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時安三天兩頭要往這邊跑,偶爾白唯夫出去開會或聚餐,家裏沒人,時安都會在下面等到他回來。雖然經常也沒什麽要緊的事,但時安還是很堅持。

為了讓他不白費時間等,白唯夫給他配了把鑰匙,時安接鑰匙的模樣像過年的孩子接進口水果糖一樣虔誠。

當周天的時候,下面大門一般不怎麽打開,時安就會跑上來找他。

白唯夫整日在家除了寫作就是看書,時安每次來,都直接進的書房。

白唯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京報集》,看麽?”

時安有些猶豫,白唯夫把書放回去,坐回桌前,“你自己去找吧,随便看。”

時安應下,走到那整面牆的書架前,細細挑選着。

白唯夫沒管他,右手夾着煙開始寫作。

天花板的風扇葉片賣力地旋轉,不過有些上了年頭,每轉一圈就會吱呀一聲。風扇下,咖啡擺了二十多分鐘,變得微涼。

等白唯夫寫完一稿後,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桌上的綠罩臺燈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擰亮了,白唯夫把鋼筆插進墨水裏,扭頭一看,單人沙發上,時安蜷着身體睡着了,兩手交叉護在胸前,中間還夾着一本書。

白唯夫悄聲走過去,彎下腰準備叫醒他,發現他懷裏那本書有些眼熟,抽出來一看,是自己寫的。

《橋上的女人》。1953年他出版的第一本書。

白唯夫随意翻了翻後,彎腰把時安叫醒。

時安不好意思地趕緊坐直身體,手下意識地去撫平沙發的凹陷。

白唯夫将書放到桌上,拿起冷透的咖啡啄了一口,“你還看這種書?”

時安的臉上微微浮現紅暈,“你寫的,都很好。”

白唯夫笑了笑,“黃色廢料罷了。”

時安飛快地搖頭,“不是的,異性之間也有這樣的性愛,只不過你選擇寫的是同性。”

白唯夫擦了擦嘴,“沒想到你知道,也能接受。”

他說完又扭頭道,“不是別的意思,只是真心的稱贊,你比大多數人,看到的還要多。”

時安看着他,露出淺淺的笑。

白唯夫之後就對時安下意識的留意,他又發現了很多之前根本沒注意的事情。

比如時安非常喜歡在他的書房裏看他寫的書,也很喜歡去下廚,咖啡機和那些杯子也被清洗過很多遍了。

白唯夫預留請阿姨打掃衛生的錢,都省了下來。

他用這些錢替時安買了不少東西。

其中最受時安喜歡的,是和他一個廠出來的金頭鋼筆。時安也會在他的桌案上寫字,他有時會看一眼,時安寫的是白話詩。

這些都讓白唯夫感到驚訝,他同時安這麽久,似乎還從來沒問起過有關他的事情,向來都是時安來問他。

“給你買了一沓格子紙,回去也可以寫。”白唯夫将用牛皮紙封起來的一沓紙放到桌上。

時安将手掌覆蓋上去,細細摩挲着,看得出來很珍視這份禮物。

“你寫了這麽多詩,要我幫你找出版社嗎?”白唯夫擡頭看着他。

時安一聽,連忙搖着頭。

白唯夫也沒繼續問下去,他怕時安又鬧別扭,上回無意捧着他的詩朗讀,時安似乎是在生氣,許久沒有來找他。這回他知道注意了。

小公寓裏日子過得很和諧,但總有意外來打破現狀。

那天是個狂風大作的陰天,白唯夫同往常一樣窩在書房裏看書。

“篤——篤——”

門被敲響。

白唯夫擡起頭,來的不是時安。

他放下書,走過去開門,外面站着一位年輕女性,提着一個黑色牛皮雙排扣的女士提包,燙着時興的小波浪卷發,不過已經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素白的臉小小的,抹着大紅的唇膏,一雙丹鳳眼很有精氣神。

白唯夫在腦內回想一番,覺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來是誰。

她勾起鮮紅的嘴唇,雙手握着手提包笑容有些羞澀,“表哥,我是音甀啊。”

音甀。

白唯夫恍然,拉開門來,“進來吧。”

“怎麽回國了?”白唯夫到廚房倒水。

許音甀在玄關彎腰解着皮鞋扣,笑聲很清脆,“因為想你了呗。”

白唯夫端着水走出來,放到客廳的茶幾上,“伯父伯母回來了麽?”

許音甀坐到他身旁,将手提包往沙發一放,端起水喝了一口,“只有我回來了,他們總是有事情忙。”

白唯夫哦了一聲,這個小表妹他其實不算很熟,只初中一同上過三年學,初中一畢業,他就被帶到首都上高中,這個小表妹也随着父母移居到了日本。

他不知道她為何突然回來,也一時找不出什麽話聊。

但許音甀是個活潑的性子,叽叽喳喳沒停過。

“表哥,好多年沒見,你變化好大呀,其實昨天我就到了,不過先去拜訪了一下表叔,不然我還真不知道你在哪兒呢。”許音甀笑起來眼睛眯成了縫。

白唯夫應了一聲,“你一個人回來諸多不便,找好住所了麽?”

許音甀悄悄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一聲,“表叔叫我住你這兒。”

白唯夫幹笑幾聲,“他說笑的,我這裏住不了兩個人,何況你是個女孩子家,不好。”

許音甀扁了扁嘴,一把把手提包拽過來,打開金屬扣,在裏面翻了翻,拿出一張卡片來,“逗你玩呢,吶,這是我住的那個賓館的名字。”

白唯夫接過,寶慶酒店,離這裏很近。

“我要是住過來,怎麽能不拖上行李?這酒店是表叔幫我找的,覺得還不錯。”許音甀撐着下巴看他。

白唯夫應一聲,把卡片放在茶幾上。

“表哥,我好久沒回來了,你帶我玩幾天呗?”

“這裏也沒什麽可看的。”

“啧,我不管,我想吃小時候吃的東西,還想去松湖劃船,你陪我一起嘛。”許音甀拉了拉他的袖子。

白唯夫動了動嘴皮,想拒絕,許音甀又補上一句“求你了”,他只好點了點頭。

在白唯夫回卧室換衣服的時候,許音甀跑到他的書房,喊道,“表哥,我看看你的書。”

白唯夫應一聲,脫下睡袍。

許音甀走到書桌旁,低頭看着那些摞得高高的稿紙,又拿起搭在墨水瓶蓋上的鋼筆,摸了摸,放回原處。她轉了轉身,發現了放在書架上用黑色辦公夾夾住的一疊稿紙,她将它抽出來,一看,眼睛微微睜大。

這是一疊情詩,很短,像日本俳句,用詞很是細膩,像一個女人的語氣。

許音甀翻着,不禁入了迷。

這時,門口傳來換鞋的聲音,許音甀走出書房,看見一個青年提着菜走進來,和她對視。

許音甀微微皺起眉,青年也面露驚異,兩人呆呆站着。

白唯夫扣着扣子走出來,扭頭看到了時安。

“時安,你怎麽來了。”白唯夫理了理襯衫領口,走過去。

今天是周三,時安中午一般不會來。

時安看着他,默默将手中提着的菜放到地上。

“她是……?”時安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了衣擺。

白唯夫看過去,“音甀,我表妹。”他又同音甀道,“這是時安。”

許音甀哦了一聲,走過去,空出一只手伸出去,“你好時安,我叫許音甀。”

時安沒有同她握手,他看見了她另一只手裏捧着的詩集,肩膀有些發抖。

許音甀疑惑地歪了歪頭。

白唯夫也看向他,發現了他的不尋常,“時安?怎麽了?”

時安擡手把詩集一把搶過來,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大門。

“時安!”白唯夫扭身追了幾步,站在玄關處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

許音甀被剛剛那一下吓到了,呆了呆,慢慢走到白唯夫身邊,“表哥,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白唯夫皺了皺眉,回頭去把散在地上的菜裝進袋子裏。

“表哥,你生我的氣嗎?”

白唯夫提起菜,放到廚房,“沒有,你去把包提着,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哦……”

第 3 章

等他走回公寓,差不多是要準備午餐的時候。

不少中學生從學校走出來,人潮一瞬間又擁擠了起來。白唯夫靠着街邊走回來。

保衛室的門今天又是開着的。

他剛跨入鐵栅門,青年忽然從保衛室的窗戶裏探出來叫了他一聲,蓋在額頭的頭發短了許多,應該是剛理過,露出一片幹淨的皮膚,眉毛稍微有些淡,襯得眼睛更加黑亮,整個人忽然明亮了起來,甚至連臉上的紅暈也能看出來。

這樣看着舒服多了。

白唯夫點點頭示意,“有事麽?”

青年喉結滾動了一下,試探着問,“那個……櫻桃甜不甜?”

白唯夫猛然想起這事,看了看他晶亮又稍微膽怯的眼神,點了點頭,“挺甜。”然後低頭從錢夾裏掏出一張票子,走過去遞給他,“今早你走得太快,我沒來得及給你錢。”

青年被他突然靠近和遞錢的行為吓到了,腦袋迅速縮回窗戶內,并立馬關上了窗。臉憋得通紅隔着玻璃盯着他,胸膛一起一伏,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生氣。

白唯夫看了看敞開的門,剛想從門進,沒想到青年又手腳麻利地走過去,門就被“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耳朵癢。

“我是想要你開心一點才送的,是心意……不是貨物。”

白唯夫還是第一回 碰到這種情況,聽這聲音,都能想象青年是如何躲在小小保衛室內緊張發言。

白唯夫本來有一團氣悶在胸口上也不得也下也不得,這回站在門外聽到這麽一句,頓了一下,哭笑不得。

“謝謝你的心意,希望沒吓到你,抱歉。”白唯夫擡起手輕輕敲了敲門示意,然後轉身離開。

過了好久,久到白唯夫已經上了樓,站在書房落地窗前,青年才悄悄開了點門來張望,确認沒人後,才抱着鐵飯盒去外面買飯。

白唯夫看着青年抱着飯盒低着腦袋走出去,轉身看着剛剛開封的滿滿一盒山櫻桃,小小的一枚枚,顏色深紅,底下的部分因為浸着水,又擠在一個盒子裏悶了許久,已經爛了許多。

他捏起一枚,放入嘴裏。

山櫻桃不比進口櫻桃,不怎麽脆,也不怎麽甜,吃起來其實沒什麽口味,他一般單純把它當個無煙抽時的消遣。但今天這櫻桃,雖然已經有些軟,但是很甜,是真的甜。

白唯夫打消了把它們倒掉的心思,一邊看書,一邊挑着完整的吃。

櫻桃事件之後,青年似乎還擔心白唯夫為那天他的無禮而生氣,偶爾的搭讪就仿佛深海的蝸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試探。

這種小孩行為和心思,白唯夫感到很有趣,漸漸地,青年成了他在這個公寓裏唯一交流的對象。

到這時,白唯夫才知道青年的名字,叫時安,而且後來才知道,那些山櫻桃是時安花了一元六角錢額外的費用,才允許他一顆一顆挑的。

時安其實沒有那麽膽怯,白唯夫後來有心對他關注多一點,就能發現,時安會同別的年青人抱團打鬧,嘻嘻哈哈的,像隔壁中學的熱血青年。聽自己講故事時會問一些聽起來有些稚氣的問題,陪自己到外地采風時,會有意識地聊有趣的話題來讓他心情好一點。

有時安的地方,空氣中到處張揚着屬于他的生命力。

白唯夫常年感嘆着這樣朝氣的生命力,剛認識時安時,他二十八,時安二十一,轉眼四年過去了,他已三十又二,時安卻還是二十五的生動年紀。

白唯夫沒有什麽“生活的勁頭”,他對一切都抱有着一種冷靜至冷漠的審視——他好像已經死了——但他又确實喜歡着時安這樣朝氣的生命。

只是時安總是在他面前将自己封閉起來,小心翼翼,離他很近,又防得他很遠。給白唯夫一種又堅硬又柔軟的錯覺,連一點點情緒都要斟酌着波動。

白唯夫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他也沒想過去追究。時安就像一顆種子,掉在了他的城堡內,默默生根發芽。

有一年端午節,白唯夫淩晨四五點剛睡下,感覺才睡沒多久,就被敲門聲給吵醒,不是敲的聲音有多大,而是他的睡眠向來很淺。

理智慢慢恢複,聽着熟悉的敲門聲,白唯夫支起身,披上睡衣,出去開門。

時安提着兩串還冒着熱氣的粽子,眼睛晶亮地看着他,“我爸今天一大早托人帶過來的粽子,竟然還是熱乎的,我給你拿了些過來嘗嘗。”

白唯夫看着那兩串青翠,往後退幾步,“進來吧。”

他腦袋還突突的痛,意識不怎麽清明,坐到沙發上就沒再動。

時安傻傻地提着粽子站在玄關處看着他,輕聲道,“我該換哪雙鞋?”

白唯夫擡頭看他一眼,“不用換了。”

時安一動不動,白唯夫無聲嘆口氣,走過去,蹲下去,從鞋架上拿了一雙薄絨的拖鞋,放在時安腳前,“以後自己拿,就放在這裏。”

時安臉微微發熱,連應了幾聲,有些笨拙地換上拖鞋,然後跟着走進去。

經過白唯夫的指示,時安從廚房的壁櫥裏拿出兩個碗,一個用來放粽子,一個用來裝白砂糖。

等白唯夫洗漱完過來,已經剝好擺盤完畢。

他喝了幾口咖啡,精神了一些,看時安盯着他的杯子,就說道,“是咖啡,我喝得很苦,你應該不喜歡喝。”

“我想嘗嘗……說不定我也很喜歡呢?”時安看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

白唯夫給他倒了一杯,輕輕推到他面前。

時安應該是開心的,白唯夫猜測。

嘗了一口後,時安腦袋還沒擡起來,白唯夫看見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團,眼底終于有了些笑意。

過了一會兒,時安擡起頭,眼睛漆亮,“好喝。”

白唯夫沒說話,只笑了笑。

洗碗時,時安好奇地打量着咖啡機,白唯夫跟他解釋,時安應了一聲後,道,“原來是洋人姑娘送的,真好。”

“哪裏好?”

“……就是很好。”時安扭頭來看他,“你覺得不好麽?”

“還好。”

“哦……”

第 2 章

今天天氣确實不錯,沒什麽太陽,而且是周五,街上出來透氣的人很多。

但白唯夫不喜歡這種感覺,像裹驢打滾一樣,一路沾染無數人的氣味和不知名的細微東西。

他匆匆趕路,回到公寓前時,保衛室的門很罕見地敞開着,裏面的青年依然還是坐在桌前雙手捧着一份報紙,手邊一個脫漆的芙蓉搪瓷杯,他幾乎每次出入,這個青年都是維持着這個姿勢,變化的只有他手中的報紙。

他同往常一樣,只瞥了一眼,繼續加快腳步,他需要回家換衣服。

進去有一段距離時,他聽見一聲貓叫,白唯夫有些不愉快,公寓裏怎麽能養貓?他扭頭想找尋到底是誰家的,卻看見一只白貓喵喵地走進保安室,然後保衛室的門終于合上。

原來是給貓留的門。

白唯夫壓下心裏對貓的些許不耐,繼續往前走,但他只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扭頭走回去。

“篤篤——”

短暫的敲門聲過後,刷着綠漆的木門朝外開了一條縫,白唯夫往後退了一步,然而門只開了一半,裏面的青年探出頭來,漆亮的黑眼珠對上他,澄澈平靜的眼神瞬間有些慌亂,立馬把門又關了二分之一,白唯夫只能透過一指寬的門縫看着他。

“你好,我是這公寓其中的一位住戶。”白唯夫盡量放緩語氣,這位青年膽子這麽小,怎麽當上保安這職業的?

“哦……您好,請問您敲門有事麽?”青年稍微一低頭,額前那烏黑稀碎的頭發就遮了一半眼睛去,這樣看着顯出幾分畏縮,也顯出幾分可憐。

“你養了貓?”

“啊——是的先生。”

白唯夫不想再看這青年的可憐模樣,簡潔明了地說道,“公寓不能養貓。”

青年微微一愣,“我,我沒看到通知呀?”

“我現在通知你了。”

“哦……”

白唯夫腳尖一轉,人剛要走,忽然聽見青年叫住了他,他回過頭來。

“可是先生,我的貓平常不在這兒的,今天它想我,才來了,喏——先生你看,斜街那裏頭,我住那裏,它跟我住一起。”

青年為了指對地方,終于放松了點門禁,探出個腦袋,手扒在門邊,食指指着對面斜街。

白唯夫跟着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回頭,青年已經再次縮了回去,一只眼睛透過門縫看着他。

白唯夫垂目看着那只眼,心中忽然冒出“目如點漆”這個詞來。

他思緒有一瞬間空白,等感官和思維再次同步時,他往後退了一步,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戴青有再跟他打電話,他還是堅持不改。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後,傳來幾個人争執的聲音,白唯夫好脾氣地坐在沙發裏舉着聽筒繼續等。

大概過了有十分鐘,白唯夫抽到第二根煙時,電話那頭才傳來戴青的聲音。

“你明天七點帶稿來我們社,我跟你說,一定得來啊。”

白唯夫輕輕吐出一口煙霧,嗯了一聲。

電話挂斷,他把聽筒放回去,保持原姿勢,慢條斯理地抽煙,把煙抽到底了,才扔進垃圾桶,起身去洗澡。

這間公寓還算大,但他一天除了洗澡睡覺,幾乎都只待在書房,至于一日三餐,都委托人送來,交到保衛室的青年手上,然後再由青年送到門口。

擦完頭發,他下意識走到落地窗前,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見樓下的保衛室,他寫小說思路有不順暢的時候,就站在這裏,看着樓下放空,比枯坐冥思好得多。

之前的那個守門大爺一般不出來活動,整天泡杯茶聽戲曲,但新來的這個青年不一樣,他雖然也差不多整天在裏面看書讀報,但每天會定點出來幾次,提着個鐵皮桶花灑,在樓下花壇澆來澆去,那幾個花壇從來只有草,也不知道他在澆什麽。

今天青年依然很準時。

澆水時,那只白貓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倒沒有他讨厭的那種野貓模樣。

看青年澆完水,白唯夫轉身回到書桌前,抽出一沓幹淨的稿紙,擰開墨水蓋,給鋼筆上墨。

第二天早上,白唯夫換上簡單的白襯衫和深灰馬甲,頭發直接全部往後梳,剛從沙發上撈起西裝外套,門被輕輕叩響。

熟悉的無節奏的三聲。

他打開門,發現青年站在門外,他心中有些詫異,往常他開門,只有一份飯食擺在外面,人跑得很快。

青年整個人看起來很緊張,手裏捧着飯盒,上面還擺了一盒沾着水珠的新鮮小櫻桃。

“那個,先生,您昨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這是新鮮的山櫻桃,已經清洗幹淨了,希望您……希望您……”青年的瞳孔甚至在顫抖,一句話說到這裏,忽然卡殼了似的,憋半天沒憋出來下一句。

白唯夫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道了聲謝,轉身去從外套裏拿錢夾,可是等他回到門邊時,人又跑沒了。

或許他應聘保安時,主管就是看上了他跑路的速度。

白唯夫看了眼飯盒和櫻桃,把它們都放到了餐桌上。

沒時間吃了,他拿起外套,幾步出了門。

出大門的時候,青年正進行他每天早上的澆灌,看見他出來,下意識躲了一下,但又馬上挺直了腰,嘴唇蠕動似乎想跟他說什麽,不過白唯夫沒時間同他聊,瞥了他一眼後,走出鐵栅門,攔了輛車,彎腰坐進去。

汽車引擎聲音很大,後面噴出來的塵煙也很大。

青年靜靜看着汽車飛快地駛離公寓。

白唯夫走進戴青辦公室,發現裏面還坐着一個中年人,那人他熟得很。

“唯夫,你來了。”中年人從沙發上站起來。

白唯夫腳步微頓,還是走了過去,伸出手和他淺握了握,輕輕一笑,“劉叔。”

劉安國點了點頭,“坐。”

白唯夫坐到沙發上。

“唯夫,聽說最近報紙上寫你的文章不少啊。”劉安國吹開浮在水面的茶葉,一口一口嘬着茶。

“寫誰,寫什麽,都不稀奇,筆頭是自由的。”

劉安國笑了幾聲,“你還跟小時候一樣可愛,但是唯夫啊,你已經長大了,要知道有些東西,還就不是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的。”

“您指性愛?還是同性?”

劉安國臉上一僵,眉頭要皺不皺的,戴青看了他一眼,白唯夫始終帶着些許笑意。

“你父親他,這兩天還跟我聊起你。”劉安國話題忽然一轉。

白唯夫點了點頭,“他是挺在意我又給他潑什麽髒水了。”

“诶!”劉安國表情忽的嚴肅起來,“孩子你不能這樣說話。”

白唯夫合上嘴,将坐在他對面的兩人都看了看,然後站起身,“與稿子無關的話,我先走了。”

戴青诶了一聲,跟着站起身。

劉安國擡起頭,“唯夫。”

白唯夫低頭看他。

“你要是想出版也可以,但你得按照我的意思做一點修改,你是有天賦的孩子,你的成就我和你父親都看得見……”

“不能改。”白唯夫平靜地看着他,“您要是看過我的小說,就一定能懂,在虛假世界裏迷失的兩個靈魂,他們的孤獨互補、焦慮安撫、絕望消減,在社會的懸崖邊自殘,那是鮮淋淋的血的交融,必須有一場又痛又激烈的性愛來拯救他們的空虛。”

“當人對自己和整個世界的存在都産生困惑和懷疑時,只有原始沖動和性本能才能讓他們感到自己原來還是活生生,只有用感官的痛與快才能抵消精神的虛無和迷幻,愈痛愈真,至死方休。”

他一字一句說完。

劉安國臉色變得很難看,腮幫子咬了又咬,“你父親将你送出國學習,就學的這些?!你有這才華,大可做些別的文章,你……”

白唯夫煙瘾上來了,他手指無意識相互摩擦着,嘴唇有些幹。

“父親沒時間來見我,您也大可不必抽時間了,我不怎麽喜歡出門。”白唯夫去摸口袋的煙,但沒摸到,熟悉的地方空蕩蕩,這讓他有些焦慮。

還不等劉安國開口,他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

戴青當即按住劉安國好聲好氣說了一番話,過了有一會兒才追出來。

“你怎麽話說得那麽快?其實劉副部他要求改的已經很少了!”她穿着旗袍,不太好跑,白唯夫放慢腳步。

“我之所以選擇文藝,是因為在文藝裏不能說謊。”

戴青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也正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她最初才決定過他的稿。

她細彎的眉毛微微扭曲,表情半分為難半分惋惜。

“好了,青姐,回去吧。”

戴青看向他處,“有其他文章都可以來找我。”

白唯夫笑了笑,“我沒有‘其他文章’。”

戴青點了點頭,氣笑了,“行,厲害還是你白唯夫厲害,我戴青又長見識了。”

白唯夫看她要往回走,叫住了她。

“怎麽,這麽快改心意了?”

“不是,我想抽根煙。”

戴青臉沉下去,但還是回去給他拿了支煙過來,是點着的。

白唯夫接過,叼在嘴裏深吸了一口,轉身前含糊道了聲謝。

第 1 章

煙圈從嘴裏緩緩吐出,乳白色團團上升,在墨綠燈罩下的昏黃裏彌漫開,然後一點點消散。

鋼筆卡了一下,還有點漏墨。

白唯夫皺着眉擡起筆頭湊到燈下檢查,一團濃煙從微張的嘴裏呼出,他擡起左手将卡在筆頭裏的一根細微纖維拔出來,沾着藍墨水的食拇指下意識往褲腿上搓了搓,把只剩個煙屁股的煙蒂丢到寫字臺的煙灰缸內,然後低頭繼續寫。

煙灰缸裏是個煙蒂堆,還沾着口水的煙蒂撞上去,又滾了下來,滾了小半圈,躺在漆着紅漆的桌面上。

外面下着暴雨,陽臺落地窗被豆大的雨點斜斜拍個不停,震門聲比外頭隐隐雷聲還要大。

今天是周天,已是晚上十點,外面街道上幾乎沒什麽人,他住在一所私立中學旁邊的公寓裏,除了白天有時很吵,其他時候還行,治安也還算好,公寓大門的鐵栅門此刻嚴嚴實實關着,一盞路燈将保衛室攏在昏黃的圈內。

保衛室內坐的是個年輕人,一周前剛來的,是個喜歡看書讀報的青年。

思緒有些亂了,白唯夫放下鋼筆,将滿了的煙灰缸往腳邊的垃圾桶裏倒了倒,然後起身去廚房倒咖啡。

咖啡杯放在自磨咖啡機旁邊,白瓷杯裏有着厚厚的咖啡漬,他不喜歡洗咖啡杯,而且他也用不着洗,每日好幾杯咖啡,洗了也是馬上又要倒的。

這個咖啡機還是國外認識的朋友專門送給他的,是個德國姑娘,作協國際會議認識的,他叫她洛薇,回國前,洛薇帶着咖啡機來送他。

咖啡這玩意,國內現在還不是“通行貨”,雖然洋裝洋貨多起來了,每家每戶都能數出幾件洋東西來,咖啡可能有一部分人喝過,但咖啡機一般家裏不會備。因為這機器,有幾位好友頗喜歡拿此同他開開他和洛薇的玩笑,他只笑笑。

滾燙的咖啡慢慢注入描着金邊的瓷杯中,白唯夫看着騰騰的熱氣和咖啡泡,心想要是這咖啡機還有自動清洗功能就更好了。

整個公寓只亮着書房裏的一盞臺燈,白唯夫端着咖啡摸着黑慢慢回到書房,他踱步到落地窗邊,看着外面密得看不清物件的雨幕,稀疏幾盞高高的木蘭花路燈亮着不怎麽明朗的黃光,雨絲在燈下發着細金光澤,路面只有朦胧光影,根本看不清路。

他輕輕嘬着濃黑的咖啡,眼神放空,思緒回到小說構思上,眉頭習慣性皺起來,慘白一張臉在昏暗中顯得非常肅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手中咖啡早已見底,外面的雨還是很大,雜亂的思緒理清後,他準備回到桌邊繼續寫作。

在轉身前,他看見樓下的保衛室開了門,溫暖的光從門縫裏漏出一線,然後越開越大,最後一個穿着軍綠色膠皮雨衣的青年從裏面小跑出來,低着頭到鐵栅門前,他跟着青年的步伐看過去,發現鐵栅門的陰影下有團白白的東西,白唯夫微微眯起眼,他有輕微近視,平常不喜歡戴眼鏡,就會下意識眯起眼來看。

青年蹲下去,又站起來,懷裏一團白東西,他很迅速地奔回了保衛室,白唯夫沒看清他懷裏抱的到底是什麽,但看那大小,多半是貓或者狗什麽的。

看着從保衛室門口才洩露出來的光又被關進去,白唯夫微微搖了搖頭,他又在幹“閑事”了。

白唯夫是個靠寫作維生的普通作者,但也不很普通。因為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是作協裏不多見的寫性愛小說的,專寫同性之愛的,更是只有他一個。

他心裏門清,要不是他頭上有個“老子”壓着場,他進不了作協。作協其他成員也沒幾個瞧得上他,大多是些還喜歡推敲的老先生,不說與他會晤,就是提他的名字,那些人都會苦起一張臉诶呀诶呀地躲開。

但還是有些“先進思想”的年青人喜歡同他交往,他們都說他“有迷惑人的氣息”,他大笑,問哪裏迷惑?怎麽迷惑?他們也都跟着笑,“就覺得你這同志思想同別人不一樣,同你交流起情愛來,不覺得壓抑拘束,反倒暢達得很”。

他的編輯也這麽跟他說過,所以很愉快地表示可以幫他出版。

不過今天似乎不是很愉快。

戴青将翻完的稿紙丢到桌幾上,細線眉挑起一邊,白蔥般的手指拿起放在茶杯沿上純白一條的女士煙,塞進鮮紅的兩瓣嘴唇間,微微一抿,絲絲縷縷的細煙從嘴角流出,她撩起薄薄的單眼皮看着他,“這一稿你得改。”

“改什麽?”

她深深吸一口,“最近文壇怎麽抨擊你的沒看報?你還堅持這麽赤裸裸,我怕我這期刊做不下去。”

“青姐的期刊,怎麽會做不下去。”

“這種話有用麽?我要是文英社頂頭人,還可以考慮一下,我只是個編輯,唯夫。”

“責任總編。”

“新上任的。”

“不改。”

戴青氣得沒有馬上回話,她支着二郎腿靜靜看着對面還帶着微笑、仿佛在聊電影女郎一樣的男人。

她細細的眉毛往中間一蹙,夾着煙的手指停在下巴旁邊,塗着紅色指甲油的手刮了刮臉,“你知道我們處于什麽情況,要是還想出版,就得改。”

白唯夫呷了口茶,探出上半身,把茶幾上的稿紙都摞起來,沓沓整理了一番,用夾子夾住了左上角,收進棕色皮包內,然後站起身。

戴青撩高眼皮看着他,抽了口煙,沒有動。

白唯夫抽出一張票子放在桌上,“今天天氣很好,你可以再坐一會兒。”

戴青彈了彈煙灰,神情仍是有些許煩躁,“唯夫,你聽青姐一句,有些時候太直不好。”

白唯夫戴上黑色圓禮帽,推了推金絲邊眼鏡,朝她笑了笑,“一條不斷前奔的河流,河床必有折草無數,祝您下午茶愉快。”

戴青上身微微擡起,有留的意思,但是白唯夫已經從樓梯拐角下去了,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樓下,沒多久,白唯夫走出茶樓,手提皮包擠入了人流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