這群人搞得滅亡了!中國……中國啊!”
“還敢罵江代表?!給我打!”
白唯夫沖過去把揮起棍子的人一腳踹開,“住手!都住手!”
白父仰起頭,看清來人後,破口大罵,“誰叫你過來的?!和你有關系嗎?給老子滾!”
白唯夫站在白父面前,看着那群幾近瘋狂的人,“你們這是在殺人!殺的還是忠良!”
“你是誰?!連江青同志都敢罵的人,就是反叛者!是全國人民都要批鬥的人!”
白父擡起手死死拽住白唯夫的袖子,一雙蒼老的眼瞪得渾圓,裏面充滿了血絲,“滾開!我叫你滾開!”
白唯夫看着他,彎腰用力将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白父閉上眼,聲音嘶啞,“唯夫,你這輩子能不能聽我一句話……走啊!走!”
白唯夫沒動,也沒說話。
那群人又開始聳動,這時,人群忽然被破開,配着槍的警衛開了道,從中走出一個人,看着白唯夫和白父确認了一會兒後,面無表情道,“白珩和白唯夫是吧?帶走。”
時安今天早上出門得特別早,因為昨天的病人預約得很早。等他回醫館時,看見胡小貞站在信箱前,有些緊張地把一封信投入信箱,然後立馬進了醫館。
時安走過去,有些疑惑小貞會寫信給誰,但他不是那種去窺探的人,只看了看信箱,就走了進去。
白唯夫走了有一周左右,一直沒有寫信過來,他坐在藥櫃後,常常出神想他去了。
胡小貞洗了一把棗子遞過來,笑得特別燦爛,“時安哥,這棗好甜啊,你吃幾個呗。”
時安回過神,跟着笑了笑,拿起幾顆放在手裏,他看着這幾天心情明顯變好的胡小貞,心情也放松了一點。
只不過他總覺得心裏不安,最終還是摸出信紙來,給白唯夫寫信。
胡小貞遠遠地看着他寫信,坐在搖椅上,一邊甩着腿一邊嚼着紅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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