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白唯夫躺在床上,頭昏昏沉沉,一日怎麽睡也睡不滿,還噩夢連連。

像是應驗一般,在晚飯過後不久,白唯夫再次高燒起來。

被子像山一樣壓在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黏糊的濕熱,都悶在身上,薄薄的蠶絲睡衣貼在身上,身體如堕海的鯨一般沉重,肉體不斷下墜,靈魂卻又熾熱地叫嚣着往上飛。

混沌之中,靈與肉反向拉扯,耳鳴聲蓋過了一切。

白唯夫喘着氣,從被子裏伸出手來,吃力地翻過身去摸床頭櫃上的電話。

冰涼的觸感讓他心底的浮躁稍微降下去一點,他捏着聽筒,食指緩緩轉動着數字碼。

好不容易撥完,他倒在床上,慢慢舉起聽筒湊到耳邊。

“你好,妙濟堂,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時安平靜又沉穩的聲音通過電流傳入他耳裏,和平常的聲音有些不一樣,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電話裏聽到時安的聲音。

“時安,是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怎麽了?”

“我燒起來了,忽然的事,沒有騙你。”白唯夫的聲音有些嘶啞。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

白唯夫閉上眼,有些神志不清地念着,“天樂旅館,三樓右手邊第三間……”

“嘟——”

電話被挂斷了。

白唯夫眼皮微微動了動,右手垂下去,聽筒掉在地上,将電話線扯成了一條直線。

白唯夫醒來時,房間只亮着一盞床頭燈,昏昏黃黃,輕柔地籠罩着一小方空間。

床邊的藤椅上還坐着一個人,捧着他擺在床頭的書在看。

白唯夫眨了眨眼,身上很幹爽,衣服應該已經換掉了,他動了動喉結,嗓子又幹又癢,忍不住咳了幾聲。

看書的人放下書,看着他。

白唯夫眼角彎下去,淺褐的眼睛映着暖色的光點,輕輕道,“吃過飯了嗎?”

時安将書往床頭櫃上一放,“你燒到了39度,給你注射了急性退燒藥,是後來學的,還以為沒打對地方。”

“沒關系,你随便紮。”

“你是不是沒按我說的喝藥?”

“喝了,不過心勞過度,身體一時好不起來。”

“生病期間就不要寫書了。”

“我沒寫書,你走後,我沒再寫過書。”白唯夫靜靜看着他,“我在想你。”

時安沒說話,他胸膛上下起伏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

白唯夫跟着坐起身來,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時安。”

白唯夫收緊手,“別走。”

時安沒有動,背對着他很沉默。

白唯夫掀開被子,連拖鞋也沒穿,從後面将他抱入懷裏,雙手緊緊鎖住人,因為起得急,腦袋還有些暈乎,嘴裏念叨着“留下”。

他将額頭貼在時安的後頸處,還有些熱的身體貼在那裸露出來的皮膚上,時安輕輕抖了抖。

“你需要休息。”時安動了動身體,但是他沒想到白唯夫還有那麽大的力氣,沒掙脫開。

“時安,我喜歡你,不要再對我這麽冷淡,我快被你折磨死了,白天想着你,做什麽事都沒法專注,晚上做夢也想着你,我想你,你走後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白唯夫稍微擡起頭,嘴唇貼在他有些涼的皮膚上,呼出滾燙的氣息,熨燙着那一截從襯衫領口露出來的脖頸。

懷裏的身體輕微地顫抖,扭頭躲開那兩片柔軟,聲音也有些顫抖。

“松手……”

白唯夫手緩緩下移,攬住他的腰,但沒有其餘動作,他怕自己的病染上時安,白唯夫的頭垂下,額頭抵在時安的背上。

“你明明也喜歡我,時安,不要撒謊,我知道的。”

時安一身緊繃,臉和耳朵都紅透,漆黑的眼睛看着房間昏暗的角落,手還握着腰上那人的手,深呼吸道,“我今年秋天就會結婚,妻子你也見過了。”

白唯夫扣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青筋高高聳起。

“可是你不喜歡她,你只喜歡我的。”

白唯夫閉上眼,無力道。

“唯夫,誰說人就一定可以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呢?”

時安讷讷說着,緊繃的身體緩緩松了勁,“不要執着了,沒結果的。”

他低下頭,一根一根地掰開白唯夫緊扣的手指。

白唯夫反握住他的手。

“時安,你給我個機會,我帶你出國,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沒人在意我們的地方!”白唯夫用力将人扭轉過來和他面對面,“我白唯夫從來不信命,有多少‘正統’壓我頭上我就打碎多少,時安,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求你。”

對上那雙近乎癫狂的眼睛,時安的心被他的話擊中,震撼的酥麻傳遍四肢百骸,他看着白唯夫,眼睛裏有了淺淺水光,“你可以走,我不可以,唯夫,我知道你是不能被關住的,但我不是,我不是啊,你懂嗎?”

“你不是不能走,是你自己不讓你走。”白唯夫将人拉近,認真地看着他,“時安,是你自己給自己下了鐐铐。”

時安閉上眼扭了扭頭,“四年前我可以跟你走,現在不行,父親染了重病,小貞她家裏也沒人了,她大哥走前還囑咐了我許多,她只有我一個人可以依靠。”

白唯夫沉默地看着他,緩緩道,“你就要因為這個原因離開我?”

時安和他對視,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慢慢收緊,一滴眼淚從眼眶內滴落。

“我從第一次聽說你就羨慕你。”

“想從建築學轉到文學就能轉,想寫‘造反’小說就能寫,想批評什麽就批評什麽,從來不管別人的評價……我真的羨慕你。”

“你我可望而不可即,我沒有你那種自由,也沒有你那種勇氣,我只是個被庸俗生活死死纏繞起來的俗人,我唯一的勇氣,在當年主動接近你時就已經用完了。”

“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不管身後的人,唯夫,我沒辦法……”

時安擡起手,捂住臉,肩膀垂下去,語氣極盡無望。

白唯夫将人壓入懷裏,用臉貼在他耳邊,擡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背。

“別哭,別哭。”白唯夫偏頭輕輕吻着他的耳後,“我不逼你,我陪你在這裏,我陪着你。”

時安将頭枕在他肩上,手慢慢攀上他的背,淚水打濕了那片肩頭。

寂靜的房間內,兩個人相擁于半昏半明之間,啜泣聲斷斷續續,夾雜着幾聲嘆息。

第 13 章

白唯夫陷在絨布沙發裏,閉着眼,呼吸很輕。

來送藥的服務員走到半開着的門邊,擡起的手輕輕敲了敲門,“先生。”

白唯夫悠悠睜開眼來。

他最近嗜睡得很,精神也有些衰弱。

“進來吧。”他從沙發裏直起身,摘掉眼鏡,捏了捏山根。

服務員把藥放到沙發旁邊的矮桌上,然後退了出去,将門掩上。

白唯夫端起冒着熱氣的藥,皺着眉喝下去。

苦,苦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

喝完藥,他擦了擦嘴,從馬甲胸前的口袋裏摸出懷表,拇指推開金色的雕花表蓋,看了看時間,又塞了回去。

白唯夫緩緩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抖了抖,穿在身上。

他今天要去看病了。

“你終于來啦?”胡小貞看着走進來的高大男人。

正背對着門口檢查藥櫥裏藥材的時安手一頓,慢慢将抽屜推回去合上,然後轉過身來。

白唯夫停在玻璃藥櫃前,一雙深凹的眼靜靜看着他。

時安看見他的臉時,心底微微一驚,擡手往旁邊問診臺指了指,“這邊。”

白唯夫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他繞過藥櫃走出來,然後跟着他走過去。

“坐。”時安摸出脈枕,放在桌上。

白唯夫拉開木椅,坐下,把手搭上去。

時安将二指搭在他手腕處,面容平靜,一聲不吭,非常認真。

白唯夫一雙眼就如黏在了他身上,一瞬不瞬,淺褐的眼失了大半光彩,如一方深潭。

胡小貞在兩人之間看了看,然後轉身,拿起屋後角落裏的掃帚簸箕,開始打掃。

聽了好一會兒,時安才把手收回去,他擡眼看着白唯夫,表情有些凝重。

白唯夫看着他這副模樣,卻勾起嘴角笑了笑,“怎麽了,不治之症?”

時安皺起眉,眼裏有些隐怒。

白唯夫偏過頭去,輕輕咳了咳。

“這幾日有忽然高燒麽?”時安看着白唯夫,從桌上倒了茶水,推給他。

白唯夫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幾口,“來之前燒過幾回。”

“失眠嗎?”

“有點,腦子裏總是回憶起很多事情來,亂糟糟的,又都令人難過,沒有辦法入睡。”

“咳過血麽?”

白唯夫微頓,微微抿了抿嘴,“時安,你說吧,是什麽病?”

在一旁打掃的胡小貞稍微停下來,悄悄扭頭看着這邊。

“肺炎,可能快晚期了。”

白唯夫沒說話。

“但是可以治好,只要你聽我的。”

白唯夫擡起頭,鏡片後的眼睛彎起來,“聽你的。”

時安看着他。

白唯夫也看着他,放在脈枕上的手翻過來,想去摸他的手。

時安站起身,回到藥櫃後面,背對着他拉開靠牆而立的藥櫥,選着藥。

白唯夫扭頭看着他細窄的背影,眼底的焦慮因為和他的幾句交流而平複下來。

過了一會兒,時安捆了幾包藥走過來,放在桌上。

“上面這兩包是治肺炎的,下面這包是補氣血的,一天幾次我寫了紙條在裏面,如果又開始發燒,就來這裏找我。”

“如果我燒到神志不清,下不了床怎麽辦?”

時安嘴唇微微動了動,但還是沒說話。

“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時安。”

“只有醫館的座機。”時安面無表情道。

“也可以。”

時安回身去桌上寫電話號碼,白唯夫站起身,看見握在他手裏的那支金頭鋼筆,幹癟癟的胸口一點點充盈,心中那股情感不受控制地膨脹起來,滿到他幾乎要不顧一切脫口而出。

時安将紙條遞給他。

白唯夫以一種近似朝聖的虔誠來接過,他好像忽然懂得了那年時安接鑰匙的心情。

有病人陸續進來,時安沒有再理他,認真地做着自己的事。

胡小貞提起那一捆藥将他送出去,“先生,你是不是和時安哥認識呀?”

白唯夫接過藥,應了一聲。

胡小貞哦了一聲,“他好像跟我提起過你,不過不多,我原先還以為只是他在外學習認識的同行呢。”

白唯夫看着被陽光照得有些發白的街道,“他同你講我什麽?”

胡小貞皺了皺柳葉眉,“嗯……也沒說什麽,一時想不起來,對啦,那支鋼筆是你送的嗎?”

“是。”

“時安哥好喜歡那支鋼筆的,我也喜歡,它真好看,在這邊就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筆。”

白唯夫慢慢扭頭看着她,“你和他什麽時候訂婚的?”

胡小貞仰着頭看了他一眼,笑了幾聲,臉很快紅起來,雙手背在身後,腳尖輕輕滾着地上的小石子,“他從外面回來後第三年,他父親就讓他和我訂婚啦。”

“他願意嗎?”

胡小貞聽着這句話,擡起頭疑惑地看着他,還有些生氣,“你這人會不會說話?這話是什麽意思嘛?我和時安哥從小一起長大,他不喜歡我喜歡誰去?!”

白唯夫不言。

胡小貞哼一聲,轉身走進了醫館。

白唯夫扭頭看回去。

胡小貞湊到時安身邊說了什麽,在給病人寫藥方的時安擡起頭來看着他。

白唯夫朝他笑。

時安低下頭去。

在床上窩了一上午的白唯夫于午飯時間下了床,草草吃了幾口後,就開始寫信。

自去年的“二月抗争”之後,不少老同志被批為“二月逆流”,江青等人的趁機打砸,很多人都糟了秧,甚至還火燒了英國代辦處。

白唯夫作為文藝部長,曾發聲為那些被污蔑的好友平反,之後也遭受到了猛烈的批評,他之前寫過的小說都被拉出來進行批鬥,還掀起過一次燒書運動,後來寫的一些詩被保留了下來,但只保留了很小一小部分,零散的幾首被合編到其餘人的詩集中。

文藝變成這樣,他心裏非常難過,但又無可奈何,他不想親眼看着文藝就這樣在他眼前被扼殺,而他卻什麽也挽救不了,他只能辭職。

他聽說上海的情況更加慘重,他不想把火引到其餘人身上,除了一封辭職信,他還要寫一封信給戴青。

《新視報》是個好報社,也是這“文化革命”裏難得清醒的,他還是希望她和它能平安,暫時把被定為“左”的部分都删掉,保留火種最重要。

白唯夫下意識去摸煙,但想起時安,又停了下來,從放在旁邊的菜碗裏夾了塊燒鴨放進嘴裏。

第 12 章

月谷這個縣城不大,田地土屋相較水泥房占比更重,風景格外的好,沒有霧蒙蒙的感覺,比起蘭城,更适合居住。

酒店坐落在縣城集市的中心,下面這條華子街是縣城的“商業中心”,每天清晨都有來趕早的人。

白唯夫就是在趕早的嘈雜聲裏醒來的。

他踱步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拉開窗簾的一瞬間,人聲和陽光撲面而來,将他從時鐘滴答的安寂中拉出來。

他看着街對面的醫館,眼睛微微眯起,街上都是提着籃子背着簍子的人,很多店早早地開了張,街邊的攤位也都占滿了,充斥着人間煙火味。

但那個寫着“妙濟堂”的醫館還和昨天一樣緊閉着門扉,門口兩個矮石墩灰撲撲的,坐着兩個同大人來趕集的小孩。

白唯夫轉身從床頭櫃上拿起懷表,打開看了一眼,五點過八分。

時安還沒起。

白唯夫忽然想起那次留時安在自己寓所過夜的事,淺淡的唇紋舒展開,嘴角上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

那天時安依舊等他等到很晚,他帶着一身酒氣回去時,時安坐在黑暗裏看着他。

他換了鞋剛過去想和他說說話,時安就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人,白唯夫攔住他,被酒精浸染的頭腦還在費勁想怎麽留人,時安就已經扶着他往卧室走了。

混沌間,他仿佛聽見了時安的嘆息。

白唯夫不知道時安為什麽要嘆息,于是他跟着嘆息。

時安看着他嘆息,将人放倒在床上,要起身時,白唯夫拉住他,一雙眼睛在鏡片後格外亮,嘴裏卻語焉不詳。

時安用了很大的力氣掰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白唯夫将手垂到床邊,在黑暗中睜着眼無意識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燈的陰影。

過了一會兒,時安端着一盆溫水走了進來,給他取掉了眼鏡,用毛巾給他擦臉。

白唯夫看着他,看了好久之後,慢慢擡起手開始解襯衫扣子。

時安停下來。

白唯夫沉浸在清醒和昏沉的界限,有些笨拙地将襯衫脫了下來,丢到床下,然後去松皮帶。

時安擡起手,打開了燈。

白唯夫的眼被光刺得一眯,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緩了好久,才勉強将眼睛睜開一點,時安白淨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耳廓通紅。

白唯夫張開口微微喘着氣,又閉上了眼,握住皮帶扣的手無力地垂下,他聽見自己喃喃念着,“留下,留下。”

時安全程沒有說話,幫他擦了身體後,就端着水離開了房間。

白唯夫做了一夜噩夢,在淩晨的時候驚醒,去衣櫃裏拿了睡衣穿上後,出去找人。

剛走出卧室,就在朦胧的晨光中看見了睡在沙發上的時安。

他悄聲走到沙發前,低頭看着熟睡的青年,慢慢彎下腰去,将人打橫抱起,抱回了卧室。

把人抱到床上時,時安揉了揉眼,白唯夫把動作放得很輕很輕,保持着彎腰的姿勢,直到時安再次入睡,才完全撤力,緩緩将手抽出。

等他洗完澡出來,時安正好醒來。

兩人對視一眼,時安低頭坐起,掀開被子下床就往外走。

白唯夫想叫他再睡一下,可以吃了早飯再走。

時安沒有同意,眼睛看向別處,同他說了句下次別喝太多酒之後,就開門走了。

那時還只有六點半,白唯夫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在灰色的朦胧中,看着時安走出這棟樓,腳步飛快地回到自己的小保衛室。

有些褪色的記憶被白唯夫一次又一次翻出來,情境都快熟悉到逼真。

白唯夫看着樓下的醫館,重新将窗簾合上。

“時大夫,我奻奻的手給她哥哥扯脫臼了,您快幫我看看。”

坐在藥櫃後秤着藥材的人聞言放下手中的東西,從後面走出來,坐到問診臺邊,認真地和哭兮兮的小姑娘說着笑話,白淨的手輕輕扶着那一截軟軟的手臂,趁小孩破涕為笑時,迅速将骨頭正位,然後在小孩更大的哭聲中将不斷滴落的淚珠輕輕抹去。

白唯夫坐在茶館裏将這一幕看在眼裏,眼底是濃濃笑意。

他在這裏從早上六點一直坐到現在,時安的一舉一動他都目不轉睛地看着,幻想着自己站在時安的旁邊。實際上,在時安剛出現在醫館門前準備開門時,他就已經忍不住想沖過去。

但是他沒有。

因為站在時安身旁的,還有一個女人,中等身材,一身素樸的淺灰棉麻旗袍,及腰的長發編成辮子,在背後一甩一甩,辮尾的紅絲繩灼到了白唯夫的眼球。

他不知道她是誰,時安從來沒有同他提起過她,不過也對,時安只給他寫過兩封信,其中一封還是藥方。

白唯夫靠在藤椅背上,偏頭看着。

女人坐在藥櫃旁邊的搖椅上,雙手捧着一籃藥材,仔細挑着,時不時擡頭跟時安說話。

坐在藥櫃後的時安一本正經地配着藥方,聽到她說話時,會扭過頭去看着她,帶點笑意,偶爾回上幾句。

多和諧的畫面。

白唯夫看久了,都會稍微勾起嘴唇。

他沒再給時安寫過信,時安也沒有任何回信。

白唯夫的手指在桌面上無目的地畫着圈,剛想再點支煙,平靜的面容忽然皺起,他迅速捂住嘴,彎下腰去咳嗽。

他這咳嗽的毛病至今還有,斷斷續續的,平常還好,一咳起來整個人都在顫抖,胸腔随着抽氣一下下的疼,冷汗和眼淚約着冒出,恨不得将整個肺都咳出來。

茶館的老板一直關注着這個坐了一上午的男人,此時聽着這咳嗽的仗勢,都忍不住皺起眉,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問候一下。

小鎮平時安靜又空曠,這邊的動靜街對面很容易聽得見。

時安聽着咳嗽聲,擡起頭張望,卻只看見對面茶館靠窗那人的圓帽。

“喲,那人怎麽咳得這麽嚴重。”胡小貞稍微擡起點頭,看着對面。

時安又看了看,低下頭去,“可能是風寒感冒吧。”

“這麽嚴重……會不會是肺炎?”胡小貞扭頭去看他。

“也有可能。”

胡小貞皺着眉擔心地看了又看。

“小貞,你幫我去把這包藥給他送去。”時安用細麻繩将藥包仔細捆起來。

胡小貞放下藥籃,走過去接住,眼睛彎彎的,“你呀,藥房的藥都快被你送完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小聲說一句,“不過我就喜歡你這點。”

時安擡起頭,她立馬抱着藥跑了過去。

時安看着那邊,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繼續忙。

白唯夫好不容易咳完,從胸口的口袋裏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剛直起身,就發現那個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妙濟堂的時大夫送給你的,回去煎兩回先喝着,還咳嗽就過來看看吧。”胡小貞将藥包提到他面前。

白唯夫沒有回應,他扭過頭去看街對面的妙濟堂,裏頭那人仍低着頭認真包着藥。

白唯夫回頭看着她,聲音還有些發抖,“這是他叫你給我的?”

胡小貞點點頭,月牙一樣的眼睛彎起來,“對呀,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經常免費看診的。”

白唯夫又咳了一聲,接過藥包,輕聲道,“謝謝。”

胡小貞轉身就要走,白唯夫又擡起頭叫住她,“等等小姐。”

胡小貞聽着這稱呼別扭地回頭,“怎麽啦?”

“你是他什麽人吶?”白唯夫捧着藥,像捧着一顆心,問得小心翼翼。

胡小貞羞澀地低下頭,又高高揚了起來,臉上帶着淺粉,“我是他未婚妻咯。”

白唯夫表情凝固住,看着她甩着長長的辮子跑回去。

多日的擔憂與噩夢,終于還是降臨了。

白唯夫失了魂一般倒在藤椅裏,低頭看着這包沉甸甸的藥,發現有一角被折彎了,露出幾行字來。

他拆開細麻繩,打開那張紙,上面的字有些飛舞,又顯得很工整。

“一日兩劑,喝完再來看看,怕是肺炎,不要再整日抽煙,停掉咖啡,調整好作息,注意身體。”

這幾行剛幹的字,又将落入塵埃裏的白唯夫瞬間拉了回來。

他飛快地扭頭去看那邊。

坐在問診臺後面的時安認真地給病人把脈,表情平靜無瀾。

第 11 章

白唯夫出發那天,戴青過來領貓,順便想送送他。

她遠遠地看見他一手提着一個很大的皮箱,一手抱着金屬貓籠,依舊是一身熨帖的西裝加風衣,配一頂白絲葛紳士禮帽。不過人已經消瘦了許多,一雙淺褐的眼藏在鋒薄的眼鏡片後,高聳的眉骨掩去一半光彩。

戴青走到他面前,細細的眉毛蹙起來,“唯夫,你身體真的沒事麽?”

“沒事。”白唯夫将手中貓籠遞過去,“我已放了幾罐罐頭在裏面,吃完了青姐你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打些錢,麻煩你跑一趟去西街央行旁邊的寵物店去買進口牛肉罐頭來喂它,還有別的事項,我已寫在了紙上,放在這邊。”

戴青低頭接過貓。

白唯夫低低咳了幾聲,聲音有些低啞,“我叫的車已經到了,青姐你回去吧,日後再會。”

戴青擡頭看他,白唯夫推了推金絲眼鏡,轉身走到街邊,打開後座門,把皮箱橫着放到裏面,彎腰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很快就發動引擎飛馳離開。

戴青抱着貓籠站在原地望着車子離開,然後轉身慢慢走回去。

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與白唯夫的最後一面。

火車站入口處是黑壓壓一片人頭。

白唯夫下車付了錢後,提着皮箱往一旁去買票。

排了許久的隊,才到窗口,售票員是個留着齊耳短發的大媽,她看了白唯夫一眼,詢問的嗓音大得像銅鑼,白唯夫微微彎腰湊到窗口說出目的地,售票員大媽把手一伸,“證件,錢。”

白唯夫将準備好的證件和紙幣遞過去。

大媽飛快操作了一番,最後拉開桌案的抽屜,從中摸出幾張毛票,同證件和票一起伸出窗外,“下一個。”

白唯夫接過那張票,空空吊着好幾日的心終于落下,他露出笑容。

後面的人将他擠開,白唯夫側身擠出去,擡眼看了看頂上的提示板,順着人流走到月臺上,一邊的火車服務人員舉着紅色喇叭大聲指示着方向和叮囑安全事項。

白唯夫将那張薄薄的紙票舉到面前,這一天他已夢過多回,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真切。

有小雀兒飛到月臺上面築的巢裏,叽叽喳喳叫個不停,天是澄澈的藍,一絲雲線也無,黑色的電線劃開天幕,縱橫交錯。

等了一會兒,鳴着長笛的綠皮火車從遠處緩緩駛進站,停靠在他面前,兩邊的工作人員立馬舉着喇叭走過來守在車門處。

“注意安全!提包行李不要落了,有小孩兒的看住自己的孩子!注意秩序,排隊上車!”

白唯夫跟在一個女學生後面,徐徐上車,經過檢票員撕過票後,跨上火車。他看了一眼車票,擡頭找着座位,剛坐下,就發現剛剛那個女學生坐在了他對面,兩人對視笑了笑後,各自安置自己的行李。

女學生年齡不大,剛入大學的模樣,坐下後就從挎包裏拿出了一本書,還拿出了一本牛皮封筆記本,準備摘抄。

白唯夫稍微看了一眼,那本書是一本詩集,她看的那一篇,《花與劍》,正好是自己的詩,是寫給時安的第一本詩集《冷月集》裏的第七首。

女學生認真地一行行看下去,讀到一處,拔開了鋼筆蓋,一手壓着筆記本,一手一筆一劃地摘抄。

——倘我是世上最頑強的士兵,守護着名為自我的城池

——那麽你就是那拈花一笑的游吟詩人

——不屑一顧,最是相思

——用已殘損的花瓣

——折斷了我的劍與盾

女學生又用另一支紅筆劃了幾道橫線。

白唯夫支在小桌上的手撐着下巴,用食指摸了摸幹燥的嘴唇。

女學生擡頭時,發現他在看她的筆記本,耳廓微微發紅,将筆記本“啪”地合上,收回挎包裏,雙手将詩集捧起來看。

白唯夫靠到椅背上,扭頭看着窗外。

這是個靠窗的位置,座位和窗口的位置也剛剛好,他靠在椅背上,偏頭就能以最佳視角看着窗外風景。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走過來,坐在了他身邊。

白唯夫扭頭看過去,是個老婦人,緊緊裹着頭巾,但還是有幾縷白發從頭巾邊緣漏下,腳邊放着一筐雞仔,用紅布蓋着,她手裏還提着兩個包裹,身前用長長的布帶綁着一個熟睡的嬰孩,坐下後也沒有同人打招呼,只雙手護着胸前的孩子,一雙半渾濁的眼睛看着那孩子的睡容,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白唯夫收回目光,再次轉頭看向車窗外。

又等了幾分鐘,汽笛聲終于響起,火車緩緩開動。

目的地是另一個省份的小縣城,花在路上的時間有很長。

白唯夫看着不斷倒掠的青翠的田地,心情已從最開始的雀躍平靜下來,車上吵吵嚷嚷的,都是聊天嗑瓜子的人,他一雙眼無焦距地看着窗外,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時安現在會在做什麽呢?

在看書,看報,看病人。

還是在看自己寫給他的信?

白唯夫情緒湧上來,擡起手去摸口袋裏的煙,對面的女學生敏感地擡頭看着他,視線放在夾煙的手指上,未修理過的眉毛皺作一起。

白唯夫喉結上下滑動了幾回,把煙放回煙夾,收入口袋裏。

他隔着衣料搓着手指,又把思緒放遠。

火車開了兩天,才到達目的地。

白唯夫有些渾渾噩噩地提着箱子下車,在擁擠的人群中,他擡頭看到“月谷站”三個字,萎頹的精神勉強振奮起來,在渾濁的空氣裏忍住咳嗽的沖動,一路擠出火車站。

他手裏有時安的地址,但他不能這麽冒冒然地過去,他承認,他心裏還是怕的,怕任何一種設想的結果。

白唯夫走到街邊,随手叫了輛小車,載他去了離時安最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床上躺下,昏沉欲睡之前,他又把之前的安排預演了一遍。

夜幕悄然垂下,街上亮起霓虹燈,人聲斷斷續續,離他愈來愈遠。

第 10 章

時安一封信,填補了白唯夫多年的空虛,也燃起了塵封多年的餘燼。

白唯夫感到自己似乎已有些不太正常,他總想着時安,常常寫着寫着東西就坐着發呆,白貓跳上他的書桌掃亂了一地稿紙,他才醒過來。

“你啊,為何這麽淘氣。”白唯夫的手從椅子扶手上微微擡起,白貓順勢躍入他懷裏,一邊懶洋洋叫幾聲,一邊蜷成團縮在他溫暖的胸口。

白唯夫低頭看着只顧着自己舒服的白貓,嘆了口氣,從抽屜裏抽出了一張新的信紙。

這是他第六次給時安寫信,他每次一起筆,就忍不住洋洋灑灑五六頁。但是這些洋洋灑灑的信件如雪花般飛過去,又如雪花般消失。

他等,又等。

時安不為所動。

而他還是忍不住再次給他寫信。

筆頭停在厚漿的稿紙上,藍色的墨迅速暈開,白唯夫又仔細想了想,才劃開第一筆。

“時安:”

“不知道你是否有收到我那幾封信,久久等不回你的親筆回信,我不禁開始整日懷疑着蘭城到你那裏的郵遞員是否恪守職責。如果條件允許,我願穿上他的衣服,自己把信送過去。——倘若你願意見我的話。”

“不過最近我做不到,因為蘭城的柳絮實在太猖狂,我高估了自己的抵抗力,如今只能整日待在房內,雖然我從前也是,但這回是真的一步也不能出了。”

“在不絕的噴嚏聲裏,我好像能辨別出哪幾個是出自你想我。你應當是想我的吧?如果不想,那天偶遇,就不會見着我就轉身走了吧?——先不要在心裏急着否定,請滿足一下我這小小的幻想。”

白唯夫拿筆的手有些發抖,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扭頭捂着嘴不斷咳嗽,咽喉癢得過分,又幹得很,咳起來整個胸腔都在震得痛。

他把筆往桌上一放,彎下腰去賣力地咳嗽,細腿的金絲眼鏡往下滑,鼻梁上都是細細密密的薄汗。

白貓被驚動,從他身上跳到地上,繞着他的腿踱步,仰起腦袋望着他,嘴裏不安地喵喵不停。

白唯夫在咳嗽的間隙喘着氣,稍微直起上身去拿桌上的咖啡。

描着金的白瓷杯在他手裏發着顫,咖啡晃動着溢出,他好不容易才将杯子貼上嘴,大口咽下,喉結上下滑動,很快喝完了一杯,在放回桌上的時候,不小心碰着桌沿,瓷杯掉在地上,磕掉一小塊下來。

白唯夫冒着汗坐着沒動,緩了好一會兒,才彎下腰把杯子拾起,放到桌上的杯墊上,右手拿起鋼筆,繼續寫。

“離了你之後,我才知道你的悉心照料與心靈手巧,我已吊了許多天的鹽水,我開始懷念你的‘偏方’。說到這裏,我又開始愧疚,我對你了解甚少,以至于知道你從事中醫行業還是後來看你給音甀的信才知道。你對音甀的細心叮囑,叫我妒火中燒,又無可奈何,只能愁腸百結。不曉得我這回的病,是不是也有幾分‘相思’熬了進去。”

“去”字一點剛點上,白唯夫又開始咳,鋼筆劃拉一下将紙劃開,他丢下筆,撐起身體走到卧房,從床頭櫃裏摸出幾瓶藥,不知道倒出多少粒,閉着眼丢進嘴裏,幹咽了下去,又引起一陣咳嗽。

白貓緊跟在他身後,怯怯地用腦袋蹭着他的腳踝。

白唯夫順勢坐到地上,靠在床邊,腦袋枕在床沿邊,仰着頭絲絲喘氣。

他從西裝馬甲的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是曾經時安遞給他擦身上的水的,很厚實,軟軟的棉質,揣在胸口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他緩緩抹了抹額上的汗,垂手撥開腳邊的貓,撐着地面站起身,又走回書房。

白唯夫看着被劃開的信紙,從抽屜裏重新抽出一張,坐回椅子裏,把信的內容謄抄上去。

信是保衛室的大爺上門來拿的。

大爺接過信,仔細看了看他,輕聲問道,“白先生,您今日服過藥了沒有?怎麽氣色看起來比昨天還要差?”

白唯夫擰上墨水蓋,擡頭看他一眼,清了清喉嚨道,“別擔心,剛吃過,我柳絮過敏,往年都這樣的,你去吧。”

大爺收起信,走前又叮囑他有不便出門的事就叫他,白唯夫在書房內應一聲,大爺轉身離開,輕輕帶上門。

出乎意料的,這次時安很快就回了信。

白唯夫夾着煙,抖掉長長的煙灰後,拆開信封取出來讀。

依舊是一張紙,上面只有兩句話,一句“一日兩次,一次二兩三錢”,一句落款。

白唯夫把信封一倒,裏面滑出來一包分成四等份的藥,還有一張寫着中藥清單的紙條。

白唯夫捧起那包藥,眼底笑意漸濃。

他就知道,時安是個頂心軟的人。

白唯夫帶着百分的樂意去找人煎藥,他一邊寫着稿子,一邊期待着那碗藥。

戴青聽說他已經有月餘未出門,還以為有什麽事,買了些水果和補品就過來了。

白唯夫看她把兩手袋子往茶幾上一放,将倒好的溫水遞給她,笑道,“青姐破費了,這大張旗鼓的,叫我覺得自己住在醫院,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呸呸呸。”戴青白了他一眼,走到沙發邊坐下,“你把活動都推了,又不交稿,我過來看你悶在家裏做什麽。”

白唯夫在她對面坐下,“哎,這陽春柳絮愁煞我。”

“又是過敏?怎麽前幾年不見你這麽嚴重?”

白唯夫從煙夾裏取出一根煙遞給她,戴青接過,他又自己點上一根。

“可能今年年初沒注意保養,又淋過雨,身體防禦變差了吧。”

“過敏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要不去醫院住一段時間,好好看看?”戴青說的是真心話,她剛一進門,就發現白唯夫的臉色史無前例的差。

白唯夫笑笑,“不用去醫院,我有我的私人醫生。”

戴青環視了一下這房子,“你什麽時候還請了私人醫生?誰呀?靠不靠譜?西醫還是中醫?”

白唯夫聽她問完一長串,推了推眼鏡道,“中醫,我的病,只有他能醫。”

戴青靠上沙發椅背,以女人的直覺敏感地察覺到什麽,她也點起煙,抽了一口,試探道,“是那個人?”

其實是哪個人,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白唯夫心裏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差點扼殺了那個孤高的白唯夫。

白唯夫無聲笑笑,算是默認。

戴青吐出煙圈,舔了舔鮮紅的嘴唇,細蔥的手指摸了摸彎彎的眉梢,“你別把自己弄得太絕了,唯夫。”

白唯夫含糊應一聲,然後又道,“對了,等這柳絮都歇停了,我打算出趟遠門,那段時間麻煩你照顧一下我的貓。”

“你打算去哪?”

“去找找我丢了的東西。”

戴青默然。

白唯夫将煙塞回嘴裏,抿住煙蒂的嘴唇淺淡得沒什麽血色,眼裏卻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第 9 章

信已寄出了十多天。

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白唯夫從保衛室裏走出來,提着鐵皮桶花灑給杜鵑澆水。

“白先生,您等誰的信吶?”出來做操的大爺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白唯夫嘴裏咬着煙,含混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白唯夫澆完一處,走到另一邊,繼續澆。

“是不是地址弄錯咯?”

大爺張開手有節奏地拍着肩背,笑道,“我第一回 給我兒寄信的時候,就填錯了地方,還好沒什麽貴重東西在裏頭,後來弄了好久才找回,您是不是也不小心寫錯啦?”

白唯夫放下花灑,拿下煙,平靜道,“如果地址錯了,錯的不會是我。”

“那就是那人弄錯了?诶呀,那這就沒辦法搞定咯。”大爺搖了搖頭,又擡頭問他,“白先生你信裏裝了貴重東西嗎?”

白唯夫垂眼看着綠意盎然的花壇,薄煙從鼻孔呼出,過了一會兒後才回道,“貴重,是我這輩子最貴重的東西。”

大爺一聽,臉色一變,“這……白先生你聯系了郵遞員沒有?”

白唯夫擡手将咬得扁平的煙嘴塞回嘴裏,沒有回答,把煙抽完就轉身上了樓。

音甀住了一個月,就同母親回了日本。

出發那天,白唯夫去送行。

三人站着擁擠的輪渡口,音甀先讓母親上了船,白唯夫壓了壓黑色窄沿圓帽,今天海邊風很大,他的風衣被吹得獵獵作響。

白唯夫眯眼看着音甀,“你老大不小了,照顧好自己和伯父伯母,有心上人了給跟我講講,我看看他夠不夠格。”

許音甀眼睛一彎,擡手将飛舞的長發撥到耳後,“那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按照你的模樣來找。”

白唯夫無聲笑了笑,“你這次回去,以後應該不會再過來,我就讓你占點口頭便宜。”

許音甀仰頭看着他,眼圈慢慢變紅,兩人對視了許久後,許音甀終于低下頭來,抹了抹眼角,打開了手中提箱的金屬扣,從中取出一疊紙。

“你還講我,自己的事都是一團糟。”許音甀把那疊紙遞到白唯夫面前。

“四年前時安離開那天送給我的。”

白唯夫臉上的笑容凝固住,将它接過來。

是時安的親筆書。

許音甀看着他略帶苦澀的表情,心裏也像堵了一川蓬草,紛雜冗郁。

“他原來還是心軟的,不過不是對我。”

白唯夫翻着那有些泛黃的信紙,輕輕說出這句話。

“音甀!快上來,馬上開船了!”許夫人從輪船的小窗探出頭來,朝這邊喊着。

許音甀回頭喊了句好,然後扭頭看着白唯夫,深深吐出一口氣,“表哥,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白唯夫從書信中擡起頭。

許音甀張開手将他抱住,緊緊閉上眼,睫毛顫抖着濕漉漉,耳邊是呼呼的海風。

白唯夫沒動,許音甀忍不住在他懷中蹭了蹭,然後立馬分開,笑容依舊很燦爛。

白唯夫看着她,默然,慢慢擡手取下帽子,戴在她的頭上。

許音甀嘴巴一扁,趁眼淚掉下來之前,壓住帽子立馬回頭跑上了船,一身白色波點長裙肆意張揚,同它的主人一樣。

登船口的船員将木板收走,松了鐵鏈,汽輪長鳴一聲,黑沉沉的濃煙滾成一長串,漸行漸遠。

白唯夫站在渡口,周圍送行的人都已經往回走,他看着海面,直到船變成一個黑點,完全消失在海天之間,才緩緩轉身離開。

回到公寓後,白唯夫坐到書桌前,擰亮了那臺已十分年老的臺燈,然後慢慢展開那幾張紙。

時安的文字,和他這個人一樣,沖淡溫和,如涓涓細水,讓人如沐春風,滋潤得悄無聲息。

白唯夫仔細看着這些文字,回想起曾經時安還在身邊時的日子,心裏又溫暖又酸澀,如鈍刀鋸肉,痛得很綿長。

一口氣看下來,白唯夫知道了時安在哪,但其實知道了也沒用。都不用從抽屜裏取出那張被水泡發已經皺得不行的卡紙,他也很清楚的知道,這個地址和時安給他的是一樣的。

時安一定早就收到了他寫的信,但沒有回信。

白唯夫無力地掀了掀嘴角,将信紙對齊,收入了抽屜內。

時安今年也有三十一歲了,也許早就已經成了家,擁有着令人羨豔的一家三口的日子,穩穩當當的,無病無憂。

自己那封信只能算作他生活中的意外打擾。

白唯夫閉了閉眼,起身回卧房拿了睡衣去洗澡。

又過了幾日,白唯夫出門準備買墨水和稿紙時,保衛室的大爺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叫住了他。

“白先生!白先生!”

白唯夫扭頭看他。

大爺縮回頭,過了一會兒,打開了保衛室的門,跑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封信。

“白先生,您的信,今早到的。”

白唯夫飛快接過,信封薄薄的,郵票一絲不茍地貼得很正,中間是秀氣的幾行文字,最下面的署名為“時安”。

“白先生,是您一直等的那人麽?”大爺等來這封信,臉上都帶着笑,還沒問第二句,就見白唯夫一臉狂喜的模樣轉身跑回公寓。

“看來确實是重要的人啊……”大爺看着那個背影喃喃道。

奔回家的白唯夫連門也顧不上關,在玄關踢掉了皮鞋,趿拉着拖鞋跑到書房內,拉開座椅坐下,把插在一旁的拆信刀拔出來,小心劃開封口。

裏面只有一張對折的信紙,白唯夫輕輕打開。

“至舊友唯夫:”

“你的來信我已仔細讀過,首先感謝你對白貓的照顧,當年去得匆匆,未來得及帶上它,辛苦叨擾你多年,實在感激不盡。其次,當年年少,許多事弄不明白,容易引起誤會,我也深知對你的打擾,現已想通,希望你不要再執着于過往,也希望你能脫去一身冷氣,積極生活。”

“至于你的詩集,我已于這幾日補閱,我不懂文藝,但也覺寫得好。”

“最後願你生活安康,一切都好。”

“時安筆。”

白唯夫看着這薄薄一張紙,上面的字甚至沒有占滿信格,寥寥幾句,可能是時安百忙之中抽時間來回應他的。

白唯夫把信紙放到桌面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帶着時安溫度的一張紙。

甚至可能用的還是自己送他的那支鋼筆。

白唯夫不可抑制地開始幻想。

再次被欲望沒頂之前,他忍不住想,時安或許會後悔回這一封信……

第 8 章

白唯夫的《冷月集》在《新視報》上出版後,回老家養老的白父當天撥了通電話過來。

“你又想攪什麽亂?”電話裏白父的聲音又氣又急。

白唯夫躺在沙發上,舉着聽筒沒說話。

“你之前不是答應我,再不碰那些,接了我的任就老老實實做文藝批評麽?”

白父身體不太好,說話時喉嚨裏還有些痰,聲音聽起來破破碎碎,都是氣音。

“我都這把年紀了,不想再聽到有人來同我講你的‘偉事’,你說你要走文藝的道路,我同意你,你說你想寫同性,我也不阻止了,就連你現在三十八了還不結婚,我也沒催你,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白唯夫摸了摸肚子上睡覺的白貓,懶洋洋道,“一本詩集而已,那幫人想用什麽批評方法什麽批評角度來解讀,都只是他們自己的偏見而已,爸,你那麽在意別人的眼光,活着不累嗎?”

電話那頭傳來咳嗽聲,還有母親的勸聲。

白唯夫目光投在天花板上的一塊黴菌上,也清了清嗓子,“媽,你們照顧好身體,兒子先挂斷了。”

他舉起的手一垂,電話線被扯長,聽筒掉在地板上,被胡亂卷起來的電話線扯得一上一下。

三月詩社的人果不其然紛紛發表文章來大力批評這本詩集。

白唯夫和從前一樣,沒有去搭理,粗略看了看晨報後,就把它放到了一邊。

他坐在書桌前,左手邊擺着滾燙的咖啡,鋒利的筆頭懸在空白的信紙上半晌未動,夾在指間的香煙已經快燃到煙嘴處,落地窗外是大好的晴天,白貓蜷着身體窩在地毯上曬着太陽,間或甩甩尾巴。

一室寂然。

白唯夫手腕稍微擡起又放下,反複了多次後,才在紙上落下第一個墨點。

“時安。”

“請先原諒我沒有在收到你的住址後第一時間寫信給你。”

白唯夫擡起手将所剩無幾的香煙一口氣吸盡,快速丢進煙灰缸內,然後繼續寫道。

“今日是立春,蘭城難得有了幾分陽光,貓弟吃完罐頭後正曬着陽光浴,你是知道蘭城的天氣的,總是陰沉沉,不是風就是雨,空氣都帶着潮氣,簡直像個細菌培養皿。”

“知道你還健康平安,我很高興,那日匆匆見面後,我又想了很多,不過害怕一時激動寫的東西會唐突到你,于是我特意為自己定了鬧鐘,安排五日後再提筆。”

白唯夫稍微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落筆。

“多年不見,你瘦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又不按時吃飯的結果。這些年一直不知道你去了哪裏落腳,四處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可見我從前認為你是個頂心軟的人,是個謬誤,你真是個果斷的人,果斷的人往往能幹,所以我一點也不能幹。”

“我還擔心你哪日突然回來,就把公寓的租金交到了我四十歲那年,這邊也都未作改變,不過咖啡機1966那年壞過一次,我問遍了人,才找到一個可以修補的地方。貓弟也比以前能吃了,買的鮮魚罐頭現在不合他的胃口,最近換的牛肉口味,他似乎還算滿意。”

白唯夫把鋼筆插入墨水瓶,吸過墨後,拿起第二張信紙,鋪平。

“心中饒有千千結,握到手中時,也不過化作一句想你。”

“這句話我醞釀了很久,很久,醉了我無數個午夜,百般猶豫地寫出,又怕你不敵這其中酒力,想為你備上醒酒茶,又想起你如今不在我身邊。”

“所幸,你還願意同我交往。我握着這張你親手交來的紙,卻不敢貿然去尋你,一怕見你家業已成,二怕見你閉門不出,三怕見你早早換了新住處。只好重新坐在這案頭,将千鈞思量寄于這三分薄紙中。”

“我為你學着寫了幾首短詩,朋友笑我筆拙,我虛心接受,比起你的俳句十七音,我确實是牙牙學語。”

“此生從未同誰這般心驚膽戰地手書,我願你是唯一一個。”

“等候你的回信,心愛的。”

“唯夫筆。”

白唯夫晾幹筆墨,仔細折好,塞進了早已貼上郵票的信封。

走出公寓,樓下的保衛室大爺在給花壇澆着水,是大爺自願的,他看白唯夫澆了兩年,于是也在沒事時去澆一澆。

他同白唯夫似乎也比其他人親一些,此時見他下樓來,擡起頭笑着打了聲招呼。

白唯夫點了點頭,捏着信走出鐵栅門,在陸陸續續的人流中,穿過那條長街,走到街對面的綠色郵筒旁,反複摸了摸信後,才把信投進去。

投完信,白唯夫沒有急着回去,他走到旁邊花店門口搭的棚子下,從懷裏摸出一支煙,低頭點上,擡頭看着擁擠的人流。

人群裏不乏旁邊那個中學的學生,個個穿着制服,一張張臉向着太陽,發着光,朝氣蓬勃,笑聲朗朗。

曾經他也偶然見過時安這樣笑的模樣。

那朵情窦初開的花,在他面前把花期延後,但還沒醞釀好開放,就被他親手折斷,還要聞着手裏的餘香說謝謝。

白唯夫夾着煙的手指有點顫抖。

不知站了多久,賣花女打量了他很多次,白唯夫才踩滅煙頭,轉身問她要了一束百合。

第 7 章

這一瞬間的對視,仿佛過了一輩子。

雨中的人瞳孔漸漸收縮。

白唯夫迅速拿起手邊的傘,一面推開擁擠的人群,一面叫着那人的名字。

大雨傾盆,沖進雨簾中幾乎看不清人。

但是白唯夫沖出咖啡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人。

一身濕透,身形比以前更加削薄,提着黑色格子行李箱,仍是乖順的黑發下是一雙漆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後就轉身走了。

白唯夫撐開傘,奔到那人面前,将傘撐在他頭頂,喘氣間,白色淺霧在二人眼前消散。

時安瘦了很多。

白唯夫張開手,緊緊抱住那具冰冷潮濕的身體。

時安像一具木偶人,深潭一樣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空中。

“時安……你借給我的傘還沒有找我要回,你忘記了。”白唯夫将頭埋得很低,嗓子因為剛剛突然的大喊而變得嘶啞起來,十分難聽。

時安半張着嘴,在最初的震驚後,他的表情慢慢軟化,但還是有些面無表情。

“你這是做什麽?這裏這麽多人……這樣不好。”時安把他一把推開。

白唯夫把他拉回,“與他們無關,是我們,我們的問題,時安。”

時安表情一瞬間有些崩潰,“我們?我們什麽問題?”

白唯夫看着他,嘴張了張,但仍是沒說出什麽來。

時安等他,又等他。

最後,他拉開白唯夫的手,擡手抹了把臉,“我還有一趟火車要趕,有事以後再見吧。”

白唯夫扣住他的手腕。

時安回頭,眼裏是疲倦。

“你的詩集,我都看了。”白唯夫有些哆嗦地開口,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激動的。

時安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貓,貓現在喂得又懶又肥,黏人得很。”白唯夫艱難地透過雨幕看着他。

依舊沒得到回應。

白唯夫抹開眼睫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氣,“杜鵑花,我每天都有澆水,但還是四年開一次,不過長得很好。”

時安嘆一口氣,擡手止住他,“唯夫,唯夫冷靜點,這些你想和我說都可以寫信,我有急事,以後再說吧。”他掰開緊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将手從中間抽出。

“對不起。”

三個字,白唯夫垂着手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麽意思?”時安背對着他。

“對不起時安,我不是故意裝作不知道,我這個人蠢得很,又自視清高,還很自以為是,但其實什麽都不知道。謝謝你的感情,謝謝你的照顧,是我無知,我無知才傷了你的心,當年那天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膽怯,對不起,對不起時安。”

白唯夫一口氣把這些年積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肩膀無力地下垂,臉上不知是淚混着雨,還是雨混着淚。

雨大得兩個人的話幾乎要聽不見,時安聽着他喊出這一段話,握着手提箱的手微微發抖,關節泛着青白,口中呼出大團霧氣。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冰冷的雨水中,時安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知道,我練習了幾百遍。”

時安深吸一口氣,勾起嘴角,笑容蔓延在臉上,最後笑出聲,聲音越笑越大。

白唯夫擡頭看他。

時安回頭看着白唯夫,一身釋然,他猶豫了一下,擡起手拍了拍白唯夫的肩,“唯夫,我也謝謝你,真的。這是我的地址,你還有想說的,可以寫信給我,我要走了,再會。”

他從衣服內袋裏拿出一張有點泡發的卡紙,塞進了白唯夫的外套口袋裏。

白唯夫眼睛微微張大,眼看着他提着手提箱在雨中跑向街對面,然後上了通往車站的單程巴士。

暴雨中,白唯夫手中的傘落到地面上,孤零零打着圈。

在新的一次作家會議結束後,白唯夫受邀去和戴青他們參加茶會。

令白唯夫驚訝地是,茶會除了邀請了國內的部分先進思想的作者之外,還邀請了一些國外的詩人和作家。

音甀就在裏面。

白唯夫看着她走過來。

“表哥,你對自己的放逐結束了嗎?”音甀坐在他旁邊,當年尚顯稚氣的少女此刻已有幾分成熟女性的味道。

坐在對面的戴青也看過來。

白唯夫攪拌着茶匙,“或許吧。”

音甀眼睛一亮,“他回來了?”

戴青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低頭去喝茶。

白唯夫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後,扭頭看着她道,“你今天是作為代表過來的?”

音甀眉頭一皺,這語氣,怪像要抽查作業的老師一般,“你又要考考我啦?”

白唯夫笑了笑,“只是問問,伯父伯母來了麽?”

音甀往自己茶裏加了塊糖,“爸爸還在日本,媽媽跟我過來了,她正想叫你過兩天去看看她呢。”

白唯夫點了點頭。

戴青見他倆聊着,手摸起夾包想去和別的作家聊聊。

白唯夫擡頭叫住她。

音甀立馬端起茶杯走到一邊去了。

戴青坐回去,開玩笑道,“跟我聊必須要交稿的。”

“先交一本詩集可以麽?”

戴青表情一愣,聽錯般往前探了探身,“你說什麽?”

“原來《新視報》不收詩嗎?”

“你準備回來了?”

“不是回來,是出發冒險。”

戴青嘴角不可抑制地揚起,十指三五下從夾包內取出香煙來點上,腮幫凹下去深吸了一口後,才道,“你要寫詩,确實是冒險。”

說完還有些被嗆到,邊咳邊笑。

白唯夫也跟着笑了笑,聞着煙味,手指有些蠢蠢欲動,戴青對他這小動作再熟悉不過,摸出一根點燃,二指夾着遞給他。

白唯夫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放嘴裏抽。

“怎麽想到要寫詩了?”戴青眯起眼看他。

“詩者,吟詠情性也。我有情,想寫詩不是很自然?”

戴青又笑了笑,沒接着說,慢條斯理抽了好幾口後,才道,“你這一次自我驅逐,可驅逐得夠久的……我辦公室老地方,等你的來稿。”

她扣起夾包的金屬扣,起身離開。

白唯夫把煙掐滅,低頭喝一大口茶。

第 6 章

蘭城的天氣,晴了沒幾天,又開始下雨,傾盆大雨,還是半路上。

白唯夫面對突然而來的大雨,一身濕透地走回家。

還沒到鐵栅門,白唯夫腦海已經下意識浮現那個總是坐在小房子裏面看書的青年。

走近了,果然,時安坐在書桌邊低頭看着書,小白貓窩在他手邊打盹。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叫他。

但是時安還是發現了他。

“天哪,你淋雨了……”他幾乎一瞬間站起身打開保衛室的門,有些擔心又很局促地看着白唯夫。

“你先進來,我正好泡了姜茶。”

白唯夫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麽理由,明明家就差幾步的距離能到,但他還是走進了這間逼仄的保衛室,坐在時安常坐的位置上,用剛洗過的淺茶碗喝着姜茶。

時安有些興奮地去取挂在牆上的毛巾,剛取下,又立馬挂了上去,轉身蹲下去從靠牆的1.1米寬的彈簧床底下拖出一個沒上漆的光禿禿鐵箱子。

裏面塞着許多個花布包,都緊緊紮了起來,他捏了捏其中幾個,然後解開一個布包,從中挑出一塊繡着蓮花和鴛鴦的淺黃色毛巾,展開,抖了抖,遞到白唯夫面前。

“先擦擦吧。”青年握着毛巾的手關節緊到泛着青白色。

白唯夫道聲謝,接過毛巾,随意擦了擦頭發。

他目光放到書桌青年剛剛看的那張報上,那是上周的新民報,朝上的那面正是一篇對自己極盡口舌批評的長篇大作。

時安将一本書蓋上去,“他們說得都太偏激了,你很優秀。”

白唯夫笑了笑,沒在意,慢慢喝着姜茶。

時安怕他心裏有疙瘩,又說,“我說的是真的,你寫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

白唯夫擡起頭,這句話,倒讓他心裏有些奇怪的感覺。

時安和他對視,也彎着眼笑了笑,“我喜歡……喜歡你的文字。”

白唯夫微微一愣,哦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杯沿。

時安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又怕自己說得太多,他低頭整理着自己面前的一方書桌,默不作聲。

白唯夫感到一種微妙的沉默,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去翻了翻桌上厚厚的一疊報。

時安動作一滞,看着他。

白唯夫掃了掃那些報紙,回頭看着他。

手中的那些報,都是精心裁下來的殘報,上面紅筆勾勾畫畫的,都是關于自己的文章,旁邊還有時安在空白處寫的現代詩。

詩的內容,白唯夫一眼就能看出來。

本來就局促不安的時安此刻站在旁邊更加緊張和焦慮。這種焦慮的氣氛甚至感染到了白唯夫。

他擡起頭看着青年,眼睛微微眯起,他今天沒戴眼鏡,眼前的青年稍微有一些模糊。

青年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紅了的,還有眼眶。

白唯夫忽然明白了什麽,下意識移開了眼睛。

時安原本興奮開心的情緒驟降,就在白唯夫扭頭前看他的那一眼。

白唯夫坐了一會兒,氣氛詭異的死寂。

他直覺他得說些什麽,但他又窒于這過分詭異的氣氛,咽喉如被死死扼住,除了絲絲抽氣,發不出半個音節。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道了聲謝,然後站起身。

在他跨出保衛室的第一步時,傾盆的大雨卻沒有落在他頭上,身後是青年低落的聲音,“撐把傘再走吧。”

“……謝謝。”

白唯夫接了傘,走進雨幕中,時安看着他走遠,默默退回小房子,輕輕關上了門。

從那天起,白唯夫再也沒見過時安,倒是那只白貓還會在保衛室外面徘徊。

而白唯夫跟那只貓一樣,時不時也在保衛室徘徊。

白唯夫問過公寓其他人,沒人知道時安去了哪,保衛室裏有關時安的任何東西,全都沒了痕跡。

他忘了,時安別的不行,跑路的速度是真的快。

看着跟在他腳邊的小白貓,白唯夫心情有些微妙,但還是沒生出将它帶回家的心思。

他想起之前時安跟他指過他的家,白唯夫循着記憶,到對面斜街去問了問,卻驚訝地發現,這邊根本沒有一個叫時安的青年入住。

房東一邊搓着麻将,一邊把頭搖作撥浪鼓,白唯夫只好離開。

如果不是白貓還在眼前,白唯夫都要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從來沒有時安這個人,白貓其實是自己抱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夢幻。

——但不可能。

音甀今天早晨離開時,還同自己提起過時安。

然而時安到底去哪了呢?

他的突然離開,和自己有關麽?……一定是有關的了,那天,那天自己該說些什麽的……但要他說些什麽呢?……時安收集着自己的資料,寫了一沓又一沓的詩集,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麽呢?說明什麽呢?

白唯夫坐在花壇邊,腳邊放着鐵皮桶花灑,白貓蜷在他腳邊,路過的人偶爾看他一眼,保衛室裏的人也會看他,不過白唯夫絲毫不在意那位新來的大爺的目光。

不知不覺間,日子過得很快,澆了一年水的白唯夫在一天清晨,終于知道了時安以前為什麽要每天給那些長草的花壇澆水。

那些花壇裏,一夜之間,開滿了粉杜鵑。

那灼人眼球的粉,像帶着報複心理的海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他站在落地窗前,還未蘇醒的身體忽然感受到了某種強大而未名的力量,這力量讓他頭皮發麻,心髒觸電般收縮,電流刺激着四肢百骸,死掉的軀殼因為這股力量重新有了知覺,還油然而生出一種失重感。

白唯夫狂奔下樓,穿着拖鞋站在花壇中央,在那天清晨的鳥叫聲裏,他溺亡于杜鵑海。

杜鵑的花語是節制的愛。

在白唯夫寫過的一部同性小說中,就用杜鵑比喻過那對特殊的愛人,越愛,越節制。

時安如何不懂節制?他太懂了,才會抽着自己的筋肉作縛。白唯夫在時安那裏,就是絕情谷的絕情花。

即便被刺得體無完膚,卻還是想要抱住。

1965年,《文英社》改頭換面,改名為《新視報》,湧入了一大波新鮮血液,原本的人事資源差不多走完了,只有戴青還在,并且擁有股份。

接到戴青打來的電話,白唯夫不覺得驚訝,戴青邀請他為《新視報》的同性文學版塊寫一篇文章,他也不怎麽驚訝。但他回絕了。

“白唯夫,你還記當年的仇呢?”戴青開着玩笑。

白唯夫一手拿着聽筒,一手夾着煙,嗓子有些嘶啞,清了清喉嚨後,才道:“青姐,我說過了,我不會再寫小說了。”

戴青帶着些笑意的聲音慢慢變弱,“你是認真的?”

“認真的。”

“你告訴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青姐現在真的能幫一定幫。”

白唯夫啞聲笑了笑,“我根本不會寫小說。”

“你喝酒了?”

“沒有,我困得很,下回見面聊。”

白唯夫挂了電話,機械地擡起右手深吸一口煙,腦袋慢慢往後仰,後頸枕在沙發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濃白的煙從微張的嘴裏徐徐上升,已經發福的白貓打着呼嚕睡在他膝上。

外面下着暴雨,門窗震得比雷聲還響。

街上零散幾個撐傘的行人,每個人走得都格外匆匆。

連自己都剖析不了,怎麽能以筆為刀,去自以為是地剖析他人呢?

那樣不過自掘墳墓罷了。

白唯夫掐滅煙頭。

1968年,白唯夫任父職,作為全國文藝部部長和幾位好友到德國參加文藝交流和學習兩天,洛薇得知消息,特地趕過來。

再見時,洛薇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面容沒怎麽變,氣質更好了。大家幾年不見,熱情難減,一直聊到晚上航班出發前一個半小時才停止。

洛薇送他們的時候,還是會有人聊起當年那臺咖啡機,白唯夫無奈。

洛薇笑了,“其實我只想讓白找到一個幫他洗咖啡杯的人。”這話說完,大家又是一陣哄笑聲。

白唯夫跟着笑了笑。

洛薇看着他,眼角溫柔,聲音也放得輕輕的,“白,你找到了麽?”

“沒有,咖啡機壞了很久了。”

“哦,這确實令人難過,但是壞了的咖啡機可以拿去修,你不修怎麽能知道它還會不會好?難道就一直擺在那裏嗎?”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修。”

“多問問,多走走,總會找到的。”

白唯夫笑了,“謝謝你,洛薇。”

“不客氣,白,願你一切都好。”

回國的這天晚上,剛下飛機,絲絲冷雨又開始斜飛。

跟其他人告別後,白唯夫看着這冷雨,提着皮革箱找到一家咖啡店,雖然他帶着一把桐木柄黑傘,但沒有撐開,他現在只需要熱飲溫暖一下身體。

咖啡店很小,這個點了,人也很少,畢竟淩晨喝咖啡的人并不常見,除非跟他一樣作息不穩定。

這裏的咖啡沒有那麽苦,他忘記叫服務生女士不要加糖,但至少溫度足夠溫暖。在他等咖啡的過程中,雨越下越大,轉眼外面就像是在砸豆子一般。

很多游客紛紛往這些店裏擠,白唯夫坐在窗邊,将箱子放到桌上,以免被擠到。

正出神想着雨什麽時候停,一雙眼睛忽然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目如點漆。

第 5 章

下了樓,出鐵栅門時,保衛室的門窗都閉着,白唯夫有意看了看,裏面沒有人。

他走出去,攔了輛小車,帶着許音甀坐了上去。

蘭城的大街小巷他閉着眼都能說遍,有些老地方已經被拆了建大樓,許音甀想吃的東西走了一圈就吃得差不多了。

最後兩人坐在曉春樓的二樓喝茶聊天。

許音甀從包裏拿出一枚精致的雕花鏡子,開始補妝。

“表哥,其實我在日本也一直有聽說你哦,我覺得表叔就是太古板了,我爸媽還挺喜歡你寫的小說。”

白唯夫“嗯”一聲。

許音甀收起鏡子,看着扭頭看風景的白唯夫,撅了撅嘴,“今天那個時安,是你什麽人啊?”

白唯夫扭頭看她,“一個朋友,怎麽了。”

“表哥你把房子鑰匙都給他了。”許音甀仔細看着他的表情,挑了挑眉,“也給我一把呗。”

白唯夫沒理。

許音甀哼哼幾聲,慢慢靠到藤椅背上,手指搭在細細脖子上,轉着珍珠項鏈,“哎呀,表叔給的任務不成功呀,我就說嘛,你怎麽會看得上我。”

白唯夫聞言有些不舒服,“不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你是我妹妹。”

“那他是你什麽人嘛?”許音甀追問。

白唯夫端起茶杯,低頭看着淺褐色的茶水中倒影着的窗沿雕花,裏面茶梗上上下下起伏着,把倒影劃開又劃開。

“是我朋友。”

許音甀黑黑的眼珠轉了又轉,“你那個朋友會寫詩?”

“嗯。”

“你看過麽?”

“怎麽?”

許音甀雙手交叉摸着指甲,“他寫的是情詩诶。”

白唯夫笑了,“不一定情詩的形式講的就是愛情的內容。”

“那他在講什麽?”許音甀手肘搭上桌幾,上身往前傾,“表哥你教教我。”

白唯夫看着她,指甲點了點桌面,“明日送你去輪渡。”

“诶!怎麽能這樣嘛!”許音甀翻了個白眼,人倒回椅背,“不問了不問了。”

白唯夫笑了笑,扭頭去看窗外。

晚上回去時,白唯夫下意識往保衛室一看,裏面亮着一盞燈,但是沒有人,連貓也不在。

他往家裏去,上了樓,鑰匙插進鎖孔開了門,在玄關換了鞋後扭身把門關上。

進去走了幾步,才發現烏黑之中,似乎坐了個人在沙發上。

白唯夫擡手把客廳的燈打開。

低着頭的時安慢慢擡起頭,扭頭看向他,“你回來了。”

白唯夫走過去,坐在他對面,“怎麽不開燈?”

“浪費電。”

白唯夫看了看他,“用不了多少電。”

時安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嗫嚅了一陣後,輕輕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我妹妹不對在先。”白唯夫靠上沙發,擡手松了松領帶,“吃過了麽?”

時安看着他,緩緩搖了搖頭。

白唯夫站起身,一邊脫着外套一邊往卧室走,“廚房有水果,先吃點,我換了衣服再出來。”

時安看着他走進卧室,低頭看着桌幾上那張酒店卡片。

白唯夫換上睡衣出來時,時安還是保持着剛剛那個姿勢,像一尊石像。

他走過去,“煮點面吃?”

時安擡起頭仰望着他,“你吃了嗎?”

白唯夫同他對視,點了點頭。

時安站起身,“我還是走吧,隔壁中學應該還有飯。”

白唯夫按住他,“煮面吧,很晚了。”

廚房竈臺升起白色的水霧,鍋內是滾開的水,時安敲了顆雞蛋,打進去,蛋黃被煮熟的蛋白漸漸包裹起來,面湯邊緣滾着白色泡沫。

白唯夫沒下過廚,他抽着煙站在門邊同他講話。

“今天你去哪了?”

時安抓起一小把面放下去,“沒去哪。”

“看你不在保衛室,你也沒什麽地方去,我擔心。”

時安用筷子攪拌面條的手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那張泛白的臉在水霧裏若隐若現。

“回租的房子裏坐了一下,就出來了。”

“哦。”

白唯夫夾着煙,覺得氣氛有些滞澀,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眼看着時安下青菜,撈面,洗鍋,端面出來,都沒再說過話,白唯夫退到餐桌邊,看他坐下吃。

“我妹妹說,你的詩寫得很好。”

時安吃面幾乎沒有聲音,他咬斷面,輕聲說了句謝謝。

白唯夫把煙按進煙灰缸內掐滅,坐到他對面。

“你……”白唯夫似乎有些話差點脫口欲出,但又立馬截住了,他充滿了疑惑和猶豫,腦子裏塞着矛盾。

時安擡頭看他。

白唯夫端起桌上的白開水,喝了一口,“沒什麽,吃吧。”

白唯夫有時候忍不住想,他同時安在一起時,為何總是有雙雙沉默,無言以對的情況。時安不說話時,他就知道自己一定哪裏說錯了做錯了。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

比如這一天。

音甀約他去游湖,他把時安也帶過去了。

音甀看着遠遠走來的兩個人,心裏忍不住搖頭。

白唯夫帶時安去買票,扭頭問他要不要釣魚時,時安就不說話,只搖了搖頭。

買好票後,白唯夫去找船。

許音甀慢慢踱步到時安面前,歪下腦袋看着他,“你生氣嗎?”

時安看着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淺淺笑了笑,“之前是我莽撞,抱歉。”

“嗯……不不不。”許音甀晃着腦袋,狡黠地看着他,“我沒問這個,我是說,你生表哥的氣嗎?”

時安的笑容漸漸淡下去,轉而是疑惑,嘴裏說的卻是,“沒有。”

許音甀背着手低頭踢石子,“表哥他寫起小說來是一套又一套,可這個人吶,腦子一根筋,你有時候就算跟他明說,他可能都不懂哦。”

時安沒有再開口,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小姑娘的意思。

許音甀擡頭,看出他很緊張,咧開嘴笑了笑,“你的詩真的很好,我喜歡你。”

時安微微後退一步,臉上冒起紅暈。

白唯夫回來帶他們過去,許音甀歡呼着跳着跑過去,他扭頭同時安講話,發現他看着自己滿臉通紅。

“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我……”時安漆亮的眼睛盯着他,輕輕吐着氣,但就是沒下文。

白唯夫擡手摸了摸他額頭。

時安一彈,急忙躲開他,追着音甀就跑了。

游湖的過程中,時安也不怎麽說話,倒是音甀确實跟個喜鵲一樣,叽叽喳喳。

“時安哥哥,你看那邊。”音甀伸手指着遠處天水交界的草線,“那裏寬闊得很,前有水後有樹,最适合野餐了。”

時安“嗯嗯”應下。

“這水呀,和我小時候一樣幹淨,記得以前放學路上還和表哥過來抓過魚呢。”音甀側身将手伸入水裏,撥着水花。

“音甀,小心點。”白唯夫一邊劃着船,一邊留意着她。

音甀故意用手掬了水來潑他,“嘻嘻,我水性可好了,你不如擔心時安哥哥。”

白唯夫被潑了一身水,正欲講她,時安遞過來一塊手帕,白唯夫收斂住表情,接過手帕草草擦了擦臉和衣服。

音甀扭頭笑着看時安,“時安哥哥,你會游泳嗎?”

時安點了點頭。

音甀笑着鼓掌,“那太好了,表哥都不會游泳!小時候還是我叫我大哥救他上來的呢。”

白唯夫頭疼這位丫頭,“多久的事了?我現在會游泳。”

音甀聞言,情緒驟降,“這多沒意思啊。”

白唯夫無奈搖頭。

時安倒是被逗笑了。

音甀瞥見他笑,也跟着笑,“表哥你看,你這人多無趣,時安哥哥現在才笑出來。”

白唯夫擡眼看他。

時安與他對視一眼,默默扭開頭去看風景。

回去途中,音甀一直纏着時安,白唯夫看不下去。

“音甀,注意點。”

音甀直起身板,“又怎麽了嘛,時安哥哥都沒說話,表哥你煩什麽?”

白唯夫微微蹙眉,“他是脾氣好才不講你,你……”

“沒關系。”時安看了看抱住自己右臂的音甀。

白唯夫啞然。

音甀朝他吐了吐舌頭,繼續扯着時安往前走。

等二人将音甀送到酒店,天已經昏了下來。

白唯夫左右看了看,對音甀道,“不去吃點東西?”

許音甀伸了個懶腰,“我困了,想睡一覺起來再吃,你們回去吧,我叫了酒店員工準備晚餐的。”

白唯夫點了點頭,叮囑她少不按時吃飯後,就帶着時安走了。

時安跟在後面,回頭看了看。

音甀站在酒店門口朝他笑了笑,轉身跑了進去。

白唯夫和時安并肩,看了看街邊,問他想吃點什麽。

時安開口道,“買的菜你還沒吃完,會壞掉。”

“你……你回去做?”

“嗯。”

“挺好的。”

白唯夫煙瘾上來了,摸出根煙來點上,又補了一句,“謝謝你。”

“不用謝。”

白唯夫看了他一眼,“你想要點什麽?我可以送給你。”

時安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白唯夫等了許久,沒有回應,終是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