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安三天兩頭要往這邊跑,偶爾白唯夫出去開會或聚餐,家裏沒人,時安都會在下面等到他回來。雖然經常也沒什麽要緊的事,但時安還是很堅持。
為了讓他不白費時間等,白唯夫給他配了把鑰匙,時安接鑰匙的模樣像過年的孩子接進口水果糖一樣虔誠。
當周天的時候,下面大門一般不怎麽打開,時安就會跑上來找他。
白唯夫整日在家除了寫作就是看書,時安每次來,都直接進的書房。
白唯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京報集》,看麽?”
時安有些猶豫,白唯夫把書放回去,坐回桌前,“你自己去找吧,随便看。”
時安應下,走到那整面牆的書架前,細細挑選着。
白唯夫沒管他,右手夾着煙開始寫作。
天花板的風扇葉片賣力地旋轉,不過有些上了年頭,每轉一圈就會吱呀一聲。風扇下,咖啡擺了二十多分鐘,變得微涼。
等白唯夫寫完一稿後,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桌上的綠罩臺燈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擰亮了,白唯夫把鋼筆插進墨水裏,扭頭一看,單人沙發上,時安蜷着身體睡着了,兩手交叉護在胸前,中間還夾着一本書。
白唯夫悄聲走過去,彎下腰準備叫醒他,發現他懷裏那本書有些眼熟,抽出來一看,是自己寫的。
《橋上的女人》。1953年他出版的第一本書。
白唯夫随意翻了翻後,彎腰把時安叫醒。
時安不好意思地趕緊坐直身體,手下意識地去撫平沙發的凹陷。
白唯夫将書放到桌上,拿起冷透的咖啡啄了一口,“你還看這種書?”
時安的臉上微微浮現紅暈,“你寫的,都很好。”
白唯夫笑了笑,“黃色廢料罷了。”
時安飛快地搖頭,“不是的,異性之間也有這樣的性愛,只不過你選擇寫的是同性。”
白唯夫擦了擦嘴,“沒想到你知道,也能接受。”
他說完又扭頭道,“不是別的意思,只是真心的稱贊,你比大多數人,看到的還要多。”
時安看着他,露出淺淺的笑。
白唯夫之後就對時安下意識的留意,他又發現了很多之前根本沒注意的事情。
比如時安非常喜歡在他的書房裏看他寫的書,也很喜歡去下廚,咖啡機和那些杯子也被清洗過很多遍了。
白唯夫預留請阿姨打掃衛生的錢,都省了下來。
他用這些錢替時安買了不少東西。
其中最受時安喜歡的,是和他一個廠出來的金頭鋼筆。時安也會在他的桌案上寫字,他有時會看一眼,時安寫的是白話詩。
這些都讓白唯夫感到驚訝,他同時安這麽久,似乎還從來沒問起過有關他的事情,向來都是時安來問他。
“給你買了一沓格子紙,回去也可以寫。”白唯夫将用牛皮紙封起來的一沓紙放到桌上。
時安将手掌覆蓋上去,細細摩挲着,看得出來很珍視這份禮物。
“你寫了這麽多詩,要我幫你找出版社嗎?”白唯夫擡頭看着他。
時安一聽,連忙搖着頭。
白唯夫也沒繼續問下去,他怕時安又鬧別扭,上回無意捧着他的詩朗讀,時安似乎是在生氣,許久沒有來找他。這回他知道注意了。
小公寓裏日子過得很和諧,但總有意外來打破現狀。
那天是個狂風大作的陰天,白唯夫同往常一樣窩在書房裏看書。
“篤——篤——”
門被敲響。
白唯夫擡起頭,來的不是時安。
他放下書,走過去開門,外面站着一位年輕女性,提着一個黑色牛皮雙排扣的女士提包,燙着時興的小波浪卷發,不過已經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素白的臉小小的,抹着大紅的唇膏,一雙丹鳳眼很有精氣神。
白唯夫在腦內回想一番,覺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來是誰。
她勾起鮮紅的嘴唇,雙手握着手提包笑容有些羞澀,“表哥,我是音甀啊。”
音甀。
白唯夫恍然,拉開門來,“進來吧。”
“怎麽回國了?”白唯夫到廚房倒水。
許音甀在玄關彎腰解着皮鞋扣,笑聲很清脆,“因為想你了呗。”
白唯夫端着水走出來,放到客廳的茶幾上,“伯父伯母回來了麽?”
許音甀坐到他身旁,将手提包往沙發一放,端起水喝了一口,“只有我回來了,他們總是有事情忙。”
白唯夫哦了一聲,這個小表妹他其實不算很熟,只初中一同上過三年學,初中一畢業,他就被帶到首都上高中,這個小表妹也随着父母移居到了日本。
他不知道她為何突然回來,也一時找不出什麽話聊。
但許音甀是個活潑的性子,叽叽喳喳沒停過。
“表哥,好多年沒見,你變化好大呀,其實昨天我就到了,不過先去拜訪了一下表叔,不然我還真不知道你在哪兒呢。”許音甀笑起來眼睛眯成了縫。
白唯夫應了一聲,“你一個人回來諸多不便,找好住所了麽?”
許音甀悄悄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一聲,“表叔叫我住你這兒。”
白唯夫幹笑幾聲,“他說笑的,我這裏住不了兩個人,何況你是個女孩子家,不好。”
許音甀扁了扁嘴,一把把手提包拽過來,打開金屬扣,在裏面翻了翻,拿出一張卡片來,“逗你玩呢,吶,這是我住的那個賓館的名字。”
白唯夫接過,寶慶酒店,離這裏很近。
“我要是住過來,怎麽能不拖上行李?這酒店是表叔幫我找的,覺得還不錯。”許音甀撐着下巴看他。
白唯夫應一聲,把卡片放在茶幾上。
“表哥,我好久沒回來了,你帶我玩幾天呗?”
“這裏也沒什麽可看的。”
“啧,我不管,我想吃小時候吃的東西,還想去松湖劃船,你陪我一起嘛。”許音甀拉了拉他的袖子。
白唯夫動了動嘴皮,想拒絕,許音甀又補上一句“求你了”,他只好點了點頭。
在白唯夫回卧室換衣服的時候,許音甀跑到他的書房,喊道,“表哥,我看看你的書。”
白唯夫應一聲,脫下睡袍。
許音甀走到書桌旁,低頭看着那些摞得高高的稿紙,又拿起搭在墨水瓶蓋上的鋼筆,摸了摸,放回原處。她轉了轉身,發現了放在書架上用黑色辦公夾夾住的一疊稿紙,她将它抽出來,一看,眼睛微微睜大。
這是一疊情詩,很短,像日本俳句,用詞很是細膩,像一個女人的語氣。
許音甀翻着,不禁入了迷。
這時,門口傳來換鞋的聲音,許音甀走出書房,看見一個青年提着菜走進來,和她對視。
許音甀微微皺起眉,青年也面露驚異,兩人呆呆站着。
白唯夫扣着扣子走出來,扭頭看到了時安。
“時安,你怎麽來了。”白唯夫理了理襯衫領口,走過去。
今天是周三,時安中午一般不會來。
時安看着他,默默将手中提着的菜放到地上。
“她是……?”時安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了衣擺。
白唯夫看過去,“音甀,我表妹。”他又同音甀道,“這是時安。”
許音甀哦了一聲,走過去,空出一只手伸出去,“你好時安,我叫許音甀。”
時安沒有同她握手,他看見了她另一只手裏捧着的詩集,肩膀有些發抖。
許音甀疑惑地歪了歪頭。
白唯夫也看向他,發現了他的不尋常,“時安?怎麽了?”
時安擡手把詩集一把搶過來,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大門。
“時安!”白唯夫扭身追了幾步,站在玄關處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
許音甀被剛剛那一下吓到了,呆了呆,慢慢走到白唯夫身邊,“表哥,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白唯夫皺了皺眉,回頭去把散在地上的菜裝進袋子裏。
“表哥,你生我的氣嗎?”
白唯夫提起菜,放到廚房,“沒有,你去把包提着,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