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時安又等了幾天,白唯夫還是沒有回信。

他抱着被子到屋前小院子裏曬,胡小貞來幫他。

屋內時老咳個不停,且越咳越重,時安将被子往繩子上一挂就跑了回去,胡小貞跟着跑進去。

床上的老人咳得頭昏腦漲,連人也看不太清了,他顫巍巍擡起枯槁一般的手,“時……時安……”

時安坐到床邊,握住那只手,“父親。”

“咳……我看,我看我不行了,我怕我走之前還不能看你成家,你,你把跟小貞的婚期提前幾個月吧,讓我放心地去。”

時安雙手握着他的手,低着頭沒有說話。

倒是胡小貞開了口,“伯父,時安哥要是不願意……就別逼他了吧。”

“小貞,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答應照顧你,就一定會把你娶進門的!”

胡小貞低着頭,看向默不作聲的時安。

時老聽不見回應,用力搖了搖他的手,“時安,你聽見了沒?”

“父親,我……”

“當初我們答應了人胡家,就一定要說到做到!從小我是怎麽教你的?”

時安眼睛睜大,痛苦地皺緊眉。

時老又朝胡小貞伸出另一只手,胡小貞蹲下去握住。

“小貞吶,別怕,我就是從床上爬起來,也會在月底給你找來喜隊。”

胡小貞開心地笑了笑,“伯父,小貞知道,從小您就疼我。”

時安忍耐着,胸膛急促地起伏,時老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胡小貞手上,“時安,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小貞啊。”

胡小貞羞澀地扭頭去看他。

時安眼圈紅了一圈,突然抽出手直起身來,低頭看着他們,嘴唇顫抖着,“父親,其實我喜……”

胡小貞迅速站起身捂住他的嘴,一雙眼睜得圓溜,表情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哀求,壓低了聲音道,“別說,時安哥,別說。”

時安看着她,胡小貞眼睛也跟着紅了,眼淚掉下來。

時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時安,你說什麽?”

胡小貞另一只手緊緊攥着時安的袖子,輕聲道,“你和白唯夫的事我都知道,但現在先騙騙伯父,好嗎?求你。”

時安驚得睜大眼,胡小貞看着他,猶豫着松開手,後退了一步。

時老疑惑地看着他,又問了一遍。

時安僵硬地看向時老,輕聲道,“……沒什麽。”

小樹林裏。

時安和胡小貞對立站着,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胡小貞才擡頭看着他,輕聲道,“時伯父從小最疼我,月底的時候咱倆就成個親,讓他高興高興,等伯父百年了,你和白唯夫怎麽樣都行,好嗎?時安哥。”

時安站在原地,仍然很震驚。

胡小貞慢慢走過去,輕輕牽起他的手,“你看,你和他的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怎麽會騙你?時安哥,你和伯父對我一直都很好,我很感激你們,為了伯父,為了我,也為了你和他,暫時妥協一下吧。”

時安看着她,沒有說話。

日子磨過一天,又磨過一天。

五月已到了下旬,白唯夫還是沒有回信。

時安看着為了婚禮忙來忙去的胡小貞,眼神空空。

時老也因為喜事的提前,人忽然之間就精神了許多,今天罕見地下了床,還走到屋前小院子裏坐着曬太陽。

胡小貞找人特地打了床新的棉被,她母親早已去世,被面是她自己找鎮上最好的繡娘繡的,就算緊趕慢趕,還是得等到月底才能拿到。胡小貞沒有怎麽催,只說一定要繡得完美才行。

除了床褥,胡小貞還親自去挑選了家具,黃銅的水盆正中心那個紅雙喜都是她自己剪了貼上去的。

從五月上旬安排到下旬,她什麽都親力親為,也不見累,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跑上跑下的。現在也正忙着挂燈籠和牽紅布,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看起來似乎很熱鬧,有路過的鄉鄰看見了,會走到院子裏聊上幾句,知道要辦什麽喜事後,都笑着祝福着時安和胡小貞。

胡小貞笑着回應,時安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胡小貞看着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繼續忙活。

時安看着蒼白的天際。

他在蘭城怎麽樣了。

站着出神了半天,時安默默走回屋,低頭去把藏在床底下的箱子拖出來,還沒打開,他心中就有些奇怪,這箱子他許久未動了,怎麽把手還這麽幹淨。

胡小貞走進屋,看見他蹲在那裏拿了個箱子,表情一愣,然後笑道,“怎麽啦?是我把那個箱子刮花了嗎?沒辦法,打掃衛生的時候發現床底下有很多灰。”

時安哦了一聲,“沒事,你去忙吧。”

胡小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箱子,轉身走出去。

時安看着她離開,低頭打開箱子,裏面除了一沓沓的詩,就是一疊從蘭城寄過來的信。

他拿起那疊信,如待珍寶地一一翻看着。

明天就是成親的日子了。

時安一天比一天焦慮,他在下午的時候走出門。

正在和喜娘檢查嫁衣的胡小貞見他出門,立馬站起身,“時安哥,你去哪?”

時安沒有回頭,淡淡說了句去鎮上買瓶墨水。

胡小貞看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最後還是又坐了回去,“那早點回啊。”

時安沒有回應,邁開步子朝前走。

胡小貞看着他走遠,垂下頭去,摸着嶄新鮮紅的嫁衣,嘴角緩緩上揚。

走上街的時安有點茫然,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後他停了下來,停在報亭的前面。

他低頭看着今天新出來的一疊疊厚厚的報紙,随手拿起一份來看。

“前兩任全國文藝部部長都為暗通日本的政治陰謀家”。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白珩父子刑場實行槍決,父被舉報寫反動文章,子被舉報與日本暗通,且是個變态的男同性戀。”

時安拿着報紙的手微微顫抖,他鼓起勇氣去看标題下面的黑白照片。

擁擠的刑場中央倒着被反綁起來的兩個人,太陽穴黑洞洞地流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在整個邢臺上,黑沉沉的,像一塊冰冷的鐵壓在他心上。

大片的黑中,只有血泊中的那兩張臉是白色的,其中一個面孔根本不需要去仔細辨認,也認得是他日夜想念的模樣。

他死死盯着這張報紙,即便認出了那張臉,還是想去求證這都是假的。

報道占了一整版,中間寫了一句“白唯夫的劣跡由一位署名為‘時安’的正義之士寫舉報信揭發出來。”

時安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報亭的老板連忙拉住他,“诶,時大夫你怎麽啦?”

時安抱着報紙,眼淚不可抑制地滾落,整個人都是脫力的,報亭老板只能扶着他坐到後面的凳子上。

“時大夫,你怎麽啦?”

時安空張着口,卻完全說不出話來,心髒一抽一抽地疼,身體痙攣地蜷緊,最後跪倒在了地上。

還穿着嫁衣的胡小貞見時安許久不回,心裏的不安越擴越大,最後她跑了出去,問了很多人都說沒見他回來。

胡小貞一瞬間心慌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眼淚落下來,“時安哥,你去哪兒了?”

她又跑去鎮上問,聽一個報亭老板說他早回去了,于是又跑回來。

但是回來也沒看見時安的身影。

胡小貞哭着去叫村裏的人一起找。

全村的人在晚上打着手電筒到處找,胡小貞握住手電筒,哭得路都看不清。

“時安哥!你在哪兒!”

“時大夫!時大夫!”

呼喊聲遍徹整個村子,連後山都去找過了,還是找不到人。

最後淩晨的時候,天際微微泛着魚肚白時,河邊有人大聲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胡小貞看着那邊,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又用力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跑過去。

半人高的草叢裏,一具發白的屍體靜靜躺在上面,呈嬰兒懷抱狀,懷裏是一塊巨石,抱着巨石的手指骨節分明,強硬如鋼鐵,可見他死前的決心。

胡小貞表情凝住,一雙眼睛呆呆地看着河邊的屍體,一身鮮紅的嫁衣在茫茫然的幽綠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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