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城的天氣,晴了沒幾天,又開始下雨,傾盆大雨,還是半路上。
白唯夫面對突然而來的大雨,一身濕透地走回家。
還沒到鐵栅門,白唯夫腦海已經下意識浮現那個總是坐在小房子裏面看書的青年。
走近了,果然,時安坐在書桌邊低頭看着書,小白貓窩在他手邊打盹。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叫他。
但是時安還是發現了他。
“天哪,你淋雨了……”他幾乎一瞬間站起身打開保衛室的門,有些擔心又很局促地看着白唯夫。
“你先進來,我正好泡了姜茶。”
白唯夫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麽理由,明明家就差幾步的距離能到,但他還是走進了這間逼仄的保衛室,坐在時安常坐的位置上,用剛洗過的淺茶碗喝着姜茶。
時安有些興奮地去取挂在牆上的毛巾,剛取下,又立馬挂了上去,轉身蹲下去從靠牆的1.1米寬的彈簧床底下拖出一個沒上漆的光禿禿鐵箱子。
裏面塞着許多個花布包,都緊緊紮了起來,他捏了捏其中幾個,然後解開一個布包,從中挑出一塊繡着蓮花和鴛鴦的淺黃色毛巾,展開,抖了抖,遞到白唯夫面前。
“先擦擦吧。”青年握着毛巾的手關節緊到泛着青白色。
白唯夫道聲謝,接過毛巾,随意擦了擦頭發。
他目光放到書桌青年剛剛看的那張報上,那是上周的新民報,朝上的那面正是一篇對自己極盡口舌批評的長篇大作。
時安将一本書蓋上去,“他們說得都太偏激了,你很優秀。”
白唯夫笑了笑,沒在意,慢慢喝着姜茶。
時安怕他心裏有疙瘩,又說,“我說的是真的,你寫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
白唯夫擡起頭,這句話,倒讓他心裏有些奇怪的感覺。
時安和他對視,也彎着眼笑了笑,“我喜歡……喜歡你的文字。”
白唯夫微微一愣,哦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杯沿。
時安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又怕自己說得太多,他低頭整理着自己面前的一方書桌,默不作聲。
白唯夫感到一種微妙的沉默,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去翻了翻桌上厚厚的一疊報。
時安動作一滞,看着他。
白唯夫掃了掃那些報紙,回頭看着他。
手中的那些報,都是精心裁下來的殘報,上面紅筆勾勾畫畫的,都是關于自己的文章,旁邊還有時安在空白處寫的現代詩。
詩的內容,白唯夫一眼就能看出來。
本來就局促不安的時安此刻站在旁邊更加緊張和焦慮。這種焦慮的氣氛甚至感染到了白唯夫。
他擡起頭看着青年,眼睛微微眯起,他今天沒戴眼鏡,眼前的青年稍微有一些模糊。
青年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紅了的,還有眼眶。
白唯夫忽然明白了什麽,下意識移開了眼睛。
時安原本興奮開心的情緒驟降,就在白唯夫扭頭前看他的那一眼。
白唯夫坐了一會兒,氣氛詭異的死寂。
他直覺他得說些什麽,但他又窒于這過分詭異的氣氛,咽喉如被死死扼住,除了絲絲抽氣,發不出半個音節。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道了聲謝,然後站起身。
在他跨出保衛室的第一步時,傾盆的大雨卻沒有落在他頭上,身後是青年低落的聲音,“撐把傘再走吧。”
“……謝謝。”
白唯夫接了傘,走進雨幕中,時安看着他走遠,默默退回小房子,輕輕關上了門。
從那天起,白唯夫再也沒見過時安,倒是那只白貓還會在保衛室外面徘徊。
而白唯夫跟那只貓一樣,時不時也在保衛室徘徊。
白唯夫問過公寓其他人,沒人知道時安去了哪,保衛室裏有關時安的任何東西,全都沒了痕跡。
他忘了,時安別的不行,跑路的速度是真的快。
看着跟在他腳邊的小白貓,白唯夫心情有些微妙,但還是沒生出将它帶回家的心思。
他想起之前時安跟他指過他的家,白唯夫循着記憶,到對面斜街去問了問,卻驚訝地發現,這邊根本沒有一個叫時安的青年入住。
房東一邊搓着麻将,一邊把頭搖作撥浪鼓,白唯夫只好離開。
如果不是白貓還在眼前,白唯夫都要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從來沒有時安這個人,白貓其實是自己抱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夢幻。
——但不可能。
音甀今天早晨離開時,還同自己提起過時安。
然而時安到底去哪了呢?
他的突然離開,和自己有關麽?……一定是有關的了,那天,那天自己該說些什麽的……但要他說些什麽呢?……時安收集着自己的資料,寫了一沓又一沓的詩集,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麽呢?說明什麽呢?
白唯夫坐在花壇邊,腳邊放着鐵皮桶花灑,白貓蜷在他腳邊,路過的人偶爾看他一眼,保衛室裏的人也會看他,不過白唯夫絲毫不在意那位新來的大爺的目光。
不知不覺間,日子過得很快,澆了一年水的白唯夫在一天清晨,終于知道了時安以前為什麽要每天給那些長草的花壇澆水。
那些花壇裏,一夜之間,開滿了粉杜鵑。
那灼人眼球的粉,像帶着報複心理的海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他站在落地窗前,還未蘇醒的身體忽然感受到了某種強大而未名的力量,這力量讓他頭皮發麻,心髒觸電般收縮,電流刺激着四肢百骸,死掉的軀殼因為這股力量重新有了知覺,還油然而生出一種失重感。
白唯夫狂奔下樓,穿着拖鞋站在花壇中央,在那天清晨的鳥叫聲裏,他溺亡于杜鵑海。
杜鵑的花語是節制的愛。
在白唯夫寫過的一部同性小說中,就用杜鵑比喻過那對特殊的愛人,越愛,越節制。
時安如何不懂節制?他太懂了,才會抽着自己的筋肉作縛。白唯夫在時安那裏,就是絕情谷的絕情花。
即便被刺得體無完膚,卻還是想要抱住。
1965年,《文英社》改頭換面,改名為《新視報》,湧入了一大波新鮮血液,原本的人事資源差不多走完了,只有戴青還在,并且擁有股份。
接到戴青打來的電話,白唯夫不覺得驚訝,戴青邀請他為《新視報》的同性文學版塊寫一篇文章,他也不怎麽驚訝。但他回絕了。
“白唯夫,你還記當年的仇呢?”戴青開着玩笑。
白唯夫一手拿着聽筒,一手夾着煙,嗓子有些嘶啞,清了清喉嚨後,才道:“青姐,我說過了,我不會再寫小說了。”
戴青帶着些笑意的聲音慢慢變弱,“你是認真的?”
“認真的。”
“你告訴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青姐現在真的能幫一定幫。”
白唯夫啞聲笑了笑,“我根本不會寫小說。”
“你喝酒了?”
“沒有,我困得很,下回見面聊。”
白唯夫挂了電話,機械地擡起右手深吸一口煙,腦袋慢慢往後仰,後頸枕在沙發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濃白的煙從微張的嘴裏徐徐上升,已經發福的白貓打着呼嚕睡在他膝上。
外面下着暴雨,門窗震得比雷聲還響。
街上零散幾個撐傘的行人,每個人走得都格外匆匆。
連自己都剖析不了,怎麽能以筆為刀,去自以為是地剖析他人呢?
那樣不過自掘墳墓罷了。
白唯夫掐滅煙頭。
1968年,白唯夫任父職,作為全國文藝部部長和幾位好友到德國參加文藝交流和學習兩天,洛薇得知消息,特地趕過來。
再見時,洛薇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面容沒怎麽變,氣質更好了。大家幾年不見,熱情難減,一直聊到晚上航班出發前一個半小時才停止。
洛薇送他們的時候,還是會有人聊起當年那臺咖啡機,白唯夫無奈。
洛薇笑了,“其實我只想讓白找到一個幫他洗咖啡杯的人。”這話說完,大家又是一陣哄笑聲。
白唯夫跟着笑了笑。
洛薇看着他,眼角溫柔,聲音也放得輕輕的,“白,你找到了麽?”
“沒有,咖啡機壞了很久了。”
“哦,這确實令人難過,但是壞了的咖啡機可以拿去修,你不修怎麽能知道它還會不會好?難道就一直擺在那裏嗎?”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修。”
“多問問,多走走,總會找到的。”
白唯夫笑了,“謝謝你,洛薇。”
“不客氣,白,願你一切都好。”
回國的這天晚上,剛下飛機,絲絲冷雨又開始斜飛。
跟其他人告別後,白唯夫看着這冷雨,提着皮革箱找到一家咖啡店,雖然他帶着一把桐木柄黑傘,但沒有撐開,他現在只需要熱飲溫暖一下身體。
咖啡店很小,這個點了,人也很少,畢竟淩晨喝咖啡的人并不常見,除非跟他一樣作息不穩定。
這裏的咖啡沒有那麽苦,他忘記叫服務生女士不要加糖,但至少溫度足夠溫暖。在他等咖啡的過程中,雨越下越大,轉眼外面就像是在砸豆子一般。
很多游客紛紛往這些店裏擠,白唯夫坐在窗邊,将箱子放到桌上,以免被擠到。
正出神想着雨什麽時候停,一雙眼睛忽然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目如點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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