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歷時十年的浩劫幾乎摧毀了中國歷時千年的文化,無數經典古籍和古建築被銷毀,只有零星幾批古籍被僥幸保留了下來。中國的大批知識分子要麽逃往臺灣,要麽丢了筆不再寫作,其中還有一部分作家和文學大家,被污蔑為亂黨,游行後槍斃。”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零年,鄧小平同志專門為那些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平反,文革冤案有兩百多萬件,那次平反,幾百萬被冤枉的人終于證了清白,但對于那些已經被批鬥致死的,未免還是來得太晚了些。”
“我的好友唯夫,就是其中一個。”
已經八十二歲的戴青坐在二十一世紀的大學講堂裏,鼻梁上架着遠視眼鏡,有些佝偻地靠着講臺邊緣,一雙枯稿的手拿着講稿,還算清明的眼睛看着稿紙,眼皮低垂,有淚光悄悄滲出。
“教授,他是誰呀?”
座下有好奇又天真的學生仰着頭問她。
她擡起頭,慢慢擡起手捏住眼鏡腿往上推了推,看着那個稚氣未脫的女學生,松弛的脖頸微微顫抖,聲音沙啞道,“他叫白唯夫,一個應該被文學史記載的作家。”
“白唯夫……教授,他是不是寫詩的呀?”有個喜歡讀詩寫詩的男學生忽然開口,“我好像在某本詩集.上見過這個名字。”
戴青笑了笑,“看來你這個小朋友很喜歡讀詩,他的詩你也能看見。他是寫過,不過出版物在文革時被燒得只剩三首,後來手稿被展示出來,才補全。”
那個男同學推了推眼鏡,“教授,他的詩是寫給誰的呢?”
戴青腦海裏忽然回憶起那個總是西裝筆挺,戴一頂紳士帽的男人,緩緩搖了搖頭,“那個人我沒見過,但我知道,那是他的愛人。”
這個話題立馬引起這些學生的興趣,全班“哇——”了一聲之後,都争着問她更多關于那個愛人的事情。
戴青端着保溫杯慢慢喝了一口茶,記憶被正式打開,那些已經陳舊泛黃的畫面瞬間一幕幕湧現出來。
她放空了目光,輕輕道,“他的愛人,是一位先生。
戴青搬了新家,還沒來得及同好友們說一聲,也不太好說了,大家都如驚弓之鳥,恨不得沒人聯系。
這天她剛收拾完東西出來,挎着籃子準備去買點菜。
一夥穿着警衛服的人走上來,将她圍了起來,“戴女士,請接受審查,走一趟吧。”
她看着他們,心慢慢沉下去,彎腰将籃子放到了地上。
“戴女士,請務必把照片交出來。”
坐在桌後面的警長拿起卷成筒的報紙用力敲了敲桌沿。
戴青靜靜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什麽照片?”
警長一臉你繼續裝的表情,手撐在桌面上慢慢将上身靠過去,“我知道你有游行和槍決的照片,最好都交出來,我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有抹黑文化革命的行為。”
“報社都砸得一幹二淨了,哪來的照片?”
警長一拍桌子,“你知道要是搜出來你有什麽下場嗎? !
戴青平靜地看着他,蔥白的手指依舊交疊在膝上,“再把我打一頓嗎?”
警長抿緊嘴,往椅子裏一靠,“那就請戴女士先住在看守處,接受檢查吧。”
戴青被強行帶走,關在警署好幾日,最後終于來人了,但并沒有帶來放她出去的信息,反而帶來了極壞的消息。
她被判了八年牢,原因卻問不出來。
最開始她還會奮力反抗,但根本沒有用,只會多挨幾頓打。
等她終于挨過了八年的牢獄,這場十年浩劫也走到了尾聲。她走出去時,一時竟不知道自已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往年的好友要麽離開了蘭城沒有消息,要麽就已經死了,白唯夫就是其中一個。
戴青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去他曾經住的公寓去看看。
八年,這公寓也早就改了面貌。
她跟保衛室的人說明情況,那個中年人聽完,似乎思索了一會兒,從窗口探出頭來叫住她,“這位小姐,你說的那個白唯夫,他還有一箱東西在這裏。”
戴青感到驚訝,她連忙回去,“他什麽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道,“不是,是上一個看門的老爺子上去為他收拾的,硬是要我留着等人來領。”
他回身拖出一個黑色格子的箱子,上面全都是灰,戴青一再道謝,把箱子拖了出去,保守起見,她叫了人來把箱子搬回了她的住處才打開來看。
裏面全都是紙張和書信,那個收拾的老爺子估計也不知道怎麽分類,索性都放進來了。
她一份一份拿出來整理,這些泛黃發卷的稿紙,都是白唯夫親筆的手稿。
戴青看着那藍色的墨跡,眼淚又掉下來,擡手抹了抹眼睛後,才繼續整理。
裏面還有幾封書信,她根據信封的地址,分了幾小疊。
其中有出版社寄來的,也有白唯夫家人和朋友寄來的,最後還有三封信,在那一沓信之中顯得格外鋒薄,輕飄飄的,她拿起來看,這三封信都來自一個叫時安的人。
其中最厚的一封甚至還沒有拆開,她猜測這封信寄過來的時候,白唯夫已經不在這裏了,可能被關起來了,也可能已經被槍決……
她看着這封未被人開啓的信,腦中不由得想起白唯夫之前跟她說的那位“私人醫生”,而且這“時安”兩個字,莫名眼熟。
她仔細一回想,心底一震,不禁渾身發起冷來。白唯夫當年被抓去審查就是因為一封舉報信,落款正是時安。
戴青捏着這封信,忍不住拆開來看。
“唯夫:”
“不知你回了蘭城之後怎麽樣了,身體是否還健康?頭還痛否?離了我之後,也要記得戒煙和咖啡,事務再忙也不要沒日沒夜地工作,熬壞了身體你是笑嘻嘻,倒叫我擔心得很。”
“你遲遲未給我回信,我日夜擔心着,也日夜思念着,每回半夜醒來,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你那,把失落的心重新放回胸膛。”
“你這個壞先生,沒教會我好的,卻教會了我相思的苦。你買的水果糖我已吃完,越往後吃,越覺得沒有你那天喂的甜,我不禁懷疑是廠商偷工減料的狡猾。”
“我想你,我愛你。我從沒同你講過,但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若是還不相信,就擡頭看看那輪圓月,它有多圓,我的愛就有多滿。”
“你怪我不回你的信,我沒有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想寫給你的,遠遠不能用幾張信紙來承擔。”
“看到後請務必趕緊回信,心愛的。”
“時安筆。”
戴青讀完這幾張紙,整個人還處于一種震撼當中,寫得出這些話的人,為什麽會寫那封舉報信?
戴青陷入了沉默,又慢慢回到桌案邊。
根據白唯夫從月谷回到蘭城後特意寫的筆記,戴青整理出他對文革初期的這些記錄,還知道了他埋在公寓樓下花壇下的古籍。
她徹夜做着整理工作,看到這裏,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夾在手指間的鋼筆微微顫抖。
白唯夫甚至還留了信給戴青,他自己估計也在出事前一天有了預感,才寫下了交代的信。
戴青展開那張信紙,視線模糊地看着,裏面除了拜托她幫忙保護好古籍之外,還拜托了她一件事,那就是替他把一封信交給那個叫時安的人。
戴青立馬又蹲下去仔細翻那個箱子,最後在一沓詩集裏翻出了一封信,她坐回桌案,看着白唯夫那封沒有寄出去的信,聯想起時安寄來沒拆過的信,心中疑惑更加,最終決定去一趟月谷,親自找那個時安問問。
月谷這個地方,比起蘭城來說,小了很多,但風景卻非常好。
戴青下了火車後,找到那個“妙濟堂”的位置,她擡起頭,卻發現這裏不再是醫館,而是一棟酒樓。
她又一路問人,問了許久,才得知那個“時大夫”的消息。
“時大夫啊,是個頂好的好人……我的風濕一直是他治的,可惜,可惜……”
坐在街邊賣風車玩具的老人嘆着氣。
戴青蹲下去,“老人家,可惜什麽?”
“可惜他年紀輕輕就沉河了。”
戴青睜大眼睛,“您說什麽? 他什麽時候死的?”
老人沉吟了一陣,思索道,“八年前吧,他那個未婚妻瘋了那年,對,對對,就是一九六八年。”
“他還有未婚妻?”
“是啊,兩個人一起長大的,大家都挺看好的,結果成親前一天時大夫想不通,出了那樣的事……”
“老人家,可以麻煩你帶我去見見他未婚妻嗎?”
“見不着咯,小貞瘋了幾天後,自己甩了褲腰帶往房梁上一挂,也跟着去了。”
戴青沉默了,道了聲謝後,慢慢站起身。
她看着來來往往的街道,拿着信的手垂了下去。
低矮的房屋後是廣闊的蒼穹,幹淨又澄澈的天藍得發白,遼闊的天幕中幾乎沒有一絲雲。
一輪明日之下,小鎮川流不息,喧鬧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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