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确實不錯,沒什麽太陽,而且是周五,街上出來透氣的人很多。
但白唯夫不喜歡這種感覺,像裹驢打滾一樣,一路沾染無數人的氣味和不知名的細微東西。
他匆匆趕路,回到公寓前時,保衛室的門很罕見地敞開着,裏面的青年依然還是坐在桌前雙手捧着一份報紙,手邊一個脫漆的芙蓉搪瓷杯,他幾乎每次出入,這個青年都是維持着這個姿勢,變化的只有他手中的報紙。
他同往常一樣,只瞥了一眼,繼續加快腳步,他需要回家換衣服。
進去有一段距離時,他聽見一聲貓叫,白唯夫有些不愉快,公寓裏怎麽能養貓?他扭頭想找尋到底是誰家的,卻看見一只白貓喵喵地走進保安室,然後保衛室的門終于合上。
原來是給貓留的門。
白唯夫壓下心裏對貓的些許不耐,繼續往前走,但他只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扭頭走回去。
“篤篤——”
短暫的敲門聲過後,刷着綠漆的木門朝外開了一條縫,白唯夫往後退了一步,然而門只開了一半,裏面的青年探出頭來,漆亮的黑眼珠對上他,澄澈平靜的眼神瞬間有些慌亂,立馬把門又關了二分之一,白唯夫只能透過一指寬的門縫看着他。
“你好,我是這公寓其中的一位住戶。”白唯夫盡量放緩語氣,這位青年膽子這麽小,怎麽當上保安這職業的?
“哦……您好,請問您敲門有事麽?”青年稍微一低頭,額前那烏黑稀碎的頭發就遮了一半眼睛去,這樣看着顯出幾分畏縮,也顯出幾分可憐。
“你養了貓?”
“啊——是的先生。”
白唯夫不想再看這青年的可憐模樣,簡潔明了地說道,“公寓不能養貓。”
青年微微一愣,“我,我沒看到通知呀?”
“我現在通知你了。”
“哦……”
白唯夫腳尖一轉,人剛要走,忽然聽見青年叫住了他,他回過頭來。
“可是先生,我的貓平常不在這兒的,今天它想我,才來了,喏——先生你看,斜街那裏頭,我住那裏,它跟我住一起。”
青年為了指對地方,終于放松了點門禁,探出個腦袋,手扒在門邊,食指指着對面斜街。
白唯夫跟着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回頭,青年已經再次縮了回去,一只眼睛透過門縫看着他。
白唯夫垂目看着那只眼,心中忽然冒出“目如點漆”這個詞來。
他思緒有一瞬間空白,等感官和思維再次同步時,他往後退了一步,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戴青有再跟他打電話,他還是堅持不改。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後,傳來幾個人争執的聲音,白唯夫好脾氣地坐在沙發裏舉着聽筒繼續等。
大概過了有十分鐘,白唯夫抽到第二根煙時,電話那頭才傳來戴青的聲音。
“你明天七點帶稿來我們社,我跟你說,一定得來啊。”
白唯夫輕輕吐出一口煙霧,嗯了一聲。
電話挂斷,他把聽筒放回去,保持原姿勢,慢條斯理地抽煙,把煙抽到底了,才扔進垃圾桶,起身去洗澡。
這間公寓還算大,但他一天除了洗澡睡覺,幾乎都只待在書房,至于一日三餐,都委托人送來,交到保衛室的青年手上,然後再由青年送到門口。
擦完頭發,他下意識走到落地窗前,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見樓下的保衛室,他寫小說思路有不順暢的時候,就站在這裏,看着樓下放空,比枯坐冥思好得多。
之前的那個守門大爺一般不出來活動,整天泡杯茶聽戲曲,但新來的這個青年不一樣,他雖然也差不多整天在裏面看書讀報,但每天會定點出來幾次,提着個鐵皮桶花灑,在樓下花壇澆來澆去,那幾個花壇從來只有草,也不知道他在澆什麽。
今天青年依然很準時。
澆水時,那只白貓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倒沒有他讨厭的那種野貓模樣。
看青年澆完水,白唯夫轉身回到書桌前,抽出一沓幹淨的稿紙,擰開墨水蓋,給鋼筆上墨。
第二天早上,白唯夫換上簡單的白襯衫和深灰馬甲,頭發直接全部往後梳,剛從沙發上撈起西裝外套,門被輕輕叩響。
熟悉的無節奏的三聲。
他打開門,發現青年站在門外,他心中有些詫異,往常他開門,只有一份飯食擺在外面,人跑得很快。
青年整個人看起來很緊張,手裏捧着飯盒,上面還擺了一盒沾着水珠的新鮮小櫻桃。
“那個,先生,您昨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這是新鮮的山櫻桃,已經清洗幹淨了,希望您……希望您……”青年的瞳孔甚至在顫抖,一句話說到這裏,忽然卡殼了似的,憋半天沒憋出來下一句。
白唯夫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道了聲謝,轉身去從外套裏拿錢夾,可是等他回到門邊時,人又跑沒了。
或許他應聘保安時,主管就是看上了他跑路的速度。
白唯夫看了眼飯盒和櫻桃,把它們都放到了餐桌上。
沒時間吃了,他拿起外套,幾步出了門。
出大門的時候,青年正進行他每天早上的澆灌,看見他出來,下意識躲了一下,但又馬上挺直了腰,嘴唇蠕動似乎想跟他說什麽,不過白唯夫沒時間同他聊,瞥了他一眼後,走出鐵栅門,攔了輛車,彎腰坐進去。
汽車引擎聲音很大,後面噴出來的塵煙也很大。
青年靜靜看着汽車飛快地駛離公寓。
白唯夫走進戴青辦公室,發現裏面還坐着一個中年人,那人他熟得很。
“唯夫,你來了。”中年人從沙發上站起來。
白唯夫腳步微頓,還是走了過去,伸出手和他淺握了握,輕輕一笑,“劉叔。”
劉安國點了點頭,“坐。”
白唯夫坐到沙發上。
“唯夫,聽說最近報紙上寫你的文章不少啊。”劉安國吹開浮在水面的茶葉,一口一口嘬着茶。
“寫誰,寫什麽,都不稀奇,筆頭是自由的。”
劉安國笑了幾聲,“你還跟小時候一樣可愛,但是唯夫啊,你已經長大了,要知道有些東西,還就不是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的。”
“您指性愛?還是同性?”
劉安國臉上一僵,眉頭要皺不皺的,戴青看了他一眼,白唯夫始終帶着些許笑意。
“你父親他,這兩天還跟我聊起你。”劉安國話題忽然一轉。
白唯夫點了點頭,“他是挺在意我又給他潑什麽髒水了。”
“诶!”劉安國表情忽的嚴肅起來,“孩子你不能這樣說話。”
白唯夫合上嘴,将坐在他對面的兩人都看了看,然後站起身,“與稿子無關的話,我先走了。”
戴青诶了一聲,跟着站起身。
劉安國擡起頭,“唯夫。”
白唯夫低頭看他。
“你要是想出版也可以,但你得按照我的意思做一點修改,你是有天賦的孩子,你的成就我和你父親都看得見……”
“不能改。”白唯夫平靜地看着他,“您要是看過我的小說,就一定能懂,在虛假世界裏迷失的兩個靈魂,他們的孤獨互補、焦慮安撫、絕望消減,在社會的懸崖邊自殘,那是鮮淋淋的血的交融,必須有一場又痛又激烈的性愛來拯救他們的空虛。”
“當人對自己和整個世界的存在都産生困惑和懷疑時,只有原始沖動和性本能才能讓他們感到自己原來還是活生生,只有用感官的痛與快才能抵消精神的虛無和迷幻,愈痛愈真,至死方休。”
他一字一句說完。
劉安國臉色變得很難看,腮幫子咬了又咬,“你父親将你送出國學習,就學的這些?!你有這才華,大可做些別的文章,你……”
白唯夫煙瘾上來了,他手指無意識相互摩擦着,嘴唇有些幹。
“父親沒時間來見我,您也大可不必抽時間了,我不怎麽喜歡出門。”白唯夫去摸口袋的煙,但沒摸到,熟悉的地方空蕩蕩,這讓他有些焦慮。
還不等劉安國開口,他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
戴青當即按住劉安國好聲好氣說了一番話,過了有一會兒才追出來。
“你怎麽話說得那麽快?其實劉副部他要求改的已經很少了!”她穿着旗袍,不太好跑,白唯夫放慢腳步。
“我之所以選擇文藝,是因為在文藝裏不能說謊。”
戴青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也正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她最初才決定過他的稿。
她細彎的眉毛微微扭曲,表情半分為難半分惋惜。
“好了,青姐,回去吧。”
戴青看向他處,“有其他文章都可以來找我。”
白唯夫笑了笑,“我沒有‘其他文章’。”
戴青點了點頭,氣笑了,“行,厲害還是你白唯夫厲害,我戴青又長見識了。”
白唯夫看她要往回走,叫住了她。
“怎麽,這麽快改心意了?”
“不是,我想抽根煙。”
戴青臉沉下去,但還是回去給他拿了支煙過來,是點着的。
白唯夫接過,叼在嘴裏深吸了一口,轉身前含糊道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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