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穿着淡青色的長袍,攢金的肩扣下挂着一席紅色的袈裟。
“見過方丈。”廉池低頭作揖。
我和陳昂駒對了對眼神,心知面前的人定是元集大師無疑,連忙見禮問好。
“今天早些時候聽廉池說,大雄寶殿裏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挂着赤鯉墜子,一位挂着疑似赤鯉的墜子,可是你們二位?”
“正是。”我微微擡頭,細看了一眼大師。
元集大師并不如我原先想象得一般白須冉冉、慈眉目善。他看起來不過中年的年紀,面上甚至沒有太多的褶皺,發色也是烏黑油亮,不沾丁點灰白。不過,他偏胖。準确來說,是胖得有個性、有特點,胖得均勻又整齊。脖子上的頸線,就如那春天裏的芥菜,擠掉一茬,又長出一茬。
“來,把你們的墜子拿來我瞧瞧。”元集大師攤出手,淡淡道。
“姑娘的墜子被石頭搶走了。”廉池輕聲道。
“石頭——”元集大師喊了一聲。
我和陳昂駒摒住呼吸,以為能遇見到元集大師訓猴這樣的奇觀,例如‘大師輕吶一聲,靈猴便上前将寶物獻上’、‘大師呼喝一聲,靈猴飛身而上,将寶物挂在了大師的頸項之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石頭,你給我過來——”元集大師又喝了一聲。
我朝着陳昂駒的視線望去,只見猕猴坐在八仙桌上,手裏拿着半個剝開的橙子,正專注地擺弄着,顯然沒有理會大師的呼喚。
“石頭——”大師挪動着他并不輕快的步伐,一掌拍在八仙桌上。石頭的肩膀震了震,一臉茫然地望着大師,手上的橙子也掉了。大師從呆滞的石頭手上拿下墜子,仔細看了看,拿回給廉池,淡淡道:“這墜子,是假的,你們回去吧,”
廉池顯然也愣住了:“師父,這……”
“送客。”元集大師從八仙桌上單手抱起石頭,慢悠悠地往屋外走。
廉池一臉歉意,躬身道:“兩位施主,實在是抱歉,請回吧。”
“嘿你這和尚,剛才還說的好好的,現在怎麽說送客就送客了?”陳昂駒一屁股在客房門口的紅門檻上坐了下來,“爺我今天不走了!”
我心中本來對那赤鯉墜子還存了些疑惑,可現下的情勢,卻令我額前一片清明。我推了推了陳昂駒,道:“我原以為業界排名第一的主持能有多厲害,也不過如此。陳昂駒,起來起來,我們回家,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姑娘,您的墜子——”廉池上前叫住我。
“我沒有仙根,也無筋骨,無福消受他人之物。方丈既然說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吧,這墜子,随你們處置。”我道。
陳昂駒見我要走,連忙從紅門檻上下來,一把拉住我,輕聲道:“我們好不容易上山,可不能就這麽前功盡棄了。”
“我的赤鯉墜白玉包血,且不論是不是聖物,即便是邪物,那也是實打實的邪物,絕不可能有假。方丈明知是真物,卻是非不分,硬說是假的,顯然是不想沾染塵事。既然如此,我們求了又有何用?”我道。
“姑娘就這麽肯定你的墜子是真的?”元集大師抱着猕猴轉身,問道。
“若非真物,您的猴頭又為何從我手中奪去把玩,不肯交還?”我道。
元集大師大笑三聲,走到我面前,冷冷道:“姑娘,你可知道,每日來我白馬寺求鑒赤鯉墜子的人有多少?這墜子,在地攤、小商品市場、古玩街的贗品堆起來能堆成一座山,我的石猴不過是一時興起,怎麽到了你這兒,卻成了鑒定真僞的證據了?”
“方丈,局長差我來問,您何時可以啓程?車已備好。”一個小和尚疾步上前,彎腰問話。
“跟他們說,再給我一刻鐘”,方丈輕聲吩咐,順手将猕猴小心遞給小和尚,囑咐道:“石頭它現在還有點暈,你給它喂一口水,捎上三斤香蕉和兩斤桃子,都放到車上去。還有,你把石頭放在副駕駛座上就行,不用裝籠子,給它拿條毯子。”
方丈跟小和尚交代完,轉身對我和陳昂駒道:“你們也看到了,貧道有要事在身,馬上就要出發啓程,不便與爾等多談。你們如果還有什麽事,就跟廉池商量吧。”
“方丈所說的要事,可是與六年前城郊的那場法事有關?”我情急之下為了穩住方丈,說出了當年的秘辛,“當時光是唱經便唱了七天,雲旗大師甚至念了阿含經,依舊止不住漫天洶湧的鬼氣。城郊的白鹿山和三清山相交之處乃是三界交界之門,孤魂野鬼游蕩,精怪妖魔橫生,兇險異常,不應是得道之人的施法之處,可方丈卻冒着損傷多年修為的大不韪,從正午念到夕陽西下,硬是将風雨簿裏的梅期換了十日爆暑,真是讓我佩服。”
元集大師斜了我一眼,問:“你和雲旗是什麽關系?”
我搖搖頭:“只是幾面之緣。”
“罷了罷了”,元集大師大袖一揮,“我說實話,你的墜子,确實是真的。照道理,你若有求于我,我須盡力相助。可我從未見過你,想必姓名也不在族譜之上……”
元集大師湊近我,拿手掩着長滿胡須的嘴,悄悄道:“告訴貧道,姑娘您可是主脈或是旁支的私生女?告訴大師我,你是哪家的姑娘,不丢人。別看大師年紀虛長你幾歲,但思想很通達。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我被元集大師的話嗆住了,不知是該笑還是怒,轉念一想,故弄玄虛道:“我的身世,其實我自己都未必清楚。”
元集大師雙手清清袖,輕咳了一聲,道:“我要跟局子裏的人上山,等我再下山,怕是要三個月後了。你要是不怕死,你就跟我一道走。”
陳昂駒一下子就來勁了,張着雙臂,道:“走!走!我們跟大師一起走!”
我沒料到元集大師如此爽快,臉上也綻出笑容,道:“能和大師一道降妖除魔,我願意!”
等我和陳昂駒到了白馬寺的後院,才發現這不是一次普通的上山偵查。公安的警車從前到後,統共排了六輛,還不算上後勤補給的三輛面包車。招待元集大師一行人的警官姓任,是個幹練的女教官。她給我和陳昂駒兩人的身份證拍了照片後,遞過來兩個睡袋。
“山上陰冷,經常要安營紮寨,這兩個睡袋你們拿着”,任警官是個認真的人,她指着睡袋上的标簽,耐心道:“你們看,這個睡袋能在華氏三十到五十的環境下保證正常的體表溫度,但是如果睡袋破了,就不能保證體表溫度了,所以你們要及時來找我更換。”
“謝謝警官。”陳昂駒一看見美女就挪不動腿了,拉着任警官問東問西。我将睡袋放到車後備箱,打開後座車門,正準備坐上去,卻見裏面已經坐了一個男人。
我一驚,‘啪’得一下阖上了車門。
陳昂駒和任警官聽見車門聲,繞到我身邊,問道:“怎麽了。”
我正準備回答,後座的車門自己打開了,魏延從車內走下來,朝我和陳昂駒伸出手,道:“你們好,我叫魏延,我是随元集大師一起上山的。”
“你……”我支支吾吾,目光落在魏延的手上。他的手,骨節修長,指甲蓋透着淡櫻色,看起來纖塵不染,卻叫我無端生怖。
“你好,我是陳昂駒,這位是梁小姐。”陳昂駒上前和魏延打了個招呼。
我的目光一直停在魏延身上,他穿着一件純淨的白襯衫,黑色闊腳褲下踏着一雙牛津花紋皮鞋,眉目幹淨。魏延輕輕歪頭,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狂跳不止,往後退了一步,右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陳昂駒道袍的大袖子。
陳昂駒察出我的異樣,拿眼神問我,又是瞪眼又是咧嘴。
“既然大家都認識了,就上車吧,前面的人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任警官上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遞給他一個對講機,道:“萬事小心,有事呼我。”
魏延點點頭,又對陳昂駒道:“陳先生要做副駕駛嗎?”
“啊,好!”陳昂駒撇下我,歡歡喜喜地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這時,司機管師傅也來了。他手裏拿了一個淡藍色的水壺,裏面灌滿了綠茶。管師傅話不多,稍微介紹了一下自己,就進駕駛座了。
“梁小姐,請——”魏延幫我打開後座的車門。
“謝謝。”我道。
車隊開拔的時候,魏延忽然轉頭,問道:“剛才在廟裏可有吃紫米嗎?”
“吃了,還吃了兩碗。”我答道。
“甚好,紫米益氣健脾,吃了對你的眼睛好。”
“我的眼睛?”我問。
“嗯。”魏延點點頭,然後,輕輕指了指我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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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更新時間: 2月30日 上午九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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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我望着魏延,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懼怕。他的皮相生得極好,山根高,眉眼深邃如炬,五官面庭的比例萬裏挑一。明明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可衣着打扮卻硬是将他扮地足足顯老了五歲。他細膩修長的手指指着我的額頭,令我不由得沁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我用手掌貼着自己的額頭,把‘開天眼’三個字給咽了下去。
他點點頭,道:“是我囑咐廉池給你準備的紫米,你以後也要記得多吃。”
我心中盛滿了一陣緊接着一陣的恐懼。開天眼,不是僅僅能見到鬼魂那麽簡單;一旦開了天眼,一條命也就等于去了大半,從此命不由人,全憑老天做主。
我緊張地望着魏延,說出了心中最想問的問題:“我知道你是高人,所以,我還能活多久?我……我還能活多久?我還那麽年輕,我不想死。”
魏延望着我,忽而笑了,湊近我,低聲問:“是誰告訴你,開了天眼就會死?”
“這世間的原則都是守恒的。得到什麽,必定會失去什麽,從沒有兩全的局面。我如今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物,必定會失去——”我的輕聲回答還未完,就被魏延打斷。
“是誰告訴你,這世上沒有兩全的局面?”魏延的下颌骨明顯于常人,書上說,這樣的人,忍耐力很強。他輕輕擡起臉頰,定定望我,道:“我魏延,從來只做兩全的買賣。”
我還想繼續說話,但額頭沉沉,直直将我的心神往無底的深淵跩去。待我模糊醒轉,隐約聽見陳昂駒和魏延在交談。
“她發燒了。”是魏延的聲音。
“幾度?要緊嗎?”是陳昂駒的聲音。
“這樣的症狀很正常,沒事。再說,她平常不吃頭孢這類藥,現在喂她一顆下去,藥效會很好。”魏延不緊不慢,将我的嘴捏開,灑進了一些苦澀的藥粉。他的手指觸在我的臉頰上,冰涼。看樣子,他是把頭孢擰開,喂我服下了。
我勉力睜開眼睛,望見墨綠色的帳篷頂。魏延站起來,将帳篷一側的方窗拉鏈拉開,透進來一些夏夜的涼風。室外一片漆黑,已是夜半。陳昂駒披着他那件淺色的夾克衫,半坐着瞌睡。
“你醒了。”魏延淡淡道,“你剛發燒,暈過去了。”
“我這一路上,都沒覺得熱,怎麽會突然發燒?”我問。
魏延又拿細長的手指指了指我的額頭。我一見他的手勢,心中氣不打一處來,身子一斜,又鑽回了睡袋。魏延在背後輕聲咯咯笑,他的笑聲在安靜的夏夜裏格外清晰。
陳昂駒一個打顫,從瞌睡中醒來,問魏延:“她好些了嗎?”
“好得很。”我冷不丁地道。
陳昂駒趕緊跑到我身邊,拿手探了探我額前的溫度,煞有介事地點頭,道:“燒好像是退了。”
“小九,我知道你生我氣”,陳昂駒在我身後盤腿坐下來,“但是,你想想你這一路到處招邪祟,早上還險些被個中年婦女拐了去,我不給你開天眼,我自己都不放心。”
“陳昂駒,別的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一個道士一生,能開天眼的次數有限,你将如此寶貴的機會給了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若以後你還需要,你怎麽辦?”我道。
“誰說你是無關緊要的人了?”陳昂駒哼了一聲,“你要是無關緊要的人,我就不會帶你去墓園勘墳,也不會到你家幫你送走大仙,更不會帶你上白馬寺。”許是撇到我和魏延投來的目光,陳昂駒又加了一句:“你別多想啊,我就是覺得你這個小姑娘有趣,而且有情有義,為了你去世的朋友,如此費心費力。光憑這一點,我陳昂駒,佩服。”
“去世的朋友?”魏延忽然開口,望着我和陳昂駒。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宋安橋附近算命,正好遇上小九和她朋友鄒幼清。幼清找我算命,本來她的命格一點問題也沒有,也就是鼻梁稍沖了些,愚忠。我不光給她面相,還給她演了面。我道破了她的命格,也就是道破了天機,改了她緣事簿裏的命格。後來,鄒幼清在一起事故中死了,死後魂無所歸,就來找小九幫忙。”
魏延眸色暗了暗,轉頭看我:“你真就為了你朋友一件莫須有的鬼事,冒那麽大的險?”
“什麽叫莫須有?幼清在下面活得不好,我作為她的好朋友,只要是能幫上忙的,我在所不辭。”我道。
魏延冷笑了一聲,“你倒是英雄主義附身,說的這麽大義凜然,你可知道,我們此行有多兇險?”
我也冷笑了一聲:“你問我拿眼淚的時候,你就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為人。”
“你們兩個,好端端的,吵什麽吵!”陳昂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忽然兩眼放光地望着魏延,“原來你就是那個送她赤鯉的高人!瞧我這腦子,你能跟着元集大師,還姓魏,這就八九不離十了!”
“陳昂駒,我問你,你好好的命不算,演什麽面?”魏延完全忽略了陳昂駒的恭維,毫不客氣地問道。
陳昂駒明明比魏延長十多歲,在魏延面前卻沒有什麽脾氣。我忽然意識到,其實陳昂駒根本沒什麽性格脾氣。雖然他總喜歡耍我,但說到底,沒什麽壞心,人也很溫和。只見他甕聲甕氣地答道:“我被棋鬼纏身,身不由己。”
魏延看了一眼我和陳昂駒,淡淡道:“幼稚!”
我和陳昂駒,一老一小,互相瞪了對方一眼,異口同聲地對魏延道:“你說誰幼稚呢!”
說罷,陳昂駒從肩上滑下淺色的夾克,起身一把兜住魏延的頭。魏延個子高,在帳篷裏不能完全屈伸,重心本就不穩,被陳昂駒這麽一兜,立刻倒在了地上。我從睡袋裏鑽出來,幫着陳昂駒,拿繡花拳腳踢打滾在地上的魏延。
“讓你說我幼稚!你他媽的才幼稚!你在你媽懷裏吃奶的時候,我陳昂駒已經在街上做紅白喜事養家糊口了!”陳昂駒罵得理直氣壯、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你居然敢說我幼稚!罵我英雄主義!你還在你媽懷裏吃奶的時候,老子我還在春風樓裏吃酒泡妞,小兔崽子!”我恨恨道。
陳昂駒一臉懵逼,“丫頭,他還在他媽懷裏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
“是啊,那時候我還沒投胎,所以還在前世裏逍遙快活。”我道。
“那你怎麽知道你前世是個男的?”陳昂駒問道。
“那還用說嗎?诶呀,你怎麽廢話那麽多?”我道,“有這個時間,不如多揍幾拳。這小子,大熱天套風衣、穿牛津皮鞋,裝逼裝得都飛到天上去了。”
我和陳昂駒還沒揍幾拳繡花拳,只覺後背一涼,身子一輕,就被人扔出一米遠。我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剛想掙紮着坐起來,就被人當空扇了一記耳光,眼前更黑了。
陳昂駒發怒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雖然我還暈着,只覺耳旁一陣風,陳昂駒已經如利箭一般沖了出去。他貌似是從後面抱住了來人,将她推到在地,兩個人一陣扭打。過了一會,我感覺到一條冰涼的手臂從我頸下穿過,要将我扶起。我的暈眩并未完全褪去,整個人癱着,沒有力氣。
待我好些了,視線回轉,只見一身着黑色皮衣的年輕女子将陳昂駒反手押跪在地上。那女子腦後紮着一束整齊的馬尾,和我早先見過的跟在魏延身邊的小福沒啥兩樣。
“道歉。”那女子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我怒從心中來,我們只不過是和魏延開個玩笑,調笑打鬧,何至于道歉的程度?
“魏延,你被揍了,有女人替你出頭。那我從出生到現在,沒人打過我耳光,陳昂駒替我出頭,怎麽了?”我道。
“你說的沒錯。”魏延撇了一眼那女子,淡淡道:“小乾,你過來。”
小乾放了陳昂駒,走到魏延身前,道:“主人。”
“你給我跪下!”魏延肅聲。
小乾聞言跪下,魏延朝我招手,道:“梁九你過來,現在她跪下了,你打回她一耳光,算是我對你的補償。”
“沒想到你魏延這麽大方”我大手一揮,朝陳昂駒道:“哥,恐怕你這輩子除了嫂子讓你跪,你還沒跪過人,我被打了這一記耳光沒事,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來。”
陳昂駒咬着牙關,恨恨走到小福面前,眼看着厲風嚴雷的一巴掌就要下去,陳昂駒卻改了手勢,如靈蛇一般在小乾的臉頰上拂過,花溜溜地道:“诶喲,小乾姑娘,您這皮膚可真是水靈呢,大爺我摸得真是爽快!小九,你要不也來摸摸?”
“欸,好!”我從地上站起來,正要靠近小乾,只見她反掌又要掴陳昂駒,我連忙一躍而起,從背後張手熊抱住小乾的前襟,由衷得拿臉頰在她後背蹭了蹭,道:“姐姐,你的奶好大好軟。”
魏延見我和陳昂駒爺倆一唱一和,繃着的冰山臉裂了一絲,哼道:“兩個流氓!一個老流氓!一個小流氓!”接着,他拿手輕咳一聲,道:“小乾,你下去吧,沒你事了。”
小乾嫌惡地看了我和陳昂駒一眼,掀開帳篷的帷簾,走出了帳篷。
“你過來。”魏延喊了我一聲。
我不動。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魏延又喊了一聲。
“我們糙皮糙肉,一個巴掌有什麽大不了。不像你這個細皮嫩肉的大少爺,打不起,罵不起。”陳昂駒幫腔道。
“服了你們了,我這裏有一瓶膏藥,你給他塗上,我走了。”魏延放下一個小瓷瓶。
待魏延出了帳篷,陳昂駒趕緊爬過去,把那瓶藥膏拿到我面前。
陳昂駒長得黑,眼睛又細,他看着我的右臉頰,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從月白的小瓷瓶裏點了一點藥膏在手上,頗為惋惜道:“诶喲,怎麽下手那麽狠,嘴角都出血了,臉上還有那女人的爪印。”
“哥,我鼻梁疼!我被她打得鼻梁疼!”我嗚哇一聲幹嚎,餘光撇到帳外立着的人影顫了顫,我于是叫地更起勁了,一屁股坐下來,滿地打滾:“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長那麽大就沒人打過我!哥,我疼!”
陳昂駒一邊給我塗藥,一邊配合我,道:“不是哥不給你出氣,是敵人太強大!革命尚未成功,梁九同志你還需努力啊。”
我身上的燒剛剛退,到了後半夜,又燒了起來。這次不光是燒,還魇住了。夢裏大片大片地下雪,我一個人赤着腳在雪地裏狂奔,周圍全是高聳入雲的松杉。夢裏的天色灰蒙,忽然,前方的雪地裏爬起來一個人。我定睛細看,只見幼清穿着粉紅色的小套裙,手裏拿着一個白色的手袋。我喊她,她慢慢轉身,她的下半身已經沒了,套裙的下擺空空蕩蕩,殷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落下來,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幼清朝我慢慢飄過來,我注視着她淡粉色的套裙裙擺,那裙擺慢慢上升,最後兜頭朝我罩下來。
我尖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我全身冰涼僵硬,只模糊見到陳昂駒和任警官兩個人的背影。任警官似乎在詢問陳昂駒關于睡袋溫度的事,說若是睡袋溫度不夠,可以和她調換。我急忙起身,想告訴他們,我好冷,可是怎麽也動彈不得。
又過了一會,魏延進了帳篷。他手裏拿着一個龜殼,漆黑的龜背上零散地劃着一些白色的符文,他将龜背翻轉,放在手上。不一會,龜背上冒起白色的青煙,那些白色的符文竟然燒了起來。我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那些符文,卻發覺,自己醒了。
“你醒了。”魏延道。
四下無人,沒有陳昂駒和任警官,只有魏延一個人蹲着,看我。我一把拿過他的手,在手指上聞了聞,卻沒有一點焦味。
“你幹什麽?”魏延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怎麽在這裏?”我問道。
“我在你隔壁帳篷,聽到你喊冷,就過來看看。”魏延道。
“謝謝你。”我深吸一口氣,躺回睡袋,“我發燒,連累你們了。”
“臉頰還疼嗎?鼻梁還疼嗎?”魏延問我。
我噗嗤一笑,“疼,疼死我了。”
“真的?”魏延沒有笑。
我推了一把魏延,“我小時候是巷子裏混的,什麽架沒打過,被人拎頭發、剪頭發這些事從不吭一聲,我喊疼,是玩兒你。你這個大少爺,打群架還有女保镖替你出頭,太沒意思了。”
“那既然這樣,你把膏藥還我。”魏延低聲道。
“膏藥在陳昂駒那裏。不過,進了他口袋的東西,很少能有被吐出來的。”我道。
“如果要不回來就算了,你們拿着吧,那是好東西,也算是我的賠禮。”魏延道。
我點點頭,“我有點累了,你先回去吧。”
“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更新時間 3月10號上午9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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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衍
待我再次醒轉,已是清晨時分,帳篷一側的方窗透着青光,天色被山間蒙蒙的霧氣遮蔽着。我躺在睡袋裏,只覺得腰背酸痛難忍,昏沉之間又要睡去。忽然,帳篷頂輕顫了一陣,似有什物落到了帳頂。一眨眼的功夫,方窗那頭露出一張小孩的臉來,是一個小男孩,眼睛漆黑透亮。他沒有說話,緩緩偏頭望我,張了張嘴,又拿小手指了指帳篷裏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冷,想進帳篷來。我立刻爬到帳篷邊沿,就在擡手拉開帳門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荒山野嶺的,哪裏來的小孩?我真是燒糊塗了,連最基本的戒心都沒了。我爬到帳篷的方窗,問他,你是誰?孩子朝我輕輕微笑一下,喊了我一聲小阿姨。
“小阿姨,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凱凱啊。”無比熟悉的童音,卻叫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我有這麽一個模樣看着四五歲的小親戚。
“凱凱?”我嘴裏喃喃,反複念着這個名字。
“小阿姨,你要救我,你快救我!”凱凱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眼神中藏滿了懼怕,死命拿手敲着帳篷。他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淡藍色牛仔外套,小手上全是泥巴,臉頰上還有些血絲。明知他極有可能是山間的精怪或是孤魂,我還是迅速打開方窗,試圖将他抱進帳篷,可我的手剛碰到他的上衣外套,他便立刻尖叫起來——牛仔外套起了火。我吓得一哆嗦,縮回手,趕緊拉開帳門沖了出去。孩子身上全是火,疼得在地上蜷縮打滾。我急忙彎腰幫他拍打,可是火勢不但沒有消減,反而蔓延開來,将孩子周圍的林間雜草也都點着了。看樣子,這孩子身上的火是一劑真火,光靠撲是撲不滅的。
“告訴阿姨,是誰給你下的這劑真火?”我蹲下身,問凱凱。
凱凱蜷在焦土上,周身不停抽搐,眼睑處開始泛出白光。直到他周圍的雜草全被燒成一片焦黃,火勢才漸漸小去。顯然,一旦他試圖求救,身上的真火便會被引燃,直燒到他失去神智為止。我将孩子攬在懷裏,拿手輕輕拂過他的額頭,彈去他臉上粘連的草木灰。凱凱的頭輕輕垂在我肩膀上,頸項袒露,耳垂附近有一塊印記。我一震,将凱凱的臉掰過細看,再三确認。幾番細看之下,我的後背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我朝林間清喝幾聲,琮琮的草木沒有一絲動靜,我心中着急起來,顧不上危險,直接拿右手抵住孩子的後頸,輕聲念了一段口訣。我将凱凱平放在地上,随手撿了一根樹枝,繞着孩子,啄地打樁,心中默數着圈數。看得出來,孩子的忍耐力很強,能忍能磨。轉到第七圈時,凱凱的抽搐已明顯減輕,周身開始泛出藍光,起先只是額頭,随後慢慢蔓延至頸項、胸腹、膝蓋直至腳底。真火灼心的道法我只在古書上讀過,何曾想真有人能運用得如此娴熟,竟可從前額至腳底用真火将整個元神一絲不漏地困住!以我薄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将孩子身上的真火拔除,甚至極有可能将真火灼到自己身上。
我緊緊抱着孩子,仿佛在擁抱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我将臉頰貼在他冰涼的臉頰上,輕聲道:“博衍,是你嗎?可算找到你了。”
我抱起孩子,正要往帳篷裏去時,被一個冷漠的聲音叫住了。
“梁九,你把孩子放下,那是我的。”
我甚至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叫住我的人是魏延。我早就該想到,魏延手裏整日把玩着甲胄,若不是為了修煉真火,又是為了什麽?
“這個孩子不是你的,這個孩子是我們梁家的。”我冷冷道。
“這個孩子是我的。”魏延的聲音裏透着一種不可抗拒的威懾力。
我轉身,道:“你曾問我讨要過眼淚,我分文未取,如今我向你讨要這個孩子,我們兩個正好扯平。”
魏延赤着腳,踩在積滿露水的草地上,格子睡褲的褲腳拖在草地上,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梁九,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解釋的嗎?”魏延漆黑的瞳孔裏看不見一點光。
“我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也沒有必要同你做任何解釋。這個孩子是我們梁家的,理應由我照顧,難不成還讓他落在你手裏整日陪你修煉真火嗎?魏延,我從前只覺得你是個得道的高人,且看在我發燒你照顧我的份上,我甚至還對你有那麽一絲好感,可惜你碰了我梁家的人,我不和你決鬥已是最大的讓步。”
“決鬥?”魏延哈哈大笑起來,欺近我,“決鬥,虧你想得出來?”
“我确實鬥不過你——”我轉身,湊近魏延,兩個人呼吸可聞,“可是你也別忘了,你媽媽的命是拿着我的眼淚在續着的。”
“你要是敢碰博衍一根汗毛,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媽媽死——”我一字一句地說。
魏延修長的手指淩空虛滑,化出甲胄來,‘呲’地一聲,黑白相間的龜甲上燃起一味藍色的火光,我懷裏的博衍猛地抽搐,随即牛仔外套上噼裏啪啦冒出陣陣火星。
“魏延!”我怒喝了一聲。
“我平生最恨受制于他人。”魏延挑了挑眉,淡淡道,“凡是威脅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母親命不由天,你若要拿去,拿去便是。”
很快,博衍身上的火又燒了起來,一張小臉被燒得通紅,瞳孔痛苦地收縮着,好幾次因抽搐而突然上翻。他身上的火星濺到我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我急得大哭起來,眼淚掉到博衍身上,呲呲汽化,竟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我放下博衍,拾起腳邊的樹枝,一個健步朝魏延沖去。魏延周身都挂着道界,所以他起初對我的攻擊并不以為意。待我的樹枝一下刺破他的道界,劃出一道巨大的空門,他才驚察,迅速收起甲胄,朝我襲來。
“我等了這麽久,本以為還要待久些,你才肯露出真面目,沒想到只需一個孩子,就能讓你失去理智。”魏延冷笑一聲。他的下颚如刀削一般,在晨曦裏泛着白光。
我并不如魏延想象中那麽強,甚至連最基本的道法都不懂,更遑論所謂的能力,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顆救下孩子的心和握在手心的蠻力。我知道想要近魏延的身,就必須撕破魏延周身的全部道界,但當我真的劃出他的空門時,我卻不知道我接下來需要做什麽了。意識脫缰的零點零一秒,魏延修長的手一把扼住我的吼口,漂亮的骨節抵在的頸項,使我不得呼吸。他的唇齒貼在我的耳垂,冷冷道:“梁九,放下你那些愚蠢的英雄主義吧,你所謂的舍身救人,不過是你虛弱的借口。”
我被魏延鉗制着,動彈不得,但我的眼睛卻可以凝住他。我将我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盯着魏延的三庭。他的手逐漸失去了力道,喉口的禁锢也慢慢松了。我雖不知該如何徹底拔除博衍身上的真火,但我知道,只要我的樹枝插進魏延的心髒,一旦施真火的人死了,真火自然也就弭了。
我正這樣想着,忽覺眼睛一炙,疼得我迅速跌落到地