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唯夫陷在絨布沙發裏,閉着眼,呼吸很輕。
來送藥的服務員走到半開着的門邊,擡起的手輕輕敲了敲門,“先生。”
白唯夫悠悠睜開眼來。
他最近嗜睡得很,精神也有些衰弱。
“進來吧。”他從沙發裏直起身,摘掉眼鏡,捏了捏山根。
服務員把藥放到沙發旁邊的矮桌上,然後退了出去,将門掩上。
白唯夫端起冒着熱氣的藥,皺着眉喝下去。
苦,苦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
喝完藥,他擦了擦嘴,從馬甲胸前的口袋裏摸出懷表,拇指推開金色的雕花表蓋,看了看時間,又塞了回去。
白唯夫緩緩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抖了抖,穿在身上。
他今天要去看病了。
“你終于來啦?”胡小貞看着走進來的高大男人。
正背對着門口檢查藥櫥裏藥材的時安手一頓,慢慢将抽屜推回去合上,然後轉過身來。
白唯夫停在玻璃藥櫃前,一雙深凹的眼靜靜看着他。
時安看見他的臉時,心底微微一驚,擡手往旁邊問診臺指了指,“這邊。”
白唯夫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他繞過藥櫃走出來,然後跟着他走過去。
“坐。”時安摸出脈枕,放在桌上。
白唯夫拉開木椅,坐下,把手搭上去。
時安将二指搭在他手腕處,面容平靜,一聲不吭,非常認真。
白唯夫一雙眼就如黏在了他身上,一瞬不瞬,淺褐的眼失了大半光彩,如一方深潭。
胡小貞在兩人之間看了看,然後轉身,拿起屋後角落裏的掃帚簸箕,開始打掃。
聽了好一會兒,時安才把手收回去,他擡眼看着白唯夫,表情有些凝重。
白唯夫看着他這副模樣,卻勾起嘴角笑了笑,“怎麽了,不治之症?”
時安皺起眉,眼裏有些隐怒。
白唯夫偏過頭去,輕輕咳了咳。
“這幾日有忽然高燒麽?”時安看着白唯夫,從桌上倒了茶水,推給他。
白唯夫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幾口,“來之前燒過幾回。”
“失眠嗎?”
“有點,腦子裏總是回憶起很多事情來,亂糟糟的,又都令人難過,沒有辦法入睡。”
“咳過血麽?”
白唯夫微頓,微微抿了抿嘴,“時安,你說吧,是什麽病?”
在一旁打掃的胡小貞稍微停下來,悄悄扭頭看着這邊。
“肺炎,可能快晚期了。”
白唯夫沒說話。
“但是可以治好,只要你聽我的。”
白唯夫擡起頭,鏡片後的眼睛彎起來,“聽你的。”
時安看着他。
白唯夫也看着他,放在脈枕上的手翻過來,想去摸他的手。
時安站起身,回到藥櫃後面,背對着他拉開靠牆而立的藥櫥,選着藥。
白唯夫扭頭看着他細窄的背影,眼底的焦慮因為和他的幾句交流而平複下來。
過了一會兒,時安捆了幾包藥走過來,放在桌上。
“上面這兩包是治肺炎的,下面這包是補氣血的,一天幾次我寫了紙條在裏面,如果又開始發燒,就來這裏找我。”
“如果我燒到神志不清,下不了床怎麽辦?”
時安嘴唇微微動了動,但還是沒說話。
“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時安。”
“只有醫館的座機。”時安面無表情道。
“也可以。”
時安回身去桌上寫電話號碼,白唯夫站起身,看見握在他手裏的那支金頭鋼筆,幹癟癟的胸口一點點充盈,心中那股情感不受控制地膨脹起來,滿到他幾乎要不顧一切脫口而出。
時安将紙條遞給他。
白唯夫以一種近似朝聖的虔誠來接過,他好像忽然懂得了那年時安接鑰匙的心情。
有病人陸續進來,時安沒有再理他,認真地做着自己的事。
胡小貞提起那一捆藥将他送出去,“先生,你是不是和時安哥認識呀?”
白唯夫接過藥,應了一聲。
胡小貞哦了一聲,“他好像跟我提起過你,不過不多,我原先還以為只是他在外學習認識的同行呢。”
白唯夫看着被陽光照得有些發白的街道,“他同你講我什麽?”
胡小貞皺了皺柳葉眉,“嗯……也沒說什麽,一時想不起來,對啦,那支鋼筆是你送的嗎?”
“是。”
“時安哥好喜歡那支鋼筆的,我也喜歡,它真好看,在這邊就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筆。”
白唯夫慢慢扭頭看着她,“你和他什麽時候訂婚的?”
胡小貞仰着頭看了他一眼,笑了幾聲,臉很快紅起來,雙手背在身後,腳尖輕輕滾着地上的小石子,“他從外面回來後第三年,他父親就讓他和我訂婚啦。”
“他願意嗎?”
胡小貞聽着這句話,擡起頭疑惑地看着他,還有些生氣,“你這人會不會說話?這話是什麽意思嘛?我和時安哥從小一起長大,他不喜歡我喜歡誰去?!”
白唯夫不言。
胡小貞哼一聲,轉身走進了醫館。
白唯夫扭頭看回去。
胡小貞湊到時安身邊說了什麽,在給病人寫藥方的時安擡起頭來看着他。
白唯夫朝他笑。
時安低下頭去。
在床上窩了一上午的白唯夫于午飯時間下了床,草草吃了幾口後,就開始寫信。
自去年的“二月抗争”之後,不少老同志被批為“二月逆流”,江青等人的趁機打砸,很多人都糟了秧,甚至還火燒了英國代辦處。
白唯夫作為文藝部長,曾發聲為那些被污蔑的好友平反,之後也遭受到了猛烈的批評,他之前寫過的小說都被拉出來進行批鬥,還掀起過一次燒書運動,後來寫的一些詩被保留了下來,但只保留了很小一小部分,零散的幾首被合編到其餘人的詩集中。
文藝變成這樣,他心裏非常難過,但又無可奈何,他不想親眼看着文藝就這樣在他眼前被扼殺,而他卻什麽也挽救不了,他只能辭職。
他聽說上海的情況更加慘重,他不想把火引到其餘人身上,除了一封辭職信,他還要寫一封信給戴青。
《新視報》是個好報社,也是這“文化革命”裏難得清醒的,他還是希望她和它能平安,暫時把被定為“左”的部分都删掉,保留火種最重要。
白唯夫下意識去摸煙,但想起時安,又停了下來,從放在旁邊的菜碗裏夾了塊燒鴨放進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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